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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23

作者:鱼游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1章 蛛网 他千方百计地要他死。


    饭局结束得有些晚。


    这场暴雨仍然没有片刻松懈。


    何耀方送他到廊下。


    他将伞递给陈豫景, 语气关怀:“回去当心。”


    陈豫景接过伞,随管家一路往外走。


    庭院到大门的距离不算长。


    只是雨夜麻烦,鹅软石铺就的小径弯弯绕绕, 走起来又有些湿滑。


    视线边缘, 廊下映照的灯光雾气一般弥漫。


    这座房子仿佛被暴雨浸透, 时间再长些, 那些模糊的边边角角就要腐烂了。


    何耀方站在原地。


    他没看陈豫景, 视线瞥向一旁, 在找什么的样子。


    远远地, 传来焦急的一声。


    是曾青蓉。


    何耀方眯眼看去。之前他就在找她。


    此刻, 隔着密集雨线, 他的面容晦暗又阴沉。


    餐桌上向陈豫景道出的那份怀疑, 还不足以让何耀方亲自去质问曾青蓉——在他眼里, 曾青蓉根本没有道理背叛他。这么多年, 她在他身边, 安分守己。况且, 曾朔也好, 连同整个曾家, 对他何耀方几乎称得上感恩戴德。


    不过, 在事情彻底解决之前,他还是要曾青蓉老老实实待着、不要同外界任何一个人联系。


    曾青蓉也确实按照何耀方的要求——她烟不离手, 沉浸在曾朔离世的悲伤与痛苦中,这两天在何耀方面前的表现都有些精神不济的恍惚。


    雨水倾泻, 距离廊下越远, 光线越惨淡。


    驻足、行走其中的人影也变得影影绰绰。


    曾青蓉是从另一头廊下匆忙跑出的。


    她没撑伞,情急之下,对着陈豫景扬声:“——豫景, 手机忘了拿。”


    说实话,那一瞬间,陈豫景真的以为自己落下了手机。


    因为同梁以曦打完电话,再次坐回餐桌旁,他的记忆里确实有一幕是自己将手机放在了一边。不过,下秒,他就知道曾青蓉在撒谎。


    曾青蓉望来的眼神和她的语气完全是两个人。


    雨夜逆光,她眼中仿佛淬着岩浆。


    这个瞬间,和之前廊下遇到时又不同。


    仿佛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她咬紧牙关、孤注一掷,但又无比清楚地明白,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可眼下也只有这一个、连机会都称不上的办法。


    靠近的几步,曾青蓉走得并不算快,她的视线死死盯住陈豫景,将手里握着的一部手机递到他手心。


    滚烫的温度混合冰冷的雨水。


    这部手机不知道被她歇斯底里地用了多大的力、攥了多久。


    “还好来得及。”


    松开的时候,她对陈豫景说。


    她的声音带着股脱力的气虚,嗓子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一闪而过的笑容薄薄一层、浮在她脸上,不过眨眼,她就恢复了用餐时的模样,愁容满面、无言哀戚。


    陈豫景收起手机,点头道:“多谢。”


    一旁,管家手忙脚乱地将自己头顶的伞移到曾青蓉头上,叫了声“太太”,又去看陈豫景。


    陈豫景说:“不用送了。”


    管家连忙:“您慢走。”


    陈豫景不清楚这其中的细节。


    也许是曾朔通过那场车祸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难逃一死,于是通过什么办法联系了曾青蓉,告诉她之后应该怎么做。


    现在,曾青蓉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在何耀方的眼皮子底下,凭的只能是运气。


    只是,当陈豫景视线抬起,何耀方已不在原地。


    暴雨如注,廊下空无一人。


    心头微凛,陈豫景转过身,大步朝外走去。


    此事情确实如他一直预料的那样,顷刻千钧一发。陈必忠那句回过神就这两天的事,再度在脑海响起。


    坐进车里,头顶密集敲击的雨声仿若催促的雷点。


    陈豫景把曾朔留下的那部手机塞进后座车缝。


    然后,他一边启动车子,一边给孙奕明拨去电话-


    门厅传来曾青蓉同管家说话声的时候,何耀方已经在餐桌旁坐了有一会。


    他盯着之前陈豫景的位置,神情莫测。


    曾青蓉进来后看他一眼,准备上楼,却被他叫住。何耀方没转头,视线依旧落在陈豫景座位上,他问曾青蓉:“谁的手机?”


    曾青蓉愣住,扭头同管家对视,语气不解:“豫景的呀。”


    说话的时候,她扶着扶手,慢慢走下楼梯。手心残留被雨水浇湿的寒意,她忍不住握了握。


    “他不是那么不小心的人。”何耀方转头。


    说完这句,倒令何耀方自己忽然回神,他察觉到长久以来、下意识忽略的一件事——陈豫景每次到他这里,都是小心又谨慎的。


    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看不懂了,更是如此。他从来不伪装,从小到大的厌恶和退避。只是积年累月,不光陈必忠习惯了他那副冷淡的态度,自己也习惯了。


    现在,脱口而出的这句判断,令何耀方恍然惊觉,其实他心底一直都清楚,陈豫景有多讨厌这个地方、有多厌恶与他们的相处。


    曾青蓉牵起嘴角对何耀方笑了下:“也总有不小心的时候。”


    何耀方没说话。


    他眼神幽深得好像某种蛇类,表面是几分忖度和思量,内里阴狠至极。


    突然,他站了起来。


    曾青蓉稍稍后退,但也没退几步,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握在身侧的手抖了下。


    下得没完没了的雨。


    除了噼里啪啦的雨声,耳旁听不到其他。


    她抬起头,同一步步走到面前的何耀方对视。


    何耀方缓慢开口,语气里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我还没老到这个份上。”


    说完,他抬手朝曾青蓉狠狠甩了一巴掌!


    曾青蓉直接摔倒在楼梯口。


    她的眼泪很快下来,耳旁响起剧烈耳鸣,她听见自己抽噎嘶哑的哭诉:“我为什么要骗你啊不信你打电话问问豫景我骗你做什么?!”


    “这有什么好骗的?忘记了就是忘记了——”


    “我出来收拾餐桌发现,幸好人还没走我跑出去送还有错了?”


    她说得真切,捂着脸声泪俱下。


    “这么多年,我在这个家里,做错过一件事?我是什么样,你难道不清楚?”


    “曾朔走了,你让我什么都不要做,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还有我们曾家,也是,可当年要不是我们曾家——”


    抬头,对上何耀方毫无波澜的冷酷眼神,曾青蓉猛地噤声。


    就像突然间被一条冰冷的蛇不知不觉爬上脚背,她吓得往后靠了靠。


    何耀方垂头,顶上的光线照不到他的脸,他的整张面容青灰又暗沉,阴森可怖。


    他冷笑着对曾青蓉低低道:“继续说。”


    心口倏地下沉,曾青蓉知道完了。她只希望时间能拖长一点。


    那天,接到曾朔的电话,她就觉得天塌了一次。


    这个时候,倒不觉得了,只觉得眼前这人怎么不赶紧去死。


    何耀方看着曾青蓉沉默,看着她低下头继续装模作样地哭,他直起身,缓慢绕过她,往楼上去。


    走的时候,他说:“我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胆子。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给豫景。”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给我老实待着。等我处理完这件事。”


    八月中,这场席卷整个津州、持续数十小时的特大暴雨已经在小范围酿成了涝地。


    深夜紧急插播的新闻,详细播报了目前津州几个区的降水量。


    电视里的声音传到书房,何耀方坐在书桌后,听着耳旁间歇的数据,双目微阖。


    先前那一瞬的惊觉让他想起许多事。


    许多之前不曾注意、又或者,没有细想的事。


    曾青蓉会把手机交给陈豫景,肯定是曾朔交代了什么。


    ——曾朔和陈豫景是什么关系。


    何耀方发现,自己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想起年前那次饭桌上,明明已经说好的姻亲,却被曾朔临到头的出尔反尔打消。


    现在想来


    ,他此举根本毫无道理。除非是陈豫景同他说了什么。转念,他又想起那次在崇因寺的碰面。陈豫景嘴里又是怎么说的?何耀方想不起来了,但依稀记得,他说了些关于汇富行长的闲言碎语之后,事情好像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还有那次陈必忠急匆匆过来,说汇富内审司查到了担保案的重大纰漏。


    当时他也没细究,只觉辛建科办事不力,又觉得陈必忠还是稍微有点用的,再就是,陈豫景到底会不会用人的,不会的话,他来教教他但现在仔细想想——问题是,最开始,内审司为什么忽然查起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陈年旧案。


    猛然间,何耀方头痛欲裂。


    一根根神经仿佛跟着他的思路一点点地往他脑子里钻,钻得他视线都开始模糊。


    无缘无故调出的担保案、在翠山雅居,他当着自己面毫无余地地直接将庄绪原撤免,再后来就是年中大会上的投票——


    他其实一直都在和自己对着干。


    额头冒出冷汗,何耀方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下去,再想下去,无底洞一样恐怖。


    可他控制不住。


    一旦事情有了新的方向,再顺着往回琢磨,何耀方发现,这一切竟然更说得通。


    最早是在哪里不对劲的。


    何耀方想起那封录音,陈豫景派人找到辛高勇时录的音。他明明清楚这件事换做其他任何人,都是犯了他的大忌,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但那个时候他是怎么想的?


    他只觉得他小题大做、囿于男欢女爱、不顾前程——


    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一瞬间,无处发泄的暴怒混合剧烈的神经性疼痛,带来躯体上的僵硬,他的面容变得无比扭曲,何耀方甚至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诡异至极的笑声从他的嗓子口冒出,好像脖子被什么掐断了,又好像蓄势攻击而全身绷紧的毒蛇。


    陈豫景,到底是有多想他死。


    这几年,他应该是在千方百计。


    ——他千方百计地要他死。


    一墙之隔的新闻已经结束,已经是午夜。


    何耀方离开座位,他的动作很慢,他撑着桌沿,视线陡然落在桌角的一个相框,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的时候,他用尽全身力气,把书桌上的所有东西挥到了地上!


    这一秒的动静压过了窗外瓢泼雨声。


    他气喘吁吁,垂头盯着陈豫景大学毕业那年陈必忠送来的毕业照,好一会,目眦欲裂。


    片刻,他抬脚,狠狠踩了上去。


    玻璃蛛网一般裂开。


    何耀方喘着粗气,后退两步,忽然低头咳了几声。


    他没能止住咳嗽,胸口仿佛有一台老旧的抽风机,很快,他抚着胸口,腰背弓起,再也站不直。眼眶里盛满红色的血丝,那双早就浑浊不堪的瞳仁愈加阴森。


    一步步地,何耀方挪到窗边,他猛地推开窗户。


    雨水溅上他的脸。


    他死死撑着窗沿,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对那边说:“不要让陈豫景活着回去。”


    第122章 平淡 那我们结婚好不好。


    接到陈豫景电话的时候, 孙奕明还在翻渠田那边送来的卷宗。


    曾朔出事的这两天,他们部门就没准点下过班。事情看起来并不复杂,相反一目了然。曾朔的自杀倾向于朝畏罪方面定性, 但根据目前收集到的证据, 似乎渠田农商行的问题更大。曾朔是担心交不了差?还是另有隐情?旁人眼里, 不外这两类推测。


    旁人不知道的, 是曾朔出事的当天中午, 汇富内审司司长就找津州检察院二检检察长孙奕明吃了顿饭。他大概透露了渠田农商行目前进行了五轮的高速项目的账本窟窿数额。材料没有直接交上去, 是担心曾朔的案子风向会变, 到时候前功尽弃。


    之后, 查案的方向就调转到了关键证据的寻找上。


    所有清楚案件蹊跷的部门成员一天里光渠田就跑了三趟, 孙奕明也是公安和检察院两头跑, 监控看得头晕眼花, 就为了抠一部手机的影子。


    所以, 当在办公楼下等到开车过来的陈豫景、在陈豫景的吩咐下坐进后座摸到那部手机, 孙奕明石化了整整一分多钟。


    那个时候, 津州的暴雨依然猛烈, 看样子要下足这一晚上。


    “保重。”


    说完, 孙奕明攥紧手机打开车门, 他缩着肩在雨里几步冲进楼,生怕慢一秒陈豫景的车子就会自动爆炸把他也给炸飞——他看多了这种职业相关的电影, 自觉还挺有启发意义。


    等陈豫景驱车离开,孙奕明的电话才打了来。


    他就说了一句:“记得看早间新闻。”


    陈豫景笑了下。


    曾朔的案子, 相当于一条引线。


    何耀方怎么也不会想到, 事情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前脚以为一条人命能帮他挡下一门官司,后脚瞬息万变,人命和官司都跑到了他头上。


    更重要的, 是有了这根引线,担保案也好,高速案也好,即便是先前周义程顾虑的何耀方的那些耳目,通通都会被这根引线顺藤摸瓜地炸出来-


    驱车往湖州的路上,雨势确实是一点点变小的。


    等下了高速,空气里只剩潮湿的雨水气息。


    临近市区,车窗外能看到广阔无垠的深蓝天空,暴雨冲散的厚厚云层留下一点轮廓,雪白又轻盈。


    陈豫景发来信息说到了的时候,梁以曦正陪章叙清秦归如看夜间新闻。


    曾朔的死引发了相当范围的关注。渠田农商行、津州汇富总行,还有整个津州财政的总体形式,都成了这两日新闻里的常驻词。


    不过,即便发生了这样深刻严峻的重大事件,间隙里,湖州这边还是插播了一条因为暴雨引发津州部分地区下水拥堵的随机日常。


    秦归如一边拉章叙清起身,夫妻俩准备上楼休息,一边就听他吐槽:“现在还这样。我就记得早十年前,和你舅妈去那,也是夏天落大雨,那地上都能养小鱼了你看看你怎么坐的——”


    闻言,举着手机半躺在沙发上回信息的梁以曦默默将手机按回胸口。


    本来就有点心虚,想着怎么回才能神不知鬼不觉,于是搞出这副谁也看不见她手机内容的“隐蔽姿势”。这下,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站起来直接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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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叙清忍不住笑,叮嘱她早点休息,就拉着秦归如往楼上去。


    秦归如没想过把梁以曦培养成“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但只要想起亲妹,总觉得梁以曦还是应该往这两个成语上靠一靠。事与愿违,时代也在发展,于是,他只好对着妻子叹气:“你说她这个工作带回来的剧本,说是要看的,搁那摆一天了,我就没见她走过去动动手翻一眼。”


    梁以曦:“”


    “让她给我继续校对,答应得倒是蛮快,嗯嗯嗯——那沙发好像长她身上,等她起来得老半个钟头”


    这是质疑她的工作态度。


    梁以曦怒了,坐起来朝楼梯大声:“舅舅!”


    章叙清乐道:“快走快走。”


    “小曦要来抓你了。”


    秦归如呵呵笑。


    梁以曦有点无语:“舅妈”


    章叙清哈哈大笑。


    等一切安静下来,夜间新闻也差不多结束。


    主持人的声音十分亲切,伴随着悠悠扬扬的背景音乐,这一天好像才算真的落下帷幕。


    偷摸着出门,文小姐不知何时进了客厅,梁以曦吓一跳,捏着手机站壁角小声叫“外婆”。


    文小姐看她一眼,莫名其妙:“鬼鬼祟祟——不睡觉哪里跑?”


    说着,她往厨房去,嘴里念叨:“我都睡一觉了”


    “外婆想吃什么?”梁以曦跟过去。


    文小姐扭头朝她打量,忽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她笑眯眯地凑到梁以曦身边:“这就和好了?”


    梁以曦:“”


    未等梁以曦想好怎么解释眼下两人的关系,就听文小姐煞有介事道:“这么晚了,一会还回家过夜吗?”


    梁以曦真是没想到,惊了下,红着脸赶紧:“我得给您带好吃的回来呀!”


    “看来是要和好了。”文小姐点了点头,了然道。


    梁以曦:“”


    似曾相识的场景——


    一路跑出去,脑海里冒出几年前的一幕,不过那个时候,丁香的气味实在扑鼻,这会,已经有桂花的幽香。


    大雨冲刷过的城市好像一盆绿植,葱郁茂盛、生机勃勃。


    头顶霓虹的灯光干净透亮,绿灯前的行人步履不停。远处,一座座笔直矗立的高楼反射着璀璨的灯影,笼罩的夜色湖水一般流动。


    相比津州,湖州这边的夜晚还是很漫长的。


    临近午夜,便利店门口一茬一茬地往里进人。


    陈豫景坐在车里,等了半刻钟,就看到梁以曦忽然跑出来。


    一条绿色长裙,丝绸质地,轻薄柔软,莹绿的光泽衬得肌肤暗夜里雪白泛光。大夏天戴口罩不是很舒服,她一边跑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口罩拉下去透气。头发盘在后脑,出来没好好收拾,这会乱糟糟的,整张脸瞧着巴掌大,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左顾右盼。


    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明明每回来他都停这一个地方,顶多隔开几个车位、稍微远点,也不至于这么难找——需要她抬头往树上看。


    陈豫景好气又好笑。


    他开门下车。


    梁以曦跑过来说:“你饿吗?”


    看样子之前是在找吃的。但仔细再想,又有点刻意,明明就是看见他了,还非要往树上看。


    陈豫景瞧她,眼底全是笑意。


    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就是觉得眼下的对话、场景,实在令他忍不住笑。


    “有点。”他说。


    距离何耀方那的饭局结束也才不过四小时,饿是真的谈不上。但这两个字还是没动脑子就说了。大概是事情柳暗花明,出乎意料的顺利让他生出一丝难得的畅快。


    “正好要给外婆带吃的。”梁以曦说。言外之意,出来可不是专门找你的。


    陈豫景只是笑,牵起她的手,说:“走吧。”


    时间已经不早,商场关得差不多。附近还在营业的,除了几家酒吧,就是各种便利店。还有远一点的海鲜粥店和烧烤店。考虑到文小姐的肠胃,梁以曦买了份粥,当然,也十分慷慨地给陈豫景打包了份。


    街道两旁,茂密的枝头能看到被雨水浇灌得浑身无力又湿哒哒的叶子。


    它们团在一起,一会被晚风吹散,一会又紧紧黏合。


    一滴雨落在头顶,惊得梁以曦跳起来。


    陈豫景说是雨,她还不信,好像非要陈豫景说是什么鸟类经过留下的,她才信。陈豫景只好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等梁以曦一脸戒备地凑过来、小心翼翼拉下一点口罩去闻他的掌心。


    陈豫景看着她。


    从他来到她身边,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梁以曦。之前梁以曦在店里,点单、付钱、问服务员要外带的保温袋,他都是这样,全程注视,心无旁骛的。


    梁以曦搞不懂,更搞不懂的,是他之前明明还很生气。


    琢磨她的想法不是什么难事。


    陈豫景对她说:“你看,我也只能生生气了。”


    再见到人,那么大的火气都好像发生在很久以前,这一秒回想起来,甚至有点不真实。


    这话说得有点委屈。


    梁以曦被逗笑。


    她戴着口罩,以为陈豫景看不出来。


    陈豫景哪里看不出来。


    她的眼睛那么漂亮。


    路过他的车,陈豫景拉住梁以曦,语气斟酌:“我看粥还很烫。”


    梁以曦笑眼亮晶晶地觑他,不说话。


    陈豫景就打开车门把东西先放了进去。


    想他这样跑来跑去也不容易,梁以曦心软答应了。


    “就一会。可不能放凉了。”坐进车里,她对陈豫景说。


    陈豫景:“不会。天这么热。”


    确实很热,下完雨的湖州湿气弥漫。更加湿热的,是被陈豫景拉到怀里后,梁以曦感受到的吻。他的掌心一直贴着她的脸颊,很细致地抚摸,另一只手也揉在她腰侧。


    第一个吻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陈豫景松开后忽然又向她解释:“我不是生气,我是被你吓到了。”


    他很深地望进她的眼瞳,注视她月光一样清澈明亮的眸光,语气叹息:“我没想到你会那样想。”


    梁以曦有些愣住。


    她没立即作声,半晌,在陈豫景再度吻上她的嘴唇的时候,才轻声说:“可是你连孩子都能骗我。”


    陈豫景顿住。


    在她看来,他的爱如果用在了欺骗和隐瞒上,其实和何耀方没什么分别。


    陈豫景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他想起何耀方口口声声的“爱”。


    他凝视着表情有点委屈的梁以曦,心口塌陷,那道横亘在胸间、永远无法弥合的缺口,再度出现,但却和过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它没有带来极度的痛苦,它轻柔而缓慢、一点点地,在梁以曦的注视下,将那始终溃烂的血肉剖开。


    他对梁以曦说:“我想过很多次——你把网址给我的那个晚上,如果我没有交给赵坤,事情是不是会完全不一样。”


    “我想,可能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现在已经四岁了。”


    梁以曦一下掉下泪来。


    她被他一句话弄得无比伤心,眼泪不断。陈豫景却忍不住笑,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吻掉她的泪水。


    可梁以曦实在太伤心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从陈豫景极致平淡的叙述里,感受到了他沉默多年的悔恨与自责。


    海水一样,几乎要将她淹没。


    梁以曦没办法,只好哭着问他:“那你说怎么办啊”


    其实陈豫景也不知道怎么办。


    但是这个时候,他看着哭得乱糟糟的梁以曦,笑着说:“那我们结婚好不好?”


    梁以曦抽噎着,一下愣在了原地。


    第135章 宵夜 想和陈豫景结婚。


    很久之前, 见秦归如的那次,陈豫景就向她求过婚了。


    他还给她构想过婚后的计划。其实很简单。但就是事与愿违。


    梁以曦靠在陈豫景怀里,他宽大的掌心依旧捧着她的面庞, 拇指指腹轻轻抹了抹她湿漉漉的面颊。梁以曦下意识眨眼, 他的动作不重, 就是有点痒。大概是他的手太粗糙。她脸上的皮肤又过于娇嫩。于是, 眼眶里积蓄的最后一汪眼泪水滑落在他的手背。


    陈豫景忍不住笑, 他弯起唇角, 目光仔细地瞧着她此刻的模样。


    虽然不哭了, 但看上去还是要哭的。陈豫景笑着叹气, 低头去亲她的眼睛和脸颊。


    梁以曦注视他凑近的面容, 一如既往的温和俊朗。


    这个时候的他, 看上去简直好脾气得不可思议, 或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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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的他, 根本就是没有脾气的——梁以曦时常产生这样的感受, 忘记他发怒的样子, 忘记他人前的深不可测、阴晴不定, 以及, 凶狠暴戾。


    沉溺在他的爱意里,有时候也会晕头转向。


    就像现在——


    他的求婚, 大概只是想要止住她的哭泣。


    可能这件事,在陈豫景看来, 远比求婚重要得多。


    见梁以曦还在发怔, 陈豫景用了点力,搂她坐到自己身上。


    他的掌心贴着她的后腰,忽然往下拍了拍她的屁股, 动作亲昵,宠溺得无以复加。梁以曦被他这样有些轻浮的举动叫回了神。


    陈豫景仰头注视她微微闪动的眼神,语气好笑:“在想什么?”


    这样一个由上至下的视角,显得他的瞳孔距离很近,漆黑深邃,仿若穹宇。梁以曦在里面看到自己哭得满脸通红的模样,她不说话,垂下脑袋往他的肩膀上靠。很快,陈豫景的掌心就裹住她的后脑,将她完全收拢进怀。


    好一会,他抚摸她的头发,没有再说什么。


    这样一个相互依偎的时间,也不过盛夏里一盅粥由滚烫变得温吞。


    离开前,陈豫景对她说:“很快就结束了。”


    “到时候我来接你回去。”


    明早新闻一出来,何耀方肯定已经被看守。


    今晚剩下的事情还是很多的。他需要赶回汇富等着这些消息,做好后续安排。接下来,是整个津州局面的更变,包括章叙清在内的所有部门,都要面临这一轮前所未有的震动。


    梁以曦大概清楚他指的是什么。


    但不知为何,莫名地,听他说完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慌。


    好像一股细细的电流,就这么穿过心脏,梁以曦注视着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张口也不知说什么好。


    也许是之前章叙清勒令她赶紧回家,她就已经察觉了一丝不同寻常。


    但眼下,看他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即便去了趟何耀方那,好像也没什么大事——还能求婚。


    “怎么了?”见她踟蹰,陈豫景问道。


    梁以曦找了点话:“那什么时候结婚?”


    陈豫景:“”


    这下,换陈豫景一时没回神。


    他猝不及防愣在了面前,搞得她也跟着愣了半秒。


    两人对视着,仿佛这个问题是什么卡顿信号。


    回过神,梁以曦朝他瞪了眼,大声:“我就知道。”这下扭头走得干脆。


    陈豫景赶紧拉住她的手,语气带笑,却很认真:“知道什么了。”


    梁以曦只管往前走。


    陈豫景跟着,他是想劝她冷静点的,但开口也有点离谱。


    “结婚不是随时都可以吗。”


    “明天也可以啊,曦曦。”


    “明天可以吗?”


    梁以曦不吭声。


    两人就这么拉着手一路到家门口才算完。


    那个时候,午夜刚过,月上中天。


    庭院静谧。


    文小姐的夜宵吃得慢吞吞,梁以曦陪她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下了一天的雨,夜深起来凉意也蔓延。


    “外婆。”


    梁以曦仰头望着那轮扁扁的、好像米饼的月亮,眯了眯眼,对文小姐说:“外婆,我想结婚了。”


    一勺子放进嘴里顿了顿,文小姐没说话,她觉得小曦估计是肚子饿了。


    这没什么,文小姐十分了然——


    年轻人就是容易在没睡好、吃不饱,要不就是心情不佳的时候突发奇想。


    梁以曦闭上眼,小声:“想和陈豫景结婚。”


    文小姐:“”


    看,她说什么。


    明明就是和好了。


    不过也真是奇怪,前几天还僵得很,就连秦归如都觉得分手板上钉钉,转眼,又爱来爱去了。


    文小姐吹吹勺子,咕哝:“想清楚哦。”


    梁以曦躺在躺椅上忍不住笑。


    睡前给陈豫景发信息,他说他已经快到汇富了。


    回程路比来时畅通了一倍。高速上空荡荡的。


    他让她赶紧睡。


    时间也不早,手机一放下,梁以曦就睡着了。


    凌晨三点左右,她忽然睁开眼,心口仿佛被什么敲了下,一瞬间心跳得极快。


    梁以曦从床上坐起来,手边摸到手机,下意识地,她拿起手机给陈豫景拨去电话。


    电话没有等待太久,很快接通。


    陈豫景的声音和见面时一样,温和平静:“曦曦?”


    心口仿佛沙漏向下回流,梁以曦慢慢挪进被窝,打了个哈欠,问他:“你在哪里?”


    忽然,迷迷糊糊的间隙里,她隐约注意到一个说话声。


    是她熟悉的——快速、低沉,异常严肃,是个中年男人。


    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说话声很快消失。


    听到她这么问,陈豫景莫名笑起来,很低的笑声,带着明显的愉悦。


    似乎因为梁以曦的这句话,他心情都好了不少。


    陈豫景对她说:“做噩梦了?”


    “没事。睡吧。”


    他的声音太清晰,好像在耳旁对她说话。


    但也可能是梁以曦压根没睡醒,隔断了许多嘈杂,最后只记得他的声音,做梦一样。


    电话挂断,梁以曦却始终有些睡眠困难。


    她翻来覆去。


    意识昏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刚才那通拨出去的电话,就是在做梦。


    于是,她拿出手机,去找那通去电显示。


    不知怎么,脑海里,忽然又冒出那一秒闪进来的熟悉的声音。


    她肯定是在哪里听过的。


    认真思索起来的时候,仿佛有什么阴影忽地从面前掠过,此刻,又突然静悄悄地站到了她的床边,俯视着她。


    梁以曦睁开眼。


    她想起来了。


    是梁涧中-


    陈豫景清楚何耀方不会放过自己。


    他在那个位置太久,久到容不下任何风吹草动。


    曾青蓉的贸然之举,有几分运气,但终究不过是时间问题。


    当他知道,真正大难临头的是他,那么,陈豫景想,他应该会不顾一切地、想方设法地——了结自己。


    下了高速,距离津州市区一条道的功夫,陈豫景迎面看到一辆车缓慢朝自己开来。


    津州的这场暴雨不知何时停歇。


    满是积水的路面倒映着那辆车的影子,前后什么灯都没打,漆黑一团,好似阴影里趋近的豺狼。


    午夜街道空无一人,路灯昏昏欲睡。


    最近的商家招牌,好巧不巧,是开在这犄角旮旯的翠山雅居。


    瞧着还在营业,但快要打烊,楼上灯光暗了不少,只剩一楼零星的迎来送往。


    身为津州最落寞的老字号,陈豫景知道他家宵夜做得还是不错的。


    直行的绿灯剩最后几秒。


    他打了个方向盘,朝着翠山雅居开去。


    似乎并不想在这个地方闹出太大动静,又或者十分意外陈豫景发现他们后直接将车开到了翠山雅居门口,于是,那辆车半道停住了。


    陈豫景打开车窗。


    夜风罕见带着凉意。


    彻夜的雨水将这座城市浇灌得一丝热气也无。


    那辆车上的人在谨慎观察周遭。


    陈豫景眯眼注视着。


    他想,既然何耀方已经回过神,那要他死都是最轻的


    春鈤。


    很快,停在半道的车上下来三个人。


    他们没有靠近,左右分立在车旁,保持着一种格外警惕的姿势。


    隔着一段路,陈豫景注意到为首的也是一个跛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也是”,估计看到翠山雅居,想起梁涧中腿脚也不好。


    陈豫景不清楚被安排去了结曾朔的是否也是这三人。


    不过现在想这些无关紧要。


    他找出车前抽屉里的烟盒,点了根烟。


    烟草带来镇静,他看着那三人,仔细审度他们脸上的神色。


    跛脚的那位从始至终面无表情,但远远对上陈豫景视线,面色似乎稍露迟疑。


    他身后两位,瞧着年轻许多,下车后就一直前后左右地观察,尤其是路口几个监控的方向。


    陈豫景想,何耀方应该是吩咐了不要让自己活着回去,但他不清楚这三个人会怎么执行何耀方的指令。如果一直没有动作,他担心事态会被牵扯扩大。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不过,眼下也不是没有办法。


    等天一亮,何耀方的事情公之于众——


    思绪飞速的当口,一支烟很快被抽完。


    陈豫景随即点了第二支。


    那两个年轻一点的观察完周遭后,似乎萌生了暂时离开的意思。他们从车尾绕到另一边,凑上前对那位跛脚的男人耳语了几句。随即,那位跛脚的男人神色变得阴沉,直接眼神打断了那两人。


    陈豫景始终注视着,目光冷凝,眉宇间的神色被雪白的烟雾笼罩,锐利异常。


    突然——


    “陈行长。”


    陈豫景转头。


    梁涧中不知何时来到他车旁。


    他的面庞隐没在深浓的暗夜里,轮廓坚硬,瞳光犀利,仿若罗刹。


    他称呼了他一声,但却没有看他,而是抬头笔直看向马路对面。


    他盯着对面的某个人,视线不移,开口对陈豫景说:“这么晚了,要不要进来吃点宵夜?”


    陈豫景十分意外。


    但他没有答应。


    他对梁涧中说:“梁先生,我就在这里抽根烟。”


    梁涧中这才收回视线看向他。


    他看他的神情有点好笑,仿佛陈豫景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停顿几秒,再开口的时候,梁涧中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讽。


    他对陈豫景说:“你知道那个瘸腿的人是谁吗?”


    “你知道他给何耀方做过多少丑事吗?”


    “你知道我的这条腿是怎么断的吗?”


    “——别废话,赶紧进来。”


    “不然我告诉我那侄女。你不是很听她话吗。嗤。”


    陈豫景:“”


    不过,梁涧中还是很疑惑的。


    他忍不住扭头打量陈豫景,半晌啧声:“不应该啊。”


    “何耀方居然会要你的命。”


    “你不是他的宝贝儿子吗?”


    “第一次见上赶着给自己断子绝孙的”


    陈豫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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