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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作者:鱼游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尾生 盲目溺死在他的钟情里。


    去的路上, 陈豫景还在思索曾朔说的那几句话。


    ——何耀方的“没有安排”,高速项目的文件全部带回去,还有这次又落到曾朔头上的任命。


    辛建科的案子、年中大会投票之后, 何耀方不可能不清楚曾朔心底那一亩三分地。


    况且他早就说过, 曾朔是个扶不上墙的。这次的事, 何耀方会这么放心交出去?曾朔还没陈必忠听话。还是说, 何耀方觉得曾朔可以帮他顶一顶?不可能, 曾朔根本没有这样的分量, 再怎么样, 责任归结到最后, 都会落到他何耀方头上。


    事情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变得诡谲起来。


    眼下错综复杂, 蛛网勾连, 深还是浅, 陈豫景没有足够的信心, 也没十足的把握。


    于是, 这些念头在脑子里翻来覆去, 好像有根弦, 时刻紧扯, 迫使他一遍遍地去想。


    等到了地方, 熟悉的厌恶袭来,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加阴沉。


    好像阎王, 下车的时候面沉如水,任何靠近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压抑和不安。


    陈豫景也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和四年前差不多。


    他不想再像那次一样、想当然地做出一些决定, 行差踏错, 然后付出这辈子都无法弥补的代价。


    关上车门,他在车旁站了片刻。


    等心绪逐渐平复,脑子里乌七八糟的也屏蔽了, 他的面容才有些平缓。


    文森从旁走来,接了他的车钥匙去泊车。


    周遭还没完全暗下,视野里能看到挤挤挨挨、格外茂盛的枝叶轮廓。


    八月仲夏,白昼被无限拉长,暗青色的天际,留下日照过度曝光的狭长痕迹。


    草丛间能看到星星点点的萤火,好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


    佣人请他上楼的时候说梁小姐一刻钟前醒了,现在在吃点心。


    陈豫景抬起腕表看了看,问道:“晚餐吃的什么?”


    “梁小姐说喝多了酒吃不下米饭,就想吃椰奶和芋泥。”


    陈豫景:“”


    看到陈豫景的时候,梁以曦连芋泥都吃不下了。


    她放下勺子,朝钟淑雯不大满意地瞧去。


    弯弯翘翘的月牙眼惺惺忪忪,眼眶里浅浅一层泪,亮晶晶的,此刻眼眸含水,瞧人的样子埋怨又小心。


    就是看上去糟透了,本就多得不


    椿日


    得了的头发蓬起来好像小鸟窝,大概是一睡醒就被钟淑雯叫过来吃东西,脑子都没跟上,自然也顾不上什么仪表,也可能是之前发的脾气太大,浑身炸毛,这会也没整理好。


    钟淑雯也不是很想看见陈豫景,朝梁以曦随口道了句“总得有人接你回去”,就撑着桌沿慢慢悠悠起身往外走。她的状态没有上午好,神色疲惫,更多的是厌倦,眼神跟着也淡漠。不过关上门前她还是朝梁以曦轻轻掀唇笑了下。


    小姑娘喝多了发脾气,她觉得新鲜。


    死气沉沉的湖里突然游入一尾鱼,活蹦乱跳——


    不过闹一会也够了。她一点都不喜欢带小孩。


    就是有些意外。


    从梁以曦嘴里,钟淑雯知道了两人之间居然有过一个孩子。看得出来,梁以曦只要想起就很崩溃,握着红酒瓶颈一个劲往嘴里灌。那时候,钟淑雯都没反应过来。她是有些震惊的。不过何耀方的印象复制到陈豫景身上,简直太容易,钟淑雯沉默片刻,准备说些知子莫若母的话来坚定梁以曦分手的决心,就听梁以曦边哭边道,他一直不告诉我,还骗我,后来还说什么做错了事,是他不好——


    “这要他自己说吗?”


    “肯定是他不好呀!”


    梁以曦握着酒瓶,哭得伤心,但也很无语。好像他陈豫景在她面前是一点脑子都没有的,说话也颠三倒四、稀里糊涂。


    钟淑雯:“”


    “他就没有和我好好解释过一次,到底为什么瞒着我。”


    “一次都没有!”


    “道歉——道歉有用?又不是掉了个东西——”


    “我不想和他说了说也说不懂。”


    酒瓶囫囵塞怀里,梁以曦双手蒙住脸,头发丝乱成一团,嗓子都哑了。


    钟淑雯想了想,忽然道:“这件事超过了他自己所能承受的限度。”


    “不是不告诉你,是从来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她的声音很清晰,口吻也冷静,听起来像是旁观者的视角,不过说的时候,钟淑雯脑子里冒出的,是久远到模糊的记忆里,那个始终远远站着、面容冷漠又孤僻的男孩。


    梁以曦抬起头直瞅钟淑雯,整张脸红得不行,细细的发丝一根根黏在脸上,邋遢小猫一样。


    她感到背叛,哑着嗓子一字一顿指责道:“你在帮他说话。”


    梁以曦真是觉得这个世界没办法理解了。


    “你们关系不是不好吗?”她困惑道。


    钟淑雯忍不住笑,问她还要喝吗,注意力就被扯开了,梁以曦移开视线去看一旁琳琅满目的酒柜,点了点头说要。如果不是她这里的酒品质精良,梁以曦保不定吐一下午,而不是像现在,一下午睡得心无旁骛,醒来也只是头晕。


    餐厅连结着一小片精致露台。


    热度还未完全消散,薄薄的帘子朦朦胧胧,挡着西山将尽的暮色。


    门一关上,梁以曦立即道:“你也出去。”


    点心还没吃完,嘴角浮着甜滋滋的椰奶,火气太大,梁以曦被自己震慑到了,太阳穴一下疼得厉害,一张活色生香的脸庞,一会怒气冲冲瞪着,一会晕乎乎打量着。


    陈豫景没说话。


    他在梁以曦面前坐下,拿起桌上的纸巾给她擦了擦嘴巴。


    动作十分自然,自然到好像本应该这样。等梁以曦回神,他的手已经离开了。


    陈豫景垂眼看了看这一桌的甜点,眼底闪过笑意,抬眼的时候,他问梁以曦:“吃饱了吗?”


    梁以曦不理他,但确实没吃饱,便低头继续舀碗里的。


    她在用行动赶人,希望这样的漠视足够让陈豫景明白——他可是汇富银行行长,察言观色不是最基本的吗。可过了好一会,丝毫不见对面动静,陈豫景屁股都不挪一下的,梁以曦逐渐气闷,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表达清楚,便咬牙问了句:“你不走吗。”


    陈豫景就笑。


    他面上笑得不算明显,生怕惹她不高兴。


    从始至终,他的眼神一刻不停地落在梁以曦身上,目光细致,一丝一毫,分开这么久,此时此刻,好像梁以曦的每根头发丝在他眼里都同他一见如故。


    过了会,想起什么,他终于起身离开。


    梁以曦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作用了,头也不抬地哼了声。


    陈豫景开门出去,可没几秒,他又回来了。


    梁以曦抬头,就见他手里握着把木梳。


    她不说话,仓促瞧了眼就低下头继续嚼嘴里黏黏糊糊的一团。


    陈豫景给她梳的时候,梁以曦很想说什么。她又不是没手,她完全可以自己来——不许碰我的头发,放下手里的梳子!可时间滴滴答答过去好久,梁以曦搅着碗里融化得差不多的、薄薄的碎冰,还是没吭声。


    碎冰磕着勺子和碗壁,发出很轻的声响。


    梁以曦想起很久之前,在英国的那次新年,陈豫景赶过来看她,带她去看梁瀚桢送给她的新年祝福。


    没来由的,明明眼下毫无关联,可她就是想起了。


    本来以为只要时间过去得再久点,一直、一直不见面,这些都会被抛之脑后。可时间的稀释力和记忆的承载力,似乎并不成正比。


    走神的间隙里,头发被陈豫景一点点梳顺,至少瞧着不再乱糟糟。头发太多,铺在梁以曦露出来的雪白瘦削的肩颈上,好像一丛青缎,光泽轻盈。


    陈豫景没有走开。


    他还是站在她身后,抚摸她的头发,很长时间,直到碎冰完全融化,甜腻的香气完全散开,他也没说一句话。


    梁以曦也是。


    就是不知道他们想的是不是一件事。


    其实那个时候,一直到很久以后,陈豫景都没有在隐瞒这件事上觉得自己做错了。


    从始至终,这场僵局,是梁以曦眼里“漫长的分手”,而在陈豫景那里,依旧是一场甜蜜恋爱。


    很多时候,理智与情感确实没办法成为天平的两端。


    梁以曦固然有许多理智,但陈豫景给予的情感太多,梁以曦常常觉得自己犹如蚍蜉撼树。


    于是,她希望自己至少能做个柳下惠,也好过尾生抱柱,不顾一切、盲目溺死在他的钟情里。


    陈豫景提出送她回家的时候,梁以曦定定看着他,面无表情道了句,文森可以送。


    下秒,仿佛被雷劈了一样的文森扭头走得比兔子还快,车子轰隆一声开出去,梁以曦都没反应过来。


    陈豫景朝文森离开的方向冷冷看了眼,叫了声“曦曦“,唤回惊呆了的梁以曦。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


    离开西山,仲夏夜晚的虫鸣仿佛从未出现过。


    开了好一段路,梁以曦都没和陈豫景说话。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吃太多了,还是酒就没完全醒,她总想睡觉。瞌睡打了好几次,好几次眼睛都闭上了,就因为对陈豫景的不信任,她硬是撑着没睡过去。


    果不其然——


    梁以曦看着前方的道路指示,扭头对陈豫景说:“回湖州。”


    陈豫景笑起来。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大概是笑梁以曦一路强忍睡意,终于机灵地发现了。


    “先回家。”


    “你好久没回去了,至少回去看看吧。”


    “就算要回湖州,你看马上秋天了,要不回家拿点衣服?”


    窗外热浪滚滚,他越说越冠冕堂皇。


    梁以曦瞪着他。车正开着,安全第一。梁以曦对自己说。


    这段高速是新建的,是从渠田出发,连接津湖两地的快速道。相比湖州直通津州的高速,这段高速明显就是为了方便渠田周边的交通。


    其实建得有些多此一举,因为流通的车辆并不算多。


    这个时候,前后也就两辆车。


    前面的距离较远,后面的挨着,车灯很亮。


    再朝一旁望去,能看到好几排黑漆漆的、还没竣工的大楼。微弱的路灯映照着,墙皮破烂不堪,好像烂尾了。


    车子眨眼朝津州方向驶去。


    木已成舟,梁以曦干脆闭上眼睡觉。


    不过,很快,好像只是过去了几秒,陈豫景突然叫醒她。


    “曦曦。”


    他的声音里有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尖锐冷意,好像被激怒,又好像陷入了某种不得已的被挟制的境地,他不敢有丝毫的轻举妄动,一瞬间沸腾的怒火都被死死克制,眉宇间神色锋利。


    梁以曦睁开眼,表情茫然。


    其实一直到整场事故结束,梁以曦都没好好反应过来。


    某种程度,也是因为她在他身边太过安心,这种完全下意识的安全感,从一开始——从那次陈豫景伦敦转机过来一把抱住她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察觉被尾随,陈豫景盯着后视镜,瞳孔深处映出一团模糊的影子。


    夜色


    凝固。


    那辆车的车前灯亮得惊人,仿佛一道利刃,笔直劈来。


    文森应该就在附近。


    这个家伙还是有点职业素养的。


    陈豫景时刻看着后视镜,语气里却没有眼下事态的严肃,他开口的一瞬,甚至有些温和:“曦曦,现在打电话给——”


    谁知,话音未落,后面那辆从上高架开始就不疾不徐跟着的车,此刻,不知为何,猛然加速冲了上来!


    毫无预兆,又或许,那辆车的人察觉了陈豫景的警惕,事不宜迟——


    “陈豫景!”


    梁以曦惊声。


    她伸手就要去碰方向盘,脑子里闪过一丝极速打弯绕开的念头,只不过这不是赛车道,这是正经的高速道,极速打弯是会翻车的。


    不过,她的手还没碰到方向盘,车尾就传来震耳欲聋的轰响!


    剧烈的撞击使得整个车身不受控制地滑向一边,金属和水泥护栏擦出刺耳的尖鸣。梁以曦一侧的玻璃瞬间碎裂,火花沿着车身滋滋冒出。


    “小心!”


    陈豫景伸手去揽她的肩膀,将她用力揽向自己这边。梁以曦惊呆了,她看着陈豫景,觉得他应该是疯了,只是没等她说话,后视镜里,一击过后,那辆车再度迫近,似乎想朝侧边撞翻整辆车。


    空旷视野里唯独那束雪白车灯,瞬间迫近的时刻,好像生死的讯号。


    脑子里根本想不了任何——


    陈豫景转过身,他猛地解开安全带,将梁以曦整个按进怀里!


    一闪而过的余光,陈豫景看清了车里人的脸。


    那个人也看清了陈豫景,于是,原本淡漠的脸上,出现了近乎龟裂的震惊之色。


    他好像发现了足以致人生毁灭的证据——


    惊骇、疑惑、恐惧。


    电光火石的一秒,他用力踩下刹车,轮胎和地面发出比先前还要惊天动地的声响。


    紧挨的车身一同往前疾驰了数十米。


    最后,一前一后停在了空旷的路灯下。


    几秒的死寂。


    陈豫景抬起头的时候,那辆车里的人也反应过来了,车子迅速启动,朝着最前方高速驶去。


    第112章 海啸 是钢铁击碎颅骨的声响。……


    梁以曦一度是感觉到疼痛的, 但不是来自车辆的撞击,而是陈豫景。


    他抱得太紧,勒在她的腰侧的手臂好像钢筋, 呼吸都有些喘不上来, 骨头险些要断掉。面颊蹭上他的领带和衬衣衣领, 梁以曦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衣料这样硬。


    她陷进他的怀抱, 被他剧烈的心跳包围, 有那么微弱的一秒, 近在咫尺的震耳欲聋都被隔开好远。


    梁以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放开的, 只知道睁开眼的瞬间眼前就出现了陈豫景焦急万分的面容。


    他看上去并不算好。眼底殷红, 手背上好几道刮擦的血痕, 鲜红的血珠还在滚落, 衬衣袖口也是血迹斑斑。因为还处在异常戒备的状态, 他手背上青色脉络的凸起痕迹尤为明显, 整个人充斥着一股近乎剑拔弩张的悍然气势。


    梁以曦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结束的。


    从第一下撞击到车子停下来, 似乎只过去了一分钟。或许一分钟都没有。


    这中间零点零一秒的念头里, 她以为自己是要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故里的。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 也结束得过于古怪。


    陈豫景的神情里残留着前一刻勃然的怒意, 眸色狠厉, 下颌线尤其紧绷。


    漆黑眼底映出梁以曦呆住的模样,见梁以曦一直瞧着他发怔, 好一会,陈豫景才闭了闭眼, 有些东西仿佛被他暂时地、强制性地压抑了下去。


    他深吸口气, 露出的喉结紧贴着皮肤耸动,好像野兽.欲.露的獠牙。


    陈豫景捧起梁以曦的脸,低声叫她的名字。


    沾着凌乱发丝的面颊上有一处明显发红的地方, 陈豫景以为是擦到什么受了伤,他皱着眉,凑得极近地观察,拇指指腹轻轻碰了好几下,表情凝重。


    其实就是那一刻他把人往怀里摁得太用力,梁以曦被他身上衣料硌的。


    叫完梁以曦的名字,不见回应,陈豫景又反反复复摸她的后脑勺。座位上好多碎玻璃,他干脆解开梁以曦安全带,将人拦腰抱到自己腿上,然后又前前后后地检查她身上有没有碎玻璃。


    陈豫景记得第一下撞击之后,梁以曦那侧是有火光的,他担心她被烫着了,摸完她的头发和上衣,又去摸她的裙摆和小腿。


    他看上去很忙,但因为眼前的这场事故,他周身又阴沉到了极点。即便这些动作平日里做起来略显滑稽,但此刻,他一板一眼、严肃得无以复加。


    他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着,有什么依旧在被极力克制,触碰梁以曦的手掌却十分稳当,小心又仔细。


    梁以曦被摸回了神。


    生死一刻的冲击,冰冷的面颊因为他粗糙的掌心渐渐回温。


    心跳也好像慢慢跳了起来,咚咚咚地,就在耳边,梁以曦张了张嘴,她感觉嗓子口有种艰涩到极点的痛感,音好一会都没发出来。


    “陈豫景”


    直到听到她的声音,好像才能证明这次的事确实是个有惊无险的意外。


    陈豫景不动了,他的目光牢牢锁在梁以曦脸上,低声:“嗯。我在这里。”


    相比梁以曦开口的滞涩,他的气息显得十分急迫,但还是和他此刻的情绪一样,通通都被按捺住了——这么几个字,他都要屏着呼吸才能完整说出。


    “我不想我们死掉。”梁以曦望着他,出神道。


    她的声音很轻,三魂七魄回了一魂一魄,人瞧着都轻飘飘的。


    梁以曦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死亡意味着戛然而止,意味着那些未曾发生的、希望的、憧憬的,通通都不会发生了。


    她不想要这样,她想他们活好久好久,一起经历好多好多。


    陈豫景误解了她的意思。


    他以为她在责怪他——她确实应该责怪他。


    如果不是他的处境,她又怎会经历这些。


    一次、两次。


    那堵横亘在胸口的块垒再次回来了,它沉沉压上来,五脏六腑都被挤压,他喘不过气,双眸通红。


    痛苦和歉疚瞬间毫无阻力地就席卷了他。


    一如那时。


    陈豫景低下头,他发现他开不了口,只能点头回应。


    喉管连同胸腔都被剖开了,他下意识将梁以曦用力抱进怀里,只有她才能填补他身体里的中空。


    梁以曦再次感到疼痛,但是她没吭声。


    她感受到他陡然间升腾起的、异常猛烈的情绪,好像一场毁灭性的海啸,就在陈豫景的身体里。


    她伸手去摸他的后背和脖颈。


    即便隔着一层衣料,他浑身的肌肉都在紧绷,整个人有种张力到极点的脆弱,似乎只要一个不留意,他就会疯掉。


    热夏鼓噪的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


    车身周围浑浊的烟雾被一丛丛卷起,扑向更深、更黑的夜色。


    两边碎裂的窗口,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


    那一点点血腥气被浓烈的烧焦气味掩盖,离得近了才能闻到。


    梁以曦抚摸了好一会陈豫景的背,直到


    CR


    手心里的坚硬不再那么紧绷,她才抬起头。陈豫景一直注视着她,他的瞳孔极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这么看着她了,看了好久,眸光都变成实质,笼罩住梁以曦。梁以曦一抬头,他就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个吻同以往有些不一样,但也没有那么大的不同。开始是小心翼翼的,陈豫景触碰梁以曦的唇瓣,依旧相当克制的气息,触碰的力道仿若羽毛。梁以曦没有闭上嘴巴。


    尽管结合此前的情况,她是要同他分手的。但这个时候,梁以曦没有想分手的事。


    她在想和陈豫景接吻的事。在此之前她也没有这么想,陈豫景吻过来的时候她才想的。


    后颈被陈豫景伸来的宽阔掌心完全托住,这个吻才渐渐加深。


    但他依旧在克制。细密的吻,交缠的唇舌,梁以曦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他却保持着很轻的呼吸,吞咽不着痕迹,喉结很慢地滚动。仿佛还在警醒的状态里,但又本能地需要这个吻。


    没多久,大概半分钟,他就放开了她,将她严严实实搂进怀里,然后一边轻轻拍着梁以曦的脑袋和后背,一边很深地呼吸,沉默镇定。


    梁以曦有点捉摸不透他。


    不过,自从他们吵架开始,她就一直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路灯忽明忽暗。


    待车里不安全,陈豫景抱她下车。


    这片车祸的痕迹已经很夸张了。


    数十米的护栏被撞得断裂,前后牵连出去好长一段,似乎只要再稍一使劲,连带着整段高速的护栏都可以被卸走。水泥隔墙也塌陷出去窟窿一样的洞。两侧裂纹纵深。往下,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碎石跟随风声不断掉落的动静。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发生了连环车祸。


    不过仅就这条高速通行的车辆来看,短时间内凑齐“连环”的数量也是个问题。


    十几米外安顿好梁以曦,告诉她坐在原地不要动——叮嘱的时候,陈豫景蹲在梁以曦面前,表情严肃,就差给她原地画个圈了,然后在梁以曦面无表情、有点无语的注视下,陈豫景才慢慢转身回到车旁。


    其实从外观看,曾朔这辆私车还是挺牢固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与周遭的对比,所以显得格外抗撞。


    除了前面碎裂的玻璃、撞击后凹陷程度不一的车门,还有车身上数不清的刮擦和几处烟熏火燎的痕迹,整辆车瞧着还算完整。


    转到车尾,陈豫景停住脚,看着曾朔这辆车的车牌号,稍微凝神想了想,又给文森发了条信息。他记得那辆车车牌号最后几个数字。


    没一会,文森就从前面赶了回来。


    车开得毛躁,如果不是陈豫景提前打了双闪,文森估计要飙出去了。他看上去比他俩吓得重,下车过来的时候一个劲扭头朝梁以曦的方向看,直到对上陈豫景冷静的目光。


    他带给陈豫景一个消息:“我看到那辆车了。车牌号一样。就在下面。”


    “报警?”


    陈豫景领着梁以曦坐进后座,对文森说:“先过去。”


    说话的时候,他口吻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文森却愣了下,脊背感觉到一阵森寒。


    梁以曦坐好,陈豫景坐着坐着,忽然又把人重新搂到了怀里,弄得梁以曦瞧他好久。她对陈豫景小声说没事,陈豫景点点头,搂在她后背的手又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梁以曦稍微挣脱,陈豫景就低头朝她看来,神色关切。


    梁以曦:“”


    这段高速下去,是一片不知猴年马月竣工的工地。


    临近津州市区,远远还能看到一点霓虹的色彩。


    当年的市政建设,这片的规划标榜的估计就是交通便利。只是谁都没想到,交通便利完全多此一举,住宅建设也成了一纸空文。


    那辆车就停在一丛荒草间。


    十几步外,是一栋架着脚手架、还没封顶的建筑。瞧着黑洞洞的。


    不知道是有恃无恐,还是单纯就是蠢,那辆车居然前后打着灯,难怪文森只瞄了一眼就对上了车牌号。


    文森开车趋近的时候,明显有人影在那辆车的车尾动了动。


    车子停下,那个人影也转到了车前,隔着一段距离,眯眼朝车里望。


    陈豫景对梁以曦说:“我和文森过去问问。”


    那个时候,梁以曦是感觉到他的一丝古怪的——就像他对自己说的这句话,“问问”,问路似的,他的语气太过寻常、波澜不惊,好像就是字面意思。


    梁以曦注视陈豫景,轻声:“你要干嘛?”


    陈豫景朝她微微一笑,亲了亲梁以曦的额头,对她说:“靠着睡一会。”


    “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说得好像她能出来似的。


    他和文森一下车,车门就被上了锁。


    那人站在车旁,没想到陈豫景会找过来。但看表情,好像也不意外会与陈豫景正面对上。似乎在他知道撞错人之后,就预料到无论如何都会被领到陈豫景面前交代一番。


    于是,陈豫景靠近的当口,那人就冲他叫了声:“陈先生”


    话音刚落,文森一副见鬼的表情。


    他左看看陈豫景,前看看那个人,感觉自己好像在什么恐怖片里。


    陈豫景知道他肯定认识自己。


    第二下预备撞上来的那一眼,他就从这个人的脸上想明白了许多事。


    只是他还有那么一点不确定。他要问一问。


    “陈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那人踟蹰着走近,神情里有勉强的笑意,受了点伤,额头有明显的血迹。他手里拿着一副修车工具,看样子是车胎出了问题。


    他一步步靠近,对陈豫景说:“我要知道是您在车里,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


    “我疯了吗?”


    “我没法交代啊,我怎么知道您会开曾部长——”


    陈豫景没说话。他一步步绕过那个喋喋不休的人,走到那辆车的车尾。


    后盖上丢了几把扳手,还有一个工具箱。


    他伸手进去拣了拣。


    好像在找什么趁手的。


    文森站在原地,表情从一开始接收到信息的震惊,渐渐变得惧怕。忍不住地,他回头朝梁以曦的方向望,仿佛寻求某种安全感,就见梁以曦也正一眨不眨瞧着他们。只是相比文森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她看上去完全就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听不到这些话,困惑至极。


    “谁安排的?”


    好一会,似乎是终于挑到了件顺手的,他从工具箱上抬眼,容色平静,因为逆光,漆黑的眼神看上去难以捉摸。


    那人迟疑了,支支吾吾。


    半秒,他又落定了主意,呵呵干笑几声,对陈豫景说:“陈先生您放心,不关您的事。”


    “这次就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我们拿钱办事,哪里知道——”


    “陈必忠?”


    陈豫景走过来。


    那人只是干笑。


    陈豫景明白了,语气温和:“何耀方。”


    ——活着的曾朔确实顶不了,但死了的曾朔,绰绰有余。


    话音落下,那人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只见眼前倏忽一道金属白光——


    “哐当”一声。


    极其窒闷,是钢铁击碎颅骨的


    春鈤


    声响。


    那人一下倒在了陈豫景面前。


    在此之前,文森早已低下头。他有预料,陈先生不会平白过来一趟。


    问事情也好,抓人也好,其实都没必要他亲自动手。就像当年,明明都可以吩咐人办妥。但这次,文森想,如果可以的话,陈先生是想亲手杀了他的。


    眉骨溅上一道血,陈豫景伸指抹了下。


    他垂眼盯着指间粘稠的血迹,语气淡漠,对文森说:“报警吧。”


    第113章 故意 原来这一切都是代价。


    陈豫景打开后座车门, 坐回梁以曦身边。


    他的神情和去时一样,平静和缓。回来的几步路,瞧着像刚用完餐, 走得风度翩翩。


    即便手上的血还没擦干净, 坐下的时候, 胸膛里积蓄的戾气跟着歇下, 他仰头靠上椅背, 面容竟然显露出一丝温文尔雅。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已深, 那辆车前后打着的灯亮得惊人。


    那人倒下的地方被高高低低的草丛掩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金属、汽油, 混合铺天盖地的泥土腥气, 搅进一波波的暑热, 闷得人心头直憷。


    雪亮的光从一侧漫进车里, 以鼻梁为中轴, 笔直切割了陈豫景轮廓分明的一张脸, 眉宇间明暗对峙, 一侧斯斯文文, 一侧好似海底沉礁, 岿然不动。


    他闭着眼, 另外一只手去握梁以曦。


    掌心贴着她的手背, 整个包裹,拇指指腹摩挲了好一会梁以曦温热的手心。


    此刻情绪收敛, 手上的动作也称得上温情款款,但他身上依旧散发着那股令人畏惧的气息。


    车门关上, 还是能听到外面站着的文森同警察联系的声音。


    不是那么近, 但能听出语气里的慌张。也不知道他在慌什么。


    闭目凝神的陈豫景看上去异常专注,似乎眼前只有这件事值得做,沉浸似的、心无旁骛。即便这种专注与凝神, 与前一刻动手时的凶悍狠绝如出一辙。


    梁以曦望着他,良久没作声。


    后座里侧光线黯淡,从他坐进来,她就一直在看他。


    如同隔着一段距离默默打量的小动物。


    不过,相较文森的战战兢兢、手足无措,她的神色倒分外镇定。


    前一刻待在车里的疑惑与不解,在目睹陈豫景动手的瞬间不见踪影,这个时候,她注视着像在闭目养神的陈豫景,目光仔细又担忧。


    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看出些什么,又深知他肯定不会让自己看出任何。


    戛然而止的车祸、跑出去一半的肇事者。梁以曦也不傻。


    自从梁瀚桢离开,她就知道这世上很多事,开头都是冲着人命关天去的。至于最后,是虚惊一场,还是人世无常、抑或死有余辜,谁也摸不准。


    梁以曦是有些意外陈豫景会动手。还是那么狠的一下。


    如果不是理智清醒,她肯定也会和文森一样,料定陈豫景是有极端报复的想法的。


    但梁以曦很快回过神。


    她注视陈豫景一路看似漫不经心地回来,一点点观察他从始至终的不露声色。


    还有之前在车里,即便生死一刻,即便被他拥住的瞬间,梁以曦是能够清晰感知他身体里掀起的惊涛骇浪的,但也只是那一刻、那一瞬。


    梁以曦不明白他何时变得如此擅于掩藏。


    这种掩藏,开始可能只是很小的一方面,只针对某几个人,或者某几个场合,但现在,好像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仿佛某种极深的烙印,通过什么狠狠烙了上去,积年累月的暗疮,让他不得不、也不能不——


    这个问题冒出来的一秒,答案也昭然若揭。


    其实这些年,她是察觉过他这方面变化的。


    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不动声色、冷峻严肃,许多时候,只要从一个侧面,就能发现他身上这道无法忽视的、近乎慎重的压抑。


    好像一个孩子,一件事上吃了天大的亏,往后岁岁年年,都杯弓蛇影。


    脑海里许多个这样的瞬间。梁以曦想起今年回湖州过年,她和陈豫景一起去看Ruby,转头就见他站在暮色的影子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还有那次电梯里碰见何耀方陈必忠,他也是这样,表面波澜不惊,可楼道里,他亲吻的动作好像要把她整个吞下去。


    那个时候她还被蒙在鼓里。


    到底因为什么——


    呼之欲出的,也只有四年前那件事。


    蓦地,钟淑雯说的话在耳旁响起,她说那件事超过了陈豫景所能承受的限度。


    ——“不是不告诉你,是从来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一股复杂到酸苦的滋味涌上心头。


    仿佛玻璃碎开,水痕漫出,细小的裂缝跟着一点点错位,扎进原本不属于的地方。细密的疼痛伴随于事无补的懊悔,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既定,再也回不到原初的样子。


    眼眶酸涩,梁以曦转开脸,不再看他,看向了自己这边的车窗。


    光线稍暗的玻璃上,映出她泛红的眼圈。


    她一直以为他这些年的变化是因为他现在这个位置。


    接连两任不得善终,她当他是个天生的政客,权柄在握、登高自省,为人处事自然也变得讳莫如深。


    可等她终于清醒地介入,感受到他的震动和失控,她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代价。


    车窗上一同映出的,是陈豫景稍显模糊的面容。


    时间长了,他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惫,伴随习惯性的深虑,眉宇间痕迹更深,整个人愈发得严沉。


    那团累积了一个多月、名为“正在进行的分手”的情绪,此刻仿佛生出了枝杈。


    它们胡乱地、不管不顾地、一鼓作气地延伸出来,在梁以曦心底漫无目的地游走、气焰嚣张又明目张胆。


    梁以曦捉不住它们。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憋闷。


    于是,好长时间,她坐在一旁望着车窗里的他,片刻欲言又止,片刻又恨不得上手用力推他一下。


    可惜,陈豫景闭着眼,通通没发现。


    半晌无声胜有声。


    好一会,梁以曦低头去看被握住的手,万般滋味过后,她使劲挣脱了开。


    陈豫景随即睁眼。


    他仍旧处在异常警觉的状态。


    前一刻事故留下的影子没有淡去,反而因为眼前事态的明朗,愈加庞大幽深。


    他凝视着梁以曦,眼神虽然平静,甚至称得上和他的面容一样的温和,但阒黑瞳仁深处,隐隐有股躁动。


    陈豫景没有说话,也没继续去握。


    他神色如常,视线跟随梁以曦的一举一动。


    梁以曦转过身,伸手往包里找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翻找时间过于长了,又或者她一直背对着他,陈豫景盯着梁以曦弯曲的脖颈,身体慢慢靠近。其实他的耐性一直很好,而且他知道她包里总是很乱——什么都有,贴纸也有好几张,小玩意零零碎碎,确实花时间找但等待的几秒里,陈豫景自己都没察觉气息变重。


    梁以曦是故意的。


    她当然是故意的。


    故意背对着他,故意磨磨蹭蹭。


    等心底暂且平复,梁以曦深吸口气憋住。清晰的包装撕开的动静传来,一度都有点吵。她抽出一张,转回身握住陈豫景那只沾了血的手,一点点把血擦干净。


    擦了一张不够,梁以曦擦了三张。


    第三张抽出来的时候,陈豫景不再盯着梁以曦看了,他也去看自己的手,仿佛手上有什么病毒,奇怪得很。


    “曦曦。”


    陈豫景语气无奈,但听得出来,他明显不那么压抑了。


    梁以曦不想理他,低头擦得认认真真。当他的手和人是分开的。


    “很干净了。”陈豫景安慰道。


    梁以曦抬头,眼神严厉:“那个坏蛋!万一他有什么毛病呢!”


    话音落下,陈豫景就笑。


    他的笑容不明显,周身依旧停留着慑人的气息,只是此刻被梁以曦的气势衬托着,倒显得有些和颜悦色。


    陈豫景点点头,没再发表意见,任由梁以曦怎么高兴怎么摆弄。


    可等她擦好,她又背过身磨磨蹭蹭。


    他当然不觉得她是故意的,可他也不是很明白。


    这个时候,他的注意力算是彻底被她叫走了。


    什么何耀方、什么陈必忠、什么曾朔,都比不上让她转过身面对自己重要。


    见梁以曦对着那只包鼓捣许久,也没再拿出和自己有关的,陈豫景靠过去问她怎么了。


    陈豫景看了眼梁以曦面前那只精致又小巧,品牌logo十分明显的包,语气温柔:“喜欢?”


    梁以曦不理他,瞥他一眼,继续背对着他摆弄包上那只挂坠。


    挂坠在她手里捏来捏去、翻来覆去,像个受气包。


    陈豫景也去盯挂坠,好像


    椿日


    在试图理解什么未解之谜。


    沉思几秒,他会错了意,问了句:“喜欢小熊?”


    他自觉找到了她一直背对自己的症结,听语气也有点笃定。这个时候贴得更紧。梁以曦已经被他拢进怀里。他的手从背后伸来,看上去是要拿起那只小熊仔细看看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明显声东击西,手背刚去碰了下,手心就往回收,轻轻环住了梁以曦的腰。


    梁以曦:“”


    “能不能坐好。”梁以曦没好气。


    陈豫景笑,脾气很好的样子,点了点头,坐端正后,抱她坐到了自己腿上。


    梁以曦:“”


    她心里憋着气,便靠着他肩头转脸看车窗,看车窗上映着的陈豫景的面容。


    不知道哪年哪月的月亮从一层层的云堆里探出,将他面容模糊的影子覆上淡淡的光。


    梁以曦走神想,既然陈豫景这么离不开她,那她就先生一半的气吧。


    之后再说,梁以曦对自己默默道。


    第114章 偷听 心跳声和呼吸声掩盖一切的时候。……


    报警过程还是很顺利的。


    就是时间拖得有点晚。


    起先来了辆警车、两名办案人员。只是文森还没同他们交代几句, 其中一位瞧着十分年轻的,径直走向肇事者倒地的地方。他看上去很好奇,蹲下身就这么伸手过去翻了会, 半晌抬头, 朝站在原地的同事交换了个眼神, 两人视线便一起挪向了陈豫景坐着的那辆车。


    年纪稍长的办案人员问文森车里坐着谁。


    问的时候, 年轻的起身走来, 眼神警惕, 一个劲盯文森。


    文森也是戏多, 并不直说, 他以为这种事跟电影里演的似的, 语气也神秘:“车里我老板——那个家伙有人指使, 你们一定要调查下他的背景!”


    李秘书要是在, 听了他这脑回路简单的话铁定吐血。


    果不其然, 文森话音未落, 年轻的冷哼了声, 眯眼道:“我看你们也有问题。”说着, 他转身向陈豫景那辆车走去, 气势十足的样子, 抬手猛敲了把车门!


    蓦地,车里传来一声微弱的惊叫。


    “哎——”


    文森瞪大了眼, 看傻子似的,难以置信。


    “小张!”


    稍长一些的还是有些忖度, 只是来不及阻拦。


    过来的一路, 他们已经看过那片事发地。


    从被撞车辆的损毁程度和沿途的破坏情况看,这件报案哪哪都透着古怪。


    最古怪的,莫过于撞成那样还能好端端坐着。只能说, 肇事者和车里的人,都不简单。


    小张分辨出那声惊叫,扭头嗤笑:“五叔,有女人。”


    那位被叫“五叔”的,重重皱了下眉,不知道是因为他叫他“五叔”还是别的什么。


    他一边走去,一边使眼色、低声喝道:“站回去!”


    “这不是玩,带你出来让你学着,站回去站回去——”


    “咔哒”一声,车门打开。


    陈豫景坐在外侧,看不到他的面孔,一身西装革履,好似文质彬彬。


    他正伸手抚平西裤上的褶皱,动作不是很快,漫不经心的样子,却无端令人心生寒意。车门开着,仿佛谁都可以靠近,但从始至终,无人敢动。他抬起手腕整理袖口的时候,就连远远观望的文森都瞧出了一脑门汗。


    全程,陈豫景端坐在车里,没有任何言语。


    梁以曦确实被那声不客气的敲门吓了一跳。


    鬼门关前才晃了圈,眨眼一道猝不及防的重响,她头皮都有些发麻。


    那会,她还被陈豫景搂坐在身上,两人面对面。她靠着他的肩从后窗里仔细瞧文森同他们交涉。原本想下车,陈豫景没让。他在看见出了警车的那两人后脸色就有点不好。梁以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他眉宇深沉——一点都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的样子,思索的片刻,神情甚至有些冷酷。


    稍稍低头,能看到一角绮丽柔软的裙摆贴着西裤边缘——


    小张眼尖、鬼使神差,还想凑近前看,那位叫“五叔”的眼疾手快,将他往后狠狠一拽,朝车里问道:“先生贵姓?”


    这问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迎宾。


    陈豫景唇角微掀,不算意料之外,语气倒有些平和:“你们是执法人员吗?”


    一看两人的走路姿势就明白了。


    这片建得草率,辖属的机构估计也是草台班子。


    说不定还是辛高勇当年随手牵的关系。


    陈豫景语音不高,但也足够让两人听清。


    小张色厉内荏,闻言变得慌张,自己又往后退了好几步。“五叔”神色一凛,他不吭声了,扭头朝小张摇了两下头,然后快步走到一边,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电话几秒打完,不知道那边传递了什么,他转回身来,脸上的表情近乎畏惧。


    低声催赶小张回车上,他的声音小心又胆战,扭头对陈豫景解释:“我们确实不是来办案子的”


    听到他如此直白,梁以曦有点惊讶,她先是瞅了瞅面沉如水的陈豫景,接着倾身探头,哪想陈豫景抬臂,将她拦了下来。


    跪坐在座椅上的梁以曦:“”


    “五叔”态度恭敬,询问陈豫景,方不方便现在去趟局里。


    陈豫景不作声。


    那人应该在撞错离开后的第一时间就将所有事原原本本告知了何耀方。


    从刚才碰面后的语气看,他肯定是没有胆子隐瞒一点的。何耀方估计也没想到,又是在这个地盘撞上看眼下的安排,不能说“及时”,简直称得上“周全”。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前前后后如果不能处理得天衣无缝,就不是他何耀方了。


    没等到陈豫景开口,“五叔”犹豫着问了第二遍。


    陈豫景往后靠,眼帘微阖。


    动作幅度都很细微,声色如常,却有种让人即刻噤声的威严。


    荒郊野外,虫鸣此起彼伏。


    车里持续的冷气,飞蚊都离得远。光影里扑朔着。


    远近交错的车灯笼罩住这片,照亮他搭在膝上的宽阔手背和坚实腕骨。那些蚊影就这么碎屑似的、恍恍惚惚地映着,好像啃食的虫蚁。


    良久还是没有回复,“五叔”却不敢再问第三遍。


    他甚至大气都不敢喘了,脚下不由自主地往一旁挪开了点,抬头朝文森的方向看去。


    虽然电话里交代的人比眼前这位口气凶狠多了,还都是命令,但他还是察觉到极大的不同。眼前这位,再温和有礼,也不代表他把你当人。说起来,“权势”二字是个极度抽象的概念,但真正拥有了,确实是“目中无人”的。


    梁以曦也在等陈豫景说话。只是相比外面的人,她就有点无聊了。时间也不早,陈豫景伸来拦她的手臂不知何时环上了她的腰,她感觉到疲惫,不自觉往下塌了塌,陈豫景察觉,搂她往自己身上歪,梁以曦就蜷起、枕上他的腿,闭上了眼。


    她是真的很困了,神经倦怠,观望的兴趣也没前一刻旺盛。


    好一会,陈豫景垂眼注视梁以曦铺陈的弯曲长发,有一缕牵在了他的衬衣扣子上,脑子里忽然就平静了许多。


    从曾朔下到渠田那刻起,陈豫景就清楚任何时候都不能轻举妄动。


    既然何耀方动了让曾朔死的念头,说明高速项目的那柄剑已经悬到了他的头顶。


    即便现在看来,这场“未遂”是个谁都没想到的乌龙,但陈豫景告诫自己不能抱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一旦何耀方回过神来、察觉出不对劲——


    他会先送他上路。


    不知道过去多久,就听陈豫景口吻淡而轻:“我要去趟医院。”


    “五叔”忙不迭扭头趋近:“啊——是、是。”


    “对了,陈先生让我问问您有没有事——我们送您——”


    这位“陈先生”,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陈豫景:“不用。”


    到医院的时候梁以曦还没醒,那会天已经蒙蒙亮。


    她睡得很沉,虽然这个姿势实在不适合睡觉,但陈豫景叫了她几次,她都没醒。她嫌他吵,发出不满的声音,头发糊了一头一脸,仿佛这辈子没睡过觉、陈豫景再敢叫她一声她就真的要发火了。


    于是,陈豫景把发火的梁以曦叫了起来。


    梁以曦从没这么困过。


    睁眼都费劲。


    这一晚上于她而言,过于跌宕起伏了。


    前脚惊心动魄,后脚虚惊一场,眼前发生的,丝丝缕缕都与记忆里有无数的勾连——情绪在某一刻达到顶峰,却也不得不按捺下来。


    等思绪负荷过度,搅进睡梦的巢穴,被人扒拉出来的时候,梁以曦感觉自己好像个还未孵化的蛋,


    脑子里全是浆糊,思绪拼拼凑凑、断断续续,怎么都贯连不起来。


    她身上还有钟淑雯那酗的酒气,似有若无的。


    透过乱蓬蓬的头发丝,梁以曦瞪着一脸好脾气、冲她微微笑的陈豫景,她有些想问问他,难道不知道他们还在分手吗,这么没有距离感合适吗?


    陈豫景不知道她脑子里的“道理”。


    冲她安抚地笑了之后,他在她那只明明看起来装不了多少东西的包里,足足花了五六分钟去找梳子。找的时候,梁以曦被他环在怀里,脑袋抵着他的肩头,见缝插针眯了会。


    最后,还是梁以曦问他干什么——


    陈豫景就见她梦游似的、看也不看,摸到包的侧面、魔术似的掏出一把小巧木梳。


    所幸医院的检查还是很顺利的。


    陈豫景担心她磕到或者碰到什么地方,和医生说的时候夸大其词,什么刚出了车祸、还着了火,弄得梁以曦频频抬头瞧他,见他面容严肃,她都怀疑陈豫景和她坐的不是一辆车。


    等检查结果的时候,梁以曦就在临时安顿的病房里一股脑睡着了。


    可也没能睡多久。


    她被一声声急促的、压得极低、但明显怒不可遏的话音冷不丁吵醒。


    “我看你是真疯了。”


    “这个节骨眼?!”


    “你去和曾朔碰面?!”


    “何耀方回过神就这两天的事——”


    陈必忠近乎歇斯底里。


    他好像才是疯了的那个。


    睡眠不足的梁以曦被他话音里控制不住的狰狞癫狂弄得心头猛跳,她不由自主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等他知道这一切背后都是你的手在推,你觉得你还能站这?”


    “这辈子的路就到头了!你以后,休想再往上走一步!”


    “换成别人,早死一百回了”


    听上去,陈必忠的嗓子都好像在冒火。


    他简直七窍生烟,脚步声也重,前前后后、杂乱异常,外面那么长的走廊,还是不够宽、不够他走。


    相比之下,陈豫景仿佛人都不在。


    听不到他的任何动静,梁以曦心头发慌,刚想下床,陈必忠的声音连珠炮似的响起,吓得她缩回脚。


    “——我说你能不能收收?”


    “非要你死我活?!”


    “他怎么你了?他不是为你好?”


    “梁瀚桢死了,他女儿对你有什么用!就算——就算——”


    陈必忠大力喘了口气,语速更快,生怕慢出一个字噎死。


    他恶狠狠道:“就算她有过你孩子,那又怎样?你又不是不会有了——”


    戛然而止的话音。


    有点莫名其妙。


    梁以曦朝前倾了倾身体。


    下秒,陈必忠的声音离门近了些。陈豫景应该就守在门口。


    他迟疑道:“真有问题?”


    没等陈豫景回答,陈必忠却觉得眼下与其担心陈豫景的生育能力,不如担心他的仕途。


    于是,他说:“就算那次绑架是他授意的又如何?!”


    “陈豫景,你不是早就清楚了吗?”


    “他就是要她死的——那么一份证据,从她那里出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活着!”


    梁以曦皱眉,伸手摸了摸颈侧。


    虽然一直觉得陈必忠有毛病,可在这番话里,她也察觉到事情背后的骇人程度。


    陈必忠还在喋喋不休。


    类似游戏里陷入角色的NPC,发着程式化的疯癫。


    “他已经足够宽宏了,这几年——是不是?”


    “你就消停些吧,不然——”


    “不然什么?”


    陈豫景的声音突然响起,透着股梁以曦从没感受过的阴狠。


    陈必忠没说话。


    但他这次过来就是要说的,不说会憋死他,于是,他犹疑道:“不是我吓唬你”


    一声冷笑。


    “吓唬?”


    陈豫景似乎往前走了两步。


    他的声音远了些,但传来的时候还是很清晰,好像寒冰。


    “要不要我吓唬吓唬你。”


    “陈必忠,你给我听好了,我想他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滚。”


    下秒,预感到什么,梁以曦自己也没反应过来——在门“咔哒”一声转开的瞬间,她火速翻身往里躺倒装睡。


    梁以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睡。


    她是真的不知道,以至于闭上眼,她居然感受到了一点来自内心的疑惑和吃惊。


    估计是内心的道德法则在作祟——梁以曦默默,毕竟“偷听”本质上是一种不好的行为。


    默默的梁以曦对自己也蛮无语的:“”


    梁以曦没有听到进来后陈豫景的脚步声。


    他似乎在门边独自站了会。


    空白寂静的间隙里,梁以曦一点点感受着自己的呼吸。


    它们一声声地膨胀,贴着耳膜,最后震耳欲聋。胸口心跳也快得吓人,越来越快——


    极度混乱的时候,梁以曦竟然走神担心起他们刚才的那番话,在走廊讲是不是不好,万一被人听到怎么办,可转念,她又觉得自己过于神经质。


    不过,很快,她不混乱了,她也不纠结下意识装睡的缘由了。


    因为在她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掩盖一切的时候,陈豫景不知何时坐在了她床边,俯身过来亲了亲她的脸颊。


    第115章 坚硬 伸过去捂住了梁以曦的嘴唇。


    他的动作很轻。


    大概是觉得她真的睡着了。


    没有想要打搅她的梦境。毕竟之前叫醒她的时候, 陈豫景都怀疑是不是已经把梁以曦给得罪了。所以,吻过她的面颊,他很规矩地、只是在床边坐了下来。


    某一刻, 思绪好像雪花。


    他想起年初在崇因寺与何耀方的碰面, 又想起四年多前, 部门办公楼后的那家餐厅包厢里, 他同何耀方辛高勇说的话。


    许多事, 一桩桩、一件件, 争先恐后, 似乎都可能成为拼图上的最后一块。


    陈必忠那句“回过神就这两天的事”, 再一次提醒了陈豫景。


    不过, 陈豫景想, 陈必忠这趟跑来, 应该不是为了那番疯言疯语。他肯定有更重要、更迫在眉睫的, 不然不至于直接找到医院——


    一道信息进入的声音。


    来自陈必忠。


    只有一句话。


    “忘了和你说, 曾朔已经死了。”


    屏幕暗下, 映出陈豫景冷峻的面容。


    紧接着, 仿佛某种讯号, 数条信息连同最早的晨间经贸要闻一起涌了进来。


    声音关闭, 从始至终,屏幕却一直亮着。


    电


    春鈤


    话一个接一个。检察院、汇富总行、渠田农商行、李秘书、周义程、孙奕明、居然还有赵坤。


    医院里过于寂静的早晨, 熹微的朝阳带着仲夏的热度从窗户玻璃后照射进来。


    最后一通来自何耀方。


    他似乎清楚陈豫景现在肯定不会接电话。


    于是,屏幕亮起一两秒钟, 他就挂断。


    “来家里吃顿饭。”


    信息随着亮度只出现了几秒。


    对何耀方来说, 还算“顺利”地解决了曾朔,这样的分量到手,之后渠田的种种安排, 势必会陷入各方质询的僵局和泥潭。


    从这六个字里,陈豫景莫名体会到了何耀方此时的志得意满。如同一个精心筹谋的作案者,看着计划一点点进行,虽有失控,但仍旧处于股掌之中。对这个结果,何耀方应该是很满意的。


    唯一的不满、或者说,令他些许疑惑的,大概就是这场“车祸”。


    他让他去“吃顿饭”,时间也没特别指明,有种随意中透着关切的意味——确如陈必忠所说,没回过神的何耀方,还是打算好好问问自己。


    陈豫景想——


    那么这场戏,怎么演才能既好看、又让人投入。


    在陈豫景背朝她坐下后,梁以曦就一直扭头盯着他。


    感受他越来越捉摸不透的情绪,整个人好像一朵巨大无比的乌云,还有这一刻突如其来的阴沉,闪电似的——


    她伸手去戳陈豫景的后背。


    陈豫景扭头,他的面容看着十分平静,眼神温和,声音也低:“吵醒你了?”


    梁以曦没回答是不是,只说:“我想回家睡。”


    陈豫景点点头,拉她起来。


    “你刚才在看什么?”梁以曦还是有点好奇的。


    “一点琐事。”


    拂开她脸颊沾的发丝,拇指揉了两下她微红的鼻尖,陈豫景笑着说。


    天刚亮,室外的热度已经十分灼烤了。


    沥青的地面泛着油光,空气都有几分扭曲。


    到家梁以曦就去洗澡,陈豫景本来是要跟去一起洗的——梁以曦见他进了主卧才反应过来,当即制止。她说他们现在的关系不适合。陈豫景就笑。他看上去心情十分不错,和医院那会简直天上地下的差别。


    “还在分手。”


    像是才想起来,他的语气有种追忆的恍然。


    这事本就没完。


    梁以曦看着他严肃道:“你态度认真点。”


    陈豫景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没再说什么。


    时隔快半年,回到津州这个住处,梁以曦并没有感到违和。就是洗澡的时候,她发现之前用的一些香氛都换了新的一瓶,可梁以曦也想不起年初那会出去拍戏是不是都用得差不多了。她想问问陈豫景,等洗好出去,他人也不在眼前。


    陈豫景在书房打电话。


    书房没开灯,也不知道是不是忘了。


    他就那样,一直对着黑漆漆的窗帘讲话。声音不高不低,听上去却很威严。


    梁以曦走过去、绕开他,一把拉开窗帘。


    近乎曝烈的刺眼白光倏地劈到眼前。


    书房急剧的冷气都没压住那一秒冲进来的蓬勃热度。


    她嫌这里又热又亮,也无聊,左右略略瞧了两眼,羽毛一样的眼角余光轻轻掠过站在一旁打电话的陈豫景,转过身就要出去。早就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过来一趟。


    陈豫景就握着手机听那边不断汇报的来自渠田的各种消息,眼神深邃地注视着梁以曦突然出现、突然大搞一通,又突然离开。


    乌黑秀密的发梢滴滴答答淌着水,雪色的肌肤耀眼日头下亮晶晶的,好像千金一匹的绸缎,身上香得要命,凝固的糖浆一般,莹润甜蜜,唇瓣红得不像话,微张的时候仿佛含着细细的砂糖——陈豫景根本不可能就这么放她走。


    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会被她带走。他是要死的。而分开太久,眼下,也太近了。


    陈豫景的理智从没这么清醒过。


    好似前半夜刚从鬼门关回来。他惊心动魄、也失魂落魄。


    所有的神志在这一秒被更本能的冲动驱使,它包含着眼前的情.欲,铺天盖地,但更多的,是那一刻生死之际恨不得将她置入胸膛的汹涌欲望。


    他不作声,放下手机,按下免提。


    下秒,里面传来公事公办的声音:“其实我们都不清楚曾部长的死因。”


    “新闻说才知道是跳楼自杀。”


    “我们的人就在那栋楼里。今早发现的,应该很快会有消息传回来。周司长说”


    听到声音,梁以曦惊讶回头,就见陈豫景解开腕表放在桌边,脑子里刚闪过一丝疑惑和下意识的直觉,她就被他长臂一伸、拦腰揽入了怀中。


    而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在解下腕表的时候,伸过去捂住了梁以曦的嘴唇。


    之后这间书房里的所有动静,只剩下电话里不断传出的、徐徐的、一丝不苟的声音。重新拉起的窗帘上映出一双密不可分的交缠身影。


    陈豫景面无表情地听着那边详细缜密的汇报,一声不吭地垂眼凝视梁以曦撑在桌沿、汗湿雪白的手臂。他好像最残暴的野兽,进食的速度恐怖得吓人。为了克制声音,他根本不离开她,只在深处、以及更深处最深处。梁以曦浑身战栗,仿佛在经历一场急剧的高烧。陈豫景不管不顾、咬着她的肩头,像在大口吞食融化掉的她。


    两个人的心脏挨着,骨肉勾缠,腾起的思绪都回到了那一秒钟。


    失速、失控、火光和撞击——梁以曦也记起来了,感觉到一阵猛烈的心悸。


    好像凌空落下,又被轻轻托住,好像回到车里,电光火石的一秒,她的额头狠狠撞上他的胸膛。


    梁以曦想回头,陈豫景却不让。他罕见地在这件事上不由分说。而且,他一直捂着她的嘴唇,不过拦腰搂着的手不知何时牢牢覆上了梁以曦手背,他用力抓着她,十指相嵌,他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痕迹愈渐狰狞,连同他撑起的手臂,钢筋一般坚硬。


    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断的。回过神的时候,梁以曦已经被陈豫景抱到了沙发上。她仰面躺着,注视着陈豫景,被他笼罩着、细密地亲吻着。


    整间书房只剩她持续不断的、仿佛缺氧一样的喘息,思绪在冒烟,她感觉自己是焦了。


    这场情事也好像一场猝不及防的“车祸”。在刚开始的那一分钟里,梁以曦是有挣扎的,但碍于太过直白的免提电话,她的挣扎微弱得简直可以忽略不计。陈豫景将言简意赅完完全全地体现在了之后的所有动作上。指尖捻动的时候,他就已经虎视眈眈等着了,和他的手指一上一下,那几分钟,梁以曦感觉自己大脑就是空白的,她从没见过这样急躁的陈豫景。


    陈豫景的目的还是达成了。他和她共浴,在浴缸里抱着她、揉着她的腰,亲吻她齿痕明显的肩头,最后,当梁以曦再也支撑不住,筋疲力尽睡着,他抱她出了浴室。


    大概是作息不适应,又或者外面盛夏的亮度实在充沛,足以丝丝缕缕地穿透厚厚的窗帘,追到梁以曦眼皮子底下。


    梁以曦醒来的时候,时间刚到中午。正是日光鼎盛。


    陈豫景睡在她身后。她能感觉他睡得极沉,呼吸声也重,整个人疲惫到极点。


    梁以曦转过身。


    陈豫景没醒。


    她凑近去看他。


    眉宇间的痕迹仿佛再也褪不下去,很深的一道褶皱,积年累月,连同他的面相都变得严厉。她记得他许多年前不是这样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心底里关于他变化的所想,忽然,梁以曦在陈豫景的鬓角看到一根白发。


    只有一根,就一根,十分显眼,好像突然间冒出来的,之前是完全没有的。梁以曦不知道,但她就是这么觉得——就在昨晚,或者,就在今早的某个时候,天杀的,这根白发就冒出来了。


    心头仿佛被什么冷不丁刺了一下。


    梁以曦莫名想,他这样的思虑,是不是会猝死啊她瞪着那根白发,厌恶至极,好像它是陈豫景的催命符。


    她本身就有种气势——越是惹恼她的,她会反击得越厉害。


    于是,她伸手十分不客气地将那根白发拔了出来。


    下秒,陈豫景就醒了。


    他朝她看来,大概是感觉到一点类似被打了记脑袋的疼,陈豫景的目光都有些迷茫。


    梁以曦:“”


    他看着傻愣愣的梁以曦,似乎是想笑,语气宽宏又宠溺:“怎么了?”


    梁以曦不作声,半晌低头盯着白发小声嗫嚅:“没怎么。”


    陈豫景闭上眼笑。本也没当真,就是逗她的,便点了点头,侧身将她整个环进怀里。


    第115章 胡说 原来只要这样,他就方寸大乱了。……


    下午


    椿日


    , 章叙清打来电话。


    她问梁以曦昨晚怎么没回家,是不是还在朋友那玩。


    毕竟不是学生时候在外面过夜,问这些的时候, 章叙清没有刨根究底, 只笑着道:“前阵子总闷家里, 文小姐拿你没办法。好不容易想起Ruby, 天天早出晚归, 起得比你舅早——这下, 人影都没了。”


    “昨晚上没回家, 你舅舅要给马场打电话, 转头就听文小姐说你拎着好大箱东西拜访朋友去了。”


    失恋这种事还是看别人经历比较有意思。


    湖州家里的长辈, 瞧着梁以曦失恋, 前脚深居简出, 后脚大张旗鼓, 这会又神龙见首不见尾。


    章叙清话说完, 梁以曦朝陈豫景看去。


    察觉她的视线, 正在手机上翻看曾朔死亡相关报道的陈豫景抬起头。


    四目相对, 陈豫景放下手机, 眼神示意梁以曦面前还剩小半盅的汤。


    汤汁清爽, 是夏天里常见的清热健脾胃的菌菇汤,味道极鲜美。见梁以曦只是望着他出神, 陈豫景拿下她手里的勺子,起身端去厨房添了盅新的。


    下午三点的餐, 午餐够不着, 晚餐算不上,下午茶又过于丰盛。


    梁以曦吃得还是很认真的,全程没顾上和陈豫景说话。昨天傍晚到现在, 她就没好好吃过一顿正经饭。陈豫景没胃口,想到明晚要去何耀方那吃饭,他甚至还有点反胃。跟着梁以曦吃了几口,他手机上的消息就没停过。


    周义程说渠田农商行现在乱成一锅粥。那些高速项目的空盒子通通按照“丢失”处理。系统里备份的文件一夜之间没了踪迹——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曾朔“畏罪”自杀前的“安排”。孙奕明也发来消息,大概意思是曾朔的案子已经交上去了,前所未有的迅速,话里话外,暗示要走梁瀚桢的老路子。


    陈豫景想,这不稀奇,毕竟出自同一人之手。


    饭桌上的氛围被他一个人不作声搅得阴沉沉,但也不影响梁以曦埋头吃饭,直到她接了章叙清电话——


    类似课堂上开了好久的小差忽然被老师抓到,梁以曦听着,半晌没回神。


    章叙清念叨的,仿佛发生在很久以前。其实也就一个晚上。只是这一晚过于跌宕起伏了。


    梁以曦想了想,对章叙清说:“舅妈,我在津州。”


    章叙清了然,她知道梁以曦在津州有工作室,于是欣慰道:“是该要忙了。”


    梁以曦:“”


    可见之前“分手”的调子起得委实有点高,湖州家里竟无一人再联想到陈豫景身上去。


    梁以曦抬头朝走出厨房的陈豫景看去,嘴上含糊:“没工作”


    她近期确实没工作。听苏瑶说,七月末那会,有两个品牌找来,只是和梁以曦目前的风格不搭,工作室前期对接的时候就给拒了。但是她九月初要去给粗剪的《贵妃与他》配音。之前还有一周左右的配音培训。算起来,也就这周之后。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传来秦归如的一句恨铁不成钢:“我就知道!”


    还有文小姐让他小声的嘟囔:“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梁以曦:“”


    不知道章叙清同他俩说了什么,好一会,电话那头都没回声。


    热气腾腾的汤盅摆到面前,梁以曦一手握着手机贴在耳边,一手捏着勺子,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


    不按时吃饭的结果就是容易吃多。


    胃里积压,心里头也好像堵着什么。


    见她握着手机一直不说话,情绪也慢慢低落,陈豫景坐到她身边,手臂搭上她的椅背,将她圈进怀里,低声询问:“怎么了?”


    他知道她接的是章叙清的电话。


    只是他清楚她的家人都很宠爱她,眼下便有些意外。


    梁以曦望着一脸良善又分外温和的陈豫景,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虽然和自己说了,先生一半的气,但这个一半的气好像也没处使。梁以曦转开脸,不再看他。


    陈豫景注视着她披散的长发,微微弯曲的垂落,光泽柔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很快,他就想起来了——实话说,他是真的忘记了他和梁以曦之间还存在着“分手”这回事。


    听到身后传来的、距离很近的轻笑声,梁以曦捂住手机,扭头瞪他,压低声音道:“没完,知道吗?没完,你等着。”


    陈豫景点点头。他离得太近,整个倾身靠了过来,搭在椅背上的手这会干脆摸上了梁以曦肩头。他盯着梁以曦湿润的嘴唇,十分好脾气的样子,眼底笑意隐隐,也学她的语气,压低了声音,徐徐道:“我不可能和你分手的。”


    梁以曦就伸手使劲推了他一把。


    差点把陈豫景推下椅子。


    倒不是她力气有多大,是陈豫景离得太近,坐也不好好坐。


    陈豫景看上去有点惊喜。


    梁以曦感到困惑,但看得出来,他的这种喜爱完全发自内心,他甚至瞳仁都微微亮了亮。


    笑意扩大到脸上,陈豫景注视着纠结又郁闷的梁以曦,停顿几秒后,猛地靠过来的动作像是要狠狠亲她。似乎梁以曦推他一回都是什么了不得的奖励。梁以曦当然看出他的想法,她可没他疯,皱眉抿唇,握着手机起身离开椅子就要跑。陈豫景一把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扣到自己怀里坐住——


    “小曦。”


    来自长辈的声音敲醒了电话这头的两人。


    虽说明面上,极少的公事场合里,章叙清见到陈豫景是要称呼一声“陈行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回这个时候,陈豫景都是先一步同章叙清打招呼。大概是某种食物链。就比如,他会选择两次三番地去打搅秦教授,麻烦他联系梁以曦,但陈豫景是万万不敢在章叙清面前提及梁以曦的。直觉告诉他,虽然章叙清一直充当和事佬的角色,说话也好听,但章叙清说话的分量,在梁以曦那,可能是很重的。他和她都是政客,政客就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而事情一旦到了万一,那话出口就是决定性的。


    不知道是不是陈豫景脑子里一直存着这份对章叙清的警觉,于是——


    他听见梁以曦手机里传出章叙清极其冷静的声音:


    “小曦,地址给我。我派人去接你,尽快回家。”


    “现在外面发生了一点不好的事,你不再好和陈豫景待一起。”


    梁以曦愣住。


    她鲜少听到章叙清这样严肃果决,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陈豫景搂着梁以曦不作声。


    他的面色看不出喜怒,眉宇间倒是有些沉思,大概是在仔细考虑章叙清的“提议”。


    过了会,他从梁以曦手里接过手机,语气谦和地称呼了一声“章副部”。


    章叙清是曾朔的部属,目前看来,是最有可能接任曾朔位置的部门一把手。


    曾朔莫名其妙死亡,章叙清不会傻到认为曾朔的死就是外界传闻的自杀。


    渠田农商行、汇富内审司,高速项目上的空盒子,不翼而飞的备份资料——曾朔是接了年中大会之后的安排领了一批人去渠田的,并且与汇富内审司一同参与拖了四年之久的农商行关闭事项。


    年中大会背后的人是谁,是何耀方。


    汇富内审司背后的人是谁,是陈豫景。


    章叙清非常清楚,曾朔是替罪羊。


    她不清楚的是,曾朔是替的谁的罪。


    自然而然地,她就想到四年前梁以曦经历的那次绑架。


    无论如何,何耀方势必会与陈豫景对上。


    梁以曦已经因为梁瀚桢留下的摊子受到过一次伤害,她不会允许在这个事态混乱的冲突点,梁以曦再因为陈豫景的关系无辜牵涉其中。


    电话那头,章叙清冷淡道:“陈行长。”


    陈豫景说:“我一会送曦曦回去。”


    梁以曦惊讶抬头瞧他。


    闻言,章叙清没多说,她知道陈豫景很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便客气道了句:“多谢。”


    陈豫景却有点好笑,他也不客气:“应该的。”


    章叙清:“”


    梁以曦拿回手机,在陈豫景身上坐直了,看着他面色如常,忍不住问:“所以会出事是不是?”


    陈豫景笑,将她按回怀里,玩笑一般的语气:“哪有那么多事可以出。”


    那种捉摸不透、让人憋闷的感觉又回来了。


    从章叙清的话里,梁以曦心底已经清楚,就是会出事。


    他明晚要去何耀方那吃饭她是知道的,是他嘴里的“一顿便饭”——他一直都这样,不会让她看出任何。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无论那件事是不是与她梁以曦有直接关系。


    因为这个,他们之间,总是存在着一点错位:以前她说他听不懂人话,现在,他在她面前干脆大事也化了—


    —


    “如果你是不想让我担心,我劝你最好明白告诉我。”


    梁以曦重新坐直,面对陈豫景。


    她好像在钟淑雯给的那句“从来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你”中获得了不二法门——她现在就要好好教教他怎么跟公主交代事情。


    “不然我会去何耀方那找你。”


    “万一我把他家砸了——”


    她的语气还有点得意,大概是上回翠山雅居的“战绩”实际上还是令她自己有些满意的。


    这下,陈豫景才变了脸色,他拧眉沉声:“胡说什么。”


    “我上回就看他不顺眼了。”梁以曦抬了抬下巴,毫无畏惧。


    她目光笔直地望进陈豫景略显慌乱的眼底,忽然惊觉,原来只要这样,他就方寸大乱了。


    “曦曦,不要冲动。一会我送你回湖州,你好好待家里——”


    “陈豫景,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梁以曦打断他的苦口婆心。


    “我说,你要是不和我好好说,我就去姓何的家里找你——唔。”


    陈豫景捂住她的嘴,眼神是梁以曦十分意外的不知所措,他好像真的被吓到了,开口都有点明显的气息克制。


    他对梁以曦说:“再胡说八道,我把你关起来。”


    “是要回家还是关起来,选一个。”


    他不像开玩笑,眸色严厉,仿佛只要梁以曦一个不合作,他扭头就会把她锁起来。


    梁以曦不说话,气得咬牙。


    片刻,陈豫景目光都变得冷酷,他看上去已经在寻思把梁以曦关哪里了。


    梁以曦受不了他这样的盯视,扑上去狠狠推了他一把,大声:“回家!”


    第117章 爱意 但梁以曦明显要的不是这些。……


    这回陈豫景没被推下椅子。他纹丝不动。


    前次算他骨头软, 这回,他骨头硬得很。


    梁以曦被他气到了,新仇旧恨, 下意识地, 她不再同他对视, 视线在陈豫景身上找起来。陈豫景注视她的模样, 好像一只气急败坏的猫咪, 忍不住弯起唇角。


    明白她此刻无处发泄的愤怒, 陈豫景也在替她想办法, 很快, 他想到什么, 眼底笑意更深。他抬手松了松领带、解开衬衣扣子, 在梁以曦的注视中, 一副十分宽慰又善解人意的语气对她说:“就这里吧, 别挑了。”


    “我看上次咬得就挺合适。”


    梁以曦抬头, 就看到上回在“裕和天地”, 她给陈豫景肩头用力咬出的印记。


    梁以曦也没客气, 明眸飞起, 狠狠剜了他一眼, 张嘴就咬了上去。这一眼顾盼生辉、赳赳的气势,火花四溅, 陈豫景感觉心脏都会被她一口叼出来。


    心口酥麻,他扣起她的下巴, 很重地吻了上去。


    虽然清楚她不会让自己好过, 但想吻她的心足够让他盲目。千刀万剐也好的。


    果不其然,陈豫景吻过来的时候,梁以曦咬了他的嘴唇。


    陈豫景发出轻微的抽气声。疼是真的疼, 毕竟嘴唇皮薄,但爽也是真的。


    他让她不松口咬着,揽住她的腰肢手臂重重箍紧,两人贴得更近。梁以曦感觉到他的掌控欲,想躲开,陈豫景不让,另一手捂上她的后脑,不断加深这个吻。


    这么久,他都没好好吻过她。


    见面总在生气,不生气也是睡着的时候。他知道她心里不高兴,怎么都不高兴。那件事像根刺,刺在她心底。他不想她为此烦恼太久、纠结太深,他希望她的注意力能转到别的、更重要的事上去。但陈豫景也无比清楚地明白,如果这根刺不能好好拔出,他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更重要的事”。


    感情停宕在这个地方,仿佛半路抛锚,她束手无策,但也不愿就此抛下他。


    她希望他能同她好好解释——


    即便他曾告诉过她,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未曾想过的代价,但梁以曦明显要的不是这些。


    陈豫景睁开眼,幽深阒黑的瞳仁凝视梁以曦蹙起的眉尖。


    不知道在想什么,被他吻着还在发怔,低垂的眼睫很轻地颤动,绯色的脸庞瞧着别扭又心软。


    陈豫景放慢力道,不再像前一刻那样,全是蛮劲地吃进去,吃得她舌尖发麻、咬人的牙齿都变得无助,张开嘴再也闭不上。


    扣在她后脑的手掌改为抚摸她的头发,他很慢地亲吻她,好像平静下来的海浪,力道不减却放缓了速度,唇齿的贴合变得漫长,绵密的含.吮、细致的舔.舐,简直如胶似漆。感受到他的安抚与讨好,梁以曦目光微抬,清润的水眸同他交接,对视的间隙里,陈豫景搂在她腰间的宽阔掌心也改为摩挲。


    慢慢地,消失在急促气息里的缠绵水声一点点响起。两个人这才开始接吻。


    梁以曦感觉自己快被他揉化了。


    她的头发,她的腰肢,绞在他的手心,他想怎么揉弄就怎么揉弄。


    眼睫颤动地更厉害,梁以曦的目光再度垂落,双颊却越来越艳丽。


    无端地,这令梁以曦感到泄气,甚至有点灰心。


    那种被欺负的感觉又回来了。


    尽管此刻的他简直柔情似水,温柔得无以复加。梁以曦就是有这种感受。


    “我爱你。”


    察觉她起伏的情绪,陈豫景吻着她的唇角低声道。


    话音落下,梁以曦身体都一抖。


    “梁以曦,我爱你。”


    感觉到她的发颤,他又去抚摸她的肩膀和背,还有她塌陷的后腰,他一遍遍、来回抚摸她,然后,在吻她的间隙里一遍遍说爱她。


    到底有多爱梁以曦,陈豫景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分手,陈豫景的脑子里第一个成型的念头就是不可能。


    她说不想见到他,他脑子里冒出的想法也是不可能。


    ——他和梁以曦之间所有的、所有象征分离和决裂的信息,在陈豫景这里都是不成立的。


    他至今记得第一眼看到她的场景。他甚至能描绘出那个午后的阳光是从哪里照到她的脸庞上的。还有她说话的语调、速度,同她父亲撒娇的模样,看向自己的眼神,陌生、打量、好奇、还有一点完全不自知的喜爱——


    她喜爱他,这令陈豫景感到从未有过的悸动。


    但这也预示着,从始至终,两个人的关系里,陈豫景远比梁以曦更清楚她对自己的感情。


    一开始是因为多出来的年岁,渐渐地,因为他诉诸在她身上的爱意,细致入微到近乎纤毫毕现——他看她,就像在看一株精心培育的玫瑰,每一朵花瓣上都有他爱意的抚触。


    他知她冷暖、喜怒与哀乐,这些


    春鈤


    已经通通成了他的习惯。


    而陈豫景不知道的——


    正是因为这份清楚,梁以曦才会感到被欺负。


    他的十分笃定、他的无数个应对的“不可能”,都在欺负梁以曦。


    加上他的爱也过于浓烈,梁以曦根本招架不住——


    唇齿间泄露的爱意丰厚至极,梁以曦却始终不吭声。


    过了会,她转开脸,埋进他的肩窝,嗅到他身上的味道。


    是她熟悉的,温暖干燥的,衣料清洁后的净朗气息。


    在陈豫景的抚摸里,她伸出双臂环住他宽厚的肩膀,然后,轻声对陈豫景说:“所以你想怎么样?”


    “让我变成另外一个钟淑雯吗?”


    第185章 吃人 人在极度生气的情况下真的会笑出……


    梁以曦没有让陈豫景送她回湖州。


    文森一路跟着, 她自己开车回去了。


    回去之前她和苏瑶见了面。


    除了工作室的日常事务安排,苏瑶还在筹备她的剧本。这个剧本,她毕业那年就开始创作了。这几年在国内带着梁以曦大大小小的剧组拍戏, 其间也和好些个名导名编聊过, 打磨了不知道几次。这次全程跟着梁以曦拍摄《贵妃与他》, 还专门请教了编剧出身、经验丰富的蒙音。


    蒙音的建议还是很实际的, 一是过于文艺, 二是故事太小众。这两个直接关系到电影有没有投资。没钱就很难办成事。何况是拍电影这样更需要多方人力物力的事。


    梁以曦没提前打招呼。说实话, 她也没想到自己这趟会来津州。


    明明钟淑雯那吃了顿甜点就可以掉头回家了。


    苏瑶给她开门的时候, 以为是外卖, 见到突然出现的梁以曦, 她愣了下, 又惊又喜。有些话估计在脑子里转悠了有一阵, 开口便问:“分完了?”


    她是觉得她上个月一个劲闷在湖州, 这趟有心情来津州, 肯定是事情解决了。


    这回换梁以曦呆住。


    苏瑶打量着, 目光渐渐了然。一个恋爱不至于这么难分。梁以曦也不像优柔寡断的人。那只能归结为对手过于强大狡猾。这么一想, 苏瑶看她的眼神好像她特别不争气。


    梁以曦:“”


    莫名地, 梁以曦越是理直气壮起来:“怎么了嘛。”


    “这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苏瑶被她逗笑, 点点头道:“是是是,一点都不重要。请进请进。”


    外卖到的时候, 两人正在聊工作室目前的安排。


    苏瑶之前给她的两个剧本梁以曦都不大感兴趣。也许是拍摄《贵妃与他》情绪消耗太多,现在再看一些跌宕起伏、狗血连篇的剧本, 她就有点提不起劲了。


    “要不开始拍你的电影吧?”说着, 梁以曦起劲了。


    苏瑶被她猝不及防的提议搞得一口饭都没咽成功,好不容易喝水压下咳嗽,苏瑶无奈道:“没钱。”


    “——不光没钱, 还没人演、道具组、设备组、基本的工作组都攒不起来。”


    苏瑶摆手:“再等等。”


    梁以曦皱眉:“我有钱啊!我帮你找人演!”


    “我不就是人吗。我还是个美女呢。”


    苏瑶笑得倒在沙发上。


    “我知道我知道”


    乐得饭都没法吃,苏瑶放下筷子对一脸正色的梁以曦说:“这些确实短时间能攒起来,关键是大家愿不愿意要是不愿意,那都是人情债,演出来效果也不会好。”


    这倒是真的。


    梁以曦一下也沉默了。


    不过她还不忘表下忠心:“我是肯定愿意的。”


    苏瑶快要被她笑死。


    看出她的忧虑,苏瑶安慰道:“你也别愁。这种事本来就是要天时地利人和。”


    “我是要拍代表作的。放心吧。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梁以曦嗔她一眼,幽幽道:“我急代表作啊。”


    苏瑶:“”


    为了转移梁以曦注意力,苏瑶就问她要不要也吃点。梁以曦摇头。下午在陈豫景那吃得蛮饱。于是,苏瑶就给点了两杯咖啡。其实这个时间喝咖啡有点晚了。晚上梁以曦驱车回到湖州家里,以为这一天下来倒头就要睡的,谁知硬是失眠到了凌晨三四点。


    在这失眠的三四个小时候里,她先是脑子里过了一遍接下来九月份的工作行程安排。除了定期的配音,还要出席两次品牌的线下活动,剩下的时间就是继续看夏夏投递来的剧本。还有月中的时候,余小年说要回国一趟,到时候大家一起吃个饭。为了琢磨这个饭吃什么,梁以曦也想了差不多十来分钟。


    最后的最后,意识清醒又模糊,克制了许久的陈豫景的面容终于浮现在脑海。


    梁以曦第一次见他露出那样盛怒的神情。


    整个人阴沉至极,握住她的手腕,拉她对视的时候,看她的眼神又黑又沉。他简直怒火中烧,好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眸光寒厉,燃着熊熊的火,一个劲盯着她,似乎想看看她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怒极反笑的时候,眼神更是冷峻得可怕。


    如果不是梁以曦从他身上下来得快,她怀疑在他开口前,他是会忍不住把她摁在腿上好好教训一顿的。


    回房间换好衣服再出来,她却没在客厅看见他。


    他把自己锁进了书房抽烟。


    梁以曦不知道,挨个房间偷偷摸摸地找,直到没推动书房的门。


    她跟小偷似的,靠过去报告了一声自己这就开车走,没等陈豫景过来开门,一股脑溜了。


    她确实被他吓到了。


    那是梁以曦第一次见到那样生气的陈豫景。好像要吃人。


    往后许多年里,她都没见过第二次。


    想到他这样生气,那根被她拔掉的白头发可能又要原地长出来了,梁以曦被咖啡延迟的睡意竟然铺天盖地地来了。


    眨眼功夫,睡得人事不知,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章叙清不在家,托秦归如给她留了口信,说是让她好好待家里,这阵子就不要再去找陈豫景了。


    叮嘱这些的时候,秦归如站在餐桌边对着日上三竿才爬起来吃早餐、一脸迷茫睡相的梁以曦,语气说不上多好,但也没多坏。主要他背后的文小姐一直瞧着他,他也不敢多说几句。他可是个孝子。


    梁以曦后半夜睡得不错,听了章叙清的话,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秦归如一副明显不想多让她知道的样子,弄得梁以曦困惑不已,又有些止不住的担忧。不过,她记得陈豫景今晚要去何耀方那吃饭,于是晚饭后,梁以曦就一直守着手机,准备随时给陈豫景打电话。


    八月来,连日的高温,午后有一阵阴云,但没来得及蓄成雨势,只小范围阴了片刻。


    这会不知道是不是临近傍晚,暑热暂歇,驻留许久的厚厚云层携来风声,雨水一点点扩大。


    入夜前的湖州暴雨倾盆,津州的雨势才刚刚有了点迹象。


    李秘书敲门来问要不要司机送他去,陈豫景没抬头,说了句不用。


    渠田分行派驻专组出事的文件已经在汇富行长办公室摆了一天。陈豫景早上到的时候,只略翻了两页就去开会了。会上讨论的还是前阵子交上来的那两百多页的分行关闭办法。会上到手成了三百页,还带着刚出打印机的热墨水的味道。


    曾朔跳楼自杀的消息一天之间早就传遍所有分行。津州总行却好像充耳不闻,会上的人按部就班,各司各部门仿佛从始至终就不知道曾朔这号人,要不就是没听说过专组下到渠田农商行的事,一个个对着这三百页鞠躬尽瘁——陈豫景出任行长一职以来,行里风气大变,务实不少。管它外面风吹雨打,只要上头坐着的还是他陈豫景,下面再多的心思都


    春鈤


    不敢使到明面上来动摇军心。


    该干嘛干嘛。


    就是周义程,肉眼可见的憔悴不少。自从庄绪原被废,他不仅担着汇富总行内审司的一应职务、定期下到渠田查“账本”,还得按照陈豫景吩咐时不时接手副行长的事务安排。


    从他第一次接手就有人说周司长要升职,只是这都过了年中两个月,也没见陈豫景有明确的意思。不过周义程本人也是忙到停不下来仔细琢磨,加上根本没人敢在陈豫景面前试探揣测,于是,说起来,大家都是鞠躬尽瘁,唯独他周义程,是要死而后已的。


    开完会,周义程跟陈豫景进了办公室,开口第一句就是:“留在那的同事说,昨天早上消息放出去之前,所有文件就已经搬走了,一干二净,就连办公电脑都是两卡车直接运走的。”


    “乱七八糟。我下午过去的时候,没人在做事——电脑都没了,做什么事。”


    陈豫景在办公桌后坐下,周义程就站他面前汇报。


    他看上去着急又严肃,又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见陈豫景始终面色如常,便问:“我现在就担心高速项目的案子递上去,不会安到曾朔头上一并处理了吧?就像当年对老行长”


    陈豫景没立即说话。


    这里面前前后后、五轮的亏空数额他是知道的,周义程每查到一项都会向他报告。


    文件缺失、手续不规范、施工方不合规、后期工程款项去路不明,甚至标书都张冠李戴——明明是高速项目,有时候还会混杂污水治理的项目单据。


    照理说曾朔所辖部门和这些亏空沾不上,案子交上去也是他何耀方直接责任人。


    但这正常人的思路不能用在他何耀方身上——万一就是他曾朔胆大包天、手脚伸得长


    “曾朔这个案子有查到什么吗?”陈豫景忽然问。


    周义程不是很理解陈豫景不问目前手上的大案子,去问曾朔这个明显就是编排的案子,但他没有质疑陈豫景,道了句:“现场同事说,人来了就定了自杀。”


    字面意思。


    陈豫景点点头,并不意外。


    过了会,他拿起桌上电话给李秘书拨去:“叫孙奕明来一趟。”


    孙奕明似乎知道陈豫景肯定会找自己。


    来的速度堪称从未有过的快,不过停留时间也和之前一样。


    他好像永远都忙得要死,永远都得站着说完最重要的那句话。


    陈豫景见怪不怪,还是给他斟了杯茶。


    孙奕明站着喝完那杯茶,说:“手机没找到。”


    “曾朔肯定是藏起来了。现在何耀方也不敢贸然安排人去找。”


    陈豫景笑:“多谢。”


    孙奕明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像当初那样像看疯子,事已至此,最后关头,他只能提醒:“别看你现在藏得深,只要你去找,露出一点苗头,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你好自为之。”


    孙奕明离开后,陈豫景没抬头,一口气签了几份文件。


    每天都有数不完的事情,积压一天就能焦头烂额。


    马上就是九月份,时间距离年底也很近了,又是新的一年。


    等李秘书敲门进来问他一会要不要用车,陈豫景办公桌上的文件堆矮下去了整整三分之一。


    那个时候,外面的风声已经很大了。


    就是这雨迟迟不下。


    云层越积越厚,空气也变得浑浊,潮湿的雨水气息和灰尘泥土的味道混在一起,仲夏的热度忽然间变得让人难以忍受。暴露在外,就好像行走在漫天尘沙里。


    不过津州的夏季一贯如此。


    独自开车去何耀方家,途径最后一个岔路口,这场滂沱大雨才彻底下下来。


    眼前根本看不清,就连车辆的轮廓都被稀释得模糊。泛滥的雨水好像是从地底下漫出来的,奔流不止,吞没道路和行人,只剩远处闪烁的红灯,如同一盏诡异的灯笼。


    入夜前的最后一丝天光伴随轰隆作响的雷鸣,瞬间熄灭。


    陈豫景从车前抽屉里拿出一包烟,等待的间隙,他很快抽完了一根。


    昨晚上就没睡好。


    如果不是办公室不能抽烟,他不可能一下午效率那么高。


    脑子里的火压不下去,梁以曦跑得快,不然他肯定是要好好教训她的。


    ——他不知道当初的梁瀚桢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烦恼”。


    说“烦恼”都对不起他昨天差点脑溢血。


    那一秒因为难以置信,腾起的怒意和火气差点把他人点着。


    梁以曦说话是能弄死他的。


    越想越气,这个时候还是气,陈豫景又去摸第二根烟。点烟的时候,他的眼神都是阴鸷的。火光映在他眼底,仿佛愈演愈烈的怒火。


    事实证明,人在极度生气的情况下真的会笑出声。


    指间夹着烟,陈豫景走神,忍不住笑了下,鼻腔发出很轻的嗤声,他真是气笑了。


    绿灯亮起,陈豫景打着方向盘转进一侧小道。


    猩红的烟头烧得厉害,在他的指间窥视着他一会威严冷峻、一会又好笑不已的面容。


    再过两分钟,他的车就会停在何耀方家庭院的门口,但这个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全都是梁以曦那句话。


    真是疯了。


    梁瀚桢就没怀疑过,他生的是女儿?


    难道不是什么天王老子?陈豫景再次气笑了。


    第119章 慈父 仿佛对着一面镜子。


    曾青蓉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到来。


    多年来, 她对这个“家”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了如指掌的。


    何耀方也当她是这个地方的女主人,出门进门称呼的都是“我太太”。


    门厅里,管家刚引陈豫景进来, 接过他手中的伞, 一侧小会客室的门就从里拉开了。


    曾青蓉披着薄薄的披肩, 指间夹着还剩小半截的烟。


    她身后屋子里的冷气混杂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烟草气味,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就站在这个房间的窗口看着他一路进来。


    她神情疲惫, 面色也白, 脸上的笑好像画上去的。


    曾青蓉对陈豫景歉意道:“老何没告诉我你今天要来。”


    陈豫景朝她略微颔首, 语气温和:“临时定的。添麻烦了。”


    曾青蓉连忙:“哪里的话。”


    陈豫景意外的是, 曾青蓉居然没有回去给曾朔治丧。


    这么一想, 他发现她身上一点至亲过世的痕迹都没有。


    曾青蓉说何耀方十多分钟前刚从湖安道回来, 这会不知道是不是在书房忙事情, 请陈豫景客厅稍坐片刻, 她上楼说一声, 扭头又吩咐管家安排一份今晚的菜单。


    没一会, 管家就拿着菜单过来。


    陈豫景接过看了眼, 递回去的时候说都好。管家不意外, 点点头, 礼貌转身走开。


    下秒,曾青蓉的影子出现在二楼楼梯拐角。


    她叫了声“陈行长”, 等陈豫景走出客厅,她低头对他说何耀方请他进房间。


    大概是逆光, 加上浓重的雨夜, 说话的时候,她的面容始终隐没在一团乌黑阴影里。


    说完,曾青蓉没有下楼, 她似乎去了一间很远的房间,关门声是在陈豫景上楼后才响起的。


    雨下得实在大。


    卧房一面巨大的窗玻璃上横贯着一道道雨线,如同裂纹。


    听不到任何动静,门里门外寂静异常。


    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汇入了这场骤雨中,稀里哗啦,仿佛置身巨型搅碎机。


    “门关好了?”


    何耀方声音传出来的时候,人也出现在陈豫景面前。


    他身上穿了件浴袍,手上拿着剃须的刀片,刀片上有未洗净的白色泡沫。不过他的下巴倒是干净。脸上的神态、走路的姿势积年累月不变,居高临下又高深莫测。


    看人的眼神一如既往,习惯性的审视,那种腐烂到骨子里、令人不自觉退避三舍的瘆人威势顷刻就展露得彻底。


    洗浴时没戴眼镜,此刻,想起什么,他微微眯起眼,视线却没有在陈豫景身上停留,反倒去注意陈豫景身后的门。


    大概是不放心,他大步绕过陈豫景,走去重新关了遍门。


    陈豫景不是很明白何耀方的举动,但有那么一秒,他握着刀片径直走来,陈豫景脑子里闪过一丝打算——就像他对陈必忠说的,他想他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他盯着何耀方手里的刀片,注视他的脚步,擦肩而过瞬间,大脑先一步预设反应,陈豫景甚至嗅到了一丝极其浓烈血腥气。


    何耀方走到他身后,门被打开又关上。


    什么都没发生。


    随即,他的声音自陈豫景身后响起。


    带着几分揣度和烦躁,何耀方单刀直入:“你怎么会用曾朔的车?”


    陈豫景转身。


    何耀方身上透露着一股明显的、纵欲过度的气息。同样是男人,陈豫景十分清楚一个男人在喜欢的女人身上获得的那种快感,会让人上瘾,丧失理智、找都找不回来,想死在她身上都是最肤浅的,这种感觉会吊着你、永远吊着,吊得你人都不想做了,变成畜生也是好的。


    但此刻,因为某种、突然戒备起的警觉,何耀方的举止有些不自然。


    似乎一时间很难找准那个度,他看向陈豫景的表情是仔细的,动作却缓慢,仿佛躯体和四肢还留在湖安道的那张床上。


    陈豫景不清楚何耀方在


    钟淑雯那待了多久。


    但从他回来就剃须的举动看,至少一天一夜。


    也就是说,昨天晚些某个时候,他就去了钟淑雯那里。


    那个时候,距离曾朔死亡消息传出,还没过十二小时。


    他是因为什么去的那里?


    是大功告成、此后高枕无忧的志得意满?


    还是被告知手机没找到、疑心生暗鬼地暂时躲避?


    陈豫景从没这么谨慎地思考过何耀方去找钟淑雯时的状态。


    他对何耀方说:“曾朔派司机过来请我去一趟渠田。”


    “走的时候我要去湖安道,就用了他的车。”


    何耀方点头,这个开头和结尾他是清楚的。


    他一边朝里间走去,一边继续问:“请你过去做什么?”


    “他想活。”陈豫景淡淡道。


    话音刚落,传来何耀方一声冷笑:“痴人说梦。”


    冲洗的声音响了一阵,何耀方有一阵没说话。


    暴雨隔着厚厚的玻璃,密集又嘈杂。


    雷声在来的路上已经轮番上阵,这会闪电穿透雨幕,仿佛疯子手握匕首。


    “陈必忠说你没什么大事,但你还是要去医院检查下。”


    过了会,何耀方换了身居家服出来。


    看得出,相比前一刻见到陈豫景时不自然的戒备,这个时候,不知道是从陈豫景嘴里了解了并不出乎意料的解释,这使他感到某种掌控,于是,他看上去放松不少。


    叮嘱完,他招呼陈豫景坐在沙发对面,然后进入另一头靠窗的房间。


    恒温酒柜打开的电子声音响起,他一个人在里面挑了很久。


    耳旁,沉闷又滞重的风雨毫无间歇,陈豫景仰头往后靠了靠,闭了会眼。


    刀片的影子依然在眼前晃动。


    房间里明亮的光线照射在他脸上,映出他微微耸动的锋利喉结和紧绷的下颌。在这短暂的空隙里,围绕在身边的空气都变得稀薄,陈豫景不得不尽可能克制呼吸,才能让自己的状态最大限度地回到平常。为了这个,他的胸膛好像千钧之际屏息狩猎的野兽,极其缓慢地贲张起伏。


    他无比清楚事情就在眨眼之间。


    即便现在这一秒还是一明一暗。


    “曾朔的事你不用管。”


    “我有打算。”


    何耀方握着一瓶酒和两只杯子出来。


    “就是出了点变化。”


    酒瓶和杯子搁上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把杯子推到陈豫景面前,倒酒的时候,抬眼对陈豫景说:“不是什么问题。”


    “我大概清楚怎么回事。”


    一部不知所踪的手机并不足以动摇何耀方长久以来的上位者思维。


    在何耀方眼里,曾朔尚且不值一提,何况是他藏起的手机。


    不过,何耀方的语气还是有一点审慎,这是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留下的习惯。


    闻言,陈豫景没说话。


    他面色平静,接过酒杯放在鼻端闻了闻,然后十分自然地放下。


    何耀方看着他笑道:“这可是你母亲那才有的。这边都没有。”


    “下午走的时候,看到桌上有一瓶,就带了回来,差点叫她发现。”


    应该就是钟淑雯拿来招待梁以曦的。


    想起梁以曦,神经好像被什么轻轻揪了下。尽管来的半途气得他脑子都要炸了。这会,陈豫景重新拿起那杯酒仰头喝尽。


    酒精在胸口倏地燃起,一团冰冷的焰火,水也浇不灭,却有强烈的灼烧感。


    陈豫景感到从未有过的镇定。


    他甚至觉得如果这个时候事情敞开,他是不会多考虑怎么杀了他的。


    何耀方的语气透着股他自以为的“家常味道”。


    他在陈豫景对面坐下,仔细打量着。


    说实话,他发现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儿子”了。


    年中大会之前,翠山雅居那顿饭,他就已经看不懂了。陈必忠一直在他耳边念叨“翅膀硬了”,但何耀方敏锐地觉得,不是的,他有别的心思。至于这个别的心思是什么,何耀方不清楚。年中大会之后,何耀方觉得这个别的心思,大概在汇富、在渠田——他应该是反感他插手太多、太深。可梁瀚桢留下的摊子,他不得不插手。这小子才进来几年,怎么可能懂这里面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就是年轻。


    太年轻了。


    思及此,何耀方又道:“你以后出去,还是要坐自己的车。”


    “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跟你母亲交代。”


    仿若慈父。


    陈豫景弯了弯唇角,压下喉间的恶心,垂眼去看空了的酒杯。


    “我说了你肯定不听非要和我对着干。撤了庄绪原,你看现在事情多的”


    “真是和你母亲一个样。我是为你们好。更是为你好。”


    “我最爱的女人就是她了。你是我们的孩子,我会害你?”


    “你知道我有多爱她吗。”


    “你不知道,你母亲也不知道。一个个,都在跟我犟。”


    雨声似乎小了些。


    陈豫景不是很清楚。


    他面对着倾身过来给他倒酒的何耀方,冰冷注视他低下的头颅,眼前是闪电一样的白光。


    不知为何,一闪而过的念头里,除开那些极端报复的心思,何耀方话里的某个字,令他忽然想起那天梁以曦坐在他身上说的话。


    他也说爱她,他是真的爱她——


    可梁以曦却说,他是想让她变成另外一个钟淑雯。


    一阵无法抑制的寒意自脊背升起。


    他坐在何耀方面前,听他诉说着那个和自己相同的字眼,仿佛对着一面镜子。


    第120章 枯藤 又老又蠢。


    似乎, 无论是何耀方还是陈必忠,他们都没质疑过自己对钟淑雯的“爱”。


    陈必忠的“爱” 类似讨好,近乎谄媚, 实则怯懦又龌龊。他甚至觉得这场关系里他是一个“奉献”的角色。他自我粉饰, 钟淑雯面前“痴情不已”, 陈豫景面前“尽职尽责”。何耀方呢, 锦衣玉食、金屋藏娇, 看似极尽宠爱, 实则卑劣又虚伪。这么多年, 他就没允许钟淑雯离开湖安道一次。而每次他去那里, 好像也只有一件事可做。


    雨声确实小了。


    何耀方喋喋不休。


    “你知道, 我遇见你母亲的时候, 她已经要嫁人。我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我可以帮她解决和陈家的婚事后面出了点岔子, 你母亲很失望, 她不信我。我说我不会爱任何人, 我只爱她、给我点时间算起来, 如果没有曾家的支持, 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让陈家同意离婚。但你母亲就是不理解。她和陈必忠一离就跑出了国, 好不容易把她找回来她还是不相信我只爱她”


    他喝了酒,神色放松, 注视陈豫景的眼神越说越真切。


    “爱”这个字一遍遍从他嘴里出来,他深信不疑, 自我陶醉。


    陈豫景坐着, 仿佛在听戏。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他从陈必忠嘴里听了不知道几遍。


    奇怪的是,陈必忠从来不说“爱”, 何耀方嘴里却一直挂着“爱”。


    大概这种“爱”,也是一种权力。


    陈豫景始终不作声,何耀方才渐渐停下话音。


    他清楚陈豫景一贯话都是不多的。四五年前,被逼急了会在自己面前胡说八道几句,这几年却不这样了。旁人觉得他深不可测,何耀方想,这是好事,言多必失。


    思及此,他愈感欣慰,于是更加觉得对他们母子的“爱”更甚。


    何耀方不知道的是,早在进门的那片刻钟里,陈豫景想杀他的念头就冒了不止一次。


    不过从始至终,陈豫景坐在他对面,平静得如同深潭,唯独一双黑眸,只要何耀方仔细去看,会发现他盯着他,好像一头随时准备咬断他脖子的野兽。


    许是酒喝得尽兴、说的想的也符合心意,何耀方握着酒杯起身走到窗边。


    雨势一点没小,就是闪电和雷声远了些。


    雨水冲刷着玻


    璃,眼前黑漆漆一片,只剩连绵不断的水纹折射着房间里的一切。


    他看着坐在沙发上面色沉稳、声色如常的儿子,半晌目光端详。


    水纹扭曲了陈豫景的面容和身影,何耀方低眉思忖。


    过了会,他对着窗玻璃上陈豫景的影子说:“叫你来,一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事,陈必忠的话我不放心”


    陈豫景没有朝何耀方看去,他端起面前的酒杯慢慢喝了口。


    “二来,是想问问你,当时曾朔叫你去见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特别的?”


    陈豫景抬眼,放下酒杯。


    铺垫了那么多“爱”,也该图穷匕见了。


    “没什么特别。”


    陈豫景转头,对上何耀方那双貌似温情实则谋算的眼睛,说道:“年中大会求了我一次。这次也希望我帮一把。”


    “你答应了?”


    陈豫景只道:“没谈多久。”


    闻言,何耀方轻嗤笑了声。


    陈豫景嘴里的事情在何耀方那都是有迹可循的。何耀方也清楚曾朔这个节骨眼找陈豫景到底为了什么——谈不上信任与否,至少这一秒不是,这一秒的何耀方,是真的想从陈豫景这里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半晌,何耀方表情不动。


    他凝神盯着陈豫景,忽然道:“他叫你,你就去?”


    话音落下,陈豫景确信,何耀方是有对他生疑的。


    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爱”将他自己说服了,又或者,他太过笃定自己的这份“爱”了,于是,紧接着的一句,他又状似训诫地对陈豫景说道:“你对人也太没防备心了。”


    陈豫景没言语,弯了弯唇角,似是自嘲。


    应对的话脑子里盘旋了几秒,陈豫景揣摩着何耀方这句话背后的意思,神色如常。


    敲门声响起。


    管家说,太太让来问问,是不是可以用晚餐了。


    何耀方语气不耐,扬声:“知道了。”


    他走来放下酒杯,神情比前一刻阴郁,道:“去吃饭吧。”


    陈豫景起身。


    两人视线对上,何耀方不知怎么,下意识又问了遍:“曾朔真没和你说什么别的?”


    这或许来自他长久的、对于潜在危险的警觉,他脱口而出,问完自己都稍怔,目光透出一丝犹疑。


    陈豫景神色依旧纹丝不动,他淡淡道:“没有。”


    某种程度,也可以说是何耀方问错了方向。


    就这个问题本身而言,陈豫景的答案有也只有这两个字。但如果何耀方问的是他同曾朔都说了什么,陈豫景或许会停顿,或许,也只是同刚才一样。


    饭桌上,曾青蓉吃了没一会便借口身体不适离席。


    她心事重重,一双筷子就没夹出去过。之前何耀方过来让她一起坐下吃饭,她还推脱了两句,直到何耀方面露不快。从始至终,她沉默得好像一尊雕塑。面对何耀方家常似的谈话,之前还会察言观色地找话题同何耀方说,现在,曾青蓉好像听不见何耀方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她总在走神,要不就是愁眉不展。


    雨下得铺天盖地,空气潮湿。


    灯光的影子都深了些,好像被沉重的水汽压住了。


    不知道这场雨会在什么时候停下,但肯定不会在此刻。


    此刻的窗外,依旧是一片骤雨倾盆。


    曾青蓉离开后,何耀方忽然开口:“豫景,你说,会有未卜先知这种事吗?”


    他的声音混合在一片迅疾雨声中,显得有些高深。


    陈豫景抬头。


    何耀方注视着曾青蓉离开的方向,语气阴森:“曾朔提前藏了手机——你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接到你出事电话的时候,身边只有你曾姨。”


    “豫景,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


    “但有些事,心慈手软是会出大事的。”


    姑且不论是不是曾青蓉、当时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她要把陈豫景车祸的消息告诉曾朔。


    如果是她一时的念头,那确实无意中推了把曾朔——陈豫景莫名其妙出车祸,曾朔比谁都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何耀方不确定的是,到底是不是曾青蓉走了这关键性的一步,留给他这样大的隐患。


    陈豫景放下筷子,语气如常:“未卜先知我不知道。”


    “但人总归清楚自己是不是要大难临头了。”他说得温和,神情也仿若平常。


    何耀方愣住。下秒,他哈哈大笑起来。


    他以为陈豫景讲了一个因为足够贴近现实而显得足够有趣的笑话。


    他当是儿子彩衣娱亲。他十分开怀。


    陈豫景仔仔细细、盯着何耀方大笑的样子,注视他露出的一截满是皱纹、皮肉纵横的脖颈。枯藤一样,死气腾腾。


    他是真的老了。陈豫景想。又老又蠢。


    一旁,手机忽然响起。


    是梁以曦发来的信息。


    时间已经不早。她在湖州的家里担心陈豫景被何耀方谋杀。眼见过了晚饭的点,赶紧发来信息问。原定的打算是,只要他五分钟没回,她就过来找他——这个计划过于粗糙,后来被陈豫景知道,气不气都是其次的了,他只是耐下心认真建议道,其实我们可以多等一会、还有,报警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是不是?


    梁以曦问他:“没事吧?”


    这三个字本身毫无问题。只是遇上发信息的人,加上她的语气和明显的观察意味,陈豫景只剩好笑。


    他点开手机,回她一个“嗯”。


    下秒,梁以曦警觉道:“本人吗?”


    陈豫景:“”


    陈豫景朝何耀方看去,说出去打个电话。


    何耀方看他一眼,虽然隐约明白是同谁的电话,但没多问,略微颔首表示同意。


    大概是之前那句“大难临头”属实让他心情不错。陈豫景暂时离开饭桌后,他叫来管家,点了点餐桌,让撤两个菜,再上几样新的。等管家回来,他问了句太太在做什么,管家说,太太出去抽烟了。何耀方便没再问。


    廊下雨声清晰不少。


    淅淅沥沥的。


    梁以曦听见,说:“你们那还在下雨吗?我们这都停了。”


    陈豫景:“”


    说不上好笑还是奇怪,前一秒的氛围被她搅得都有点紧张,这一刻,莫名浪漫起来。


    陈豫景轻声笑了下。


    脑子里还有他勃然大怒的吓人神情,梁以曦顾左右、稳重道:“本人是吧。”


    陈豫景语气带笑:“是。”


    “再见。”


    “这边结束我去找你。”陈豫景说。


    梁以曦脱口:“我出不来。”


    话音刚落,陈豫景又只是笑。


    梁以曦反应过来,心道自己真是不够坚定,仓促回了句“随便你”赶紧挂了电话。


    明明可以说好、不好,可以、不可以。


    这世上那么多表达允许与否的词汇,偏偏到了她梁以曦嘴里,只剩这句。


    “出不来”是什么意思,是想要见他的意思。


    陈豫景低头看了眼挂断的电话。


    檐下飞溅的雨水飘上屏幕,抬眼的余光里,有人在另一头的廊下朝他注目。


    缕缕白色烟雾笼罩着


    CR


    那人的面容。


    曾青蓉不知道站那里抽了多久的烟,一道道漆黑扑朔的雨幕将她整个人变得犹如鬼影。


    陈豫景发现,她变得有点不一样。


    刚到时见面的小心翼翼、饭桌上的郁郁寡欢,此刻,借着黯淡无光的雨夜,这些通通消失不见。


    她看着陈豫景,眼神充斥着异常冷静的审视。


    好像在观察。


    好像对照着什么、仔仔细细地一一比对。


    身后,管家过来催他入席,说何耀方又叫上了几盘新菜,让陈豫景尝尝合不合胃口。


    陈豫景转身进门。


    身后,潮湿雨气扑来,仲夏的热度里,寒意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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