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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作者:鱼游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杀意 就一秒钟。


    同陈豫景在一起的时间仿佛按下了暂停键。


    它停留在了那个晚上、那间房间——那个陈豫景来过、而梁以曦以为他会出现的时刻。


    进入六月, 周山少了些雨水,剧组大部分的日程顺利许多。


    殿前的盆栽不再需要额外打光,早上、中午和傍晚的空境拍摄只要摆好角度, 就能拍出不错的光阴流转意境。


    苏瑶这些天在剧组帮忙拍一些不是很重要的场面。


    临近杀青, 除了剧本上的按部就班, 一些边边角角的剧情, 或者副导演临时审片发现不太合适、需要重拍的桥段,


    春鈤


    趁这个时候全挤了进来, 紧赶慢赶地、凑到一起补拍。


    重华殿、芸芳殿和含章殿这三个主要场地, 也难得在一天里都架上了机子。


    人手不够, 蒙音就问苏瑶要不要试试。


    不是第一次合作, 彼此之间也早就十分熟悉, 相比梁以曦误打误撞的演艺生涯, 苏瑶对自己的规划还是很清晰的, 所以当蒙音顺势提议, 她也没拒绝, 只是担心这个节骨眼, 万一在自己手上耽误了怎么办。


    蒙音倒不是很担心:“试试再说。”


    “总要拍的, 苏导。”


    听到调侃, 梁以曦就在一旁低头闷声笑。


    嘴里抿着东西慢慢嚼,嚼了好一阵, 就见腮帮子很小地一鼓一鼓。


    脸上的妆容十分清丽,薄薄的眼影和腮红, 雾一样, 肌肤细腻得好像剥了壳的鸡蛋,侧面瞧着有种天真又妩媚的剔透感。


    这个时候,眼睫弯起纤浓的弧度, 笑起来的神情仿佛落入灯影里的细绒,抓又抓不住、摸又摸不着,总有些朦胧。


    见她没事人一样捧着碗沙拉边吃边乐,苏瑶走过来打量着说:“杀青了天天带你吃肉。”


    闻言,梁以曦笑得更厉害,抬起头笑眯了眼,眼瞳晶亮,瞧着苏瑶道:“心疼我啊?”


    弄得苏瑶是好气又好笑。


    心疼是肯定的。但梁以曦看上去太像回事了。拍戏就拍戏,聚餐就聚餐,开小会就开小会,无论人多还是人少,她都一个样。反常都称不上,就是很正常。陈豫景离开后,她也不说那件事了。她不说,苏瑶更不会没事找事。只是镜头里扫到,她比蒙音还细致,观察梁以曦的动作表情眼神,走走停停、嗔笑怒骂、入戏出戏——梁以曦是越演越真,她却是越拍越忧心。


    认识那么久,还是头一回摸不准她的脾气。


    晚上和余小年谈,余小年比苏瑶还紧张。


    “她爸爸走的时候也这样,一个人赶回去,飞机落地了才和咱俩说——记得吗?”


    “如果不是这次知道是流产住的院,绑架的事她还瞒着咱俩”


    “可我想了好多天,还是不明白,小曦被绑架?”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余小年吃了惊一直没缓过来。


    相比苏瑶陪在梁以曦身边,她这个总是隔着电话和屏幕的好友,每每提起还是心有余悸。


    她想不通的是事件本身——怎么都想不通。


    虽然她的爱好和工作一直围着游戏打转,但不代表她的思维也和游戏一般夸张、无边界。


    她问苏瑶:就算她父亲的事牵扯巨大,但怎么会落到她头上?还是这样的方式?


    余小年没有指明,但苏瑶清楚她在说陈豫景。


    好半晌,不知道说什么的苏瑶叹息道:“你觉得会分手?”


    苏瑶这个直截了当的判断却让余小年犹豫起来。


    停顿片刻,她有点无聊地转开脸,对着空气念叨:“反正小曦是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


    苏瑶忍不住笑。


    这本糊涂账,到了年姐那,敢情成了场押宝。


    她俩这样“背地里”念念叨叨不知道几回、军师一样,可阵前的梁以曦还是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旁人看她一如往常,其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倒不是说能做到完全的心无旁骛,只是当刻意不去想,或者沉浸在角色里,那些因为始终找不到原因的想法就变得不是那么折磨人了。


    梁以曦知道夏夏一直在“观察汇报”。


    视线偶尔撞上,见夏夏有些不自然,她便忍不住安慰,说“没事”——也不知道是哪里没事,又是谁没事、为什么没事。


    到底是陈行长,“思虑周详”,也可能是他这个人本就细致入微得可怕,只一眼,夏夏倒同梁以曦解释起来——


    “陈先生说不见面可以,但他要知道梁小姐在做什么。”


    梁以曦气笑了。


    这么多年,他就没变过。


    即便这次性质严重,两人第一次分开这么久,但陈豫景并不希望影响他和梁以曦的关系。他骨子里顽固偏执的程度,梁以曦早就领教过。某些时候,她甚至能在他身上看到钟淑雯的影子。只是相比钟淑雯的杀神杀佛、不计后果,他陈豫景过分平静了,仿佛深渊上的冰层,纹丝不动。


    加上这些年,他整个人渐渐有了很大变化,人前愈加不动声色、威势深重,于是这份平静在熟悉的人眼里,又变得有几分压抑——梁以曦说不出这份压抑源自什么,但会这么觉得。


    就像那天他看完Ruby匆匆赶来,车里等她收工好几个小时,她推门进去——第一眼都看到彼此了,那个瞬间,梁以曦就明显察觉他未及收敛的那份阴沉到近乎恐怖的压抑。


    好像很多记忆里非常不好的事全部涌到了他面前,他依旧纹丝不动、闭眼睁眼,神情好似温和,但眼底是有强烈杀意的。


    就一秒钟。


    梁以曦不知道那一秒钟里他想杀谁,但她是这么觉得的。


    眼下,说“掌控欲”不准确,显得他们在一起这些年一点感情都没有。相反,感情是很好很好的,但也并不妨碍他想要知道她的每时每刻。梁以曦其实也习惯了,只是这个时候这份“掌控”忽然冒出来,连带着关于陈豫景这个人,好像也刚刚认识似的。


    梁以曦不喜欢这样的“联系模式”,她还是希望尽快解决问题。


    等夏夏第三次同她解释,梁以曦憋不住了,她对夏夏说:“问问他,就没有别的想说吗?”


    梁以曦自觉暗示得十分清楚——明明是监考的老师,就差把解题思路给指出来了。


    没一会,夏夏拿着陈豫景的回复说道:“陈先生说希望梁小姐不要生气了。”


    “又问明天可以见面吗?”


    梁以曦:“”


    心底躺了只坏掉的气球,这会突然被猛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四处撞起来——疼倒是不疼,就是晕头转向的。


    “跟他说——”


    三个字出口,梁以曦深吸口气,恨道:“不要说了。”


    她转头看向夏夏:“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和他说一个字。”


    到底相差不少年岁,被惹毛了的梁以曦脱口而出,说话的神情也格外生动,双目炯炯、一字一顿,严肃又认真,好像兔子窝前气急败坏的小兔子——自家门前底气足、出口也张狂。相比之下,倒显得陈豫景稳重成熟,就是不识好歹。


    夏夏点点头。


    不知怎么,她觉得梁小姐这番类似学生时代的“绝交”断言,对“成熟稳重”的陈先生来说,威力还是很大的。


    看着梁以曦冒火的眼睛,夏夏将她的原话转给陈豫景:“梁小姐说不会再和您说一个字。”


    一旁,路过的苏瑶无意瞥见:“”


    脑子里立马冒出余小年的话,她发现余小年说的竟然有几分道理。


    梁以曦刻意不去想陈豫景会如何回复——这样硬气的话抛出去,怎么都得听个响。可她总不能去问夏夏,再让陈豫景知道,那这个架吵得也太便宜了。


    夏夏显然是向着她的。


    收工后,回到车里,夏夏忽然凑到梁以曦耳边,轻声:“陈先生问,‘一个字都不说?’我说,‘是的’。之后陈先生就不说话了。”


    梁以曦同她对视,好一会没反应过来。


    夏夏笑眯眯。


    另一边,自从工作里加入了一项和夏夏的直接对接,李秘书比平常还要忙些。


    不过他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情况特殊又罕见,于是,日常工作汇报的流程变成了:前半小时陈豫景还在行里开会,雷厉风行、镇定从容,看人眼神平静无波,好像底下人想的没有一个会出乎他的意料。半小时后,陈行长坐在办公室里,表情疑惑、眼神困惑,同李秘书反复斟酌“不会再说一个字”中,那“一个字”的底线到底真的假的。


    “不至于吧。”


    陈豫景认真回忆了下梁以曦之前还有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春鈤


    发现没有,他抬头看向李秘书,也不是真的要寻求意见,只是觉得夸张,便问:“你觉得呢?”


    好像这个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是和大家一样正常谈恋爱的了。


    李秘书很尽职:“梁小姐年纪小。小孩吵架都这样。过两天就好了。”


    陈豫景稍稍坐直,表情询问真假。


    李秘书很尽责:“猜的。”


    陈豫景:“”


    第102章 如果 她的神情既天真又哀愁。


    杀青那天是个阴天。


    梁以曦拍宋芙初进宫的三场戏。一场室内, 两场外景。


    这部分的剧情月初那会就拍好了,这回只需补几个镜头。蒙音在重华殿拍幼帝继位的场面戏,这场临时性的补拍就交给了副导演和这段时间一直跟着拍的苏瑶。


    宫门前的御道洒了水, 拍出来有种混青的质感。


    云层积得厚, 镜头也灰蒙蒙。


    宋芙跟着两名宫女往芸芳殿走。


    雪青色的裙裾边金桂满枝, 宫绦上坠着团纹样式的锦鲤抱尾, 活灵活现。


    金玉满堂, 实实在在的好寓意。


    宋姬步子不快, 就是走得不专心, 四处打量着瞧, 仓促学的规矩也忘了。


    宫女扭头低声催促, 宋芙提裙小跑跟上。


    少女脚步轻盈, 远远瞧着, 富贵又端丽。


    其实看得并不仔细, 稀里糊涂的, 也有点三心二意。


    刚进宫的宋姬品阶最低, 是不允许有什么注目停留的功夫的。


    日后的宋贵妃, 就算宫门前站个大半天, 也没人敢上前问一句。


    不过, 低也有低的好处,言行举止并不会太惹人注意。


    宋芙小声询问落后半步的婢女, 宫里头有点心吗。婢女笑笑,神色如常, 说有的。


    是一盘还算新鲜的石榴。


    熟透了的石榴, 颜色也斑驳。底下侧边一道裂口,不算大,但深, 露出来的石榴籽,红得像结了痂的血痕。窗棱格子下的光照进来,再敷上一层金粉,异样的奢靡,金碧辉煌又死气沉沉。


    宫里是最讲究的。


    再末位的嫔妃,桌上也得摆着十足的好兆头。管它新不新旧不旧。


    这两年尤其讲究。


    太子早夭,皇帝生了场大病,之后便一直用着丹药。宫里新建的道观数量都快赶上后妃居所了。皇帝的身体也确实慢慢好起来,前年便开始选新人,只是断断续续选了两年,也没听说后宫诞下什么皇子公主。


    一盘石榴从午后剥到日暮,传膳的小太监还是不见踪影。


    巨大的阴影从宫檐一角扑下,周遭的声音也好像突然间就小了下去。


    日落了。


    宋芙饿得身上都有些发冷。


    立在墙角的婢女眼观鼻鼻观心,足足站了好几个时辰,不声不响。


    “你饿吗?”宋芙忍不住,扭头小声。


    婢女抬头,一张模糊的面目,笑意模糊,语气也模糊:“宋姬且等等。”


    宋芙垂头不言语。


    瞥见桌角崭新的烛台,她站起来想了想,转身便朝屋内走,准备挨个点上这偏殿里的所有蜡烛。


    明黄的光焰映着浓浓暮色,照出一尺见方的地。


    点蜡烛这样的事,对初到陌生之地的宋芙来说,也足够打发时间。


    暖莹莹的光左摇右摆,风不知道哪里送来的,忽紧忽慢。她每个都凑近瞧,很新奇似的。宫里的蜡烛有股檀木香,听说也是道观里日日贡的,闻了静气凝神。


    宋芙闻着倒有些犯困,坐姿却没歪。


    粉嫩娇艳的海棠绒花贴着她乌黑浓密的鬓发,十四岁的年纪,规矩一会有一会没,鬓边海棠春睡,跟着她的脑袋一点一点。偶尔醒神,腰背挺直,眼神却迷瞪,走神瞧着殿外黑漆漆的一团,宫灯的影子飘在空中——怕倒是不怕,就是冷得慌。


    开春的季候,入夜寒意渗人。


    “宋姬,来人了。”婢女轻声提醒。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听着像是一群人。传膳用不着那么多人。


    宋芙手忙脚乱。


    婢女也赶紧帮她整理衣裙。


    传膳太监是和宣旨太监一起到的。


    宣旨太监说皇帝邀了皇后去观里听阳明道士诵经,皇后腾不开手安置,就让宋姬暂且住在这芸芳殿。


    传膳太监一旁听着,同婢女使了个眼色,眉头一皱。


    虽说这临时招幸的宋姬家世颇低,意义却不一样。听说是阳明道士夜观天象卜了一卦,说当今圣上近年新纳的妃嫔数字与坤位相冲,需得再进一名生辰八字都相配的。


    找了大半月,才在礼部一名七品郎官家里寻到。


    就是年纪太小,要不缓缓?皇后说。皇帝沉思道,先接进宫。


    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后是不大高兴的。不过太子死后,皇后就一直郁郁寡欢。


    宋芙不知道之后她会在这芸芳殿一住六年。


    那个时候,她的心思全在传膳太监手里拎着的两笼小提盒。


    后来的一小段时间,她在这偏僻又冷清的芸芳殿住得还挺怡然自得。


    只是时间长了,宫里的人多多少少清楚,芸芳殿的宋姬大概是被忘记了。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


    后宫里多少女人。皇帝又老了,能记得住几个?


    加上半月前阳明道士讲经的时候冒犯了先帝,皇帝下旨杖毙,于是更加没人敢提芸芳殿里用来凑数的宋姬了。


    对宋芙来说,这最直接的结果大概是:吃不饱。


    她年纪还小,吃不饱就容易生病。


    生了病就容易死。


    婢女拿着宋芙攒下的几锭银子去膳房找关系好的小太监疏通门路。


    只是迟迟不回。


    宋芙等到天黑。


    芸芳殿在整座宫城的角落,通往膳房的路七拐八弯,宋芙紧赶慢赶寻了半程,骤然听到前面小凉亭前传来落水的“噗通”声。


    宋芙吓了一跳。


    夜黑风高的,她像一只受惊的小猫,蜷缩在墙角,一双眼瞪得极大,警惕望着四周。


    记忆里,月亮从没这么亮过,亮得发白。


    忽地,一道阴沉冰冷、但格外年轻疏朗的男子声音响起:“去回公公,说办妥了。”


    “是。”


    一人脚步匆匆离去。


    “往后不能再出这样的事。”


    “再被人看见,死的就是我们。”


    那道声音虽然年轻,但短短几句,不怒自威。


    “是。”


    “是”


    “是是——”


    “回吧。”


    小凉亭下蹲了大半个时辰,宋芙探头小心张望,月光落满湖面,寂静无声。


    一整晚,她都没找到她的婢女。


    途中发生的事没头没尾,她也摸不着头绪。


    不过,虽说那群人言语含混,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这个她是清楚的。


    那日午后,宫里传出婢女背主偷财却意外落水的事。


    又说这宫女是碰着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害得没命,那“财”不过是掩人耳目。


    还有些说法,说这个宫女其实是想与情郎私奔,碰上满月水鬼才失足落水淹死的。


    皇后觉得这事不吉利,压了下来,不许宫人四散传播。


    芸芳殿的宋姬不知道,寻了整整两日,等第三日,她和一名小太监撞上。


    小太监人高马大,人也精明,一眼瞄到她的宫绦,跪下来迭声叫她娘娘,求她饶命。


    宋芙没当过一天的娘娘。


    她苍白着脸拉着他起来,问他好不好。


    她撞得才叫疼,一双眼都红了,几日的心力交瘁,吃不好、睡不好,这会看起来比小太监还可怜。


    小太监望住她,整个呆住了。


    后来,宋芙生了场大病,感觉自己快要死在这空荡荡的芸芳殿的时候,小太监拎了篓新鲜桃子来看她,见她这样,放下桃子就去为她请太医。


    宋芙看着那篓水灵灵的桃子,做梦似的。


    请太医有门路。她一个小小宋姬,其实连门路都不知道。也来不及知道。


    入口的药苦得要命。


    小太监捣碎了全部的桃子做成满满一碗


    春鈤


    桃汁喂到病恹恹的宋芙嘴边。


    宋芙都傻了。


    小太监说娘娘心善,喝了就没事了。


    宋芙眨眨眼,感激道:你心也善。


    小太监不作声。


    小太监日日过来送捣好的桃汁。


    病快好的时候,宋芙想了想,对小太监说,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我之前做了件糊涂事,但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小太监将碗摆上桌,扭头笑着说娘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是。


    他心里想,这个小娘娘,何止心善,还有点笨。


    “帮我找个人好不好?”


    后来,李恪说,那名婢女去了道观修行。


    “道观?”


    宋芙疑惑:“她明明是去帮我——


    “对。”


    李恪微笑,语气温和:“那天下午,皇后头风病犯了,太医束手无策。皇后就说要听诵经。这是不得已的法子。您不知道,往年里,皇后也就用这个法子治过两回。”


    他讲故事一样的语气,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刚进宫的宋芙什么也不知道,听得就入了神。


    “事情突然,诵经的宫女人数不齐。您知道的,能够进道观诵经的,生辰八字都要仔细瞧。”


    “好巧不巧,您宫女的八字正巧对上了,半道就被问人的公公带走了。”


    他说得有头有尾,慢条斯理。


    “这会没回来也是因为皇后那没准——可皇后哪管得了她。现在人还在里面跟着道士师父念经呢。”


    宋芙低头沉默,半晌抬起头,对上李恪笑意温润的眼睛,犹豫道:“真的吗?”


    生的病刚好,说话声都轻飘飘的,她望着李恪,感觉这个皇城仿佛第一回认识,整个人忽然间茫然无依。


    李恪不说话,笑容更深。


    宋芙知道这件事唯一的办法就是亲自去道观看看,可她的身份是进不了道观的,她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想到这个,她的眼神为难起来。


    李恪弯起唇角。


    这次他不觉得她笨了,他觉得她还有点聪明,又笨又聪明。


    他说:“您等我再仔细问问。”


    “当初您有给她交代过什么东西吗?”李恪问。


    听了宋芙的话,隔天,他就找来一名宫女。


    那宫女拿出当时婢女带在身上的几锭银子,看了眼李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当时婢女托了自己回来给宋姬交代,只是自己财迷心窍,瞒下了这件事


    宋芙看向李恪,不知如何是好。


    李恪轻声:“我让她好好给您磕头赔罪。”


    宫女吓得第一个头就磕出了血。


    宋芙忙说好了好了,别磕了!


    李恪就笑着让人下去了。


    宋芙想,李恪没必要骗她。


    这么大费周章,还要疏通这么多个关系,也太没道理了——她又不是什么贵妃娘娘!


    况且,他们素不相识,李恪却给她请了太医,还日日给她送桃子汁——现在还送着呢。


    往后好些年,只要宋芙惦起这事,李恪都能找人来同她解释几句。


    即便日后的宋贵妃忽然想起这桩陈年旧事,说要去道观看看那位婢女。


    李恪会说她已经被放出宫了,还找来了婢女的家人作证。


    宋芙很是相信。


    这是他们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缱绻相伴的一生中,唯一一件,宋芙从头至尾不知真相的事。


    也唯独这件事上,李恪做不到坦诚——一丝一毫都不能。


    日后的李大人,只手遮天、权倾朝野,甚至能新日换旧日,但在这件事上,他殚精竭虑、千方百计、滴水不漏,也近乎心惊胆战。


    “如果宋芙知道——”


    “李恪与她真正的初识,根本不是春雨长街。”


    “最开始那个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的小太监才是李恪。”


    “会怎么样?”


    《贵妃与他》最后的杀青镜头定格在梁以曦注视着磕头宫女离开的背影。


    她的神情既天真又哀愁。


    镜头外,不知何时来到这边的蒙音带着大家鼓掌,庆祝梁以曦杀青。


    听到梁以曦的低声自语,距离最近的夏夏想了想说:“这个要问导演了。”


    闻言梁以曦微怔,她抬头看她,忍不住笑。


    “也是。”


    第103章 好赖 这是有仇啊。


    陈豫景收到梁以曦杀青消息的时候, 正在汇富十六楼听曾朔发牢骚。


    他去渠田待了小半月,越来越觉得事情并不像他开始以为的那样,便有些打退堂鼓。


    刚到那两日, 周义程很谨慎, 并不太信任他。


    ——到底是汇富内审司出来的, 即便曾朔手上拿着陈豫景的亲自安排, 后面几天, 周义程依旧在担保项目的具体调查过程上同他模棱两可。


    他们内审司查经济案子, 是有“看家本领”的。对数字格外敏感, 什么项目、大概什么区间的数字, 一眼就能对上。甚至小数点后面几位, 他们都清楚大概出自哪里。不过, 碰上跨省市区的案子, 就比如眼下的高速项目, 也得是周义程这样司长级别的, 更得是汇富总行出来的, 才能多少摸清楚根脉。


    曾朔也不傻。


    但凡进入津州高层、能在年中大会坐上前三排的, 都不简单。


    周义程这么瞒, 他隐约也能猜到。大概是怕他顺藤摸瓜, 抓住高速项目的关键,然后泄露了消息——这是吃一堑长一智。毕竟担保项目就是这么堂而皇之捅到何耀方面前的。


    周义程不明说, 他就自己看。反正他这趟过来就是“避难”的,闲着也是闲着。


    等陈豫景那边重新举荐了人提讯辛建科、何耀方态度稍缓, 他就拍拍屁股回去。


    可谁知道, 待的时间越长,农商行里按照他的身份能接手过一遍的文件他都过得差不多的时候,曾朔发现, 已经闹上台面的担保项目,和目前这个还潜伏在水下的庞然大物,根本不是一个性质。


    担保项目再大、再离谱,顶多就吞个犄角旮旯的数字,牵扯的人不会超出三位。高速项目至今过了五轮,每一轮里,无论是津州高层还是沿途各市镇乡,都脱不了干系。一旦有问题,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天文数字,人也牵扯不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到时候肯定会有震动。高速项目还是何耀方主政时期的大项目,也一直是津州高层最重视的项目,一旦这里面出现震动,除了赔上他何耀方的根基和性命,整个津州势必要重新洗牌。


    曾朔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虽说天塌了个高的顶着,但砸下来的每一块砖都能砸死人。


    更何况,他没必要啊,他只想保命——年中大会前他去给陈豫景递投名状,就是想在何耀方手底下保住条命罢了。


    可转头一看,陈豫景更厉害——这是要他粉身碎骨啊。


    回过神来,他又有些搞不懂。


    陈豫景为什么要如此置何耀方于死地。


    虽说不至于以卵击石,但未免也太冒险,弄不好就是玉石俱焚。


    就目前的情况看,曾朔唯一确信的是:虽然有诸多不满,但何耀方依旧很信任陈豫景——因为台面下大家或多或少都清楚的原因。


    但陈豫景到底为什么。


    曾朔越想越胆寒。


    一个让何耀方如此信任的人,明明可以凭此青云直上、抵达别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背地里却要以这样的方式弄死他——


    曾朔觉得,这已经不是所谓的谋略和城府了,这是有仇啊。


    ——渠田待了些日子,稍微琢磨出这么一丝风向,当晚他就赶回了津州。


    隔天,他就坐到了陈豫景办公室。


    “我也没想真和何耀方撕破脸”


    比起陈必忠的“忠心耿耿”,他曾朔是有点首鼠两端了。


    “听说您后来另外举荐了人提讯辛建科,何耀方还专门电话同我聊了此事”


    这句话的语气便有些小心,曾朔看了眼办公桌后面的陈豫景,见他神色一如往常,便低头继续道:“我在这个位置是坐不久了。他是肯定要找人换我的。我就希望能有个善终。”


    他说得颇为委婉,毕竟牵出水下的庞然大物,不是会上简单弃个权就能好过的。


    再抬起头的时候,曾朔对陈豫景道:“这要被发现了,有没有命都两说。”


    陈豫景靠着椅背,闻言面上微微一笑,似是体谅。


    手边文件翻了两页,还没签字,他视线移过去,搭在桌边的右手拿起钢笔。


    他不说话,神情称得上平易近人,唯独唇边的笑意,瞧着让底下的人心里打鼓。手上动作幅度不大,几个字签好,抬眼的时


    CR


    候,平白有种压迫感。


    曾朔一时摸不清他的态度,硬着头皮往下道:“您不知道,当年和平路上就闹大了。都死人了。可有什么影响?没有。现在再去问问,‘和平路’三个字还有谁知道”


    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阳光隔着两层玻璃照进来,空气里尘埃浮动的痕迹格外明显。


    津州已经快大半月没下雨。夏季高温干燥,走在路上,都有点火烧火燎的。


    李秘书敲门进来拿文件,曾朔起身准备告辞。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惹了陈豫景不快,离开前曾朔踟蹰道:“陈行长,我来这里的时候和周义程说了,后面一段时间检察院那边肯定看得紧,我这里能提供的都提供。您放心。”


    陈豫景放下笔,态度温和:“有劳。”


    “哪里哪里”


    门被动作很轻地关上。


    陈豫景垂眼注视面前的白纸黑字,无声笑了笑。


    他发现人只有在真正察觉危险的时候才会动点脑子。要不怎么说急中生智。


    一旦脱离险境,隔岸的豺狼都变得慈眉善目。曾朔明明已经意识到何耀方不会放过他,但何耀方一同他好言好语,他就觉得事情是有转圜余地的,他是可以“善终”的。


    不过陈豫景自知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只是单纯觉得何耀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自己的人。


    而他自己,也不过时间早晚。


    ——到时候就看谁出手更快了。


    桌上文件清理了一部分,李秘书递上一沓装订成册的A4纸。


    农商行的关闭流程行里讨论过几回,不过都是拿着四年前的方案,陈豫景全否了。


    这会讨论出了些新规,顶头一项便是项目后续归属问题。


    其中牵扯到的人事关系、资金腾挪,才是闭行后的根本问题。


    行里多数支持参考之前的分行关闭办法,通通往上一级靠拢就是了。


    好巧不巧,渠田农商行的上一级,就是津州总行,毕竟当初就是梁瀚桢的左膀右臂牵线搭桥的。


    陈豫景依旧不大满意。


    那沓两百多页的册子翻了十来页,他只觉得头疼。


    即便早就清楚这些年往农商行走的项目混乱又繁杂,但真一项项拿到眼前,陈豫景一度觉得自己回到了四年前拿到江宏斌那一千多页资产明细的时候。


    心情说不上多好,捏着纸张准备再看两页——至少看到下班吧,耳旁忽然传来李秘书一丝不苟的声音。


    “夏夏说,梁小姐那边下午杀青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这边花和蛋糕已经第一时间送出去了——”


    陈豫景顿住,抬头。


    李秘书止住话音。


    陈豫景摘下眼镜,前一刻还有些严肃沉默的面孔,这个时候表情变得不是很明白。


    他闭上眼捏了捏鼻梁,似乎在措辞,半晌开口问:“什么送出去了?”


    李秘书:“花和蛋糕。”


    肯定不是行长耳朵不好,是他没说清。


    “都是从梁小姐喜欢的款式里挑的。”李秘书又道。


    陈豫景:“”


    他感觉头更疼了。


    都送出去了,他干什么用?


    好了,这下他更加不用出现了。


    陈豫景无语。


    马上就要六月底了,大半月没见面,下班回去光给她整理衣帽间了,偶尔拍几张照片过去没事找事问她衣服归哪里合适,也不见回——这日子过得。


    所幸家里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即使几个月不着家。更何况还有那些之前就往家里寄过的品牌方礼物。这段时间陈豫景就收到过两回。一回是香水,一回是衣服。香水是合作的老牌子了,陈豫景也熟。物业收进来消了毒放门口,陈豫景看到就给梁以曦拍了照片,问她要不要拆开。梁以曦半会回了个“嗯”。陈豫景就一手拿着快递,对着手机屏幕上的这个汉字笑。


    不过等他拆开再没话找话问她放哪里的时候,梁以曦就一个字也不愿意给了。


    陈豫景当然知道放哪里。


    放的时候觉得它们都是梁以曦生的,每个都可爱得不得了,又香又可爱,他在它们面前坐了会,小心排了两个阵型,忽然就感觉到一阵孤独。


    第二回的衣服梁以曦也只给了一个“嗯”。


    陈豫景拆开发现是礼服,估计是后面出席品牌活动要穿的。但等他拍完照发过去,再仔细看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个衣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动作幅度大点指定走光。


    他就和梁以曦说:“曦曦,这件要穿吗?”


    “让你经纪人再考虑下。”


    “还是不要穿了。”


    “这件衣服不许穿。我会和夏夏说的。”


    梁以曦一个字都没回。


    倒是他,半夜还在皱眉。


    不过这段时间陈豫景的睡眠质量确实有所下降。


    行里的事顶多占据他的精力和时间,他情绪上始终是有些阴郁的,有时候又是阴沉的。阴沉的时候居多。


    因为眼下两人的分开,他总想起四年多前赶到医院李秘书告诉她梁以曦流产了。只要思绪回到那个时候,他就感觉心口是空的。


    好像一下被剜掉了心脏。这么多年,他依旧毫无防备,就这么硬生生地、掏空了。


    接着,他便会很自然地想起那通昭示因果的录音,剜掉的心脏再一点点变得坚硬,等到血管都结冰,他也已经一个人坐了一个下午一动不动。


    汇富有他专门的休息室,一应设施也齐全,其实他在那里睡得比家里好。后来陈豫景归结为家里枕头太多。人都不在,放那么多枕头干什么,嘲笑他吗。可等他把梁以曦多余的枕头挨个收进柜子,他更睡不好了。好像它们突然间都有了脾气,声音变得更大,暴露了他心底的担忧,只好又拿出来,让它们声音小点,看着也好像梁以曦很快就会回来似的。


    相比于这些乱七八糟、没什么规律的事故,最难弄的还是早上那点时间。


    这间屋子有太多梁以曦的气息。有时候记忆里也会冒出来。记忆里的还要真。在一起这么些年,随便一个念头就可以让他好久都缓不了。甚至只是一场情事的开端,梁以曦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她靠近的想象,陈豫景都必须克制到极点,才能阻止自己往下想。


    因为往下想是很容易的,稍不留神就陷进去了。房间空荡荡的,他又总觉得大夏天空调温度低,但也可能是他年纪大了——人在起床的几秒里就是会有点天马行空的情绪起伏。


    只有梁以曦是他的温柔乡。


    唯一一次没控制住,是想到某年冬天在湖州,早上她起不来,外面还下着雨,他要走,她不让,蜷在他怀里拿脚心磨他,自作聪明。陈豫景又气又笑,他盯着她熏红的脸,黑沉的眸子,仔细瞧着她,然后握住她的一只脚踝就分开了。梁以曦吓得小声惊叫,搂着他睁开眼,哪哪都暗,她却是无比明亮的,陈豫景笑着低头吻她。


    时间不算太够,他是准备潦草一点的,也有点担心太急了梁以曦受不了会哭。于是就只开了个头,浅尝辄止的,他是惯能忍的,这点还显不到面上,注视着梁以曦,尝到那点甜腻湿滑,陈豫景只觉心口膨胀。谁知她主动迎了上来,不管不顾的,像只没有分寸的小兽,抵到最深才晓得受不了,望住他的眼底霎时水盈盈一片,眼泪水跟着淌下来。陈豫景


    春鈤


    只好把她往怀里托了托,然后去吻她的眼睛。


    脊梁骨都要被她含化了,结果就是罕见地没走成——怎么走得了,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忘了。


    他早就爱她爱到神智都不清了。他甚至幻想过如果再早一点遇到会怎么样。估计他的人生轨迹都会因为她而改变。就像常年阴暗潮湿、令人作呕的地方忽然得到阳光的眷顾,生机总是能有一点的。


    因为不是在家里,那场情事全在被窝里。两个人贴得极紧,梁以曦从始至终都在他怀里,腰肢被他一只宽阔掌心牢牢箍着,动弹不得。陈豫景就记得她肌肤上快要融化的触感,热雪一样,还有她身体里极致的美妙,耳旁是间歇不断的水声、窸窣声、伴随着亲吻,按捺又激烈的呼吸声。


    那个早上想起来,稀里糊涂草草解决,整个白天陈豫景都在想她。他也不是什么圣人。半夜实在想得不行了,给梁以曦发信息,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问她想看吗。他是不要脸的,发过去的照片一张比一张离谱,后面结束了还给她看握着的手里明晃晃的痕迹。


    第二天果不其然就被梁以曦拉黑了。至于后面为什么加回来,是他拜托夏夏去道歉——说“以后不会这样了”,就这七个字,其余什么都没有,梁以曦还是被他的不要脸程度吓到了,加回来的速度赶得上拉黑的时候。


    不过从始至终,陈豫景自认还是比较镇定的。


    可是,当李秘书过来告诉他,杀青的礼物已经送出去的时候,陈豫景才发现,他根本不是镇定,他是有盼头的。


    他看着李秘书,发现盼头眨眼就没了——人在无语至极的时候就会笑一笑,他简直气笑了。


    想来也不知道如何说,也怪自己没提醒,陈豫景摆摆手,只好当做没事发生。


    拿出手机准备给梁以曦发个信息。


    往上翻了翻,好几页都没回,陈豫景叹了口气,开始编辑。


    等编辑好天都暗了,发过去半小时还是没人回。


    陈豫景想了想,起身走到窗边给吴升打了个电话。


    人被晾太久,就容易陷入某种好赖不分的遐想——梁以曦说没空处理两件事,等到她杀青,他竟然有种终于轮到自己的庆幸。


    第104章 等量 命中注定一样。


    主演杀青还是要好好庆祝的。


    梁以曦不是剧组第一位杀青的。在她之前, 女二黎心葵已经拍完所有戏份赶回学校上课了。听说快到期末了,课程任务十分紧张,走的时候还在车上开着视频听课。这会群里知道梁以曦杀青, 黎心葵就说要回来一起庆祝。小姑娘当给自己放假, 蒙音一眼看穿, 叫她问问学校好不好请假, 黎心葵顿时不说话了, 跟被班主任抓着似的, 群里大家瞧着, “哈哈”发了一通, 比平常热闹。


    只是没等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出一会晚上去哪小聚, 蒙音忽然@所有人, 说制片人吴升给所有剧组人员包了两天一夜的“裕和天地”度假酒店, 庆祝《贵妃与他》剧组杀青。


    “还没全杀呢, 这是要提前庆祝?”


    房车门打开, 苏瑶低头看着手机, 反手关门的时候忍不住嘟囔了句。


    梁以曦正对着镜子擦脸上的水珠, 闻声抬头。


    她刚卸好妆洗好脸, 湿漉漉的脸颊, 白皙清透,眉毛沾了水密丛丛的, 比起剧中刻意修饰的温婉雾眉、娇俏柳眉,此刻卸干净了, 露出原本的样子, 洁净又活泼。好像雪地里探出脑袋的狸花猫,身上毛尖簇簇,沾着雪珠, 机敏伶俐。


    丝缕碎发贴着脸颊,梁以曦指尖拨开,她望着镜子里的苏瑶,神情有些莫名。


    视线对上,苏瑶朝她晃了晃手机。


    一旁,清点好戏服的夏夏从包里找出梁以曦手机递来。


    还没点开,就看到屏幕上显示半个多小时前收到一条新消息。


    是陈豫景发来的祝贺杀青。


    梁以曦瞪着,没说话。


    苏瑶以为她看到群里了,便又道:“说让今晚过去,包车来接。”


    “真是做领导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照理还有三四天的收尾工作,听说蒋羡就是最后一天杀青。吴升作为制片人,虽然比蒙音还有决定权,但在这种事上,其实更应该考虑周到些。不过后来蒙音又在群里解释,说是吴升之后要出差,时间上不好协调,索性就趁着这次机会好好庆祝,也叮嘱大家最后的工作不要马虎。


    “过去也不久,就是要耽误一点晚饭时间。你看是过去吃,还是在这里先吃了,反正我们可以自己开车过去。我和蒙导说下。”


    苏瑶还站在门边,一副随时准备过去交代的样子。


    梁以曦想了想说:“和大家一起吃吧。”


    天色已经很暗了,入夜前最后一刻的夜幕深蓝如丝绒。


    这阵雨水渐少,天际辽远平阔。影视基地遍地灯火通明,密密实实的光团挤成一块又一块,放眼望去,人仿佛是在另一头面对着这一切,整个时空被分成了上下两部分。


    这一天过得好像很慢。


    断断续续的镜头、人来人往的现场,场记噼里啪啦敲着场镜次,苏瑶一会出现在人前,一会又消失,没一会声音从扩音器里传来,她坐在监视器后,拿着对讲机和梁以曦说了好多话。


    又好像过得很快。


    现在结束了,脑子里所有的片段都是一眨眼的事,梁以曦感觉到一种不真实。


    记忆里还存有年前为了这部戏被苏瑶领着和蒙音吃饭见面的场景。


    那个时候,她还在忐忑会不会拿不下这么好的角色,忐忑不被导演认可,现在拍完了,又开始忐忑播出的效果、大家会不会喜欢。


    近期剧组为了筹备杀青视频,网上关于这部戏的舆论也慢慢开始预热。


    梁以曦有时候也会拿着夏夏的小号去看,评论多数还是很期待的,也有一些质疑,质疑梁以曦的演技,还有她和蒋羡的CP感——月初那会,梁以曦上部和林榛然合作的戏播了,反响不错,她在里面虽然是个人设不算丰满的女三,但因为和男主CP感挺强,这段时间社交媒体上的二创稍稍火了把。


    工作室的微博评论下也一直有那部剧的CP粉喊着让她和男主合体直播。那段时间《贵妃与他》忙着杀青,苏瑶没顾得上,等后来再去看,苏瑶说评论被人“清理”过了。


    说的时候,她看上去很不高兴,似乎连带着其他怒意。


    梁以曦很快反应过来,目光朝夏夏看去。夏夏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这不是陈豫景第一次干涉她在戏后与男同事的合作——说起来,陈豫景还蛮“识大体”的,戏里怎么样都可以,谈情说爱、卿卿我我,他可以不看、看了也可以当没看见,可一旦到了戏外,牵扯上演员本人的感情,他就不是那么宽容了。


    也许是他做事的风格,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处理得悄无声息。甚至好几次,苏瑶都没反应过来,那批磕生磕死的CP粉就凭空消失了,搞得苏瑶还有点担心他们是不是吃了什么才会如此火速下头,弄得梁以曦哭笑不得。


    于是,那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莫名其妙被关进小黑屋的CP粉慢慢就把目光投到梁以曦正在拍的戏上。


    讨论最多的,就是梁以曦和蒋羡瞧着没有CP感,希望她能和上部戏的男主二搭。


    “有些事就是这样——先到先得。”


    “现在去和粉丝说等剧播出来再下定论,根本没人理,还会说你是不是偏心。再离谱点,都会传你们是不是私下谈上了,才会这么偏袒。”


    “我今天听蒋羡助理说,蒋羡被骂了,说他配不上你——你说这怎么说?配得上?呵呵。配不上?那不是没事找事。我只好笑笑。”


    苏瑶边摇头边说。夏夏在一旁乐得不行。


    后来,不知怎么,传二搭的声音也忽然没有了。


    苏瑶阴阳怪气,说陈行长只手遮天,又说当年的汇富也这么业务广泛吗。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分开一段时间了。


    陈豫景照常联系她,大事、小事、琐事,每件事他都好像失去了决断力,非得样样摆到梁以曦面前仔仔细细好好问。梁以曦不理他,他也不会胡搅蛮缠,顶多再换一件新鲜的。


    这段时间里,梁以曦连汇富大厦一楼电梯拐角换了什么新品种的绿植盆栽,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某种程度,像极了那赵高,正经事不想着解决,整日带着公主四处垂帘听政。


    眼下,这通庆祝杀青的消息跟折子似的,掐着点递到梁以曦面前——就好像城门都失火了,他还寻思着公主晚饭吃什么好。


    梁以曦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


    这些天这个男人就跟失忆了一样。


    事情在他那仿佛从没发生过,隐瞒也好、欺骗也好,他装得太像回事,清白又无辜,梁以曦气都没地方气。


    放下手机,想不通的搁一边,另一边,梁以曦会去想那个自己从没察觉过的孩子。


    赶着杀青的时间里,脑子稍微闲下来,她就会反复回忆那时候的自己。


    其实是有蛛丝马迹的。


    只是她太年轻,不知道原来那就意味着肚子里有宝宝了。


    她还想起那次事发前去马场看Ruby。Ruby有些反常,没有让她骑。


    梁以曦以为Ruby是怪她来的次数太少。其实不是的,Ruby应该是察觉了。


    逐渐堆叠起来的记忆碎片,让那些突然面对又分外陌生的记忆一点点变得熟悉——她是真切感受过的。


    身体里的那个生命,是她和陈豫景的孩子。


    ——多数时候就是在想这些。


    她话变得少,心情说不上低落,偶尔还会有种恍然的新奇感,只是慢慢地,无论想出去多远,她总会回到对陈豫景的郁闷和不解中。这样一看,分开的时间里,对这个人的想念似乎并没有多少,全用来生气了——毕竟想起来就气。


    沙发上躺了片刻,听到苏瑶和夏夏再次回到车里,她俩小声商量一会到了地方大家聚餐的安排,迷迷糊糊听了几句,梁以曦就睡着了。


    大概是工作彻底结束,脑子也完全放松下来,她居然梦到了当年陈豫景中途转机英国来找自己。


    那个时候,她一个人躲在卫生间,经历着从未有过的恐惧。


    生死、人命、谋杀与跟踪,二十岁前的人生被衬托得好像胡桃夹子里的一场圆舞曲。


    直到陈豫景敲响她的门铃。


    这个梦来来回回,做了好几遍。


    开头都是急促的门铃声,结尾都是他宽阔温暖的怀抱,命中注定一样。


    睁开眼,车子平稳行驶在林荫大道上。


    窗外是无边际的黑夜,一侧如水的车灯明亮笔直,头顶的路灯星星点点。


    茂盛的树荫也跟着忽明忽暗。一闪而过的光影里,枝叶的影子金灿灿,暗下去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了,于是目光本能地等待、本能地寻找亮光。


    梁以曦撑着额头坐起来。


    乌黑浓密的长发散落在身侧,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散去,车里的冷气包裹住她。


    车窗上,映出她薄薄的身影,发丝垂落,看不清面目,只有遮住脸的手心里露出一小截下巴,显得有些孤单。


    明明睡了一觉,可还是觉得疲惫,身体仿佛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跋涉了好久。


    许久,等到梦里的温暖冷却,梁以曦深吸了口气。


    她意识到,分开的这段时间,她其实已经很想很想他了。


    只是意识到这点后,梁以曦感到了痛苦。


    这种情绪和之前所有情绪都不一样——就好像之前在她迷路,现在她发现,其实无论怎么走,路都是不通的。陈豫景肯定清楚,清楚她对他的爱、清楚她离不开他,所以怎么都不告诉她原因,希望她按照他的意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她给了陈豫景这样做的底气。


    可她完全没办法。


    抬起头,车窗玻璃上映出梁以曦茫然又委屈的神情。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


    认识陈豫景到现在,八年时间,再模糊的感情都会变得清晰。梁以曦清楚自己有多喜欢,也无比清楚陈豫景的爱意,可为什么还要这样呢——仍旧是想不通的问题,答案却还在陈豫景身上,这让梁以曦的痛苦更深。


    当爱情的面目变成一个具体的人,美好和不美好也通通变得具体。


    一个人坐了一整个路途,没有人打扰,二十六岁的梁以曦在人生第一部主演的戏杀青的这个夏夜,明白了一件事:她有多爱陈豫景,陈豫景就会以等量的痛苦回馈给她。无论事出何因。


    第105章 真实 他的语气压抑又干渴。


    “裕和天地”度假酒店是周山影视的附属产业, 位置上也临靠,坐山面水,风景秀宜, 就是价格不菲。来这边度假休闲的, 主要是一些演员明星, 还有领域相关的投资人。


    不过, 能一口气包下两天一夜, 算是比较少见的大手笔。


    梁以曦一行到的时候, 吴升已经在宴厅开了好几箱香槟。


    庆祝《贵妃与他》杀青的横幅下面还有一行庆祝梁以曦今日杀青的小字。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上去的。花篮也全摆好了, 满满当当的玫瑰, 橙粉朱红, 团成好几簇, 郁金香和舞花姜点缀在四周, 明艳又张扬。


    印有她名字的桌签旁, 还摆了一束薰衣草玫瑰。


    渐次深浓的紫色并不隆重, 远远瞧着, 珍珠白的边缘透出梦幻的粉紫, 光泽动人, 比起远近的花团锦簇, 这束格外优雅,让人眼前一亮。


    像这样的点缀, 稍微留心便会发现整个宴厅错落了许多处。


    即便这场杀青宴的主题是整部戏,在场的人也都会觉得, 今日杀青的梁以曦才是主角。


    梁以曦落座后才注意到这个细节。


    她也不傻, 只是不大明白吴升为何会如此别出心裁——既不喧宾夺主,也不顾此失彼,总之有种恰到好处的相宜。


    过往的交道里, 根本看不出他是这样的人,梁以曦撑着下巴,四处瞧了好一会。


    下车的时候换了身海蓝长裙,不算正式,高低层叠的裙摆,有种度假的悠闲,衬得她肌肤白皙凝润,淡妆的眉眼分外妩媚。


    “看什么呢?”苏瑶拿起桌上的香槟。


    梁以曦指了指面前的玫瑰,笑着问:“好不好看?”


    苏瑶也笑:“一进来就看到了。就知道你肯定喜欢。”


    话没说完,吴升本人乐呵呵地朝她们几个走来。


    他倒没有像之前那样无厘头殷勤,略微寒暄几句,对梁以曦说今天辛苦了。


    一旁,早到片刻的蒙音递来一杯香槟,梁以曦笑着接过。


    吴升便问起《贵妃与他》后续的进度,还有现在已经预热的杀青视频什么时候出。蒙音说最早也要月底了,吴升点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低头喝了口香槟,忽然又问蒙音那年底能不能上这部戏。他问得实在突兀,蒙音不知道怎么回,同身旁的苏瑶交换了个眼神。只是打量着吴升的表情,他好像也不是很在意这个时间点能不能被精准执行,估计就是随口一提。


    说话的功夫,主演们陆续围来,吴升便同他们一起举杯庆祝了杀青。


    看得出,他这趟实在潦草,神情偶尔仓促,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如果不是碍于他制片人的身份,在场的人估计都要互相对视一下,露出点疑惑。


    蒙音见怪不怪,苏瑶也有点习以为常——她本就熟悉这个圈子。一起举杯后,人群嘈杂,她凑到梁以曦耳旁说吴升这趟应该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她也不是很关心这些大佬背后的顺势安排,说完朝梁以曦耸了耸肩,拿起酒杯又倒了些香槟。


    时间不算晚,但也过了正经饭点。


    自助的西餐,梁以曦吃了半饱,扭头见苏瑶和夏夏将一瓶香槟喝了大半。她看着面前的酒杯,亮晶晶的气泡丛绕着杯壁窸窸窣窣,后知后觉,她想起这个香槟品牌是她最喜欢的,难怪刚才入口一瞬间脑子里“咯噔”了一下——这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确认了这点,好像疲惫的兔子意外发现了一片胡萝卜地,躺倒就能吃饱。


    梁以曦有种被眷顾的惊喜。


    等苏瑶发现,她已经喝得有些晕乎了。


    抱着蓝色玫瑰趴桌上,眼神不知看向哪里,好像在看花,又好像只是在走神。花和她裙子颜色相似,她懒洋洋地,一边喝酒一边发呆,也如一枝风情万种的玫瑰,慵懒娇媚。


    找来服务员安排梁以曦回房间休息的时候,苏瑶得知她们的住处并不在一起。梁以曦被安排在临湖视


    CR


    野最佳的独栋别墅。大概是主演特有的优待,苏瑶没多想,就让夏夏陪同这边的服务员一起送梁以曦过去。


    观光游览的小车负责来回接送。


    离开宴厅,四处照明的灯光变得稀疏。视野范围内再也看不到一处和酒店一样笔直高耸的建筑,曲折幽静的庭院布局渐渐显露出来。


    这边的风里充盈着水汽,仲夏的热度蒸腾了周遭茂盛绿意。


    暖风拂面,萤光微弱,暗绿色的草坪看上去也像一片静谧湖水。


    上车的时候,梁以曦觉得自己还是很清醒的,并不是苏瑶以为的那样,醉得不行了。只是车上坐了一阵,被迎面的风熏了片刻,不知怎么,视线就变得有些模糊。


    绕过一丛爬藤廊架,梁以曦闻到茉莉的香气。


    馥郁至极,嗅到的一秒钟就恨不得占据整个鼻腔。


    气势强大、几乎称得上磅礴,明明花朵是那样玲珑可爱,还自带一点小白花的清纯稚嫩。


    这是她的住处。


    下车后,梁以曦对着进门回廊前的几大丛茉莉发呆。


    庭院里的小凉亭内已经摆好了同款的薰衣草玫瑰和庆祝香槟,夏夏进去看了圈,走出来对梁以曦说:“小曦姐,这里的布置好用心啊不知道蒙导和羡哥那里是什么样的。”


    梁以曦忍不住笑,其实她也有点好奇,她在茉莉前蹲下,只不过下秒就打了个喷嚏。


    夏夏乐了,也蹲了下来,没一会,她也打了个喷嚏。


    两个人就都笑起来。


    苏瑶打来电话问情况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在凉亭又喝了小半瓶。


    梁以曦在躺椅上快要睡着,夏夏就拿着她的手机给苏瑶视频。


    “小苏姐,你看这里,还有喷泉呢。我们到的时候一直在喷,就这会停了。这里还有一个花房,里面全是绣球,我带你看对了,门口还有好多茉莉,你根本不敢想有多香,我打了好几个喷嚏,小曦姐也”


    不知怎么,苏瑶觉得单听这个布置,让她想到了某年的富熹堂。


    只是没等她细想,或者就着夏夏的视频去细看,夏夏突然不吭声了,视频的角度也顿在了地上的草坪。


    “陈先生。”


    夏夏语气平静,像极了打工人周末出去玩好死不死偶遇领导。


    下一刻,视频就被陈豫景接过去。


    苏瑶冷下脸打招呼,目前发生的一切都有了理由,她的语气不是很好:“原来是陈行长。”


    陈豫景微微笑,对着镜头温文尔雅,语气也分外彬彬有礼:“这段时间麻烦苏小姐了。”


    苏瑶冷笑:“我和小曦我们从小——”


    说到一半,她就觉得跟这样虚伪又阴险的人打交道实在没意思,直接挂了视频。


    夏夏不作声,在陈豫景握着手机转身走向凉亭的时候,她也朝门口走去。


    半途,陈豫景叫住她,说:“出去打声招呼,不要让车往这里开。”


    夏夏心里啧啧,嘴上应道:“好的陈先生。”


    这边实在安静。


    草木掩映,话语声都变得有如虫鸣。


    梁以曦早就睡着了。


    梦里是香槟的气息,还有浓烈的茉莉味道。


    她睡得太深,躺椅上懒洋洋的,垂落在椅侧的手心被人轻轻握住也没醒。


    驱蚊的灯光就在她脚边,难怪能睡得这样心无旁骛,陈豫景低头看了看,有些好笑。


    他在她身边坐下,拿过她的酒杯,喝完了剩下的香槟。


    他坐着,抬手握杯不紧不慢、气定神闲,好像他是这座庭院的主人。


    比起一路过来的指示照明,这边的亮光就更少了。


    远近幽幽暗暗,生态又极佳,凝神的时候,能看到萤火虫的扑簌流光。


    梁以曦睡了小半晌,迷迷糊糊睁眼,眼前就飘过小簇橘光,光晕闪烁消失,视线中心便是陈豫景线条清晰的下颌和喉结。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毕竟之前一路过来做了好多这样的梦,梦里也全是他。


    感受到带着凉意的指尖触碰自己,陈豫景微怔,他正在想过去那些事,还有眼前错综复杂的筹谋,垂眼就见梁以曦双眼迷蒙望着他瞧。


    唇角忍不住弯起,陈豫景握住她探来的指尖,低头亲了亲,觉得她喝醉的模样可爱至极,主要不骂他了,眼神里也没有之前对他的冷淡。


    他俯身啄吻梁以曦温软的面颊,酒杯随手搁一边,一双眼全在她脸上,看也不看,收回来的手下秒就去摸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捧起她微抬的后颈。


    梁以曦只觉得真实。温度真实、触感真实,气息也真实。


    她伸出手臂抱住他宽阔坚实的背,环住他的脖颈,很是依恋。看上去是没清醒,但注视他的眼神一眨不眨,多年没见似的。


    陈豫景忍不住笑,心口酥麻,贴着她的嘴唇轻吻,片刻移到梁以曦耳边,气息已经变得滚烫,开口却一如寻常:“是不是想我?”


    话音刚落,陈豫景感受到靠在他肩上的梁以曦点了点头。


    她应得这样快,自然而然,倒让陈豫景反应不及、一时愣住。下秒,他看她的眼神就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还能气定神闲地坐着、等着,这一刻,心里有什么被一下子掀翻了,他坐不住一点,积了大半月的情绪这时候全涌了出来,他的不安、忍耐、犹豫,其它的所有欲望,此刻、全部、通通都找到了出口。


    他是觉得她没苦硬吃,脸上升腾起一股强抑的怒意和冷意,紧盯梁以曦的眸色深暗,仿若猎捕的兽,空气都变得紧绷暗涌。


    伸手就去撩她的裙摆,一边又握着她的手去解自己,动作粗鲁下流,整个压下来吻住她嘴唇的力道也重。他是饿狠了,不管不顾,所幸这个地方就算是犄角旮旯的缝隙他都让人仔细检查过。


    ——这一切当然是他的预谋,但不预谋怎么行。陈豫景瞪着晕乎乎凑上来讨吻的梁以曦,怒极反笑,没管那一点根本不够的湿润,陈豫景深喘口气,反手脱了外套扔地上,下秒直接把人托抱到了身上。


    他一边觉得自己这番预谋得到了意外之喜,一边却越来越生气——他也有好多个“明明”,明明、明明,他都想问问梁以曦,何苦。


    拉链又硬又冷,梁以曦反应不过来,伏在他肩上惊声喘息,挣扎着挺腰,被陈豫景毫不留情按下。这一下险些令陈豫景失去理智,抵着不动适应了几秒,却越来越感觉胸腔也如火如荼烧起来,火星子直冒、愈发不可控制,于是他一声不吭,抱着她起身就朝屋内走。


    海水荡漾的裙摆摇摇曳曳,陈豫景后背的衬衣早就被汗水浸得湿透,只是他的呼吸比起梁以曦,更稳重些。梁以曦呼吸都有些破碎,氧气一会大量涌入肺部,一会少得可怜,她不得不使劲仰面才能呼吸到更多。


    没几步,嗓音呜咽,腰肢紧得不像话,梁以曦搂着陈豫景的手臂都开始微微发抖。


    感觉到一阵控制不住的淅沥的时候,梁以曦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最后埋进陈豫景颈窝啜泣出声。


    陈豫景将她抵在进门前的门柱上,头顶光线柔和,映出梁以曦小猫一样乱糟糟湿漉漉的脸庞,蓬松浓密的发丝粘在脸上,口红一半在陈豫景的衬衣领口和肩线处,一半在她湿红得一塌糊涂的唇角。


    陈豫景不作声瞧着,目光沉沉,拇指指腹粗糙,抹了两下梁以曦脸上稀里糊涂的眼


    春鈤


    泪,然后低头用力去吻她晶莹的嘴唇。


    “叫你喝那么多。”


    他的语气压抑又干渴。


    第105章 刺骨 我怎么敢不听你的话。


    梁以曦想起来, 富熹堂有一年也是种了这么多茉莉。


    说种并不太准确,是移栽过来的。也是一个大夏天,她和苏瑶看完画展回来, 发现家门口停了两辆卡车, 香气扑鼻, 很远的距离就能闻到。苏瑶说是茉莉。


    那时候, 两人出国留学的事各自筹备得差不多。不像梁以曦, 基本听从梁瀚桢事无巨细的安排, 苏瑶有自己的考虑和专业上的打算, 她最终决定去伯明翰。虽然离伦敦不远, 但两人心底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的。


    撑着遮阳伞, 她和苏瑶远远站着瞧。好一会, 谁都没说话。


    其实那个时候都有话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样突然出现的景象给打岔了。


    通往富熹堂的斜坡上空无一人, 只有不远处庞然大物一样、装着不知道多少茉莉的卡车。


    没一会, 铁门打开, 跑出几个人, 他们利落拉下货箱挡板, 果然是一盆盆茉莉。花朵洁白, 枝叶嫩绿鲜亮,明明是那样玲珑可爱, 香气却浓郁得近乎跋扈,烈日炎炎, 晴雪熏风, 阳光都变得沁人心脾。


    “你和余小年不是一个学校。”忽然,苏瑶低声道。


    两人同撑一把伞,伞下的少女目视前方, 梁以曦转头瞧她。


    虽然这话没头没尾,但从小一起长大,她总是知道的,想了想,梁以曦便道:“那我们一起去找你玩。”


    苏瑶笑了下,有点幼稚,但还是忍不住问她:“谁是你最好的朋友?”


    少女时代对朋友的界定是需要一些保证的。即便一起长大,但分开好像就是不被允许的。等真的长大了,保证不作数也可以、分开也可以。


    梁以曦笑得更厉害:“你在就是你咯!”


    她是狡猾的,和她那银行行长的父亲一样,表面温良无害,实则挠人心肝。苏瑶佯怒,瞪了眼梁以曦,伸手就要抓她,让她好好说。梁以曦转身就跑。伞也不要了,往坡下边冲边大声笑。


    等被梁瀚桢叫回来,她们已经在小坡上来来回回跑得满头大汗。


    回到富熹堂,看着外面忙进忙出,苏瑶问她:“哪里来这么多茉莉?”


    梁以曦摇头:“不知道。”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往年无论大节小节,各处往富熹堂送的礼数都数不过来。后来梁以曦听江秘书说,这是地方上的一个企业家送的,茉莉中的名种,极少见。梁以曦却想,两卡车那么多,也不算少见嘛。她那时年纪小,许多事看个表面,天真又稚嫩。


    茉莉移栽到半途天空下起雨。


    阵头急雨,云层后还能看到几缕稀薄阳光,雨水闪烁着极淡的光晕。雪团一样的茉莉,淋了水,晶莹剔透、摇摇摆摆,可爱又懵懂。


    场面却有些忙乱。


    车上的没卸完,搬了半道的又是一地乱七八糟。


    梁以曦坐不住,想起花房有几把特别大的遮阳伞,就和苏瑶一起跑过去搬。伞刚搬出来,就听外面几声车鸣,看样子又有客人到了。


    只是两辆卡车挡着,还有这一地的茉莉,许久都没见客人进来。


    梁以曦和苏瑶一人一把伞,兴师动众的,并没有照拂到多少,就是觉得好玩。户外专用的遮阳伞,又宽又大,蹲在里面像顶个帐篷。她们这样,也没大人来说什么,大人都去避雨了,见着她俩,也只觉得好玩。


    没一会,江宏斌从廊下撑了把伞一路跑来。


    他绕过满地的茉莉,站在蘑菇一样的梁以曦和苏瑶身后,忍笑道了声:“有些乱陈先生稍等。梁行长还在开会。”


    “好。”


    不知何时靠近的脚步声清晰沉稳,闻言驻足在一旁。


    头顶雨声滴滴答答,眼前雨线黏连,脚边的茉莉皎洁如雪,梁以曦一个恍神,抱着伞柄险些往前栽倒。


    那会,因为梁瀚桢多数时候不着痕迹的刻意安排,她已经很久没见他了。如果不是这次意外被挡了道,他可能一下车就被迎去了梁瀚桢办公室。


    梁以曦感觉腿有点麻。


    好玩的劲也就片刻,苏瑶扭头去看梁以曦,打量着有些不解,歪头好奇道:“你脸怎么红了?”


    她就是随口一说,不管人死活的,说完也没等梁以曦告知原因,便吧啦吧啦聊起这次去伯明翰家里给安排的公寓,又问梁以曦住伦敦哪片区,之前听余小年说就在学校附近,又问是不是。


    她的话声比雨点密集,却赶不上自己快要崩溃的心跳。


    梁以曦深吸口气,暗自希望这雨声应该能盖住苏瑶声音,她也不说话,拼死不说,跟谁赌气似的。


    过了会,苏瑶抱着粗壮的伞柄前后左右摇了摇,伞面相碰,水珠四溅。


    “小曦你看。”她笑得不行。


    开始梁以曦还想着自欺欺人,觉得只要不报名字,怎么都好,这个时候,她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了,闭了闭眼,索性破罐破摔,梁以曦平静开口:“我腿麻了。我要回去。”


    话音落下,身后传来一声低笑。


    声线清朗温和,听得出来,是成年男人的声音。


    苏瑶转头要去看,奈何梁以曦说完拔腿就跑,她赶紧追上去,进了花房还在问梁以曦是不是太热了。因为她脸真的很红。梁以曦说跑的。苏瑶信了。


    下了半小时阵头雨,云层后的阳光彻底消散,乌云大片地占据天空,雷声渐响。


    其实有点没来由——暑假两个月里,两人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又因为梁瀚桢的隐约察觉,之后的见面,一次比一次间隔时间长,而这次,两人更是面都没照。


    梁以曦有点不明白自己此刻的情绪。


    好一会,她在花房同苏瑶说着话,心思却总是走开,眼神也不时朝门廊的方向望。


    只是花房的玻璃隔着雨雾更加看不清。


    等雨小些,梁以曦送苏瑶去路口打车。陈豫景的车停在坡边,他的司机正靠着车门抽烟。等她折返,就看到车门没关,司机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计临时有事被叫走了。


    准备帮他关上车门的时候,梁以曦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后来的事实证明完全没必要,但人总要冲动过才会清醒。


    她跑去端了盆茉莉塞进他的后座。


    还没放下,老天爷恰好响了声雷。


    梁以曦后退几步瞧着,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单纯想这么做,做完才觉得实在莫名其妙——他不会以为自己暗恋他吧!


    事实证明,一个男人长得太英俊不是什么好事。少女时期的粉色遐想,陈豫景的外表、同他的言谈举止,乃至身份阅历,都是无比契合这样的遐想的。可是——梁以曦越来越郁闷,可这算什么呢,这又能怎么样呢。


    外貌过于浅薄,一如那时她对他的认知。


    于是,梁以曦又想拿出来。


    只是手刚捧住,身后蓦地传来人声,听着有点像江宏斌,梁以曦吓得半死,那盆茉莉一脑袋磕上车门,溅了一地土。


    管不了那么多,梁以曦抱紧茉莉转身就往坡下跑。


    果不其然,没几步就传来江宏斌纳闷的叫声:“小曦?哪里去?你爸找你——叫你别乱跑”


    梁以曦闭眼狂奔。


    身后仿佛有两卡车的茉莉在追她。


    雷声隐隐,从云端传来,一阵比一阵急。


    似乎即将到来的,才是真正的夏日暴雨。


    鼻尖嗅到潮湿水润的气息。


    余光里,窗帘掀动,空气中有混合到荼蘼的花香,还有木质家具的味道,敦实厚重。


    晕乎乎的脑子短暂清醒,待看清眼前这张自她十八岁起就被骗得晕头转向、念念不忘的俊朗无俦面容,梁以曦想,那个时候应该让雷把自己劈死的。


    感觉到她目光的变化,陈豫景笑着低头去吻她的


    春鈤


    面颊,他的声音里有种兴头上的低哑:“醒了?”


    梁以曦不说话,闭了闭眼,转头将脸埋进床里。酒精随着大量汗水离开体内,她只觉得渴,又渴又燥。浑身的热度似乎从没降下,腰侧和小腹的酸麻失力无比清晰地传递到清醒后的神经。尽管喝得有点断片,但梁以曦还是能从床单的潮湿粘稠判断出前一刻有多激烈疯狂。


    陈豫景就没离开过她的身体,他搂着她,伸手抹开她脸上的发丝,见她不吭声,不知道在想什么,亲吻的动作便重了些。梁以曦扭头想避开,他没让,抚摸她脸颊的手掌直接握住了她的下巴。


    “想骂我什么?”他说得语气带笑,和颜悦色的,瞧着百依百顺。


    “别碰我!”梁以曦低声,说完伸手就要去推他。


    她都想咬他了。只是刚张开嘴,陈豫景的吻就进来了。


    先前按捺的怒意似乎也被激起了,陈豫景的目光变了温度,他注视着一个劲瞪他的梁以曦,吻得急切又凶狠。


    酒精下的迷乱与温情消失不见,梁以曦感觉自己被吻得快要窒息,她用力去推陈豫景,她感觉他好像一座山,又重又沉,她一点都挣脱不了。吻间的呼吸很快带上哽咽,本来就不高兴——一直都不高兴,这个时候,感觉到被欺负,梁以曦闭上眼就哭了出来,伸出去的两只手一起抓着他粗硬的手腕使劲往一边挪。


    “哭什么”陈豫景叹气,但他没松手,力道也没松,甚至在说的时候因为两人之间的纠缠,那种愉悦到近乎爽感的刺激好像小蛇一样紧紧缠绕着他。他是不要脸的,深喘了口气,垂眼瞧了瞧,耐心细致地啄吻梁以曦脸上的泪珠:“不碰你碰哪里?嗯?曦曦,碰哪里?这里吗?”


    他的动作比之前还要没顾忌,狂肆放荡,因为梁以曦酒后吐露的爱意,他吃定了她的心软和舍不得。除开这些矛盾,两人之间纯粹生理性的吸引又是无比致命的,于是,梁以曦很快被他弄得一点劲都使不出来了。


    但是她还在哭,咬住他肩膀的牙齿尽管力道小得可怜,但就是连咬带磨、就是不放嘴,陈豫景真是气笑了,哪个男的受得了这样的撒娇。


    “别哭了。”陈豫景两手捧住她的脸颊,见她眼睛红得像兔子,眼泪水决堤了似的,真是有天大的冤枉,他想了想,朝她解释:“是吴升请我来的。巧合,曦曦。”


    梁以曦以为自己见了鬼,她愣了下,瞪着他,看他还在那冠冕堂皇地哄她。


    陈豫景笑,很爱怜地摸了摸她哭到泛红的眼角,摸了还不够,又去亲她的眼角,“真的。别瞪了。”


    “我怎么敢不听你的话。”


    梁以曦闭上眼,那种痛苦一点点回来了,她感到一阵绝望,她低声:“你骗我”


    陈豫景笑着吻她的眼皮。


    “你骗我!”梁以曦歇斯底里。


    “你总是骗我!”


    下一秒,肩膀又被咬上,只是这次和之前不同,陈豫景感觉到一阵刺骨的痛。


    梁以曦用尽力气,咬得浑身发抖,舌尖也很快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第107章 苍白 梁以曦,你知道这不可能。……


    确实下雨了。


    雷声响起的时候, 梁以曦才发觉雨声也很大了。


    不知何时落下的瓢泼大雨,能听到密集的雨水砸得窗玻璃噼里啪啦。


    相比梦里隐约迫近的雷鸣、阳光消弭下的乌云,多年后的这个午夜, 暴雨惊雷仿佛某种应验一样, 震耳欲聋。


    浴室门被敲响, 隔着一片喧嚣动静, 陈豫景的声音不是很清楚。


    “曦曦, 不要泡太久。”


    这家伙还没走。


    梁以曦闭上眼, 半个脑袋埋入水中, 耳旁咕嘟咕嘟的, 好像置身一个随时可以潜水游走的泡泡里。


    半夜将一个男人从床上赶下来她没有经验, 但半夜躲进浴室泡澡她还是很熟练的。


    陈豫景不肯走, 即便她咬他咬成那样, 深仇大恨一样, 他也没走。见她哭得伤心、张开嘴全是血, 陈豫景赶紧抱她去漱口。哪想梁以曦就是不让他碰, 裹着床单边哭边瞪, 边蹬边叫他滚。陈豫景说好, 我会走, 先去漱口好不好。那个时候,他肩上还在淌血。空气中弥漫的情欲气息近乎粘稠, 这时候掺杂进一丝明显的血腥气。


    梁以曦不信,进浴室前裹着床单朝他发狠话, 说他不走她就再也不和他说一句话、这辈子都不会!陈豫景就沉默了。因为他发现, 梁以曦可能真的分不清撒娇和发火。不过他也不像床上那会,食髓知味、身为人的一点神志差点叫那过于激烈的性.事爽没了——梁以曦气势汹汹锁上浴室门后,他渐渐生出一种后知后觉的搞砸的感受。他站在原地, 出了好一会神。


    雨声就是那时候暴烈起来的。


    肩上的伤足够深,血止了后,痛倒不觉得了,只觉得麻,连带着整个肩膀。


    陈豫景慢慢走到窗边。


    浓重夜色被漫天的雨雾稀释,廊下灯光四溢散落,远处的灌木和花草被映得忽明忽暗。


    脑子里还有未消的欲望,仿佛交.媾中途被打断的野兽,本能的冲动持续不断地刺激着神经末梢,电流一样滋滋作响。


    陈豫景抬手撑住额头用力按了按两侧太阳穴,理智好像是被他强行摁入脑子的。半晌,他深吸口气,喉结跟着剧烈耸动了一下,玻璃上映出他紧皱的深刻眉宇,漆黑眼底有几分压抑、犹豫,神情却是颓败和懊恼。


    尽管门锁上了,但梁以曦清楚这对陈豫景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陈豫景到底没有选择再激怒她。


    他只是隔一会过来敲敲门。


    泡到浑身懒洋洋,梁以曦裹上浴巾坐在浴缸边发呆。


    湿漉漉的头发披在后背,冒着热气,发梢的水珠落入浴缸,滴滴答答,比屋外的雨声清晰。


    也许是这个地方太过僻静、生态又极好,待的时间长了,梁以曦嗅到屋外雨水掺杂旺盛草木的生冷气息。它们一点点渗透进来,浴室的温度很快降下,瓷砖上水痕的流淌速度加快,等眼前白雾散去,梁以曦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锁骨下方有一枚很重的吻痕,鲜红的,好像她咬在他肩上的那个伤口。


    嘴巴里还有血味,梁以曦舔了舔嘴唇,没有那么愤怒了。


    她只是不想再听他说话。


    等到耐心耗尽,陈豫景找来钥匙开门。梁以曦闭眼靠着墙壁,闻声略略撩起眼皮,然后又闭上了。陈豫景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脸颊,并没有太凉。这地方是个避暑的好去处,但眼前一场大雨,又阴又湿,待久了还是不好。身上浴巾倒是凉得彻底,陈豫景要去脱的时候,梁以曦就跟被闹醒的猫咪一样,脾气十分不好,“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瞪着陈豫景,打算找准机会再来一口。


    陈豫景就没动她,起身打横将人抱出去。床单不知道什么时候换好了,干燥柔软。上了床,梁以曦自觉脱了浴巾,然后一股脑又裹进了薄被里。陈豫景捡起她扔在床边的浴巾,和之前一样,兀自站了会,看她始终不作声躲着,便转身将浴巾放回去,找来吹风机。


    头发还是要吹干的,梁以曦不跟自己过不去。陈豫景手刚伸进来摸她头发,她就把脑袋露了出去,然后,没几分钟,她就睡着了。


    梁以曦睡着后很久,陈豫景都没关吹风机。仿佛这不是噪音、仿佛只有这样梁以曦才会在他身边安稳睡一觉。过分鼓噪的音量,心里很多想法也变得模糊、听不清,他在床边坐着,发现事情越来越偏离轨道——单这一个念头就让他凝神思索了好长时间。


    不过吵是真的吵,总睡不深,睡到一半就被嗡嗡叫醒,梁以曦皱眉睁眼,瞧向陈豫景的眼神冷飕飕的,觉得他就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让自己好好睡,她迷迷瞪瞪,闭着眼伸手去拍他的手背,语气不满:“陈豫景。”


    陈豫景就赶紧关了吹风机。


    瞬间无比寂静。


    雨声都变得幽静。


    窗檐的木质纹理都好像能从滴落的雨水中感受到,坚硬、粗糙。


    李秘书拎着医药箱、坐着观光游览的小车一路过来的时候,陈豫景已经在庭院坐了会。


    那时候雨还在下,只是没有开始那么大了。


    亭檐哗哗浇着,透明雨帘悬在檐边,带起一弧流动的午夜光晕。


    陈豫景在抽烟。雪白的烟雾被雨水压得极低,盘旋在四周。


    他抽得也慢,不知道是在醒神,还是在保持克制。目光透着些许审思,淡漠冷凝,望进雨里,不知道在想


    椿日


    什么,思虑明显不在当下,神色有几分严肃。


    给伤口消毒的时候,李秘书都有点迷惑了,咬这么深——他朝四周看了看,觉得这里生态这么好,难不成养了什么野生动物。不怪他这么想,毕竟第二天开会中途伤口恶化,血直接冒了出来,陈豫景自己都愣了,到了医院挂水消炎不说,还要缝两针。


    “文件下来了吗?”


    忽然,陈豫景开口,嗓音沉哑,不知道是不是烟抽了太久,又或者这个夜里着了凉。


    李秘书:“孙检察长说就这周。”


    “下个月津州检察院也会组织专组下去,争取半年内把农商行的关闭文件执行完毕。”


    “专组?”陈豫景抬眼。


    李秘书点头道:“负责文件审查的。重点是农商行建行以来的所有项目。”


    沉思片刻,陈豫景问:“名单有吗?”


    “还没拿到。不过,孙检察长说组员构成可能比较复杂。这些人负责监督加项目质询。流程上还是汇富主导。”


    表面上看确实应该这么着,毕竟拖了四年,配个专组也显得谨慎。


    但他早就不是从前的陈豫景了,越理所当然、越顺理成章,越蹊跷。


    “专组谁提的?”


    “不清楚。”


    “谁是一把手?孙奕明?”


    李秘书摇头,语气思索:“孙检察长好像只是发通知的。”


    “但是听说应该会给曾朔曾部长。说是他要退了,退之前担个名誉。”


    闻言,陈豫景淡淡一笑,没再问。


    放下烟的时候,他看了眼肩膀,倾身往医药箱翻了翻,随手找出一片贴剂就往上贴了,贴的时候他对李秘书说:“你跑一趟,通知周义程,开始查了。”


    “尽快。”


    “赶在专组进驻之前。”


    李秘书点点头,提溜着医药箱匆匆离开。


    天蒙蒙亮的时候,雨也差不多停了。


    鸟鸣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可就是不见影子。


    乌沉沉的天际泛起一抹油画一样的灰白,前夜的雨水此刻正一点点凝结成日出前的雾气。


    陈豫景起身回到房间。


    那个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伤口持续的隐痛作祟,他感觉自己无比清醒,清醒到好像能够直面一些事、坦诚一些事。


    梁以曦是被热醒的。


    她被陈豫景从背后抱在怀里,如果不是屋内有恒温空调自动调节温度,她可能会更早被热醒。


    “曦曦。”


    察觉怀里动静,陈豫景低头吻了吻她的发心,轻声叫她。


    “嗯。”


    下意识的,脑子没醒过来,梁以曦还是应了他一声。


    好一会,在她即将再度陷入深梦的时候,陈豫景忽然低声道了句:“我做错过一件事。”


    他埋进她浓密的发丝,搂着梁以曦的手掌贴着她的小腹,一点点嗅着她身上细腻芬芳的香气。


    “我没有想过代价是这个。”


    说完,他停顿了几秒。似乎他口中的这个代价从未消失在他每时每刻的思绪中——许多事、近乎每桩每件,这个代价都在提醒着什么。


    紧贴的身体,梁以曦感觉到陈豫景的僵硬,她睁开眼,没动。


    再次开口,陈豫景的声音低了更多。


    “我不知道怎么办想了很久。”


    “这些年一直在想。可就是没办法,没了就是没了现在也没办法”


    “都是我搞砸的。”


    梁以曦慢慢清醒。


    她不知道陈豫景在说什么,但潜意识又好像无比清楚他说的是哪件事。


    她一直没动,也没挣脱,他却搂得她越来越紧,好像要把她揉碎了放进身体里,后颈贴近的嗅吻也很重,仿若上瘾,一分一秒都无法离开。


    梁以曦发现,陈豫景在害怕。


    或者说恐惧——


    类似小孩闯祸之后的六神无主。


    小孩闯祸之后一般都有大人同他分析事故的大小、性质,以及理应付出的代价、遭受的惩罚。


    但在陈豫景这里,好像没有这个环节。也许是他的错处太大了,根本无法弥补,又或许,是根本就没人告诉过他,无论多大的错处,都是可以弥补的。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


    一夜暴雨,天光清透。


    许久,梁以曦注视着映照到对面墙壁上的淡青色晨光,还能看到枝叶的影子在其中徐徐摇摆。今天应该是个大晴天,就是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可能还早,她还能再睡一会。


    好一会,在陈豫景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她闭上眼对陈豫景说:“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也不想知道了。”


    她的语气全是疲惫。


    “陈豫景,和你在一起让我感到痛苦。你懂吗?但是有时候我觉得无所谓、都可以,因为我爱你,我自己很清楚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但是我现在很难受。”


    开始她说得很慢,好像在讲别人的事,后来,她的语气变得哽咽,身体不知何时也一点点变得颤抖。


    梁以曦感到呼吸困难,好像说出这番话透支了肺里全部的氧气,她说得越来越断断续续。


    “那是一个孩子,我的孩子,从我的身体里掉的,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深吸口气,呼进去的空气刺激得胸口发疼,却依旧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我只是不明白”


    梁以曦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委屈。


    这种委屈是她从小到大、长这么大以来没有经历过的。


    就好像平白被冤枉,可她连申诉的地方都没有,一切就都板上钉钉了。


    “你懂吗?陈豫景。”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她全身颤抖,泪如雨下。


    陈豫景没有说话,他从背后拥紧她,力道很大,大到梁以曦都觉得很疼。


    他埋在她的发丝里,很久都没有抬起头。


    他被她的泪水淹没了。


    所有的话到了嘴边都成了最苍白的解释,毫无作用。


    梁以曦哭到咳嗽。


    等一切安静下来,天光大亮的时候,梁以曦侧脸埋进枕头,对他说:“我们不要见面了。”


    这和以往那三句分手不一样。


    陈豫景还是没说话。


    他依然很紧地抱着她。


    好像没听见。


    不过他一贯如此,梁以曦也习惯了,于是她又重复了两遍“不要见面”。


    陈豫景的声音从紧贴她后颈的地方传来,带着很低的哽咽和浓重沙哑的鼻音。


    “梁以曦,你知道这不可能。”


    他说。


    第108章 假象 从今往后她和陈豫景就没关系了。……


    梁以曦没有参加杀青宴。


    那天早上她就离开了裕和天地。


    也没有回津州, 而是直接回了湖州家里。


    头一回这么不管不顾,作为经纪人,苏瑶却没说什么, 送她独自一人开车离开的时候, 她叮嘱梁以曦发生任何事都要记得联系自己。


    “不要瞒着我和小年。我们都很担心你。你知道的。”


    “蒙导那边我去说。至于吴升”


    其实苏瑶想说那更无所谓了。昨天陈豫景一来, 她就明白这前前后后是怎么回事——旁人眼里再清楚不过的来龙去


    春鈤


    脉, 偏偏到了陈豫景嘴里, 又是哄又是骗的。


    “都不要担心。有我呢。”


    驾驶位上, 梁以曦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她始终看着前方, 神情倔强, 情绪明显使劲压着。连夜暴雨, 早上气温偏低, 车子启动的时候, 她看上去有点冷, 下意识伸手攥紧了披肩领口——这件披肩是出门那会, 陈豫景跟在后面给她披上的。苏瑶正好看到。两人之间不像是吵了架或者冷战的状态, 乍看和平常无异。


    车子开出去, 苏瑶往后退了退,转头看见几步外的陈豫景。


    他没有靠近, 站在原地不知道想什么。


    日出前一刻钟,迟迟未散的水汽雾一样模糊了他的面容和身影。


    可苏瑶觉得, 梁以曦是能从后视镜里清楚看见他的。


    她不清楚两人之间交涉的情况。但看得出来, 梁以曦应该哭了很久。


    这段时间赶着拍戏本就消瘦不少,一张脸难过伤心起来,瞧着清减又苍白。


    ——天蒙蒙亮就打来电话说要走, 想让苏瑶临时问酒店借部车。隐约,苏瑶听到陈豫景的声音,他说他也开车过来了,可以送之类的,不过后面他就没声了。出乎意料的是,本以为陈豫景不会这么放梁以曦离开,等苏瑶开车过来,陈豫景已经不声不响拎着行李箱跟在梁以曦身后。他那时也和这会一样,面上看不出丝毫,偶尔几个眼神,是有话说的,只是有些谨慎。直到梁以曦关上车门,他一个字也没说。


    沉默坚硬,如同岩石峭壁,外人眼里极难捉摸又难以靠近,眉宇间的痕迹很深,好像一直都这样,注视梁以曦驱车离开的几秒钟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瑶感觉陈豫景浑身散发的气息冷得吓人,有种极端克制的情绪,又有种极端压抑的冲动,不过很快,这些就都通通不见了。


    隔着一段距离,他朝苏瑶略微颔首,转身往回走。


    这些年手握权柄,坐在梁瀚桢那个位置,人前展露的客气不经意都带上几分凛然的压迫和淡漠。


    七月初,比原定日程推迟了差不多一周,《贵妃与他》杀青视频正式上线。


    发布后的几个小时,关注度持续上升。


    题材新颖,人设也是近几年古偶剧里相对比较带感的,之后两天,社交平台上出现了不少剪辑和二创。话题度最高的,还是梁以曦同蒋羡的CP感。说起来,自从上部和林榛然合作的戏因为同男主莫名其妙的CP感小火了一阵,之后,观众粉丝的眼光都聚焦在了这块。


    吵得比较凶的,大都在说蒋羡不合适,蒋羡粉丝随即出来维护,怪梁以曦还在上部戏里没出来,接着就说到梁以曦演技,比不上科班出身的蒋羡,搭戏自然没火花。


    这么吵了几轮,硬生生将《贵妃与他》的热搜推上前五。


    毕竟只是十多分钟的杀青视频,涉及的剧情都不连贯,吵也吵不出什么,上了热搜前五后,《贵妃与他》的热度又一点点降下来。


    梁以曦工作室跟着剧组微博转发庆祝。苏瑶拿梁以曦本人的账号发表了一段杀青感言。除此之外,整个七月份,梁以曦本人都没有出现在社交媒体上。


    公众视线总是很好转移的,回复粉丝的时候,工作室说她最近在休息,马不停蹄整整拍了三个月,急需调整状态。于是那一个月,她在湖州的行程也罕见地没有太多狗仔跟踪。


    其实也没法跟踪。


    因为梁以曦回家后就没出过家门。


    趁着暑气暂歇,陪文小姐在庭院散步说话,已经是她最大的活动半径了。


    那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格外眷顾,傍晚的余晖绚烂异常。


    晴好天气居多,暮色也壮大,西山的轮廓被映照得无比清晰,如同山火燎原,澎湃热烈。


    黄昏尽头、热意消减,站着望去,起伏的山影笼罩在辽远天际下,凝视久了,从前往后的时间仿佛都变得单薄。


    思绪茫然、心境空空如也的刹那,梁以曦陷入一种假象,好像她说的那句“不要见面”,从此刻、下一秒开始,就将永永远远地践行下去。


    她望得失魂落魄,好几次都是文小姐唤回来。


    说起来,在家的作息规律得好像以前上学时候。


    上午吃好早餐帮准备出书的秦归如校对稿子。秦教授要把前半生的学术创作集结成册。这是个繁琐又费脑的活。梁以曦一字一句校,学术性太强,就当学习了,可半天也校不了几页纸。秦归如倒是很高兴,说慢点就慢点吧,难得见你这么静心。


    梁以曦不说话,埋头啃着。


    再进一步就是心无旁骛了,可也总差那么一点。


    秦归如课堂上的习惯带进家里,梁以曦不吭声,他就继续念,说她这几年在娱乐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拍出什么名堂了吗?我看是没有,那圈子乌烟瘴气,也该回家静静心了——每次他念到这里,路过的章叙清便佯作冷脸,说您是教授,您高大,小曦做自己喜欢的就矮小了?


    秦归如摘下眼镜,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叙清。章叙清不理他,作势就要拽起埋头看书又一个劲闷笑的梁以曦,说着自己也笑起来,道,我们走,帮他看什么看,还看出鄙视链了。秦教授手足无措,拦下来小声劝妻子,扭头还不忘叮嘱梁以曦继续认真看。


    梁以曦忍不住,伏案哈哈大笑。笑声传到客厅,文小姐好奇得不得了。


    这样一来,校书的功夫被严格控制在上午,下午是不许看书的。


    碰上天气好,下午梁以曦就钻进厨房忙,跟着阿姨学做点心,然后自己鼓捣一些低糖低脂的和文小姐一起吃。周末碰上章叙清在家,她俩就带上文小姐一起看电影。秦归如偶尔路过说几句——他好像什么都看过,什么都知道一点,张口就问导演不是那谁谁,最后总被轰走。有几次,她们看皮克斯的动画片,秦教授是不说话了。章叙清发觉不对劲,扭头,见他也看得津津有味。


    碰上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又闷又热,梁以曦就一睡一下午,睡到不知今夕何夕,起来都要发好一会的呆。


    再剩下的一点空闲时间,她就在家里弹弹琴,偶尔捡起荒废已久的油画练练手。


    就是不出门。


    时间长了,一家人看出门道,心道这个失恋真够折磨人的,便开始明里暗里劝她出门。


    天气好的日子,秦归如都会从学校打电话回来说一句。


    梁以曦后知后觉。


    原来整天忙这忙那,却是一步都没踏出去过。


    回过神,自己都觉得好笑,她说你们放心,我就休息一阵,过两天还要去看Ruby呢。章叙清赶紧催道,快去呀,Ruby等你好久了!


    那时候已经是八月。


    盛夏的热度达到最高,地面都要被烤焦,天气预报天天高温警示。


    房间里拉上窗帘睡久了,醒来面对过度曝光的一切,整个人有种眩晕的感觉,喝醉了一样。


    中间苏瑶给她递了两个剧本,想让梁以曦在家找点事做,但也没催她。


    线下的一些活动,听夏夏说,工作室都给她往后排了。梁以曦心想,果然自己还是不够火,转念,她又嫌热闹不够,说,正好,都放暑假吧,我出钱,大家想去哪玩去哪玩。苏瑶很理智地制止了这个想法。不过后来还是三三两两、隔三差五地分批放了几回假。


    余小年知道了,十分羡慕,她那会深觉干一行恨一行是什么意思了。三个人的联系不多算,主要余总特别忙,聊也聊不到几句。余小年还给歇在家的梁以曦画饼,说等我再做大点,就请你代言。梁以曦豪气,说那肯定免费。苏瑶再次理智道,余总,那时候再说。


    去看Ruby的那天,意外又不算太意外的是,梁以曦出门就碰见了文森。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是不是一直就在这里按照陈豫景的吩咐等着逮她。


    照面文森分外拘谨。


    果然时间最厉害,时间一长,仿佛一切都重头再来了。


    他说梁小姐好,停顿几秒后忽然道了句歉。


    梁以曦笑,站在车旁说你道什么歉。


    那个时候,她自觉已经很平静了,事情回想起来,都好像千帆过尽。但也可能是天气过于炎热,再难平静的思绪都被灼烤得干瘪、轻飘。


    文森看她坐进车里,低声道:“陈先生说,希望您多出去走走。”


    “见面的事他在考虑,近期肯定不会来打扰梁小姐,让您不要总待——”


    话音未落,车子爆发出极其尖锐的车鸣。


    梁以曦怒气冲冲:“我不要听!”


    她说得咬牙切齿,好像只要陈豫景本人在眼前,她还是会扑上去咬一口的。


    梁以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发火了。


    明明心平气和了那么久。


    大概还是因为天气炎热。


    又或者,她其实一直憋着股气。


    怨气也好,怒气也罢,她平静了一个多月,也憋了一个多月。


    Ruby好像最清楚她真实的状态。


    她陪着梁以曦跑遍了这边大大小小的马场。


    烈日炎炎,持续的、大量的汗水,仿佛有什么一同被宣泄了。一天的时间,梁以曦回去的时候站都站不直。


    之后一周,她天天来跑。


    那些事她也反反复复地和Ruby说。


    Ru


    by好像是这世上最公正的法官,秉持梁以曦的心意为法条,梁以曦不明白的、陈豫景身上看不清弄不懂的,在Ruby那里,通通判处最严厉的惩罚。


    最后一天,快傍晚的时候,梁以曦看着远处西山的影子,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俯身对Ruby说明天先不来了,她要去见一个人,还一些很贵重的东西,然后告诉那个人,从今往后她和陈豫景就没关系了。


    Ruby并不好奇那个人是谁。


    她嚼了嚼梁以曦递来的胡萝卜,打了个鼻息,扭头也去望西山。


    第109章 人样 我讨厌他。


    “已经分手了?”


    梁以曦看着钟淑雯, 一字一句道:“正在分手。”


    话音刚落,钟淑雯就笑出了声。


    她的笑声同她人一样,透着股不真实, 好像不是眼前实实在在发生的, 而是记忆里的某处缥缈回音, 声声迭荡。听起来自然就很美。也像她的人, 美得不切实际, 一身肌骨仿佛她指间宝石做成, 声调和气息是宝石折射出的光, 梦幻又璀璨。


    好看是没话说, 但总不像活的, 冰冷坚硬、忽明忽暗。


    在她面前, 梁以曦如同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这会气急败坏, 较真得可爱。


    “别来我这赌气。”


    “要找去找他的麻烦。”


    钟淑雯站起来, 眼睛里被逗出的笑意还在, 余光瞥着一时没反应过来、仰面瞧她的梁以曦, 唇角微微弯起。她轻轻打了个哈欠, 推开面前梁以曦煞有介事还回来的一盒子宝石, 有点无聊地往房间去。


    大清早被闹醒,说梁小姐打电话来问今天可不可以过来拜访。钟淑雯十分新奇。梁以曦很少主动过来, 好像她这里是什么吃人的地方。当然还是很欢迎的。这么些日子没见,她都好奇梁以曦有没有长高。


    梁以曦跟着站起来。


    不知道怎么说, 停顿几秒, 她严肃认真地看向钟淑雯,仔仔细细说了句:“钟小姐,我没有开玩笑, 我们真的不可能了。”


    钟淑雯转头,眼神打量,又有些饶有兴致的意味。


    这段时间她的状态比往常都要好。


    何耀方快一个月没来打扰她了。说是地方上的银行出了大事,底下的人心思叵测——碰上钟淑雯状态不好,她是很愿意听他说这些有的没的,精神上一滩烂泥,何耀方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至少算个东西能支撑她一会。即便这类似于饮鸩止渴。要是状态还可以,钟淑雯是连他的声音都不想听到,听了就恶心、恨不得他立刻死在自己面前。一般那个时候,何耀方会驱使陈豫景过来“陪她发疯”——钟淑雯想弄死自己是真的,但对陈豫景,何耀方认为,钟淑雯应该还是有那么一点身为母亲的天然知觉。


    酷暑的夏日,骄阳似火,空气都好像燃着荧荧火光。


    这样的气候,即便吃了安定的药物,她的精神也不会长时间地陷入泥潭。


    因为她总是会被过分刺眼的亮光带回现实。说不上有多振奋,但好过歇斯底里。


    往年也是这样,盛夏时节,精神总要好过春秋两季,隆冬时候,何耀方过来都要提前问问她的状态。


    隔着一段距离,钟淑雯注视着梁以曦。


    她的神情同平常无异,思绪因为梁以曦的话慢慢往回想了想。


    其实她一点也不奇怪梁以曦要和陈豫景分手。


    陈豫景和何耀方,本质上会有不同吗,钟淑雯不觉得,老畜生生的小畜生罢了。


    这个孩子,七八岁的时候就会用一副看穿一切的眼神看着自己。总是站得很远。即便被陈必忠推到面前,一张脸也冷淡到极点。其实无论是对何耀方,还是对陈必忠,他都这样。看谁都一样。好像他们这些人、这些大人,他心里很清楚怎么回事。


    那么小的年纪,瞳仁深得可怕,又深又黑,瞧得人心里发寒。钟淑雯知道肯定是有人说了什么,陈必忠、要不就是何耀方。从他们嘴里出来的,能是什么正常的——只要想起这个,她就有种控制不住的愤怒。


    日复一日,这个孩子的眼神也越来越像何耀方——他到底在看什么、他又知道什么?!连带着对何耀方的恨意,钟淑雯有时候也希望陈豫景立刻消失在这个世上。


    很明显,长大了的陈豫景十分清楚她这个母亲心底里想的。


    她还记得他大学毕业那年回国,也是何耀方的要求,让他过来见见自己。钟淑雯记得很清楚,也是一个仲夏,他就站在门厅里,不靠近、不打招呼、不说话,神色平静。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快三年多没见。出去读书的几年,他就没回来过。


    钟淑雯第一眼就觉得他长高了。青年的模样成熟稳重,气质却一如既往,阴郁寡言,慢慢地,钟淑雯发现他在人前表露的神情同何耀方越来越像,但又有那么点不同。大概是脱离出去的学校生活让他生出了点人样——


    钟淑雯一直怀疑他从小被陈必忠带着、被何耀方“教导”着,会不会不正常。


    所幸,他看起来是正常的。


    而且,钟淑雯发现,他的目光平和许多,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尖锐、那么容易激怒她,大概是陈豫景意识到,自己从小面对的这个不正常的关系里,最可怜就是她——这无疑再次激怒了钟淑雯。她拎起手边的画框就朝他砸去。


    陈豫景没有躲开,但也受了点伤。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他看上去习以为常。


    捡起裂开的画框放到身后紧跟过来查看的佣人手里的的时候,他淡声说了句还有其他事,先走了。钟淑雯笑,问他有没有谈女朋友。那个时候,她的语气听起来居然像一位母亲。陈豫景漠然道没有。钟淑雯继续笑着说,没关系,何耀方会给你安排的,你肯定喜欢,你们是父子啊。


    那个时候,到底年轻气盛,陈豫景罕见被激怒。从小到大,他面对的“家庭”、“婚姻”,乃至“爱情”,都是不正常的。他直视着眼神恶毒的钟淑雯,说了句钟淑雯现在想起来都要发笑的话。


    他对钟淑雯说,我这辈子、不会喜欢任何一个人。


    ——某种程度,钟淑雯觉得自己儿子还挺可爱。


    如今两人的分手,唯一令钟淑雯感到可惜的,是她还挺喜欢梁以曦的。


    这个小姑娘,很鲜活,很亮堂,进来的时候整间屋子都好像变得生机勃勃。


    那些阴暗的、见不得人的,都会在她面前变得渺小、变得无足轻重,而得到她的爱意和眷顾,大概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事。


    钟淑雯想,别人她不知道,陈豫景估计是爱死了。


    陈豫景估计也没想过自己能碰上梁以曦——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自己会有梁以曦这样的爱人。


    就好比不正常的东西见多了,人都快要疯了,忽然看到正常的,还是那么正常、那么赏心悦目的,那不得牢牢攥手里——跟从没喝过水的人忽然喝到水一样,忽然觉得自己也是需要水的,忽然发现原来水是这样滋味的。


    屋子里的空调开得不知道几度。


    梁以曦都感觉有点冻人。


    她被钟淑雯盯着看了许久,等不到钟淑雯说话,自己准备再开口的时候,忽然打了个喷嚏,抬起头,眼睛就有点红,不知


    CR


    道是不是喷嚏弄的。


    钟淑雯的神色始终有几分高深,梁以曦看了看她,打算接着再解释几句。


    “真的。钟小姐,我们就是在分手。”


    “分手哪有说分就分的——你看我不是还把东西都还来了吗我们就是要分手的。”


    “我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我讨厌他。”


    末了,像是觉得此前一番过于“说理”了,梁以曦用力补了一句。


    好像小兔子吃了一口坏掉的胡萝卜,吐出来不解气,还要对着“呸呸呸”。


    钟淑雯顿时又笑起来。


    这回,她笑得比之前还要厉害。她倚在门边,瞧着义正言辞、冷言又冷语、可怜又可爱的梁以曦,腰都弯了弯,身姿款款,整个人因为梁以曦的话莫名舒展几分。


    她觉得她可爱至极,甚至觉得要是能养在身边就太好了。


    但是下秒,钟淑雯就笑不出来了。


    梁以曦被她毫无同情心的表现气出了眼泪。


    “你们都一样可恶。”


    家教实在太好,梁以曦抹了抹眼睛,很轻地说了句。她扭过头,动作有点气得哆嗦的感觉,拿起自己的包径直就要离开。


    钟淑雯发誓,她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她这辈子,就没拦过什么人,更别说哄人了,都是她骂人、打人、捅人的份。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做的,忽然就上前拦下了梁以曦,还把她搂进怀里拍了拍。


    梁以曦吓了一跳,整个僵住了。


    “可以和我说说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吗?”-


    陈豫景接到李秘书的电话,说西山那边打了电话来——


    “梁小姐喝多了发了一下午脾气。现在才睡着,想让您接回去。”


    沉默片刻,陈豫景拿下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


    是汇富行长的秘书专线,没错。


    但他好像没听懂。


    他沉声问了句:“你说什么?”


    李秘书觉得这里面每个字都对啊。毕竟是打工的,上面说什么就是什么,重复一下也费不了什么功夫,于是他详细道:“钟小姐说不记得您电话了,直接打的汇富大厦前台。前台说您母亲找您,以为是诈骗,我正好在边上收快递——”


    陈豫景深吸口气:“重点。李秘书。”


    李秘书一口气:“钟小姐说梁小姐上午过来还她之前送的东西,说着说着就哭了——不是她弄哭的。后来请她吃饭,喝多了,又发脾气,总之现在睡着了。钟小姐说她那边晚上不适合留宿,希望您赶紧过来接走。或者您给个她家里人的电话也成。”


    陈豫景闭了闭眼:“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第110章 盲目 他就是有两套标准。


    梁以曦去西山的行程陈豫景是清楚的。


    文森一早就同他汇报了。


    那个时候, 他是觉得无论她想去哪里、想干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再闷家里。


    整个七月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为此, 陈豫景找过两次秦归如, 希望他劝一劝。那时, 因为梁以曦信誓旦旦的“分手”, 秦归如对他的态度有所变化, 但也仅限于愿意听陈豫景说那么几句。一家人并不知道两人关系破裂的真正原因——不过在秦归如看来, 也是大势所趋。只要分手, 一切好说。


    于是, 他对陈豫景客气道, 感谢陈行长关心, 小曦是个懂事的孩子, 不会让家里人担心的。陈豫景点点头, 面容上十分认同秦归如的话。他衣冠楚楚地坐在教授办公室, 好像访问学者。正对的窗外是湖大风景最优美的一角, 陈豫景想了想, 态度温和地建议道, 我看今天天气就不错,秦教授打电话回去问问?


    已经寻思着怎么赶客的秦归如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 他觉得是不是所有的汇富银行行长都听不懂人话。但他还是在陈豫景的注视下打了电话。就是搞得梁以曦莫名其妙,说舅舅, 天气好我知道的呀, 我和外婆就在院子里呢。秦归如没好气,声音大了许多,哦, 在院子里啊,那就在院子里吧!别出去了!出去坏人多!说着,他抬眼看向陈豫景。陈豫景朝他微微一笑,温文尔雅的样子,很是礼貌。


    第二次登门拜访,没等陈豫景开口,秦归如直接免提把电话打了回去。那个时候,他才觉得这个姓陈的有点可怕,生怕他再来第三次、第四次——那他成什么了?他是正正经经的大学教授,不是汇富银行的接线员!电话里,梁以曦刚睡醒,说了声知道了,就没再吭声。秦归如指了指手机屏幕,意思是那我挂了?谁知,对面坐着若有所思的陈豫景微微抬手制止,他起身过来拿起他桌上的笔和纸,写了两句:问她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睡觉,是不是不舒服。秦归如:“”


    从秦归如那知道梁以曦打算出门找Ruby玩的时候,陈豫景想了想,吩咐李秘书让文森从英国回来。他觉得这样能刷一刷自己在梁以曦面前的存在感。至少,文森这个象征物还是能代表一些他们过往的回忆——比如此前某次未完成的“分手”。


    文森当然清楚自己的工具属性。


    这次回来,他就是要将这样的工具属性贯彻到底。


    梁以曦的行程不说事无巨细,基本上,只要他眼睛看到的,他都原原本本告诉给了陈豫景。


    所以,陈豫景无比清楚梁以曦为什么要去西山。


    “提了一个木盒子。很沉、看上去还挺贵重的。”


    在两人的关系里,文森活跃得好像媒人。


    陈豫景知道这个盒子,是梁以曦收到来自钟淑雯的第三颗价值不菲的钻石的时候,他陪她去拍卖展专门挑的。他自然没有身为汇富银行行长独女的鉴赏眼光。他只有付钱的份。不过那个盒子他也很喜欢,是当时一位小有名气的国内设计师设计的,非常经典的手提木箱,近乎复古,但不繁复,线条优雅简约。


    最主要的,是成交后,这位设计师会将买家的名字设计在作品里。这个细节他也是后来才发现的。梁以曦似乎早就知道。陈豫景提起的时候,她还有点不自然,下巴微抬、很是傲娇地问他,怎么,不愿意啊?陈豫景看着她笑,大小姐,何德何能。梁以曦被他哄得也有点晕头转向。


    其实早上那会,大概清楚她要连带盒子一起还给钟淑雯的时候,陈豫景是有点冲动想问问她,难道连这个盒子都不作数了吗?至少把盒子留下吧?是不是也得考虑下钟淑雯的心情——当然,这句纯属他的借口。


    不过,到底是没有打搅梁以曦的“计划”——他怕说错一个字、或者电话一打过去,她就要不开心,要是想起来顺手把他拉黑了,那也太得不偿失了。陈豫景还是很谨慎的。


    所以,李秘书打来的电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根本没想到钟淑雯会留梁以曦那么久。他的记忆中,钟淑雯就没有所谓的“待客之道”,她那里,是会出人命的地方。理所当然的,他就会想是不是钟淑雯对梁以曦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李秘书传达的那句话里“喝多了”三个字,就是证据。


    这个时候,他好像失忆了,忘记了上回在“裕和天地”梁以曦是怎样喝得烂醉如泥。


    他就是有两套标准。


    一套针对除梁以曦以外的所有人。


    一套专为梁以曦定制——朝令夕改也好、无中生有也好,要多灵活有多灵活。


    在这套定制的标准里,前一秒是梁以曦随心所欲、想喝就喝,喝到大醉也没关系,后一秒,便是有人不怀好意,梁以曦自己是肯定不会喝那么多——为此标准,陈豫景甚至能坚信梁以曦从前往后滴酒不沾。


    至于发脾气,不用说,一定是对面的人脑子有毛病,惹得梁以曦不得不跳脚。


    ——理智与否过于正式,他只是有些盲目。


    因为在其他地方看得太多,在梁以曦这里,陈豫景选择闭上眼睛


    椿日。


    不过,当他挂了电话,沉着脸起身就要离开的时候,对面的人看上去难以置信。


    “陈行长?”


    曾朔撑着座椅扶手跟着起身,他的脸色有点白。


    所谓的专组是半个月前抵达渠田的。比原定时间晚了那么一些。听说是担任的组长身体有恙,无奈推迟了。这样的借口,陈豫景除了在赵坤那见识了几回,眼下,还是第一次在曾朔身上看到。


    估计是实在推无可推了,差不多都要到七月末了,曾朔领着一行有头有脸、有名有姓、有官有职的部门中层在农商行门口和已经准备撤走的汇富内审司一众打了个照面。


    说起来,多亏了他的“抱恙”,给周义程争取了不少时间。


    不然按照原定安排,别说查了,光那些文件都来不及搜集。


    那时候,盛夏的第一波暑热接近尾声,第二波紧跟而来,酷烈逼人。


    曾朔早就清楚这里面怎么回事,所以当他看到即将离开的周义程,整个人手脚冰凉。


    原以为从提讯辛建科的案子上逃过一劫,他就能有个善终——得知何耀方把专组安到他们部门的时候,曾朔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他想方设法、能拖就拖,拖无可拖的时候,发现迎面早就是个死局。


    周义程没有和他多废话,领着人就要走。身后有人问了句,周司长,这趟来得晚,要不坐下聊聊?也方便我们后续合作。周义程是个爽快人,说行,约个时间吧。有人说,要不就今天,赶早不如赶巧。周义程笑,目光意味,神情却无奈,道手上工作耽误不得,还是改天,汇富这边天天下来人,肯定有时间。除了曾朔,没人知道周义程到底带着内审司都查了些什么。他本人瞧着,也一如寻常。即便那个时候,他手里查出来的前两轮的高速项目的账本窟窿,已经是半个津州财政的骇人体量了。但其实仔细看的话,他身后一众没他本人沉得住气,个个垂眼面无表情,也不言语。对面的人闻言,彼此看了看,毕竟初次碰面,以后天天打交道,不好强人所难,最后便都笑着应下。从始至终,曾朔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顶着个头衔,他在渠田坐牢似的待了半月,行尸走肉,想来想去,还是找了陈豫景。


    他曾经用年中大会上的投票让陈豫景换下过他一条命——不过曾朔也很清楚,自己手上的这些对陈豫景而言,作用微乎其微。后来又临阵脱逃。但眼下,他保证他看清了何耀方的面目!他也想清楚了!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心存侥幸!只要陈豫景能在这个关头给他点时间——他其实只要时间,让他拖到年底、草草了结,他就能回去复命。


    原以为陈豫景不会那么容易答应见面,谁知电话打过去,陈豫景居然同意了。


    他出不了渠田,到处都是何耀方的人,他得照着何耀方的意思办好了才能动一动。陈豫景也不能直接过来,何耀方是什么人,他这个关头突然拉陈豫景过来,鬼都知道出事了。


    电话里,他对陈豫景说,我让我的秘书开车去接您。


    陈豫景是今天下午抵达渠田的。车子最后停在农商行后面。曾朔等了有两个钟头。陈豫景到的时候,他脚下的烟头都成堆了。


    开门见山,陈豫景说:“我这趟过来就是想知道一件事。”


    “何耀方是怎么安排你们这些人的?”


    曾朔毫不意外陈豫景知晓这幕后的人是何耀方——虽然对外,调遣、派发、组织人的文件全部出自津州检察院。


    他没有直接看陈豫景,而是动作很慢地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的时候,他声音很低地对陈豫景说了四个字:“没有安排。”


    “他就和我说,高速项目的招标文件不要动,全部带回去。其他随便交差。”


    其实曾朔是有点后悔自己这么晚来的。至少赶在周义程手里拿下一些。


    不像现在,每个文件盒打开都是空的——第一天他自己一个人进去查的时候,拿起来一个一个就是空的,他脚都软了。


    即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用周义程的话说,他何耀方已经捅破天了,整个津州的财政难不成姓何?!


    陈豫景还是很谨慎。


    他不能出任何差错,虽然他从不对何耀方心存侥幸,但他也绝对、绝对不允许自己再回到四年前的那个晚上。


    事情进展到这里,他总算确证了一个事实:


    在高速项目这杆秤上,何耀方已经没有足够分量的、可以给他垫背的人。


    本来听完这句他就要走的,但曾朔是要他救命的。


    陈豫景就听他说了半个多小时的“解决方案”。那个时候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那里。他在想后续的安排,这个窟窿,到底应该怎么绕过津州这一层层的耳目捅出去。


    他不关心曾朔的死活。


    而且,不知为何,陈豫景总觉得何耀方这趟送他下来,就是要他死的——但是这个念头太过了,他一时间也找不到何耀方会做到这么极端的原因。


    李秘书的电话让他回了神。


    曾朔摸不透陈豫景的态度,但也不敢忤逆,他小心问陈豫景是不是回津州行里,他让他的秘书开车原路送他回去。


    陈豫景说:“不用。我要去趟湖州。”


    渠田这边过去,途径两个新建的高速,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曾朔殷勤道:“那开我的车吧。”


    陈豫景没有拒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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