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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鱼游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态度 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九层的包厢设计有一个特点, 推门进去并不会直接让人看到餐桌。


    有时以嵌入墙内的水族箱隔断,两层玻璃,枯木水草, 波光粼粼, 是十分赏心悦目的。不过为着料理方便, 多数时候竖以木质的屏风, 亭台水榭、江河山峦, 通通名家手笔, 有见识的能一眼瞧出。毕竟能上翠山雅居九层包间的, 不会是一般人。


    陈必忠预定的这间, 好巧不巧, 既不是趣意盎然的水族箱, 也不是风流雅致的屏风, 是在他看来, 最符合何耀方身份的博古架。


    这面博古架, 听说还是翠山雅居的大老板多年经营、四处搜罗集成的。


    整体呈双型“回”字, 中间“回”的部分是可以旋转的紫檀格, 做工精巧, 古色古香, 陈设以瓷器为主,茶具和瓶器色泽都比较淡雅, 于是错落搭配着几丛珊瑚,个头不大, 只是姿态各异, 颜色也端正,珍珠白、石榴红,芍药粉, 进来第一眼,没人会去找餐桌,视线肯定围着这片转。


    梁以曦跑进来的时候,地上正碎着一丛珊瑚,断根残枝,玻璃托底更是稀碎。


    陈必忠靠在博古架前,压根没注意她。


    他盯着餐桌旁的两人,难以置信的样子,震惊到了极点,连自己撞倒珊瑚都不知道。


    仔细打量,他脚边还有一根筷子。


    就是不知道另外一根去了哪里。看样子,像是被人扔出来的。


    陈豫景当场撤销职务的决定让何耀方脸色变得极差。父子俩对着,陈豫景却还是一副漠然置之的态度——他甚至没继续同何耀方解释几句,而是转头给自己倒了杯茶。


    一旁,陈必忠惊骇至极。即便他隐隐清楚陈豫景不会专心听何耀方的话、就此罢休,但眼下,在他看来未免太过。


    气氛尖锐的几个瞬息,陈必忠坐立难安,他感觉自己的头再一次被双手狠狠提了起来。后脖颈凉飕飕的。


    不得已,他只好朝何耀方递去筷子,只是一句圆场的话没说完,筷子就被何耀方挥了出去。


    也好——他脑子飞快转着,心想,趁这个功夫,捡个筷子、出去叫个人,他也不用再在这里熬。真是要命。过去的许多年里,都是这样,他充当着名义上的“监护人”,何耀方对陈豫景哪里不满了,第一个骂的就是他。何耀方厌恶他、厌恶他对陈豫景的“耳濡目染”、却又不得不——只有陈必忠知道,他可没有什么能耐去“耳濡目染”陈豫景。这小子从小聪明,谁是爹、谁是妈,谁是他爸养在脚边的一条狗,通通清楚得不得了,也恨得不得了。


    只是刚离席,没走两步,何耀方阴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他盯着如常斟茶喝茶的陈豫景,语气森冷:“你以为你是谁?”


    “汇富银行行长?”


    话音未落,何耀方发出一声嗤笑,他觉得自己说了个笑话,接着,他压低声音,阴恻恻道:“还是我何耀方的儿子?”


    在何耀方看来,陈豫景此举完全就是“有恃无恐”。


    至于“恃”的是什么,何耀方觉得显而易见。


    他的视线始终钉在陈豫景脸上,那双多年谋算而愈渐浑浊的双眼里射出一道尖刻的光,他慢慢眯起眼,因为恼怒、轻蔑,和一点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忌惮,何耀方的面庞甚至有几分扭曲的怪异感。


    过了会,他嘴角牵起,对陈豫景说:“我告诉你,我何耀方不认你,你就什么也不是。”


    话音落下,珊瑚被撞倒。


    陈必忠大骇。


    他没想到何耀方会对陈豫景说这样的话,即便他是他最爱的女人生的。


    他站在原地,惊恐万状的脑子里,第一次闪过何耀方原来是这样的人的念头。


    相比陈必忠的目瞪口呆,陈豫景只是在何耀方说完后轻轻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他看上去已经不是漠然了,而是根本无动于衷。


    仿佛何耀方讲的是什么天方夜谭的故事。


    僵持的几秒,看清陈豫景眼底神色,何耀方罕见皱了皱眉,阴沉可怖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诧异和狐疑。


    ——第三次。


    一顿饭的功夫,他第三次在陈豫景身上感到不可控制。


    这让他再度怒不可遏。


    饭桌上的菜早就冷了。


    光线照射下,一盘盘鲜艳异常,像是标本。


    陈必忠继续往后退,破碎的珊瑚在脚下好像凝固的血斑,很快,清脆的动静警醒了何耀方。


    何耀方抬头,厉声呵斥:“滚出去!”


    陈必忠完全是条件反射,转身的动作跟机器启动一样,卡顿又利索,只是他刚转过来,对上莫名其妙出现的梁以曦,又是一吓。


    “梁——梁小姐?!”


    陈豫景猛地抬头。


    何耀方说出那样可笑的话都没让他神情产生丝毫变化,这会闻声,他下意识就拧起了眉,盯向陈必忠。


    几乎同时,在梁以曦发出声音说“我找陈豫景”的时候,陈豫景就站了起来。


    何耀方都没反应过来。


    他先是朝陈必忠站的地方看了看,然后又去看已经走到门边准备拿外套的陈豫景。


    “站住。”


    何耀方也站起来,他盯着陈豫景,一字一句道:“给我坐回来。”


    陈豫景看着他,语气如常:“我先走了。慢用。”


    似乎是觉得自己表达得还不够清晰——他这个时候知道多说几句了,梁以曦没来之前,他一副看谁都懒得废话的样子。


    陈豫景穿上外套,上前几步,对着面沉如水的何耀方淡淡道:“我从来都不在乎我是谁的儿子。”


    “认不认这件事,您可以去问问钟淑雯。”他朝何耀方微微一笑,眼神冰冷。


    钟淑雯三个字出来,何耀方的面色已经不是难看可以形容了,他仿佛透过陈豫景看到了更令他无法控制的、难以接受的。他站在陈豫景面前,此前因为身份、场合,层层堆叠的勃然怒意习惯性掩藏,这一刻,他瞪视着陈豫景,整个人变得暴戾异常。


    陈豫景唇角依旧淡笑,相比何耀方的怒气,他平静得堪称局外人,说起话来也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和她态度一样。”


    “不过,您也应该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话音未落,谁都没看清何耀方是怎么动手的——


    随着一声沉闷滞重的敲击,烟灰缸从陈豫景额头砸向桌面,发出极其刺耳的碎裂声。


    梁以曦睁大眼:“陈豫景!”


    鲜血很快顺着陈豫景的眉骨滴落。


    漆黑瞳仁一瞬间泛起血丝,他目光狠厉,注视着何耀方,没动。


    梁以曦冲上前,伸手就要去捂他伤口。


    陈豫景握住她的手腕,拿下的时候又握紧,他收回视线,另一只手搂着梁以曦拍了拍,似是安抚,他对梁以曦低声道:“走吧。”


    他看上去一点都不觉得痛似的。


    深红色的血淌下来,很快浸湿衣领。浓稠的血痕、殷红的血珠,在他的额角、鬓边一道道划过,触目惊心。


    梁以曦眼泪都要飙出来了。


    她气疯了,她觉得这屋子里的人都是神经病——陈豫景也是!不知道躲吗!


    于是,谁都没料想的情况下,她拎起面前满满一壶茶就朝何耀方掼去!


    “曦曦——”


    “梁以曦!”


    “老天爷”


    陈豫景抱着她往后退。


    身后,大步跨进来的梁涧中正巧看到,当即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大声喝道。


    几步外,陈必忠看上去真要昏了。


    第92章 玩具 他也是乐此不疲。


    梁以曦被一路抱了出去。


    路过那面博古架, 她还眼疾手快抄了件梅子青的水晶灯笼瓶朝何耀方的位置扔去。如果不是陈必忠挪得快,一手挡下


    CR


    了,那瓶子又要和那茶壶一样, 在何耀方面前掼得个惊天动地、碎片乱飞、水花四溅。


    梁涧中则没再出声拦。


    只是在梁以曦好巧不巧捡了个最贵的反手扔出去的时候, 忍不住皱了下眉——真是他大哥一门心思养出来的, 古董当水漂打。


    从陈豫景上前搂住梁以曦, 梁涧中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要不老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是什么孽缘, 一个当爹的, 一个做男朋友的, 都摊上汇富, 梁以曦也不忌讳。


    转念, 他又想, 这个陈豫景, 搂他侄女也真是一点不顾忌。当着外人, 哪有那样上手的, 抱小孩似的, 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俩关系。话说回来, 东西是扔出去的, 难不成会反弹?搂成那样,真是没眼看。


    于是, 瞥了两眼,梁涧中就不是很想瞧了, 转而沉下脸看向桌前面容阴晦的何耀方。


    这是个麻烦, 梁涧中想。


    但他不是他那个小心驶得万年船的老大哥——人都没了,要艘船有什么用。


    还有这个陈必忠,他大哥真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这家伙就差把何耀方的狗几个字刻脑门了。


    江宏斌也是——不过他梁瀚桢一直自诩运筹帷幄,死在这上面,也算有因有果。


    梁涧中冷笑。


    出了包厢,梁以曦就不动了。


    她趴在陈豫景肩上,看上去乱蓬蓬的。


    为了《贵妃与他》这部戏,年前准备合同那会她就没怎么修剪过头发,剧里大部分妆造用的都是自己头发,整部戏拍到现在,长度已经完全够得上古装剧里要求的长发及腰、云鬓乌浓。只是这会,为了品牌直播简单做的造型早就松了,低低盘着的髻丝缎一样倾泻在背上,肩头也披散着,衬得一张脸尤其小。


    走廊静悄悄。


    来时那么一圈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是被梁涧中安排走了。


    梁以曦抬起头四处瞧,因为怒意未消,嘴巴抿得紧、眼神也冷冰冰,就是脑门全是汗,像极了浑身炸毛却依旧保持警惕的小狮子。


    电梯门打开,镜子里映出她雪白的面颊,光线比走廊刺眼许多,激得她用力闭眼,再睁开,眼泪挂在眼睫,湿漉漉的,看上去倒不是那么生气了。


    就是整个人有些紧绷。


    陈豫景身上强烈的血腥味,还有入目极其刺眼的鲜红,都让她下意识紧张。这种紧张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心跳好像在嗓子口砰砰砰,每一下呼吸都能听到。


    慢慢地,她就有点害怕。


    这种害怕却是熟悉的,让她回到多年前的那场天翻地覆。


    趴在陈豫景肩上,呆呆嗅了会温热的鲜血气息,梁以曦伸臂紧紧环住。


    陈豫景一路没敢松手。


    他也是见识了,生怕自己一个松手她又踩油门似的窜出去——说实话,梁以曦掼茶壶那身手,还有反手扔瓶子,他到现在都没好好反应过来。


    他一手箍着梁以曦膝弯,一手搂着她的腰,凑近去按的电梯。


    陈豫景不放,梁以曦也不吭声。


    电梯门闭拢,她咬着后槽牙对陈豫景说:“去医院。”


    嗓音里有一丝微不可闻的哽咽,像是气的,又像是怕的。


    陈豫景赶紧拍拍她背心,头发丝乱飘,他又顺了两把,接连应了两声。


    文森已经等在露天停车场。


    远远瞧见,他以为是梁以曦受伤了,跑过去愣是吓一大跳。


    陈豫景脸上的血凝了大半,眉骨那里结痂了一样,斑斑驳驳的深褐色。


    衬衣衣领被血糊透,看不到一点白,西装外套颜色本就深,沾了血,昏暗光线下,只能看出浸湿的纹路,淌了很多血的样子,瞧着十分惊心。


    不过他本人格外冷静,又因为抱着个不冷静的,相比之下,这点鲜血淋漓倒不算什么了。


    文森没多问,打开车门让两人上车,赶紧去了医院。


    伤口瞧着狰狞,但检查下来,不用缝针,估计是那烟灰缸并不锐。就是砸得太猛。


    处理好伤口,按照医生建议,陈豫景还需要检查里面骨头的情况,以防脑挫伤,或者是否有肿块压迫到神经。


    医生就问陈豫景晕不晕、恶不恶心。


    陈豫景看了眼梁以曦脸色,说还好。


    医生:“”


    文森:“”


    毕竟见多识广,医生对梁以曦说:“家属先出去吧。”


    陈豫景笑,拉住听话的梁以曦,老实道:“过来的时候确实有点。现在好多了。”


    医生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印了张单子递给陈豫景:“做个头部CT。”


    “没事的话,过段时间也要回来复查,以防迟发性出血。这个很严重,要重视。”


    话音未落,梁以曦瞧着快崩溃了。


    她看陈豫景的眼神好像他下半辈子脑子坏掉的可能性已经直线上升到百分之八九十。


    陈豫景只好一边哄她一边去做检查。


    他也是乐此不疲。


    原本文森对这事还挺严肃,来的路上也计划好了,准备把在酒店的路桉和培东都叫回来,打个下手也好,防备什么也好。可这会,听着陈先生乱七八糟的哄人话,他觉得问题可能一点都不严重。至少,在陈先生眼里,压根不算事。


    他是见过陈先生什么时候当回事的,那阵仗,可比眼下来得寡言少语得多。哪像现在,对着泪眼婆娑的梁小姐,都成话痨了。


    “没事,一点都不痛,要摸摸吗?别哭了,摸一摸?嗯?”


    这话说的,好像他是梁以曦的什么玩具。


    身后,隔了几步远的文森:“”


    他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如果不是手上拿着好多单子。


    陈豫景笑着握起梁以曦手,往自己额头的纱布上送。


    梁以曦抽回手,忧心忡忡的,但也不好说他,只能低声道:“小心点,不要乱动。”


    照理,按她平日的性格,不应该这样心神不宁。


    陈豫景就不逗她了——他像是才记起自己年长的岁数,做检查的时候沉稳不少。


    CT做完时间也不早,已近凌晨。


    确实有一定程度的肿块和挫伤,医生建议留院观察几天。


    梁以曦就没回酒店,同苏瑶说了大致的情况后,陪陈豫景住在病房。


    一天的时间格外漫长。


    李秘书中途过来送了一箱子衣物之类的必需品,病房才彻底安静下来。


    梁以曦已经蜷在沙发上要睡不睡了。


    她看上去十分疲惫,保持着下意识的紧张和不安,蹙着眉,脸色也不是很好。


    陈豫景想起昨天在酒店和苏瑶照面时说的“睡不好”,就过去抱她起来,让她去洗个澡,换套睡衣。


    梁以曦进洗漱间后,他坐在沙发上打开了上车后就一直关着的手机。


    消息争先恐后进来。琐事、杂事,一大堆。


    行里的、津州市里的,陈豫景略翻了翻,就打开了外卖软件。


    距离最近的、正在营业的、口味还算过得去的,就只有翠山雅居的夜宵。


    陈豫景点了几道清淡粥点。


    上头刚显示商家已接单,这边最后一则消息也进来了。


    是陈必忠。


    他说:“你好好想清楚。”


    陈豫景无比确信,陈必忠对自己的身份定位估计是这个人类地球上最明确的。


    上面还有三条。


    一个多小时前发来的,问了陈豫景额头的伤,说了他离开包厢后的事。


    “医院怎么说?电话关机,你秘书不知道你受伤?”


    “翠山雅居的老板居然是梁瀚桢兄弟,你知道吗?他找何耀方说了话。”


    最后,间隔大概两分多钟,陈必忠来了句:“何耀方回去了。”


    这句话太简单,看上去也十分寻常,但配上他这个时候突然发来的让他


    CR


    好好想想,似乎有些言外之意。


    陈必忠一直都很敏锐。


    陈豫景握着手机,垂眼盯着最后两行。


    在何耀方看来,整件事还有余地,并不是不可转圜的。


    农商行也好、已经送到检察院的担保项目也好,其实都不构成真正的威胁。


    仔细回想,今天这场饭局,陈必忠开口说的第一句,就像是在替自己邀功。


    准确点,是“将功补过”。“功”的是发现及时,“过”的是方法错了,人也用错了,这才“无心”牵扯上何耀方,使何耀方不得不出面亲自“安排”。


    至于后半场的乱局,更像父子矛盾——陈必忠大概就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他让他好好想想,希望事情到此为止。


    淋浴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进入五月,夜风都带着暖意。


    陈豫景放下手机。


    衣领上的血迹已干涸,热风鼓噪,血腥的铁锈气味被裹上一层粉质,闻久了,嗓子口都变得干涩。


    明天得叫周义程来一趟,再安排李秘书去趟翠山雅居闭眼思索了片刻,嗅到房间里似有若无的盈润水汽,陈豫景起身朝浴室走去。


    洗澡洗到一半,梁以曦听到门打开的声音。


    陈豫景进来脱了沾血的衬衣,又去拿墙上刚挂的干净毛巾,到手发现标签没剪,于是又赤着上身出去找剪刀。


    再进来,他就用毛巾接水,看样子是准备洗把脸。


    梁以曦赶紧道:“不能沾水。”


    陈豫景望她,笑着说:“我就擦一擦。”


    “我帮你。”说完,梁以曦关了花洒,裹上一片浴巾推开玻璃门。


    沐浴露的泡泡还在她肩膀挤成雪白的团团,头发正巧洗完,滴滴答答淌着水。随手拿的浴巾都没包好她的屁股,上面也是稍稍抹到胸口。


    大片滑腻腻的肌肤,沾着潮湿水汽,凝脂一样,珠圆玉润,让陈豫景不禁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场景。她也是这样,一片黑色短裙,晃过自己眼前,真是要命。


    他垂眼仔细瞧着,看上去确实像在走神。


    脸上的血痕伤口包扎那会处理过。


    就是浸到衣服上的血,这个时候已经在皮肤上形成深浅不一的血块,毛巾擦上去,再凑到水龙头下冲,全是一汩汩的血水。


    梁以曦看着,表情又有点不好,身上泡泡都瘪下去不少。


    她心无旁骛,来来回回擦着陈豫景脖颈、肩膀,还有漫延到胸膛的血迹。


    忽然,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捏着她胸口的浴巾轻轻往上提了提。


    梁以曦:“”


    她抬起头,好气又好笑,抿唇看着容色清白、举止端方的陈豫景。


    陈豫景的视线还在她那两团比泡泡还要生动的地方,停顿几秒,他思索道:“一起洗吧。”说得还挺磊落。


    刚说完,预感要被骂,陈豫景飞快加了句:“简单洗洗。”


    过于冠冕堂皇了。他好像不知道自己今天流了多少血似的。


    梁以曦不理他,板着脸:“眼睛闭上。”


    闻言,陈豫景瞧着她只是笑。


    笑容不是很大,但始终挂在唇角。有点不依不饶的意味。明明面上始终一副好商量的稳重气质。


    等了会等不到,梁以曦伸手去捂。


    陈豫景这才闭上。


    不过没一会,就听他叹气道:“曦曦,没用。”


    说着,他一手搂她,一手往下去解自己,手法堪称流畅,一点都不流氓,大概是他本人举止过于正当了,似乎事情本该如此。梁以曦红着脸瞪他,陈豫景就笑,很快,浴巾掉到了地上。


    等被抱上洗漱台,梁以曦才相信陈豫景大概是真没事。


    第93章 险招 想得美。


    食物气息温暖, 消解了几分今晚的光怪陆离。


    梁以曦捧着一碗粥喝,几口下肚,发现味道有点熟悉——几个小时前的饭局上, 她还和苏瑶说有道粥口感丰富, 十分解腻, 苏瑶特意盛了一碗尝。


    梁以曦端起饭盒瞧, 发现居然又是翠山雅居。


    陈豫景收拾停当从洗漱间出来, 见她对着饭盒神情严肃, 忍不住问:“不好吃?”


    他在梁以曦面前坐下, 顺手端起另外一碗, 替贵妃试毒似的, 捏着勺子谨慎尝了口, 抬眼瞧见梁以曦没拿勺子, 还给她递去一只。


    梁以曦摇头, 也不知道是不要勺子, 还是回答他的“不好吃”, 她看上去有些郁闷, 捧起来一口气喝光了才咕哝道:“又是翠山雅居。”


    陈豫景就笑, 伸手去摸她的脸颊。


    本来就很困, 浴室又待了那么久,梁以曦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只是人刚站起来, 陈豫景就伸手拢住她的腰,拉她坐到自己身上。他没说什么, 单纯不放人。梁以曦打量着, 想了想,念他受了伤,便也不动, 索性倚他肩头打盹。


    睡衣买大了一号,估计李秘书也是托手底下人买的。


    细颈、锁骨和肩头的肌肤暴露在明亮光线里,玉莹莹的。她歪着脑袋靠着,尽管疲惫到无以复加,但整个人是舒服的,有种被细致疼爱过的慵懒和惬意。眉间微微蹙着,不像是有心事,倒像是一场情事后漫长又缱绻的余韵。


    就是颈侧的吻痕显眼。陈豫景垂眼注目,半晌低头吻了吻。他嗅到她身上的温暖与甜蜜,嘴唇就这么贴着没离开。


    梁以曦缩起肩膀,觉得他呼吸好热。她躲得可爱,陈豫景低低笑,这下气息更是热烫。


    于是,梁以曦躲得更厉害,两人间空隙拉大,可他一下就伸臂箍紧了。


    好一会,耳鬓厮磨。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一开始的注意力全在陈豫景的呼吸,慢慢地,他的呼吸仿佛牵连着胸口的心跳,频率都变得一样。梁以曦蜷起双腿,脚后跟蹭上陈豫景大腿,她整个缩进他怀里,感觉这样睡一觉似乎也不错。


    一天下来,到这个时候,乱走的分针秒针好像才回到表盘,按部就班地滴滴答答。


    虚虚实实的梦里,一大群色彩斑斓的珊瑚鱼忽远忽近,万花筒一样,弄得梁以曦心烦意乱。


    挣扎着陷入深梦的前一秒,她突然睁眼,雪白的光亮冲开那一片光怪陆离,她挨着陈豫景肩窝,稍稍仰头,无意识叫了声他的名字,随即,心口跟着落下什么。


    陈豫景的吻依旧流连在梁以曦颈侧,听到她的声音,他在喉咙口应了一声,沉沉的,温和又平稳。


    他将她团抱着,仿佛年长的兽类看护自己的幼崽,叼在嘴边、寸步不离。


    没一会,察觉梁以曦气息里的细微变化,陈豫景抬头。


    她睡着了。


    拉好梁以曦身上滑溜溜的睡衣,陈豫景关了灯,把人抱到床上。


    一脱离他的怀抱,梁以曦就翻身面床躺平,看来是等不及舒展了。


    午夜的风从窗口拂进。


    即将入夏的津州,空气干燥,风声都变得薄脆,再热些,似乎可以吹起火星子。


    不过这阵还是会有点雨。


    乌云堆积在夜幕边缘,远远瞧着,仿佛一道横亘的黑色堤坝。


    陈豫景在窗边站了会。玻璃上倒映着床上梁以曦的侧影。不知道是不是伤口疼痛作祟,他一点也不觉得困,相反,他清醒得近乎冷静。


    发生的事在脑海翻了一遍,陈豫景转身走到沙发旁,捡起手机开始编辑信息。


    一片漆黑中,雪亮的光照射在他脸上,映出他深暗如墨的眸色。


    不过他的面容看不出与平日有任何不同。


    几分钟后,他给李秘书发去一则正式的人事通知。


    “明天上午十点,总行、各地分行,全行通告。”-


    周义程是第二天上午十点一刻左右到的。


    那会,梁以曦正在外间和苏瑶说话。


    这趟本就是临时出差,剧组那边还剩两场戏要走。但她想拍完再来津州一趟。原因不言自明。


    苏瑶瞥了眼坐在桌旁安静削苹果的陈豫景,笑着说:“回去和蒙导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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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量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梁以曦点点头。


    原定的机票改签,但这会也得出发了。苏瑶去拿行李。陈豫景过来递给梁以曦一只削好的苹果。梁以曦咬了口,想说什么,敲门声就响了。


    周义程进来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时间。


    眼前的场面竟然有些温馨。


    如果忽略陈豫景额头的纱布。


    ——不过应该是正点。


    一刻前,副行长的解任通知已经全行通报。


    说不上有多面生,瞧着像是爸爸的旧部,梁以曦心下了然,对陈豫景说:“那我先走了。”


    她还想叮嘱他按时吃药,检查情况及时汇报什么的,但碍于外人在,话也没怎么说。


    见她忧心忡忡、欲言又止,陈豫景笑着说:“吃完再走。来得及。”


    一旁,苏瑶好笑,觉得这只苹果在陈豫景眼里功劳也蛮大的,留得住梁以曦。


    陈豫景下楼送梁以曦的时候,周义程还有点犹豫要不要跟着一块去,但很快,他就不犹豫了,因为他们行长出门就搂上了他女朋友的腰——尽管现任汇富银行行长有女朋友的情况大家多少清楚,但真亲眼见了,估计还是会和周义程一样,站在原地愣上几秒。


    行长肯定是初恋——身为过来人且已婚有女的周义程默默道。


    这年头,不多见了。周义程又想。


    他这么寻思着八卦,这趟过来顶的一脑门的官司都被岔开了。


    以至陈豫景进门问他高速项目查得怎么样,周义程罕见卡了几秒壳。


    所幸陈豫景想了整晚,找他来也是有事同他商量,便接着道:“先等检察院那边出结果。”


    担保项目的纰漏已经交上去,虽然不是他们料想的方式,牵涉的人也换成了辛建科,不过至少算一桩案子。


    昨天饭桌上,换下庄绪原最直接的考虑,就是为了日后的调查不再出现今日这样被人稀里糊涂搅浑水的状况。


    目前最要紧的,是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继续查高速项目。


    “结果出来,农商行的关闭文件也会跟着下来,到时候你拿过去。”


    陈豫景看向周义程。


    一个担保项目就是因为缺少正式文件,查得磕磕绊绊,到头来杯水车薪。


    周义程皱眉:“真的会下文件吗?”


    明面上已经拖了四年,相比陈豫景的笃定,他还是不确定农商行会真的关闭。


    陈豫景走到窗边,语气很淡:“会下。”


    入夏前的雨水要酝酿一整天。午后才有阴云的迹象,但也十分稀薄。


    津州又是偏干的气候,偶尔风大了,雨汽也会被吹到后半夜。但终归是会下的。


    何耀方将后续的事全部交代给庄绪原,求的就是一个稳妥——无论关还是查。


    事已至此,他也有所顾忌。农商行处在风口浪尖已经太久。夜长梦多。何耀方是不会让自己在这样的阴沟里翻船的。


    只是他再怎么顾忌,这个时候,也没真的顾忌到陈豫景身上。


    不过陈豫景觉得,时间早晚罢了——


    等何耀方真正察觉,是死是活、满盘皆输还是一局胜负,就真的见分晓了。


    ——这个信息差的节骨眼,就需要一记兵行险招。


    周义程点头,十分清楚:“关闭通知一到汇富,我就去调高速项目的文件。”


    陈豫景推开窗户,风灌进来。


    周义程离开后,李秘书打来电话,说没见到翠山雅居的老板,不过老板给留了话。


    昨天那场乱局,牵涉到梁以曦,陈豫景从陈必忠透露的信息里知晓翠山雅居的老板同梁以曦的关系,觉得还是有必要专程派人去解释下。


    陈豫景:“什么话?”


    “灯笼瓶算他侄女的,他已经把账单给梁小姐发过去了。陈必忠打碎的珊瑚,联系不上,但是姓陈,算您的。”


    即便事情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李秘书是专业的,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再离谱也正常。


    陈豫景:“”


    “还有何耀方的筷子,不过昨天已经结清了。”


    脑海里闪过什么,陈豫景问:“怎么结的?”


    李秘书:“不清楚,就这么说的。”


    想了想,陈豫景道:“去问问,可不可以这样——灯笼瓶算我的,珊瑚让他去找陈必忠。给他联系方式。”


    李秘书顿住,许是没想到自家老板是这么个讨价还价的思路,但还是十分尽职尽责:“好的行长。”


    过了会,李秘书回来电话:“梁老板说想得美。”


    陈豫景:“”


    他有点不解:“灯笼瓶是古董,应该比珊瑚贵。”


    李秘书:“是的。”


    电话里,极其罕见地,出现了各自的停顿。


    所幸李秘书专业素养够高,秉持着问题摆出来就要解决的策略,他立即道:“我再去问下。”


    陈豫景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上司,于是他转换了问题的版本。


    他对李秘书说:“我不可以帮曦曦还吗?”


    李秘书公事公办:“了解。”


    电话挂了半分钟就回来了。


    李秘书复述了梁涧中的原话。


    “梁老板告诉您——


    所以他说想得美。”


    陈豫景:“”


    第94章 撒娇 我看他脑子有病。


    对梁涧中来说, 结清九层包厢里的一双筷子并不算什么。


    只是对象是何耀方。


    倒不是说何耀方会不认账,只是这个账不好说。


    今天的事可大可小。


    一双筷子同样,可大可小。


    翠山雅居的人进出收拾一桌的狼藉和一地的碎片。


    坐在一旁的红木扶手椅上, 何耀方的面容早就恢复到平日里那种高深莫测。


    整间包厢只剩他一人, 他远远坐着, 周遭仿佛自动陷入某种秩序, 看似有条不紊, 也如空无一人, 实则沉寂又压抑。


    积年累月的权势加持, 有些东西于他而言易如反掌, 所以他看待一些人和事也变得极其刻薄寡恩。


    梁涧中让经理递去账单。


    账单上并未标注任何价格。


    “服务不周, 何先生雅量。”


    “筷子就算了, 想来也是无心之失。”


    梁涧中站在刚才的位置, 杵着拐杖, 盯着何耀方, 语速缓慢。


    倒不是忌惮, 他只觉得麻烦。性格使然, 他和梁瀚桢最大的不同, 就是在许多事上习惯直来直去, 不会讲求策略,也罔顾一些人情。


    所以这番话说了两层意思。


    何耀方抬眼。


    他的目光和他此刻的掩饰一样, 居高临下,带着审视和冷漠。


    很快, 他就想起来了。


    ——姓梁。叫什么忘了。


    时间久远, 津州早就今非昔比。这个翠山雅居,同样如此。


    当年梁家兄弟阋墙,他也算坐收渔翁之利, 不然高速招标的钱不会翻那么几番。梁瀚桢也是个蠢货,为了保下这座楼,不惜自掏腰包。要他说,拆了更合适。哪像现在,混在犄角旮旯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是不知道眼前这位姓梁的又是个什么人物。


    想来应该和梁瀚桢一样蠢。


    何耀方笑了下。嘴角牵起,眼神阴冷。


    他听出梁涧中的言外之意,语气如常:“当然。”


    “都是无心之失。”


    他当然不会计较。


    即便他有一百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把人弄死,但搁在梁瀚桢女儿身上,未免杀鸡用牛刀。


    况且,他同梁瀚桢的女儿计较,他成什么了?嗤。


    说到底,还是当初的辛高勇办事不力。


    何耀方起身,朝门口的安保看去一眼,拿起外套就走了出去-


    梁以曦收到巨额账单的时候,正在走最后一条特写。


    蒙音觉得她这趟回来怒值提高不少,搞得扮演皇帝的演员都有点怵她。


    她坐在监视器后面,一边审画面一边叮嘱梁以曦:“眼神不要那么凶。”


    “皇帝不是傻子。你那么明显地仇视,是以下犯上,他要杀你的。”


    梁


    CR


    以曦坐在一旁,盯着手机上那串数字,数来数去数不明白,感觉把自己卖了都还不起——虽说亲兄弟明算账,但这个程度,哪里是明算账,是大义灭亲吧。


    她有点愣神。


    回来这两天,虽然后知后觉自己当时的冲动,但说到底,都怪陈豫景。她平常压根不是那样的人。从小到大,她都没打过架。更别说拿东西砸人了。真是的。


    可毕竟造成了“财务损失”,一人做事一人当,梁以曦叹了口气,心想,下回还是不冲动了,扔的时候看清楚点。


    “小曦?”


    见梁以曦对着手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蒙音叫了她一声。


    梁以曦放下手机,坐在小马扎上,两手撑着膝盖、托着脸颊,生无可恋道:“杀就杀吧。”


    “我孩子都被他杀了,杀了我正好。团聚了。”


    蒙音以为她在搞笑,闻言对着监视器乐了好一会。


    不过下午的时候,陈豫景就把钱给她转了过来。


    他也没说什么,正正好的数字,瞧着像是和梁涧中商量好的——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梁以曦就让夏夏帮忙去趟银行将这大笔钱再转到梁涧中提供的账户上。


    收到钱,梁涧中也没问她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还得这么利落。


    想来是男人的钱。男人的钱确实没必要心疼,他还是很满意他侄女这点的。


    只是他没想到,梁以曦会告状,大告特告那种——这脾气像极了她那早逝的母亲,明明自己冲动做错了事,搞得全天下都欠她的,亏得梁瀚桢能兜住。


    孟雅薇晚上打来电话,第一句几百年不变,骂他是不是老昏头了。


    “你问小曦拿了多少钱?”


    梁涧中梗住,半晌,他客气提醒:“孟女士,我们应该是离婚了吧。”


    “管得着吗你。”


    说着,他往座椅后背上一靠,朝墙上的四字草书“知行合一”瞪了眼。


    电话里充大爷,孟雅薇不吃他这套,一顿大骂:“你没事吧?你还是长辈吗?!你几岁了?!”


    越说越气,孟雅薇觉得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她气得不行:“小曦都哭了!”


    梁涧中:“”


    算他看走眼。


    他这个侄女,像她妈,更像她爸,知道柿子应该拣软的捏,也知道怎么捏好捏。还钱的时候没事人一样,转头就找人哭。呵。怎么不来他跟前哭——像小时候,铁定给她关小黑屋!半分钟就老实了!不过说起来,那回他被梁瀚桢揍得也不轻。


    “哭个屁!”


    想到那回被梁瀚桢当孙子一样揍,梁涧中气不打一处来,声音更大:“不给她长点记性,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何耀方是谁。


    门口的安保是吃素的?


    就冲她扔东西的劲,要不是陈豫景抱得及时,门外的人早就抓她了!


    要不说他们梁家人才济济呢。


    梁以曦真是能耐了——有这个能耐做什么演员啊,上天啊。


    肚子里骂了半路,回过神,他问孟雅薇:“真哭了?”


    孟雅薇不清楚他是真关心,还是随口一问,也懒得再搭理,只是道:“哼哼唧唧的。”


    梁涧中:“”


    “她就撒娇吧。多大人了,还撒。”


    “梁瀚桢死几年了?到底谁惯出的臭德性!”


    孟雅薇:“”


    另一边,同陈豫景视频的梁以曦打了好几个喷嚏。


    虽说是入夏的季候,但空调已经全天开着了。


    不过酒店恒温,这个喷嚏来得就有点莫名其妙。


    梁以曦说,应该是有人在骂她。


    陈豫景笑,问骂什么。


    “骂我戏拍得不好看。”梁以曦抽了张纸巾,擤着鼻子小声咕哝。


    她是完全没想到那位大义“灭”她的“亲”上去,一门心思在自己的事业。


    不过念头这么一转,想起眼前这部——已经是五月了,还剩一个多月的拍摄周期,多也不多,少也不少,忽然地,梁以曦有种大考即将交卷的忐忑。


    这段时间拍得怎么样,她心里有数。可自己满意是一回事,到头来,还得收视检验。这个就不是纯主观的事了,太多因素掺杂,也太复杂。


    这是她第一次和熟悉的、有自己特色的导演合作。蒙音也愿意教,许多时候也会让她自己揣摩着演,对梁以曦的来说,简直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太难得了,以至于想来想去,梁以曦都想到万一扑街,从这个过程来看,也值了。


    陈豫景不知道她走神到了哪里。


    他还在留院查看,等后天的全套检查。手边事情还是很多的,视频挂着,低头看了会孙奕明今天送过来的检察院那边的文件,等抬头,发现梁以曦人已经不见了。


    “曦曦?”


    声音从画面外传来:“干嘛?”


    一阵翻箱倒柜,翻页的声音尤其明显。


    过了会,人回来了,手里拿着看上去有点新的剧本,梁以曦对陈豫景说:“还要拍四十二天。”


    “怎么了?”


    陈豫景不是很明白她这个时候数日子。


    他以为她是等不及杀青要来自己身边——说实话,陈豫景骨子里还是蛮恋爱脑的。


    梁以曦看着他认真道:“接下来更要好好拍。”


    “这样的机会以后很难有了。”


    她说得诚恳,显得陈豫景的心思就有点幼稚。


    于是,陈行长状若无事地移开视线,叠了叠手边文件,点头:“确实。”


    过了会,他岔开话题,说起梁涧中的账单,问梁以曦:“翠山雅居的老板是你亲叔叔?”


    梁以曦点头:“嗯,三叔。好多年没见了。”


    梁家的恩怨坊间早有传闻,版本也好几个,这么多年,不算什么稀奇事。外人多少知道些。


    “一直没联系吗?”


    “没有”


    李秘书告诉陈豫景,梁涧中同何耀方谈了几分钟,随后何耀方就离开了。


    还有“结清”的那双筷子。


    陈豫景不傻,他清楚这里面大概什么意思。


    不过令他些许意外的,是这个梁涧中,看起来像是个有脑子的。


    见陈豫景不说话,梁以曦回想了下,说道:“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是有联系的”


    “爸爸说,他还把我关过小黑屋——”


    陈豫景皱眉:“什么?”


    不是,这个姓梁的,看起来也是有年纪的,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想干什么?”


    梁以曦笑:“他长得凶,我不喜欢他。爸爸说他想吓唬我。”


    “也不是什么小黑屋,好像是富熹堂的杂物间。不过后来被爸爸打了一顿。还是他比较惨啦。”


    陈豫景板着脸听完,说了句:“我看他脑子有病。”


    梁以曦:“”


    第95章 骨骼 他要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好像是修路的事闹崩的。”


    梁以曦翻了翻手边剧本, 抬起头的时候想起什么,对陈豫景说:“你不知道,原本翠山雅居门口是条很宽很宽的马路, 六个还是八个车道津州排得上号的酒店都在那块。”


    “我还记得有一家德国餐厅, 就是现在西环路那家菲尼, 和崇宁道隔着两条马路的, 记得吧?爸爸和我提过, 以前就开在三叔隔壁, ‘尼’还是‘霓虹’的‘霓’——听起来就很漂亮。说旁边还有一个百货大楼, 忘记叫什么了”


    这个“菲尼”陈豫景有印象, 同梁以曦吃过, 也叫过一两次外卖。年前还没进组那会, 她的朋友余小年从美国回来, 一群人三天两头聚餐, 有一回也在那里吃。氛围还是不错的, 关键管饱。那阵梁以曦高热量食物吃得一点都不亏待自己, 饭局结束还给陈豫景带了一盒油乎乎肘子, 不可谓不贴心。说实话, 梁以曦有时候关照起自己来, 陈豫景多少有点吃不消——肘子就是一例。


    “百货大楼拆的时候,爸爸说还是以前的老样式。”


    “玩具都摆在


    CR


    樱桃木的橱柜里。四角是亮晶晶的小灯泡。”


    说着, 梁以曦笑起来。


    她看上去好像回到了那个同梁瀚桢对话的时刻,眼神明亮, 似乎面前就有一个玩具橱柜。不过停顿的几秒里, 她的面容又有些疑惑,大概是疑惑时间这么久,自己还记得梁瀚桢话里这些极其细微、但定格下来又十分璀璨的印象。


    “爸爸说我特别喜欢, 每次去都要看,可我是真的不记得忘记是几岁生日,他在富熹堂也给我做了个展厅——你去过,就在我写生的小花园旁边。只是后来我长大了,爸爸就把它改成了钢琴室。”


    都是些日常碎片,关于一个人的记忆也由这些碎片拼凑。


    至亲更是如此。


    梁以曦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悲伤与哀戚。


    梁瀚桢给予她的爱,于她而言,是一条宽阔又温暖的河流,至今奔腾不息。


    陈豫景不清楚梁瀚桢刚离开的那三个多月,她独自一人的生活是怎样的。


    因为陈必忠的意外介入,他同她的关系戛然而止。如果不是后来那次伦敦转机,他们之间或许再无交集——不会的,陈豫景走神想,即便那个时候的自己对她的喜欢还保持着一见钟情的尺度,但喜欢的本质就是蝴蝶效应,无论多么漫长,那场海啸终会抵达。


    有些莫名其妙地想到这里,三十六岁的陈豫景垂眼微微一笑,他觉得自己在迷信。


    在喜欢这件事上迷信,也是有点幼稚。但没办法,谁叫她是梁以曦。


    这么多年,海啸或许来过那么一次,也可能是无数次,但此时此刻,海水确实已经平息,蝴蝶也早已不见踪影。


    面前是她的脸庞。


    ——陈豫景从没在如此日常的瞬间体会到一个无比具体的事实:


    他要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最终成为骨骼的那种。


    “——在想什么?”


    视频里的梁以曦凑近,目光探究。


    许是很少见他在这样的时候走神,表情还颇为严肃,她不免好奇。


    陈豫景眼底笑意很深,他说:“在想我有多爱你。”


    梁以曦愣住。


    属实没想到,但他这么会说话,她也不好再问什么了。


    他总有这样的能力,不要脸也好,深情也好,通通自然又直白,好像所有与她有关的,都能成为他坦坦荡荡的爱意落脚。


    被他瞧着,梁以曦移开目光——谁像陈豫景啊,她肯定会脸红啊,真是的。


    “好吧”


    她语气埋怨:“都怪你,我都忘记说到哪了——”


    陈豫景笑:“百货大楼。”


    “哦。”梁以曦干巴巴。


    像是急于绕开眼下的黏黏糊糊,她语速快了许多:“那会都要拆,整条马路都拆了,说是要建高速,重新规划,反正蛮乱的,爸爸说市里根本管不过来。”


    “还发生过很不好的事”


    她微微停顿,思索道:“整条路都警戒了,新闻上说什么寻衅滋事三叔的腿好像就是那时候断的——印象里,有几次江秘书来家里吃饭,还和爸爸聊过那一阵”


    梁以曦皱起眉,神情认真不少。


    那个时候她年纪太小,许多事都是从大人嘴里知道。可即便听说,时隔多年,她好像还是能捕捉到当时气氛里的一丝紧绷与讳莫如深。


    陈豫景没立即说话。


    过了会,他问梁以曦:“那条路叫什么?”


    梁以曦愣了下:“什么路?”


    “原来拆掉的。”


    梁以曦说:“哦,很有名的!”


    “叫和平路。”-


    李秘书打来电话说梁涧中拒绝了见面。


    “和平路的事他说他不清楚。年头太久了。”李秘书看了眼办公桌前签文件的陈豫景。


    额头的纱布已经拆了,伤痕并不明显。


    医院全套检查下来没什么问题,第三天他就出院了。李秘书去办手续的时候,他还在电话里蒙梁小姐,说住着呢,一定住满医嘱的五天,骗梁小姐是小狗——李秘书想,梁小姐确实好骗,他们行长也确实狗。


    陈豫景头也不抬:“原话是什么?”


    李秘书眼也不眨,复述道:“你们陈行长手眼通天,这点小事来问我?我老眼昏花,记性不好。”


    陈豫景笑了下,没再说什么。


    下午孙奕明过来问他拿文件,顺便告知了陈豫景担保项目的最新进展。


    “案子太旧,细节上出入太多,得有个把月。”


    “提讯辛建科的安排还没下来,估计也有一阵。”


    陈豫景起身将文件送到他手边的沙发上,笑着道:“这么慢。”


    孙奕明抬眼觑他:“不然?”


    “当初梁瀚桢的案子,一年拖三年,最后还是和辛高勇的一起结的——现在这个,时间更久,个把月都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不顺利的话”


    陈豫景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不顺利会怎么样?”


    “农商行明年关咯。”孙奕明难得玩笑。


    陈豫景在他对面坐下。


    这阵子湖州黄梅,梁以曦拜托章叙清去看Ruby的那天,一整天都在下雨。她电话里和陈豫景聊到的时候,津州也阴沉沉的。


    但眼前这场雨势不是梅雨,是压了有一阵的阴云,就等着南边过来的雨汽再酝酿一波。


    两人说着话,外面已经起了雷声。


    孙奕明瞧了瞧陈豫景脸色,半晌斟酌道:“听说你把副行长撤了?”


    他这个“听说”就比较虚假——汇富银行撤下副行长的通知,内部十点一刻下,外面再晚知道,也不可能晚过十一点。


    话音刚落,陈豫景弯唇,视线从落地窗移到他脸上,语气揶揄:“我说你怎么拿了东西不走——往常多说一句都要噎死的程度,原来这次是来八卦的。”


    孙奕明:“”


    “那我得给你泡杯茶。”


    他起身真去拿茶叶。


    孙奕明有点无语。


    “我还听到一些事”


    泡茶的功夫不久,等水烧开也就几分钟,蒸汽声细微,并没有压过孙奕明话语里的踟蹰。只是突然间,外面猛然一记巨响,雷声轰鸣,转眼,玻璃上就有了滴滴答答的水痕。


    津州五月打头阵的第一场雨,雷声大、雨点小。


    陈豫景抬头看向他。


    孙奕明说:“这次撤职,影响不是很好。”


    说完,他又赶紧道:“清楚的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可不清楚的——”


    陈豫景关掉电源,蜂鸣一样的蒸汽戛然而止,耳旁霎时剩下纯粹的雷雨声。


    他对孙奕明说:“要调查我?”


    相比孙奕明的“含蓄”和“委婉”,陈豫景心知肚明,茶杯递去,他直截了当:“大概什么时候?”


    孙奕明接过,低头吹了口气,说:“看何耀方。”


    闻言,陈豫景没有任何表情。


    他起身朝窗边走去。


    一场雨,尽刮风打雷了,空气浑浊,又干又燥,雨水也脏。


    身后传来孙奕明的声音:“就昨天会上,何耀方提的。”


    “其实有点莫名其妙。昨天的会跟经济端口八竿子打不着,快结束的时候他突然提到你,说你这样做事,影响不好,下面多少家分行看着又说汇富不是什么建行、农行、商行,汇富主导整体经济形势,还负责全体系的金融监管,更应该稳当


    春鈤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的,他这话既然说出口了,肯定会有人放心上。”


    “你不是梁瀚桢——”


    话说一半,孙奕明放下茶杯,摇头好笑:“你要是梁瀚桢,更惨。”


    对何耀方来说,梁瀚桢是迟早的事,而他陈豫景,此举敲打意味更甚。


    陈豫景关上窗。


    晦暗如墨的玻璃上映着室内雪白的灯线,他的五官清晰地展露,容色如常。他其实并不意外。翠山雅居那次饭局上的僵持没有定论,何耀方势必要在其他地方间接警告。


    孙奕明:“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看他是想警告你。”


    第95章 善意 自然到近乎习惯的依赖与信任。……


    话是这么说。


    等会场上碰到, 何耀方又换了一副面孔。


    他变得关怀备至,问起陈豫景伤势,颇为体恤, 那句莫须有的“影响不好”仿佛从未从他口中出现过, 这段时间明里暗里针对汇富的议论、揣测, 还有引发的舆论风波, 他好像也全然不知。


    年中经济工作的会议定在湖州。


    这阵湖州多雨, 陈豫景到的时候, 淅淅沥沥的梅雨已经浸了大半天。


    到处都是或明或暗的青碧色。


    阴沉沉的地方看不出是傍晚还是午后, 偶尔云隙酿出一束光亮, 瞧着又像是早起的晨辉。


    李秘书下车跟工作人员去安排陈豫景住处。


    这边紧邻湖安道, 等蒙蒙烟雨散去, 能望到西山, 风景还是不错的。


    陈豫景在车里接梁以曦电话。


    蒙音没有批假, 后面拍的戏紧跟前面这几场, 情绪连贯, 她担心梁以曦回来又像之前一样被影响。


    开头说起这件事, 陈豫景没说什么——电话那头, 梁以曦还特地等了会, 等他表达一些“看法”,谁知陈豫景一声不吭。他好像有点不高兴。虽然只是一通电话, 但梁以曦很快就琢磨出来了。于是,她问他最近头晕不头晕, 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这么简单的问题, 陈豫景居然犹豫了起来。


    梁以曦彻底看穿,电话那头偷偷笑个不停。笑声很轻,但没停过。背景音里, 是片场的琐碎人声,还有机器咔哒咔哒走着的动静。


    到底人已在会场,眼下的身份还是很明显的,停顿片刻,陈豫景稳重提醒:“不要笑了。”


    梁以曦就说:“那你好不好嘛。”


    撒娇。


    又是撒娇。


    这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敲他头,他都得说好。


    陈豫景无奈叹气:“好。不是说了吗,检查没有问题。”


    梁以曦:“哦。”


    陈豫景:“”


    大小姐明显还有吩咐。


    陈豫景好笑:“怎么了?”


    话音落下,就听梁以曦道:“那要是有时间,帮我去看看Ruby吧。”


    陈豫景:“”


    “去的时候告诉我,我想和Ruby视频。”


    她听上去真的很开心,似乎陈豫景有时间代她去看Ruby是一件很不错的事。也没等陈豫景应下,好像这件事只要从她嘴里出来就已经是铁板钉钉。


    忍不住低笑了声,心情莫名极好,陈豫景随手降下车窗。


    他弯起唇角,下意识哄她:“好。”


    梁以曦认定了陈豫景是一定有时间的,也认定了他给她的时间是完全充足的。


    这种自然到近乎习惯的依赖与信任,令陈豫景感到愉悦。即便外面的天宇算不上明朗,眼前也乌糟糟一团。


    电话刚挂,不远处就有人走来。


    他朝陈豫景挥了挥手。


    是曾朔。


    陈豫景打开车门站在一旁。


    “碰到李秘书,说您在车里。”近前,曾朔笑了笑。


    他看上去苍老许多,鬓边已经有了稀稀疏疏的白发痕迹。


    整个人不知道是一直没睡好还是压力大,眼底乌青,形容憔悴。


    关于曾朔的近况,陈豫景是有耳闻的。


    听说何耀方有意在他的部门培植新的一把手,届时曾朔势必要“让贤”。


    说好听了,这是老人给新人机会,说难听了,就是出师未捷、廉颇老矣。


    不知道是不是年前那顿饭上的表现让何耀方不满——陈豫景想起在崇因寺同何耀方的谈话,他说曾朔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不过这里面到底指什么,陈豫景不清楚。年前饭局上的姻亲筹谋,大概只是一例表征。


    话说回来——


    虽然和陈必忠同属一类人,但论对何耀方惟命是从的程度,他曾朔还是稍显逊色。


    见陈豫景只略微颔首,曾朔没再客套下去。


    他看着异常沉默,站到陈豫景身侧的时候,眉宇间神色凝重又阴郁。


    过了会,他的视线从不远处压得极低的云层里收回,思虑半晌,伸手往兜里摸了摸。这应该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因为掏出烟盒的时候,曾朔往手背敲了两下,整个人心不在焉的,捻出一支就要放嘴边咬住,半途余光瞥见陈豫景,回了神,立马两手朝陈豫景递去,动作局促。


    陈豫景抬了抬手背:“没有这个习惯。”


    倒不是说完全不抽,忙起来焦头烂额也会抽个没完,权当提神。当年在渠田农商行那间逼仄的档案室里翻来覆去,他抽得也不少。只是那件事之后,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从他的角度不会有孩子,但他还是尽可能避免让梁以曦闻到。抽烟总是不好闻,更何况,梁以曦身上总是很香。


    曾朔点点头,一口咬住,低头拢手。


    大概是天气原因,点了几次都没着。最后一下,火苗窜得异常高。


    曾朔心思极重地抽了几口。


    白色烟雾很快被西面八方袭来潮湿空气压成形状各异的几团,再一点点、缓慢地撕扯开,朝着更远、更暗的地方散去。


    “何耀方让我提讯辛建科。我拒绝了。”


    拿下烟,他忽然一口气说道,声音里有种极细微的恐慌与胆颤。


    陈豫景没立即说话。


    难怪上回孙奕明过来,说提讯的安排还没定。


    照理这样权责明确的陈年案子,第一时间就应该提讯相关负责人。


    原来是“停”在了这里。


    细想起来,何耀方这样安排不算意外。


    当初辛高勇的案子最后就是从曾朔手上“走”的。


    “何耀方不会放过我的。”曾朔气息不稳地说道。


    他好像被自己抽的烟卡住了脖子,说的时候嗓音又细又哑。


    一条狗变得不够忠心,对主人来说就是最大的威胁。


    陈豫景转脸看向面色煞白的曾朔。


    他唯一不解的,是曾朔既然这么怕死,为什么还有这样的胆子来找自己。


    转念,陈豫景想——


    难不成这个胆子是从自己这里借的?


    像是回应陈豫景忖度的目光与审视,曾朔低着头继续道:“您知道等这场会结束,何耀方打算做什么吗?”


    “他想提起对您的审查——不过是投票同意的形式。”


    “我这边三票,如果您愿意的话”


    原来如此。


    细细的雨雾又飘了起来。


    西山的轮廓越来越模糊,远远瞧着,好像一座不知名的庞然大物。


    “你凭什么觉得我能保你。”陈豫景淡声。


    “我知道您在查高速项目。”话音未落,曾朔立即道。


    陈豫景略微皱眉。


    “没人告诉我。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曾朔抬头看向他。


    蓦地,陈豫景忽然想起一个极细微的点——年前那次饭局,汇富整顿分行的风声还未起,曾朔就已经知道了他的意图,还朝他提了一句。


    如今这场局,能活到现在的,没有一个是蠢的。


    就连陈必忠——拦下担保案,何尝不是他给自己的一次生死谋算。


    陈豫景轻声嗤笑。


    他的笑在曾朔看来意味不明,但绝称不上善意。


    身后传来连串脚步声。


    李秘书一路撑伞,临近叫了声“行长”。


    陈豫景转身进入伞下。


    濛濛雨线淋湿曾朔灰白的头发,他站在原地,垂下的指间,猩红的烟头还残留几丝白气。


    他看上去有点绝望。


    蓦地——


    “这只是投名状。”


    陈豫景没有回头,隔着几步的距离,他的声音掺杂了风雨的晦暗。


    “会结束,你去渠田找周义程。”-


    会场里空调开得仿佛要把人冻死。


    外套上淋的雨水,这时候全化成冷飕飕的寒气。


    陈豫景踏进去的时候,周遭目光明显聚集。


    往常这样的瞩目,不外是因为汇富行长全程主导会议。眼下明里暗里递来的视线


    CR


    ,就有些讳莫如深。


    会场尽头,何耀方被几个部门一把手簇拥着,低声交谈。


    过了会,他朝陈豫景看来,嘴角忽地挂起一抹笑,看不清眼神。他高深莫测地朝陈豫景注目,然后慢慢走来。身后一众心照不宣地等在原地。


    李秘书低声凑近:“行长,我听说三天后的闭幕——”


    陈豫景:“知道了。”


    李秘书便没再说什么,待何耀方靠近,他就往后退了退。


    “陈必忠说你住了几天院。”


    何耀方语气温和,脸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慈眉善目。


    陈豫景微笑:“检查下来没什么事。”


    “那就好。”


    何耀方欣慰点头,再开口,换上了陈豫景熟悉的语气,带着几分劝导和训诫:“我和你母亲说过很多次,你做事不够稳妥,考虑也欠周全。”


    “这件事就算了。”


    “但你要长记性。”


    他的视线盘旋在陈豫景脸上,似乎在打量,但目光里看不出任何思虑的成分。他总是一副看穿一切的样子,居高临下,尤其面对陈豫景。


    陈豫景比较好奇钟淑雯知道这件事的反应。


    不过就钟淑雯厌世的态度看,通通都是恶心的——他也这么觉得。


    何耀方走来的时候,陈豫景觉得他就像个苍蝇。


    那双始终看不清的、浑浊如泥潭的眼睛,和苍蝇顶在头顶的瞳孔一模一样。


    没人知道他俩谈了什么。不过场面是看得见的。


    一方关怀备至,一方谦逊有礼——如果忽略会后那场小范围流传开的“投票”,两人之间倒真有点“父慈子孝”-


    相比湖州西山的天宇苍茫、雨雾空濛,周山影视基地这几天难得放了晴。


    阳光从山峰尖塔一层层落下来。


    近在眼前的盛夏,碧草莹莹,空气都变得蓬勃。


    梁以曦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周围按部就班走动的群演,伸手摸了摸刚“做好”的小腹。


    剧组的设计考究又精心,为了让她的表演不那么刻意,同时又要显出初次怀孕的谨慎与小心,服装老师特地在她的腰两侧换上了重一点的长串玉饰,这样她走起路来,就会下意识慢一点。


    这次时间线再度倒退——芸芳殿的宋芙第一次知道自己怀孕。


    起先她是惶恐的,毕竟身份摆在那。而芸芳殿里有太多女人,她的担心也显而易见。不过慢慢地,这份喜悦还是占据了她的头脑。深宫里的女人,能够拥有孩子意味着什么,这也是不言自明的。帝王的宠爱过于缥缈,孩子是可遇不可求的寄托与希望。宋芙天真又清醒。


    相比她暗生的喜悦,李恪则有些愁闷。


    因为宋姬有孕的消息已经递上去一整天了,重华殿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皇帝身体不好,能有这样的喜事,难道不应该李恪不明白,但那个时候的他也不敢妄揣圣意。


    阶前是重重叠叠的檐影,几盆兰花躲在明灿灿的黄昏里。


    等天色暗下,兰花纤细娇柔的影子就会被眼前的高穹深殿吞噬。


    宋芙撑着下巴,瞧着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是在等皇帝,还是在想别的什么——


    “咔。”


    蒙音对着监视器,拿着对讲机,笑着说:“小曦,我感觉你在等放学。”


    话音落下,原本还有点懵、没怎么出戏的梁以曦,就被片场大家一哄而起的笑声弄得回了神。


    她有点脸红,同合作的几位演员道了声抱歉,站起来装作很忙的样子,前前后后给自己整理裙摆。


    见状,夏夏一路憋着笑跑来,脸都跑红了。


    蒙音看了眼时间,今晚有大夜要熬,索性就提前放了大家去吃晚饭。


    回到车上,苏瑶问梁以曦是回剧组跟着大家一起吃,还是趁着今天时间早,他们几个一起出去吃。梁以曦还有点郁闷,回剧组还有点丢脸的感觉,便摇了摇头。虽然蒙音没有说她不好的意思,但没演好就是没演好,她躺进沙发里,叹了口气,说,你们出去吃吧,我要看会剧本,给我带点清淡的就好。


    闻言,苏瑶一个劲笑。


    她笑得实在明显,又莫名猖狂,弄得梁以曦下不来台,梁以曦忍不住道:“真的很像等放学吗?!”


    苏瑶笑得更加厉害,摆手说:“我不在现场哈哈哈!我不知道。我就想导演不愧是导演,形容得也太准确了。”


    “她这么一说,我脑子里一下就冒出你高中的样子——哈哈哈!”


    梁以曦:“”


    梁以曦把她和夏夏一起撵走了。


    也不知道他们吃的什么,快七点的时候,文森带了便当回来,解释道:“苏小姐说晚上有大夜,吃完和夏夏一起去附近的餐厅预定大伙的宵夜了。让我先回来送吃的。”


    海鲜粥和几样小菜,清淡倒是真清淡。


    只是梁以曦等了太久,这个时候看着面前精致小巧的几盅,有点担心自己吃不饱。


    吃不饱就更演不好了。梁以曦更加郁闷。


    见她比之前还要愁眉苦脸,文森以为她还在担心一会的戏,想了想,想起那桩事,有些明白,便安慰道:“梁小姐,不用担心。”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您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梁以曦低头喝粥,闻言点了两下头,可点完琢磨了下,有点听不明白他说的意思,便又抬起头看向文森。


    文森笑着道:“现在这就是个戏,您真的不必想太多。”


    “孩子肯定还会有的。”


    第80章 脑洞 陈豫景是天底下最最狡猾的人。……


    多年后, 即便两人已有一双儿女,但只要话题聊到这次的事,梁以曦还是恨得牙痒。


    四十岁的陈豫景早就不在汇富行长的位置。何耀方出事后, 几经迁转, 等他坐上那个位置, 他看待许多人和事也变得愈加不近人情, 所以在梁以曦的某次质问里, 陈豫景回溯这件事, 默认了梁以曦脱口而出的四个字——


    百密一疏。


    她问他, 如果没有文森的想当然, 他是不是打算瞒她一辈子, 永远都不告诉她、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陈豫景罕见沉默。以往相似的争吵里, 很少吵到这个层面。但他的态度还是很明显的, 这让梁以曦难以置信。她发现, 随着时间过去, 这件于她而言只要想起便心痛难捱的事, 在陈豫景看来, 似乎渐渐成为他百般筹谋中的一次疏忽。梁以曦无法接受。


    不过, 可以确定的是, 无论此前还是眼下,陈豫景确实没想到“纰漏”会出在文森身上。


    某种程度,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身为上位者的傲慢体现。在他眼里,文森的作用无比明确, 界限分明到他觉得所有事都是理所应当的, 不应该、也不可能存在任何逾越。所以当他知道原来文森是拿孩子的事去安慰梁以曦才让梁以曦发现的,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文森不可能再在梁以曦身边——至于为何没有“实现”,原因也很简单:那阵子, 单方面的架都要吵破天了,梁以曦气到最后,直言要跟他分手,他自顾不暇、悬崖勒马,等回过神,深觉自己大难一场,再小心都不为过,怎么可能再拿这件事同梁以曦说,那真是要了命了。


    不过“百密一疏”四个字还是暴露了他心底的真实想法。


    那个时候,梁以曦的第一反应就是想打他。奈何扑上去就被搂住,她动弹不得,还被陈豫景掐腰摸了好几下。有了孩子后,夫妻俩吵架都静悄悄的。说话声贴着耳朵,加上陈豫景总是不规矩的手,瞧着根本不像是吵架,耳鬓厮磨都没这亲密。三十岁的梁以曦年华正好,整个人有种玫瑰开到极盛的丰韵情致。乌发雪肤,婷婷袅袅,一嗔一骂都皎皎生动。加上性格一直没变,人前人后明媚又张扬,偶尔孩子心性,如风似火一般,蓬勃又旺盛。


    陈豫景抱她在怀里,手是松不了一点。肌骨销魂,一双月牙眼澄澈又明净,他看她说话都来不及,脑子哪里还晓得


    椿日


    转。如此这般扯了五六下,瞧她都使出汗了,陈豫景才依依不舍拢住手,但还是没说话。梁以曦挥开他,转身就去房间。陈豫景以为她想一个人静静,便识相地隔了几步慢慢跟进去——那个时候,大概是年纪到了,他也确实蛮让人烦的。


    等梁以曦搬出行李箱,陈豫景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们家是王母娘娘当家吗?他不过认错一句话,王法都没这么不讲道理。陈豫景问她想干什么——天地良心,他是真的被吓到了,语气才有点重,只是积年累月的威势与权重,开口不像是受惊,倒像是命令。结果,这句话再次激怒梁以曦。梁以曦不留情面,干脆箱子也不要了,转头就要出去,“叮嘱”陈豫景,让他自己好好过,孩子她要抱走,一个不留。


    陈豫景站在原地,目瞪口呆,渐渐地,感觉又回到了那时梁以曦知晓一切的时候。


    也是人世头一回与人做夫妻,夫妻之间都说要坦诚,结果来了个妻离子散。


    陈豫景锁上门,拦住梁以曦,说他说错话了,产生了一点误解,让梁以曦先不要这么生气。他也稳重了回来,没有前一刻那么紧张,也不动手动脚了。思虑半晌,陈豫景对冷着脸、双手抱胸的梁以曦说:“如果可以,我确实永远都不想让你知道。”


    他是不知悔改的,一条道走到黑,话音落下,梁以曦就凶起来,看他跟看仇人似的。


    陈豫景笑,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臂,低声:“曦曦,那件事本就不应该发生。对你来说,伤害太大了。”


    “我宁愿做个谎,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不想你想起来就难过。”


    梁以曦戳破:“你给我的伤害才是最大的——你自己清楚。”


    “你让我们失去了什么。”


    陈豫景点头,他当然清楚,是信任。


    他靠近她,注视她格外明亮的眼眸,语气笃定,眼神也温和。


    “只要我人还在,我们之间失去的,我怎么样都会赔给你。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他叹息道。


    “但曦曦,那个孩子不是的。”


    一句话,说得梁以曦掉下泪来。


    这样的争吵,发生的频率极少,每次都是梁以曦被弄哭。


    哭完,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陈豫景是天底下最最狡猾的人。


    不过,相比此后的触动与泪水,一切刚开始的时候,梁以曦脑子是完全空白的。


    所有深切到心扉的感受,都是在之后一次次与陈豫景的“交锋”中被不断加深的。


    就连那个失去的孩子也是。


    因为被隐瞒太久,她甚至一开始都是茫然的。


    连难以置信的情绪都没有。


    过去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为什么要当没发生过?


    什么孩子?还会有的孩子?


    她有过?


    她生过孩子?!


    就像看一部电影,中间忽然冒出一连串预料之外的情节,她睁着眼,不知道是继续看下去,还是站起来走人——可等她这么犹豫的间隙里,她已经坐着,一点点看完了。


    梁以曦无比清楚,那天晚上她在剧组熬大夜,一直拍到凌晨四点多,拍完脑子都空了,但文森的那几句话就好像画外音,时不时跳进脑海,让她的情绪始终有一部分是抽离的。


    回酒店路上,苏瑶笑着说她今天状态不错。


    梁以曦错愕地转过头,车窗玻璃上映出她略微疲惫和苍白的面颊。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就她自己看来,状态实在说不上好。可前座的夏夏闻言,回头看着她们,也笑着说:“我还听见蒙导和摄影老师夸小曦姐,后半段走位特别流畅”


    梁以曦坐在一旁,听着她俩讨论今天的拍摄,思绪一点点地、再度恍惚起来。


    似乎在文森那句话之后,她的世界就变得不那么真实了。


    她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又或者,她不清楚,到底自己的感受是真的,还是别人的谈论才是真的。


    回到酒店,和苏瑶夏夏一起吃了夜宵,接了编剧老师两个关于第二天下午拍摄细节改动的电话,最后,天蒙蒙亮的时候,梁以曦一个人坐在床边,周遭寂静,面前素淡的墙纸从左到右、一块块地、变得明亮起来,她才想明白“过去的事”大概指什么。


    她的人生,至此为止,也只有那件事比较“不同寻常”。


    那孩子呢?


    梁以曦低头看了看小腹。


    说实话,她感觉事情有点滑稽——她怎么可能有孩子。说起来,倒是陈豫景,很久以前提过几次,说以后结婚要一个孩子。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没再提过。梁以曦仔细想了想,确实是的,他没再提过。至少最近几年,她没听他说过任何关于孩子的事。


    思绪略微停顿,梁以曦拿起手机,打算打电话问问陈豫景——


    问什么呢。


    问他,你后来为什么不说要孩子了?莫名其妙。


    问他,你知道今天文森和我说什么了吗?他说我有过一个孩子?你知道吗?我都不知道,是你的吧?


    梁以曦被自己逐渐走歪的脑洞逗笑。


    她躺进床里,面朝晨光,积蓄的困意下秒就将她杂乱无章的思绪掀翻。


    梁以曦沉入梦乡。


    很快,她梦到了那间马厩。


    还有干草和泥土的味道。


    ——这样的梦很久没做了。


    大概是今天太疲惫、太没由头,那一丝残存在记忆深处的恐惧就这么闯了进来。


    等醒来,一身的汗,梦里不知道跑了多久。外面天光大亮,窗帘漏出缝隙,刺得梁以曦根本睁不开眼。


    翻身朝里的时候,她摸出手机给陈豫景打去电话。


    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听。


    不过挂断之后的几分钟,陈豫景发来信息,说他在开会,问梁以曦怎么了。


    梁以曦:“做了噩梦。”


    陈豫景:“什么梦?”


    “就是那次绑架。”


    没一会,陈豫景打来电话。他叫她“曦曦”,问梁以曦现在什么感觉。


    他的声音里有种很谨慎的情绪,听上去也不是那么急迫,但从他接通后就追问的语调看,他还是很着急的。


    梁以曦其实在这十多分钟里囫囵睡了个回笼觉,回笼觉比正经的觉还要好睡——接起电话的时候,梁以曦早忘了前一刻说的话。


    陈豫景听出她的瞌睡和不在状态,想了想,低声笑着扯开话题:“今天不拍?”


    梁以曦慢吞吞坐起来,出了太多汗,身上也不舒服。她打开免提,同陈豫景说今天下午才拍,然后一边脱衣服,一边往浴室走。


    洗澡的时候电话还连着。


    陈豫景一直在问她有的没的。他的声音有些低,似乎在一个不大方便说话的地方,但他说的每句话梁以曦都能听清楚。水声大些,陈豫景就不说了,梁以曦就去想他之前说的话。


    等洗完澡,她都快忘了昨天的事。


    第98章 明明 以为无坚不摧,实则脆弱不堪。……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挂了电话, 站在镜子前吹头发,折腾一夜的思绪这个时候终于清明了些。


    梁以曦打算下午开工的时候再找文森问问。


    他说的“还会有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那次绑架有关?


    虽然过去有点久了,那时候她也昏迷了一段时间, 但整件事怎么发生的、前因后果, 她都记得很清楚。梁以曦想, 昨天就应该继续问一问, 只是等她回神, 文森就已经不见了。


    下午到了剧组, 梁以曦也没看见文森。


    整个下午, 一直到晚上八点收工, 文森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不见踪影。


    电话打过去也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问培东和路桉, 说他回英国了。


    梁以曦怀疑自己听错了。培东和路桉对视一眼, 摸不着头脑, 但还是说:“森哥说他祖母、还是外祖母生病了——连夜买票回去的。”


    “对。森哥半夜从床上坐起来, 就说要买票回去——看上去真挺着急的。”


    梁以曦先是感到一阵愧疚。这


    CR


    么多年, 她才知道文森在英国还有家人。


    她点了点头, 没再问, 让夏夏给文森账户转了一笔钱。


    说实话, 连夜跑回英国的文森看到手机到账的提示,觉得自己还是彻底跑路吧。


    要是让陈先生知道自己不仅说漏了嘴, 还白白吞了梁小姐一笔钱,那是要活剐他的。


    ——他又不蠢。


    说完那几句话、看清梁小姐表情, 他就知道完了。


    全完了。彻底完了。


    日子过得太清闲就容易飘, 脑子里跟泥石流似的,想到什么就说。


    不过有那么几秒,文森觉得自己特别冤——


    不是, 原来陈先生是这样谈恋爱的?!


    和正常人都不一样,能怪他?他是正常的啊!


    怀孕流产的是梁小姐,梁小姐最起码的知情权应该有吧?


    反正换他他干不出这事。这不纯欺负人吗。


    尽管吐槽了东家一路,下了飞机,文森也愣是没敢接梁以曦电话。


    如果他知道,整件事一开始的推动全在他这里,估计无论如何,他都会接电话——虽然就结果来说,早和晚的区别罢了。


    文森的拒接说不上有何意义,但梁以曦还是慢慢察觉,事情可能不是她以为的口误或者“未尽之语”,而是真的确有其事。


    先前的种种古怪、夹杂在疲惫和忙碌中的混乱,还有始终摸不清的那个“孩子”,渐渐都变成一种不安。


    梁以曦也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为什么会生出不安的情绪。


    大概源于人类面对真相时的本能直觉。真相往往都是难以接受的。


    晚上陈豫景打来电话。


    他说明天上午会结束去马场看Ruby。


    梁以曦笑着说好。


    那个时候,她恰好想起当初住院给她主治的医生,邮箱里还有当时预约检查的沟通信件。她就一边和陈豫景约好明天视频的时间,一边翻出邮箱地址给她的主治医生发了封邮件。


    梁以曦记得他是个意大利人,为人热情,总是笑容满面。


    许久未见的联系,梁以曦询问可否电话交流。她说事情比较复杂,自己也没什么头绪。


    那位意大利医生回得很快,工作日的下午,他说很高兴收到梁以曦的问候,也很乐意同她聊聊,又问,她是不是已经和那位陈先生结婚了?


    “希望你们已经有了可爱的孩子。”


    梁以曦看着即时收到的邮件,最后一行最后一个单词是“baby”,莫名地,心口仿佛被什么抓住。


    那个时候,同陈豫景的电话还通着。


    下意识地,隔着电话,她很轻地问他:“陈豫景,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电话那头愣了半秒。


    话题转换太快、太没有铺垫,但陈豫景还是几近本能地直接道:“没有。”


    他语气冷静,清晰又笃定。


    事后回想这第一次的否认,陈豫景将它客观归结为某种求生意识。


    “怎么了?”停顿片刻,陈豫景问道。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到。”梁以曦叹了口气。


    她敲击键盘,循着医生的话回复邮件:“谢谢您的关心。我们还没有孩子。”


    “不要胡思乱想。”听她说完,陈豫景语气严肃了些。


    梁以曦“嗯”了声,手上刷新了两次邮箱。


    这次医生没有立即回。


    她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把整件事告诉陈豫景。


    可能因为这件事的起因太过随便,又或者,事情本身于她而言过于无厘头。但也可能,在她潜意识的推演里,这件事已经朝向了某个结论,是她不愿意接受的,而她不想主动去做这个结论。


    入睡前,梁以曦收到了那位医生措辞委婉且饱含关切的“开导”。


    他对梁以曦说,他可以保证,那时的流产并没有对她的身体造成太大的损伤,虽然有些外伤,但时过境迁。而且梁以曦出院时各项指标都是健康的,并叮嘱梁以曦不要因为流产产生不必要的心理上的担忧和顾虑。


    梁以曦发现自己有些看不太懂。


    也许因为语言。


    稀里糊涂地,她还专门下载了一个翻译软件。


    最后,光标定格在“流产”的英文单词上,曲起的小腿发酸发麻,梁以曦都没回过神。


    梁以曦觉得滑稽。


    这是她触及真相的第一反应。


    ——难道会有母亲连自己有没有过孩子都不知道吗。


    太荒谬了。


    合上电脑,往后躺倒在床上,梁以曦伸手去摸自己的小腹,平坦光滑,沿着两侧的骨骼一点点往中间按,柔软、温热的触感好像某种游离于身体之外的部分。


    时间在她的身体里流淌,她自以为知晓每时每刻的变化,但其实不是。


    她连着自己有过一个孩子都不知道。


    慢慢地,一种茫然到近乎无措的情绪包裹住她。


    梁以曦发现,即便她现在知道了这个事实,她也找不到合适的情绪表达。


    她被完全地、彻底地隔开了。


    现在,那些本来、本应该的感受——像某种移植进来的器官,猛地塞回了她的身体。


    梁以曦感觉到某种不适,仿佛内脏被挤压,又好像哪里被掏空,身体一会轻、一会重。


    轻的时候,脑子也轻飘飘,思绪如同羽毛,承载不了任何,也想不了任何。重的时候,她感觉呼吸困难、大脑缺氧,依旧想不了任何,闭上眼就是空白一片。


    很长一段时间里,梁以曦望着酒店的天花板,没有动。


    灯光的影子描在边缘,很淡的一层,稀疏透明,好像蛛网。


    光线照不到的昏暗角落、家具遮挡的大块阴影里,都有这样一层朦胧的蛛网。


    至此,已经有两个人告诉自己,她曾经有个孩子。


    可笑的是,这两个人里没有陈豫景。


    念头渐渐发冷,因为无从知晓、因为不明白和不理解,梁以曦感觉到一阵陌生。


    她看着四周,不清楚自己是对这个地方感到陌生,还是对某个人,明明已经在这里拍戏好几个月,明明——明明在一起那么那么久了-


    湖州西山的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


    闭幕会议的最后一天上午,雨停了。


    云层泛青,西山的影子比天空的颜色更深。


    鸟雀成群地从窗外掠过,好像要逃离这片阴霾之地。


    何耀方的提议被安排进了会议最后一项,汇富银行行长上台简单陈述汇富近期的一些人事变动。


    “副行长之职当时也是内部举荐,由原副行长陈必忠推举,在职务执行过程中,存在越级和模糊职责的行为,鉴于其职位的重要性和特殊性,故采取撤销决定。”


    何耀方的面容在下面始终带着笑意。


    旁人捉摸不透他对陈豫景这番陈述的态度,少数观望,多数表情相似。


    之后,陈豫景就几处地方分行的关闭进程进行了详细汇报。


    这本不在何耀方的“提议”中,但陈豫景内容明确、主次清晰的汇报还是得到了前排一些认可。


    曾朔坐在第三排,中间隔了两人是章叙清,她是辖属部门的一把手。


    她看了会陈豫景,又去看何耀方。


    从她的位置,能看到第二排何耀方的半边侧脸。


    她是昨天下午收到曾朔通知的,说明天会后有投票,到时候弃权就好。


    章叙清并不清楚原委。


    今天到了会场,气氛与之前两天有所不同,她才听闻这样一项“临时性”的会程安排到底所为何事。


    相比道听途说里的拉锯与谋算,台上传来的声音始终不疾不徐,站着的人并没有多看手稿,面容严整,与一贯在人前的表现并无差别。似乎于陈豫景而言,这就是一项日常性的事务汇报,并不掺杂任何,只是时间地点被挪到了这次的年中大会。


    章叙清的第一反应,是想到先前那次结亲的传言。


    虽然之后梁以曦同她说是没有的事,但看着台上容色不显、处变不惊的陈豫景,她心底还是不免抱持一份犹疑。


    这样的场合,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没有面上那么简单。


    换句话说,能坐在这里、在这里有一席之地的,心底的窟窿有多深,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眼下,曾朔直截了当的站位,也加深了章叙清的疑虑。


    说到底,信任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他陈豫景于她而言,非亲非故,更何况,他还牵涉她最重要的家人,她不可能不多想。


    思虑渐深的当口,周遭忽起一阵窃声。


    章叙清回神。


    台上,陈豫景正说到渠田农商行下季度的关闭安排。


    就连曾朔,表情都变了变。


    何耀


    方纹丝不动,目光始终投向台上的汇富银行行长,只是这个时候,已经没人敢去看他的表情。


    章叙清总算摸清到底怎么回事。


    一开始,看起来是因为何耀方的提议,汇富银行行长陷入了某种意料之外的境况,但就眼下的实际情况看,陈豫景借力打力,直接将拖了三四年还没关闭的农商行摆上明面。


    这下,不关也得关。而且会关得很快。


    章叙清默然不语。


    她想起年前除夕和梁以曦一起回来看望外婆的陈豫景,亲密无间、宠爱有加——但她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有这样心思的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完全的坦诚。无论对谁。


    投票结果意料之中。


    因为陈豫景中途改换内容,原本打算作壁上观的一批,也改投了票。


    曾朔没有变,依旧是弃权。


    对他而言,就他目前的处境,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投诚了。


    不过陈豫景也早就看清,他只能做到这步——尽管人已经被何耀方吃死,但面上,他还是做不到完全的、彻底的改换旗帜。


    近乎压倒性的票局。


    总体来说,这是一场不见光的棋局。


    会后,孙奕明发来信息。


    他说:“下个月就有结果了。”


    担保案审理一出,关闭的通知下到渠田,陈豫景算了算,就在这个下半年了。


    不过,当他以为一切顺理成章,他不知道,其实自己大难就要临头了。


    下午抵达马场,Ruby看他的眼神有种和她主人惺惺相惜的感觉。


    ——陌生、打量、迟疑,还有警惕。


    大概是许久未见,也可能是因为以往每次来,梁以曦都在,陈豫景往往是陪同的那位。


    陈豫景笑着说:“好久不见。Ruby。”


    Ruby没理他,嘴里嚼了嚼,眼神转开。


    直到陈豫景打开同梁以曦的视频。


    视频里,梁以曦看着他,没有和他说话,而是朝仔细凑过来的Ruby笑着打了声招呼。


    然后,她转脸看向陈豫景。


    那个时候,他以为她在逗他玩,故意的,他知道她总有些孩子气,于是面上笑意不减,注视着梁以曦,等着她说话。


    他听见梁以曦又问了一遍昨天的问题。


    “陈豫景,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陈豫景没有说话。


    事后回想,他借口狡辩“开了太多的会,没有反应过来”,但其实不是的,他是意识到了,他在害怕而已。


    过了会,在Ruby的严肃注目下,陈豫景听见自己说:“没有。”


    话音落下,视频就挂了。


    后来,经历过深刻且具体的反思,陈豫景才明白,这第二次的否认,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反应不及”,是他过于笃定梁以曦给予自己的信任和依赖——


    以为无坚不摧,实则脆弱不堪。


    因为他无坚不摧,也因为他,脆弱不堪。


    第99章 沙漏 我要跟你分手。


    陈豫景是傍晚抵达周山的。


    梁以曦那会正在拍戏。苏瑶说他会影响梁以曦工作状态, 让陈豫景去房车里等。


    说这话的时候,苏瑶看他的眼神仿佛今晚之后他陈豫景就和梁以曦没什么关系了。


    陈豫景对这样的安排没任何意见,点点头就去了车上。


    车里坐到八点一刻, 其间培东进来问他晚餐吃什么, 陈豫景摆了摆手, 说不饿, 又问梁以曦拍得怎么样了。培东说看着快结束了。陈豫景就没再问。


    李秘书发来信息说文森都“招了”, 问陈豫景什么打算。


    独自一人坐了几个小时, 脑子有点放空, 情绪也淡了不少, 陈豫景说先放着吧。


    李秘书:“那让他回来?”


    陈豫景闭了闭眼, 仰头靠上沙发背, 语气微硬:“就待那。”


    真是心烦。


    他都怀疑这个文森是不是有什么来头。


    跟他有仇吗。


    九点不到, 车门打开, 梁以曦和苏瑶夏夏一块进来。


    陈豫景忽然觉得这间房车还是有点小。人一多, 梁以曦都看不见他了。


    她们在聊一会的剧组聚餐, 梁以曦说卸了妆换了衣服就过去。她第一个进来, 那会陈豫景正对着她, 两人目光是有一瞬交接的, 只是梁以曦看他像看空气,冷艳姣好的面容瞧着比陈豫景还要波澜不惊。


    苏瑶看了眼慢慢走到梁以曦身后的陈豫景, 想了想,说:“那让夏夏帮你把头上——”


    “不用。”


    梁以曦在桌前坐下, 打开镜灯, 开始拆头上的发饰。


    几支钗子摘下来,两人目光时不时在镜子里撞上,梁以曦还是没什么表情。


    “你们先去, 我很快的。”


    陈豫景朝梁以曦头上看了看,觉得弄起来不会很快,转念,他又觉得她应该在指别的事。


    夏夏跟在苏瑶身后下车。车门关上发出很轻的一记“磕哒”。


    陈豫景往一旁拎来一把椅子,在梁以曦身边坐好,右手手肘搭着她梳妆台一角,仔细去瞧梁以曦表情。


    他好像某种高智商犬类,深知大错酿成,但还是十分注意自己在主人面前的表现。


    没人说话,车里就安静下来。


    粉色绒花样式的珍珠簪子搁上桌面,细碎的一声,响动轻盈。


    接着就是玉质温润的莲花流苏耳坠,窸窸窣窣一长串,落在盒子里,素雅又灵动。


    发冠是最后拆的,不算特别隆重的款式,温婉相宜的银质蝴蝶搭配颜色不一的浅色宝石块、一左一右两小丛海棠珠花玲珑娇美,还有几圈点缀着的琉璃珠子,入目简直流光溢彩。


    镜灯耀目,摆好了一整个晶莹剔透,瞧着富贵又迷人,好看得不得了。


    陈豫景显然也这么觉得。


    他注视梁以曦轻轻拨弄蝴蝶的指尖,摸不准她的脾气,便低声同她说:“我找人做个一模一样的摆家里好不好。”


    这个反应像极了事后弥补的昏君——


    面上,旁人是看不出到底为着何事的,只能看到他的低声下气、想方设法。


    只是他不提此前的否认,对眼前事态的发展更是视若无睹,好像只要他努力云淡风轻,这件事便能如他所愿,最终风消云散。


    梁以曦睨他。


    她不说话,眼神很淡,像是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又好像根本不想理他。


    “你别过来了。”说完,梁以曦移开目光,起身去里间换衣服。


    陈豫景似乎知道会有这么一遭,他看着她背影,语气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听他这么问,梁以曦气得深吸口气,往后扯衣带的手都有点抖。


    最外一层是广袖云衫,面料是晕染的淡绿和鹅黄,有种清雅明媚的少女感,直接脱下来就好了。内里是一件山茶花搭配如意纹的齐胸襦裙,十分端庄雅致的设计,只是结打在后背,梁以曦来回扯了好几下垂落的衣带,愣是没找到结扣。


    过了会,像是放弃了,她转过身,一张脸气得有些红,她对着始终面不改色的陈豫景咬牙:“我不想这个时候和你吵架。”


    换作许多年前,他们第一次闹分手的时候,她还可以和他纠缠整夜,半夜想起来吵一通也没问题。但现在不可能。她明天还要拍戏,马上又要和剧组的同事一起吃饭,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和他吵。


    更何况,梁以曦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吵——她到现在还有点不在状态。


    她感觉自己走在迷宫里,手里拿着迷宫的地


    CR


    图,路线和出口都是对的,但就是生气,每走一步都在生气,气自己、更气那个让自己走迷宫的人。


    陈豫景走过去帮她,梁以曦用力拍开他的手,语气冷冷:“听见没有。”


    打得也不是很疼,陈豫景点点头,说听见了,然后帮她解开后背系着的结。


    在梁以曦的瞪视中,他一边给她脱下裙子,一边理智又小声地自顾自道:“也不是非要吵架”


    话音未落,梁以曦一把抽回他手里的裙带,指着车门说:“出去。”


    本就气红了脸,这个时候,气得眼眶都红了。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陈豫景某些时候是听不懂人话的,他永远有一套他自己的行事逻辑——说“强盗”都对不起他表里如一、彬彬有礼的气质,现在看来,梁以曦觉得他就是在回避,用尽一切办法回避。


    见她要哭,陈豫景更不可能走了。


    他站在原地,好一会没动。梁以曦瞪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瞪的时间有点久,眼眶里含着的眼泪水就淌了下来。她抬起手背使劲抹眼泪,不知道和什么较劲。半途被陈豫景握住手腕,然后,梁以曦就闭着眼听他说对不起,感觉到他粗糙的指腹抹了好几下自己的眼睛和脸颊。


    想了想目前能想到的,沉默好一阵,陈豫景又说:“是我不对。”


    “那次绑架”


    他很慢地说着,语气里有种阴冷的意味。梁以曦睁开眼。他没有看她,视线稍垂,动作上依旧很认真地给她擦眼泪,梁以曦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只听他说:“不应该发生的。”


    他的话语里有明显的停顿,似乎在“绑架”二字之后,他还想提什么,但因为某种、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原因,只是停顿了几秒,然后说着不应该发生——梁以曦没有察觉,事后回想,她觉得他就是在回避,回避她的那次流产、她的那个孩子,他们的孩子。


    “如果可以,我都希望能把这件事一起瞒过去。”他又说。


    ——说“一起”,却依然不提他真正隐瞒的事。


    梁以曦无法理解。


    更重要的是,她觉得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有如果,更没必要骗她——这和粉饰太平有什么区别。


    陈豫景却继续笃定道:“我不想你知道这些事。”


    说完,他目光都变得坚固,看着她,面容也严肃起来。


    梁以曦说不出话。


    第一反应是想打他,敲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她甚至怀疑上次他的脑子就被砸坏了,才会说出这样不可理喻的话。


    可慢慢慢地,梁以曦感觉到一阵无力,她不想打他了,她觉得很难过。


    时间变成沙漏,身体里仿佛也有沙漏,跟着往下落,越来越沉重。


    无声的间隙里,梁以曦独自走到一旁,在他之前一直坐着等待的位置坐下,低下头,伸手捂住脸。


    脱去襦裙,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素白里衣,卸了满头珠翠,整个人委顿下来的时候,有种破碎到极致的脆弱和彷徨。她看上去孤零零的。因为这件事,这两天就没怎么好好吃东西,脸颊和肩比之前还要瘦,散落的发丝凌乱地铺在她背上,人也变得苍白冷清,一阵风就能刮跑似的。


    陈豫景皱眉,怎么能瘦这样多,只是未等他说什么,细小的啜泣声忽然响起。


    他变了脸色,两步走过去蹲在梁以曦面前,看到透明的泪水沿着她细瘦的腕骨一点点淌下来。


    “曦曦。”陈豫景低声。


    这个时候,他好像才意识到事情不是简单的解释就可以的。况且,他的解释一直都不对。


    梁以曦哭到说不出话,好一会哽咽道:“是有个孩子”


    她感觉到痛苦,因为陈豫景的刻意回避,这份痛苦更加说不明白、说不清楚,但是她又想说明白、说清楚。


    “不是‘那件事’、‘那些事’”越说越急,语调变得尖细,她哭到咳嗽。


    “你懂不懂?”


    “你在说什么啊”


    梁以曦感觉自己根本说不懂他,她几近崩溃,捂着脸大哭起来:“你还骗我——你骗我!”


    她看上去好像一只歇斯底里又实在没什么力气的小兽,被陈豫景抱住的时候挣扎的动静都看不出,她手背抵着陈豫景肩膀,捂着脸哭到眼泪鼻涕糊满手心。


    最后,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向给她擦眼泪和擤鼻涕的陈豫景一字一顿说:“我要跟你分手。”


    陈豫景没说话,动作细致又柔和,给她擦干眼泪和鼻涕,又去擦她的手心。


    梁以曦重复:“我要跟你分手。”


    仿佛之前说不通的,在这句话里,通通找到了窍门。


    她第三次重复:“我要跟你分手。”


    陈豫景抬眼看她,漆黑的瞳仁里映出她巴掌大的脸,还有哭得稀里糊涂的红眼睛,他看上去十分平静,又有些没来由的温和。


    梁以曦咬牙:“你听见了吗?”


    陈豫景摸了摸她温热的脸颊,叹气:“听见了。”


    第100章 漫长 然后俯身去吻她的脸颊。


    晚上的聚会是几个编剧老师攒的, 梁以曦到得有点晚。


    进去的时候,大家正聊到接下来的几场戏。


    说实话,这两天的拍摄有点赶。


    马上就是六月了。


    合同上的时间定在六月底, 但不可能真拍到六月底, 六月中势必要收尾, 后面就是粗剪和查漏补缺的过程, 时间还是很紧张的。


    站在餐厅包厢门口, 听着里面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话语, 梁以曦才意识到原来这两天已经结束了。


    她一度感觉自己在过一个漫长到没有边际的白天。


    脑子里总时不时走神, 过往的各种记忆, 只要能想起来的, 通通冒出来, 碎片一样, 雪白又刺眼——自从那次蒙音没有准假, 她就很担心这两天的拍摄会不会出什么大漏洞, 拍摄的时候神经都是紧张的, 深怕自己真的走神。旁人看不出, 只觉得她脸色不好, 瘦了很多, 但也贴合这个时期的宋芙形象,就连蒙音都没仔细过问她这突如其来的状态不佳。


    大概是神经时刻绷着, 脑子里冒出的碎片没有太影响她的状态,就是累。


    从未有过的疲惫。


    刚才和陈豫景说话, 她感觉自己已经累到说话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哭的时候也累。


    现在, 脑子里的“白天”终于有了消失的迹象,梁以曦只想好好睡一觉。


    门口站了差不多五六分钟,情绪慢慢收拢, 她才伸手推门。


    怀孕的戏份结束后,除了芸芳殿的一些日常,《贵妃与他》的时间线就要推到宋芙和李恪的初识。命运转动的瞬间在编剧笔下不过寥寥一句。春雨长街,陌路的两人撞在一起。芸芳殿的宋姬默默无闻,不过十四岁,可帝王恩幸好比头顶四四方方的天,触不可及。布薪司的小太监二十上下,瞧着八面玲珑,却是这座宫城里最不起眼的蝼蚁。


    “两人身份差距太大了。宋芙一开始对李恪其实有种主子心态。只是她年纪小,又刚进宫,这种心态没有上面的贵妃娘娘成熟,所以两个人相处就像过家家——”


    “关键李恪也愿意哄她,之后六年相依为命,完全就是当自己妹妹,要什么给什么,不然也不会闯下逾制的祸,间接将宋芙送到皇帝


    春鈤


    面前”


    “之前和导演讨论的时候,就说这个时期最可爱。发现没,宋芙裙子都亮许多,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每次出场跟蝴蝶似的。”


    几位编剧老师不知道谈到哪里,你一句我一句,见梁以曦戴着口罩进来,齐齐止住话头问她怎么这么晚。


    场面稍顿,大伙刷刷扭头,角落里几个同事也转过来瞧。


    拍了快三个月的戏,到现在临近收尾,大家的相处也越来越像老朋友。


    梁以曦还有些不在状态,幸好出门拿了只口罩,没露出多少表情,笑着说了句抱歉,刚想说卸妆换衣服花了点时间,苏瑶不知何时走来,替她把话说完了。


    话题还在继续,哪哪都热闹,苏瑶的解释没人多留意。


    很快,大家就又各聊各的了。


    比起上个月蒙音生日,大家按照各自的“位置”坐着,还有些微的谨慎和客气,这个时候,都穿插着坐,谁和谁聊得来就坐一起。


    夏夏坐在女二黎心葵身边看小姑娘最近拍的vlog。


    两个脑袋凑一起,应该是保持这个姿势很长时间了,梁以曦到的时候她都没来及抬头。过了会,她捂着嘴巴到黎心葵耳朵边。


    别看夏夏平常话少、表情少,人也安静,做事有点像NPC,但聊起圈里八卦,要梁以曦说,这个剧组没人比她更熟。


    黎心葵的助理和男二郑望的助理已经坐到边上,他们手上都拿着剧本,饭桌上没见酒,这俩男的这时候人手一杯红酒,也在交头接耳。


    餐桌旁,瞧着已经吃得差不多的蒋羡和郑望都在低头看手机。


    蒙音不知道是来得也有些晚,还是临时把椅子搬到编剧那桌的,因为她面前的餐具都没动过,而蒋羡身边明显空出了一个位置。编剧聊得没一刻停,蒙音笑着抬头,见苏瑶给背过身的梁以曦披上了披肩,便小声让蒋羡去调下包厢的空调温度。郑望朝闻声立马站起来、但眼睛还在手机上的的蒋羡看了眼。


    虽说早就入夏,但近期落雨频繁,冷气太足也不好。


    “怎么说?”


    苏瑶压低声音,皱眉打量梁以曦。


    她过去拉她也是有原因的,这个位置她守很久了,侧朝着众人,坐过来不算太显眼。


    看得出来,她是哭过的,过来的时候大概用气垫遮了遮,打量起来不是那么明显,眼里的红血丝更像是累的。


    梁以曦没说话,拿起筷子低头吃还有些冒热气的汤面。饿是真的饿。


    这家餐厅做创意菜,面条不知道是用什么揉的,入口有种糯糯的口感,汤汁晶莹,带着点菠萝的清甜,好吃又不腻,就是分量太少。


    见她心不在焉、吃得也慢,苏瑶就没继续问,等她吃完才说:“走了吗?”


    梁以曦摇头:“不知道。”


    哭了一通,她也没管陈豫景,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稍微收拾了下就过来了。


    不过临走她还是说最近不要过来找她了。


    “我说我不能同时处理两件事”


    说着,似乎是想笑,大概觉得自己这个理由有点滑稽,真实得滑稽,但不知为何,笑着的时候,她抬起手,随手一个动作摸到眼睛,语气就有点绷不住了,她撑着手肘,两手先是抵在额头,慢慢地,手指就捂住了眼睛,没再动。


    见她这样茫然无措,苏瑶也红了眼睛。


    好一会,她搂紧梁以曦肩膀,没说话。


    “小曦,没事。”


    苏瑶朝身后看了看,凑到她耳旁说:“如果他敢逼你——”


    话没说完,梁以曦忍不住笑了一声。


    好像已经累得控制不住情绪了,但苏瑶的话也是真的让她觉得好笑。


    想起车里陈豫景堪称低声下气的态度、百依百顺的回应,梁以曦觉得事情更加荒诞了。


    “你不知道,他这个人”


    话出口就词穷,梁以曦发现她没办法和第三个人去描述陈豫景的性格和脾气。


    人前,所有人的眼里,他好像确实是施压的一方,他也完全有这个能力——权势、地位、手段,但梁以曦清楚,她面对的陈豫景,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是真的恋爱脑,话听进去是一回事,脑子是完全不动的。


    听出梁以曦话里的迟疑,苏瑶皱眉:“你在替他说话?”


    “他这个混蛋!他有病吧?”她压低了声音狠狠骂。


    梁以曦微怔。


    事情发生到现在,整整两天,她确实没有真正想过陈豫景的混蛋。


    一点都没有。


    她就是一股脑地气他为什么骗她。


    现在,是气他为什么还要回避那件事。


    但是陈豫景混蛋吗。


    好像是的。


    但是


    梁以曦发现,自己也完蛋了,她变得和陈豫景一样了,脑子也坏掉了。


    旁人一眼看清的错处,她心底里却依然觉得不是这样的-


    陈豫景没有离开剧组。


    梁以曦聚餐结束后,他问了夏夏,也直接去了酒店。


    夏夏不知道发生的事,到了酒店,和梁以曦苏瑶一块坐电梯的时候,她说:“对了,小曦姐,陈先生刚才问你什么时候结束,他过来等你。”


    苏瑶转头难以置信:“什么?”


    大概是第一次见苏瑶这样疾言厉色,夏夏有点被吓到,愣住了没说话。


    梁以曦笑着解释:“我们吵了架。夏夏,没事。”


    苏瑶皱眉:“要不你去我房间?”


    她的身边早就全是他的人。


    就算夏夏不告诉他,明天肯定又换成培东或者路桉。


    况且,躲一晚两晚的,能有什么区别。


    不过,等洗好澡躺上床,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下秒就能睡着的时候,她连陈豫景半个影子都没看见。


    夏夏不会骗她。


    陈豫景说要过来肯定会过来。


    但是他人呢。


    梁以曦没有精力再去琢磨这个事,很快她就睡着了。


    这两天积攒的情绪,和陈豫景吵的一架,让她的梦格外深,以至陈豫景开门进来,门锁发出很轻的一声电子提示音,她都没醒。


    她的房间安保是最严格的。


    培东和路桉没来之前,门口除了文森,还另外聘了保镖。


    所以当路桉和培东看到从隔壁房间走出来的陈豫景时,两个人面面相觑。


    有赖文森的“职业素养”,两人什么都没问,也没多看,低下头的时候,就见面无表情的陈先生站在梁小姐房门口,垂落在身侧的右手里捏着一张房卡。


    好几分钟,陈先生就只是站着。


    路桉都想上去问一问,但培东眼神制止了他。


    过了会,陈豫景才拿起房卡,伴随打开的动静,两人莫名都松了口气。


    “吵架了吧?”路桉小声。


    培东摸了摸关上的门缝,摇摇头,没说话。


    进来后,陈豫景在门边也站了好一会。


    夜灯在墙角,卧室门半开,望进去漆黑一片。


    他慢慢走进去,脚步声轻得几不可闻。


    站在床边,他才看清她沉睡的模样。


    以往很多个时候,他都这样看过她,但没有哪一刻,他会犹豫不敢碰她。


    慢慢地,梁以曦似乎有感觉,她翻了个身,朝里趴进去,呼吸声重了许多,看起来累坏了。


    陈豫景脱下外套,放在床尾,然后回到床边坐下。


    他先是碰了碰她的肩膀和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然后俯身去吻她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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