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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鱼游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0章 烟花 整个人倏地往下一跌。


    这阵是有点散漫。


    尤其和导演吃完饭后。


    碰上陈豫景不在家, 三餐基本不定时。更不要说晚上熬夜和早上起不来。陈豫景不清楚演员是不是都这样。仅就他一般性的认知而言,为了时刻保持上镜观感,演员平常也是需要对自己的身体和作息有要求的。


    但梁以曦好像不是。


    离开学生时代按部就班的生活, 她不工作的日常格外随心所欲。


    晚上熬夜凑在一边看自己喜欢的演员的剧, 中途使劲憋笑、抖个不停, 成功弄醒陈豫景。那个时候, 他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年纪大了。因为他真的很困。而梁以曦, 精神好得能跑八百米。等陈豫景闭眼伸手过来收手机, 她又不乐意, 举起手哎呀哎呀撒几声娇, 实在不行, 就极其敷衍、极其糊弄、目的性极强地去亲陈豫景, 在陈豫景根本忍不住的闷笑声里, 飞速下床、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跑到客厅去看。


    然后在接近凌晨的某个时间点鬼鬼祟祟回来。


    只是睡前想要陈豫景的拥抱和抚摸, 但是又愧疚自己半夜的糊弄, 于是只好小心翼翼抱住他的手臂。效果还是很明显的, 没多会, 她就会被整个搂进怀里。晚上不好好睡, 一觉就能睡到下午。碰上陈豫景在家, 这样的作息还能稍微纠正一点。要是一个人,那张床就是她的培养皿。


    到家果不其然四处黑着灯。


    钥匙搁玄关。脱下大衣。到处漆黑, 光线昏暗的镜子里映出他不是特别好的平静面色。陈豫景先去冰箱看了看,果然什么都没动, 不过餐桌上有外卖盒子, 不知道吃了什么。他也没看,径直朝房间去。


    梁以曦睡得那叫一个沉。斜对角,脸朝下, 摊着两手,被子裹一边,这样霸道的睡姿,整张床瞧着都不够。


    陈豫景站着打量了会,没说话,转身去外间。


    打开镜灯才发现脸上已有笑意,他洗了手,先在衣帽间换了身衣服,然后出去收拾桌上的外卖。居然点了平时都不是很敢吃的高热量,看来下部戏要拍很长时间——陈豫景都总结出规律了。


    梁以曦醒来饭点早就过了。也不是很饿。下午吃得太油腻,这会胃还有点不舒服。陈豫景给她煮了小碗粥,吃的时候问梁以曦要不要再去买点礼物。


    傍晚回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明天天气不错,路上两段时间,临近湖州应该没有雪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买什么?”梁以曦想了想,其实带给秦归如和章叙清、还有文小姐的礼物已经很周到了,不过很快她就笑起来,对着陈豫景说:“你紧张啊?”


    陈豫景正在查看明天的天气,闻言抬头:“”


    见她笑得实在开心,他也不反驳,微微一笑:“是有点。”


    闻言,梁以曦跟上了发条似的,顿时就不好好坐了,非要凑到他身边挨着。陈豫景无奈,说你好好吃,我紧张你挨着我管用吗?梁以曦疑惑,难道不管用吗?陈豫景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吃完去了趟市里。梁以曦戴着口罩,全程还是十分贴心地挨着陈豫景,弄得他好气又好笑。年前的商场还是很热闹的,不过两人转了圈,梁以曦都觉得不太好,路过一家大型超市,她忽然对陈豫景说要不买点零食,路上吃嘛。


    陈豫景:“”出来还是对的。


    结果,礼物一样没添,两大袋零食满满当当。


    比较乌龙的是,这两大袋零食因为第二天出门匆忙,直接忘在了家里,压根就没带去湖州过年。等梁以曦从湖州回来,为了新戏,也不是很敢吃,又一口气搬去了剧组。陈豫景笑着道,真是不容易,跋山涉水的。他这话梁以曦不爱听。被瞪了眼,陈豫景就改口,其实很好,不浪费。梁以曦说你哄我吧,别以为我不知道。陈豫景就笑。


    车子是中午到的宜港,时间卡得还算合适。


    港口封冻,咸风湿冷,景色却不错。


    海水澄澈透明,雪白的浪花堆在漆黑的礁石边,钟一样的潮声忽远忽近。


    景点人不多,海边的餐厅倒是人满为患。


    这边的海鲜品种丰富,捕捞上岸直接送入后厨,新鲜是没话说。


    第一道上的就是暖胃海鲜汤。黑虎虾青口贝蛤蜊鳕鱼,一锅鲜炖,盖子打开,鲜红热气,瞧着比过年热闹。


    章叙清打来电话问到哪里了,梁以曦就拍了照片。


    她发来语音,和之前梁以曦说得一样,笑着道:“这就吃上了?是怕吃不饱吗?”


    “放心,文小姐已经和你舅舅说好了。赶紧回来。”


    闻言,梁以曦便有点好奇,回去路上还在问陈豫景文小姐是怎么说服的。陈豫景想了想,说大概是行使了一个母亲的权威。梁以曦好像才反应过来,说对哦,舅舅是文小姐的儿子!她这个反应格外有趣,似乎这么些年,第一次意识到秦归如在湖州家里的权威也不是那么不可撼动。而文小姐,颇有种幕后大boss的感觉。有时候角色和权威是倒置的,但在必要的时候,又会转变回来。


    陈豫景也好奇。不过不同于梁以曦的感受。他只是在认知层面知道这件事大概会以这样的方式解决,但他从没体验过一个母亲的角色对子女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仔细想来,和梁以曦交往的这些年,他间接地体验了生命里一些角色的意义。当然,最深刻的只在梁以曦。


    文小姐在门口迎接的两人。


    过年了,文小姐穿得一团喜气,还围上了梁以曦特意寄回来的围巾,慈祥又和蔼,是个让人感到十


    分亲切的老人家。


    湖州确实没下雪。


    庭院里的草坪湿漉漉的,但屋檐疏朗,瞧着不像下过雨,倒像是南方冬季常见的冷雾凝结。


    室外气温比起津州也湿冷许多。


    梁以曦第一句就是:“外婆,你怎么和舅舅说的啊?”


    一旁,陈豫景忍不住笑。


    文小姐拉着梁以曦上上下下仔细瞧,眼神明亮:“我说这回要是再赶你俩,我就趁他不在离家出走。”


    这话确实吓人。梁以曦感动得冒眼泪,改全程贴着文小姐,撒娇撒得没完没了。陈豫景瞧着,莫名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


    宜港的海鲜带了好些回来,饭桌上聊起,章叙清笑着说就是海鲜好吃,地方太小了,海边那块走来走去,“没什么劲,和你舅舅谈恋爱的时候去那里,话还没讲几句就逛完了。你知道的,你舅舅适合给人上课,这下完全影响发挥。”


    梁以曦笑得靠在文小姐肩上。


    秦归如看上去面不改色,同章叙清对视,说:“我就知道你嫌我话多。”


    章叙清笑:“家里就你一个,也还好,是不是妈?”


    文小姐小口喝着勺里的海鲜汤,滋味鲜得掉眉毛,但还是抽空点了点头。


    陈豫景在一旁不作声。手边的酒是梁以曦喜欢的,有点果味,她说不太甜,但陈豫景喝了几口,觉得实在甜。过了会,身边的人靠回来。她看上去心情极好,陈豫景觉得梁以曦是喝多了,便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确实暖呼呼的。


    梁以曦拉下他的手掌,两手捧着翻来覆去地玩。他的指骨又硬又粗,捏在手里手感却异常好,修长笔直,温温凉凉的。慢慢地,梁以曦就困住了,眼睛一会睁一会闭,陈豫景后来也没收回那只手,就这么铺着掌心让她两手握着。


    秦归如全程当没看见,章叙清直笑,打量半晌,又给陈豫景换了酒。换的酒明显更像酒,而不是饮料,只是度数高,陈豫景这些年很少喝这样高度数的酒,片刻便觉口干舌燥。于是只好再去喝梁以曦的果酒,口感居然清爽不少。他这么换着喝,后面喝多了自己都不知道。


    文小姐睡得早,吃完在客厅坐了会就上楼了。梁以曦原本还有外婆挨着打盹,这下直接趴在沙发上,靠着陈豫景大腿睡了过去。章叙清送文小姐上楼后回来瞧见,对陈豫景说:“背她回房间睡吧,右手边就是。”


    今天这趟确实有点累,梁以曦进了房间都没醒。直到窗口传来烟花的动静。这片离得比较近,一下就把梁以曦吵醒了。她翻身起来,就看陈豫景坐在不远处临窗的沙发上闭目养神。


    烟花璀璨的光影斑驳错落地照在他英挺俊朗的面容上,轮廓清晰,却无端显露出几分疏离和冷漠。他在想别的什么,肯定与当下无关。似乎眼下的静谧与舒适,格外适合某些尖锐的思绪,于是,短暂的情绪抽离,连带着人也有些距离感。


    梁以曦从床上爬过去,然后坐在床上伸脚踩上沙发边缘。陈豫景睁开眼,握住她的脚腕,在梁以曦跨过来的时候,往上搂住她的腰肢。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陈豫景注视着刚睡醒的她,好像果酒,温醇馨香,他直起上身,抬头想要去碰她的嘴唇。


    梁以曦笑,飞快躲过。


    忽然,又一簇烟花爆开,五光十色。


    扭头刚要去看,整个人倏地往下一跌,她被陈豫景拽进怀里,下秒,嘴唇被人用力吻住。


    第72章 梦话 曦曦,抱紧一点。


    他真是喝多了。


    手上劲不小, 掐着她的腰,亲的力气也大,唇舌肆无忌惮, 没完没了地吻上来。


    不算宽阔的沙发, 落地灯下两人的影子纠缠在一起。酒精浓烈熏人, 混合愈渐热燥的体温, 梁以曦被亲得双颊潮红, 呼吸都不顺畅。


    过了会, 她两手捧住他的面庞, 一双水盈盈的眼瞳在他脸上仔细瞧着。为了后面进组, 这段时间头发养长了许多, 发丝垂落在腰际, 整张脸愈发得小, 乌黑衬着皎白, 清丽灵动。


    陈豫景同她对视, 宽朗温和的笑意落在眼底, 前一刻思绪离开的淡漠与冰冷消失不见, 深邃的眸子里映出她好像也喝醉了的妩媚模样。


    隔着一道窗, 此起彼伏的烟花声里, 崇因寺零点的钟声敲响。


    钟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雄浑沉厚, 仿佛千寻海底的某种巨大鲸鲨,每一次尾鳍的摆动都足以令方圆百里震颤不息。


    “新年快年。”梁以曦笑着说。她往下塌了塌腰, 蜷进他怀里, 打了个哈欠。


    陈豫景抚摸了两下她后背的头发,又去摸她微热的面颊,指尖去寻她嫣红的唇瓣, 指腹触碰到湿润弯翘的唇角,他低头亲了亲梁以曦发心:“新年快乐。”


    如果从相识一刻算起,至今可算八年。


    梁以曦发现他还是有了很大变化的。初见时的轮廓依然清晰,一副英俊的样貌,挺拔利落的身形,不动声色地望来,面上一派温文尔雅。


    无论根底如何,那个时候,至少他看着是十分好相处的。


    现在,梁以曦不由想,大概是真的长了年岁,气质沉淀,眉宇间的痕迹都变得凛然许多。旁人看他的第一眼,是不会想到温文尔雅这四个字的。他的面容也不再有明显的情绪流露,多数时候严肃又冷淡,距离感仿佛与生俱来。


    与人相处,最先感受到的也是他的身份带来的迫力,进而来自他的行为处事。


    关于他接任汇富,梁以曦多少知道些议论。


    起先是他的“结局”,多说他下场不会好。前后梁瀚桢,后有辛高勇,汇富银行行长的位子从没这么被阴谋论过。继而是他的为人,说他背信弃义、恩将仇报——这还是那次章叙清急匆匆打电话来问曾家嫁女之事时同她说的。


    “小曦,人是会变的”


    说完曾家的事后,章叙清停顿几秒,同她感慨陈豫景近年的一些变化:“你不知道,他有个上司,就是坐他之前那个副部的位置,牵涉了辛高勇的案子,调出去快三年,今年年初的时候调了回来。”


    “我听说这个上司对陈豫景还是有很多提拔的,但是你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吗?”


    梁以曦不是很清楚这里面的一些职务,也不是很明白其间错综复杂的人事,但那个时候,章叙清说的话,让她见识了陈豫景的另一面:心狠手辣、毫不留情。更重要的是,难以捉摸——他的处事在旁人眼里似乎变得不那么磊落,甚至有些负面,他人前的形象也愈加高深莫测。


    “还有一件事,说他上位之后安排之前的一位下属、跟着他许多年了总之也不是很好听的话。”顿了顿,章叙清到底没说完,她只是道:“小曦,我是想你明白,不要把人看得太简单。”


    章叙清说的这些,梁以曦通通不知晓。


    她甚至想象不出陈豫景的不顾情面与冷酷阴狠。太陌生了。


    不过后来事情解释清楚,章叙清还是十分严肃,她语气迟疑,却是显而易见的担忧:“他那个位置,牵扯太多,你能保证这样的事下回还是空穴来风吗?还有之前被绑架,我和你舅舅一直搁在心里,他能保护好你吗?”


    “许多事他是不会和你说的,小曦你要知道”章叙清欲言又止。


    章叙清的意思梁以曦很明白。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不过一个沟通。对那些亲密关系里的人更是如此。章叙清认为,陈豫景对她“隐瞒”多于“坦诚”。那个时候,梁以曦没敢说自己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陈豫景对自己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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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是十分坦诚的。


    农历新年的钟声响了许久终于停歇。


    烟花还在持续。湖州的冬夜寒气逼人,更深露重,窗玻璃上雪白的雾忽隐忽现。


    怀里的人挨着像是已经睡着,陈豫景直起身准备抱她去床上,刚一动,就听梁以曦说:“陈豫景,如果,我说如果——”


    她的语气好像在思考什么哲理性的问题,大概因为思绪在章叙清的话里停留了片刻,以至于这会开口都有点神神叨叨。


    “如果我们没有在一起,或者中间确实分手了,你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和别人结婚了?”


    她已经跳出当下,去设想另一种符合身边大部分人期望的关系发展——在这个情意脉脉、辞旧迎新的时刻。虽然确实适合谈心,但她谈的大概不是心,而是陈豫景的高血压。


    陈豫景发现,世间的道理本质上都是共通的。都是硬币的正反两面。


    比如,悲喜两个字总是挨在一起,苦乐也是。这提醒世人,不要得意忘形。


    他今天实在不应喝多。空出那么多时间让她胡思乱想。


    陈豫景没有立即说话。


    他思索片刻,想了想,低声嘱咐:“曦曦,过年不要说鬼话。”


    应对这样的状况也只有这样的办法——真是见鬼了。


    梁以曦笑得不行,后面干脆笑出声。


    半晌,她抬起头,望着似乎已经习惯、面色尤为平静的陈豫景,补充道:“一个设想。”


    “还可以设想我们从没遇到。”她还来劲了。


    陈豫景面色微沉,已经能看出些许不好的神情,但语气还是很好说话的样子:“这没有道理。”


    “不许再想了。”他干脆捂住梁以曦嘴巴。


    家里给他准备了客房。时间也不早。陈豫景一直捂着,慢慢地,梁以曦就怀疑起他的用心。陈豫景低头,两人一上一下视线对上,他才松开手,搂着人说:“你最好给我保证梦话里没这些。”


    梁以曦不满:“我从来不说梦话。”


    陈豫景好笑。


    他这个样子,梁以曦就不大确定了,她凑上去问:“我说过?”


    “说什么了?”


    有时候拍戏实在累了,梁以曦确实会在床上咕哝一些。至于说了什么,陈豫景并不清楚。但为了惩罚她刚才的“口出无忌”,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明天还要去崇因寺。早点睡。”他把人抱床上,笑而不语,轻轻拍了拍梁以曦脑袋,起身就要离开。


    梁以曦赶紧跪到床沿一把拉住他,仰面催促:“说呀。”长长的发丝一根根落在她肩头,好像丝缎,眼睫乌浓,眼珠亮晶晶的。


    见她紧巴巴,陈豫景顿时不过脑子、张口就道:“明天告诉你。”


    于是,剩下的整晚,两个人都在绞尽脑汁想梦话是什么。


    湖州人过年期间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去崇因寺拜佛。


    新的一年顺心诚意、佛祖跟前露个面,祈望来年平平安安。


    文小姐信佛,觉得佛祖慈悲为怀,会为世人指点迷津。


    临出发,她目光炯炯地叮嘱梁以曦,说小曦,过去让佛祖保佑你下部戏红红火火啊。梁以曦笑眯眯,会的会的,外婆放心吧。


    陈豫景:“”


    一旁,秦归如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决定以孝为先,便没吭声。章叙清好笑,转头对梁以曦说,最重要的是一家人健康平安。梁以曦又赶紧点头。


    陈豫景:“”


    尽管去得早,大年初一还是堵在了路上。


    寒雾褪去,一侧西山的轮廓笼罩在拂晓的晨曦里,漫山的金光四溢闪烁。


    到了崇因寺,三大殿前早已人满为患。


    祝祷新年的诵经声从殿内一侧传出,肃穆庄严,消解了人群的纷杂与混乱。


    踏进的一刻,烛火气息扑面而来。雪白的烟雾在高处缭绕,佛像的面目虚虚实实。不知道哪里传来的签子落地的清脆声响格外空寂。一旁,僧人引导着进出的人,面目也模糊。


    似乎只有在这样一个心诚则灵的场合,每个人说出口的话才是有分量的。


    不存在玩笑,也没有臆度,所有人都应该是诚心诚意的。


    梁以曦仰头望着,忽然想起什么,眼睛笑起来,她转身走到几步外、对遥遥注目的陈豫景说:“我知道梦话是什么了。”


    陈豫景罕见心虚,他没敢看佛祖,转头瞧她:“什么?”


    “肯定在跟你表白。”梁以曦笑眯眯。


    人类的情感渺小又伟大,须臾之间数念迸发。对另一个人的爱意是这万千世道最稀松平常的一遭。高处的神佛低眉敛目,默不作声,唇角却微蔼。


    她虽然没想起来,但却知道这件事。


    这比单单一句话更令人心生莞尔。


    陈豫景笑,没说话,拉着她的手一起去看高处。


    烟雾缭绕,文小姐虔诚跪着,老人家的神情平静又祥和。


    “因为你之前说梦话也跟我表白了。”


    过了会,梁以曦忽然凑到他耳旁小声道,似乎觉得在佛祖面前说这样的话有点不好意思。


    陈豫景慢慢顿住:“”


    “我说什么了?”他难得不自在,握了握梁以曦手,说完还低低清了清嗓子。


    “你说——曦曦,抱紧一点。”梁以曦更加小声。


    只是话音未落,陈豫景就捂住了她的嘴。


    梁以曦:“”本来还没什么,他这样瞬间让她红了耳朵。


    不远处,秦归如和章叙清对视一眼,抬头对着俯瞰众生的神像念叨了句:“阿弥陀佛。”


    第73章 谋私 陈豫景现在是不得了。


    听说这里的庑殿建筑颇有历史。


    殿前拜完, 人群中稀疏一撮渐渐朝着后方涌去。


    那里有整个湖州最著名的重檐式建筑群,屋顶设计繁复精巧。不过,相比悠久的建筑底蕴, 更引人注目的, 是不知道哪里、又是何时传出的说法, 说殿里有个南朝时期的佛龛, 佛法至纯, 佛道精深, 里面还有当时某位皇帝的弘佛文书。


    老湖州人拜完正殿大佛, 一般都要去拜拜那尊小佛。只不过这么多年, 没人清楚佛龛具体在哪里。拜的时候也只是朝着四面转个圈。


    问起来, 崇因寺的老师父都笑而不语。


    “没人找过吗?”


    梁以曦扭头朝那排大气庄严的庑殿看去, 想着也不是很麻烦。况且现在科技这么发达, 探测一下也不行吗。


    秦归如瞥她, 语气严肃:“就是个迷信说——”


    话音未落, 文小姐狠狠锤了他一记, 转身朝着三大殿的方向双手合十:“我儿子书读太多了。莫怪莫怪。”


    梁以曦笑着去看陈豫景, 却见他的目光落在廊庑尽头一处六角重檐的观景亭里。


    通往石径的一侧站着两个人。一位背朝大殿, 一身黑色西装, 身躯高大,看不清面目, 但从他对面老和尚面部的表情和肢体动作看,他好像很习惯这样的恭敬与小心, 姿态适然, 时间久了,有些隐隐的威严。


    “怎么了?”梁以曦小声,说完, 余光注意到后面上来的几位年轻人朝着自己的方向窃窃私语,她又赶紧低头去摸口罩。


    陈豫景将她往里带了带,道:“没事。”


    何耀方应该是和钟淑雯一起来的。他也知道那个众说纷纭的佛龛在哪里。就在钟淑雯那。并没有传得那么神秘,甚至原先里面什么也没有。何耀方一厢情愿,希望她心情平和安定,多年前便取了送过去。只不过钟淑雯不信这些。她狠起来,能拿佛像砸何耀方。


    一家人坐下来吃素斋的时候,忽然有人来敲包厢


    春鈤


    的门。


    秦归如以为是服务员,扬声让进,谁知来人进来后,径直站到了陈豫景身后,语气恭谨地称呼了一声“陈先生”。


    陈豫景没说话,伸筷给梁以曦拌面,心头蓦地扬起一股火气。但他面上看不出任何。秦归如与章叙清也只以为是他工作上临时的事,便没多问。


    梁以曦坐最里面,闻声想绕过陈豫景探头仔细瞧。她纯属好奇。


    察觉她动作,陈豫景抬手摁住,微微偏头,冷声:“知道了。”来人便没再说什么,旋即转身离开。


    话音落下,秦归如和章叙清彼此看了眼。


    从陈豫景那声明显不豫的语气里夫妻俩已经察觉事情完全不是他们猜想的那样。可收回视线,落在他身边的梁以曦身上,夫妻俩又有点无语——梁以曦看上去没有一丁点的“察言观色”。


    她还在因为陈豫景莫名其妙摁着她脑袋不让她看——这会就板起了脸。


    秦归如瞧着,忍不住叹气。章叙清也不知道说什么,半晌又觉得好笑。


    文小姐十分好奇,这样的“接头”方式在她老人家眼里确实蛮稀奇的。她给陈豫景碗里夹了片藕,问怎么了,是不是工作上的事,着急的话不要耽误了。


    陈豫景将拌好的面摆到面色不佳的梁以曦面前,筷子也递去,见梁以曦只顾瞪他就是不接,便又递了两下,一边笑着对文小姐说:“没事。碰到了个熟人。”


    梁以曦跟接投名状似的接过筷子吃面。


    陈豫景也不恼,笑了下,去吃自己碗里的,过了会,心头略定下时间,他放下筷子,低头凑到梁以曦耳边轻声:“一会在这里等我。”


    梁以曦咬着面咕哝:“不。我要和外婆一起回去。”


    陈豫景笑着叫她:“曦曦。”


    他没有丝毫意外,眼底也全是笑意,叫她名字的时候甚至还伸手摸了摸梁以曦后背,好像梁以曦不答应才是最正确的。


    见状,秦归如更加确信梁以曦现在这个性格真是和梁瀚桢没半毛钱关系——陈豫景是不是有毛病——好像这世上不存在“商量”两个字,只要梁以曦不乐意,那就只能哄到她乐意。


    文小姐笑眯眯。


    她离得近,能感觉到陈豫景的态度,便在另一边以同样的方式凑到梁以曦另一只耳朵旁,笑着说:“小曦,过年不要吵架嘛。”


    梁以曦哭笑不得,“外婆!”


    陈豫景笑着不说话。他看上去明显悠然自得不少。梁以曦愤愤想,陈豫景现在是不得了。


    禅院坐落在崇因寺东北角,背靠西山一脉,是个不高的小土坡,坡上栽了成片的长叶苦竹。冬日里绿意盎然,温度不高,却极少落雪,常年瞧着便十分赏心悦目。


    今年落雨频繁了些,陈豫景到的时候,竹叶末梢还湿漉漉的。


    钟淑雯披着件毛色极深的大衣坐在亭子里,绝丽的面容苍白得可怕,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她侧身倚坐在廊柱旁,眼帘低垂,殷红的唇角微微抿着,似乎又有些不舒服。这样一种极致的苍白与墨色,被她指间一枚极显眼极华贵的蓝宝石戒指衬得雍容又华贵。


    幽暗深邃的宝石颜色与周遭格格不入,但与她仿佛融为一体。


    陈豫景知道她吃了药。安定之类的药物。


    没一会,何耀方从山坡上下来。手上捏着什么。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陈豫景身上,面色如常,然后朝倦怠的钟淑雯走去。


    他去给她找丢失的蓝宝石耳坠了。手帕拿出来仔细擦了遍,弯腰准备给钟淑雯戴。忽然,钟淑雯说了句什么,何耀方面色顿沉,但他没说话,依言将耳坠放进她手里,未等钟淑雯再说什么,他俯身拢紧她身上的大衣,一把抱起她。不是横抱,钟淑雯倚在他肩头,目光维持着前一刻的淡漠。


    只是她精力有限。即使被何耀方抱着进屋的时候恰好看到亭外的陈豫景,她的眼神也毫无波动,看他就像看这里的一根竹叶。


    何耀方很快出来。


    他将原本戴在钟淑雯手上的蓝宝石戒指递给陈豫景,对他说:“你母亲让你带给梁瀚桢女儿。”


    陈豫景接过,垂眼看了看,没说话。


    何耀方的视线在他脸上转了圈,沉声道:“青蓉说曾朔改了主意——你怎么想?”


    曾朔应该是不会告诉曾青蓉他心底的疑虑的,还有汇富近期的举措、厨房里陈豫景的那句“不姓何”。不过,就算说了,曾青蓉也不会告诉何耀方。她从不参与父子间的事。饭桌上一贯如此。不知道是不是忌惮何耀方的疑心病。又或者,这么多年,她想从何耀方身上得到的,其实也不止这一件。她是个谋略长远的女人——某次,陈必忠同陈豫景说。


    陈豫景淡声:“可以理解。”


    “关于汇富的风声太多了。我也不能保证以后的事。”


    他指的是此前两任行长的遭遇,还有这阵子对自己上位的猜测。


    闻言,何耀方明显有了偏向,语气缓和不少:“你想多了。”


    “他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跟陈必忠一样,脑子里鬼祟的多!我倒要看看。”


    多年身居高位,即使言语狠厉,何耀方说话声都不高,但情绪传达得十分到位。他的面目落在茂林的枝影里,晦暗难辨。


    说完,何耀方转身朝山上去。


    手心的宝石冰冷坚硬,陈豫景站在原地注视何耀方的背影,没动。


    曾朔的首鼠两端、曾青蓉的忌惮和私心,利用起来不是难事。只是这几句话,何耀方没提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说明他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问。陈豫景想。


    林隙有凉风,这边背阴,抬起头才能看到高处的阳光。


    “找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个。”


    “陈必忠说你在查农商行的筹建文件。”


    对上何耀方投来的视线,陈豫景道:“在考虑关一批分行。三年前农商行就要关,想借此机会一起关了。”


    何耀方点点头,汇富对分行的整顿由来已久,他不是不知道,便没再说什么。


    陈豫景想,陈必忠真有意思,话说一半——他怎么不直接说自己就是在查当年何耀方经手的所有文件呢。大概以为自己会感谢他的“嘴下留情”。陈豫景漠然想。


    他这个养父,到底也就这样了。


    站到坡顶的时候,何耀方说:“农商行我的建议还是不要关。渠田的很多项目,资金来源都靠这个。”


    他转头看着神色如常的陈豫景,道:“辛高勇当时的做法你可以参考。”


    他指的是当时辛高勇担任汇富行长后申请的资产重整和重新规划。


    冬日里的阳光好像都带着层滤镜,雾蒙蒙的。


    陈豫景说:“我还是打算关掉。”


    何耀方目视前方:“为什么?”


    “事情太多。拖了太久。跟着分行一起关掉比较划算。”


    他的语气听上去完全就是从一位行长的角度出发的,没有丝毫的、旁的想法。如果陈必忠在场,会再次惊异于他话语里堪称熟练的虚与委蛇。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到了何耀方面前,都可以是另外一副面貌。甚至看起来完全一样,开局也好、过程也罢,唯一不同的,是中间诡谲的人心。


    闻言,何耀方略皱了下眉,但没有坚持。


    半晌,他转过身拍了拍陈豫景肩膀,面带微笑:“我相信你。”


    那个时候,他确实相信他。血缘的因素微乎其微。最主要的,是他习惯性的掌控。这么多年,他自以为所有的人和事都在他的掌控中。陈豫景也不例外。身为他的儿子,这一层旁人比拟不了的身份,使得他觉得“教导”也是必须的。所以他对陈豫景也有一份额外的“宽容”。即使后面察觉到异常,何耀方也没往陈豫景要他死的心思上转过分毫——他只是指责他办事不力,不懂得“善后”,以至于牵涉进他、需要他出面。不过当拼图只剩最后几块,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的何耀方,也毫不留情地想要置陈豫景于死地。


    回去的时候,陈豫景忽然想,当年那场辛高勇上任后同津州高层的内部会议上,提出的解决农商行的办法应该就是来自何耀方。只是没等落实,江宏斌的证据就浮出水面了。


    思绪蓦地一顿,陈豫景站在包厢门前,拿起手机给李秘书打去。


    “江宏斌的那一千多页项目明细还在行里吗?”


    李秘书:“辛高勇并梁瀚桢的案子结了后,就


    CR


    归档了。一份在行里,一份在检察院。”


    陈豫景:“年后调出来,我看看。”


    李秘书:“好。”


    当时处理这份文件的主要负责人是陈必忠和还是汇富内审司司长的庄绪原。他没有直接参与。不过既然辛高勇关键的时候都会受何耀方“指点”,那一千多页的文件里,应该也是有蛛丝马迹的。靠陈必忠和庄绪原去查,根本不可能。


    挂了电话,想起什么,陈豫景又给孙奕明打去。


    年前拜托他看的那批渠田农商行的筹建文件,不知道看得怎么样了,是不是和自己猜测的一样——最先农商行就只是个名头,所有文件都是后补的。早期资金以何耀方当时职务的名义筹集,相当于空壳担保。


    只是电话刚拨出去,身后就传来一声轻啧。


    陈豫景转头,见梁以曦有点无语地瞧着他。她戴着口罩,表情被遮了大半,全凭一双眼。此刻好像洞悉了什么,乌黑圆润的眼瞳微微眯起,很是高深的样子打量着陈豫景。他脸上的神色还没从之前的思绪里拨出,两人对视,一边严肃,一边狡黠。


    很快,严肃就跟从没出现过一样。


    “怎么了。”陈豫景笑着挂了电话。另一边,孙奕明简直莫名其妙。


    梁以曦等得百无聊赖,这会刚从卫生间回来,见状不咸不淡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好忙。”


    丢下这句,她施施然推门进去。


    陈豫景跟在她身后,抬手给她挡门,下意识道:“还好吧曦曦。”


    梁以曦:“”


    第74章 功劳 梁以曦是毫无破绽的。


    回去路上两人绕了一趟去看Ruby。


    湖州这里的马场比英国的大了不知道几倍。外围还有一片风景极佳的湿地公园。马匹种类也多。Ruby作为一名插班生, 刚来的时候不是很适应。听说这里的马很大一部分都是竞赛马,还有小部分专供影视拍摄。总之,都是需要上班训练的。相比之下, Ruby可以算是养尊处优、留洋归来的大小姐了。她的日常除了严格的作息和规律的锻炼, 剩下一些时候被训练员带着贴近自然, 偶尔旁观竞赛马的训练氛围。


    梁以曦征询过Ruby的意见, 希望拓展下Ruby的“户外活动”——她指着远处的尘土飞扬、马鸣奔啸, 俯身凑到Ruby耳朵旁问她感不感兴趣。Ruby拒绝了——她用眼角余光十分温柔地瞧着明显比她更感兴趣的梁以曦, 然后高高凛凛地立在原地, 气势尊贵、不动如山。


    不过Ruby倒是给这边的几家影视制作组拍摄过一些静场画面——她也不愿意让陌生人骑。多数时候按照自己的心意慢慢走, 或是作为背景里最显眼的存在。Ruby似乎很喜欢被人装饰和围绕的感觉。慢慢地, 因为外形实在漂亮, 气质又独特, 她在湖州的这片马场逐渐小有名气。


    湿地公园入口正对着环湖的水杉林。


    湖州冬景一直不算萧条, 甚至称得上绿意清朗, 可入目这片挺拔耸立的枫红, 亮眼至极。


    人也多, 年节里湖州最热闹的几个地方, 这里可以排进前三。


    梁以曦朝周围看了看, 打算戴上口罩。


    虽然被人一眼认出的可能性很小,但汇富偷拍那件事后她多少谨慎了点。


    陈豫景也四处瞧。只不过比起梁以曦有目的的观察与评估, 他的眼神煞有介事许多——站在她身边,容色严整, 瞧谁都有种淡漠的警惕。


    说实话, 比起梁以曦,他这副样子更引人注目。


    半晌想起什么,等梁以曦戴好口罩, 陈豫景将那枚蓝宝石戒指递到她手心。


    梁以曦微微一愣,戒指尺寸瞧着就不是自己的,抬头同他对视,梁以曦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身边的长辈,只有钟淑雯热衷送珠宝。她这个习惯可以算作为数不多的私人喜好,是梁以曦这两年慢慢琢磨出来的。光各色宝石她就已经收了好几枚。眼下这枚,估计是遇得匆忙,又想送,便直接摘下给她了。


    宝石深蓝近墨,仿佛一团灼烧的蓝焰,纯净又炽烈。


    “一周时间差不多,做好了我下周去看她。”梁以曦对着戒指思索。


    “就是不知道做成什么”


    钟淑雯虽然不说,但很喜欢梁以曦戴着她送的东西。起先那枚粉钻,梁以曦就做成了戒指,戴在指间好像一枚粉色星云,甜美又浪漫。钟淑雯喜欢得不得了,觉得梁以曦很有眼光,是她见过的最有品味的人——这个夸人的功夫就很像她儿子,夸得梁以曦每回收到珠宝都有种重担在身的压力感。


    陈豫景不作声。


    两人走了段路。临近马场,已经能听到比水杉林那阵还要热闹的人声。


    他若有所思道:“胸针?”


    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梁以曦笑:“好。”


    忽然,想起什么,她说:“上回去,阿姨问我以后是不是要和你结婚。”


    还是一双露出来的眼,乌黑明亮,只管盯着陈豫景瞧。


    陈豫景脚步微顿,有些好笑。


    他发现钟淑雯是真的担心梁以曦恋爱谈到最后会和自己在一起。而且,第一次见面后,钟淑雯就再也不允许他和梁以曦一道来了。顶多允许等在楼下。后面梁以曦工作越来越忙,陈豫景也不怎么清楚她同钟淑雯的见面次数。


    她嘴里的“上回”,陈豫景就不知道具体指什么时候。


    但这不是重点,他问:“你怎么说?”


    这一路过于吵闹。节假日大人都带着孩子出来。


    前面的自由草场比起正规的赛事和训练用地,开阔许多。项目也丰富,进出更方便。


    身后接二连三冲来小朋友,左右两条道霎时变得混乱又拥挤。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几匹温顺矮马,嘴里正慢慢悠悠嚼着什么,脚下踱着,跟在一群大人和小朋友身旁。


    “我说工作很忙想拍几部代表作,阿姨说那得到三十了——”


    梁以曦笑:“我问,拍得那么差吗?阿姨就不说话了——她还看我的戏了。”


    陈豫景也笑。他是想不出钟淑雯委婉、说不出话的样子。


    “我还说你以前就要和我结婚,想要一个孩子,你知道阿姨说什么吗?”


    没等陈豫景开口,梁以曦忍不住笑:“她说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性格。”


    尽管清楚母子间的冰冷与隔阂,更清楚这种坚冰一样的裂痕因为某个人的存在是永远不会弥合的,但在钟淑雯的讶异与不解中,梁以曦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因为足够陌生带来的心绪平和。那一秒钟,梁以曦忍不住想,陈豫景对钟淑雯而言,应该只有陌生——其实陌生就足够了。


    笑容从她脸上消退,梁以曦没再说什么,心底怅然。


    不过直到和Ruby见面,陈豫景也没说话。他甚至比梁以曦还要沉默。


    梁以曦起先没有发觉,同Ruby许久未见的兴奋冲淡了这些细微的感受,直到玩了几圈,扭头找人的时候,她发现陈豫景还站在原地。


    他好像就没走出过一步。


    眼前已经有日暮的氛围。


    斜照的暮色笼罩出一片巨大的暗光,落在他身后,再一点点偏移到他身上。


    这一小片算是她的私人马场。规模不大,当时是陈豫景谈的,位置选得确实不错。


    阳光沉入海水,隆冬严寒的气息仿佛隔空许久,这个时候铺天盖地、跟着余晖一道降临。


    梁以曦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场景。他也是这样,站在不远处,而自己骑在马上,朝他遥遥望去。只是那个时候的陈豫景,远没有眼下来得深沉。那个时候,他总是很从容,料定有些事不会脱离他的期待,也笃定一些事都会在他的掌控中。


    现在,他站在那里,神色落入交叠的光影,仿若一处密不透风的阴影。凝聚成一团。压抑又克制,谨慎又冷冽。就连他自己也没察觉这种习惯性的表情变化。这几年,梁以曦经常见他这样。


    梁以曦和Ruby一道靠近。


    马蹄声笃笃。


    见她下马,陈豫景弯唇笑,走过去问她是不是有点冷。梁以曦摇头,说还好。


    想问他刚才在想什么,就听陈豫景问她:“曦曦,想过我们之间有孩子吗?”


    他问得实在坦然,又分外温和,加上这个问题有那么点奇怪——梁以曦说不出


    来哪里奇怪,于是,跳过害羞之类的仓促反应,梁以曦看着他认真道:“没怎么想过。”


    这是实话。除了以前他提结婚的时候被带着想一想,但也是一些很空的念头——要说往深了想,那是真没想过。


    但工作这几年,梁以曦成熟许多,接着道:“陈豫景,我不排斥的。”


    一旦进入某种语境,人的想象就会发生。


    见他有点走神,望着自己不出声,梁以曦微微垂眼,光线昏暗,眼睫落下朦胧的影子,静谧又温馨。半晌,她抬眼,笑着说:“我想了想,如果是和你的孩子,我还挺期待的。”


    一旁,感受到她忽然澎湃的心情,Ruby停下百无聊赖、四处拨弄的蹄子,凑过去、偏头仔细打量梁以曦。


    “但是,我感觉啊,这个孩子性格肯定不会像你。”这个说法就有点跳脱了。


    饶是思绪暗沉,陈豫景也被弄得一笑。


    见他笑,以为他不信,梁以曦解释:“我会做胎教的。”她的语气好像已经是专业的了。


    只是这前后两句,大概是真的觉得孩子性格像他很不好,梁以曦莫名都有点急。


    陈豫景哭笑不得。梁以曦不知道这是在骂他吧。虽然很委婉了。


    那道横亘在心底的坚硬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过往发生的一切、那些无可挽回的,但现在,因为梁以曦的话,淡淡的笑意还是在脸上收不住。他沉默着将她抱进怀里,许久都没说话。


    “陈豫景。”过了会,梁以曦叫他。


    “嗯。”陈豫景哑声。


    “我跟你说,如果有了孩子,我才不会给你一个惊喜什么的、憋着不告诉你。你放心,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梁以曦凑到他颈间,毛衣的料子十分温暖,她笑着说。


    想象一旦发生,就会越来越生动,感情投注也会越来越深。


    尽管悲伤的氛围徘徊了有阵子,闻言,陈豫景还是忍不住叹气。


    梁以曦信誓旦旦:“真的。第一时间。”


    这回换陈豫景低头往她脖颈间埋,他感觉自己被包围了,再坚硬也突破不了,于是闷声应下:“嗯。”


    胸针做好的那天,梁以曦就去看了钟淑雯。


    清楚她会来,但见到设计成鸢尾花的胸针,钟淑雯还是很惊喜。蓝紫色的花瓣纤展灵动,镶在中心偏左位置的那枚蓝色宝石好像鸢尾之心,瑰丽明艳。


    “陈豫景说做成胸针的。”虽然自己功劳最大,但出点子的人还是要提一提。


    闻言,钟淑雯没什么表情,仍旧仔细翻看手里的胸针。她今天状态说不上好,也不说上不好。梁以曦进门的时候她还有点情绪不佳,看人的眼神冷冷的。这会心情大概是被精巧的珠宝调动了些许,眉间神色缓和不少。


    过了会,她才抬起头回应梁以曦的话:“他很喜欢你。”


    有点出乎意料。梁以曦以为她会说陈豫景点子不错之类的。


    未等梁以曦反应过来两句话的联系,就见钟淑雯表情严肃道:“喜欢都是暂时的。不代表他以后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梁以曦微愣。不知怎么,她忽然深刻担忧起陈豫景的人缘——前有章叙清,后有钟淑雯。不过自己同她们的关系都很好,梁以曦想。


    结束会面,她就笑着和陈豫景说:“好多人在我面前说你坏话,要不要我帮你说说好话?”


    虽然这番打算属实幼稚,且应该不会有长辈愿意听她为自己辩解,说不定还会加深、加固对自己不好的印象——但不重要,陈豫景告诉自己。


    他很是感激:“那就拜托梁小姐了。”


    梁以曦的日常就是被这么哄的。


    说“哄”也不准确,显得过于盲目。


    毕竟道理在梁以曦那确实站得住脚。


    对陈豫景而言,梁以曦是毫无破绽的。


    第75章 上风 这么聪明。


    三月正式进组拍摄。


    过完年梁以曦回到津州, 时间变得紧促不少。合同签好后,除了啃剧本台词,其余时候就是跟着剧组聘请的专业老师学习一些必要的古装礼仪。不是没有演过古装, 只是相比那些打酱油的角色, 或者背景板——多数时候她只需要记住某个动作就可以了, 这次不同, 她是绝对的女主, 一举一动、行、卧、坐、立, 都会在每一帧的镜头前被放大, 就连裙裾跟随脚步拂过地板的细节, 也需要精准定格。


    周山影视基地距离津州不算远, 但一天里来回还是有些折腾。拍摄后期会去湖州取几个景, 梁以曦想到时候又可以回家看外婆。


    “可我这三个多月肯定是没时间回来的。你可以多去看看我吗?”


    说这话的时候, 她刚晨跑回来, 一脑门汗, 镜子里照出她健康红润的面颊, 紧身的运动速干衣将她的身体勾勒得玲珑有致, 肩颈线条尤其, 锁骨间的肤色雪白透亮, 好似春日里玉兰亭亭。


    站在玄关一口气喝完剩下的能量饮料,扭头就见陈豫景坐在餐桌边, 他一边慢条斯理吃着手边早点,一边微微偏头、神情思索地浏览手机。


    他应该是应她了, 但梁以曦没注意, 便朝他扬声:“啊?”


    陈豫景点点头,继续看着手机,声音跟着大了点:“好。”


    “知道我说什么了吗?”这句确实故意的。


    梁以曦放下饮料瓶, 靠在镜子前。背后,明亮清晰的镜面映得她身姿婉转又婀娜,露出来的颈侧窈白细腻,微熹的晨光一路照射过来,锁骨和鬓边湿润的痕迹晶莹剔透。脸上,是陈豫景再熟悉不过的傲娇神情,明艳似玫瑰。


    陈行长总算放下手机,好笑地转过身,对她说:“会经常看你的。一周一次?”他的脾气似乎好得不能再好了,语气带笑,目光打量着她,漆黑眼瞳格外温和。


    “行吧。”梁以曦装作表情淡淡的样子,直起身朝他走去。


    陈豫景以为她是要来坐自己身上,毕竟是真的习惯了,便在她靠近的时候下意识伸手去摸她腰侧。谁知梁以曦看都不看他,临到跟前触发了什么似的,刻意至极地绕过,弄得陈豫景哭笑不得,只好伸长手臂一把将人带回来。


    “一周两次?”他搂着梁以曦,贴近她颈侧濡湿的气息。还有蓬松发丝间一点点散发出的橙花香气,生机勃勃的。


    梁以曦靠着他,低头的时候正好看到自己指甲。进组后就不能涂指甲了,但手部保养一直要做。拇指指腹磨了磨指甲边缘,梁以曦有点心痒,想趁着剩下这点时间再给自己做一个好看的。


    “随便。”说完她就想走了,想去涂指甲了。


    看出她的敷衍,陈豫景真是好笑,勒住了不让她动,逗她:“一周三次?要不四次?”


    梁以曦一边使劲扒拉他宽阔的掌心、又粗又硬的腕骨,一边忍不住笑出声:“随便你啊。”


    她笑起来整张脸昳丽灼灼,妩媚又动人。嗓音也好听,含了冰糖似的。这会又是撒娇,简直要把人甜昏头。


    陈豫景再不懂事也懂事了。他看了眼腕表。这段时间梁以曦晨起锻炼作息严格,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吃得消吗你。”他低笑着去吻她嘴唇,只是说出口的话明显意味不同。


    梁以曦没反应过来,不是很明白一周二三次地去看她,有什么吃不消的。等反应过来,她也说不出什么了。


    确实吃不消。尤其早上。可能因为时间紧迫,他做起来力道尤其重,重的话就会很深,梁以曦根本捱不了几下。加上刚跑完步,两条腿很快就不是自己的了。这不是最主要的。主要餐桌真不算好地方。梁以曦一会都不想坐这吃早餐了。


    她搂着陈豫景汗湿的后颈,抱着他坚实的背,呜咽着说。陈豫景好笑,笑意落在唇角,俯身亲吻她,好一会,停下来的时候才问梁以曦为什么。


    未等梁以曦琢磨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力道比起前一刻的贲张与迅猛,


    忽然缓和许多,缠腻的胶水声也更明显。陈豫景低头注视她意乱情迷,乌蒙蒙的眼珠湿润又柔软,觉得她话说一半忘记说了什么的样子格外可爱。


    梁以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凭着过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记忆,她觉得陈豫景中间这段缓和期属实有点长。一般而言,要是早上赶时间,开头会很厉害,梁以曦都被弄哭过,中间缓一缓,后面再来一轮潦草结束。可梁以曦等了许久,见他还是一脸笑意地瞧着自己,没有继续的迹象,她就有点替他急。


    陈豫景看出来了,忍不住笑出声,俊朗面容显出几分平常罕见的轻佻兴味,注视她的眼神却有些道不明的克制与暗沉,嗓音带着事中未歇的干哑,气息热沉。


    他凑到梁以曦耳朵旁亲她,笑着说:“这么聪明?”梁以曦可不觉得这是什么表扬的话,他就是在调情。


    陈豫景床上很少说调情的话。他喜欢叫她曦曦,偶尔会叫一点别的。梁以曦吃不消。她觉得太肉麻了。每次陈豫景叫,她都会烧起来,闭上眼干脆不看人,然后一路烧红自己。偶尔也会夸她。比如亲她耳朵的时候,大概是太喜欢她的反应了,陈豫景真的不吝赞美。


    只是那个时候,身体的反应过于强烈,梁以曦根本听不了他说了什么,只能感觉他气息的变化、热度的上升,还有某种程度的吃撑。再偶尔的时候,梁以曦会用手去堵他的嘴。效果还是很明显的。陈豫景确实不说了,但会就势换个姿势,扣紧她的腰肢、拉她起来坐好,梁以曦根本反应不过来。


    不过这件事并不总是陈豫景占上风。在那些他自以为成功捉弄的时刻,往往下一秒就会被反应不及、直勾勾望着他缓神的梁以曦激得心脏都要跳出胸腔。


    仿佛被一只小猫轻轻扑倒,四肢僵硬,却也爱不释手。


    又好像巨大的漩涡一瞬间抵达胸膛,打开他、灌进他的心口,让他再也不能气定神闲,让他注定神魂颠倒。


    就像现在。


    梁以曦一眨不眨、凝着他,似乎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回才好。她模样认真,透着股劲劲的、不落下风的逞意。


    有些话到了床上就是不一样。那些肢体的纠缠,言语的暧昧,你来我往的爱欲与渴望,是需要有一个人时时刻刻占据上风的。


    此刻,梁以曦瞳孔微微发亮,眼底清晰地映出陈豫景愈渐暗沉的眸色。


    所幸上午行里没什么事,他可以晚点去。梁以曦却有些运动超标。


    说起来,这段时间两人的作息都好像换了下。


    湖州回来后,梁以曦每天雷打不动定时定点护肤睡觉、天蒙蒙亮起床出去锻炼。陈豫景比她晚一些。快醒的时候怀里没摸到人,他就知道大概率今天要去工作室。然后他起床准备早餐,收拾得差不多,人也跑回来了。


    一般苏瑶接她去工作室。苏瑶没时间,就文森开车送她去。时间都还算固定,朝九晚五,碰上陈豫景加班,到家的时候说不定她已经睡了。这个时候,他是坚决不能发出一点声音的——因为睡不好脸会肿。尽管陈豫景是真的一点看不出来到底肿哪了。可能隔行如隔山。陈豫景想。


    正式出发去周山影视基地的那天,梁以曦起得更早。


    陈豫景感觉自己都是昏的,眯眼摸到手机,四点四十。平常没事在家能睡到十四点四十。他真是佩服。


    跑出去在外间洗漱好,梁以曦又轻手轻脚回来,蹲到陈豫景床头,一边往脸上抹防晒一边跟他说话:“一会我就走了。你要不要送送我?”


    大概是真的体谅他昨天忙到一点才睡,于是第一句的说话声陈豫景都没怎么听清,就感觉一阵气音围着自己耳朵绕了圈。


    “陈豫景。”梁以曦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


    没人会怀疑梁以曦的用心。体谅是真体谅,想要他送一送也是真的想要。


    不冲突的。


    陈豫景闭着眼,抬手撑着额头揉了揉太阳穴,实在好笑:“好。”


    这个防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香得要命。


    于是,简单洗漱后,陈行长一身居家服,两手插兜,跟在妆容精致、三月初就穿裙子的梁以曦身边一起下了楼。


    出来得算早,开车过去四小时左右。听说到了就要开会,集中讨论下剧本和妆造的一些问题,然后准备第二天的开机仪式。


    保姆车已经开到楼下,陈豫景把她收拾好的一个小行李箱搬上车,转身拍了拍梁以曦肩膀,叮嘱:“到了打电话。”


    他这个就蛮正式的,不知道会以为梁以曦是他要出差的手下,就差一句好好干了。


    梁以曦好笑,亲了亲他脸颊,转身一低脑袋就准备进车。


    陈豫景拉住她胳膊,瞧了眼车内,没看到苏瑶,但能听到她打电话的声音,语速还挺快的。


    “拍多久?”他这话就有点没来由。


    这些天在家这个话题说了不知道多少次,就连寄到家的合同他也看了好几回。


    梁以曦看出来,抿唇瞧着他笑,不说话。


    陈豫景也笑,不再说什么,松开手:“去吧。”


    第75章 权柄 那不完蛋。


    原本以为回去铁定要补觉, 谁知躺上床,那股香气就跟钻进了脑子似的。


    陈豫景有些好笑,到底没睡着。上午去行里处理事情。关闭分行的正式文件需要挨个下发, 针对个别情况, 也需要额外出具说明。事务繁琐又冗长。中午开完会, 同一帮高层楼下餐厅吃了饭, 回去路上, 梁以曦总算发来信息。


    “一直在试妆。”


    似乎是为了糊弄早上到了没给陈豫景打电话, 这会又接连发来两张照片。第一张尤为惊艳, 大概就是她的贵妃妆。不知道化了几个钟头。这两年, 陈豫景也了解了些剧组运作。比如试妆这个流程。第一次听说要化四五个钟头, 他是十分不解的。现在, 依旧不解, 但也接受了。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照片里的贵妃正笑盈盈地斜睨着镜头。


    确实是前所未见的妆容, 雍容又华贵。一双蛾眉, 纤细婉转, 上下眼睑勾勒出黑白分明的瞳仁, 不知道是不是人在镜前的缘故, 眸光璀璨,皎皎似月。眼尾一抹牡丹唇色, 上下辉映,即便头饰稍显清约, 整个人还是有种仪态万千、顾盼神飞的端丽。


    第二张就比较出戏。她手里捏着叉子去吃盒饭里的西蓝花。画面几秒之后定格, 鬓边的步摇窸窸窣窣,碎光金碧,映得脸颊愈发得白皙柔腻。


    梁以曦:“我要饿死了。”


    最后, 补一句不是那么严重的撒娇,便完成了一套仅针对陈豫景的糊弄公式。屡试不爽。


    陈豫景确实吃这套。其实看到照片的时候,他就想不起太远的事了。


    他略微低头,握着手机点开输入框。


    一旁,还是庄绪原在说话:“农商行的文件我觉得还是等等。拖的这三年,三年多了吧,项目就没停,现在快收尾的也有几处。关了人员资金都不好安排。”


    他站在陈豫景稍后的位置,兀自说着,他身旁,一众神色各异。


    陈豫景一直不说话,他们也只是看着庄绪原,不吭声。其中几位交换了下眼神。


    饭桌的氛围就说不上好。本来一上午会就够呛,到了饭桌,庄绪原又提渠田,说当初事情主要出在辛高勇和辛建科身上,农商行的作用这些年有目共睹。从始至终,陈豫景都没发表意见。他吃得慢,不知道是在听人说话,还是在想写别的什么,偶尔看一眼手边的手机,神色不显。庄绪原便见缝插针说几句。会上场合正式,他话不能太多,不然行长在上头,这叫什么事。饭局和眼下,在他看来,都是比较好的说话机会。


    这会,等电梯的功夫,距离较近的李秘书朝陈豫景瞥去一眼。


    真不是他八卦。单纯离得近。


    就见陈豫景面不改色打了三行字发出去:“不要这么晚吃。吃的什么东西。


    什么时候结束?我给你打电话。”


    李秘书:“”他抻直了脖子,盯着紧闭的电梯门,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行长能默不作声忍到现在,大概因为今天心情确实不错。


    “老庄,不要说这些了。我们都知道问题不在这里啊。”许是见陈豫景一直不说话,身后忽然有人笑着冒了句。


    陈豫景抬头,眸色如常,看向反光的电梯门。


    是继任的内审司司长,原来的副司长,周义程。


    周义程惯常老好人相,乐呵呵继续道:“不是辛高勇出了事农商行才出事的。”


    “是农商行一直就有事,所以摊上的人都不对劲。”


    他这话说得玩味。但也没人反驳。逻辑层面确实这样,但就目前情势看,好像并不十分重要。


    庄绪原没理他,只是看向忽然抬头、瞧清是谁后又垂眼将目光落在手机上的陈豫景,面上一贯的严沉,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没什么特别。


    似乎是不在意的样子,他想。


    “老行长还在的时候”,周义程转头同身侧下属道,一副回顾往昔的感慨语气:“江宏斌都能那样搞,一千多页明细备份,明面上全是伪造谁敢想?”


    “检察院那会,老行长就是琢磨出来了、活生生气死的。”


    “周义程。”


    陈豫景放下手机,进入电梯,面朝众人的时候,对着表情僵硬的周义程神色漠然道:“下午会结束来我办公室。”


    庄绪原默声颔首笑了下,没说什么,跟在李秘书身旁一道进了电梯。


    李秘书有点搞不懂,心想难道不能提老行长?不应该啊。何况,哪里是什么老行长,这不老丈人。不过周义程说话确实不动脑子,提什么死不死的平常一点看不出来,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


    下午,梁以曦就跟鱼游大海似的,悄无声息。陈豫景是不指望她即时回复了。这样的日子,过习惯了也就习惯了,便想着晚上看着时间给她打视频。


    周义程畏畏缩缩上十六楼的时候,津州又刮起大风。


    这阵入春,景色依然萧条。比起湖州的生机勃勃、绿意盎然,津州灰扑扑的,街道也有种近似肃穆的单调。刮起风来就更惨淡了。视野里颜色都变得模糊,好像某种暗沉的梦境。


    陈豫景在签文件。李秘书站在他身旁。


    都没什么声音,只有静下来、极细微的笔尖落在纸面的摩擦声。


    周义程在距离最远的沙发一角坐下,扭头看着灰蒙蒙的窗外。


    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还是一名刚入职员工,作为优秀青年代表,上十六楼和梁行长见面。当时和他一起的,如今有去了地方分行当行长的,也有调到陈豫景之前所在部门、节节高升的像他这样,十几年如一日守着汇富,上司高升才轮到一个部门司长的位置,其实算不上多好。


    也不是说一开始就对汇富抱有什么情分,情分都是积累的。现在他可以这么说。但论起来,当初是真的觉得梁行长是个很好的人。他还记得进行前几年,行里还有调侃梁瀚桢是鳏夫的笑话。某次梁瀚桢听到,吓得一众心惊胆战。梁瀚桢倒不觉得话难听,只说是实话,又说自己不孤独,说他有个女儿,很可爱,找时间带来给你们瞧瞧。说到最后,倒有种炫耀的意思。


    周义程站在人群里,只觉得他们行长脾气是真好。后来见到年纪小小、古灵精怪的梁以曦,他又觉得梁瀚桢确实没说谎。有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儿,确实不孤独。难怪后来再开玩笑,只说梁瀚桢宠女、要什么依什么。


    后来他妻子生产,也是个女儿,会间休息带着几份喜糖和同事一边聊,梁瀚桢不知何时走过来,笑着说女儿好,又问叫什么名字。周义程说还没取好,家里长辈都不满意。他有些紧张,话说得磕巴,喜糖都忘了递。一旁同事见了,笑着打趣,说让行长帮忙取一个。梁瀚桢接过喜糖,还真应下了。


    后来就是漫长的取名。周义程怎么也没想到,梁瀚桢比他还纠结。先头取的几个,后面又反悔,一边反悔一边同他道歉。好不容易定下,梁瀚桢又道歉,说不喜欢也不要紧,当初小曦名字定下,他也反悔了好几天,觉都睡不好。周义程不知道说什么,又莫名庆幸梁瀚桢处理行里大事的时候完全不是这样的风格。那不完蛋。


    梁瀚桢对汇富的规划很符合他对待家人的态度。保护为主,虽然有变化和壮大的想法,但更倾向于求稳。加上他是个十分愿意听人想法的行长,为人宽厚,所以多数时候对待一些人和事也更宽容。


    江宏斌是梁瀚桢最信赖的。他比一般人有主见,做事滴水不漏,话也说得圆满。汇富版图扩大的那几年,他出了不少力。其次便是陈必忠。不过陈必忠这个人只会做事,说话的功夫能变三变,没什么意思。


    只是大家都知道江宏斌有主见,可谁也没想到,江宏斌主见会那么大。梁瀚桢百密一疏,周义程只要想起,就会觉得死前那一刻的梁瀚桢应该是极度痛苦的。


    今天上午,庄绪原的意思其实大家都明白。周义程也有点后悔自己那时口无遮拦。


    庄绪原想粉饰太平,想跳过、略过,“将功补过”,他说这是权宜、是利益最大化,但周义程想,通通不是——


    农商行就是颗毒瘤。


    梁瀚桢是一头磕死在上面的。


    风声大了些。


    李秘书递文件的声音都淹没了,只有一点咔哒咔哒的文件封面和桌面的触碰声。


    陈豫景从始至终没抬头瞧他一眼。


    周义程心头惴惴。


    陈豫景这个人,之前他就知道。其实还有两面之缘。当年梁瀚桢的案子沸沸扬扬,他也跑了几趟检察院,想问问到底什么情况。其中一次就和陈豫景撞上。他还记得那个时候陈豫景站在档案室门口同一位检察官说话,面色温和,扭头瞧见自己,略点了点头,便拿了文件离开。后来一次就是辛高勇接任,同津州高层内部会议,他坐在最后面,见陈豫景代表赵坤领着下属进来,青年容色沉稳,举止从容,对待下属也宽厚,工作餐的时候还让出了自己的一份,大概是有什么急事要走,说了几句,神情带笑。


    现在,他是不能将记忆里那位青年同眼前这位身居高位的汇富银行行长联系上的。


    看上去完全就是两个人。


    他与梁瀚桢也完全是两种办事风格。李秘书的地位同江宏斌差不多,可谁都看得出来,李秘书可没有江宏斌那样的权力。他就是个行政秘书,消息灵通,嘴比这行里任何一个人都严。没人私下同他打过交道。也没人清楚李秘书平时的办公日程。他更像陈豫景的权柄,指哪挥哪。还有庄绪原。也不能和当初总揽行内大小事务的陈必忠相提并论。他更像传声筒,将所有事事无巨细地告知陈豫景,然后按部就班地将陈豫景同意的、知晓的,分门别类安排下去。


    某种程度,汇富其实比之前高效许多。周义程走神想。


    “叫你来是想说,关闭渠田农商行的事就交给你负责。这几天需要你出趟差。”


    陈豫景旋上笔帽,抬眼对神思不属的周义程直截了当。他语气很淡,似乎有些疲惫,目光里又有些让人难以忽视的审度与威势。


    李秘书面无表情收拢好桌面文件,转身出去。不知为什么,他这个样子,别人一看就知


    CR


    道他耳朵肯定是自动聋的。


    话音落下,直到关门声传来,周义程都没反应过来。


    “怎么了?”对视几秒,陈豫景微微一笑。


    周义程有点反应了,他略微无措地站起来,想了想,道:“我以为您叫我来是因为上午我说的那些话。”


    他其实想说得更直接点:我以为您是要骂我的。


    闻言,陈豫景神色如常,淡淡道:“我没那么多时间。”


    言外之意,这些事情太过琐碎,又无关大局。


    “不过——”


    说着,陈豫景站起来,走到窗前。


    天色已经暗下,很快就入夜了。


    “你说的很对。”


    周义程抬头,朝他看去。


    玻璃上映出陈豫景冷峻淡漠的面容。


    临走,周义程又想起什么,对陈豫景道:“副行长——”


    话音刚起,背朝他的陈豫景只抬手挥了挥,语气微沉:“做你的。”


    第77章 用心 我把我的梦给你。


    年前那顿饭, 陈豫景多少清楚了庄绪原的“渠道”。


    陈必忠没胆子做的,庄绪原更不可能做。就连他查何耀方经手文件的事,到了何耀方那, 也只是一句——“陈必忠说你在查农商行的筹建文件”。


    消息传递过程中, 再尖锐的都会被一层层包裹好, 看起来便无足轻重。


    只是因为在事情明朗之前, 得罪哪边都是吃力不讨好的。陈必忠、曾朔, 乃至庄绪原, 他们的本事就是如何在一些极端对立的矛盾冲突中, 最大程度地保存下自己的利益。


    周义程没必要担心庄绪原的叫嚣。


    这种叫嚣本就是虚张声势。立场和态度对这些人而言, 是可以随时变幻的。


    事情处理完, 陈豫景离开十六楼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风声不知何时停了。


    夜空清朗, 白日里堆积的乌蒙蒙的云雾消失不见。


    月弧纤细, 月光却极盛。


    这会的体感温度很符合三月初春的津州, 千篇一律的干冷, 有种单调却平缓的意味。


    到家还是没音讯。


    站在漆黑的玄关, 陈豫景看着手机, 搁下手边钥匙, 给李秘书打去电话。


    绑架案之后, 相当一段时间里,陈豫景是不太能忍受梁以曦长时间“消失”的。即使知道她在做什么。不过他掩藏得很好, 没有发生过类似此前因为文森而分手的事。大概也是因为情绪过于克制,他整个人慢慢就变了许多。这两年, 梁以曦越来越忙碌, 某种程度,对陈豫景而言,像是一场漫长的脱敏。


    但这并不意味着“失联”的时间可以无限长。


    在处理完所有事之前, 脑子里还是会时刻绷着一根弦,因为陈豫景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时候、连他自己都察觉不了的某个极细微的瞬间,会骤然暴露什么、又付出怎样的代价。这是他最难以忍受的午夜梦回。


    阴晴不定的何耀方、时刻牵扯的利益与站位,他没有以前那么笃定了,很多事上也倾向于迂回与矫饰——换作以前,一旦知道庄绪原背后的信息传达,他是不会有丝毫容忍的,但现在,庄绪原不仅好好坐着副行长的位置,他可能还会觉得自己是得到陈豫景认可的。


    很快,电话挂了的五分钟里,李秘书传来夏夏和文森的几条消息。


    夏夏说今天的收工时间得到凌晨,说梁小姐还在拍定妆海报。发过来的照片里,梁以曦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看着电脑上的照片,化妆助理在给她整理头发,她的坐姿很端正,一动不动的。零食是过年忘记带回湖州的,陈豫景记得很清楚。不过,当在文森发来的信息里看到同款零食的时候,他的笑容就不是那么和善了。


    李秘书说,是梁小姐分的,在场的都有。他其实也不是很理解,当然不是说不理解梁以曦为什么会分零食,他脑子还是正常的,他是不理解陈豫景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所幸陈豫景没说什么。


    陈豫景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真要计较,他一个汇富银行行长,计较女朋友分出去的零食,像话吗?不过算起来也是“新仇旧恨”,他问李秘书,文森最近都这么闲吗?


    李秘书语气平平,客观道:“陈先生,文森一直这么闲。”


    陈豫景:“”


    “挺好。”最后他说,想明白过来,脸上倒有了点笑意。


    在和梁以曦有关的所有事上,不夸张地说,他一分钟里可以有八百个心情。相比之下,上班确实过于枯燥了。


    剩余的未读消息里,微博推送了几条梁以曦今天进组的花絮,陈豫景换下大衣,打开客厅灯,点进其中一条。


    合作的男演员叫蒋羡。他之前了解过。一分多钟的视频主要聚焦在男女主的互动上,主打一个气氛温馨、合作愉快。陈豫景面无表情浏览完,想了想,走进了衣帽间的时候还是点了转发。但没点赞。这个没办法。他磕不起来。


    衣帽间有点乱。今早走得匆忙,堆了好几条裙子。色彩斑斓的,光泽也绚丽。


    陈豫景站在几步外,搁下手机,挽起袖口,蹲下来收拾。有些裙摆过于硬,布满精致的刺绣,有些又太薄,水一样,挂起来也不好,卷起来也不好,弄到一半,陈豫景都担心梁以曦回来找自己麻烦。


    不过很快,他就不担心这个了,因为他忽然在一堆裙摆里找到自己的一条领带。


    场面还蛮稀奇的。


    就跟在一群热带鱼里发现一条淡水鱼一样稀奇又离奇。


    他低头看了看今天戴的一条,又去看明显被人临时团进去的那条,相似度不说百分之九十九,那也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脑子里闪过不久前送出新年礼物时梁以曦那张明媚到底气十足的面庞,陈豫景忍不住笑,心底好像游进了十几条五彩斑斓的热带鱼,热闹非凡。


    他收起领带,连同戴着的,一起搁进抽屉。


    同梁以曦在一起的这些年,陈豫景已经自动养成了一套观察事物的两面法。比如眼下。虽然礼物送得不走心,但不能说她藏领带的时候不用心。只要有心就好了,睡前,陈豫景还在一边笑一边想。


    凌晨快一点才收工,梁以曦坐在保姆车里,啃着脆生生的黄瓜打来视频。


    相比陈豫景靠着枕头十分平和的状态,她看上去精神奕奕,发髻拆了,脸上的妆还没卸,开工第一天格外兴奋,除了眼底有些疲惫的血丝,乌黑的眼瞳格外明亮。


    “我明天六点起。”她吃得清脆,也不耽误说话。


    “开机还有红包呢。不知道能拿多少”


    陈豫景好笑:“你想要多少?”


    梁以曦对着屏幕道:“多多益善吧。拿了我就去请大家吃饭。男女主开机第一天都要请吃饭的,这是剧组的规矩,你知道吗?”


    陈豫景刚知道。他点点头,问梁以曦:“想吃什么?”


    梁以曦说还没想好,说的时候,她朝镜头外看了眼,脸上笑容更大,唇角却微微抿起来,接着便对陈豫景放低声音说:“这么晚还不睡吗?”


    苏瑶在对面一边沟通明天的开机事宜,一边张着嘴型学他俩说话。梁以曦乐得不行。


    陈豫景看了眼时间,靠上枕头,闭了闭眼道:“一会就睡。”


    那边了然点头。


    不过视频挂了没多久,刚有点睡意的陈豫景就被闹醒。


    梁以曦回酒店了,估计也是要睡,画面里黑黢黢的,她对同样在一片黑黢黢里的陈豫景煞有介事道:“我今天晚上要一个人睡了。”


    陈豫景:“”


    实在好笑,他笑得抬手捂住眼,哑声:“好巧,我也是。”


    大概是一天忙下来,咖啡不知道喝了几杯,此刻,梁以曦笑声悦耳,她活跃着、说一些更活跃的话:“你什么时候过来和我睡觉?”


    这下,陈豫景真是忍不住,他干脆笑出了声。笑声低低沉沉,嗓音却干燥,带着浓浓的、未消的睡意。


    “别笑啊。”梁以曦往下拉了拉枕头,捧着手机凑近,盯着他看:“说嘛。”


    “你想什么时候?”他睁开眼看向屏幕里的梁以曦。


    不知道是不是画面格外黑白分明,像素定格的间隙里便有些模糊。眼眸是旖旎的湖水,鼻尖是流淌的月光,嘴唇是春夜里袅娜的莺,露水盈盈,鲜活潋滟。


    梁以曦笑眯眯瞧他,毫不羞涩,爱意直白得近乎坦率。


    “我想现在。”


    对视


    半晌,她忽然小声,视线也稍垂,纤长乌浓的眼睫落在雪白的肌肤上,好像每一个爱欲倾诉的夜晚。


    陈豫景凝视她,眼神幽深却温柔,他对她说:“我把我的梦给你。”


    “什么梦?”一时没反应过来,梁以曦不是很明白,眼睫颤动,眼底是明显的好奇。


    陈豫景低低笑,没立即说话,欲望升腾的瞬间,每一下心跳都仿佛被她轻轻抿住,柔软又残忍,开口,嗓音哑得明显,却不容拒绝。


    他说:“看着我。”


    眼神的交汇如同一场肆意的纠缠。这样的纠缠又十分熟悉,熟悉到肌肤都热起来。梁以曦挪不开分毫,她发现事情变得过于色情了。明明人都不在身边,可就是这样的注视,她感觉自己是被拥着的。掌心甚至能感受到汗水淋漓时滑腻的触感,手臂紧紧环住他起伏的背肌,坚实又紧绷。梁以曦甚至记起了自己的喘息,还有他贴在耳边的各种声音。


    很快,潮湿从掌心漫延,她蜷起双腿,眼底洇出朦胧的雾气。


    “想到什么了?”他的语气格外温和,像在哄她入睡,而不是引导她做一些缠绵又甜蜜的梦。


    梁以曦不说话,过了会,移开视线,故作聪明的样子:“不告诉你。”


    陈豫景笑,哄她:“好。”


    可他这样好说话,她又不满意,对视几秒,又来磨他。


    梁以曦问:“你不好奇吗?”


    陈豫景:“”


    “我看你是不想让我睡觉。”半晌,他叹气道。


    梁以曦笑得更开心。


    第78章 血腥 疯子。


    重华殿前雨雾濛濛, 远近人影模糊。


    宋芙跪在殿前,周遭空旷,雨声萧条。但她还是能感觉到明里暗里许多双眼睛朝自己看来。初秋的雨水带着凉意, 她低着头, 后颈寒得脊骨都发颤。眼睫早就湿透, 一双眼瞳黑浸浸的, 如同一轮乌月。芙蓉一样娇艳的面容变得冷白, 嘴唇失了血色, 整个人越发像廊下那几株新供的瑞云殿, 雪白清丽。


    她凝视着面前石砖的缝隙, 脑子里想起过往许多事, 可半晌回神, 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一场雨就足够覆灭一整个蚁群。一簇簇细黑的尸体, 顺着砖缝里浑浊的水流簌簌淌去, 好像烬灭的炭灰。


    小皇子中毒, 贵妃脱不了干系, 就看皇帝怎么处置了。


    奇怪的是, 皇帝最后居然将案子交给了提督太监李恪。


    谁不知道李恪是宋贵妃的含章殿出来的。君心难测, 没人知道老皇帝在想什么。


    不过据重华殿的小太监说, 半月前李恪领了旨就往提督衙门去,神色严峻, 不像是徇私的样子。如今贵妃又是这般冒雨请见,怕是熬得久了、心虚。


    另一边, 一名青衣小太监从雨中奔来。


    提督府衙门槛高, 他差点摔了。小太监匆忙站稳,朝帘子外守着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做了个“重华”的嘴型。守门太监脸色不变,转身便撩帘进去。没一会, 青衣小太监就被领着站在了李恪面前。


    李恪一身黑色暗纹提督官服,黑蟒箭袖,头冠也是墨云冠。提督府衙为天子耳目,匐于天子脚下,尚黑,主行动敏捷、悄无声息,身上是不许有其他颜色的。此刻,他手边搁着两卷膳房记档,还有一沓沾着血迹的拷问名册和几卷白纸黑字、印着血淋淋指印的供状。


    小太监瞄见,嗓子眼都吓破了,跪下来叫了声祖宗。


    李恪看着手里的名册,没抬眼,只淡声问:“重华殿什么事?”


    小太监便说贵妃已经在宫门口跪了半个多时辰。


    话音落下,李恪抬眼,手上动作微顿。


    他眸光凛冽,猝然寒声:“谁给贵妃出的主意?”


    小太监吓傻了,磕磕巴巴道:“不知道呀。跑来报信的宫女说贵妃晌午吃了便睡,见要下雨,还说下午不去小花园逛了,唬走了一帮宫女。等宫女回来,贵妃人已经跪在了重华殿前。”


    闻言,李恪不作声,垂眼凝了片刻,挥手让他下去。


    入秋这阵雨水丰沛,寒雾丛生。


    廊外淅淅沥沥,一时半会没有停歇的迹象。


    视线落在那沓供词里,李恪拣出一份,略看了看,便容色冷肃地吩咐传信太监,说案子有了进展,要面圣。


    绕过桌案时,他接过递来的大氅,径直朝外走去。


    听说提督太监李恪面圣后,小半炷香的时间,贵妃就被皇帝叫回了。案子暂时没结,但皇帝态度缓和许多,还命李大人一路送贵妃回去。


    含章殿里的宫女和太监早就退下了。贵妃沐浴都是李大人伺候的。


    李恪跪在塌边,给宋芙早就青紫一片的膝盖和小腿上药。他是真的搞不懂,不过隐约也有些明白,默不作声揉了半晌,实在忍不住,他低着头按捺道:“您不信我吗?”


    宋芙疼得眼眶冒泪,轻声吸气:“信啊。”


    李恪抬头,见她疼成这样,语气便有些重:“那这是做什么!跪那么久,皇帝根本不会心疼。我进去的时候他神志都不清楚了。”


    还是头一回见他在自己面前大声,宋芙瞪圆了眼,芙蓉面比他更气,但还是很小声地冲他嚷嚷:“你心疼就好了呀!”


    李恪:“”


    ——“咔——”


    不远处,坐在监视器前的蒙音站起来怒道:“蒋羡!你怎么回事?演的什么?”


    “宋芙都哭了,你不给她擦眼泪,你在那背词?!”


    “给我过来!”蒙音皱眉。


    她点名的时候,蒋羡就已经干巴巴站了起来,这会无措又慌张,闻声赶紧跑了过去。


    蒙音皱眉盯着他,说完又对梁以曦道:“宋芙很好啊,不用改。待会再来一场。”


    梁以曦点点头,冲她比了个OK。


    原本空荡荡的、只有梁以曦一个人的镜头霎时热闹起来。场记走到导演助理身旁确认待会的分镜和焦点,还有一些特写镜头。化妆助理上前给梁以曦补妆。眼妆还好,就是嘴唇需要补点粉,不然气色也太好了。


    头发还是湿的,夏夏找了条毛毯隔开,又抱来羽绒服。


    虽然人在室内,但场地很空,走来走去都是细小阴冷的风。三月底的气温更冷些,春寒料峭的,湿哒哒的头发贴着薄薄一层素色寝衣,很容易感冒。就是场面十分违和。不远处,挨导演训的蒋羡也套上了一件从头裹到尾的黑色羽绒服。


    蒙音看上去气得不轻。也是,这三场戏从早拍到晚,前面都很顺,偏偏这最后一场比较亲密的互动,男主那边始终找不好状态。要不是提督大人的架子端得太厚,要不就是亲昵太过,消抹了李恪身上那独有的亲近而不得的禁忌感。


    短暂休整后,补妆师跟着蒋羡一道回到寝殿中心。


    他对梁以曦道了声歉,然后坐下来一边闭眼让补妆师补妆,一边默声背词,不知道蒙音对他说了什么,他看上去状态好了些。


    之后场记打板,喊了场镜次,拍摄再次开始。


    外场,文森啃着苹果百无聊赖。


    任谁一场戏看了五六七八遍都会无聊透顶。


    他也搞不懂现


    春鈤


    在的电视剧受众,整天卿卿我我,打打杀杀不更好看吗。听说隔壁剧组在拍什么黑.道片,他就蛮想去看看的。以前在伦敦的俱乐部打拳击赚钱,他就给自己规划过回国做个武术片指导什么的扯远了。他是不会擅离职守的,毕竟李秘书当着陈先生的面说他职业素养很高。


    文森很喜欢“职业素养”这四个字,听上去无敌有水平。而且,他觉得李秘书说得很对。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心里的无聊被什么路过的黑心神仙听到了,转身找地扔果核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人在梁小姐的保姆车外徘徊。


    时间不算晚,晚饭点刚过一个多小时。


    场地里的光线来自高处的射灯,离得近了,比白日里还要亮。


    周山影视基地二十四小时运转,每天都有通宵的剧组,所以越靠近外面,越是热闹。《贵妃与他》剧组最外围拍摄场地的安保,是另外请的影视基地的保安,主要负责无关人员的进入。


    人不算多,这个时候都三三两两地在照明灯下转悠。


    保姆车里是梁小姐的经纪人苏瑶,和剧组工作人员一起吃了晚饭,她就去车里休息了。这会闻声下来,陌生男人同她照面,看起来两个人是认识的,苏瑶和他站着说了会话。


    文森捏着果核走过去。


    “一点私事。找梁小姐谈谈。”


    苏瑶收起前一刻寒暄的笑意,问道:“什么事?你也是经纪人,你知道直接找艺人不合适吧?她还在拍戏呢。”余光察觉文森走来,她的语气也直接许多。


    魏哲东没继续说,他看上去十分犹豫。


    隔着几步,文森盯着他的侧面,想起来了。他是梁小姐上部戏合作的女一号的经纪人,叫什么东哥的。


    “苏瑶,我们认识时间也挺久了。当初你在伦敦,我也帮了你不少忙吧?实话说,我最近遇到了点麻烦,能不能让我和梁小姐见个面?就几分钟。”


    “不可以。”未等苏瑶说话,文森上前道。


    他也没看魏哲东,先是绕到车尾找到半人高的垃圾桶,将果核丢了进去,然后走到魏哲东面前,面无表情重复:“No。”


    魏哲东皱眉,他也有点眼熟文森,但没想太多,语气不耐:“我和她经纪人——”


    “不好意思苏小姐。”


    文森打断,转头对苏瑶道了声歉,然后对魏哲东说:“梁小姐工作上见的人,苏小姐负责,私下里——当然也不是我负责。你和陈先生打过招呼吗?”


    “你先去陈先生那打个招呼,然后让李秘书给我电话——很简单的。”


    顿了顿,文森又有点不确定,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然后在面前的口袋里勾出一支笔,翻过名片、刷刷几下,娴熟地写下汇富大厦一层前台的电话,递到魏哲东面前。


    “打这个电话,工作日打,报你名字,说你干嘛的。或者等周五的时候来。陈先生一般周五来看梁小姐。保险一点就周六。周六下午,陈先生会坐在这里看梁小姐拍戏,到时候更方便。”


    “陈先生人不错。不会有问题的。”


    一一叮嘱完,文森觉得自己十分符合“职业素养”这四个字。


    魏哲东全程冷眼,脸色极差。


    一旁,苏瑶有些好笑,没打算再管,转身朝剧组走去。见她要走,魏哲东赶紧拦下,语气急促:“苏瑶你帮我问问——”


    文森握住他的手臂,绅士道:“不要对女士伸手。”


    场面变得僵硬,苏瑶叹气,对魏哲东说:“确实是这样。我也没办法。”


    “说一声都不可以吗?”魏哲东冷静下来,撤回手。


    苏瑶笑了下,她眼神里的警惕虽不明显,也在维持表面的平和,语气却强硬:“你不说什么事,我也要为我的艺人负责。”


    魏哲东便不说话了。


    往剧组走的时候,苏瑶琢磨了好一会,愣是没想明白梁以曦什么时候和魏哲东扯上“私事”了。之前那部同林榛然合作的戏,两人根本没交流。时间再远一点,也就是当初那个秀场活动,可都八百年前的事了,估计梁以曦自己都忘了。


    越想越蹊跷,她便给之前那部戏的制片人打了个电话,想旁敲侧击打听打听。


    谁知一问,苏瑶愣得原地站住了脚。


    原来魏哲东早就不是林榛然的经纪人了,似乎是两个多月前就陷入了一场官司,也不清楚是什么官司。不过林榛然是知道的,但从两人现在几近绝交的形势看,这个官司应该很严重。


    消化完这个消息,苏瑶人才刚刚走到夏夏身边。


    扭头见她脸色凝重,夏夏都吓了一跳,忙问苏瑶怎么了。


    苏瑶摇了摇头,没说话。她看向视野中心亮堂堂的两位主角,虽然清楚这个圈浑得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无缘无故攀扯上,但她想,从梁以曦出道这几年几乎称得上一帆风顺的舆论看,那位陈先生应该早就有应对了吧。


    不过还是要保持警惕,等会回去就让工作室的小伙伴多留意下最近的热搜。


    想到热搜,脑子里又一下冒出余小年的那张截图。顿时,苏瑶坐不住了,叮嘱了几句夏夏,匆匆往回走,准备现在就去一趟工作室。


    夏夏一头雾水。


    不过等梁以曦拍完,场面热闹起来的时候,她也忘了这个一分钟不到的插曲-


    李秘书打来电话的时候,陈豫景还在十六楼看文件。


    这些天他没有哪天是零点之前回家的。


    关闭分行的文件陆陆续续回来,根据反馈,汇富高层还要有新一轮的商议。尤其是那些同地方政府合作紧密的,是彻底关闭还是合并重整,得挨个开会讨论。


    周义程已经在渠田待了半个多月,总体不算乐观。表面上同庄绪原考虑的一样,牵扯太大,人员和资金确实不好安置。关键项目就没停过。他和陈豫景说,更离谱的是,三年多里,明知道汇富要关,但项目还是该谈谈,该做做,一点没耽误。


    “陈副行长当时就没觉得有问题?内审司也从没拿到这里的任何文件。”周义程气势汹汹,看起来十分上火。陈豫景却没说什么,只让他找好头绪,手上的项目也查,尽量查、能查多少查多少。


    闻言,周义程像是清楚了什么,顿了顿,道:“那我需要一点人手。”查起来费时费力,他一个人自然杯水车薪。陈豫景笑,说这不是什么难题。内审司创立的初衷不就在这里。


    另外一件比较波折的,就是这周孙奕明总算有时间过来一趟了。看得出来,他和陈豫景一样忙。到了一口水没喝,也没坐下,他站在沙发前,像是要泄露什么机密一样,说完拔腿就要跑的样子。


    他对陈豫景说,文件没问题,但你想的也没问题。


    “文件确实是后来补的。但这没法查。怎么查?当时审核的机构负责人都换了几拨了。你知道渠田的几个重大项目——”


    一口气说到这里,他看了眼时间,没好气,心道说不完、真是说不完,只得坐下来。


    陈豫景知道他要说什么,便从他还回来的那叠档案里抽出三份递到他面前。


    孙奕明掠了眼就道:“对,你清楚。”


    “那我给你捋捋——待会我还要去市里开会。”


    “当初为什么筹建农商行?起因是何耀方要整治津州污染,所以他挪了一批污染严重的企业到边上,叫什么新区,后来企业进得多了,改成新高区,辛高勇就是那个时候被他安排过去负责总体事务的。”


    “负责的过程中,他们觉得可以自成一个贸易区,毕竟生产都在那里,于是就有了筹建农商行的想法,集中管理资金进出。但是不行啊,这里面还有最关键的一步——新高区当时什么都不是,辖属都不清晰,而成立地方银行必须有政府担保,所以第一步,就是归入渠田的乡镇管理。”


    陈豫景点点头,推出面前的第一份文件,平静道:“渠田担保项目。”


    “对。”


    “有了这第一步的名义,还不够。那么多乡镇,凭什么你渠田可以和汇富合作,成立单独运作的农商行?而不是汇富分行?”


    孙奕明点了点第二份文件,道:“污水改造项目。”


    “这是何耀方的老本行,算师出有名。毕竟那么多企业在那里,污染需要集中治理,这个钱,也需要政府和企业共同管理运作。又是那么大的一个地方,规模大了,机构也必须正式。农商行就出来了。”


    “不过,真正让农商行立足下来,同汇富达成稳定合作的,是之后的高速招标项目。”


    他抽出第三份文件,对陈豫景说:“这个项目,至今已经进行到第五轮,里面的资金数额你应该也清楚。之前江宏斌那一千页明细,里面也有关于这部分的,但是——”


    他放下手里的文件,冷声:“这部分,都没问题。”


    停顿几秒,孙奕明语气严肃:“你以为何


    耀方是什么人?他可不是辛高勇。他是能推出辛高勇、让梁瀚桢临死才琢磨明白的人——你仔细想想。”


    陈豫景没说话。


    孙奕明说完却有些胆寒。他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可过了会,他忽然听陈豫景淡淡道:“江宏斌的那份证据,我也重新调出来查了。”


    他一副才想起来的语气,十分寻常的样子。


    闻言,孙奕明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一张脸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无语的,总之有点发青,又有点发白。


    “你信不信,只要你去碰这三个里任何一个,何耀方就会弄死你。”


    话音未落,陈豫景忽然笑了下。


    倒不是觉得孙奕明这话可笑,而是忽然间,他发现事情终于有了明确的突破口。


    陈豫景抬眼看向孙奕明,语气温和也诚恳:“谢了。”


    孙奕明彻底愣住,半晌反应过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疯子。”


    说不上不欢而散。


    临走,孙奕明还是提醒了一句:“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你查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陈豫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行。”


    孙奕明离开后的这周,陈豫景就没准点下过班。这两天为了整理渠田担保项目的文件,差点通宵。不过事情有了眉目就算好。倒比之前种种揣测、漫无目的来得踏实。


    类似困兽许久终于闻到血腥。


    虽说只是将钢丝摆到了亮处,但暗处的钢丝他已经走够了,那种不知何时、连自己都无法理清的因果他也不想再承受。


    所以当李秘书打来电话,说魏哲东今天去找梁小姐时,他放下手里的文件,没有像上回那样直接给出办法。


    他对李秘书说:“我过去一趟。”


    李秘书不是很明白这几个字里传达出的那种、类似闲情逸致的诡异情绪。


    第79章 愚蠢 哪个好活,你选一个。


    陈豫景到片场的时候, 今晚最后一场戏还没收工。


    零点刚过一刻钟。


    周山影视基地靠近湖州,同宜港到湖州的距离差不多。这边也有马场,只是比湖州的马场小一点、功能性更强, 因为基本都和剧组有合作。当初陈豫景给Ruby挑选国内马场, 也看过这边的一些资料。三面环山, 自然风光尤其好。一部分湖泊与溪流虽然是后来规划的, 但完全看不出来, 人造景观方面也算是别具一格。


    当然环境太好也不是没有问题。


    陈豫景记得梁以曦跟他抱怨过几回夏天来这里拍戏快被蚊虫叮出恐惧症。住在酒店都会被叮, 简直无孔不入、生命力顽强到仿佛是另一个星球物种。早上起来赶工发现脑门或者脸颊鼓了一个红包, 梁以曦是会崩溃的。第一时间发给夏夏救急, 然后就是发给一般还没起床的陈豫景。对陈豫景而言, 叫醒效果非常好。


    因为他需要用上极强的专注力, 才能在梁以曦发来的五六条、几秒、十几秒不等的语音里, 从一堆语气助词中提取两到三个关键词——“蚊子”、“咬死我了”、“好大一个包”。


    但凡脑子清醒得慢点, 他都只能提取到一个。


    次数多了, 陈行长也掌握了几种舒缓蚊虫叮咬的窍门。极少数情况, 他还能在梁以曦又慌又乱的描述中划个重点, 及时提供对症的消肿办法。那一天, 不夸张地说, 他会被梁以曦夸到开会都要莫名其妙走神好几回。


    梁以曦最讨厌仲夏来这里拍戏,冬天还好, 湖州这片的冬天都不会太冷。夏天堪称噩梦。持续的汗水会带走粉底,无论多么牢固的粉底都不管用。于是频繁补妆让她肌肤过敏, 烈日下长时间的暴晒又会加重过敏。


    头两年, 梁以曦也经常因为这个崩溃。陈豫景安慰她,这么辛苦,要不我们换个别的喜欢的工作?或者和苏瑶一样, 读个影视制作方面的专业,回来和苏瑶一起导演?圈子也没变,好朋友也在身边。


    他比当初的梁瀚桢有过之。对待梁以曦面对的任何困难,主打一个有难就退,退到开心,实在不行他再想办法。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他表述有问题,还是梁以曦理解有偏差——梁以曦总觉得这是激将法。陈豫景也是无语了。他明明就是想说那种一般男人都会说的话,类似他养她什么的——况且,这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他养她本就天经地义。但梁以曦就这么觉得。接着,她便会生出莫名其妙的斗志。陈豫景就看她顶着一张比刚出生婴儿还要红的脸,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可以的、没问题的、等脸皮再厚点就好了。说实话,那也是陈豫景长这么大以来,人生罕见的、极小的、崩溃时刻。


    他是真的拿她没办法,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递纸巾,想笑又不敢笑,忍到胸闷。


    现在是三月末,气温还算合适。


    不过这个戏周期长,合同上说要拍到六月底,陈豫景转头看了看,想到时候给她换一个大一点的保姆车。


    夏夏过来说还要拍特写镜头,补几个细节。


    陈豫景点点头,没说什么。


    他从津州赶来,虽有些匆忙,但此刻站着,衣冠依旧笔挺。高处的射灯光线弥漫,雪一样的亮白色,十分柔和,衬得他本就英挺俊朗的五官比寻常还要温文尔雅些。大概路上休息了一阵,举止内敛,情绪沉着,传递出一种比平常还要好说话的气质。


    过了会,文森走来,说人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打打杀杀片看多了,总之语气不一般。夏夏正朝片场望,准备回去,听文森这么一说,她朝不动声色的陈豫景看了眼,心想,果然人不可貌相,陈先生越好说话,事情越不简单。


    闻言,陈豫景微微颔首,没有任何举动,也不说走,目光平静,视线牢牢落在不远处梁以曦身上。


    她赤着脚从宫殿一侧走到另一侧,身边跟着两位宫女,一位手里端着果盘,一位手里捧着一卷书。片场的光要比这边更精致些,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她的肌肤也像在发光,亮盈盈的,好像奶油。


    只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这么几步路,硬是走了五六遍。


    陈豫景听了几次导演喊咔。场记跑来跑去打板,一次比一次重。最外围几个等着的群演这时绕过人群走到监视器后面去看。


    似乎是梁以曦身后那位捧着书卷的宫女,她手里的书总是被转角不知哪里吹来的风掀起。她自己想要摁住,手伸了两回,但导演觉得太刻意,画面里也突出,是个出戏的表现。


    导演过去同她们几个说话。那位宫女的脸从上一场开始就有些红,大概是不好意思。梁以曦一边听导演说话,一边盯着那卷书,不知道在想什么,若有所思的。陈豫景仔细瞧她,不由好笑。


    “让那边挡一挡风,我们再拍一条。别紧张,实在不行吹就吹吧。”


    导演回到监视器前。


    场面倏然静谧。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梁以曦朝殿外望,宫女跟着她走去。只是半途想起什么,她脚步慢了些,漫不经心的神情,明明是在等人可又不想表现出来。跟在她身后的宫女对视一眼,都有些琢磨不透。


    临到游廊拐角,陈豫景感觉镜头外的工作人员都在聚精会神。


    那位捧着书卷的宫女慢慢走在梁以曦身侧后方。


    细小的风还是不知哪个方向吹来,繁复华美的衣袖跟着轻轻抖动。忽然,贵妃抬手,从宫女手里拿起那卷书,她也不是真的要看书,她的心思本就不在这里,仓促拿书的动作又暴露出她心底早就按捺不住的焦灼与不安。


    “——咔。”


    导演笑着站起来:“过了啊。不错。”


    陈豫景注视表情一瞬明媚起来的梁以曦,忍不住笑。她开心得太明显。因为即便是他,也感受到了来自导演的肯定与嘉许。


    陈豫景转过身,面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对文森道:“走吧。”


    魏哲东见到陈豫景的时候,确实以为陈豫景心情不错。


    他甚至觉得陈豫景是专程来和自己谈的,心里几乎有种庆幸,庆幸自己来了一趟,不然要白白吃顿官司。


    此刻,事情于他而言是峰回路转。回程路上接到电话说陈先生要见他时,他还有些忐忑,这个时候,他是一点没有了。他无比自信。他甚至觉得他们可以合作。毕竟他手里捏着的资源十分可观,可以保他时刻东山再起,而要是真曝光了官司,他就彻底同这行绝缘了,那他吃什么喝什么?


    他几步上前向陈豫景表达了这样的想法——当然首先还是道歉,说自己之前找人跟踪梁小姐、在汇富大厦拍梁小姐确实不对,后面又出尔反尔搬上热搜,实在是抱歉,以后坚决不会了,希望陈先生宽宏大量,可以撤销官司。


    全程,陈豫景看着他,发现有些事的道理都是共通的。人可以愚蠢到什么地步,其实无关处境,只凭眼前一点。就像明明做错事、死到临头的人,却依然抱有可以全身而退的想法。真是奇怪。


    远处传来稍显热闹的动静。


    应该是收工了。


    陈豫景依旧一副温和样貌,语气也温和,他淡笑着道:“行啊。”


    闻言,守在一旁的文森朝陈豫景看了眼,然后又去看表情惊喜的魏哲东,忽然感觉事情的发展变得有些恐怖——拜托,那可是梁小姐。当初梁小姐流产,要不是国内还在抓人,陈先生是会把辛高勇活生生打死的。啧。


    魏哲东等着陈豫景说接下来的话。


    陈豫景就对他说:“你从这个圈子彻底出去,永远不要进来。这个官司,就算了。我也不跟你计较了。”


    话音落下,魏哲东愣住,他不是很明白这其中的差别。只是身体反应更直接,他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眼睛死死瞪着陈豫景,说不出话。


    原本也没想留多少时间同他废话。


    不过转身之前,陈豫景还是同他耐心解释:“籍籍无名还是身败名裂”


    “哪个好活,你选一个。”


    他如同一尊格外宽厚的神像,容色如常,目光也平静,注视着面如死灰的魏哲东。


    文森低下头,无声弯了弯唇角。


    梁以曦发现陈豫景的时候,正和其他演员一起围着导演说话。


    明天的拍摄从下午开始。上午蒙音要和编剧商量更改下后续的一些情节,到时候剧本还会有点改动。主要含章殿的情节进行得差不多了,她想把这个地方的拍摄一次性拍完,然后转到贵妃早期生活的芸芳殿。


    时间已经很晚,凌晨一点多,不过整座影视基地还是很热闹。


    隔壁剧组时不时传来打斗的剧烈动静,偶尔惊天动地的。


    “什么时候来的啊?”


    她提着裙摆从监视器旁一路跑来,眼眸亮晶晶的。妆还没卸,身上也还是那套特别复杂的贵妃服饰,一会得去车上换。


    陈豫景打量着她,伸手帮她把头顶上一支摇摇欲坠的凤钗取下,递到梁以曦手里,笑着道:“刚到。”


    一旁,文森瞥了瞥,表情空白。


    梁以曦笑,不大理解:“真的假的?”


    见她不信,陈豫景很无奈的样子:“真的。”说着,他又打量着给她取下一支珊瑚簪子。


    身后,夏夏走来,似乎是要和梁以曦一道去车上卸妆换衣服。不过看到陈豫景揽着梁以曦肩膀,她就十分自觉地把手上箱子递到陈豫景手里,转身去了另外一辆开往酒店的车——一套动作无比流畅,文森瞧得一愣,转念又想,原来这就是下班。


    梁以曦被他捡东西似的举动逗笑,左手一支凤钗,右手一支簪子,抿唇笑道:“我不信。”


    陈豫景好笑,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相信。


    他注视着梁以曦柔软白皙的脸颊,片刻思索道:“我想你你信不信?”


    他还蛮认真,说话语气一本正经。


    梁以曦顿时笑出声,倒没有一点不好意思,似乎这才是最最正确的答案。


    她一边笑一边说:“信信信!”


    一旁,文森望了望天。


    他就觉得那些卿卿我我的剧没意思——谁有陈先生会谈恋爱啊。


    第80章 入戏 梁小姐让陈先生不要说这样的大话……


    印象里, 这不是陈先生第一次瞒着梁小姐做事了。


    文森记得,梁小姐刚拍戏那年,发生过类似事情。也是那件事之后, 狗仔之类的娱乐爆料公司再也没跟过车, 也没蹲守过梁小姐的酒店。说起来倒是减轻了他的工作量。不过这件事梁小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因为她喝多了, 车上睡晕了过去。


    剧组聚会, 结束了陈先生过去接人。她蹲在马路牙子上眯眼认车牌号, 陈先生站在她旁边她还在那找车牌, 陈先生乐了好一阵。只是被梁小姐发现后陈先生的日子就不是那么好过了。死活不牵陈先生手, 陈先生就去亲梁小姐——文森想, 恋爱谈到最后, 靠的还是脸皮。梁小姐到底小姑娘。陈先生是不要脸的, 马路牙子上就捧着人脸亲, 难怪后来一路被狗仔追车。


    陈先生下车同那些追车狗仔说话的时候, 她还拉着他的衣袖不让走, 很不高兴的样子。陈先生只好坐了会, 把人哄睡熟才下车。


    文森记得很清楚, 那帮狗仔装备专业, 一看就是正经干这行的, 扛着的相机镜头都反光,锃亮锃亮的。他按照陈先生的吩咐依旧守在车门, 看着车里的梁小姐。陈先生走过去,和今天晚上对魏哲东的态度一样, 十分好说话的样子, 态度也温和,先是递出自己的名片,然后关照道, 时间这么晚,就不要追车了,不安全,出了事怎么办。


    陈先生指了指名片,面带微笑,说可以让你们老板打上面电话,有事当面聊。


    夜深人静的岔路口,本就没几辆车经过。不远处的红灯闪烁着猩红的光芒,暗夜里好像恐怖的鬼眼。陈先生站在他们面前,仿佛一位不入流的绅士,彬彬有礼。不过他举止再怎么平易近人,那份常年身居高位才会有的凛然与压迫,还是会不动声色地传递出来。


    狗仔人多势众,一帮不知道几岁的年轻人神情也猖狂,上下打量陈先生。


    不知道是不是见识浅还是本就没什么见识,他们名片看了两眼,人也打量了一番,脑子一转,忽然说,现在就可以聊,反正照片都拍了,给钱也行。


    “不过得加钱。”


    为首的狗仔见陈先生语气好,真以为是包养女明星的冤大头,开口愈加吊儿郎当。


    “梁以曦不值钱。”


    “才出道多久——但是我们费了这么多功夫,都追到这了——是不是得加钱?”


    话音落下,身后一众嬉笑附和。


    文森听着,忍不住低声嗤笑。不知怎么,那个时候,他忽然想到一个词,真的很贴切、很符合当时的情况。


    ——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么些年,文森也有点清楚陈先生的逆鳞——就像武侠片里经常出现的这个词描述的一样,是不能动的。


    估计在为首的狗仔说出那六个字的时候,他就注定后半辈子的牢狱了。


    陈先生看着他,眼神冰冷,口吻却依旧平缓。


    他说:“可以。”


    那帮人拿了大笔钱的转账一哄而散的一个多小时里,李秘书突然找来,说有人要见陈先生,是替人还钱,还说一场误会,让陈先生不要生气。那个时候,梁小姐酒醒了差不多,陈先生陪她在便利店吃冰激凌。梁小姐看到李秘书过来还有点疑惑,去瞧时间,皱眉问陈先生是不是逼人加班,都两点了。陈先生也蛮无语的,说你也知道两点了,再吃一口不准吃了。


    不过陈先生确实没让李秘书继续“加班”,他扭头对李秘书说:“钱不要紧,给就给了。牢是肯定要坐的。一码归一码。”


    三句话说得梁小姐一愣。


    文森记得


    梁小姐那时候还扭头朝自己看。他就朝梁小姐眯眼笑了笑。


    梁小姐让陈先生不要说这样的大话。


    陈先生很无奈,说我不是这样的人-


    时间已经不早。


    月黑风高的,衬得隔壁打打杀杀的风头更盛了。


    文森左顾右盼,想着反正陈先生人已经来了,这车一时半会也不会回酒店。他挠了挠后脑,原地转了几步,就朝隔壁剧组走去。


    车里隔音效果很好。即便外面已经打翻天了,噼里啪啦的金属撞击声持续不断地传来,车里还是只听得到她一点点解开头饰的细微动静。


    陈豫景靠在一边捏着她的那支凤钗。


    做工精细,剧组里,扑朔迷离的烛光下本就雍容华贵,这个时候,铺着雪亮的白炽灯,耀眼又夺目。


    镜子里映出她分外专注的眸光。


    时间已经很晚,她还是很认真地在做这些事。陈豫景想应该是有助理的,转念考虑到时间,估计她也是怕麻烦别人。不过看起来,她自己应该也很喜欢做这些金光闪闪的事。


    “导演今天夸我反应好,入戏了。你知道吗?”许是见他一直不说话,梁以曦就找他说话。


    为了配合自己刚到的“谎言”,陈豫景笑着说:“不知道。夸什么了?”


    梁以曦就将游廊翻书的那场即兴表演说了。


    陈豫景终于找到她今晚兴致勃勃、不见困意的原因。


    说起来神采奕奕的,时间都好像跟着她的语气走走停停。


    他想起她入行拍第一部戏,虽然很努力,但到底不是科班出身,被导演骂哭过好多回。但只要被夸了一句,就会很开心,就像现在。


    陈豫景是隔了好一阵、那场戏拍了一半多的时候才知道她经常被骂哭。还是夏夏考虑许久告诉他的。因为梁以曦不让她说——“隔行如隔山,他不懂的。”这是梁以曦原话,说得还挺老成,陈豫景知道后简直气笑。不过后来,夏夏也不敢再依着她的性子瞒什么了。


    陈豫景就去找导演吃饭。


    那位导演在行内很有口碑,陈豫景就算“隔行如隔山”,也知道他曾经导演的一部剧,可谓家喻户晓。私下里人品也不错,就是性子急了些,口无遮拦,听说无论大牌还是小牌,都被骂哭过。


    只是他这个反应就很家长,不知道的确实也会这么认为,所以导演知晓请饭缘由后便以为陈豫景是梁以曦有权有势的兄长,当即就否了,还通过李秘书传话给陈豫景,说梁以曦的角色不算重,他随时可以换,搞得陈豫景第一回有种被人轻易捏住七寸的感觉。


    开什么玩笑,要是让梁以曦知道他这样插手,家里屋顶都要掀翻。


    那会,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极其罕见地,他还有点战战兢兢,生怕导演转头找梁以曦说了这事——他也是小人之心。不过说到底,他也不是什么坏人,到底做不出什么威胁人的龌龊事。


    于是,只能等。


    等到梁以曦快杀青,他便又找了个由头请导演吃饭。


    这回不知怎么,导演居然答应了。


    导演是个直爽人,饭桌上打开天窗说亮话,先是猛批了梁以曦一通,说她根本不会演戏,演的都是什么东西!台词也糟糕!开机那几天简直是他导演生涯的噩梦!说得陈豫景脸色铁青,当场都想摔筷子。部里每天事情堆成山他都没怎么生气过,那会听导演当着他面数落梁以曦,他肝都要气炸了。


    他甚至觉得这个导演是神经病——他很少产生这样极端的贬低人的想法。


    但他看导演的眼神已经这么觉得了。


    不过数落到菜都上完,导演忽然道:“认真倒是认真,这个没话说。”


    “演不好就下来先演个十几遍。一个人在角落,对着助理,两人认认真真练。也知道请教前辈,这个一般的、但凡有点粉丝的都不大愿意,不过都是笨人,教了也不会。她态度好,讨人喜欢。人也聪明、机灵。”


    “台词不行,也愿意练。听她助理说,说梦话都在念台词。”


    这个陈豫景是知道的。他那会也总算找到原因了。那阵,梁以曦的梦话都字正腔圆。陈豫景半夜被吵醒,觉得新奇,会把人扒拉到怀里仔细听。他觉得她可爱极了,简直爱不释手——世界上最优秀的演员非梁以曦莫属。


    “——其实也没什么用。”


    导演摆了两下手,对脸色阴沉的陈豫景道:“我就跟她经纪人说,还是要接受正经训练,学习下表演和一些起码的基本功。她经纪人也不错、听得进去”


    后来那部戏杀青,苏瑶确实带梁以曦学了大半年的表演课,还有一些专业基础。


    一顿饭的功夫,陈豫景到底没什么好脸色。导演倒苦水倒舒坦了,临走对陈豫景笑着说:“你这个小妹妹,还是可以的,学得晚不要紧,愿意学就好,等个十年八年,能成。”


    陈豫景冷笑,心想,三年我就让她转行。


    这件事梁以曦从头到尾也不知道。


    印象里,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被骂哭过多少次。她只记得导演很愿意指导她,快杀青的时候,某一天忽然打量着她说:“你和你哥哥不太像。脸色没你好看,你看人笑,他看人好像要吃人。话也不多,没你爱说。”


    搞得梁以曦一头雾水,但到底没敢质疑什么。那个时候,她还是有点怕导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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