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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鱼游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冰棱 见鬼啦。


    包厢推门被人拉开。


    陈豫景笑着转身, 待看清来人,容色淡下。


    他站在窗前,背后是乌云密布的雷雨预兆, 玻璃上映出何耀方冷肃的面容。


    他也没管陈豫景, 径直走到临门最远的一张靠背椅坐下。看上去有些怒意, 源自这两个月发生的种种——愚蠢的下属、不省心的儿子。但不是很明显, 至少在他坐下的片刻钟里, 他的情绪已经隐藏得同陈豫景印象中别无二致。


    陈豫景不是很意外他的出现。


    昨天电话里他的那句“李秘书说你回酒店了”, 他就清楚这两天何耀方势必会来找自己谈。今天的饭局他没有让李秘书多做安排, 这其中的消息传递, 陈豫景略想想也明白。


    雷声很近, 积雨的云层迫在眉睫。


    见陈豫景没打算坐下和他聊, 何耀方看向他的表情竟然带上些许笑意。


    “你这样”, 他神色如常, 眸光精深, 注视着陈豫景, 道:“和你母亲一模一样。”


    “固执又别扭, 像个孩子。”说着,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 似乎真的陷入了某种他自以为的美好回忆。


    他说起钟淑雯,无论语气还是神态, 都会让人觉得他在说他的妻子——尽管钟淑雯每次发病都想杀了他。而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让陈豫景过去看她, 美名其曰母子相见, 实则借此让钟淑雯心软,或者,替他挨一点怨气。


    他虚伪又懦弱, 自以为是又高高在上,对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极尽掌控,一旦脱轨,他也毫不留情。


    陈必忠曾经对陈豫景说,你和其他人的不同在于,你虽然是何耀方不可或缺的一颗棋子,但却是唯一一颗不能丢弃的棋子。


    “你是他的儿子,他只有你一个。再忤逆他,他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陈必忠看着他道:“说不定还会教你怎么做。”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每回何耀方说不动陈豫景,便会对陈必忠呼来喝去。


    雨水一滴滴落在玻璃上,发出窒闷的动静。


    昭示着山雨欲来的风声总算响彻云霄,云层变得混沌。


    陈豫景不想听他说这些。这会让他觉得十分荒诞。


    事情在何耀方嘴里总是另一幅面貌,顺着他的心意,按照他的要求,美好得仿佛无事发生——就连他的存在都是天经地义的,而不是钟淑雯嘴里令人作呕的罪孽。


    “你想说什么?”陈豫景漠然道。


    何耀方显然清楚他在这里的原因,还有此刻他话语里隐含的催促,他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仿佛欣赏什么,又好像在看某种意料之中的反应。片刻,他慢慢一笑,也没有拐弯抹角,只道:“辛高勇那边你不用另外安排人查了。”


    陈豫景神色倏冷。


    那个时候,他还不确定,或者说,他对何耀方到底做了什么,眼前只有个影子。那个影子就像暗室里的烛影,飘忽不定,捉摸不透。


    他只知道,辛高勇最后一次来找他,就是何耀方的授意、或者暗示。


    但之后同梁以曦有关的所有,是不是也有何耀方的参与、参与到了什么程度——辛高勇是唯一的切口。


    眼下,何耀方专门过来一趟就为了说这个。


    陈豫景问:“为什么?”


    何耀方眸光洞悉,看穿一般,淡淡道:“没有为什么。”他都懒得给理由,常年身居高位,发号施令也如同下文件。


    “豫景”,他看了看腕表,站起来,本也没打算久留,再次抬眼,印证了陈必忠的话,他真的在教他,临走的语气忽然变得温和:“你一开始就要错了东西。”


    “都是陈必忠带的,我早就知道,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他嫌恶道。


    “不过没关系,我会帮你纠正。”


    何耀方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家常:“这段时间很忙吧?赵坤人不错,做事确实辛苦了。”


    “忙完去看看你母亲。”他笑道,面容竟然有几分的和蔼。


    那堵屏障再度贯穿胸膛,让他呼吸都困难,陈豫景闭了闭眼,冷声:“我说过——”


    “要不这回也带着那个小姑娘去?”何耀方笑呵呵,好像他带的是一件玩具。


    陈豫景死死盯着他。


    心底瞬间迸发的寒意让他一时间没说话。


    何耀方虽然是笑着的,但眼底警告意味明显,仿佛在责备他的不懂事,又好像看穿他所在意的,于是想方设法告诉他,你在意的都不值一提,我来告诉你,真正应该在意的是什么。


    ——疯子。


    何耀方离开后,陈豫景站在窗边,眼前已经看不到丁点光亮。


    暴雨如注,庞大到恐怖的雨幕笼罩着前方。


    玻璃上是条贯纵横的雨线,仿佛湍急的河流,在他的胸口震荡。


    他忽然意识到,事故的源头就在自己身上。


    他要了什么?


    这么多年,他在何耀方面前,就只要过两样。


    一样,是陈必忠告诉他的。幼年的他,第一次见何耀方,很大的庭院,大到没有尽头。几只小巧灵动的鸽子停在檐下,歪头朝他打量。他十分喜欢,没忍住,问陈必忠,家里可不可以也养鸽子。只是未等陈必忠答应,何耀方就从另一头走来。他先是看了看檐下雪白的鸽子,然后在他面前蹲下,问他确实很想要吗?那个时候,他是有点犹豫的,但想着陈必忠肯定会答应,便对何耀方点了点头。何耀方嗤笑,意味不明的语气,说,真是孩子。后来一起用了晚餐,何耀方忽然对他说鸽子养来是吃的。


    估计那个时候起,呕吐的感觉就从没在他见到何耀方时消失过。


    第二回呢。


    心口仿佛被什么一点点剖开。


    陈豫景慢慢坐下。


    很长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都是虚脱的。


    那种浑身血肉都剥离的感觉再度让他眼角布满血丝。陈豫景坐在位子上,无法理解何耀方,即使这种无法理解已经贯穿他的人生,但从没有此时此刻来得这样痛苦。


    更让他痛苦的,是他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让梁以曦受到伤害的罪魁祸首。


    暴雨倾盆,遮盖了推门移动的声响。


    脚步声靠近,陈豫景倏然抬头,目光犹如冰棱,尖锐阴狠地朝前刺去。


    梁以曦吓得炸毛。


    陈豫景的眼神让她心惊胆战。


    她猛地朝自己身后看,见什么都没有,更害怕了,一边止不住扭头,一边赶紧往他身上坐,小声念叨:“见鬼啦?”


    第52章 长街 想你今晚睡哪。


    “真的下好大”


    她转过头, 打量他这边的包厢陈设。


    窗前暴雨如瀑,玻璃都好像要被噼里啪啦的雨点敲碎。


    天色暗得如同极夜,看不到半丝亮光。细细密密的雨线仿佛已将天光缝合。


    室内的反光全部挡在了玻璃这头, 映出两人朦胧的身影。


    雨声隔绝大半, 但还能听到密集又短促的动静。


    相比隔壁大包厢的吵闹, 这边安静得也只剩这


    CR


    点稍显空旷的噪音。


    “过来的时候给你发信息, 你没回”


    她挨近他怀里, 下巴搁陈豫景肩上, 一眨不眨望着玻璃上的影子, 兀自说起刚才吃饭的事。


    “一点都没吃饱。大家都在加微信。苏瑶吃了两口也跑去导演那桌加微信了。听说还来了几个制片人——你知道制片人是干嘛的吗?”


    听到提问, 陈豫景没作声。


    但思绪却好像被一点点提起。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背。


    梁以曦继续说:“挑演员的。权力很大。苏瑶认识其中一位。”


    “我问她想拍戏是不是找她就好了, 苏瑶说, 要是能这么简单就好了。”说着, 她轻轻笑起来。


    其实也没多好笑, 只有相熟的好朋友之间说起来才会觉得好笑。


    忽然, 陈豫景哑声问她:“想拍戏吗?”


    他这个问题实在突兀, 问得梁以曦微微一愣。她转头瞧他, 见他眼瞳极深, 注视梁以曦的眸光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黑沉, 他看上去极为认真。


    梁以曦想了想,说:“是有点好奇。”


    陈豫景便没再说什么。


    他垂下眼睑, 等眼底的光被遮掩,泛着冷意的面容才凸显出来。


    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


    从她进来那刻开始, 他的脑子就是浑浊的。何耀方带来的刺骨寒意伴随混乱的思绪, 好像沉底的冰川,一瞬间轰隆作响,片刻又支离破碎。


    大概是她的笑, 还有她温暖的躯体,他近乎盲目地想要让她心满意足,于是便循着她的笑声去找最近的目标。


    “陈豫景。”梁以曦叫他。


    他又摸了两下她的后背,“嗯。”


    “我好饿。”其实这个信息早在她进来之后就表达了。


    雨水的声音变得有规律许多,不像前一刻那么杂乱无章。


    风声也渐渐停歇,玻璃上映出深灰色的天幕。


    梁以曦坐在桌前点菜,陈豫景看着她,问她一会还回去吗。梁以曦点头,说苏瑶喝了酒,她要照顾她回酒店。所幸明天的工作在下午,可以睡个懒觉。陈豫景跟着她点了点头。


    “你怎么了?”


    进门那会被吓了一跳,梁以曦反应不及——大概是忙碌了一整天的精神实在疲惫,她又刚从隔壁的喧闹里好不容易脱身,他怀里挨了半刻,脑子才清楚不少,这个时候,她笑着打量他,说:“感觉你阴沉沉的。”


    “有人惹你不开心了吗?”


    她的语境永远是明媚的,说起不开心也像春天里丢了一样东西,谈不上多可惜。


    陈豫景被她的语气逗得忍不住一笑。


    点的几样菜很快上齐,两个人都饿了,吃得没什么声响。


    梁以曦很喜欢这里的甜品,甜品又是一道上的,主食没吃几口,手就去摸勺子了。见状,陈豫景把甜品端到她够不着的另一边,依旧不说话,低头吃自己碗里的。


    梁以曦:“”


    “你怎么了?”她第二次问他。


    “感觉你不开心。”梁以曦皱眉。


    陈豫景给她盛汤,笑着说:“不给你吃就是我不开心?”


    梁以曦严肃:“才不是。我刚才就觉得你不开心了。”


    陈豫景莫名觉得“开心”这个词语对他而言过于奢侈,但是对梁以曦而言,刚刚好。


    他对梁以曦说:“我只是在想事情。”


    说罢,梁以曦好像迅速进入了他的语境,她想了想,体谅道:“事情很麻烦吗?”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摆在她面前,陈豫景说:“喝完就告诉你。”


    梁以曦笑。


    不过等她喝完,他也只说了目前在这边的一些公事,没有谈太多。梁以曦是见过梁瀚桢忙碌的时候的,便也没多问。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顿饭吃完,窗外天色清透许多。


    雨还在滴滴答答地下,但视野里已经能看清蜉蝣一样的云线,在暗青色的天际悠悠荡荡。


    楼下是条长街。


    前一刻被雨水猛烈冲刷的霓虹光圈黯淡许多。


    梁以曦跑去隔壁看了看,心想难怪第二天下午出工,这样子,谁上午起得来啊。不过先前那组没完成拍摄的工作人员和艺人都离开得差不多了。


    两人撑了把伞逛了逛长街。


    暴雨过后,游客少了大半。街道两旁的商铺也冷冷清清。


    陈豫景话依旧很少,慢慢地,梁以曦也被他感染。


    最后,两个人坐在咖啡店前的长椅上演木头人。


    “你在想什么?”梁以曦莫名郁闷。


    她总觉得这是他心事最重的一天。比她那天在医院醒来还要重。


    陈豫景扭头,摸了摸她的头发,心口仿佛有一簇火焰,他说:“想你今晚睡哪。”


    闻言,梁以曦愣住。


    过了会,她低下头笑得肩颤。


    陈豫景也笑。


    第53章 放假 恋爱脑大概就是这样吧。


    霓虹倒映在积水里。


    冰块轻轻碰撞着杯壁, 发出叮铃铃的响动。


    小雨滴滴答答。


    持续了整日的高温这个时候降下不少,空气里充斥着过分潮湿的海水气息。


    似乎前一刻的骤雨倾盆是海水倒灌。


    咖啡店主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外间的照明灯,一盏样式复古、胡桃木色的罩灯。


    梁以曦捏着吸管戳杯子里那几块快要融化的碎冰, 偶尔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陈豫景。出来的半会功夫, 他接了个电话, 然后便一直查看手机上的一些信息。


    她发现他浏览文件的速度很快, 大概是记忆里可供对照的也只有梁瀚桢——梁瀚桢看文件规矩很多。


    就她清楚的, 首先, 梁瀚桢从来不会处理这种临时性的事务, 也没人敢将这种临时性的东西突然送到他手上。其次, 拿到那些纸质文件, 梁瀚桢会提前询问江宏斌或者陈必忠, 如无必要, 他是不会戴上眼镜一点点细看的。最重要的, 他是几十年的老行长了, 几乎带着汇富一道起来, 他的办事风格就是行里的办事风格, 大家尊重他缓慢但稳妥的行事准则, 常常也会显得很有人情味。


    陈豫景好像是另一种风格。虽然展露在她面前的情况很少。但就眼下来看, 他似乎不会太在乎那些不必要的细枝末节,指腹稳定而快速地在屏幕上滑动, 几乎面无表情,偶或停顿, 但也不会停顿太久, 他好像已经清楚其间纰漏的缘由,处理起来也毫不拖泥带水,更遑论背后的一些人事牵扯——专注性和目标性极强, 效率为先,所以十分钟不到的功夫,他就已经拨了电话回去,略说几句,然后放下手机伸手过来碰了碰她的杯壁。


    “还想喝吗?”他问她。


    梁以曦摇头,不知道是不是格外潮湿的原因,果汁的味道都变得有些涩。


    他似乎也乐见她不再喝这些冰冰凉凉的,下秒便十分顺理成章地接过来,拿出吸管,一口气喝完。生怕她一时改主意似的。


    梁以曦不是很明白:“”


    时间不算晚,估计再等一阵,等躲雨的游客陆续回来,这条长街又会变得热闹。


    两人往里走了走。


    路过一个岔路口,能看到一侧笔直道路尽头、夜色下仿佛深蓝星球的壮阔海面。


    暴雨带走了剧烈汹涌的一切,海水平和得仿佛一道浅湾,就连冲刷沙滩的动作都变得轻柔。


    三三两两散步的行人大都汇聚此处。说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也许这个地方本就是个观赏日出的绝佳景点,总之路过的人嘴里大都在说看日出的事。梁以曦本来也想说,但一想到那场面肯定人山人海,她就不是很想参与了。


    陈豫景看出她的想法,笑道:“不会有太多人的。”


    梁以曦问:“为什么?这么好的位置。”


    陈豫景忽然道:“明天起得来吗?”


    夏天的日出一般在早上四点半左右,此刻仲夏,可能还会更早一些。这就意味着,此项活动的重点不在于地点的选择。


    梁


    CR


    以曦自然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万一大家都起得来呢?”她语气固执,又十分可爱,嘴里的“大家”估计是不要睡觉的。


    陈豫景笑:“明天过来看看?”


    梁以曦不说话了。


    苏瑶打来电话的时候,陈豫景还在怂恿她。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海边,挨得极近,小声说着话。梁以曦觉得他变得有点幼稚,明明她都有自知之明了,可他还在说日出肯定可以看,让她不要灰心——她哪里灰心了,她就是爬不起来啊。


    苏瑶喝了点酒,远远见梁以曦和陈豫景撑着伞回来,忍不住笑。


    关于两个人交往的细节,她没有余小年知道得多。她只记得去年圣诞,这个男人过来把小曦接走,然后就是前一阵,估计在闹分手,小曦还特意问她分手流程。其实很少见梁以曦在什么人身上这么被动。在她的视角里,梁以曦就是下不定决心,优柔又寡断。


    有一次,她同梁以曦语重心长,你知道吗,网上说男人就像地铁,下一班总是在五分钟后到。结果,梁以曦咯咯直笑,笑得花枝乱颤,就是没留意她话里意思。弄得一旁的余小年十分无语,说,苏瑶点你呢!梁以曦一愣,好学生似的坐直了,顾左右,半晌道,啊好吧于是又是一番支支吾吾。好像陈豫景和其他男人是两个物种。其他男人是五分钟的地铁,陈豫景就是陈豫景。苏瑶无语。她想,恋爱脑大概就是这样吧。


    不过陈豫景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却比两人的交往还要早。她记得那时暑假约着一起打网球,梁以曦迟到了,到了就抱怨她的父亲有多烦人,不过说着,她忽然笑起来,神秘兮兮的。苏瑶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眼睛是会发光的。


    “来了一个人”在好朋友的围攻下,梁以曦模棱两可。


    苏瑶呵呵:“哦。男人。”


    她十分飒爽地扭过头对一脸迷惑的余小年解释。


    余小年:“”


    梁以曦:“”


    梁以曦急了:“这个不是重点——他真的很好看!鼻子高高的!眼睛也好看!就是那种很深的双眼——”


    余小年平静道:“这就把你帅晕了?还迟到了?”


    梁以曦嗫嚅:“倒也不是”


    苏瑶哈哈大笑。


    现下看来,应该不只于此。陈豫景固然长相优越,梁以曦注视的眼神也大差不差,但两个人之间肯定发生过一些更为深刻的——在梁瀚桢去世之后。


    其实苏瑶一直想问那次没来伯明翰到底因为什么。还有最近的一次住院。


    梁以曦一直有事瞒着她俩,她和余小年多少清楚。但见她一点点回到以前的状态,慢慢地,便也觉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回酒店的路上,苏瑶装作疲惫的样子,没有多说什么。梁以曦陪在她身边,一会摸摸她的头发,一会整理整理她的裙子,她确实是她请来的助理,可这个助理未免也太周到。最后,弄得苏瑶成功笑出声。


    十分突兀的一笑,听起来像是憋不住了。


    梁以曦被吓到,好气又好笑:“到底睡没睡着啊?还是喝多了?”她一出声,后视镜里就有双眼睛朝她看来。


    苏瑶边笑边说:“没有没有”


    可是直到下车,她还在乐。梁以曦一头雾水,跟着她下车,就被她推了回去。


    苏瑶笑着说:“工作圆满完成,放个假奖励你。”


    梁以曦顿时脸红得不行。


    车门关上好一会,她还在脸红。陈豫景不是很明白,情侣在一起不天经地义,她为什么还尴尬起来了。他有这么见不得人吗。陈豫景点了点方向盘,不是很琢磨得清后座上别扭坐着的人的小心思。


    好一会,梁以曦忽然起身靠近车门,陈豫景下意识转过,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他以为她要上去找苏瑶。


    梁以曦:?


    陈豫景好笑:“不是放假了吗。”他看上去一本正经的,说起话来也人模人样。


    本来这茬伴随着脸红的消退也就算过了,他又提,梁以曦顿时又红脸。


    她有点生气,一张脸生动又娇俏:“那我坐到前面去呀!”


    陈豫景:“”


    第54章 日出 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秦归如打来视频的时候, 梁以曦刚坐进副驾。


    她飞快地扭头,对着陈豫景小声又仔细地叮嘱了一句“不要发出声音”,一点点往后靠, 后背完全贴上椅背才好像有了些微底气, 然后食指对着屏幕小心翼翼点上去。


    陈豫景:“”


    车子缓缓开出。秦归如同往常一样不苟言笑, 他问梁以曦这两天怎么样。梁以曦笑着说一切都好, 就是忙了点, 然后说了些今天的工作内容。秦归如说我不懂, 但是你要照顾好自己。一旁, 章叙清也说, 是不是都吃的外卖。梁以曦就把今天晚上的饭局提了提。


    忽然, 秦归如问:“去哪里?”


    话音未落, 陈豫景明显感觉梁以曦有些不自然, 好像忽然面对上未知走向的局面, 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了。


    陈豫景好笑, 心想, 这要是能骗过, 秦教授十几年学生白教了。


    梁以曦一眨不眨:“回酒店呢。”


    “你同学在你旁边?”秦归如无语, 语气也有点无奈。章叙清的表情已经有点憋笑了。


    梁以曦自觉没什么纰漏, 她确实在回酒店啊,于是便信心十足, 愈加斩钉截铁地道了声“对”,双眼注视着两人, 补充了句:“她在开车。”


    陈豫景:“”


    他发现, 梁小姐大概希望同魔术师谈恋爱。毕竟这个世上能大变活人的,也只有魔术。


    不过,也许是她的态度过于认真, 一时间,对面严谨的夫妻俩似乎相信了,话都不知道说什么。可电话一挂,章叙清忽然发来信息,说小曦,下次遇上这种情况,可以眨眨眼。


    “你从小这样,说谎话从来不眨眼。一个劲望人。小学那会你爸就和我们说了这个情况。”


    梁以曦:“”


    陈豫景知道后,没忍住,进了电梯还在笑。他双手插兜,笑得兴致盎然。


    梁以曦对着电梯里的镜子,不是很明白:“我眨眼的啊,眨眼不是本能吗?我肯定眨眼的”


    说着,她对着镜子道:“今天没下雨。”


    “今天一点都不忙。”


    随口念了两句,总觉得欠缺什么,语气平平,也不够真情实感,梁以曦眨眨眼,视线转到一旁的陈豫景身上。


    大小姐灵感乍现,欢快道——


    “陈豫景今天没出现。”


    “陈豫景长得不好看。”


    “陈豫景——”


    她边说边笑,笑得眼睛眯起来,笑声也止不住。


    陈豫景:“”这算犯规吧,这哪是眨眼,笑得眼睛都没了。


    未等他说什么,话锋又是一转——


    “梁以曦不认识陈豫景。”


    “梁以曦不喜欢陈豫景。”


    陈豫景转头瞧她,见她还有些认真,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字一句的。


    “曦曦。”


    梁以曦从镜子里看他,目光澄亮,毫不心虚。


    陈豫景道:“其实你身边还有别的人。”他语气委婉,识大体又无辜。


    梁以曦就笑:“好啦好啦。”


    “试试嘛。我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她真是搞不懂。


    其实这样的破绽,也只有亲近在意的人才会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察觉。


    电梯门打开,陈豫景面色如常,他握住她的手,两人并肩出去,过了会,就听陈豫景对她深思熟虑道:“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既然意识到了,就不会再发生。”


    “以后再说谎就是天衣无缝了。”他朝她宽慰一笑。哄她好像在哄小孩。


    梁以曦被他一番精巧说辞弄得都有点愣住。


    陈豫景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扯出这样的鬼话。真是胡扯。


    好一会,听出他的话有多离谱,梁以曦慢慢反应过来。


    她笑:“你在胡说什么啊。”


    被她看穿也不急,陈豫景说:“没办法。”


    梁以曦被他逗笑,半晌琢磨:“我说


    的那些都是假话呀。不然我也不会拿来测试。”


    “我就想试试”


    她在同他讲道理。陈豫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进了房间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杯酒。虽然因为一场雨外面气温降了不少,但暑热的闷燥还残留在身上。梁以曦放下包,也去冰箱前找零食吃。


    酒店提供几种日常甜点,她翻出自己喜欢的一样,端到沙发前。陈豫景脱了衬衣,扭头见她守着蛋糕一小勺一小勺挖着吃,便没叫她,一个人进浴室冲了澡。


    等他出来,沙发上的人歪头靠着眯上了。手边是吃了一半的甜点。陈豫景走过去端到一边,俯身亲了亲梁以曦额头,问她要不要洗个澡。梁以曦睁开眼,感觉到困意上头,含糊道待会。


    不过他身上有种十分好闻的干净又清爽的气息,她伸手搂住陈豫景的腰,埋进他还带着几分潮意的胸膛。


    陈豫景笑,感觉心口的呼吸又轻又软,想说什么,梁以曦临时起意,仰头对他道:“要不试一下?试试看是不是真的。”


    她是真的很怕以后做坏事再被抓住,陈豫景:“”


    陈豫景搞不懂,她以后难道是有什么关乎人类命运的大计划吗。可她才多大,二十出头的人生就这么谨慎了?


    梁以曦抱着他坐好,陈豫景低头看了看,然后又去瞧她一脸无邪,鉴于此项测试事关公主大业,尽管万分犹豫,他还是十分负责任地提醒道:“你坐我腿上了。”


    梁以曦似乎有些尴尬,“好吧好吧”,她一副小流氓的潦草架势,抬起屁股往后挪了挪,接着便摆出严肃的表情,对他说:“一定要好好看着我眼睛。”


    陈豫景点头。


    之后的一分多钟,陈豫景知道了一件公主少女时期堪称乌龙的暗恋。


    “我初中暗恋我们班上一位男生。有一次我邀请他去看电影,他没答应,气死我了,我就说你等着。但是我也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办。我就问苏瑶,苏瑶说,那就让他等着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让他慢慢等。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后来中考结束,我完全忘了那件事。那个男生忽然跑过来问我,想没想好。我问他,想好什么?那个男生就跑了。”


    她笑着说完,看着陈豫景:“你说,这里面哪句是假的?”


    陈豫景:“”


    他面无表情道:“全部都是假的。”


    梁以曦笑出声:“最后一句是假的。”


    “他没有跑,他跟我表白了,但是我已经一点都不喜欢他了。”


    “是不是铺垫得太多了”梁以曦靠近他怀里,征求他的意见。


    陈豫景摸了摸她的头发,想了想善解人意道:“还可以。还能忍受。”梁以曦就笑。


    过了会,她坐起来,似乎是为了弥补,梁以曦捧着他的脸庞说:“梁以曦认识陈豫景很久了。”


    “梁以曦很喜欢陈豫景。”


    陈豫景觉得自己真是脑子有病——前一刻还在将她的话、她的测试当做某种偏孩子气的玩闹。他觉得她一时兴起,自己也甘愿陪伴。但这个时候,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仔细得不能再仔细,观察她眼睑与眼皮的动静,凝视她乌黑细长的睫毛是如何倏忽一下轻轻掀动的,还有她眼底闪烁的光。


    她确实眨眼了,呼吸一般,说出那两句话的时候,带着十分自然的笑意。


    喉结上下滚动,陈豫景默不作声,良久,他握住她伸来的手腕,握在手里,低声道:“再说一遍。”


    梁以曦嘴角弯起,笑意明媚,她张嘴,只是刚要说的时候,忽然停顿了下,于是,陈豫景就听她对自己说:“我爱你。”


    不知道是不是这三个字来得过于突兀,或许,在陈豫景浅薄的恋爱常识里,这应该只发生在人生为数不多的几个重要场合。眼下,过于随机了,随机到有些不真实,两人甚至还处在一场半途相逢的旅程中,仓促又转瞬,下一次见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样的三个字,与正式无关,更谈不上隆重。


    但就是发生了。


    发生在她笑闹的过程中——而因为过于自然,那个字眼也变得如同日常一般轻而易举。


    陈豫景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尚待解决的、疑雾重重的、无从下手的,其实很多时候他都在面对这样的境况,这才是他的日常。


    梁以曦笑着注视他,就像在那条长街上,她再次问道:“怎么,不开心啊?”


    陈豫景笑,凑过去亲了亲梁以曦鼻尖,待吻落在她嘴唇上的时候,他声音很低地说:“第一次有人说爱我。”


    “陈必忠没说过吗?”她下意识指名道姓。


    话音未落,陈豫景低头埋进她的肩窝,他真是无奈至极了,又因为她前一刻展露的爱意,他表露出极少见的懊恼,语调也与平常不同:“求你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他”


    真的是无比懊恼了。语气甚至有些委屈。梁以曦直笑,胸口起伏。


    陈豫景抬头看她,忽然,他伸手将她抱到自己身上,在梁以曦下意识缠住他坚实腰背的时候,陈豫景起身往房间走。梁以曦垂头同他接吻,细细密密的长发拢住眼前的光线,呼吸都变得缠绵。


    摸到她身上格外丝滑的料子,肌肤的温度染上手心,揉久了,好像要融化。没几步,陈豫景就将她抵在进门的墙边,下秒,耳旁传来一声清脆的“啪嗒”,眼前倏地暗下。


    两人一时没说话。呼吸相触。待适应了突如其来的黑暗,梁以曦看见他漆黑眼底极亮的光,好像雪夜深潭、明月高悬。梁以曦笑,低头轻轻啄吻他的嘴唇和鼻尖。陈豫景的笑声低沉许多。


    过了会,梁以曦伸手往后摸,想重新开灯,后背忽然伸来一只手。不过他不是帮她开灯的。陈豫景找了一会,愣是没找到拉链。宽阔掌心贴着她的后背,指腹一点点摸索,梁以曦忍不住笑,说这个是套进去的。


    后来,脚上的拖鞋晃晃悠悠,那件上衣始终没脱下。陈豫景脱这个不是很熟练,但脱里面的已经轻车熟路了。薄如丝缎的衣料很快洇出湿痕,半遮半掩,朦胧灯光下,露水一样的雪色,沾着风情万种的红。


    后半程进了浴室,许是觉得这件上衣这样穿在她身上实在好看,陈豫景到底也没舍得动它。只是梁以曦受不了,时间太久,他的兴致过分好了。她说再不脱下来,这件以后就没法穿了。陈豫景不是很明白,注视着镜子里的她,问这个世上只有这一件吗。他真是脑子昏了。说话都不像人话。


    过了会,他又低头去看,忍不住伸手触碰,然后问她一些莫名羞耻又无端认真的问题。


    比如疼不疼,这个是最多的,还有就是,感觉怎么样?他问得太细致,连碰到哪里了都要问清楚,饶是两人交往这么久,梁以曦也受不了。


    “闭嘴啊。”梁以曦去捂他的嘴,只是这样抬起上身他就进得更深了,镜子里纤薄雪白的后背很快呈现出大片莹润的粉色,她好像被一片热海淹没,呼吸都变得缓慢。陈豫景干脆抱起她,整个抱进怀里,亲她汗湿的头发和娇嫩的脸颊。


    浴室狼藉,草草收拾回到床上,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壁灯。很小的一团光线,只有凑得很近才能看到彼此的面容,视野里是模糊的一片。


    梁以曦在陈豫景怀里喝了点温吞的白开水。过了会,吹风机的声音响起。他的指尖时不时触碰到她的后颈和肩头,梁以曦觉得有点痒,埋着脑袋不作声笑。


    大概是今晚的氛围实在好,好半晌,两个人都没什么睡意。


    梁以曦抬头见他闭目养神,也想就这么睡,但闭上眼还是他在沙发上低头懊恼的动作,实在没忍住,轻轻笑起来。


    椿日


    陈豫景问她笑什么。梁以曦不说,他就睁开眼垂眼注视她。


    这个时候他变得沉稳许多,尽管眼底也有笑意,但目光落在她脸上,更多的是探寻。他的手在她后背抚摸,发丝细密,缠绕在他的手腕和指间。


    过了会,似乎是想起什么,他问将睡不睡的梁以曦:“想看日出吗?”


    说实话,那个时候梁以曦已经有点瞌睡了,闻言,她反应了几秒,然后抬头瞧他:“啊?”


    陈豫景好笑,闭上眼重复道:“日出。想看吗?”


    梁以曦也闭上眼,埋进他的肩窝,同白天说起时一样,咕哝:“我起不来的”


    陈豫景就没再说什么。


    不知道过去多久,梁以曦感觉自己模模糊糊睡了一觉,费劲睁开眼,昏暗光线里,陈豫景正在穿衣。他的影子落在一侧的墙壁上,好像一座利落的山峦。整理皮带的时候,他的动作刻意放得很轻,还注意了她一会,只是光线压根照不清梁以曦的面容。


    不过等弄好,他还是俯身过来亲了亲梁以曦嘴唇。梁以曦以为自己看错了,又疑惑难道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可她真的一点力气没有。镜子前,她的脚全程都着不了地,实在圈不住了才被他捞起。这个时候,她连动一动脚趾的力气也没有。


    大概是她看上去真的很疲惫,那几秒的恍惚睁眼没有被陈豫景发现。没多时,离开了房间一阵的陈豫景回来,抱起梁以曦,给她穿衣服。梁以曦靠着他的肩头,游魂一样问他几点了。


    陈豫景低声说四点多。他又叮嘱她继续睡,不会折腾太久的。闻言,梁以曦慢慢愣住,脑子里闪过什么,但也许是太困了,那一秒她没抓住。


    不过等陈豫景给她套上裙子、梳好头发,她坐在玄关的凳子上闭着眼睛打哈欠,陈豫景给她穿好鞋的时候,梁以曦猛然意识到,他们真的要去看日出。


    距离不算远,开车过去也就十几分钟。稀薄的晨光已经在尽头的天幕呈现出青灰的底色。


    鸥鸟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好像时间的齿轮,倏忽一下,就是人间一秒。


    车灯很长地往前延伸。


    周遭寂静,前一夜大雨连绵,这个时候的空气依旧潮湿,但也许是新的一天即将来临,拂面而来风里异常干爽。


    海边确实没有多少人。零星地分布着。


    车子停在最近的观景台,之后几分钟,陆续也有几辆车靠过来。


    梁以曦睡着了。快到的时候,她就睡了过去。看上去无比安静,没有一点心事,眉眼舒展,面朝陈豫景,睡得格外沉。


    陈豫景伸出手指碰了碰她的鼻尖。


    潮汐静谧,宛如摇篮曲。海风荡漾,思绪也仿佛被悬停。


    这样的场景,他记得自己以前是梦见过的。但不记得什么时候了。仿佛某种来自梦里的预言。


    又好像,因为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过于不真实,便只能往梦里找缘由。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他坐在车里,沉默注视着海天交接的地方。海水变得透明,耀眼的光线随着海波一圈圈弥散。


    蓦地,陈豫景想起她问自己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那个时候,他想的是彼此的年岁相差,多出的十年光阴,无论怎么往前追溯,十五六岁时的片段于他而言也十分依稀。


    不像她,说起初中的暗恋都好像在昨天。


    初中有三年,而他出现在她生命里的时间,站在此时此刻的时间截点,其实并不起眼。


    慢慢地,他就想起那个他们都没意识到的孩子。


    似乎唯有加上这样的份量,才能证明什么。可还是被他搞砸了。


    日出的光晕渐渐盛大。


    陈豫景闭上眼,感觉到一阵悲凉。


    那堵始终横亘在心口的屏障正一点点变得坚硬。


    他想,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无论如何。


    “陈豫景”


    耳旁传来一声嘀咕,梁以曦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正一眨不眨打量他,她不解道:“怎么不看?”


    “已经出来了。”说着,她朝前面望去。


    海水变得沸腾,耀眼的玫瑰金和眼前的蔚蓝照映着,呈现出一片光怪陆离。


    破晓一瞬,前夜的星光还在一侧闪烁。


    梁以曦拿出手机拍照,过了会,许是见隔着玻璃拍不好,她又裹紧披肩打开车门一路小跑到观景台的最前方。


    陈豫景注视着她。


    好一会,她和一群游客站在一起,拿着手机找角度拍,陈豫景瞧着,忍不住笑。


    又过了会,手机发出一连串声响。


    梁以曦发来好几张照片,场面都差不多,就是角度忽左忽右的。


    梁以曦催他:“过来嘛。”


    第55章 发烧 陈豫景一共听了三遍。


    李秘书打来电话的时候, 陈豫景刚将梁以曦送到下午的活动场地。


    秀场T台已经搭建好,面朝蔚蓝无际的海面。


    昨天暴雨,这两天都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风和日丽, U字型的观众席布置得好像一座花园。


    周围已经有粉丝流连拍照, 主办方似乎想在明天之前全部保密, 他们刚到的一会功夫, 长长的隔离线已经拉开。


    不过周围人来人往, 还是比往常热闹。


    听她说, 今天下午全是彩排, 结束时间不一定。


    说完, 梁以曦就接了苏瑶电话, 拎上包、关上车门, 一路飞快地跑到场地后面去了。


    裙摆比她文静, 小心翼翼贴着她白皙的小腿肚, 好像一只没精打采的蝴蝶。


    今早看完日出, 回到车上眨眼睡得人事不知。下车还是陈豫景背的。电梯里垂着两手, 面颊紧挨着他的脖颈, 睡得那叫一个沉, 呼吸声都重了。陈豫景好笑,扭头瞧镜子。早上出门本就仓促, 这会被海风吹毛了的头发一整个劈头盖脸,乱蓬蓬的, 看上去特别像一只闯了大祸的小猫——沙滩那会倒是十分机敏, 跟着专业的摄影人找角度。


    这样无知无觉、一觉睡到中午,醒来那叫一个精力充沛。房间里乱窜,找东找西。陈豫景那会都有点隐约的头疼。大约是海风吹多了。但他没说, 没事人一样给她叫餐,然后在房间里按照她的吩咐,将散落的化妆品和小物件一样样归到包里。


    男朋友这样贴心,任劳任背的,上了车,涂口红之前像是灵机一动,未等车子启动,梁以曦忽然凑过去捧住他的脸颊左右各亲了亲。陈豫景差点笑出声,扭头就见她唰地坐正了,对着镜子给自己认认真真涂口红。这个先后顺序,不得不说,还是很合理的。


    驶离这片旅游核心区,电话接通,传来李秘书的声音。


    “陈先生,人找到了。”


    陈豫景目视前方,容色如常,“嗯。”


    “按照您的吩咐问了几个问题,录音文件已经发给您了。”


    陈豫景没再说什么,挂电话之前,他问李秘书:“何耀方最近一直找你吗?”


    李秘书倒没多迟疑,坦诚道:“都是关于您的行程。”


    何耀方要了解他的行程,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询问他的秘书,这在一般的公务交流中也十分通常。


    “有问过梁小姐吗?”陈豫景忽然道。


    李秘书说:“每次询问您的行程,都会问梁小姐是不是在。”


    陈豫景不是很意外,便道:“你怎么说。”


    李秘书:“我说不清楚。”


    回到办公室,邮箱里已经有一封音频压缩文件。


    陈豫景点开,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屏幕上映出他冷峻的面容。


    辛高勇的声音听上去不是很好,大概是连日的躲藏,让他的精神和肉.体都饱受折磨。


    提问的人在问出“去渠田那天,是不是何耀方告诉你的,他对你说了什


    春鈤


    么”时,辛高勇的声音还有些迟疑。他似乎在顾虑什么。


    只不过,紧接着下秒,杀猪似的惨叫瞬间充斥耳机。他应该从没被这么对待过,惊恐至极地惨声嚎叫,嗓子口发出“嗬哧”、“嗬哧”的吞咽和抽气声。


    辛高勇顿时清醒,连说了很多个“是”。


    背景音里,传来桌椅之类被推到的声音,砸在地上发出轰隆又短促的声响。


    “他说陈豫景查出了一点东西,让我最好去渠田看看”他好像在挪动,语气惊慌。


    “就说了这个?”


    “对、临时叫我过去说的”


    “后来见面了吗?”


    “没和陈豫景他们吃完我就给何耀方打了电话”


    “说什么?”


    “我说陈豫景状态不对,看起来事情不小,催他想想办法。”


    “他让我去找梁瀚桢的女儿问问。”


    伴随椅子被拉开的声音,随即,辛高勇又十分仓促地往什么地方挪了挪。


    “原话是什么?陈先生想知道你和何耀方那段时间沟通的原话。”


    辛高勇吞了吞口水,他似乎在回忆,开口说话的时候,猛地被自己呛到,咳了好一会声音才嘶哑地传出。


    “他说,把人抓过来问问就清楚了,让我不要自乱阵脚。我没搞懂,提了之前钢笔的事,我说没道理啊,万一问不出怎么办——我怕他借我拖延时间。他这个人我不敢全信他。他就有点不耐烦,告诉我说是赵坤递的消息,陈豫景一早联系他的,没错,让我放心去问。”


    “我就说人不是江宏斌,弄死了怎么办。他说就是要灭口的。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


    耳旁的说话声变得断断续续。


    “何耀方通知你跑的?”


    “对”


    “怎么和你说的?原话。”


    “威胁我,说跑了还能有条命,留下来,他不保证”


    陈豫景靠在椅背,注视眼前上下波动的曲线。


    过了会,他起身走到窗边。


    炙热的阳光灼烤着这座城市,雪白的光线在半空弥散,锋利如刃。


    一旁,音频播放终止,开始从头循环。


    陈豫景一共听了三遍。


    第二天,辛高勇被捕的消息传遍了津州。


    中午陈必忠打来电话问他还要在这边待多久,又说何耀方阴晴不定,从厦门回来心情还不错,找他吃了顿饭,今天就在办公室大发雷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道了好几句“多事之秋”。


    从始至终,陈豫景都没说什么。


    梁以曦最后一天的工作堪称混乱。


    中午两人都没联系上,她快忙疯了。


    来了不知道多少媒体,梁以曦发誓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炸眼的闪光灯。


    相比之下,苏瑶十分镇定。她甚至有种终于到了这天的松懈感,整个人还有点颓废。


    一旁,梁以曦还在目不转睛地哇哇哇,她一边好笑瞧着,一边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灌咖啡续精力。


    等太阳终于落山,活动才正式开始。


    那个时候,持续好几天的情绪沉淀不少,周遭似乎也变得静谧。


    瑰丽纷繁的暮色笼罩住这片海湾,聚光灯显得尤为闪耀,来来回回都是衣香鬓影的盛大场面。


    梁以曦给苏瑶录了几个vlog,上台前、上台时,还有幕后的一些琐碎时刻。苏瑶也给她录了一段“新晋助理vlog”。不得不说,她才是专业的,相比梁以曦笨拙但务求周全的录制,她随手一录就让梁以曦觉得很会抓重点。


    “我就说,我以后是要当导演的。”苏瑶得意。


    活动正式结束,时间也已经过了十一点。


    梁以曦先把苏瑶送回了酒店,然后打车回陈豫景那。


    下午两人联系中断后,他就只在傍晚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梁以曦打开手机,发现自己回了个努力吃饭的表情包。过后他就没再打扰她。他应该也关注到这个活动了。因为车子路过市区中心地段,光彩夺目的显示屏上正在播送今天傍晚的几个明星剪辑片段,一侧配以品牌巨大到令人震撼的logo。


    回到酒店,梁以曦一开始并没有找到人。


    因为陈豫景压根不在房间。她有点疑惑,心想这个时间点,不在床上睡觉,能在哪。


    不过下秒,她就在沙发上找到了烧得迷迷糊糊的陈豫景。


    梁以曦蹲下来摸他的额头,小声叫他名字。


    陈豫景还是很敏锐的,他睁开眼,很疲惫的样子,问她:“怎么了?”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发高烧,询问的语气也好像是在问她出了什么事。


    梁以曦有点无奈,又仔细摸了摸,然后起身去叫酒店送药。


    陈豫景跟着慢慢坐起来,按照梁以曦的动作也摸了摸自己脑门,半晌放下手,对接了杯温水过来的梁以曦说:“我发烧了。”


    语气里有种茫然的无辜,估计她再来晚些,就要烧傻了。


    梁以曦憋笑,凑去亲了亲他的额头,奖励似的语气:“对。”


    陈豫景:“”


    第55章 退烧 一点都逃不了。


    陈豫景确实不知道自己发烧了。


    梁以曦摸他额头的时候, 他以为她是想把自己叫醒。


    昨天海边回来后确实有些头疼,不过很快他就没什么功夫去感知那一点疼痛了。他太忙了。


    之后录音发来,那天里剩下的时间, 他都在想辛高勇的话, 一直到今天下午, 他觉得一切都在正常范围——无论是体温还是头疼的症状。


    处理完公务回到酒店, 也许是连日来的交接和审查工作终于有了收尾迹象, 他首先感觉到的是疲惫。


    只是仰头靠在沙发上, 辛高勇的话再度进入脑海。


    那个时候, 他倒渐渐不是那么疲惫了, 仿佛又听了几遍录音, 一字一句, 清晰得好像已经刻在脑子里。


    至于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陈豫景一点印象没有。


    时间不算晚, 酒店很快送来退烧药。


    梁以曦坐在一旁仔细看说明书, 陈豫景好笑地瞧着她专注的侧脸。


    回来找不到人, 里里外外的灯都开了个遍, 这会光线亮得出奇, 陈豫景能看到她弯弯翘翘、又细又长的眼睫。化了的妆还没卸, 乌黑的、忽闪忽闪,投下细碎的影子。很好看。就像日照晴空里落在白瓷上的纤枝花影。


    吃了药, 按照她的吩咐,他得去床上好好躺着。


    陈豫景想这是什么难题吗, 但下秒, 站起来就是一阵头晕眼花,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生病了,陈豫景的表情看上去都有点震惊。


    梁以曦忍不住笑, 一下抱住他,随即被他带得摔倒在沙发里。陈豫景对自己沉默了。半晌没出声。


    两个人就这么凑活了一会。梁以曦忙了一天,也有点累,干脆往他颈窝里埋。他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干净又干燥,带着热度明显的体温,面颊贴上去,好像贴着某种大型动物的腹部。


    察觉梁以曦的状态,陈豫景拍了拍她的后背,又去摸她的头发,想了想,问她今天活动还顺利吗。梁以曦对着他的胸膛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说:“就是太忙了,脑子里每分钟同时冒出四五件事没有人是走路的,全在跑苏瑶还给我拍了一个vlog,她真的很专业,说以后要当导演”


    听她说话,陈豫景感觉自己要睡着。


    过了会,他翻了个身,故意似的,将梁以曦挤进沙发边角。梁以曦笑得不行。陈豫景不管,双手牢牢环着,将她整个嵌入自己怀里。


    她的声音从心口传来,好像她真的在里面,一点都逃不了。


    两个人就这么有点奇怪地缩在沙发里。


    等被人推醒,陈豫景感觉自己囫囵睡了一觉。梁以曦看上去快要憋死,脸颊红红的,她站起来从他身上跨下去,端来水让陈豫景再喝点,然后拉他去床上。


    陈豫景慢慢起来,跟着她回房间。他看着梁以曦的发顶,视线落在她牵着自己的手上,偶尔她回头,眼底有笑意,似乎笑他前一刻的头晕眼花,或者眼下因为要面子而过分谨慎地走路状态。


    这样的感觉过于陌生。也不是说


    CR


    成长的岁月里他有多么缺乏照顾——相反,陈必忠照顾他照顾得还是很尽心的。只是这种尽心类似于讨好。过于明显。年少的时候陈豫景不知道他在讨好谁,长大后清楚了,谈不上意外,更别说在意。


    之后梁以曦去洗澡,陈豫景便睡着了。


    后半夜接近黎明的时候,嗓子口灼烧得厉害,睁开眼,梁以曦搂着他的腰睡得极沉,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好像某种取暖的小动物。陈豫景就没动。


    也许是烧退了,两日来,脑海中的诸多思绪头一回、从未有过的清醒。


    那些反复的、最后仿佛成为某种白噪音的录音,这个时候也一点点消失,类似海啸退去后的遍地残骸。


    ——何耀方必须死。


    这个想法十分自然地进入脑海,没有一点突兀。


    似乎在一切只是尚显端倪、在他笃定总要有人付出代价的时候,直觉就已经替他做了决定。


    辛高勇被捕,接下来就是梁瀚桢案子的重申,此前所有证据都会拿到明面上来,何耀方不可能袖手,他能提前通知辛高勇,说明汇富和渠田的事还有更深的牵扯。


    这个牵扯在哪里。


    辛高勇会说吗。


    那个时候,他还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但是对于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以至之后的五年,只要想起,那堵始终横亘在心口的壁垒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变得坚硬。


    他不能再有任何差错。


    在何耀方死之前。


    再次清醒,陈豫景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嗓子被忽略太久,发个音都能尝到一点血腥味。


    他这样,原定今天回湖州的行程,只能取消。看出梁以曦心软的打算,陈豫景感觉自己还能再惨点。梁以曦也看出他毫不遮掩的愉悦,他半躺在床上,一个劲瞧她,除了发不了声,瞧着没有半点不适。


    陈豫景的工作推迟了半天,上午休息好后,他还是拿了李秘书送过来的文件。


    虽说不用外出,但这样的状态也十分不利于康复。果不其然,傍晚他又发了一次低烧。相比前一晚来势汹汹的热度,这次的低烧温和许多。简单吃了清淡的晚餐,陈豫景半躺在床上翻文件,只不过总要叫几声梁以曦,隔一阵把人叫过来,也没别的事,弄得梁以曦好气又好笑。


    “嗓子不舒服就不要说话了呀。要工作就好好工作呀。”她还有点严格。


    陈豫景罕见沉默。


    梁以曦没好气:“看,说你你又这样。”


    语气过分无奈了,好像拿他十分没有办法,又像背地里嘀咕他不懂事、问他几岁了。


    陈豫景:“”真是气笑了。


    见他说不出话,梁以曦莫名得意,一脸笑意。


    忽然,陈豫景朝她伸出手,很好说话的样子,似乎单纯就是想拉拉她的手。


    “干嘛。”梁以曦看不懂,把手伸过去。


    下秒,整个人就被拉到怀里,然后屁股上挨了一记。


    还挺响。


    梁以曦:“”


    好久,梁以曦趴他胸口,小声嘟囔:“一点都说不了是吗。”


    陈豫景:“”


    第57章 结痂 他是什么东西,你也差不多。


    一周后, 陈豫景病愈,从湖州回了津州。


    他这个路线说起来比较曲折,但也十分好理解。秦归如早就看出猫腻, 勒令梁以曦必须赶紧回家。陈豫景本来也计划这边的工作告一段落就回湖州陪她几天, 索性跟着梁以曦一道回去。


    他一个人在附近的酒店“养病”, 梁以曦白天上门, 晚上见缝插针溜出来和他见面。


    这件事一开始没人知道。毕竟家里大人也不会一双眼一直盯着她。


    后来, 章叙清发现家里隔三差五煲汤、上午做暖粥, 下午配点心, 梁以曦跟在阿姨后头边学边吃, 关键学好了、做好了, 一眨眼人还不见了。


    章叙清就问文小姐, 文小姐待家里, 瞧得最清楚。可文小姐擦擦嘴, 一口咬定不清楚, 转头再问您想想, 又说自己犯困呢, 想不起来。


    秦归如最近比较忙, 暑假会多, 好几个高校的学术会议,还有年中学科评估大会, 这点事他压根注意不了。更何况,他现在越来越觉得养孩子烦恼多于幸福——光催梁以曦回来, 前前后后, 就催得他血压直升。这个陈豫景是有什么天大的能耐吗。一个男人,迷得女人神魂颠倒,不会是好事。秦教授认定。


    最后还是被章叙清抓个正着。文小姐见状慢吞吞背着手进房间。她不好说。毕竟心肝宝贝确实有点恋爱脑, 可她天天吃得也不少。章叙清瞧着好笑,准备说完小的再去找找老的。


    相比秦归如一棍子打散的态度,她还是很宽和的,讲究顺其自然,只是她不明白这一天天搁家里搬东搬西,怎么,陈豫景在外面是没饭吃吗。


    梁以曦解释:“他生病了。”


    章叙清皱眉:“什么病?”


    梁以曦笑:“感冒。”


    章叙清:“”


    见她一副莫名担负责任的眼神,亮晶晶的,章叙清不知道说什么。


    “这么喜欢吗?”过了会,她笑着问梁以曦。


    一旁,收拾的阿姨也瞧过来。


    梁以曦笑眯眯,点了点头,打量着章叙清估计和舅舅一个态度,贴上去、装作叹气的样子撒娇。弄得章叙清心软,喜欢一个人喜欢成这样,再说丧气的话,肯定是要哭的。


    家里这个不好说,章叙清慢慢也和秦归如一个态度——这个陈豫景,不声不响,吃了他们家不少,真是不简单。


    陈豫景不知道这些。


    他这阵子多少闲下来,好像回到当初在英国同梁以曦相处的时光。嗓子在抵达湖州的那天就好得差不多了,之后几天梁以曦从家里煲东西带过来,陈豫景不知道里面都加了什么,总之吃得人心浮气躁,后面他就不是很想吃了。他担心自己感冒没好全,接吻次数多了,传染给梁以曦。


    梁以曦不知道,以为他挑食。这个说法就像之前被他揍屁股的那次,明里暗里好像在问他几岁了,陈豫景挺不爱听的。梁以曦越来越觉得他这个人奇怪,说他年纪大,他生气,问他几岁了,他又不高兴。


    叫什么陈豫景啊,人模人样的,干脆叫不高兴好了。


    碰上秦归如晚上不在家吃,梁以曦就跑去和陈豫景出去吃。


    湖州好吃的很多,地方特色有、时兴创意的也有。驱车一个多小时去湖州下面的镇上吃当地有名的海鲜,或者就在市里的商场找个新开的店尝鲜,再一路走回去,时间变得格外贴心,每分每秒都恰到好处。


    当然,这样的日子毕竟躲在大人眼皮子底下,于是惊险时刻也时常发生。


    换做以前,陈豫景是不会在意秦归如看法的。


    何止不在意——正大光明地站到人家长辈跟前、登堂入室说要娶人家外甥女,连婚后孩子的问题都想好了,气得秦归如摔门就走。


    于是,梁以曦发现,他变得谨慎许多。


    不过这样的变化描述过于单一,其实早在察觉他心事过重的时候,他好像就慢慢这样了。


    两个人牵着手往回走,酒店和家里本就挨得近,路上碰上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章叙清最早发现梁以曦和陈豫景,她一把拉住秦归如,特意转了个身,说要不还是开车过去,然后赶紧给梁以曦发信息。秦归如不是很明白,这么点路,走走当锻炼身体了,到了地方还得找地停车。见章叙清坚持,秦归如便答应了。


    那边,收到报信的梁以曦顿时鬼鬼祟祟,吩咐陈豫景站在原地,自己跑去前头探头探脑。


    果不其然,就见她舅她舅妈手牵手往家的方向走。


    真是虚惊一场。


    后来两人并排坐在小区外隔着一片茂盛花丛的长椅上,一路目送秦教授开车出来。


    从始至终,陈豫景很安静地坐在梁以曦身边。


    开始,有那么


    椿日


    几秒,他甚至觉得,就算秦归如发现了,要求梁以曦即刻与他分手,或者,带梁以曦离开,他也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但是,同她并肩坐着的几分钟里,他又无比希望,希望秦归如暂时不要发现,因为他真的很想要这样的时间。


    虽然是一场长久未经的发烧、一次副作用明显的感冒,他却觉得自己好像从一场漫长的痛苦里一点点地、挣扎了出来。而那个被剖开的血肉,慢慢也在周围结了痂。


    车子渐行渐远。


    梁以曦眯眼瞧着,松口气,整个人歪到陈豫景身上。


    她还有点不好意思,仰面安慰陈豫景:“我会找时间和舅舅好好说的。”


    她的态度也变得有些不同。


    之前因为陪伴的时间、秦归如的反对,还有文森的事,她说分手,虽然那个时候陈豫景也说过类似的保证,但现在她提起,好像这件事忽然间变得不是那么紧迫了。


    都会解决的。


    都是可以商量的。


    离开湖州前一天,陈豫景开车去了趟湖安道。


    去之前他和梁以曦说了声,梁以曦欲言又止,但没说什么。


    到的时候,时近正午。


    盛阳高照,仲夏热得人头晕眼花。


    草木葱郁,葳蕤纵深,扑面而来的荼蘼香气一如既往馥郁到令人呼吸都困难。


    一路走进,繁复又艳丽的色彩,团团锦簇,好像一张张奢靡的蛛网。


    钟淑雯坐在檐下闭目养神。


    这个地方不朝阳,有很细的风从草木的间隙里丝丝缕缕地拂来,过于细了,不仔细感受,根本感受不了,只剩那股浓郁花香。


    她看上去状态不错。这是极少见的。覆在胸口的手上握着一柄样式精巧又奢华的珍珠小扇,美得好像屏风里的人,就是没什么生气,脸也白,神情冷淡。


    睁眼瞧见是他,钟淑雯没说话,继续闭上眼。


    陈豫景也不说话,隔了张竹编高脚小茶几,他坐在另一旁。


    椅子不知道何耀方从哪里寻来的,有种沁凉的触感,瞧着却是木质。


    很快,有人轻手轻脚上前端了杯水。


    陈豫景低声道谢。


    他这声不高,钟淑雯却睁开眼,一双极黑的眼盯住他,朝他打量。


    但她还是没说什么,看够了,依旧闭眼养神。


    这是极少的、母子两人没有任何“意外”的、各自坐在一边的时光。


    陈豫景坐了整整五个钟头。


    这段时间里,他什么也没想,但好像又想了很多。


    中间,他莫名想到从钟淑雯身上问一问关于何耀方的事。


    只是这个念头刚起,他就发现,这是何耀方惯用的处事方法。


    最后,他什么都没说。


    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钟淑雯却忽然开口问道:“怎么了?”


    陈豫景转身。


    她还是闭着眼,没睁开,似是察觉他的注目,嘴角轻蔑至极地微微扬了扬,语声婉转,美妙又动听。


    她对陈豫景说:“你每回来,看我的眼神都像在看怪物。今天却不是。”


    “你从来不会对这里的人客气。我知道你厌恶这里,每次都是何耀方那个畜生逼你。”


    “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看上去像只小羊。”


    陈豫景:“”


    “没什么。”陈豫景硬声。


    倒不是因为第一次被人这样说,而是因为说的人是他的母亲,而这个母亲在之前的每一次,都想让他去死。这样的对话太陌生了。他同她本就无话可说。


    钟淑雯轻轻一笑,忽然又道:“上次那个小姑娘怎么没来?”


    “长得真好看。哪里找的。”


    “不会和那个畜生一样吧?”


    “也对,你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他是什么东西,你也差不多。”


    陈豫景面无表情:“我走了。”


    钟淑雯懒懒挥手。


    只是走出两步,突然有人近前对钟淑雯说,有一个姓梁的小姑娘开车过来问陈先生。


    钟淑雯总算睁开眼,视线先是在微微诧异的陈豫景身上转了圈,语气里带上莫名的笑意,她说:“请她上来。晚上一道吃顿饭吧。”


    陈豫景皱眉看向钟淑雯。


    钟淑雯仍旧闭眼,似乎看他一眼就要发病,只是道:“你要回去就回去吧。”


    “好久没和小姑娘吃饭了。”


    “这么礼貌的小姑娘。上回来就发现了。”


    陈豫景:“”


    第58章 粉钻 梁小姐,好久不见。


    梁以曦轻手轻脚跟在后头, 一脸凝重。


    这个地方不是第一次来。上回还是愁云惨淡的寒冷冬日,这回虽是盛夏,但周遭肆意蔓生的植被和密不透风的花丛无端营造出一种呼吸都紧促的感觉, 好像四面被包围住了, 人困在里面, 跑都跑不了。


    拐过楼梯, 就见陈豫景站在门边, 微微笑着朝她望来。


    瞧着心情还可以, 嘴角弯起, 倚在墙壁, 衬得肩宽腿长, 姿态也平和, 应该耐心等了许久, 是同往常一样的不紧不慢。


    梁以曦板起脸, 怒气冲冲瞪他, 离近了, 用一种压得很低但又十分重的语气对他说:“电话都打不通。”


    陈豫景愣住。


    她鲜少这样瞪他, 凶得不得了, 好像他犯了天条。


    陈豫景想起来了, 上前牵她的手,解释:“在车里没带上。”


    确实如此。到这里的时候, 他在车里坐了一会,记忆中看了眼时间就打开车门出来, 没顾上手机放哪里了。


    “我以为你——”梁以曦气道, 可说了一半,见身旁一路带她的人还等着,便使劲咬唇咽下, 只管用眼睛继续瞪。


    陈豫景笑,屈指去蹭她倔得不行的嘴唇,梁以曦躲开,还想说什么,面前的门却开了。


    钟淑雯站在门里,余光瞥了眼陈豫景,淡淡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陈豫景:“”


    梁以曦:?


    说完,钟淑雯又对一脸莫名的梁以曦道:“梁小姐,好久不见。”


    “想邀请你一起吃个晚饭。”


    她今天的状态确实很好,对着梁以曦笑意温和,嘴角扬到眉梢,整张美人面焕然如芙蓉,好像蜡烛从里面簌簌亮起,一点点映出屏风上美艳倾城的神态。


    梁以曦看得有点呆。


    说实话,钟淑雯笑起来的眉眼同陈豫景极其神似。


    已近傍晚,夕阳的余晖泼开半边,草木仿佛淹没在这片火红里。


    霞光遥遥映来,浓墨重彩,衬得钟淑雯线条精致的侧脸也分外绮丽。这不像上回远远回望,天寒日暮,面容都变得冷酷。此刻,近距离的注视,她的美无疑是有魅惑性的,足够让人目不转睛。


    陈豫景瞧着梁以曦,不由好笑,忍不住又屈指碰了碰她的面颊。


    钟淑雯似乎也被她这样直白坦诚的反应逗到了,居然笑了一声。她许多年没笑过了。此刻眼神也变得柔和。


    “要不要和我一起吃晚饭?你想吃什么?”她重复问了遍梁以曦,靠近几步。


    梁以曦转头看陈豫景。


    ——说实话,此时此刻,母子俩看她的眼神大差不差。


    梁以曦犹豫:“谢谢您。我是来接他的。”她礼貌地解释,顺带指了指身后的陈豫景。


    陈豫景笑。


    钟淑雯这才将目光稍微瞥到他身上,眼眸微转,道:“他和我们一起吃。梁小姐,你想吃什么?”


    被长辈连着问,梁以曦赶紧道:“我都可以。我不挑食的。”


    钟淑雯似乎更满意了,她朝梁以曦伸出手,轻声:“跟我来。”说着,她的眼神朝一旁瞥去,很快,响起其他人悄声走动、四处安排的动静。


    陈豫景站在原地。


    走了两步,梁以曦回头看他。


    察觉手心的迟疑,钟淑雯微微偏头,随即不耐低喝:“跟上。”


    陈豫景:“”


    几乎称得上富丽堂皇的一间卧房。进出两道门。一道隔着衣帽间、小型会客室,还有一个化妆间。再里面的一道,就是


    CR


    真正的卧房。两道房门敞着,隐约能看见最里面大得出奇的一张床,边角散落着几只抱枕,还有几样不知道是不是裙子的华丽布料,垂在一侧轻轻荡着。


    “叫什么?”


    “梁以曦。以后的以,日字旁的曦。”


    “你父亲是梁瀚桢吧,我见过他。很不好说话的一个男人。倒是听说十分爱妻。当年我给自己选墓地,看中了那片,一打听,说是梁瀚桢全买下了。给自己和妻子的。”


    梁以曦点头,小声:“是的”说完又觉得不大好,便更小声道:“不好意思啊”


    陈豫景注视她愧疚低下的脑袋忍不住笑。


    “今年几岁?”钟淑雯带她进一侧的化妆间。


    “二十一。”


    话音落下,钟淑雯脚步微顿,她轻轻啧了一声,扭头看向陈豫景,对梁以曦说:“你知道他几岁吗?”


    梁以曦莫名:“知道。”


    “他大你太多了。以后你们会生出很多问题的,你完全可以找个更年轻的。”钟淑雯语重心长。


    梁以曦感觉自己后脑勺快被陈豫景盯穿了。


    但毕竟是长辈,当面的话还是要听的,她低下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没作声。钟淑雯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没再说什么。她拉她在凳子上坐下,随手拉开一抽屉的首饰,语气好像在哄梁以曦:“看看喜不喜欢?”


    “都给你好不好?”


    梁以曦觉得耳朵突然不是那么好使、眼睛好像也有点瞎。


    她甚至看到一颗只会在科普读物里才会出现的那种分量的粉钻。饶是从小见多识广,可这样奢靡的程度,还是让她不知所措。


    于是,她朝几步外、门边的陈豫景偷偷望去。


    只是不知为何,他和他妈瞧着一模一样,都在津津有味地观察她的反应,接收到梁以曦的求助,他还轻轻笑了下。


    梁以曦只好抬头对热情的钟淑雯十分为难道:“不要的话会怎么样?”


    她这样问,完全下意识,似乎这几分钟的相处,梁以曦就已经隐约察觉钟淑雯看似温和实则跋扈迫人的性格。


    话音落下,钟淑雯再次笑出声。因为梁以曦的玲珑心思。


    她看上去心情似乎更好了,眼波微转,随手就拿起那颗粉钻,放到梁以曦受惊后微微凉的手心,“这个给你。”


    顿时,梁以曦感觉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看出她的惊慌和无措,钟淑雯凑到她耳边,轻声:“不要的话,我就把他杀了。”


    她朝陈豫景的方向偏了偏头,语气带笑。这句话根本就没有任何铺垫,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家常便饭。


    梁以曦猛地睁大眼,难以置信,下意识攥紧手心。


    她看上去不像在说假话。加上之前陈豫景同她说过的,这个时候,梁以曦感觉头皮都发麻了。


    下秒,陈豫景上前拉她起来,将她整个抱进怀里,一边轻轻抚摸她僵硬的背,一边对钟淑雯冷声:“不要对她说这样的话。”


    钟淑雯则有些漠然。


    她在梁以曦之前坐过的凳子上坐下,抬手拨弄抽屉里的珠宝,良久,没再说什么。


    第59章 静止 他骗她。


    梁以曦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履薄冰。


    出了这遭, 之后的饭桌上,她都没敢放下那颗粉钻。


    钟淑雯的话已经超出了玩笑的范围。


    从她漫不经心又目标明确的语气里就可以分辨,杀人的念头对她来说就像空气——那些她仇恨的、怨愤的、看到就烦闷的, 她毫不在意, 通通死了最好。


    她被困在这里太久, 如同墙上的孔雀, 只是因为这个始终未能完成的念头, 濒死一样地活着。


    一顿饭没有吃完, 钟淑雯状态渐渐有些差。她坐在那里, 除了开始还会问梁以曦饭菜合不合胃口, 后面就一句话也不说了。慢慢地, 梁以曦嚼饭的动作都卡住了。一旁, 陈豫景无奈, 给她盛了碗汤。梁以曦接汤的时候没发出一点声音。后来, 不知想到了什么, 钟淑雯双手捂面, 看着像是要哭, 又好像很累的样子。


    很快有人走近, 是一位瞧着十分年迈的老婆婆, 钟淑雯很快就被老婆婆带去休息了。


    临走,老婆婆对梁以曦说:“梁小姐, 慢慢吃。”


    可梁以曦一点胃口都没有。


    回去路上,她问陈豫景:“她真的会杀了你吗?”


    陈豫景点头。


    车子驶进山道里黑黢黢的夜色, 高枝的树影好像鬼魅, 衔着不知道哪来的风,幢幢摇晃。


    “那你还能长这么大?”梁以曦疑惑。其实她是一点都不信的。


    闻言,陈豫景不是很明白, 话在脑子里转了转,他问梁以曦:“你很失望?”


    梁以曦:“”


    “我的意思是,她如果真的想伤害你,你小时候是怎么”


    陈豫景目视前方,淡淡道:“陈必忠说,当时何耀方告诉她,只要把孩子好好生下来,等孩子会走路了,他就放她离开。”


    梁以曦难以置信,怒道:“他骗她!”


    “对。”


    前方出现进入湖州市区的路标提示,梁以曦忽然说:“她最想杀的是何耀方。”


    陈豫景没说话。在他的印象里,何耀方确实被钟淑雯捅过几次,其中一次就偏了零点几毫米,差点下了病危。就在钟淑雯说要给自己买墓地的那年。


    隔天他回到津州,陈必忠就问他是不是去看钟淑雯了。


    每回陈豫景去看钟淑雯,他都会来问,问得很详细。陈豫景就说她看起来状态还可以,说到晚上没吃多少时,陈必忠点点头,念叨最近天热,可能没什么胃口。陈豫景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在陈必忠眼里,钟淑雯一点问题没有。


    “对了”,像是才想起来,隔着一道门,陈必忠问他:“你让人见过辛高勇了?”


    陈豫景站在镜前,陈必忠的话从门外传进来,他慢慢解下手上的腕表,没说话。


    陈必忠语气迟疑:“别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就算做了什么,也别当他不知道。”


    顿了顿,他又说:“听说他前两天刚见过辛高勇。”


    陈豫景皱眉:“见?怎么见?”


    陈必忠走到门边,又是一副他脑子不好的表情,语气也重了:“总之回来就找我了,让我跟你说,不要想有的没的。辛高勇的话做不得数。你自己心里掂量掂量。还有,梁瀚桢的女儿——”


    陈豫景顿住。


    “他说你要是实在喜欢,就先这样。不过结婚想都不要想。他会为你打算的。”


    说完,怕忘了还有什么事,陈必忠拿出手机,仔细翻了翻,然后对陈豫景说:“下个周末去那边吃饭。”


    那边就是何耀方的家。


    陈豫景不是第一次去。


    不过仔细算起来,这么多年,去的次数两只手也数得过来。


    周末是个阴天。


    津州夏季干燥,碰上雾霾严重,空气里能闻到明显的灰尘颗粒。


    阴天加重闷热,整座城市好像封闭在了酷暑里。树木静止,虫鸣都变得嘶哑。


    傍晚时分打起闷雷。轰隆隆的,一阵接一阵。


    泥尘的气息越来越浑浊,看样子有大暴雨。


    陈豫景到的时候,陈必忠已经在会客间里候了一会了。


    曾青蓉见他到,笑着迎上来,一边问陈豫景外面风大不大,一边又同他仔细解释:“再等等,还在打电话呢。”


    “晚饭想吃什么?”


    陈豫景礼貌道:“都可以。”


    隔着一条廊道,陈必忠一直在探头,隐约听见,陈豫景进来后他就压低声音训他:“又不叫曾姨。”


    陈豫景和之前无数次一样,当没听见。他在一边面无表情地坐下,抬眼望着窗外愈渐黑沉的天幕。


    陈必忠也不好多说。训一句意思意思,毕竟明面上归他,可要他真像老子一样发号施令,他是一点都不敢的。


    陈豫景到了,曾青蓉才上楼叫人。


    没一


    椿日


    会,何耀方下来。


    脚步声传到会客间,陈必忠瞬间坐直不少,他双手搁膝上,神情也谨慎许多。


    何耀方没进来,站在楼梯口朝陈豫景的方向看了看。他注视着陈豫景露出的半边身体,一双眼里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精深的眸光掩去,他忽然扭头对曾青蓉说:“你弟弟有个女儿,工作了吗?”


    他这声不高不低,传到哪里听起来都好像在闲谈。只是没人会当他在闲谈。


    曾青蓉了然,笑道:“您忘了,年初那会曾朔还来说呢,最近忙着评副高呢。”


    何耀方点头,没再说什么,“吃饭吧。”


    “豫景。”他扬声。


    几句话下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陈必忠顿觉今晚要完。


    他冒了一脑袋汗,何耀方这声响起,他赶紧朝一旁的陈豫景看去。


    会客间里开了一盏灯,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暴雨将至,电压不稳,光线晦暗许多。


    陈豫景坐着,容色平静,依旧朝窗外注目。明灭的光线在他鼻梁一侧落下半弧阴影,遮蔽了他眼底的神色。


    那个时候,山雨欲来的势头已经十分严峻了。


    漆黑的云层压得极低,窗口露出小半的青灰天色,似乎下秒就要被整个吞没。


    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过了会,像是回了神,凝定的目光稍稍落下,陈豫景起身朝外走去。


    他看上去真的像是去吃一顿饭的。


    陈必忠一脸惊异,换做以往,那张脸早就沉了。说不定还会拔腿就离开。


    今天是怎么了?可他想了片刻,怎么都想不明白。


    第50章 小气 不要说话了。


    曾青蓉殷勤许多, 饭桌上问了几回陈豫景饭菜合不合胃口。


    提的次数多了,何耀方像是想起什么,说:“豫景小时候是有点挑食。”


    陈必忠赶紧道:“胃口还不好。”


    曾青蓉笑:“小孩肠胃弱, 长大就好了”


    雷雨还没下下来, 窗外黑沉沉的, 翻滚的云层仿佛凝固了, 只听得到呜呜风声。


    陈豫景一言不发, 面上仍旧看不出任何, 像极了吃饭不说话的晚辈。


    其余三人你一言我一句, 说完冷了场, 陈必忠看了眼陈豫景, 又去观察何耀方。


    何耀方略皱了下眉, 但没说什么。片刻, 吃得差不多, 他问陈豫景厦门那边的工作处理得怎么样。陈豫景正好吃完, 便放下碗说了几句, 语气也和平常一样。陈必忠听着, 心里又泛起嘀咕。


    这已经不是反常了。


    他看上去像变了个人。


    何耀方也有这种感觉, 而且这种感觉给他带来不好的预感, 随即,他就想起辛高勇说的, 陈豫景知道了渠田前前后后是怎么一回事。


    眼下提这件事他朝含笑注视他们父子的曾青蓉扫了眼。


    曾青蓉稍愣,很快会意, 起身说厨房炖着汤, 她过去看看。


    “啪嗒”、“啪嗒”的声音落在窗玻璃上,先头下得急,雨点混乱又急促。


    何耀方的声音低沉缓慢:“辛高勇说你录了音。”


    话音落下, 陈必忠一脸震惊地朝向陈豫景。好像在问陈豫景怎么敢。只是他的表情过于精彩,何耀方都朝他觑了眼。


    陈豫景只是道:“我想问点事情。人没法过去,就让录了音。”


    “什么事?”何耀方冷声。


    那个时候,他的眼神已经变了,变得冷酷,带着极强的审视意味,好像只要陈豫景解释不清,后果自己掂量。


    陈豫景淡淡道:“我想知道他为什么绑架梁以曦。”


    说这话的时候,他是看着何耀方的,目光平静,以至说完,何耀方没有在他眼底看出丝毫的迟疑与躲闪。


    闻言,陈必忠则是心头一松。


    他就知道。他毫不意外。


    可等他准备将视线从面前的两人身上收回自己碗里时,陈豫景那一闪而过的、同往常一样的面容突然停顿在脑海。


    他握着筷子,先前几番的异样袭来,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耳旁响起何耀方的话,也是意料之中:“没出息的东西。”他咬牙呵斥。音量依旧不高。


    陈必忠抬头,何耀方的面容他已经很习惯了,尤其发怒的时候,但这会,余光里,他盯着陈豫景垂眼当没听到的漠然面孔,慢慢地,一种细思极恐的思绪仿佛一条蜈蚣,窸窸窣窣地窜进他的脑海。


    仔细想,这句话未免也太合适。


    ——比起提辛高勇是如何知晓风声的、赵坤又是怎么告诉何耀方的,诸如这些会对何耀方产生威胁的回答,这句简直合适到滴水不漏。


    因为在何耀方眼里,他在乎的只有他上位者的身份,他是不会去想下面的人真正在想什么。陈豫景的回答对何耀方而言,甚至有种不知轻重的滑稽与幼稚。他本就对陈豫景和梁瀚桢女儿之间的私情十分不满。他也从来看不起这样的事。


    最关键的,连带着,陈豫景之前在何耀方面前说的所有话,此刻都在为这句话背书。而何耀方是不会为这种事真的同他计较——因为这是他会给他“安排”的事。


    雨声迅猛。


    不知道是不是关着窗的原因,传进来也好像隔着层玻璃罩,沉闷的、压抑的。


    ——他什么时候有了这样深的城府。


    陈必忠眼神复杂。


    他看着陈豫景那张从始至终波澜不惊的侧脸,一瞬间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


    曾青蓉回来的时候确实带了三碗热气腾腾的汤。


    她似乎还想问问楼梯口何耀方提的事,便状似不经意地说:“想起来,曾朔也好久没来看您了,部里头太忙,这阵子案子也多要不中秋的时候,大家一起吃个饭?”她还是很谨慎的,没有将时间拉得太紧,借的名头也十分合何耀方心意。


    只是她不清楚先前饭桌上的一番“训斥”。


    何耀方低头喝了口汤,冷脸道:“不着急。有人脑子拎不清。”


    曾青蓉赶紧道:“当然不急——”


    “等辛高勇的案子结了。”何耀方打算道,说罢抬头,他看着陈豫景:“你那边事情也多,但你最好给我想清楚。”


    回去路上,雨小了很多。


    一开始陈必忠什么都没说。


    雨刷器有节奏地在眼前摇摆,车前灯反射到玻璃上,透明的雨水痕迹里,映出陈豫景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容。


    他开着车,举止和容色如常。


    饭桌上的感受只是一个影子,陈必忠不清楚,问也无从问起,但要说是不是担心,他并不觉得,他只担心自己卷入这场父子对阵的局,最后成了殃及的池鱼。


    快到家的时候,他忽然说:“曾家是个不错的选择。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你对他们而言可能更重要。但曾朔资历深,真的可以考虑。”


    他选择站何耀方这边。


    陈豫景没理他。


    陈必忠想了想,又道:“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句落下,陈豫景终于转头看他一眼。


    “但是如果你想做,你必须得有一个助力——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说完,陈必忠就有点后悔。他可真是个墙头草。


    陈豫景看了眼后视镜,没立即说话。


    车子停稳后,他看着熄灭的车灯。


    眼前影影绰绰,潮湿空气里似乎还能捕捉到前一秒那道雪白的光弧。


    他的语气格外冷静,他说:“我不是何耀方。我只需要时间。”


    其实那个时候,陈必忠根本不清楚陈豫景到底要做什么。


    他只觉得陈豫景和何耀方之间有笔账要算,而这笔账,是何耀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可等事发,自己也跟着进去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这笔账,大概从这小子出生就开始算了。


    梁以曦打来电话的时候,陈必忠那边的车门刚关上。


    “嘭”的一声,梁以曦的声音跟着传出来:“到家了吗?”


    陈豫景站在车旁笑,嗓音温和:“刚到。”


    他似乎从接到手机那刻起就不会动了,这会站着,仿佛可以站到天亮。


    陈必忠对他


    CR


    在梁瀚桢女儿面前扮温驯的样子见怪不怪,略瞧了眼,自己先上了楼。


    路灯的影子落在他肩侧,映出清晰又利落的下颌线条,眉眼倒有些模糊,唯独一双漆黑眼瞳格外专注。视频里,梁以曦歪在她卧房的小沙发里,刚洗完澡,头发披着,脸颊白里透红。


    “越来越热了又闷又热,书都看不进去”


    她对着陈豫景嘀嘀咕咕,抱怨天气和学业,瞧着有点懒洋洋,又有点没精打采。


    陈豫景笑,目光落在她微张的唇瓣,不知道是不是卧室的光线格外亮,还是涂了什么,她的嘴唇亮晶晶的。


    分开的这段时间,两人的联系不算多。主要陈豫景比较忙。白天里的消息和电话说不了几句,晚上视频时间又不够,这会瞧着她,陈豫景脑子里居然冒出这个时候赶过去的荒唐想法。


    “对了”,她想起一件事,对陈豫景说:“我打算中秋前回学校一趟。”


    毕业论文需要在今年圣诞之前定稿并提交系统。她想同秦归如商量,准许回去待到圣诞节。


    “你说我发誓一直待在学校、努力赶论文、天天赶论文、坚决不乱跑,每天都会和舅妈联系——舅舅会同意吗?”梁以曦态度认真地望着陈豫景。


    陈豫景忍不住笑,然后道:“不会。”


    换做任何一个家长,家里孩子出了那样的遭遇,无论何种情况都不可能放心。


    梁以曦:“”


    “但是你可以说,文森会跟着你。”


    陈豫景注视她倏然沮丧的表情,那个荒唐的念头再次冒出。


    梁以曦眼睛一亮。


    就是解释起来颇费功夫——故事还得从去年十月讲起。所幸这里面一番前因后果,秦归如前前后后知道得也差不多,所以当他听说梁以曦身边有这么一号人物,他是惊奇多于反对的。


    他对梁以曦说:“请他来家里吃顿饭吧。真是多谢了。”


    梁以曦:“”


    这件事被陈豫景知道后,陈豫景肉眼可见得阴沉起来,他冷声:“想都不要想。”


    梁以曦笑:“别那么小气嘛。”


    陈豫景真是气到头昏:“这是小气?”


    没天理了。


    文森还是很上道的,饭桌上秦归如问一句,文森开口必是“陈先生”如何安排、“陈先生”如何周到。一顿饭下来,梁以曦憋笑憋得脸颊都酸了。章叙清和文小姐倒是全程都在笑。秦归如脸色说不上好,但也有点发青。


    事情就这么定下。


    九月初的时候,梁以曦赶回英国处理学业。陈豫景接的机。那会,两人又是差不多一个多月没见面。


    机场送到人,文森就溜得没影了。


    梁以曦冲上来抱住他,陈豫景搂住人就去亲她的嘴唇。


    梁以曦不好意思在人这么多的地方,只让他亲了几下,她挣脱开,边笑边说:“我还和舅舅发誓,你可没时间来找我,我说这次肯定住学生公寓,还让小年帮我打掩护”


    周遭实在嘈杂,她愉悦的声音响在耳边,陈豫景感觉自己脑子就是空的。


    天知道他这段时间脑子里都装了什么。好像突然之间,那些东西全都消失了。他根本思考不了任何。


    坐进车里她还在叽里咕噜,说在湖州的这段时间都干了什么,明明之前每天的电话和视频里都提到过,可这个时候,人在眼前,竟然有种从未听过的新鲜感。陈豫景再次觉得自己应该是想人想疯了。


    她又说起那颗粉钻,一张脸生动又明媚,语气也轻快:“舅妈说太贵重了,让我下次过去回礼要不这样,等你下次去,你带我但是你说送什么好啊,你知道那颗粉钻多少——”


    “好了。”陈豫景突然捧住她的脸。


    他捧得有点重,两只掌心紧紧贴着她的左右面颊,梁以曦的嘴唇都有点嘟起来。


    她一眨不眨望着满脸严肃的陈豫景,以为他要给自己的回礼出谋划策,月牙一样的眼眸顿时亮得好像星星。


    陈豫景气息压抑地靠近她,用力吻住她的嘴唇,无奈至极地叹气:“不要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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