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娘娘”见她没有答话,推了她一把。
谈黛回过神,习惯地换上一副笑脸,“诶~楚长老怎可如此粗鲁。”
“你如今不是我的上司了,没资格教训我。况且,我是来监视你的。”
“是是是,您说得是,那劳烦您在阁主大人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
“哼,”楚长老有点受用但不多,“那你说接下来要做什么。”
“接近路舒。”谈黛执起一面水镜,在上面点了几下。那镜立时泛起光亮,紧接着,路舒三十余载人生的各种细节在其上快速闪过。只怕此刻,就连路舒的那位养母都不如她了解自己的儿子。
“可是他好像很讨厌你这个相师呢。”楚长老嗤之以鼻。
“你错了,”谈黛淡淡地笑了,“他厌恶的是相师,而不是我。”
*
夜半时分,更夫的梆子响了三次,月光冷冷洒在客房褪了漆的木地板上。
不知是第几次点亮又熄灭水镜后,谈黛依然睡不着。
恍惚间,她听到门扉处传来动静。
待她起身到门前查看时,那门栓已被人撬开。谈黛瞬间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取出袖间的一包迷药。下一刻,那门吱呀呀被人推开一道窄缝。谈黛抬手欲洒,却在看清门外之人面容时生生收手。
这张清癯而沉静的面孔过去几天里她在水镜中已看了无数次。
“你……”
迟疑之间,路舒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从门间挤了进来,又迅速把门关上。
浅淡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谈黛定睛一看,只见路舒左侧衣袖上染着大片血迹,甚至新鲜的血液还在沿着他的左手滴下。
谈黛抬手就要开门,被路舒按住。
他的表情有些别扭,“有贼人行刺,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谈黛点点头,将他轻轻推到一旁,仍是拉开了门。
路舒:“……”
廊子里黑漆漆一片,只能借月光视物。
一块紫色绢帕状似无意中从谈黛袖口中掉出,她蹲下身去捡。可还不等她在地上摸索几下,就被人一把按在墙根。下一刻泛着寒光的钢刀抵上她的脖颈。
“说,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来人一身黑色短打,又用黑巾蒙面,谈黛只能看到他那双冰冷的眼睛。
“没……没有。”
黑衣人怀疑地打量她一番,“深更半夜,你蹲在门口做什么?”
“我妹妹病了,我照顾她方才回房,不慎在门口掉了手帕。”
见那人仍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谈黛将左手握着的一条白色帕子递了过去。
那人细细端详过后,并未发现异样,又仔细地环视周遭一圈后,才放开她匆匆离去。
像模像样地咳了几声,谈黛才起身回屋,拴上了门。
然而,紧接着,她就又被路舒用短刃抵住了脖子。
又来!她这脖子是今年犯太岁吗?!
“你在玩什么花样?”路舒怀疑地盯着她。
谈黛在身前伸出右手。两人离得极近,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动作时路舒略微变快的呼吸和抵得更紧的刀刃。
她摊开掌心,其中正是那块之前被她“不小心”掉下的紫色帕子,上面还沾了几块血污。
她竟趁着蹲下的几息时间,清理掉了门口的血迹,随后还在那贼人面前使了一招偷梁换柱的把戏!
路舒连忙放下刀,向她施了一礼道:“是我疏忽,得罪姑娘了,姑娘临危不惧,路某佩服。”
“路大人言重了,小女不敢。”谈黛还礼道。
“姑娘不是本地人,不知是何方人士?”
这是在试探她。
“小女谈黛,南粤人士,家父早年间在京为官,后来获罪抄家,小女同妹妹流落市井,靠相术为生。此次南下游历已有数月,正欲返京。”
路舒陷入了沉默,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谈黛尴尬地笑了笑,“反正也是闲着,不如小女再帮您相看相看。大人印堂隐现红光,想必是今日有喜事临门……呃,被人砍了一刀可能确实算不上喜事。”
路舒被她逗乐了,但还是不说话,只是用一种温和的眼光看着她。然而她能体会到其中隐含的意味分明是:呵,我看你怎么编。
“嗯,大人山根高耸,此乃通天之相,怕是入主内阁指日可待……”
路舒定定地看着她,终于开口:“对不住。”
“嗯?”
“路某不知姑娘是经逢家中巨变方才做的相师,白日里言辞多有不当,实在抱歉。”
谈黛还从未见过做到他这个位置的官员能够诚恳地同她一个相师道歉,一时愣住了。
但她是何种人精,很快反应过来,笑道:“不知者不罪。况且,小女也同大人一样并不相信相术。在小女看来,气数有常,变在人为,若因相师之言而裹足不前,难免不是用命理之学掩饰自己的怯懦。”
路舒眉心微动,问道:“那谈姑娘又如何看待神鬼之事?”
谈黛想了一下,道:“世上本无神鬼。”
“哦?”路舒更加意外。
“小女经逢变故时曾无数次向神鬼求告,但无一回应。自此小女便明白,所谓鬼神不过是活人的精神寄托,抑或别有用心之人牟利的工具。”
“谈姑娘好见识,此等言论我还是第一次从女子口中听到。”路舒面露欣赏。
“小女卖弄了。只是大人若能多与女子交谈,怕是会发现有此见识的不止小女一人。近年来灾异频仍,不知路大人又如何看待天象之说?”言罢,她引路舒到桌前坐下,又取来些干净的帕子和金疮药,“大人可要小女帮忙?”
“多谢,我自己来就好。”路舒卷起袖子,露出小臂上一道细长的刀伤,他边撒药边道,“敬天法祖自是我朝之本,不过天象一事自有礼部操心,我在户部管的是实实在在的农桑赋税,当以经世济民为先。”
“大人若能入主内阁是天下百姓之福。”谈黛道。
路舒将布条在伤口上缠了几圈,笑道:“倘或如此,我定要多谢姑娘今日的‘神机妙算’。”
谈黛弯了弯唇角,见路舒实在不便,帮他给布条打了个结。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某个瞬间,这位路大人有些许局促。
“大人可知那贼人是什么人?”
“有所猜测,但无法确定。”
这就是不方便说了。
谈黛点点头,“只恐这贼人仍在附近,纵是到了明日,大人露面也仍是危险。若是大人信得过小女,不如寻一件信物,由小女带去县衙,请县尊大人派人过来护卫。”
路舒顿了一下,从项上取了佩戴的一小块羊脂玉给她,“李知县识得这块玉,有劳姑娘了。”
“大人早些歇息吧,小女去妹妹那里了,天一亮便去县衙。”
“多谢。还未请教姑娘尊名是哪两个字。”
“瀛洲客谈烟波老,天姥峰黛月色寒。”
*
谈黛离开后,路舒没有碰,甚至没有去看房间里的任何物件。
“谈黛……谈……”
轻念着这个名字,他想起一桩旧案:
十年前,本朝皇帝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夺了自家侄儿广惠帝的江山。京师凡不愿归服的官员均被抄家灭门。
其中,史馆总裁,大学士谭毓章曾在新帝就藩前做过他的老师。新帝本欲由这位老师起草登基诏书,却遭到断然拒绝。新帝大怒,谭毓章革职下狱,谭家被抄。
最后,到底念着过去的师生情分,新帝放了谭氏一条生路。但终此一朝,谭氏族人再不能登科入仕。
出狱后,谭毓章心灰意冷,率一家老小回了江南老家,从此潜心修道,不问世事。谭家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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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谭文璧文采斐然,素有“当代班姑”之称,曾是广惠帝属意的太子妃人选,遭此一难后,竟下落不明。
她若还在世,大概就是谈黛这般岁数。
*
被谈黛从暖和的被窝里拉出来的时候,楚长老是要死要活的,她张牙舞爪着说回去之后一定要谈黛好看。
不容她吵醒整个客栈的人,谈黛手疾眼快的捂了她的嘴,“我拿到了路舒的玉。”
楚长老瞬间瞪大了双眼。
待她戴整齐坐到桌前,谈黛取出路舒的那块玉靠在水镜背后,镜中立刻映出影像来。
“镜中路舒穿的是府台官服,这大概是六年前的事。时间紧迫,再过两个时辰我便要将玉带去县衙,辛苦楚长老将其中信息尽数抄录。”
“什……?”楚长老刚要大喊出声,就被谈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凭什么要我一个人抄?你手断了吗?”她压低了声音。
“哎呀呀,实在因为这玉是贴身佩戴之物,它所在空间中的影像难免有些是我身为女子不方便看的。楚长老您就不一样了,您精通外洋医术,剖过的男尸数不胜数,这于您而言实在是家常便饭。”谈黛笑道。
她那双状若桃花的眼睛笑起来是很好看的,但楚长老此刻却恨不得给她戳瞎,“你是故意的!”
“那您可冤枉我了,这实在是为了大义啊~”
第一遍鸡鸣过后,楚长老终于顶着两个黑眼圈将厚厚一沓子纸递给了谈黛,“抄完了。”
只不到一刻的时间,谈黛便翻阅完了她一夜的杰作。
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五个字上:议停禁海令。
*
晌午时分,一顶青布小轿在悦来客栈前停定,李知县自己掀了轿帘便下了轿。
伙计得了消息慌忙出来迎,“老父母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不知您……”
李知县无暇理他,直接由谈黛带着去了二楼客房。
“路大人?”他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没一会儿,门开了,出来的正是路舒。
“哎呦我的路老弟啊!”李知县声泪俱下,“在我管辖的地界居然出了如此恶贼,愚兄实在是惭愧,惭愧啊!路老弟受惊了,来,这是上好的女儿红,咱们进屋来,我给路老弟赔罪。”
他这么一说,跟着的下人忙捧了酒壶上前。
路舒将他和谈黛让进门来,“李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小弟下午还有事,这酒还是李兄自己享用吧。”
“啊,也好也好。可不能耽误了路老弟的正事。”李知县把眼泪一抹,又满脸赔笑道,“不是我说你路老弟,昨日在县衙我就说要给你派几个捕快,你偏不答应,要不然也不至于出这事。”
谈黛在心里发笑。这位李知县倒是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这样官场上的乐子,她好久没见过了,可真有意思。
然而,路舒没给她接着看乐子的机会,“我此行并非公干,捕快们的工食银皆取之于民,实在不敢调用。”
“啊,路老弟廉洁奉公,愚兄实在是惭愧啊。”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得,路大人给人整不会了。
“咳咳,”谈黛不想跟着他们尴尬,打算抽身,“路大人,您的玉,小女先告退了。”
不等路舒伸手,李知县便接过那玉,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路舒,“这次可多亏了这位姑娘,当真是……额,义勇,义勇!”
“县尊大人谬赞了。”谈黛扯出一个礼貌的假笑。
“诶呦,您谦虚了,不知姑娘与路大人……”李知县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
谈黛:“萍水相逢。”
路舒:“朋友。”
李知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朋友?谈黛心中一动。
“我与谈姑娘虽是初见,但相谈甚欢,一见如故,路某视你为朋友。”路舒向她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