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冬跪了,好似听到命令的机关人偶,没有半点迟疑。
燕颂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轻缓却如有实质,如同鞭子蹭过,带着审问的意思。燕冬不似那些有几分傲骨的犯人,只这一眼就招了,“我错了。”
态度看似很好,实则抱有侥幸,燕颂笑了笑,不容他含糊,“错在哪儿?”
这笑,燕冬细细一品,把头垂低了些,彻底老实了,“下巴上的伤……是我故意让贺申划的。”
声若蚊蝇,黏黏糊糊。
燕颂没有说话,燕冬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忍不住蜷了蜷,揪住了布料,坦诚道:“这招叫苦肉计,为了讨大哥心疼。”
燕颂咈然,“你很得意?”
燕冬摇头如拨浪鼓。
“平日多喜欢这张脸蛋,这会儿也舍得下手,”燕颂似笑非笑,“我们冬冬也是做大事的人。”
这阴阳怪气、明褒暗贬的,燕冬脖子一缩,干巴巴地赔笑道:“我心里有数的,就擦破点皮——您瞧,我这伤早就原地愈合了!”
燕颂一进门就看出来了,所以才不悦,这小混账看似乖巧,身体里却藏着根逆骨,敲不碎,折不断,偶尔支棱出来恨不得把人的心肝脏脾都戳烂。
燕冬觑着燕颂的表情,觉得苦肉计还是有效,膝盖忙慌往前挪了两步,双手也搭上了燕颂的膝盖,软声说:“哥哥,可不可以不要生气?我不敢了。”
“这句‘不敢了’,你没说腻,我都听腻了。”燕颂说。
燕冬嘿嘿一笑,埋头枕在燕颂膝上,闭上了眼睛。燕颂不语,只是用温热的指尖轻轻地在他下巴处的伤痕周围打转,最后捏了捏他的下巴,力道稍重,像是在说不许再有下次。
同样,这句话,燕颂也说了很多遍。
考了一日,燕冬这会儿有些犯困,他在令人心安的气息包裹中浑身放松,思绪飘散,想着燕颂看他的眼神,又想着燕颂围着细小伤痕打转的指尖,不禁记起十六岁离家出走那天。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燕冬那日被绑架不是倒霉,是自找的。
他好歹是将门之后,自小习武,哪能混到被几个地痞流|氓绑架的份儿?不过是他狠不下心真的离家,又惶惶惊疑大哥是不是真的不要他了,所以借势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配合那群人演戏罢了。为了被绑成功,他还特意用了假名,把自己的住宅地说成府下的一处小宅子,免得那群人知道他的身份,不敢再绑了或是生出别的事端呢。
绑架的信了,接到勒索信的却一眼就看出了这里头的端倪。但燕颂仍然很快就到了,亲卫将那群人围在刀锋间,他独自进入柴房。
燕冬被麻绳绑着,蜷在角落里,听到动静时挥散情绪,轻易饱含热泪,捏饰出一副受惊委屈的可怜样。
房门被推开,燕冬惊惶地抬起眼。
燕颂缓步进来,他那样高大,傍晚的霞光都被他挡在身后,又朦胧地笼罩着他,燕冬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莫名觉得此时的他不是大哥,是戾气满腹的修罗。
燕颂在燕冬面前蹲下,面容平静地用目光检查着燕冬的脸和身体,却没有立刻帮忙解绑。
燕冬没由来地怯了,叫了声哥哥。
略带求饶的称呼换来了燕颂的手,它沉默地描摹着燕冬的眉眼和鼻唇,很温柔,但燕冬觉得它长出了尖锐的小牙齿,獠着细密阴冷的火星。
这样的抚摸是一种刑罚,燕冬真的被吓到了,开始发抖,眼眶里的泪簌簌的落,这下是真情实感。
燕颂替燕冬拭泪,感慨道:“冬冬长大了,会算计试探哥哥了。”
他语气好温和,乍一听还有些欣慰夸奖的意思,燕冬却后颈瘆凉,僵硬地撒着娇,求着饶,用脸颊蹭那宽大的掌心,哽咽着说:“没长大没长大……”
“那冬冬这是在做什么?”燕颂放任燕冬蹭着自己,没有抚摸他,十分好奇,“玩捉迷藏吗?”
燕冬慌忙点头,燕颂便纵容地笑了笑,“那照捉迷藏的规矩,冬冬现在是不是该乖乖跟我回家了?”
家。
在那一瞬间,燕冬突然意识到燕颂对自己的保护还有一层意思,叫做禁锢。如果他脱离了这层禁锢,不论是脚步还是想法,燕颂就会扯掉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那条锁链,露出疯狂狠戾的模样。
燕冬畏怯那疯狂,却喜欢被禁锢,他愿意做富贵檐下的小鸟,可举目望去,不能有第二只。
“哥哥,”他似梦非醒,无意识地呢喃,“不许不要我……”
燕颂低头瞧着趴在腿上的人,看清了那侧脸上的依恋,也听清了那话中的命令。他伸手碰燕冬的下巴,被燕冬用指尖圈住了。
一条白皙的锁链。
*
蚊子也是肉,小伤也是伤,何况是伤在脸面上,不能大意。回府后,常青青立刻翻出祛疤复颜的千金雪玉膏给燕冬抹上,“您神游到什么地方去啦?”
“事情真的过去了吗?”单臂撑桌发呆的燕冬回神,犹疑道,“我总觉得大哥的心情不是很好,看我的眼神……我形容不出来,总之不是很友好。”
“世子才跨出宫门就要去给您擦屁股,把您送回来又要去衙门,实在忙碌,高兴不起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常青青盖上药罐,“而且您忘啦,世子前脚让您老实考试,您后脚就跟人动手,世子说不准是觉得您不省心。”
“不是因为打架。”燕冬笃定,却也说不出来那到底是因为什么,他本打算等大哥回家后直接询问,燕颂这夜却没有归家。
燕颂是个大忙人,从前也曾夜宿衙门,因此翌日得知消息的燕冬并不惊诧,只寻思着大哥这般忙碌,他得去敬敬孝心。
燕冬点了四菜一汤装满食盒,带着昨夜窝在榻上编的那串用绿白蓝黄四色系列水晶、玻璃和玛瑙混搭的手串,兴冲冲地去了刑部衙门。
他拿着钦赐令牌,顺畅无阻地入了皇城。
马车在衙门口停下,门子走到窗前行礼,“小公子来得不巧,大人自昨个傍晚出去后就没再回来。”
燕冬于是掉头去了审刑院。
审刑院是承安年间才设立的新衙门,为了便宜第一任审刑院使燕颂办差,索性就建在刑部的前头,顺着顺天门街走一段路就能到。
“小公子来得不巧,大人今日还没来衙门。”审刑院的门子说。
燕冬转头走了,常青青提着食盒跟在后面,说:“世子会不会在宫里?虽说今日没有朝会,六皇子也放岁假了,但陛下偶尔也会召世子入宫对弈品茗赏花评画……”
“大哥在哪儿?”燕冬问当午。
“属下不知。”当午说,“主子忙起来总是不见人影。不如您先寻个暖和的地方用膳,属下遣人到宫门口问问?”
燕冬垂了垂眼,突然有些丧气,“大哥总能找到我,可我找他的时候却环顾四周一片茫然——我是不是也该在他身边安插一枚眼线?”
当午不敢答这话,好在燕冬没使什么性子,从顺天门街出了皇城,就近在青龙一街寻了间食楼。
食盒里的菜是酿烧鱼、山煮羊、杏仁豆腐和素黄瓜,配一盅火腿白菜汤,又香又热乎,燕冬却没心思动筷。
很快,去宫门问话的人回来了,说世子今日不曾入宫。
燕冬戳着软烂的羊肉,心里突然有些焦躁,这股情绪挑撺着他的神经,让他彻底没了胃口。
他偏头看向窗外,雍京繁华,楼台错立、屋宇雄壮,密布的商铺之间民居错落,粉墙碧瓦。
心里好像有一道尖锐的声音在吵嚷着替他指路,燕冬唇珠紧抿,过了一瞬才松开,“青青。”
常青青应道:“诶。”
“你去那院子瞧瞧,”燕冬说,“小心些。”
常青青暗道小公子果真还对宋风眠之事心存芥蒂,不敢耽搁,立刻起身退出了雅间。
俄顷,敲门声响,燕冬回神,偏头看向倚在门上的年轻男人,对方穿着殿前司的常服,文武袖绯袍没戴甲,容仪俊爽。
“二哥?”燕冬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趁着午憩,我出来买梅子姜,路过时瞧见咱家的马车,就上来看看。”燕纵在对面落座,看了眼碟子里那块被戳成烂泥的羊肉,“谁招我们冬冬了?说出来,二哥替你出气。”
燕冬说:“大哥。”
燕纵说:“呃。”
退一步海阔天空——燕冬从燕纵脸上读出这几个字,轻轻一哼,“怂包。”
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在大哥跟前软一软,燕纵认了。被香气勾起了才镇压下去不久的馋虫,他拿小碗舀了一勺汤,说:“除了作死,有没有二哥能为你效劳的?”
燕冬示意当午到门前守着,轻声说:“宫里有没有关于四皇子的风声?”
“只能说:表明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最坐不住的就是二皇子,入宫请安的次数都频繁了起来,但陛下没什么反应。”燕纵看了眼燕冬,颇纳罕,“你对这事感兴趣?”
燕冬点了下脑袋,盯着燕纵,话题突变,“二哥,你喜欢过哪家姑娘吗?知道喜欢一个人的表现是什么吗?”
“没有啊,”燕纵觉得这孩子莫名其妙,“我为何要喜欢哪家姑娘?有必要吗?”
说罢喝了口汤,香迷糊了。
得,病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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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投医,燕冬叹气,惆怅地盯着这块木头,“你说说你,这么大人了,以后可别砸在手里。”
“不劳您操心。”燕纵毫无包袱,“这事咱们得讲讲长幼有序,有大哥在前面撑着,我不着急。”
燕冬说:“大哥可能要撑不住了。”
“哦,撑不住就……什么?”燕纵夹着一片菜叶子,琥珀眼珠茫然地盯着燕冬,一眼、两眼……七眼,菜叶子“啪”地落进碗里,“是谁!!!”
燕冬熟练地提前捂住耳朵,“哎呀,我瞎猜的,你别激动。”
“你知不知道瞎猜大哥铁树开花相当于猜测雪球怀孕?”燕纵谴责,“你好毒!”
小公狗怀不了孕,大哥也开不了花,从前的燕冬也这般想,但现在他有些动摇了。
“霸道世子攻和腹黑狐狸受”这句话像钉子一样锲入他的心里,凿出了怀疑不安的罅隙。
常青青快步进入雅间,对燕纵行礼,旋即快速禀道:“院里鬼影都没有。我进去搜了一圈,墙根底下有几道不同的脚印,寝屋被褥凌乱,被子还被捅了一刀,但没有血迹。”
“出事了,”燕冬蹙眉,“他的行踪暴露了。”
常青青猜测:“世子昨夜未归,会不会和此事有关?”
“一定是。”燕冬左手握着右手,“对,这就说得通了。”
“等会儿,”燕纵屈指扣桌,“叽里咕噜什么呢?”
燕冬看了常青青一眼,后者快速将事情的原委说了,燕纵手里的筷子缓缓搁下,不知道是该先惊讶于大哥偷藏宋风眠,还是燕冬怀疑宋风眠和大哥有奸|情。
“二哥,”燕冬说,“你觉得我怀疑得有没有道理?”
燕纵摩挲下巴,“你们先前说的男风,我已经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放在以前,我肯定头一个怀疑崔表哥,毕竟他酷爱美人,改日相中一个男美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附议。”燕冬说,“我不想怀疑大哥,但我忍不住。”
那夜在书房,燕颂对他的询问短暂地迟疑了一瞬,像是有所保留,他不是没有察觉。那会儿他被一句“不喜欢”暂且安抚,可就像小时候偷偷藏起几篇课业那样,暂时蒙混过关只是因为燕颂在检查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面他若是犯了事,还是要拿出来秋后算账的。
燕纵看着燕冬苦兮兮的脸,“这么不想让大哥有人啊?”
“我这么想是不是很奇怪?”燕冬闷闷地,“毕竟如果你有了喜欢的姑娘,我恨不得立刻带着你上门求亲。”
燕纵是很爱这个阿弟的,但他并不吃燕颂的醋,谁让燕颂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燕冬的时候,他还是个到处撒野的泼猴呢?闻言,他微微一笑,“行了,知道你很想把我泼出去了。”
“没有哦,”燕冬乖巧地说,“我是希望二哥幸福。”
“那你怎么不希望大哥幸福?”燕纵打趣,“你是不是怕大哥有家室后就不管你了?”
“大哥不会不管我。”燕冬说,“我就是不愿意这件事发生,就像不愿意看见你们不好一样,这是打心底里的想法。”
燕纵看着燕冬认真得近乎执拗的表情,心里莫名跳了跳。他觉得这事难办,只得说:“宋风眠,我会注意,有消息就告诉你。但此人身份敏感,你不要打探得太明显,以免被有心之人做文章。”
“我知道。”燕冬嘟囔,“若不是怕招惹耳目,我前几天就直接进那院子一探究竟了。”
但燕冬万万没想到,他不就山,山却已经砸他脚上了。
把燕纵送到青龙门,燕冬打道回府。车里熏着清香,燕颂调的,他闻惯了,觉得像燕颂就坐在他身旁一样,安心。
马车一路平稳地驶入国公府角门,常青青开门,燕冬下车就往熏风院走,打算照例将新编好的手串放在燕颂床边。
“小公子。”几个侍从抬着几个小箱子从另一方走来,停步向走到院子门前的燕冬行礼。
燕冬随口道:“搬的什么呀?”
“是换洗衣物和文房笔墨。”为首的侍从答。
燕冬随意开了一箱,入手的触感是寻常棉袍,不是燕颂的,却也不是熏风院侍从的穿衣规制。他有些疑惑,“给谁备的?”
“我。”
柔和的男声从院里传来,燕冬侧目,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狐狸眼。
燕冬眼眶微微瞪大,脑袋一片空白,但在这一瞬间,他奇异地并不觉得愤怒,只是僵硬地把目光从宋风眠身上移开,望向廊下的燕颂。
“哥哥。”燕冬倏地笑了,笑得眉眼弯弯,笑得纯真柔善,“家里来客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