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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第三十一章 叙旧

作者:花时有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崔芜已经体会过太多次,劝慰的词藻用光了,情知事关生死,说什么都没用,只能用别的话岔开。


    她入西偏院时是日出,待到处理完所有伤兵,已是日过中天。出来一看,秦萧居然还没走,就背手站在院门口。


    崔芜一瞧便明白了:“兄长有话与我说?”


    秦萧淡淡“嗯”了声。


    崔芜低头打量自己,看诊前才换上的干净衣裳,眼下又沾了不少血迹,更别提她昨晚又是杀人又是救人,西北风沙又大,头发丝里都是尘土汗渍。


    她实在没法忍受自己又脏又臭蓬头垢面,又恐秦萧有要事相商,试探着问道:“能容我先洗澡换身衣裳吗?”


    秦萧弯了弯嘴角:“你自便就是。”


    崔芜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东偏院,又跟被她救下的女人们借了身干净衣裳。女人们遭王重珂蹂躏数月,本已神情麻木毫无指望,被她接二连三地闹了几回,倒有了几分生气。


    当下给她寻了衣裳,又合力抬出沐浴用的木桶,问灶间要了热水,打算服侍崔芜入浴。


    崔芜自力更生惯了,不习惯旁人服侍,更没有被人围观裸身的爱好,婉言谢绝了。但她也不曾敷衍女人们,正色道:“我这几日庶务缠身,大约顾不上你们,你们不妨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往后怎么打算。想好了,我再找你们说话。”


    她注视着女人们通红麻木的眼,一字一顿:“向前看,日子还长着呢。”


    女人们疲惫的脸上若有所思。


    较真算起来,自崔芜遭铁勒人挟持北上,至今总有三四个月,她竟没好好洗过一个澡。最近一次沐浴还是出征前,实在耐不住身上脏臭,瞅着深夜没人,叫上丁钰放哨,偷摸跑去军营附近的小河里洗了个战斗澡。


    幸好如今是六月末,天气炎热,倒不至于着凉。只是鬼知道河里有多少不明病菌,洗个澡也战战兢兢,哪有热水浸浴来得舒爽?


    热水是厨房烧的,伤兵要补充电解质,麻布绷带要放进滚水消毒,灶间就没熄过火。趁着诸多琐事暂告一段落,崔芜临时征用了灶台,足足烧了两大盆,总算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只可惜这时候没有香皂,王重珂又不是讲究人,也没弄点澡豆备着,只好拿皂角凑合。


    “回头日子安稳了,得想法把香皂弄出来,”崔芜一边清洗头发、按摩头皮,一边惬意地长吁一口气,脑子里得了空闲,终于有机会七想八想,“当时好像刷到过古法香皂的做法,草木灰、贝壳水、竹盐……还有什么来着?”


    她用最快的速度,还是足足洗了两刻钟,从头到脚搓下三层泥,整个人好似换了一张新皮囊,从没有这般清爽过。


    她最狼狈的模样都被秦萧瞧见过,熟不拘礼,也懒得梳妆打扮,直接套上干净衣物,湿漉漉的头发拧得半干,随意披落肩头,就这么走出门去。


    昨夜一场大火,将后院烧得七七八八。幸而连结东西偏院的过道后面修了个小花园,虽无甚景致,却种了一丛修竹,生得郁郁葱葱、清幽雅致,掩着四面敞风的凉亭,倒是个绝佳的谈话之所。


    崔芜赶到时,秦萧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亭中石桌上扣着两只盖碗,他坐在桌边,抬眸看清崔芜形容,显而易见地愣住。


    崔芜拿帕子绞着长发:“刚沐浴完,懒得梳头,兄长不介意吧?”


    秦萧拢眉,抖开搭在一旁的披风,罩过崔芜肩头:“你底子薄,别受凉了。”


    崔芜知道,他是指当初落胎一事。只是秦萧为人自有章法,既顾虑女子名节,又恐戳人伤处,这才说得含混不清。


    她抿嘴一笑,领了这份贴心,裹着披风坐下:“怎么,兄长还没用饭?”


    秦萧:“我用过了,这是厨房为你准备的。”


    崔芜自昨晚起就没正经吃过东西,折腾了一宿加半个白天,确实早饿了。方才起身时,甚至有些头晕眼花,便知是犯了低血糖。如今见了吃食,简直比爹娘还亲切,顾不上跟秦萧客套,直接上手揭开盖碗。


    香气扑鼻,却是一碗加了薄醋的肉丁臊子面(1),并一碟新出炉的胡饼。


    崔芜饿得狠了,夹起面条就是一大口。不得不说,能在王重珂手下活到现在,这厨子确实有两手,面条筋道,肉臊鲜香,还特意照顾到她的口味,没敢放重料,酸辣都只稍作调味。


    崔芜吃出满头大汗,脸上溅了汤汁亦不觉。秦萧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只在她吃噎住时微皱了皱眉,很自然地摸出一方帕子,倾身擦去崔芜脸上汤汁:“慢些吃,厨房还有,饿不着。”


    崔芜打了个心满意足的饱嗝,有一瞬间觉得秦萧方才的举动太亲昵了。但转念一想,自己“兄长”叫了少说百八十遍,秦萧也默认了,又不是陈朱理学当道的宋明,当哥哥的给妹子擦把脸,不是很应该吗?


    遂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兄长怎会来了华亭?”她填饱肚子,不怎么讲究地一抹嘴角,终于有心思切入正题,“当初汴梁一别,我还担心兄长会撞见铁勒人,幸好兄长平安。”


    秦萧将分别后的经历简单说了,又道:“你离开河套,无非两条路,要么西向河西,要么南下关中。颜适说未见你们往西,那十有八九是奔着萧关来的。”


    “秦某早想往关中一行,正好沿途查访你的行踪,没想到……”


    他没说完,崔芜却听懂了——没想到她天生属孙猴子,走到哪都要闹出绝大动静。


    她将面条吃得一根不剩,又拈了个胡饼掰开,美滋滋地咬了一大口。


    “多谢兄长想着,”她笑弯了眉眼,“昨夜若非兄长出手,还真不好收场……在此谢过。”


    被人放在心上惦记终归不是坏事,尤其她穿越十多年,吃的苦头多,受的慰藉少,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情谊越发珍惜,不肯轻易辜负了。


    她将胡饼分了秦萧一半,半开玩笑道:“兄长为何想往关中?不会也冲着陇州来的吧?”


    秦萧接了胡饼,意味深长:“若我说是,你当如何?”


    崔芜:“不给!华亭是我打下的,谁来也不给。”


    秦萧:“……”


    他原本存着试探之意,但见崔芜如此坦诚,反倒失笑:“这么小气?”


    崔芜理直气壮:“兄长据着河西四郡,好大一块地盘呢!我费了那么多力气,动了无数脑筋,好容易打下一个华亭城,兄长还要与我抢吗?”


    秦萧摇头,意有所指道:“河西虽有千里,产粮之地却是不多。且这两年年成不好,军民的日子都不好过。”


    崔芜明白他的意思,河西虽是战略冲要之地,奈何条件艰苦、资源有限,仅凭自给自足,支应万余人的军队实在吃力。


    相比之下,关中沃野千里,素有“八百里秦川”的美誉,多少王朝据此成就百世基业,不是没有道理。


    难怪秦萧动了心思。


    但是崔芜处心积虑拿下陇州,便是同样打着东进的主意。脚下占据的地盘虽不大,却是第一处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根基,如何甘心让与旁人?


    便是秦萧也不行。


    “关中固然是天府之国,可惜与河西尚有距离,且中间隔了萧关,来去所耗时间甚多,远水解不了近渴,”她委婉道,“兄长一身干系河西安危,怕也没太多精力东顾。”


    “与其如此,何不你我兄妹守望相助,彼此互为犄角,好过兄长独撑大局?”


    “当初身陷江南,这条性命是兄长救的。日后若有所需,我尽倾囊之力,也必定报答兄长恩情。”


    秦萧同样明白她的暗示。


    崔芜固然根基尚浅,但秦萧也有他的短板,他离关中太远了,中间又隔了萧关。当真发兵来打,战线拉长辎重难以顾及,也很容易给北面和西面的邻居可趁之机。


    再者,打下来又如何?崔芜所占之地不过一个陇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再往东,则是伪王的地盘,那是曾经连先歧王都吃了大亏的硬茬,纵然秦萧有安西军神之称,没有几千精兵也实难拿下。


    他兵力有限,分不出人手,鞭长莫及。


    是以秦萧并非真心想要关中,只是看着眼前的崔芜,心里横亘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就在几个月前,崔芜还不遗余力地在他面前展露医术和才学,巴望着能将自己打包“卖”给他。


    这才过了多久,她就坐在自己对面,以全然平等的姿态,微笑着说出“犄角互助”四个字。


    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


    莫过于此。


    秦萧忽然有些好奇,眼前女子分明有一副能让天下男人为之癫狂的姿容,却要凭自己的脚,走出一条从没有女子走出过的道路。


    她能走多远?


    秦萧垂眸把玩着茶盏,忽然道:“在汴梁城时,你一直想去西北看看……”


    崔芜笑眯眯地:“我现在也想啊。不过得等陇州的事处理完,一切上了正轨,我还有诸多事宜与兄长商量。”


    比如,河套的互市被颜适搅合了,中原商人没了互通有无的平台,是不是可以考虑在古丝路入口划一块地盘出来,专门用于胡汉交易?


    占着聚宝盆,不发家致富奔小康,实在对不起上天恩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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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说到底,她与秦萧各有短板,但若两方携手,便可取长补短,达成双赢。


    何乐而不为?


    秦萧沉吟半晌,终于首肯。


    “可。”


    说完公事,两人总算回归“崔芜”和“萧二”,开始一叙别情。


    “在定难军驻地看到颜小将军,我就在猜,萧二萧二,莫非与河西秦家的秦二郎君是同一人?”崔芜笑,“兄长瞒得我好苦。”


    秦萧低下眼帘,也跟着笑了下:“出门在外,不好亮明身份,并非有意瞒你。”


    崔芜好奇托腮:“连汴梁城里的说书先生都知兄长名号,可见这些年,兄长镇守河西功勋卓著,非常人可及。”


    这不是简单的奉承,而是真心实意地夸赞。在另一个时空,同样的时间点,河西四郡早已落入党项李氏之手,与中原政权再无瓜葛,丝路入口亦遭外族把持数百年之久。直到明太祖定鼎中原,才重新回到汉室手中。


    但在这个时空,虽然艰难,虽然四方皆有虎狼觊觎,河西之地却牢牢掌控在安西军手里,镇守此间的悍将不能不说是居功至伟。


    单凭这一点,就足够崔芜高看秦萧一眼。


    秦萧不以为意,只当崔芜客套,一笑置之,忽又转了话题。


    “你脸怎么了?”他问了个自见面后就想问的问题。


    崔芜摸了把右颊,反应过来:“划伤了,不过不严重,再过阵子就彻底看不出了。”


    她手下虽有分寸,奈何这个时空的金创药不过关,脸上伤痕绵延至今都未完全消退,害得她接近王重珂时唯恐被瞧出破绽,不得不编了个极复杂的发髻,用垂落的散发遮住右颊,再多点缀珠饰绒花掩饰。


    秦萧仔细端详崔芜,那三道疤痕其实已经很淡了,离近了却仍能看出颜色差别,好似三道污痕横陈于上好洁白的丝绸上,叫人说不出的惋惜。


    “谁干的?”他冷冷地问。


    崔芜坦然:“我自己。”


    秦萧微愕。


    “定难军里有个姓李的将官,脑子忒活份,见了这张脸便想孝敬上官,差点将我掳了去。我好容易逃出来,可没兴趣为奴为婢,索性划了这张脸,断了他的念想。”


    秦萧搭在膝头的手慢慢收紧:“姓李的将官,可是叫李恭?”


    崔芜先是诧异,随即想起河西秦家满门都被这姓李的害了,较真论起来,秦萧与李恭的仇怨可比自己深多了。


    “就是他,”崔芜说,“不过兄长不必担心,我知道轻重,伤口不算深,只是看着吓人,过阵子就好了。”


    秦萧微微眯眼,视线自崔芜伤处极快掠过,又若无其事转开:“李恭与我河西秦家不共戴天,我必杀他。”


    崔芜立刻道:“那兄长动手前,能不能让我在他脸上划个百八十道,再游街三日,好生出口恶气?”


    秦萧刚凝起的煞气颤了颤,险些没绷住:“……自无不可。”


    崔芜眯眼冲他笑了笑。


    秦萧再次转开视线,神色平静地扣上茶盏:“女子容颜最为要紧,你就不怕出了差错,留下疤痕?”


    这于崔芜而言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脸色当即微沉。


    “自我记事以来,这张脸带给我的麻烦可是大过好处,”她淡淡地说,“身陷青楼是因为这张脸,被孙彦看上强逼做妾也是为了这张脸,若有的选,我倒宁愿舍了这麻烦,换后半生安稳太平。”


    她话音顿住,忽然意识到这话有偏颇,盖因如今世道黑暗,有没有这张造孽的脸,都注定不得太平。


    于是找补道:“不过这回对付王重珂,这张脸倒也有些用途,可见老天关上一扇门,总还记得留张窗给我。”


    秦萧曲指在膝头敲了敲。


    说实话,生就崔芜这般姿容的,相当于抽中了老天赋予的免死金牌,只要她愿意,完全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安宁日子。


    好比隋末炀帝的萧后,虽身如飘蓬、历经六帝,却因天生殊色而受各方厚待,后被前朝太宗纳入后宫,年过六旬方寿终正寝。


    如此过完一生,于乱世女子而言,不可不谓是善终。


    但崔芜偏偏不肯要这个“善终”,宁可划花了这副安身立命的资本。


    “终究还是行险了些,”沉默良久,秦萧说,“为长远计,可一而不可再。”


    崔芜方才沐浴时就在想这件事,只不过出发点与秦萧南辕北辙:“兄长说得是,行险取巧不可长久,非国战之道。”


    秦萧本意是提点她,居上位者不可轻易拿性命冒险,听了这话却再一次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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