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节度使秦萧”于素未谋面之人而言并不陌生,说书先生的拍案惊奇也好,世人口耳相传的故事也罢,都不难看到河西秦家的身影。
尤其六年前,河西秦氏满门俱灭,唯留一个庶子独撑大局,镇守河西六年之久,往西顶住了西域窥伺,向北扛住了党项觊觎,东、南还有伪王作乱与蜀国犯边,四方邻居挨个数过,竟没一个好相与。
而他竟能在这四方窥伺之地站稳脚跟,硬是守住了丝路门户,其悍勇可见一斑。
见到真人之前,丁钰想象过无数次安西军少帅的形象,无外乎虎背熊腰五大三粗,再不济也是个升级版的延昭。
谁知见到真人,才知所有想象皆无用武之地,只能当场傻眼。
秦萧是武将不假,可第一眼看见他,极少有人不大吃一惊。理由无他,容貌和气度太出色了,举手投足间的贵气浑然天成,不必穿锦着绣也知是世家贵胄出身。
可多相谈两句,就能分辨出其眼角眉梢的骁悍之气,那是常年浸润战阵的一军统帅才能培养出的气质。
听了崔芜引见,秦萧放下茶盏,抬眸投来一瞥。
其实无甚情绪外放,可丁钰就是没来由地心口一凉。
然后,他猛地反应过来:等会儿,这小子好生眼熟。
他他他,他不就是当初和崔芜一起被救上丁氏商船,还自称是人家大哥的那位吗?
丁钰脑子里被七八个念头充斥,全然没见崔芜亦转向秦萧:“兄长,这位丁六郎君便是当初相救你我的丁三郎君族弟,这一路艰辛,多得他相助扶持。”
秦萧不知是对丁氏有意见,还是纯粹生性冷淡,不爱搭理人,只淡淡一颔首。
丁钰逮到机会,猛看崔芜:他真是你哥?
崔芜冷淡反瞪:不是我哥,是你哥不成!
她其实有一肚子的话要和秦萧说,离愁别绪与好奇八卦掺和在一起,简直排不出先后顺序。但她知道轻重缓急,向秦萧告罪一声,便先顾着自己人:“情况如何了?”
丁钰这才想起正事:“华亭拿下了,不过还有好些残兵四处逃窜,怕是会惊扰百姓,延昭还在打扫残敌。”
“另外,王重珂的人听说消息,兴许会来攻打华亭,城防也得重新加固。”
“再有就是救治伤兵、安抚民生……”
丁钰随便一掰手指,就数出一大串事宜,好似山崩后的巨石劈头盖脸砸下,将崔芜自见到秦萧后生出的一点动荡心绪瞬间压熄火了。
她刚经历过一场激战,肾上腺素还没完全消退,思路异乎寻常地清晰,一口气吩咐道:“让延昭将城防事宜拟个草案……呸,条陈出来,如何驻防,何时换岗,如何检查进出人员,有趁火打劫作奸犯科者又该如何处置,全都细细列明,明日傍晚前呈我过目。”
“再命人于城中张贴告示,并鸣锣警示百姓,就说王重珂已死,华亭归属先歧王遗女治下。百姓未作恶者,只管安生过他们的日子,如之前兵痞滋闹之事必不会再有。”
“然后,”崔芜喘了口气,忽略提到“歧王遗女”时,秦萧若有似无看向她的视线,追问道,“昨晚夺城,伤亡如何?”
丁钰猜到她会问这个,早有准备:“重伤十五人,轻伤四十二人。”
托鸳鸯阵的福,那二百余新兵暂时没出现阵亡的,但古代医疗条件差,谁也说不准十五个重伤的倒霉蛋会不会踩中雷。
“所有伤员全部挪进县衙,就安置在西偏院,”崔芜说,“再把城内所有药材和郎中都调集过来,听我差遣。”
丁钰皱眉:“华亭被那姓王的糟践得不成样子,去哪找药材?”
崔芜用“你傻吗”的眼神看他:“姓王的占据华亭这么久,好东西肯定都捞自己兜里了,旁的地方没有,你不会翻翻他的库房?”
保不准连什么千年人参、万年灵芝都能翻出来!
丁钰默默给了自己一巴掌,脚不沾地地跑了。
崔芜回过头,对上秦萧别有深意的视线。
他一字一顿:“先歧王遗女?”
崔芜笑了笑,坦然解释道:“拉大旗扯虎皮,不然怎么名正言顺地收拢人心?总不好跟他们说,我是河西秦家失散多年的亲闺女。”
秦萧正低头喝茶,闻言顿了一瞬,喉头滑动,将茶水咽下,欲言又止。
偏偏这时,岑明快步进来,先隐晦又好奇地打量秦萧两眼,方向崔芜禀报:“一应伤兵都挪到西偏院,王重珂掳来的女子则安置在东院,郡主意欲如何?”
秦萧只得将话咽回去。
崔芜没留意,向岑明吩咐道:“寻处安静院落收拾出来,供秦帅及其麾下歇息。”
又对秦萧道:“华亭新下,诸事繁杂,兄长容我先行失陪。”
秦萧颔首。
崔芜匆匆去了。
岑明被留下为秦萧一行引路,谁知这传闻中的河西节度使人是起身了,却不曾与他同行,出门后拐了个弯,径直往安顿伤兵的西偏院去了。
岑明曾在镇野军多年,没少听说河西秦氏的名头,对这位年不满弱冠就统领安西军镇守丝路入口多年的秦二郎君十分佩服。左右西偏院不是什么要地,崔芜也没说不让人去,他干脆不吭气,权当自己是个哑葫芦,闷不作声地跟在后头。
秦萧当然不是闲得没事随处溜达,此次与崔芜重逢,他明显感觉到,这女子身上有种自内而外的变化。
刚离江南地界时,她是沉郁而迷茫的,压抑于风尘出身的卑贱,彷徨于不知前路的无措。
但是在华亭县衙再见她时,她心里有谱、眼底有光,笃定与从容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因为选定了自己的路,纵千万人,吾亦往矣。
不可思议,一个女子,居然在乱世里扎下了根脚。
更难以想象的是,她还真拿下了华亭。
***
王重珂一介武夫,虽据了华亭县衙,却未好好整饬,从那颇有土匪窝风格的“议事堂”便可见一斑。
好在,行伍之人都喜阔朗,东西偏院修得格外大,正适合安顿伤兵。
秦萧走进去时,只见偌大的院子支起木架,再搭上毛毡,就是个简易营帐。熟悉的味道滚滚而来,混杂了血腥、铁锈和汗臭味,不怎么好闻,却让久经战阵的悍将心安。
他一眼扫过去,没怎么费力就寻到了崔芜。她换了身干净衣裳,脸也洗得干干净净,长发像男子一样束在头顶,包了块干净头巾,正低头为伤兵处理伤口。
她治伤的手法也特别,不是简单地抹药包扎,而是用沸水中滚过的针线,一针一针缝合伤口。弯头的细针扎进皮肉,伤兵疼得一哆嗦,立即换来她的斥责:“别乱动,扎歪了怎么办?”
伤兵年岁不大,看样子刚入伍没多久,闻言很是紧张:“扎歪了会怎样?”
崔芜头也不抬:“会留疤,长在胳膊上,难看得要死,以后漂亮小娘子都嫌弃你,不肯嫁你做媳妇儿。”
伤兵:“……”
他一张脸红成了猴屁股,旁边的老兵哈哈大笑,好似身上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秦萧会心一笑,随即留意到更多——临时搭建的伤兵营虽杂乱,却很是干净。地面一尘不染,血迹和秽物都被及时清走。几个临时征调来的郎中帮着轻伤兵员包扎伤口,每处理一个都要用清水和皂角净手,包扎用的麻布也在开水里烫过,绝不混着使用。
“金创药粉呢?”崔芜不知自己一举一动正被人密切注视,头也不回地唤道。
旁边有人递来一个小瓷瓶,她揭开闻了闻,眉头皱得死紧,“这是金创药?主药是什么?”
“是黄金石,”那人道,“研细成粉,敷在伤口上能止血。”
崔芜:果然。
她捂住额角,长叹了口气。
黄金石是别名,这玩意儿还有个更通俗易懂的名字,叫雄黄。根据《唐本草》的记载,这玩意儿的确有收敛伤口、治疗筋骨损伤的功效,但问题是,雄黄主要成分是二硫化二砷。
砷,也就是俗称的砒霜。
这要是用量不对,或是雄黄提炼过程中出了差错,救命不成了催命?
“我重新开一味药,按方配制。”
崔芜取来纸笔,提笔写下配方:散瘀草、苦良姜、老鹳草、白牛胆、田七、穿山龙以及淮山药。
此方记载于《本草纲目》,白牛胆主治风湿,穿山龙可舒经活络,散瘀草和田七则是治疗外伤出血和跌打损伤的常见中草药。(1)
按照李大家的说法,光这些还不够,想配制顶级金创药,还需一味药引,药材是熊胆、龙骨和龙涎香。
熊胆和龙涎香自不必说,金贵东西,有钱也未必能弄到。龙骨更难得,是大型哺乳类动物的骨骼化石,有镇静安神、收敛固涩的功效。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可在古代,这种化石往往被用来干一件事——写字。
殷墟出土的大量甲骨文,就是记载在这东西上的。搁在后世,那是板上钉钉的国家一级文物!
谁舍得拿文物来配药?
反正崔芜不舍得。
只能先搁置。
郎中应了,正要按方取药,旁边突然伸来一只手,将写着药方的纸抽走。
“欸,你这人怎么……”
郎中抬头,就见夺走药方的是个气度不凡的年轻男人,知道他必有身份,到了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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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粗口生生咽下。
秦萧垂眸,将用药配比牢牢记在心里,又将方子还给郎中。
郎中接过揣怀里,飞也似地跑了。
崔芜还不知身边已换了人,眼看一重伤新兵出血不止,焦急唤道:“快过来帮手,摁住这里!”
秦萧撩袍蹲下,依着吩咐掐住血管上端。
崔芜看清是他,第一句话却并非道谢寒暄:“你洗手了没?”
秦萧:“……”
他默默走去一边洗手,还按照阿绰的指点,用皂角搓了又搓。
这才被允许在旁帮手。
这个新兵比较倒霉,被流矢射中手臂,偏偏又是靠近动脉血管的位置。他失血不少,察觉体温流逝,不由又惊又怕,声音隐隐带上哭腔:“流这么多血,我、我会不会死?”
崔芜:“别总想着死。”
新兵燃起希望:“不想就不会死了吗?”
崔芜冷酷无情:“不想,死的时候就没那么怕了。”
新兵:“……”
旁听了两人对话的秦萧:“……”
崔芜嘴里刻薄,手上却分毫不慢,用自制的羊肠黏膜手术线穿了银针,在血脉破裂处飞针走线。
秦萧被吸引了注意,只见那双手纤长柔白,缝合的动作灵巧娴熟,极为赏心悦目。她在不足一根小指粗的血脉上缝针,就像绣娘在绷紧的绸缎上绣花,每一针都胸有成竹,从容不迫。
少顷,她缝合完毕,原本如泉涌的出血立时止住。但这还没完,因为箭头构造,拔箭造成的伤口很难完全缝合,而半开放的伤口远比密闭的伤口容易受到感染。
鉴于条件有限,崔芜只能用淡盐水清洗创口消毒,再敷上干净的麻布防止脏污,最后如上回一样准备了芦苇管引流。
新兵眼巴巴地看着她,直到崔芜起身,才颤抖着问:“这就……好了?”
崔芜对自己人远比对胡兵耐心多了,见那新兵似是比自己还小,语气更缓了三分:“暂时处理完了,但能不能闯过这关,还要看接下来的恢复。”
说到这儿,她突然想起一事,抬头唤来阿绰:“伤兵每日需饮盐糖水,就跟在铁勒军营时一样,回头我把配比写给你,你来负责。”
阿绰同样是男装打扮,闻言有些为难:“可是……这里没这么多糖和盐。”
崔芜沉默片刻,拍了自己一巴掌。
她在铁勒军营多日,习惯了耶律璟的大手大脚,竟忘了眼下是乱世,糖和盐都属于珍贵物资,普通人哪那么容易弄到?
终究还是……地盘不够大,资源也有限,处处受制啊。
崔芜一边感慨,一边无奈让步:“那就先紧着重伤员,连喝三日,再视恢复情况而定。轻伤员也别怠慢,无论如何,一日一个鸡子总要保障,若是吃不下,就冲成蛋花汤喝了。”
阿绰脆生生地答应了。
崔芜抓紧时间将几十个伤兵挨个检查过一遍,越到后来身边围观的人越多,大都是被紧急征调来的郎中。
这就不得不提一句前朝风气,因着皇室有胡人血统,对中原汉室的男女之分守得没那么严实,女子得到了难得的喘息机会,期间甚至还出现一位女帝,将女子地位抬到空前仅有的地步。
如今前朝虽灭,将女子禁锢至死的理学尚未来得及抬头,女子得到的自由和尊重虽不及后世,总比宋明两代强些。这些郎中虽是家传医术,对女人行医竟也没什么偏见,见崔芜的医术自成一派,且对治疗外伤颇为有效,便跟在后头专心学习。
崔芜也不打算藏私,她有预感,麾下兵将只会越来越多,这就意味着每场战役之后,需要救治的伤员也将与日俱增,全靠她一个人非累死不可。
是以,她的讲解极尽细致,对郎中们的提问也是知无不言。只她毕竟专修外科,对中医的涉猎完全来自父辈影响,难免有顾及不到之处。
“我与你们年岁相仿,所学称不上精湛,”实在答不上来,崔芜只能甩锅,顺带找机会偷师,“你们都是祖传行医吧?不妨将家中长辈请来,彼此切磋,也有助医术精进。”
她自觉这番话没什么问题,年轻郎中却一概沉默了。片刻后,有个看着最年长沉稳的开口道:“好叫娘子知道,我等医术尚未出师,原本不敢轻易开药,实在、实在是……”
他说到这儿,喉头微哽,顿了顿方续道:“当初王重珂据了华亭,曾招我等父祖入军中侍奉,只是没几个月,长辈们便过身了。给出的说法是暴毙亡故,却连具囫囵尸首也没瞧见,更不知先人是否入土为安。”
“若非如此,以我等微末医术,无论如何也不敢在此献丑。”
崔芜听完也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