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幸妤被盯得无所适从,连忙避开祝无执的视线,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呼吸微滞,心跳得奇快。
她垂着眼,下意识选择忽视这句略显奇怪的话,呐呐道:“算账,不了吧……”
“太麻烦你了。”
祝无执凝视着女人哭花的脸,闻言顿时被气笑了。
听到他会帮忙算账第一反应,居然是害怕麻烦他。
温幸妤听到一声极轻的嗤笑。
她不免有些局促,咬唇看过去,青年已经恢复了冷淡,将鸡蛋放她手心,直起身道:“脑子蠢,就要学会听话。”
“明天照我说的做。”
依旧是高高在上的语调,不容置喙。
虽然骂了她,可温幸妤此刻却不觉得被冒犯。
祝无执是想帮她。
方才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自厌和难过,忽然就得到了缓解,转而心尖发热,酸酸麻麻。
这种感受让她有些不适应。
捏着裙摆的手指下意识收紧,她仰起脸,看着青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鼓足勇气同他四目相对,轻声道:“谢谢你,祝无执。”
或许是因为刚哭过,女人眼睛湿漉漉的,黑白分明,像是水底的黑石子,上头蒙着一层粼粼波光。
本就是清秀佳人,往日里却总是低垂着的眸子,故而显得有些唯唯诺诺的小家子气。
此时直直盯着人看,面容霎时像春日里的纯白梨花。
“嗯,”祝无执面无表情嗯了一声,错开视线,转身朝外走:“知道了。”
温幸妤看着青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眨了眨眼。
她放下鸡蛋,将身上摔脏的衣裙换了,又清理了一下膝盖上的擦伤,便着急忙慌出了厢房。
祝无执大老远从县里回来,肯定没吃饭,为了帮她又耗费了这么久,实在是罪过。
她急匆匆走到伙房,眼睛瞬间瞪圆了。
灯火摇曳,青年正在灶台前生火做饭,昏黄的光线混着白蒙蒙的热气,笼在他洁白无瑕的面容上,显得是那么不真实。
听见脚步声,祝无执回头瞥了眼,好似没看到她脸上惊讶的神情,说了句让她去拿菜。
直到坐在饭桌上,手中捧着热腾腾的粥碗时,她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看着面前两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她叹道:“您居然会做饭。”
祝无执看都没看她,很自然地回道:“幼时在农庄待过一段时日,故而什么都学了些。”
这话说得很平静,就像是稀松平常的一句家常,可温幸妤却很敏锐的听出了里头蕴含的东西。
是怎样的情况,才能让年幼的世子爷屈居农庄,甚至学会了煮饭。
都说君子远庖厨,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温幸妤端着碗,看祝无执矜贵优雅的用饭,也不再多言,默默吃了起来。
*
翌日,晨光熹微,淡白微青的天上还挂着个虚虚的月影,山峦和农舍包裹在一片晨雾中,朦朦胧胧。
温幸妤早早起床,漱口净面,松松挽了个发髻,推门出厢房。
祝无执也起来了,正在院子里舞剑。
青年一身墨蓝窄袖圆领袍,束墨色腰带,悬流苏玉牌腰挂,宽肩窄腰。
动作间,流苏随行而动,剑光灼灼,风流恣睢。
温幸妤看了几眼,转身去伙房做早饭,揭开锅盖一看,里头竟然已经有了热腾腾的米粥。
她心底涌起愧疚,决定往后只要他在,就再早起些。不能再让祝无执做饭了,他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物,怎么能做这些。
二人用了饭,一同推门出了院子。
祝无执把梨树上的拴着的马解开,给它喂了些草料,牵在一旁。
温幸妤看着这匹油光水滑的马,不解道:“为何牵马?”
祝无执侧头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淡的:“你且看着就是。”
她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两人并排走着,祝无执微微侧目,眸光随即一顿。
女人的手紧揪着袖摆,显然有些惶惶不安。
他暗道真没出息。
“还记得那些孩子都是谁家的吗?”
温幸妤正在胡思乱想,猜祝无执到底要怎么算账,心中担忧不已。听到对方的问话,她回过神来,连忙道:“记得的。”
那些孩子来了三四次,一次比一次过分,隔壁家的婶子私下悄悄告诉她那几个孩子是谁家的,父母又是什么样的人。
她知道婶子好心,但她自己立不住,总想着息事宁人。
索性现在算是没辜负婶子的好意。
她侧过头,抬眼看祝无执。
只见迸出云层的一线金芒,落在他俊美的侧脸,显得愈发玉质金相,矜贵无双。
青年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偏过头来垂眸看她,勾了下唇,“带路,咱们挨家挨户算清楚。”
金色的光映在他瞳孔里,温幸妤好似被刺到了眼睛。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轻轻点头。
这会时辰还早,路上偶有扛着锄头去地上干活的人,大部分都还在家中吃早饭。
二人走了一小会,转过一道弯,停在一处种着柿子树的院门前。
祝无执扬了扬下巴,示意道:“敲门。”
温幸妤结巴道:“我,我吗?”
祝无执嗯了一声,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
温幸妤只好顶着他的视线,硬着头皮走到院门前,轻轻叩响。
连敲了几下,都没人开门。
她下意识求助的看向祝无执。
青年嗤笑了一声,说话毫不客气。
“没吃饭?”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来负荆请罪的。”
温幸妤脸色微僵,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朝门拍了下去。
“砰砰砰!”
“谁啊!大清早的催命呢?!”
三声下去,骂骂咧咧的声音由远及近,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见门口站着的是陆观澜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媳妇儿,杨翠花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口水四溅:“没皮没脸的,大清早的把门拍的哐哐响,拍坏了你陪吗?”
温幸妤好不容易升起的勇气,被这魁梧妇人骂得散了个干净。
她往后退了两步,有心反驳,却憋红了脸一句话也骂不出来。
正当她气馁时,一只温热的大掌揽住了她的肩膀。
半边后背虚贴上温热的胸膛,她顺着这只修长冷白的手,扭头仰起脸看过去,只见青年神色矜傲冷漠,薄唇微启。
“是你家小兔崽子踩了我家的地?”
杨翠花打量着眼前的青年,认出他就是曾经的贡生老爷陆观澜,嚣张的气焰灭了大半。
但一想到对方已经被从京城赶回来了,故而虚张声势:“我一天天的忙得跟陀螺似的,哪里能天天盯着孩子,知道他做了些啥。”
“而且就算干了又咋,虎子七岁了,我哪里管得住,更何况,你还要跟个孩子计较不成?”
祝无执颔首:“有道理。”
杨翠花刚松了口气得意起来,就听到青年冷淡的声音响起。
“你家菜地在屋后?”
杨翠花下意识点头。
等应了,才反应过来对方可能是要去报复。
她忙道:“你想做什么?你堂堂读书人,不会要去糟践我家菜地吧?!”
青年却没理会她,揽着温幸妤的肩膀,另一只手牵马,径直往她家屋后头走。
杨翠花吓了一跳,忙跑进屋里去喊自家男人。
走到屋后菜地的篱笆外,祝无执松开温幸妤,三两下把篱笆打开,把马牵了过去,拍了拍它的背:“去吧。”
马儿好似听懂了祝无执的话,朝菜地踏去,不过眨眼的工夫,菜地里土屑翻飞,大半的菜都被踏烂了。
温幸妤眼睛睁得溜圆,她看着祝无执棱角分明的侧脸,眼睛亮晶晶,脸颊也红扑扑的,唇角抑制不住的扬起了一点。
“啊啊啊啊啊啊,天杀的,我的地!”
“瘪犊子,你们快点停下!”
“……”
刺耳的尖叫声传来,杨翠花站在距离他们十来步的田埂上,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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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惊声怒骂。
她身旁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中拿着铁锹和镰刀。
其中一个汉子大步上前,举着镰刀,凶神恶煞朝祝无执道:“陆家小子,你还不快叫你的马停下!”
温幸妤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拉住了祝无执的袖子。
祝无执看了袖摆处的手,眸光微顿,却并没有阻止。
他身量高,居高临下睨着汉子,神态冷漠,慢条斯理:“马又不是人,怎么会听话?”
“你故意的!”那汉子举着镰刀,却迟迟不敢挥过去,他拳头捏的咯咯响,咬牙切齿道:“别以为你是读书人,我就不敢揍你!”
“快点把你的马拉走,不然我不客气了!”
祝无执似笑非笑:“这畜生七岁了,我哪里管得住?你有本事,就自己去牵。”
旁边的杨翠花一听,就知道眼前的青年在指桑骂槐,她火冒三丈,叉腰怒骂,什么脏话都往外蹦。
那汉子却没说话,他见马还在来回奔踏,心里着急,提着镰刀就往地里跑。
刚走出去几步,就听到背后响起青年幽幽的声音。
“对了,我好心提醒你,这马是朝邑县县令陈大人的,价值百两。”
“它若是伤了……”
汉子脚步骤停。
这马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确实看着贵。
就算不是县令的,一匹马最少也得二十两。若是他去抓,不慎弄伤了马,这小子告到县衙,他不赔也得赔。
家里一年也才几两的收入,他哪里赔得起。
汉子脊背一下弯了,他转身,哀求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把马牵走吧,马上冬天了,我一家老小就靠囤这点菜过冬呢。”
“我回去就拉虎子给您赔不是!”
杨翠花见自家男人忽然就低声下气起来,顿时气得发抖,指着祝无执的指头都在颤:“你个腌臜无赖,你纵马糟蹋我的地,我要去里正那告你!”
祝无执颔首,浑不在意。
“畜生作乱干我何事?想惩治这马的话,请便。”
汉子几步上前拽了还想要叫骂的杨翠花一把,苦着脸道:“您就放我们一马吧,是刘家人给虎子几个铜板,虎子才去的。”
“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这样,您若是让马停下,我一定带着虎子上门请罪,再给您赔几筐菜,就当是弥补,成吗?”
祝无执面色冷淡,没有回应,而是垂眸看向一直在发愣的温幸妤。
“可满意?”
温幸妤回过神,她看了眼跌坐在地上哀哀哭泣的杨翠花,和一旁唉声叹气的汉子,轻轻点了一下头。
祝无执朝马吹了声哨,马儿立刻听话跑了过来。
二人没有理会背后崩溃的夫妻,去往了下一家。
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
到了第五家的时候,这些人家听到了风声,纷纷主动赔不是,表示会给赔偿些果子蔬菜。
回程时晨雾已散,天光大亮。
今晨的一切给了温幸妤极大的震撼。
她从未想过,还能用这种方式来报复回去,让对方哑口无言,主动赔礼。
青年正在栓马,梨树半黄的叶子飘飘扬扬,天光透过间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金影。
温幸妤仰头看他,弯了弯眼睛,唇角腼腆地扬起个极小的弧度,嗓音清软:“真的谢谢你,祝无执。”
“你真的好聪明,好厉害。”
祝无执怔了一下,摸马儿的手微顿,好一会才继续抚摸顺毛,唇角不可控地微微弯了一下。
从小到大,他听过的赞言和谄媚恭维数不胜数,早已不为所动。可方才,温幸妤这句质朴的、毫无文墨的夸赞,竟让他产生了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愉悦情绪。
他随意的瞥了她一眼。
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起码会讨人欢心。
温幸妤久久不见回应,不禁有些赧然。
她局促捏着衣摆。
只见青年兀自抬步朝院子里走,似乎是轻笑了一声。
“怎么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