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无执本想着入夜回胡杨村,哪知中途又出了些事情。朝邑县县令陈文远听说了婚书一事,怀疑他的身份,派人请他去县衙问话。
他早有准备,让陈文远放下的戒心的同时,得到了允诺。约莫来年初春,等知府下县乡巡查,陈文远就会引荐他去州学。
与陈文远交锋完,天好巧不巧下了暴雨,回村一事只好搁置下来。
后来连续几天,他忙得抽不开身,将温幸妤的事就暂且抛到脑后。
直到又过了七八天,他才有了些空闲,想起来要回去一趟。
十月初的天彻底冷了,天阴沉沉的,路上的草木枯败了大半,半黄不绿的叶子缀在树枝上,在北风下晃晃悠悠,飘然落下。
回到胡杨村时,时辰已晚。
天际浓稠如墨,疏星淡月。
祝无执翻身下马,将马儿栓在门口的梨树上,踩着满地枯叶进了院门。
院子里黑漆漆的,唯独东厢房亮着一盏微弱灯火,里面却不见那道纤细的身影。
祝无执的手搭在剑鞘上,环顾四周。
屋檐下晾着的菜干自簸筐洒落,墙角放着鸡蛋的箩筐侧翻,鸡蛋碎了一地,蛋清蛋黄沾着尘土,滴滴塔塔顺着台阶往下流。
“温幸妤?”
他低唤了一声。
回应他的只有耳边的风声。
祝无执皱了皱眉,不确定是周王两家的人寻到了此处,还是说发生了什么其他变故。
他阔步走到檐下,一把推开了厢房门。炕沿小几上放着做了一半的香囊,针线却落在炕上,显然是着急做什么,才随手丢下。
青年脸色微沉,思索几息后,走出厢房。他绕过堆柴的夹道,推开前往屋后的一道小门,脚步微顿。
月色苍冷,女人背对着他,挎着竹篮,弯腰捡拾着地上七零八落的菜。
背影萧瑟可怜。
小小一块菜地,布满深深浅浅的凌乱脚印,刚抽穗的萝卜苗,被人碾进泥里,有些长好的菜,或被人拔下来,或踩倒折断。
祝无执记得,刚来胡杨村时,温幸妤就忙里忙外的开垦了屋后的小片菜地,还养了鸡。
后来偶尔在饭桌上,她会指着盘子里的菜,说那是她种的。说这些的时候她不同于以往的胆怯和小心翼翼,眼睛亮晶晶的,连同眼睑处的小痣也跟着晃动。
每当她提到这些一副满足样子时,他都很嫌弃。
他不懂怎么有人能因为一块破菜地,和几只呆愣愣的鸡鸭,就能心满意足,高兴不已。
真没出息。
可现在,这块菜地被人糟践了。
他沉默着站了一会,朝温幸妤走过去。
“别捡了。”
冷不丁的一声,温幸妤吓了一跳,转过身看他。
银辉洒落,女人白皙的脸颊上有几道蹭破皮的印子,额头还肿起个青色的包。
待看清是祝无执时,温幸妤同他冷漠的凤眼对视了片刻,呆愣几息后,沉默垂下了眼,声音低低的,却很平静。
“你回来了。”
“吃过饭了吗?我再捡一些就回去做饭。”
说完,她转回头,继续一步一弯腰的捡那些被人拔下来的菜,好似浑不在意脸上的伤,和一地狼藉。
祝无执看着她的背影,没有作声,也没有离开。
半晌,他鬼使神差的,几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将人强行转过来,视线落在她腮边的泪珠上,旋即转开。
“我说,叫你别捡了。”
温幸妤挣不开他的手,只好扯出个笑。
“我没事的,你不用管我。”
嗓音闷闷的,含着浓重的鼻音。
祝无执薄唇紧抿,松开她的手腕,问道:“发生什么了?”
温幸妤用干净的小臂,蹭掉眼泪,平静回道:“没什么,不过是村中孩童顽劣。”
面对一群五六岁的孩子,她能怎么办?阻止不了,也不能去找他们父母说理。
就算去找了,他们也只会说一句和孩子计较什么。
赔礼道歉是不可能的。
她不是傻子,五天前这些孩子第一次上门捣乱时,她就猜到是刘禄的父母花钱支使的。
刘禄自作自受被羁押,赔了银子,刘氏夫妇又莫名摔断了腿。他们把这些怨都算在了她头上。
趁着祝无执多日未归,家中只有她一介弱质女流,于是花了铜板,支使孩童上门胡闹。
温幸妤不是没想过找上门去,可息事宁人的心,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她不相信自己能处理好这件事,甚至觉得就算计较了,换来的也不过是变本加厉。
祝无执听完她说的话,很快明白过来其中缘由。
他有心嘲讽几句她软弱,却在看到她强忍着伤心的神色时,转了话头。
“都是些不值钱的,没必要捡,回吧。”
温幸妤看了眼菜地,心中实在难受。有心辩驳几句,最后却还是选择沉默。
须臾,她点了点头,挎着竹篮,默默跟在祝无执身后。
回到厢房,祝无执径直跟了进去。
昏黄的油灯下,他彻底看清了女人脸上的伤痕。
不止脸上,膝盖处的裙布也磨破了,渗出点血丝。
想必是阻拦那些孩子时,被推倒在地。
屋子里一片沉寂,温幸妤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杏眼微垂盯着脚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准备起身去煮饭,祝无执忽然一言不发出了厢房。
温幸妤抿了抿唇。
不愿意理她实属正常,她那么窝囊,受了欺负,都没有勇气找上门去讨要说法。
祝无执出身高门,向来随性而为,自是看不惯她这副没出息的做派。
温幸妤疲惫靠到椅背上,不免有些自厌。在国公府时,同住的玉棠姐姐经常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或许是她真的惹人烦,所以才会有人看不惯,上门欺负自己。
她坐了一小会,吐出一口胸腔里的浊气,将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去,收拾好情绪,准备去煮饭。
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拿着方雪白的布子。
她愣愣抬眼,只见青年去而复返,一只手端着铜盆,另一只手拿着个煮熟的鸡蛋。
“擦脸,然后用鸡蛋消肿。”
温幸妤愣了一会,才轻声道谢,接过他手中半湿的布子,将脸上伤口的血污蘸擦干净。
祝无执坐在木桌另一端的椅子上,猝不及防开口:“为什么不去讨说法?”
她动作顿了一下,将布子放回铜盆,拿起了桌上的鸡蛋,慢吞吞剥壳,语气听起来轻松无所谓。
“几个孩童罢了,没什么可计较的。”
“是没什么计较,还是不敢计较…亦或者,是觉得自己也有错,所以选择放过。”
青年的话毫不留情,戳破了她心中残存的自尊心。
他乌沉的眸子凝视着女人顷刻苍白僵硬的脸,不由得冷笑一声。
因为自卑,所以不敢计较,并且认为计较也没用。因为觉得计较无用,所以自我反思,用“一个巴掌拍不响”类似的想法,自我麻痹安慰难过的心。
祝无执的言语刻薄直白,一下又一下击碎她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
“你口口声声说孩童罢了,可你当真不想计较吗?”
“不过是你的自卑作祟,就连这点事都能让你自怨自艾。”
“本以为你出了国公府,会改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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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唯唯诺诺的奴性,没曾想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出息。”
一字一句,咄咄逼人。
温幸妤感觉自己仿佛被从皮到骨扒了个干净,只剩下赤/裸的灵魂展现在他面前。
她将剥好的鸡蛋放在桌子上,头一次直视祝无执。
女人眼眶发红的,泪珠不间断从眼角滑下,积于下巴尖,滴落在鹅黄色的衣襟上,洇出一小块深色湿痕。
“对,我的确唯唯诺诺,没有出息。”
“我自卑,我窝囊。”
她仰了仰头,想把泪水憋回眼眶,模糊的余光瞥见男人冷漠的脸,登时苦涩的笑了笑。
“可是,你当我不想随性而为,肆意大胆吗?我不是你,我没有高贵的身份,若不是老太君将我捡回去,我或许就要冻死在街上。”
“我做了十年奴婢,我要想不被抛弃,就要学会忍气吞声,讨好主子。”
说到最后,她哽咽抽泣起来,弯下脊背捂住了脸。
“算了,我说这些做什么,你不是观澜哥,怎能明白这些。”
“懂我的人已经没有了。”
祝无执有些怔然。
他看着女人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忽然明白过来,她不是没有脾气,也不是善良到愚蠢。
而是自幼长大的环境,造就了她这副事事迁就的性子。
她无私善良,是因为幼时蒙祖母救下性命,所以有了善的种子。哪怕经历再多苦痛,也依旧不忘初心,保留善念。
她胆怯懦弱,是因为出身卑微,为了不被抛弃,为了吃饱穿暖,只能低三下四,咽下所有委屈。
年幼的温幸妤刚入府时,其实还是有些脾气的。
那时候她还保留父母在时的勇敢,会反抗那些欺负她的小婢女。
冬天被泼湿了被褥,她会泼回去,夏天被剪碎了衣衫,她会剪回去。
但是几乎每一次,受惩罚的都只有她自己。
管事嬷嬷说,你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怎么敢跟家生子比?
奴婢间也是有三六九等的。
对于他们来说,驱她出府,不过是顺手的事。
温幸妤不想再经历流落街头,食不果腹的日子,她不想死,她还想攒钱找妹妹。
后来,日复一日,温幸妤学会了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学会了软弱的讨好。为了让自己不那么难过,她开始自我麻痹性的安慰。
幼时逢难,孤苦无依,任人欺凌,卑微若尘。
好不容易遇见陆观澜这个温柔体贴的未婚夫,在他的引导陪伴中慢慢融化自卑,却也只是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温幸妤像是陷入了泥潭,粘稠的痛苦将她一点点吞没,怎么都爬不出来。
正哭泣着,头顶传来青年冷漠的、带着命令的语调。
“抬头。”
混乱的思绪被打断,她下意识听从,抬起一张狼狈的脸。
泪眼朦胧中,青年俯身,影子登时倾泻笼罩而来。
檀香入鼻,映着烛火的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他恶狠狠地用帕子擦拭她脸上的眼泪,毫无怜惜。
她嘶了一声,祝无执放缓了动作,擦完后拿起鸡蛋,在她额头的青肿上滚。
鸡蛋已经凉透了,细腻的蛋清接触到皮肤时,激起一阵刺痛的冷意。
她下意识后仰躲避,却被那只修长温热的大掌按住肩膀。
从侧面看,好似是青年将她半圈在怀里。
“躲什么?”
温热的吐息洒在她面上,那双矜傲的丹凤眼,牢牢锁定注视着她的眼睛,眸光黑沉沉的。
“明天一早,我带你去挨个算账。”
“另外……”青年顿了顿。
“我现在就是陆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