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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橘子灯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我等着你


    第六十一章


    “不可,孤不会让你去的。”裴安懿揉了揉眉心,声音滞涩道。


    张沁沁察觉气氛不对,同许言锻递了个眼色,欲要找个借口提前离开。之间许言锻牛饮茶水,听戏听得正入迷,丝毫没察觉到隐隐有了不对劲的趋势。


    张沁沁挪了挪屁股,缓缓抿了一口茶水,硬着头皮待着。


    “为什么不可?”王阿花反问道,“寻常人信得过的心腹就那么几个,殿下能信得过之人如今全在这里坐着。”


    “张小姐平时连杀个鸡都要哀嚎半日,自是不适合去走那么远的路。”


    “许校尉她更是有官职在身,一旦出了长安,便立刻能叫世家知道。”


    “殿下。”王阿花又低低地叫了一声。


    “别叫我殿下。”裴安懿被这一句句扰得心慌,低声道,“你不要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的是殿下你。”王阿花拉着裴安懿的袖边,“殿下,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庆幸过我在你身边没有任何身份这件事,没有人会注意到你身边少了一个女使。”


    “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这件事情。”


    裴安懿皱着的眉闻言没有丝毫舒展的苗头,冷声道:“不可。”


    “殿下,”王阿花叹了一口气,“难道殿下只想将我养在府上,每日好吃好喝养着吗?”


    裴安懿闻言眼中闪过复杂神色,“这样不好吗?孤又不是养不起你。”


    王阿花抿了抿着唇,从喉咙里挤出低低一句:“那这样我和你养的面首有什么区别?”


    “嗯?”


    王阿花攥着衣袖,大声道:“那这样我和你养的面首有什么区别?”


    这一嗓子,倒是叫回了一直在听戏的许言锻的神。许言锻眼中划过三分茫然七分无措,疑惑得望向张沁沁处,似乎不明白为何忽然话题忽然就转换到了此处。


    “长公主想养面首吗?”许言锻比了口型道。


    张沁沁见状,知悉这件屋子自己是无论如何都待不下去了,当机立断,十分有眼力见的拉着十分没有眼力见的许言锻,借着出恭的名义,一道出了雅间。


    屋内便只剩下了裴王两人。


    裴安懿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了些许情绪,面色难看得可怕,“面首?”


    “殿下,”王阿花用手指轻轻缠绕着裴安懿的发尾,眼角上带了一丝红,“我也想为殿下做些事情。”


    屋内静得可怕,两人都没有出声。


    许久后,她出声道:“你拿着我的令牌,一路向东,将各县各郡的盐铁记录全都誊抄一边。”


    “一个月,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一月之后,必须回来。”


    “我等着你。”


    “得令。”


    裴安懿抬眼,静静地看着眼前人。眼前人一身鸦青,双手拢在袖中,就这么站在最好的阳光下,懒洋洋地冲她笑着。


    “既然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我这就出发。”


    走了两步,只见面前的人似乎是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拿出素白的小瓷瓶,丢给了自己,眨眨眼,冲着自己道:“这生肌膏殿下努力涂涂,每日一次,待我回来之时,愿殿下已然大好。”


    “殿下,我要是办好了这件事情,可有什么赏赐否?”王阿花凑近道。


    “都这时候了,你还顾得上讨赏?”


    忽然温热之物覆上唇角,那是极轻极浅的一个吻。


    裴安懿浑身像被人定住了一般,藏在衣袖下的指尖掐得红得欲要滴血。


    “殿下,我这个人向来是不喜欢吃亏的。”王阿花望着面前的人,莞尔,“这不,先把这赏赐给领了,再替殿下办事去。”、


    裴安懿这人,瞧着是冷淡,但害羞起来便语无伦次了点,加上又是头回同人拥有如此亲密的关系,哪里经得起如此挑逗,于是故作镇定但前言不搭后语道:“咳,这赏赐,这算什么赏赐,这赏赐也不是不行,回头孤叫人换一床新被子……”


    王阿花行远,忽然转过了身来,逆着光裴安懿看不出她的表情,只见那身影定定站着,站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接着,空气中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站在远处的人儿道:“殿下,可要等着我回来。”


    戏台子上的《西厢记》正好唱到还魂那一折,只听得那小花嗓细细吊着,“风灭了香,月到廊。闪闪尸尸魂影儿凉。花落在春宵情易伤……”——


    约莫过了半月,皇后例行去了郊外行宫避暑,时间比往年要略微早一点,这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怀疑,裴安懿密切关注着信王那边的动静。


    信王还在头疼娶哪家女进门这件事。这倒也说得通,若是李皇后生产的消息没满住,真的诞下男婴,那朝中同裴荣辰交好的几个世家怕是会再回到中立的立场上来,在两个继承人之间观望,说不定会念及幼子年幼更好控制而转变方向,这些都是说不好的。


    他不得不用姻亲这层关系去谋求长久的同盟。


    不过很快裴荣辰便不头疼娶亲这件事了,开始头疼起怎么退亲来。


    有人上赶着想嫁给他。


    这日去听戏的那戏班子,不知哪一日忽然停唱了《西厢记》,改唱起一出从没听过戏来。戏文中唱着的,是一郡主同一皇子青梅竹马的秘闻,只见两人年少定情却不想惨遭分离,两人做好了郎君不娶妾不嫁的誓言。


    不得不说,这些戏本子的人是有有些手艺的,将这俗套的故事写得引人共感,这对苦命鸳鸯可见是闻者流泪,听者伤心。


    而今朝中只有皇子一人,回宫的郡主大晟也只有这独一个,这出戏文的主人公原型是谁,三岁小孩儿都猜得出来。


    茶余饭后,一出皇室秘辛很快变传遍了长安。


    这等把弄造势的手段并不高明,但屡试不爽,蒋氏一门,满门忠烈的名声将裴荣辰高高地架在了那里。


    裴荣辰也算是被人将了一军。


    裴安懿淡淡地转动着手腕上的镯子,长安这半月来发生的事情她只是冷眼旁观着,并不想要插手。各方势力就算是在暗处斗法斗翻了天,也轮不到她长公主府头上来。


    她的心在另一处地方。


    今日清晨,走的是张沁沁的钱庄的路子,带回来了一封信。


    这是她东行之后来的第一封书信。


    裴安的手缓缓抚上了信函的封面,信函封面上写着“长公主殿下亲启”这几个字,如此正经,倒不像是她的风格,信函上没留下落款,只是那已有七八分像她的字迹,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信她尚且还没来得及拆封,那信封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


    会是什么呢?裴安懿心中生出一点隐秘的期待来。


    且想着,只听得外头乱糟糟一片,裴安懿将信函收好,估摸着时间,也是差不多了。


    片刻之后,屋外的女使通传,声音中带着三分慌乱,“殿下,户部和刑部带着人过来了,叫殿下给个说法。”


    “慌什么。”裴安懿冷声,“叫外头的人先等着,将人客客气气请进府中,倒上上好的茶水,我去洗漱一番,再来见客去。”


    此番洗漱只是一个托词,实际上裴安懿今早早就洗漱过了,她如此一举,意在叫人等着,锉锉外面人的威风罢了。


    好叫外面的人认清楚,这里是长公主府,是她的地方。


    这一等,便是叫人等了足足三盏茶的功夫,裴安懿才姗姗来迟。


    张立生见人走来,一步便从椅子上蹿了出来,喉咙里将将发出一个音节,便被裴安懿一记眼神赌了回去。


    面前的人慢慢没做什么表情,堪堪只是站在那里,便周身都有着一股不怒自威之气,张立生直直愣在了那里。


    听张沁沁提起过她这个弟弟,张德志晚年得子,对这个儿子乃是千娇百宠,生生养成了全长安最大的纨绔出来,偏生又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于是乎动用了关系人脉,将其塞进了户部做了个户部右仆射的职位。


    至于与之同行的女子,裴安懿淡淡睨了一眼,她没什么印象,只听说王家小辈里人丁凋敝,后辈没什么有才干的。自她科举改制后,王飞月作为王家子弟,竟是通过科举这条路硬生生考出来的。至此王家才算是出了一个稍微看得过去的小辈出来。


    王飞月倒是神色如常,滴水不漏的行了个礼,款款道:“殿下,臣今日来乃是与殿下商量制盐司一事情。”


    裴安懿不语,直直坐了下去。


    王飞月接着道:“制盐司那边,听说殿下派了军营的人去,没想到起了些事故。圣上传您去宫里一趟。”


    裴安懿抬眼,瞧了这女子一眼,眼前的人当得上一句不卑不亢又滴水不漏,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老成。


    “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劳烦刑部和户部的人一大早上全来孤这里。”裴安懿神色淡淡道。


    “制盐司那边,下官听说是动了一些刀剑见了一些血。”王飞月缓声道,“刑部和户部联名上奏,听说是参了殿下一本,下官这才——”


    话还没说完,便被张立生打断道:“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


    “殿下只随着我们去便是,莫不成刑部的——”


    啪!


    张立生话还没说完,沈蝶便从后头往前直辣辣地甩了面前人一个响亮的巴掌。


    做暗卫的,手上有些功夫,只见张立生的半边脸上立刻肿了起来。


    “你——你这女使好大的胆子!”张立生一面捂着脸,一面怒喝,“来人,给本官将这以下犯上的女使拖下去杖毙。”


    “来人!”


    一连呼喊了好几声,无人应也无人动。


    裴安懿坐在高台上,朱唇轻启,道:“来人,给张大人上药。”


    这才见有人进堂来。


    王飞月面色不变,既不开口求情,也不出口斥责,面不改色地饮用着茶水,对眼前的景色当做没看到的样子。


    “大人,你也只婢子我是在以下犯上。”沈蝶冷冷出声道,“那婢子问你,你与长公主殿下,谁是下,谁是上?”


    张立生尚且还想怒喝几句,但往高台上一瞧,便没了声气。


    老早便听闻这长公主殿下是个硬茬,他只觉得女人而已,难不成还能是一个母夜叉吃人吗?如今一见,简直是一个比母夜叉更加厉害的角色,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他,便叫他吃了一巴掌。


    想罢,又颇为熟练的哄骗自己,自我安慰道:自己堂堂一男人,不跟妇人家家一般见识。


    第62章 廷杖二十


    第六十二章


    御书房,张德清已坐于下首。


    裴怀远没在大殿之上宣她,反倒是选在了御书房,裴安懿心中便品味出了些不寻常的味道,如此行动新帝内心应当不想把事情闹大,既然如此,新帝的态度约莫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新帝想保下监察司。


    思及此处,虽然裴怀远面色黑得像炭块,裴安懿心中却是有了底,她缓缓拿起折子,一瞧。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此前几日叫许言锻带着她的手牌,青天白日里带兵去将制盐司团团围了起来。想要看制盐司的采买进货的簿子,那制盐司的几位司使司查自然是不准的,同几位兵士起了口角,不知怎地竟打了起来见了血,事情闹到了御前,张德清连忙写了折子下来。


    这才有了刑部户部都上来参她一本的事情。


    裴安懿扫了折子一眼,写折子的人无非就是借题发挥,从许言锻领着的奇兵营明里暗里将火烧到了她身上,斥责她目无法度,行事乖张云云。


    裴安懿面无表情地扫完这篇奏折,纸上墨迹未干,看上去是急匆匆写了之后就迫不及待进宫面圣,想向她讨要个说法来。


    裴安懿随意将奏折往桌子上一掷。


    裴怀远见状,皱了皱眉头,瞧了一旁的张德清,象征性地斥责道:“你是监察司司主,不是什么强盗,朕听说你青天白日里竟叫人去把制盐司的簿子抢出来……你到底是在查案还是耍横?”


    裴安懿轻轻转动着手上的镯子,不应。


    张德清本就黑着一张脸,见裴安懿如此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好得很啊,好大的威风啊长公主殿下。”


    “陛下,”张德清理了理衣袍,朗声道,“朝堂之事,向来不可儿戏,长公主如今差人闹事,当市打架,此行径同土匪强盗有何分别,将朝政视作儿戏,这查案一事,怎可交给长公主?”


    “张大人。”裴怀远顿了顿,到底是裴安懿这边先不占理,他作为一个帝王,总不好偏心得太明显。


    裴怀远望着底下面无表情的女子,皱了皱眉头,当时同他说的天花乱坠,他以为这个“妹妹”会有什么手段呢,竟也是一些小儿科不入流的手段,事情没办成,空叫人拿了把柄做文章去,到现在不也是得叫他擦屁股吗?


    到底是个女人。


    裴怀远耐着性子道:“你如此想要看一看制盐司的薄子,可有证据表明是制盐司出了了问题?”


    “没有。”裴安懿言简意赅。


    “没有?”裴怀远一愣,随后声音中带了三分怒气道,“没有你就敢差人去闹?”


    张德清见状,冷哼一声,“殿下,你身为女子,怕是尚未弄清楚朝政之上的一些规矩。”


    “陛下,长公主惹下如此祸端,不重罚是万万不可了。”


    女子女子……又拿女子二字说事。裴安懿压下心中的不快,冷声道:“也亦是没有证据证明这制盐司没有问题。”


    “如果制盐司要是没有端倪,又为何不肯将采买薄交出来?又为何一直要遮着掩着?”裴安懿淡声开口道。


    “不知殿下说着的‘遮着掩着’是什么意思。”张德清开口道,“调出账本薄子都要按照规矩来办事情,殿下得了搜查令,我等自然配合殿下,岂有遮着掩着一说。”


    裴安懿蹙着眉,手指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子,玉石冰凉的触感叫她烦闷的心冷静了下来,她本是一刻都不愿同此等人扯皮,但想及自己的打算,还是耐着性子拖时间周旋道:“张大人办事情拖沓不力,嘴皮子倒是很利索。”


    “如今制盐出了这么大的窟篓,张大人一不来请罪,二不去自查,倒是参起孤来了。”裴安懿声音更加冷了三分,“张大人,调出搜查令得花上足足半月,等你口中的‘流程’走完,孤看这个案子也不必再查下去了。”


    张德清被气得脸色铁青,嘴唇翕动,被这番话堵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裴怀远见状,出来打圆场和稀泥道:“到底是安懿你行事又差,不过——”裴怀远话锋一转,“你也是为了社稷,心忧百姓。朕想张大人也能理解。”


    “安懿,到底是你下的令,”裴怀远绷着一张脸,道,“那制盐司的伤者所需的医药钱,朕命你出十倍送予那些伤者,从你俸禄里罚。”


    果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裴安懿皱了皱眉头,如此轻飘飘地揭过去,反倒是损了监察司,此事若是新帝不严惩,难保世家不会借由此去大作文章。


    如此轻轻放下,根本堵不住世家欲要借题发挥的嘴。


    “陛下!”见裴怀远如此轻轻揭过,张德清不满道,“此事——”


    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了。


    裴安懿缓缓开口道:“孤如此行事,的确有违法度。”


    张德清、裴怀远皆是一怔,不知道裴安懿这是要唱哪一出。


    古语有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裴安懿说得掷地有声,“孤自请庭杖二十,以正法度。”


    张德清与裴怀远皆是一惊,张德清张开的嘴又闭上,闭上了又张开,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裴怀远眯了眯眼,瞅了眼面前女子单薄削瘦的身躯,自请二十杖……对自己可真狠。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怀远才隐隐觉察出她这个妹妹估计是有后手的,只是不知在长安有什么安排。


    “来人,将长公主带去刑部,廷杖二十。”


    他想向来是有成人之美的——


    裴安懿是被软轿抬回去的。


    彼时天已经大黑了,许言锻背着藤条站在院内已经许久了。


    知晓了宫中的事情,张沁沁是同许言锻一道过来了。


    许言锻拿着藤条直直站在院内请罪,一开始张沁沁还劝几句,道:“你这人不必这样死脑筋,早一点跪晚一点跪什么时候不是跪,待到殿下回来之时你再跪一跪嘛。”


    而后实在是拧不过许言锻的死脑筋,于是她搬了一把小马扎,在许言锻身旁坐着,一面给她扇风,一面喂她水果。


    原本水果许言锻是死活不吃的,想着请罪之人一面站着一面吃着水果是哪里来的道理,但架不住张沁沁眼神似刀,一句:“难道你要让本小姐端葡萄的手一直举在这里吗?”便叫许言锻乖乖软下阵来。


    于是裴安懿刚进院子里,就见着一人苦大仇深地站在自家院子里,直挺挺地立着,手中似乎拿着一根藤条,上半张脸绷着,下半张脸却像个仓鼠似的,腮帮子鼓鼓,张沁沁一颗接着一颗地往许言锻口中送着葡萄,表情看起来着实不算轻松,两人如此这般,实在是……实在是像是某种情趣般的“惩罚”。


    裴安懿左眼皮跳了跳,她听闻长安城内有些伴侣喜欢以一方折磨另一方为乐,如今看来,眼前之景……这是专程跑到她这个公主府调情来了?


    裴安懿轻轻揉了揉眉心,反思起自己是否过于无趣古板了,或许两人情意绵绵,加上自家院内没有多余的人,于是情不自禁一时也是有的。


    与小花儿出府的时候,她不也经常故意选坐一些小马车,空间狭小,马车颠簸起来两人很容易便能有些肢体接触。


    嗯,只是这样干久了,王阿花见微知著,有一段时日十分忧心公主府是不是银钱紧张,马上就要自己出门养家了。


    想到那张白白净净的脸,裴安懿不由得扬了扬嘴角,连身上的疼痛都似乎减轻了几分。


    张沁沁瞧见了裴安懿,手头动作一顿。


    许言锻嚼着一嘴的葡萄,吐出来也不是咽下去又咽不下,只得一直嚼着。


    好不容易,将口中的葡萄尽数嚼完了,许言锻走上前去,端上藤条,正欲开口,裴安懿摆了摆手,知晓她要说什么,道:“此遭非你之过。”


    许言锻动作一顿。


    “世家是故意找的麻烦,”裴安懿缓声道,“不是你带人去制盐司闹出这么一遭,也会有旁的事情闹出来。”


    “这么说,殿下是故意叫人去闹的?”张沁沁轻轻敲了敲小扇,“那,殿下这遭伤,也是故意的?”


    裴安懿并未想瞒,颔首算是默认了。


    “那这么说,冬校尉如此这遭,倒是帮了殿下咯。”张沁沁用手肘戳了戳许言锻,将藤条往地下一扔。


    裴安懿亦是点了点头。


    张沁沁脑袋转得快,联系一下前因后果,便差不离猜了出来这是一桩什么事情。


    许言锻有些疑惑,歪了歪头,不确定道:“帮了殿下?”


    “对。”张沁沁点了点头。


    “那许某可否向殿下要个赏赐?”


    “你说。”裴安懿开口道。


    “殿下,我如今在营中,领着的是朝廷的俸禄。”许言锻挠了挠头,“可我也算殿下的人,如今替着殿下办事,那于情于理,殿下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份……”


    话未尽意已到,张沁沁瞪了许言锻,疑惑道:“你这艰苦朴素的生活习惯,除了买酒花花银子,难道还有什么大开支吗?如何这般缺钱?”


    许言锻瞧了张沁沁一眼,别过头去,道:“以后……以后说不定就有花钱的地方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张沁沁看不出来的东西,裴安懿瞧得倒是清楚。她微微扬了扬嘴角,道:“你每月来孤府上领一道银子来罢。”


    此事一做结。


    张沁沁走上前去,裴安懿因着受了廷杖,身上不大好,斜斜靠在榻子上,面色血色全无。


    张沁沁叹了口气,道:“你又何苦为了避人耳目将自己搞成这样。”


    第63章 生死


    第六十三章


    趁着许言锻去领银子的功夫,屋里便只余下了裴、张二人。


    张沁沁闻着金疮药的味道拧着眉心,猜到了裴安懿的心思,叹了叹,道:“殿下,你这又是何苦呢?”


    裴安懿此去,约莫就是自请这廷杖的。


    为的是掩人耳目。


    监察司一旦成立,世家定然会盯着她的动作,若她没有什么动作,怕是世家的眼睛就会去挪到别处,看看她身边的人会不会有动作了。


    如此一来,有麻烦的便是那远去东海的那位了。


    因而裴安懿必须在长安做出什么大动作来,一来吸引住世家的目光,二来,也是降低世家的防御。


    只是……张沁沁叹了叹,“殿下,你自请禁足罚俸禄都成,这人是肉做的,到底禁不起这样折腾。”


    生意场上来来往往这般多的人,对别人心冷的人张沁沁见得多了,对自己心冷的人张沁沁觉得无人能出面前的这位长公主其右。


    裴安懿垂了垂眸,睫毛颤了颤,道:“不碍事。”


    “公主府灵丹妙药无数,孤养几天便会好。”


    只有她真正的伤了,世家才会放松警惕。


    裴安懿微微朝着衣袖里伸了伸手,那瓶素色小瓷瓶,她还带着。


    张沁沁抿了抿嘴,犹疑了一下,开口担忧道:“小花儿大约现在已经进了东海了,暗探*……没有找到她的踪迹。”


    裴安懿神色恹恹地垂着眸,叫人看不出眸中的情绪,闻言不语,只是一味的转动着手腕上的玉镯子。


    失踪一事在裴安懿的意料之内,路途凶险,寻不到踪迹便是最大的好事,若自己的暗探找不到,那其他人大抵也是找不到的。只是这才不过半月……时间有点太短了。


    只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张沁沁听到面前人极浅极浅的叹了一口气,道:“孤知道了。”——


    且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裴安懿被廷杖的第二日,许言锻便被寻了个错处,入了大理寺牢狱。


    这个错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乃是制盐司经年的册子,本是欲要交给奇兵营看守的,不料换人不消半日,那库房忽然起了大火,众人待到火灭,那些册子早已烧得不剩下什么了。


    只因当时周围全是奇兵营的人,许言锻作为校尉,自然是要被问责,于是便走了一遭大理寺牢狱。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火,起得蹊跷,这局也做得粗糙,但朝廷的人都是眼尖的,裴安懿被廷杖的消息一个晚上便传了出去,便推测约莫这位长公主是失势了,这朝局,不是东风压到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了东风,于是众人心照不宣地选择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大理寺去提人提得十分顺利。


    张沁沁早就将里外全都打点过了,此遭入狱,要说皮肉之苦,那定然是没有的。这个错处最多算得上是看管不力,人压不了几日便会被放出来。不过做戏就要做全套,裴安懿这几日还是做出了焦头烂额奔波游走的模样,似乎是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在做困兽之斗,以叫世家放松些警惕。


    如此一番下来颇有见效,每日在长公主府外徘徊走动的暗探倒真是一日比一日少了,似乎真是觉得裴安懿此番焦头烂额便是穷途末路了。


    又是一日清晨,她在府中难得得闲,抽空练了练几笔字,又摸了摸那封“长公主亲启”的那封信函,这几日奔波未曾抽出时间来好好看一看里面的内容,裴安懿弯了弯嘴角,正欲拆开信笺,却未想女使来报,府上迎来了位不速之客。


    那深居宫中常年礼佛不问世事的太后来了。


    裴安懿拆信的手一顿,眼中泛起淡淡嫌恶。旋即将撕到一半的信函放于枕下,理了理衣裙,淡漠道:“孤知道了。”


    她同她这个母亲,其实并没有什么交情,更谈不上亲昵,她们的母女情分,埋葬在了八岁那年她过生辰那日。


    老妇人满鬓银发高高盘起,梳得一丝不苟。手上带着的是佛家的十八菩提子,浑身檀香,盘腿端坐,翠微在一旁奉着茶。


    裴安懿微微扫了一眼,自家女使上的茶盏子被人放在了一旁,李太后喝的,是自己从自己宫里带出来的茶盏。


    如此这般怕她下毒,又何故出这趟宫,裴安懿心里莫名其妙生出一点可笑的荒唐感出来,嘴上却是懒得讥讽,往梨木椅上一坐,随意拿了一本诗经翻了起来。


    一盏茶入肚,李太后润了润嗓子,开口道:“你这孩子,哀家三下庚帖,你不见。哀家只好亲自来这一趟。”


    裴安懿的眼睛没有从书上挪动半寸。


    早就习惯了裴安懿这般态度,李太后面上没有露出半分不悦,颇有无奈道:“哀家知道你这孩子,一向不喜欢宫里那些摆弄权势的东西,同多伦和亲一事,哀家当初逼你,原是为你好,你远嫁草原,以你的本事心性,出了宫过得未必不好。”


    “留在宫里,你便永远是李家的孩子。”李太后缓缓转动着佛珠,“只可惜,你这孩子没有抓住,生生搞砸了这机会。”


    裴安懿的手指堪堪翻过一页,她本不想说些什么,但这等话她听着着实有些心烦,于是淡声开口道:“你特意出宫一趟,来这里,到底要说什么?”


    李太后同翠微递了个眼色,翠微当即从袖子抽出一道拟好的折子出来。


    “你这孩子到底……到底是哀家身上掉出来的一块肉,哀家不可能不管你。”李太后干瘪的手臂抚了抚鬓角,“你科举改制,入主中书省,已然是走到了天下女子的最前头。若是个男儿身,必有一番大作为。”


    言及“男儿身”三个字,李太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有一瞬的放空……若是自己当年产下一个男婴,之后再宫中磨着的日子会不会不会这般辛苦……没有人知道。


    “现在又想要建立起监察司,而制盐一案,牵连甚广,你查不出什么。”李太后递了个眼色,翠微将折子往前一递,“这折子哀家已经让人拟好了,你虽查不出什么,也不用自己担着这件事情,那个小校尉,推出去填了事算了。”


    “哀家活了这么大半辈子,手头上还是有点人能用,世家那边你不必忧心,这件事要是你愿意就这么翻篇,你还是长安城内最尊贵的长公主。”


    一席话下来,裴安懿的眼依旧没有从手上的诗经中挪开半寸,正读到诗经李的《柏舟》一篇,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裴安懿修长的指节轻轻划过书扉,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起过头,待到一席话毕,她淡漠吩咐道:“来人,送客。”


    李太后苍老的脸上没有露出半分不悦,裴安懿如此反应似是在她的意料之中,她苍老嘶哑缓声道:“那小丫头已经死了,你日后也不必再演戏了。”


    闻此一言,裴安懿手中的动作一顿,抬眼。


    “哀家知道你的后手是什么。”李太后轻轻叩着佛珠,“那日那小丫头我看她生得水灵,武功也不低,各大世家足足派了十几批各顶尖的杀手也没一人回来的。不愧是你看上的人。”


    “只不过,她就是能翻了天了,也只是一个人,昨日已经被箭手射杀了。”李太后语气中颇为遗憾,似乎是在怜悯死了一只猫儿狗儿一般道,“这般机灵的小姑娘,就是蠢了点,碰了制盐司的册子,年纪轻轻的便自寻了思路。”


    第64章 水穷处


    第六十四章


    桌上的茶都已经凉了,裴安懿手中的诗经停留在《柏舟》一页,没有动过。


    枯坐一会儿,裴安懿觉着也没有什么意思,想起来手腕上的伤口,记起来小花儿走时给了她一瓶自己惯用的生肌膏,自己今日还没涂上,想罢直直起身,忽然觉得脚下一软,一个不稳,推搡中打翻了一旁的茶盏。


    屋外守着的女使闻声想来收拾,她没理会,撑着身子,扶着墙慢慢走了出去。


    那瓶生肌膏,她记得自己是放在了闺房之中,床榻子边上的小案上。


    胸口处传来细小的刺痛,裴安懿揉了揉,胡乱想着,看来平日里喝的药得加大药量了,怕是又会苦上三分,不知道等小花儿回来了能不能从她那里要来两三颗叶子糖。


    她记得小花儿素来喜欢吃这些甜的。


    朦朦胧胧寻着记忆往小院儿走去,一路上的女使见她不对劲得很,也未敢上前去。


    好不容易到了小院儿里,她推开门去,鼻中却钻入一股子水腥味儿来,她往回一望,天上竟淅淅沥沥下起来小雨,雨点打落在屋顶的青瓦上,滴滴答答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哀叫哭嚎着奔丧,又像是大喇喇地呼人魂归。


    裴安懿望着手中的折子,隐隐约约极其方才的事情来。


    哦,小花儿死了。


    不知死于哪个世家派出的杀手的箭下。


    裴安懿手下一抖,那装着生肌膏的素白小瓷瓶碎在了地上。


    她毫无征兆地呛出一口血来。原来方才鼻腔中的腥味不是什么水腥味,而是气血逆流的血腥味。


    眼中的景色开始渐渐模糊,裴安懿下意识地想弯下腰去将底下的碎瓷片收拾好,却不想前倾反倒失了力气,整个人直直向前倒去。


    在坠地的前一秒,被一双有力的手给扶住了——


    苍耳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施针止血,床榻上的人已经起高热了。身上挨的二十下板子的旧伤还没有好,又有心血逆流之势,哪怕医术高超如苍耳子,面对此等情况也是棘手得不得了。


    沈蝶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今日轮到她当值,她蹲在房梁之上正欲同下一个人换班,哪知下一个暗卫闹了肚子,去了茅房,她这才多替人值了半柱香,就是这半柱香,清晨还好好的她家殿下,忽然就呛出一口血出来。


    她着急忙慌地跳下房梁,望着地上的那摊赤红思绪短暂地空白了一刻钟,不知道这事到底是要如何办,又想到府上正好住着一位神医弟子,虽那位神医弟子平日里白日喝酒,没个正形,但好歹是个大夫,便飞身将人拽了过来。


    干完这些,沈蝶又想了想,这事应当得叫从前那位张小姐知晓,不然没个人来料理,于是通过暗卫,传信于张沁沁。


    张沁沁那处得了消息,猜到些不对劲,连夜从钱庄子上赶了过来。一时之间有些乱着的长公主府才堪堪有了主心骨。


    张沁沁闻讯封府,对外只说长公主卧病在床,不便见人。对内则是雷霆手段,先是料理了几个想要往外跑的疑似探子的女使,杀鸡儆猴当众处决,再说了几句软和话来抚慰人心,话说的软但事情却做得决绝,张沁沁拿着裴安懿的金印调出暗卫封府,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对外的这等说辞没叫人起疑心来,毕竟那长公主挨了二十下板子,众人只以为女子身子骨单薄,禁不起这通板子。


    从裴安懿不省事起不过堪堪一个时辰,长公主府便又成了往日那般井井有条的模样。


    沈蝶将这些全都看在眼里,不由得对这位嘴甜心硬的小姐刮目相看。


    张沁沁蹙着眉望着床榻之上面上毫无血色的人,又瞥了一眼立于床榻旁的沈蝶,那姑娘一身暗卫行头,正站在那里发着懵。


    如此消息能瞒下来,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个小丫头没有出府叫人,也没有胡乱声张,不动声色地将她请了来,思及此,张沁沁心中不免生出三分赏识出来,这小丫头是个知道轻重缓急的机灵人,于是缓声开口道:“这件事你做得很不错,去钱庄子上领赏钱去罢。”


    沈蝶闻言,知晓这里是不需要她的意思,心中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翻出窗去,身上墨色的暗卫服同夜色融为一体,消失其间。


    苍耳子听到“钱”字心头一动,话未等她开口,张沁沁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金元宝。


    苍耳子嘴唇微张,一时间喉咙里竟说不出一个字出来。


    张沁沁软和道:“这钱,不光是给神医的诊金,还是封口费。”


    “殿下身份特殊,如今又是特殊时期,今日之事,还请神医莫要说出去。”


    苍耳子掂了掂手中金元宝的分量,这诊金,怕是她下辈子的酒钱都不用发愁了。她将它攥在手心中,重重点了一下头,难得正色道:“自然。”


    张沁沁颔首,目光挪到了床榻上的人上,床榻之上的人额上不断冒出虚汗,嘴唇血色全无。


    “殿下如何?”


    苍耳子将手中的金针放置一旁:“我观殿下脉象,应当是有沉疴宿疾在身上,身上挨的板子倒是皮外伤,只是不知发生了些什么至使殿下心神不稳,气血逆流,素日被压着的几处病症这才都发了根,来势汹汹。”


    苍耳子言罢,张沁沁沉思片刻,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药方子,道“我只知道殿下素日里吃的是这些药,并不知具体情况。”


    苍耳子扫视了一眼,眉心微拧,口中呢喃道:“竟是心弱之症……”


    “心弱之症本就忌讳大喜大悲,思绪过重。要是照这张方子上的药日日静养倒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只是会寿命不昌短寿而夭罢了,今日不知是被什么消息刺激到了,生生得了一张催命符,眼下气血逆流,是十分危及的情况。”


    苍耳子的手伸上去摸了摸榻上之人的额头,沉声道:“今夜凶险,虽已然叫她退了烧,却难保出什么岔子,要是三日里烧能退干净,那边或许还有转机,要是三日后还烧着……大罗神仙也就救不回来。”


    而苍耳子口中的那张“催命符”现下正用手死死扒着崖底的碎石,一点一点的向上爬着。


    崖高千丈,王阿花的左手早已见骨,她却没有退路,身上满是血腥味儿,浑身的骨头像是要碎掉一般,要是一步踏空,便会跌下这万丈深渊,她退无可退。


    一波接着一波的杀手惹得她心烦,她若是不死,怕是这些杀手不会善罢甘休。


    她兵行险招,花了些功夫做出假死的模样,顶着一身的伤在崖底的石洞中足足待了七日。


    她的左手几乎已经没有知觉了。


    任谁也想不到,万丈悬崖底下,竟会有人敢徒手攀爬。


    王阿花望着自己血肉模糊几乎就要露出百骨的双手自嘲一笑,自己这般模样,如此可怖,倒真像是从阿鼻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


    油灯添了三四回油,月色高悬,人至半夜,裴安懿的高热便又卷土重来,口中急急呛出三两口血来,虚汗淋漓。


    苍耳子起针,金针封穴,摇摇头道:“啧,这是治标不治本啊。”


    张沁沁的心沉了沉。


    一日一夜,裴安懿水米一粒未进。


    这三日眼看就要过去了,裴安懿人倒是在中途里醒了过来,只是面色一日比一日白。


    清醒的间隙,裴安懿强打起精神,冷静有序地同张沁沁交代着之后各类的钱庄暗庄的事情,若是树倒猢狲散之后这一大帮子暗探暗卫总得有个妥善的去处。她还安排好了尚在大理寺狱中的许言锻的去处,横竖银子在张沁沁手上,大不了辞官下江南便是。


    世家就是再不喜,也不会同银子过不去。


    裴安懿躺在床上,虽面上不显,依旧是无悲无喜,但张沁沁从话语里怎么品都能品出点托孤的意思,张沁沁一面沉着脸,一面高价收了两三钱顶好的人参来吊着命。


    到底是来到了第三日傍晚,裴安懿的烧反反复复没退干净,人也是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着,好不容易醒来一会,女使递上一碗参汤,喂药的勺子送到了裴安懿嘴边上,被裴安懿轻轻推开了。


    那女使年纪颇小,抖着手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裴安懿神台忽然清明起来,她看着那女使慌乱的眼神,隐约看出点上辈子自己的影子,不知那日被追杀,在妇好洞中,自己的眼神是否一如这般慌乱。


    裴安懿费力扯了扯嘴角,轻声道:“太苦了,孤等下喝,你先出去。”


    那女使闻声怯生生地道了句:“喏。”便出去了。


    裴安懿有些吃力的举起左臂,那手腕上的疤这几日养得淡了许多,瞧着那疤痕,裴安懿胡乱想着,忽然觉得颈下一硌,一伸手,摸到了一层厚厚的信封来。


    厚厚的信笺从东边来,载着思念与情意,走过百里烟尘,到了她手里。她只来得及撕开一半,里头是什么内容,她还没来得看。


    第65章 见信


    第六十五章


    几日未进些什么食物,裴安懿的手有些脱力,她的胸口一起一伏,挣扎着将信头撕开——要是自己今日正折在了这里,这封信未必有人会烧给她同她带到地府去看去。


    脱力的手抖得厉害,薄薄的一层纸像是有千斤重一般,好半天,才将信拆开。


    信中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信纸,看得出来写信的人是个话痨子。


    裴安懿的嘴角向上扬起,露出了这几日的第一个笑出来。


    “请殿下安,殿下,这里居然每个人都打着赤脚。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啧,这儿的大闸蟹竟然只要三文钱一斤,便宜管饱。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上次一起看月亮的时候?”


    “殿下,东面的渔村竟然也有女子开了武馆来学武,武馆中多是些不大的小孩,练起功来像一个个糯米团子一样。煞是可爱。”


    “殿下,你下次也一道出来同我走走吧,在你的一番政策之下,百姓生活得都不错,我竟然还在小祠堂里看到有人供奉你的桐像……殿下,那个盛世好像真的会来,我相信殿下。”


    ……


    见其字,犹如听其人叽叽喳喳地在耳边絮絮叨叨。


    信的最后,用油纸抱着鼓鼓的一团不知是什么,裴安懿一层一层打开,发现是一枝枯了的桃花枝丫。


    油纸背面歪歪扭扭写着“聊增一枝春”


    桃花本应是开得正好的时候被人采下的,但是路遥车马慢,等到这封信送到她的手中时,那桃花早就干枯了。


    裴安懿目光灼灼,手指摩挲着“盛世”两个字。


    神台愈发的清明,裴安懿喉咙干得发涩,她想起那碗凉着的参汤来。


    凉了的汤药苦得不得了,她咬着牙,将凉了的汤药一口一口地灌了下去。又传了膳食,吃下了这三日来的第一口粥。


    第四日清晨,烧已然全退。


    苍耳子来把脉的时候,都不禁啧啧称奇。竟然能有人前一日还满身死气,一日之后便能焕发生机。


    总之这道鬼门关,裴安懿算是蹚了过去。


    ……


    最凶险的一关熬了过来,后头不过就是修养的事情了,赶上了阳光正好的春日,这病都容易调养了许多。


    苍耳子在原来的药方上小改了一下,去掉了几味比较凶猛的药,多放了几钱温和的凉药。


    药效温和了,喝药的频率便增加了,从之前的一日一碗到如今一日三碗。


    裴安懿神色恹恹地倚在榻子上,脸色虽还白着,但眼神却透亮,她平静道:“孤还有多少时日?”


    此话一出,张沁沁挑油灯的手一顿。


    苍耳子琢磨着,想了想,道:“殿下按照我这份方子来,每日静养,或可有五年能续。”


    “五年?”张沁沁反问出声。


    裴安懿拢了拢被子,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每日静养,才可有五年。”苍耳子皱了皱眉,将“静养”两个字可以读得更重了点。


    不过她觉着,以着这位长公主日日折腾的性子,到底能不能有五年还是个说不准的。


    裴安懿垂着眸子,叫人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只听得声音平静道:“孤知晓了。”


    本就是重活的日子,到底是她赚了。


    苍耳子闻言挑了挑眉,她行医数载,深知人对于生死都是极为敏感的,如今面对生死关如此平静她还是头一遭见,不过转念一想,如此地位的人约莫也像她一样生死见惯,想着人也醒了夜也深了,她也差不离该回去喝酒去了,便留下一句“殿下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可随时传唤我。”告辞了。


    烛光灯火,裴安懿拿出药膏涂在手腕上的疤上,缓声开口道:“孤之前修书过一封,神医谷谷主只保守估计三年时间,没想到长江前浪推后浪,竟还能多活两年。”


    张沁沁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眼下此景,她觉得自己应当宽慰两句,便道:“浮游朝生暮死,且尚且自得其乐,何况凡人。”


    张沁沁抿了抿唇,试探道:“小花儿那边……还没有消息。”


    张沁沁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很不好的猜测,说不准自家殿下如此一遭,是太后讲了什么。


    至于到底讲了什么……她不敢问。


    “一月之期尚且未到,还说不准。”裴安懿抬眼,无悲亦无喜道。


    其实这件事情细细想来,是极大的蹊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人未必就真的死了。


    要是换上其他人,裴安懿定然不会如此失了分寸,只是她这一次得了消息一时气急,丢了神志,方才气血逆流。见了那封信裴安懿神思才渐渐回笼,缓了一口气,后知后觉想来这件事未必就是李太后口中那样。


    最重要的是,她信她,她会在长安等她回来。


    “孤听闻,信王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裴安懿淡声开口。


    在裴安懿晕着的这三日里,信王的亲事,定了下来。


    与之结亲的不是张家李家等权贵世家,反倒是如今的蒋家孤女,蒋见夏。


    不知道蒋见夏是如何说服裴荣辰的,裴荣辰自请上书,要娶进去这位孤女。如今消息传遍了长安,是百姓口中的一桩情爱佳事。


    这桩婚事操办得很急很急,就定在七日后,上赶着结婚似的,新娘新郎似乎都很怕对方后悔。


    ……


    娶亲那日,听说司天监选了个吉时。


    吉时吉不吉不知道,只知道成婚那日,晴了几日的长安倒是罕见的下起了小雨。


    蒋家一脉已经没有人了,只留下蒋老太妃,蒋见夏虽出宫入道观多年,但总不能从道观出嫁,于是担了个义女的身份,从皇后宫中送嫁。


    此时皇后约莫有了七八月身孕,裴安懿估摸着已然显怀,不好出来见人,果然新帝对外宣称皇后病得很重,便由着蒋老太妃送出去了。


    蒋老太妃送嫁,虽然于礼不合,但于情却很说得通。


    毕竟是皇子娶亲,该有的排面是给足了,十里长街宴宾客,百姓见者有份,免费吃席。


    裴安懿坐于内院的宴席上,等着吉时,两个新人拜高堂成亲。


    第66章 橘子上班时间摸鱼奉上~


    第六十六章


    “儿臣携新妇拜见父皇。”


    裴怀远望着底下一对新人,面上少见的露出了慈父一般的笑容。或许是人上了年纪就会贪恋一些家的温暖,又或许是想到了更年轻的自己,总之一纸令下,在新妇回门那一日组了一个小小的家宴。


    蒋氏已成孤女,要说回门,也只有宫里可回。


    皇后自然还是在“病中”,这场小小的家宴,受邀的便只有将老太妃,贤妃,裴安懿几位女眷。


    御花园一派春和景明之色,蒋老太妃倒是阴沉着脸,没露出什么好脸色来。


    不知这见夏郡主是如何绕过蒋老太妃,成为了信王的正妃。


    不过其中的种种弯弯绕绕实在与裴安懿无关,倒是信王娶妃之后,按照皇室惯例,便会开府出宫自己住着,裴安懿垂眸,望着面前这对貌合神离的“新人”失神。


    她的心思不在这里,而是在那遥远的东边之地,算算日子,今日便是一月之期已经满了的日子。


    “儿臣感怀,父皇膝下如今没有子嗣,儿臣实在不忍,请父皇准许儿臣侍奉左右,留在宫中。”裴荣辰一席话,说得勤勤恳恳。


    裴怀远闻言便道如此也好。


    “朕也想在这个宫里共享天伦之乐。”


    家宴一席裴安懿倒是懒得开口,三杯酒下肚,她寻了个如厕的由头,便早早离席了。


    有着匠人用心照料,御花园里自是一片春和景明。


    裴安懿寻了个凉亭,图个清净。


    今日便是一月之期的最后一日。


    裴安懿坐在湖心的小亭中,喝着一壶清酒。


    她还是没有回来。


    手底下的暗探半数触动,但毫无消息。


    裴安懿面上不显,但这几日推了好几次宴请,在府上告病不出。若不是这回门宴推无可推,她是决计不会过来的。


    她在等人。


    等一个不确定能不能来的人。


    “殿下怎的放着好好的曲儿不听,一个人来这里吃闷酒?”


    身后一道清泠泠的女声响起,裴安懿往身后睨了一眼,不答。


    蒋见夏脸上并未出现什么愠色,转而道:“殿下在此处喝闷酒,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不如跟竞舟来说说。”


    裴安懿定定看着眼前的女子,一双锋利凤眼中渐渐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雾。


    “竞舟?”


    “竞舟还是见夏郡主,要真论起来,孤现在得叫你信王妃了。”


    蒋见夏一开始不叫蒋见夏,在蒋家还没有尽数战死沙场的时候,蒋家唯一的女儿名唤蒋竞舟。


    竞舟竞舟,闻名便知道蒋家阿姊阿母对这个孩子存了怎样的期许。


    天宝二十七年。


    彼时先帝还在位,蒋家众将凯旋而归,先帝开颜,特宴蒋家众人,蒋老太妃也出席了。


    此事先帝办得颇有排场,长安百姓几乎人尽皆知,一时间,惜才的美名传遍长安。


    圣恩难却,蒋家阿母刚从战场回来,一身甲胄也来不及换下,便急匆匆的赶来了宫里。


    马蹄疾飞,尘土飞扬。


    蒋家阿母一身戎装,甲胄上的血污还来不及擦去,急匆匆赶来,推开大殿的门,看见的却是彼时尚且年幼的竞舟被先帝抱在怀里,笑呵呵地对着底下的蒋家阿母道:“蒋卿,快快入座,可叫朕好等。”


    彼时裴安懿将将七八岁,尚且还是国母的李太后不大爱抱她,她坐在单独的案前由着嬷嬷伺候着,尚且什么都不懂,只记得似乎那底下的女人眼中闪过什么异样的神色。


    那样的神色一闪而过,接着便是响响地一声,“喏。”


    偌大又空荡的大殿里隐隐传来回音,座首的男人虽然说着“快快平身”,却坐在上首一动不动,眼中尽是冷冽。


    那战功赫赫的蒋家阿母裴安懿便只见了这么一面,后来再有蒋家阿母的消息,便是蒋家尽数战死的悲音。


    那时的裴安懿还看不明白,现在想来,那场宴会便是赤果果的敲山震虎。将幼女召入宫中——挟持人质,借机敲打一番。


    先帝的猜忌之心藏都不藏了,也不怕寒了将士之心。


    见到竞舟,便知道先帝猜忌,不晓得那个时候,刚从战场回来的蒋家阿母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现在还在自称竞舟?”裴安懿思及旧事,不免心中生出来那么一点感慨。


    蒋见夏一滞,挑了挑眉,笑道:“已经很久没人唤我竞舟了,殿下愿意唤我也是愿意的。”


    蒋家尽数战死,新帝将蒋家之女接到宫中来,赐名“见夏”。


    裴安懿阖目,一如既往冷淡道:“不管是见夏还是竞舟,论起礼数来,孤当叫你一声‘信王妃’。”


    “孤不知道你是如何搭上信王这条线的,但你若同他交易,无异于是与虎谋皮。”裴安懿神色淡淡,看着面前如花般的姑娘,话中忍不住提醒了两句。


    蒋见夏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个,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讶然,随即嬉笑道:“外人看裴姐姐冷心冷情,未料到裴姐姐竟是这样心善的人。”


    这看起来是一座冰山,没想到底下却长了一副观音骨。


    心善……裴安懿垂眸,小花儿也曾说过她心善。


    算算日子,一月之约也快到了。


    似乎是看出了裴安懿的忧思,蒋见夏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裴姐姐可是在想那个去了东边的姑娘?”


    裴安懿凤眸微眯,偏过头来,看着面前的女子。


    “裴姐姐莫要这样看着我,竞舟是友非敌。”蒋见夏声音往下又压了三分,压得更低了,“私盐这件事情,一个张家翻不起这般大的波浪,信王也多有手笔。”


    “你是如何——”


    “这裴姐姐就不用管了,我同信王是盟友而非夫妻,自有一番交易,”蒋见夏笑眼盈盈,“竞舟只是来提醒一下殿下,小心莫要被釜底抽薪。”


    裴安懿起身便欲走,谁知面前的女子忽然上前,将她手中的酒壶给拿了过去。


    “裴姐姐,你要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蒋见夏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喝酒伤身,我看殿下以后还是少喝为好。”


    第67章 殿下,殿下。


    夜色阑珊


    一日宴请毕,裴安懿枕在玉枕上,睡意迟迟没有来袭。脑袋中有些昏沉,两边太阳穴上隐隐传来刺痛感。


    思绪一会儿飘到了宴请上的蒋见夏那一席子的话,一会儿又想着东边那边的情况去。


    毕竟算算日子,怎么算与小花儿的一月之约都已经满了。


    但是人还没有回来。


    昏黄的油灯还烧着,火光影影绰绰的,横竖睡不着,裴安懿索性起身。


    她不大喜欢奢靡,因此房中的摆件很是简单,屏风树于窗前,面上修着两只喜鹊,喜鹊叫春。


    再往外,便是用惯了的茶盏桌椅。迷迷糊糊的,她想起些旧事起来,在小花儿还在的时候,她房中一应的洒扫之事,全都不假他人之手,都是小花儿自己来的。


    彼时她不是很懂为何这样做,看着身边的人忙前忙后的收拾屋子,歪了歪头,想了想,淡声开口道:“这些粗活儿,交给洒扫婆子来做就可以了。”


    只见身边的人一面整理着被褥,一面嗅了嗅,接着转过头来,眸子亮晶晶的道:“自己动手,看着整整齐齐的屋子,我心中要更加欢喜些。”


    对王阿花来说,没有什么比睡在亲手洗净,铺满皂香和阳光味道的床铺上,更加令人安心的了。


    作为大晟最尊贵的公主,虽然不懂其中的喜从何来,但还是由着她去了。


    嘀嗒。


    手上的烛台滴了一滴滚烫的蜡油,手背上微微的痛觉将裴安懿的思绪拉了回来。


    裴安懿垂眸,昔日种种,当时只道是寻常。


    鬼使神差的,裴安懿披了一件袍子,出了门。


    平日里王阿花的住处就在一旁的小院,挨着她的住处,离得很近。


    推开门,几缕月光从雕花的窗棂间斜斜地洒进来,地面铺着青砖,冷硬而光滑,裴安懿能听见自己走动时候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格外清晰。


    一月未住人,桌案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裴安懿心里忽然生出一点心虚出来,这几日事情太多,她忘了交代人洒扫屋子了。


    要是她半夜风尘仆仆的回来了,岂不是要和着灰睡去?


    其实她直接睡在自己的住处也全然没关系的。


    裴安懿挽了挽袖子,她用帕子打湿了水,擦了擦案台,又亲自动手,整理了*一旁的字画。


    王阿花的字是按照自己的字来练的,如今也成了个样子,越来越像了。


    裴安懿望着手中的宣纸,嘴角淡淡扬起。


    床榻上面也落了一层灰,被子看起来是不能再睡人了。裴安懿打开一旁的木柜子,一床洗干净了的被子被叠好,静静地放在里面。


    迎面的气味裴安懿的动作一滞。


    被单上有着和她的小花儿身上一模一样的皂香味。


    熟悉的气味叫她有些眼花,但鼻子确更加敏感了,思绪黏黏糊糊地想着,也不知道是她的小花儿拿洗澡用的皂去洗了被子,还是干脆拿了洗被子用的皂去洗了澡。


    小花儿在为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也是这个感受吗?


    这里是她的味道,那里也是她的味道……


    叫人心痒。


    她没做过这些,被子换得不是很熟练,折腾了半天才换好,背后薄薄生了一层薄汗也不查。


    熟悉的香味叫她心安,迟来的睡意终于涌了上来。她就着软枕上了床。


    不晓得睡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叫裴安懿的意识即刻清醒了过来,即便知道整个公主府固若金汤,但手还是下意识抚上了玉镯,按动开关从中蹦出一把软刃来。


    意识清醒了但眼皮却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沉甸甸的,怎么也睁不开来。


    黑暗之中,裴安懿能感知到面前的人胡乱脱了衣服,扔到地上,往着床上直直走了过来。


    ……


    王阿花本想着是一回来先直奔裴安懿的住处,走到一半又见夜半三更,想来人已经睡熟了,自己也不便专程叫人起来。


    况且把裴安懿叫起来之后要干做些什么呢?


    “啊,殿下,啊呀大半夜把你叫起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就跟你说一声我回来了。”


    ……


    王阿花颅内上演了一下小剧场,心里暗暗啧了一口。


    啧,真矫情啊。


    于是果断中途折返,打算先回自己房里睡一宿。


    一路上风尘仆仆,还没有正儿八经的睡在床上过,王阿花本以为屋内应该尽是灰尘——毕竟一个多月没打理了,没想到屋内整洁如新,想罢必然是她的殿下细心叫人来打扫过,感动之余王阿花麻利地脱下衣服,直奔自己的小床。


    解衣欲睡之际,竟在床上看到了人影。


    “殿……殿下?”王阿花点燃油灯,试探着叫了一声。


    “殿下?”王阿花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殿下。”王阿花伸出手去,戳了戳床上的人。


    滚烫的体温从指尖传来。


    有温度,不是幻觉。


    只是这温度,诡异的高得不正常。


    王阿花蹙眉,也顾不上什么君臣礼仪,将被褥掀开,裴安懿穿着寝衣。白纱清透,落在身上,身上的曲线若隐若现。


    王阿花心中暗念了一句“得罪了殿下”,然后取下一件干净寝衣,先将裴安懿身上的汗尽数擦干净,然后再将寝衣给她换上。


    做完这些,王阿花急急欲要出门找大夫去,手腕却忽然被人紧紧握住。


    似乎是在确认自己在不在做梦,王阿花能感受到灼热的指尖在自己手腕处轻轻摩挲了两下。


    回身,床上的人眼中清明,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映着月光,直直地盯着自己。


    王阿花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殿下,”


    “殿下。”


    几次张口,王阿花的喉咙里面也只能说出这么两个音节来。


    “嗯。”裴安懿直视着面前的人,低低应了一声。


    身体上不正常的发热大底是由于自己一身汗直接睡的缘故,不过为什么会一身汗……裴安懿不是很想同面前的人说。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原本平滑的手腕此时的触感摸起来确很不一样。她皱着眉头起身,接着烛光凑近身去仔细瞧,只见一处长长的疤痕蜿蜒盘旋在面前人左手小臂上。


    像是刚刚长好了些,被人胡乱涂了些不知名的药草膏,静静地置在那里。


    第68章 不甘


    瞥见了裴安懿的目光,王阿花把左手往后面藏了藏,转身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张厚厚的账本,像是献宝似的朝裴安懿面前递了出去。笑道:“殿下看看这是什么?”


    账本被接了过去随手置在了一边,裴安懿目光依旧落在王阿花那藏起里的左手上面。


    “我就这么一处要紧的伤,其他地方都没什么事情,殿下莫要太担心。”王阿花想了想,用指尖轻轻将衣物上的结解开,暧昧粘稠道,“殿下若是不放心,不如亲眼看看。”


    她哪里真能和她家殿下一道干出些什么,且不论她身上密密匝匝的伤痕吓到床榻上的人,就说面前的人身上不正常的高热……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折腾她。


    自己这样说,不过是想转个话头罢了。


    裴安懿闻言,果然将头转了过去。知道自己精准射中了命门,王阿花向前探着身体,乘胜追击打趣道:“还是说,我着左手这疤痕,殿下觉得影响了我们行周公之礼,若是如此,那只好多多拜托殿下辛苦一些了——”


    这招几乎是百试百灵,王阿花觉得她的殿下许是读书读多了的缘故。在这些事情上面总抱有些“礼数”,虽然灭了烛灯拉上床幔之后经常让她饱受“折腾”,但青天白日有光的地方,特别是外人在场,据王阿花的观察,她的殿下总怀着一种奇异的“端庄”在上面。


    按照裴安懿的话来说,在外人面前“轻浮”她,那同面首又有什么区别,便是怠慢了她,便是叫旁人小瞧了自己。


    果然,话尚未说完便被打断了,裴安懿清了清嗓子,声音中带着三分不易察觉的慌乱,道:“你、你现在如何……”


    明明从前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床上的事情还是自己手把手教的,如何现在如此会说些令人发羞的话。


    总之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天已然蒙蒙亮,恰好府里就养了个大夫,王阿花奔着就近便宜行事,将尚且还在被窝里的苍耳子拽出被窝。


    区区风寒自然是难不倒这位神医弟子,苍耳子一气呵成写了个药方就去睡回笼觉去了。


    回去的时候被窝还是温的。


    且说许言锻在大理寺那边,人尚且还没有出来,账本一来,大概也就这几日大理寺那边便会放人,王阿花想了想,到底是有些时日没见了,想来老友寂寞,于是乎提着一壶酒,望着大理寺去探了探。


    大理寺牢同寻常牢狱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越往里走走到关押要犯重犯的地方,环境越是干净整洁,拿着裴安懿的令牌,王阿花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守卫的刁难。


    许言锻所待着的牢狱更是妥帖周到,不说许言锻是裴安懿的人这件事情是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情,就说张沁沁大把大把的一银子打点下来,狱卒知道里头那位有财神爷护着,巴结讨好还来不及。


    许言锻的日子过得实在是算不上差,王阿花见到她时,目测此人相比于上次一别,圆润了不少。


    王阿花将酒放在案几之上,望着眼前莺莺燕燕的两位,打趣道:“啊呀呀,我来的不巧,耽误两位说体己话了。”


    张沁沁正拿着一根标着刻度的线量体裁衣,张罗着为许言锻做夏衣——许言锻吃好喝好的,过了一段很是逍遥的日子,原来的尺寸想来是用不了了。


    许言锻看着王阿花眼中闪过一瞬的复杂神色,紧接着匆忙披好了外袍。张沁沁将手中的细线往下一扔,倒是面不改色回呛道:“哟,我当是谁呢,昨日殿下推了三四趟的宴请,我以为你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如今一见,便知道不管是伤到了哪里,定然是烂不到舌头上来的。”


    许言锻颜色一闪,眼中不知道是些什么情绪,盯着王阿花重重叠叠缠上了纱布的左手,上嘴唇动了动,接着闷闷道:“你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阿花左眼皮跳了跳,平白无故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来,随后又觉得自己许是多心了,一句话便引得心中警铃大作实在是过于小心谨慎了。毕竟人在牢狱中待了这般多的日子,过得再怎么舒服,也是不能痛快晒太阳的,自己好像也不能苛求对方有多有阳光开朗,于是出声宽慰道:“我这次东行,收获颇丰,你不必过于忧心,想来不日他们便在没有理由将你拿在这里了。”


    许言锻看了看案几上的酒,挤出一丝笑来,道:“我没有担心,就是想着这些日子没在营中练兵,也不知我手底下那群家伙有无松懈。”


    王阿花在叹了一口气,这牢狱之中虽然清闲,但毕竟晒不到什么太阳,素日爽朗的许阁主,连笑一笑都无甚有气力。于是道:“你莫要难受了,我把上次在桃林里埋的酒给你带来了,今日酒管足管够。”


    “正和我意。”许言锻扭头,对着张沁沁道,“光有酒不行,没有三两下酒菜饶是无趣,城东的第三家猪肉铺子烤的猪肉是极好的下酒菜,不知可否劳烦——”


    “好好好,你俩先聊着,本小姐今日屈尊,当回跑腿的。”张沁沁收起地上的线,扯着一张又尖又细的嗓子,出了门。


    “等、等一下。”临出门了,许言锻忽然出声,张沁沁扭头:“怎么了?还有什么想吃的?本小姐一并带给你。”


    “张、张小姐。”许言锻歪了歪头,改口道,“沁沁,那家铺子的烤猪肉真的很好吃。”


    沁沁?沁沁!


    “你、你——你为何忽然这样唤我——”


    向来牙尖嘴利的张小姐忽然奇怪的结巴起来。


    不知道私藏了多少春宫图的张小姐面色罕见的露出一丝红晕。


    天不怕地不怕的张小姐夺门而出,竟然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王阿花努了努嘴,笑道:“买个猪肉而已,你们……”


    王阿花斟酌了一下,她近日里在她家殿下的书房里乱窜,看些闲书,竟也学到了些新鲜的词,长了些文墨,至于她最近学到了的新词,叫做“蜜里调油”。


    只不过她晓得这词的意思,许言锻却不一定晓得。


    想了想,她还是选用了一些直言不讳的法子,道:“你们为何不干脆住到一处去得了。”


    许言锻背着身,抿了一口酒。“她不缺钱花,但我总不能一身白衣的就这么住到人家家里去。”


    王阿花思索了一下,怪不得今日面前的人行为举止十分奇怪,怪不得得提前把张沁沁支走,看这话头,这是……跟自己商量求亲的事情来了?


    寻着话头,王阿花出声道:“其实……其实我觉得张小姐她不大子在意这些。”


    “你能回来,我真的很欢喜。”


    王阿花刚起的话头一滞,如何又聊到了自己?


    王阿花蹙眉,心中不对劲的感觉越发的强烈,“你……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要是有什么难处你不好跟殿下和张小姐开口,如今我回来了,你跟我说便是,横竖我还欠着你一条命。”


    许言锻转过身来,饮了一大口酒,吞得十分艰难,笑着道:“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这酒我看你喝得辛苦,许是酿坏了,味道发苦发涩了起来,我改日看你的时候再给你带瓶好的罢。”王阿花伸手去夺,却被面前人闪身躲过,酒壶碎在了地上,酒水撒了一地。


    “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今日怎的——”王阿花急急刹住了声音,面前的人口中吐出的赤红刺得她的眼睛生疼。


    在许言锻坠地之前,王阿花接住了她。


    她是个杀手,她不怕血,但怀中好友的鲜血像是烫手一般刺得王阿花生疼,怀中的人生命力正在一点一滴的消逝,王阿花手忙脚乱地胡乱按着几处止血的穴位。


    许言锻用力按住她想要输送内力的手,摇了摇头,“不用了。”


    “怎的不用,为什么不用?是谁?到底是谁?”王阿花伸手试图抹去许言锻嘴角溢出的血迹,但大口大口的赤红流下来,染红了衣袍胸口。


    “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那、那、那张小姐怎么办。”


    听到张沁沁的名字,怀中的人身体一僵,闭上眼睛道:“我在城东猪肉铺子后面的第三株槐树下,埋了……埋了我这些年来存下的银子。”


    那日少女木木地挠着头,同裴安懿说,既然她现在既帮朝廷做事,又帮着长公主做事,能不能朝廷那边领一份月饷,长公主府这边也领一份月银。


    王阿花那时只当是这家伙手头紧,缺前了,没想到竟是……


    王阿花全明白来。


    木讷的攒钱少女同现在浑身赤红的人影重叠在了一起。


    “你帮我带给张小姐。一共、一共两百两银子。”怀中人的声音慢慢沉了下去。


    不贪恋这些身外之物的拿刀少女偶尔也会坐在树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借着月光一遍又一遍的数着自己攒的银子。


    这个月又攒了些银子。她没什么太多想买的东西,吃穿也都从简,银子攒的特别快。


    自己的心上人不缺钱,但自己也不能空手住进去。虽然她不讲究什么嫁娶,但真到了成家那日,自己总得拿出一两件物什来。


    送什么好呢……月光下的少女数了一遍又一遍的银子,觉得心中的那个人脖子上似乎少了一根银项圈。她粗略的想了想,那项圈得在上面多加些珠环,那个人好动,走起路来项圈要会叮叮当当作响那种才好。


    许言锻曾无数次想过那根项圈会是什么样子。


    许言锻觉得眼前的景色慢慢变得黑漆漆起来,五脏六腑都疼得厉害。耳边只听得好友急切大叫道:“你不能死,你别——”


    半晌,许言锻轻轻说道:“好不甘心啊——”


    怎么会甘心啊,只差十两便能找工匠打出那顶项圈了。


    王阿花身体一愣。


    在这世上,面前人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好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呢?不管再怎么追问,怀中的人已无法回答。


    第69章 恶人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死亡。


    仵作验出来是毒,鹤顶红,这毒就藏在许言锻的里面牙侧,咬破包着毒的小布包便是了。


    总是穿得花枝招展的张沁沁罕见的一身素白,头上戴着一朵素白的小花,看着怀中那两百两银子,嘴唇翕动,最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来,“她、她还有没有说些什么?”


    王阿花想了想,道:“有。”


    “她说她不甘心。”


    张沁沁身体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墙,垂着头望着怀里的银块,王阿花看不清她是个什么表情。


    “呆子啊。”


    极轻极轻的三个字,飘散在风中,像是叹息又像是自语。


    许言锻无父无母,兰姨从采莲阁那边连夜赶了过来。


    许言锻葬在了采莲阁不远处的山头上,那里山清水秀,是个睡大觉的好地方。


    人是如何死的,为何死的?


    这件事情不难查到,或者说始作俑者觉得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好隐藏踪迹的必要。


    大理寺不是裴安懿控制的地方,虽有暗卫守着,但什么人见许言锻,裴安懿是干涉不了的


    要说可疑,那便是一月之前李太后亲自到牢房来了一趟,且不说太后常年守在宫里面敲钟礼佛不常走动,就算李太后是个乐呵活泼腿脚好天天逛园子的小老太,王阿花也不觉她会逛到牢房里来。


    没人知道李太后那日同许言锻说了什么。


    丧事办得简单,现在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尸体停放不了多久,采莲阁那边的人做主,停灵七日后,尸体直接运了回去。


    张沁沁头上的白花还没有摘下,也没有出殡送行,当晚一袭白衣,入了长公主府。


    到这一步,有谁还记得私盐的事情?


    世家将种种事端扣在了许言锻的身上,扣得十分紧实,皇帝那边没有什么声量,


    裴安懿在拿到册子的时候,差不离也能猜到,私盐一案,竟有信王的手笔。皇帝虽然厌恶世家,想借着这件事情削下世家的一块肉,但哪里舍得动自己目前唯一的儿子,于是不痛不痒的说几句,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


    那日李太后来劝说自己“弃车保帅”,走的应当是先礼后兵的法子。她不应,世家极有可能是帮她去“弃车”了。


    只是不知道那日两人说了什么,许言锻竟会自绝。


    寅时的露水顺着飞檐滴落,廊下铜铃在晨风里撞出细碎清响。王阿花盯着食盒屉格里三枚青玉匙箸出神,昨夜里特意温着的酒酿圆子早已凝成冷膏,两人竟然在书房说了一夜的话。


    书房窗纸上跃动的烛影忽地剧烈摇晃,张沁沁的影子如折断的竹枝般倾倒,翡翠护甲在案几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


    “都这个时候了,殿下还不肯下决断吗?”带着哭腔地诘问穿透窗纸,惊飞了檐角栖着的寒鸦。


    张沁沁撞开雕花门的力道大得骇人。王阿花瞧见她襟口暗绣的缠枝莲纹沾着点点烛泪,仿佛雪地里开败的花。那支惯常斜插在鬓边的累丝钗竟歪斜着没入发髻。迎面迎上了在书房外面的王阿花,张沁沁一愣,道了一句“告辞。”沙哑的尾音散在穿堂风里。


    书房内弥漫着浓重的安息香气。裴安懿半张脸浸在阴影里,指尖正摩挲着本泛黄兵书,书页间夹着的干枯木兰突然簌簌而落。


    王阿花左手手腕上的伤口弯弯曲曲蜿蜒而上,想一条粗壮的树根,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长好,裴安懿的目光落在上面,好一会儿,她淡声道:“孤要出去一趟。”


    一夜未睡,裴安懿的脸色也不是很好,外面对许言锻的死已经有动静了。活着的时候几个世家没人将这位大晟第一位女子武状元放在眼里,人死了倒有许多家出来奔丧,起诗立传。


    五更鼓恰在此时响起,惊起满庭白幡。裴安懿踏着丧仪乐声走向角门,腰间玉佩与相撞的叮咚声渐渐湮没在晨雾里。王阿花站在廊下,忽觉东风裹挟着的扑在面上的纸钱灰,像极了她们去年一道去桃林赏雪喝酒时落在许言锻肩上的细雪。


    皇后“养病”的行宫就在长安郊外。行宫外层层叠叠的守卫,哪怕裴安懿是长公主,令牌也是不好使的。


    裴安懿回头,看了一眼王阿花,又看了身后一派女使,道:“烦请跟皇后通传一声,就说孤一个人进去。”


    行宫大门缓缓打开。


    鎏金缠枝香炉腾起袅袅青烟,裴安懿踏入殿门的刹那,檐角铜铃恰被东风惊动。李皇后拿针线的手晃了晃,银针在锦鲤眼睛处偏了半寸。


    算下来也有七八个月了,李皇后大着肚子,躺在贵妃椅上慢悠悠地绣着百子图,见裴安懿来了,很是开心,挺着肚子起身招呼着。


    “小心门槛,”李皇后扶着肚子像一个普通的闺中少妇一样,“安懿来啦,本宫好几月没见什么人了,都快把我闷死了,还好你来了,给我解闷儿。”


    裴安懿缓缓扯出一个笑来,“我来也没有带些东西,姊姊不要嫌弃才是。”


    “哪里的话,安懿摸摸看,这小皮猴又踹我了。”温软掌心裹着裴安懿的手贴上绫罗,恰逢惊雷碾过琉璃瓦,一场大雨将下未下。掌下跃动的哪里是胎儿,分明是日后搅得长安不得安宁的余波。


    这个孩子,世家信王皆有想法,不管消息瞒得多仔细,注定不会生得顺利


    李皇后抚着滚圆的腹部轻笑:“不知道是个女孩儿还是男孩儿。”


    裴安懿探出手去,轻轻抚上了滚圆的肚子,淡声道:“新帝应该更想要个皇子。”


    “我却想要个公主。”李皇后突然倾身贴近,发间九鸾衔珠步摇的流苏缠上裴安懿玉冠,低声道:“你见过的,冷宫井里泡胀的皇子尸首,比御花园池中的锦鲤还要多些。”


    香炉里爆出个火星子,惊醒了檐下栖着的白颈鸦。裴安懿垂眸望着滚落脚边的绣花撑子,百子图中那个骑竹马的女童,金线不知何时断在笑涡处。


    十二幅湘妃竹帘哗啦啦响成一片,李皇后拿起一旁的鎏金托盘,轻声道:“这是陛下差人送来的长命锁,说是特请青城山道长开过光的。”


    “我倒不希望是个男孩儿,是个女孩儿便好。”


    “希望她能一生顺遂平安,希望她能随心而活,不像我……”


    “祝姊姊能得偿所愿。”裴安懿垂下眸子,说着违心的话。


    “安懿你就莫要骗我了。”李皇后放下手中的长命锁,“若是小家伙是个女孩儿,怕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是个男婴……怕是难活。”


    信王绝不会允许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这个弟弟出生。新帝失权,不见得能保得住这个孩子。


    裴安懿的衣袖被紧紧抓住,李皇后像是看透了什么一般,缓缓说道:“我虽出身乡野,但顶着这顶凤冠这么多年,有些事情还是看得明白的。”


    “你今日来此,想来不只是给我解解闷。”李皇后的手缓缓坠下,“安懿,你帮我瞒着这个消息这样久,我很感激。”


    “这红砖绿瓦里,吃得净是女儿家,吸花食蕊,本宫知道你处境艰难,为了保全自己,你想利用这件事做些什么,本宫也不会怪你。”


    “只是、只是……你是她的姑姑,若是个女孩儿,你、你能不能把她保下来……


    暮春的晨雾还未散尽,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裴安懿怔怔望着青砖缝里钻出的野棠花,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待王王阿花来的时候,只见裴安懿瘫坐在青砖上,倚着门框。


    “殿下!”


    声音惊飞了满树山雀,王阿花踉跄奔来。暖黄光晕里,裴安懿看到自己映在宫墙上的影子,像团被雨水打湿的残絮,正顺着朱红门框缓缓滑落。


    “孤要当恶人了。”


    她任由王阿花将自己冰冷的指尖拢进掌心,


    剧咳来得猝不及防。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一样


    猩红血沫溅上石阶时,喉间腥甜翻涌得愈发厉害,她摸索着去掩唇,却抓了个空。


    空气冰冷又弥漫着浓稠的腥味。


    “殿、殿下。”王阿花蓦然一颤。


    “只是风寒,不要紧的”裴安懿随意擦了擦嘴。晨风卷起满地棠花瓣,掩住了青砖上蜿蜒的血痕。


    王阿花抿了抿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裴安懿不想告诉她的,她便通通装作不知道。


    一旁的人将周身的力都卸了下来,倚在她的身边,久久无言。


    第70章 逼仄


    永和八年暮春。


    宫里青砖缝里渗出黏腻的湿气。蝉鸣比往年早了半月,嘶哑的鸣叫裹挟着沉甸甸的云翳,在长安城头织就一张暗青色的罗网。


    入夏的第一日,太极殿藻井深处传来第一声雷鸣,震得太液池千尾锦鲤尽数翻出银白肚腹。


    李皇后有孕的消息,是伴着五更天的梆子声炸开的。宫墙外的柳树上已落满各府豢养的灰羽信鸽。


    消息一夜之间传遍长安,人尽皆知。


    行宫外看守的侍卫加了一倍,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世家的态度变得极其微妙起来,尤其是李家,李皇后腹中要是一个男婴,怕是会完全放弃信王。


    听说信王中途有亲自送补品过去,但被拒之门外。


    皇帝的态度,可见一斑。


    外面风云变幻,朝堂上暗流涌动,各方势力明争暗斗,闹得沸沸扬扬。然而,裴安懿的府邸却仿佛与世隔绝,一片宁静祥和。庭院中,微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映出一片温暖的光影。


    王阿花穿着一件轻薄的纱衣,随意地躺在软塌上,鞋袜早已脱去,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她手中捏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杨梅,轻轻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口中蔓延,令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她一边嚼着杨梅,一边懒洋洋地晃着脚。


    一旁的裴安懿不知道看什么,蹙着眉,手中的朱笔不停的圈点勾画。


    裴安懿也大约可以猜到自己这个舅舅的想法,,即便这个婴儿不是男婴,他也会想方设法“变”出一个男婴来。


    朝堂的把戏,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


    信王眼下当然急,一个未确定的婴儿就让世家的态度如此摇摆不定,他怎么能不急。


    杨梅冰酸的口感入肚,王阿花随手拿了床榻枕头下的帕子来擦手,却不想在枕头下摸到一沓纸。


    “啊咧?”


    她眨了眨眼,将杨梅核吐在一旁的小碟中,好奇地将那沓纸从枕头下抽了出来。


    纸张有些皱,显然已经被人翻看过多次。她随手翻了翻,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很眼熟。


    是她东行途中寄过来的几封信。


    她是怎么写来着?啊对了,途中实在算不上太平,旅途匆匆荆棘丛生,她费劲脑袋也只能写下几句口水话儿来——三文钱的大闸蟹……流水账一般的信,实在没什么趣事儿。


    翻愣着翻愣着王阿花指尖一愣,底下放了三张地契,其中一张是长安城外的一处宅子,地段虽算不上多么金贵,但却是清静得很,离着长安不远不近的,既方便入城采买些东西,又不会过分“热闹”。后两张便是两处铺子,一处在城内一处在城外。这三张地契写的都是她的名字。


    夏雨欲来的潮气漫过窗棂,王阿花捏着地契的指尖洇出薄汗。最上头那张宅邸图样旁,工笔绘着几株垂丝海棠——恰是她去年醉酒时念叨过的,彼时她瞧着朝堂里这些事情,打趣道长安城里独有的垂丝海棠虽好看但可惜开在长安。


    长安城里花都开得喧嚣。


    王阿花皱眉,走上前去将手中的地契往前一递,出声道:“好好的我要这三块地做什么?”


    裴安懿广袖下的手指蜷了蜷,鎏金护甲在青瓷盏沿划出细不可闻的锐响。她垂眸望着茶汤里浮沉的雀舌,想起了前几日苍耳子的脉案——无力回天,至多五载。


    “你不是从前想开家武馆吗?我看到了几处合适的铺子,随手便买下了。”


    面前人似乎真的信了这话,点点头,抽出一张来,“那这处宅子又是怎么回事?殿下莫不是嫌我住在这长公主府里聒噪得很,将我住出去图个清静?”


    裴安懿眼中含着笑意,道:“自然不是,那处宅子不过是地段清静,孤在长安住腻了也想去别的地方住上一住。”


    五年……只有五年,她总归护不住面前人一辈子,那便要早做打算,多置办些,倘若有一天大晟没有了她这个长公主,总归她还能有个去处。


    话音刚落便听见外头女使来唤,今日月末,张沁沁来送的是本月底的账本。


    穿堂风卷着账册哗哗翻动。张沁沁立在月洞门外,素白孝服被风吹得紧贴在身,像一株裹着缟素的翠竹,发间木簪也换了样式——从前是并蒂莲,如今成了单枝梅。


    张沁沁清瘦了许多,王阿花一愣,对方反倒是先冲她笑了笑。


    “殿下,可否移步书房?”张沁沁开口,声音还带着嘶哑。


    不知道两个人在书房里商量着什么,总之那日之后张沁沁到府上来的次数越发的多了起来,。


    她家殿下有事情瞒着她。


    横竖她家殿下就是这样的性子,从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她是真的不大喜欢这样,若是想好了要生生世世都在一处,那便本就应该事事通达才对,没有遇到什么事情就把她撇出去的道理。


    想罢,王阿花磨刀的手又加了三分力,细细想来


    趁着日头大,王阿花拿出手中的长刀短剑,将其仔仔细细地磨了一边遍,长久在长公主府的安逸生活,叫她刀都有些钝了。


    细细想来,许言锻的死其实大有蹊跷,譬如,入了大理寺牢狱必会搜身,那那包毒药是如何藏进她的口中的,又为何偏偏要选在她跟前自戕……


    李皇后有孕的消息她隐约晓得是自家殿下的手笔,只是如此逼着信王,是不是有点太过于着急了。等李皇后真正生产诞下了孩子,若是男婴,那信王的支持者们怕又会回到观望的态度,顺水推舟岂不更好吗?


    再者,她九死一生拿回来的账本……王阿花思绪黏黏糊糊。


    信王眼下利用私盐案敛财,那笔钱去哪里了?是贿赂?不,不对,她一直都想错了,信王上辈子之所以能安安稳稳的做到了太子登基,就是因为在李皇后没生产之前,他一直都是唯一的皇子,世家别无选择,只能扶持他……可若是世家有了第二个选择呢……一个年幼的婴儿岂不是更好当傀儡。


    她一直觉得信王不会让这个孩子生下来,既然不会让这个孩子生下来,那自己殿下又为何要把消息散出去——李皇后若是能顺利生产,朝堂局势也可更加平衡些。


    除非她家殿下在意的不是这个孩子。或许信王有个更保险的方法,不管这个孩子生不生得下来,他只要在这个孩子生产之前登基……


    忽地她神思清明,她家殿下竟是想逼信王反!


    衣衫汗津津的贴在身上,黏腻得紧。王阿花望了望外面刺眼的阳光,长安入夏天气闷沉沉的,是下一场大雨欲要落下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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