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长公主巧取豪夺后》 1、永和二年(一) 永和二年秋。 一大清早外面便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叫嚷声。 王阿花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被子,长安的秋日还是如记忆里的那般寒冷。 “睡睡睡!一天天地就知道睡!你老子我算是养了个小赔钱货。”外面传来男人的叫骂声。 这话要是两个月前的王阿花听了,或许还会气性上来跳脚起来同她老子对骂几句,但是现在的王阿花嘛……再怎么腌臜的话也只当对方是在嘤嘤狗吠,左耳进右耳出。 至于这两个月前到底发生了何事致使我们阿花换了遭心境,这事王阿花觉着着实玄妙,说给茶铺子里的说书先生听,说书先生都不一定会信的。 她重生了。 她活了一遭又死了一回,如今又活了,不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去投胎,而是又回到了她今生十六岁的时候。 如今的境遇和发生的事情同她十六岁经历过的一模一样,好赌的爹软弱的娘,和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弟弟,还有这个,一贫如洗的家。 上辈子……王阿花的上辈子没什么好讲的,在她十七岁之前她的人生经历都十分简单,无非是被她那好赌好酒的爹骂一通打一通饿一通,再在夜里被软弱的娘抱着小声哭泣,她娘时常祈祷自己能嫁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家,由此脱离这个火坑。 王阿花人生的转折点在于她十七岁那年。那年秋天大旱,地里颗粒无收,长安闹了饥荒,她们家本就一贫如洗,那段时日已经差点闹到要易子而食的地步了。 成为食物的自然不会是她尚在襁褓的弟弟,一来他是父母眼中的男丁,一出生便被父母寄予了传宗接代的厚望;二来,她弟弟尚在襁褓,实在是太小了,没什么肉,不够吃。 想都不用想,被易子而食的只能是她。 不过好在那年冬天她饿得皮包骨,连熬肉汤都太不够看了点,所以没被人瞧上,免于了做两脚羊的命运。 她幸运地躲过了这次却没躲过下次,她的父亲后来寻了条路子,将她卖去了一个地方。 她被带去了一个周围都是石壁的圆形大坑里。大坑周围站着许多穿金戴银的人,他们眼中射出隐隐的兴奋,甚至有的人表情已经成了癫狂状。 周围的空气里夹杂着一股说不明的腥臭味,她本来就饿得直发昏,闻到这股味道更是眼冒金星,身边被人丢了一把生锈的匕首。 还没搞清楚状况王阿花便听到了一声狼嚎。这声狼嚎像一根湿冷的舌头舔遍了她的全身,她打了个激灵,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扶着墙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周围的腥臭之气像是要吞了她似的。 坑的那头的笼子里囚着一只狼。 她定定一看,那狼皮毛杂乱,呼吸沉重,皮下的骨头架子依稀可见,一看就是跟她一样,饿了许久,这狼眼放绿光地看着她,发出低低的喘声,不断地冲撞这笼子,迫不及待地冲出来想将她咬碎填肚子。 抬头看着周围看客期待神情,王阿花终于搞清楚了情况。 当人感觉到荒唐到了极点,反而会不怒反笑,王阿花扯了扯嘴角,心道狼兄你我也是有缘,不知道我是你的第几顿午餐,不过我饿了许久,你这顿不要嫌我硌牙 殊不知她这一笑,倒是引起了看台上一位贵公子的注意。 铁链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响声,那单薄的链子哪里抵得住一只饿了许久的野兽最原始的兽性,不知在第几下之后铁链像一根细线一般断得十分干脆。 饿狼直直向王阿花冲来。 铁链断的那一瞬间,周围看台的看客变得癫狂了起来,发出一阵欢呼之声。 王阿花望着直奔她而来的凶兽,又看了看旁白生了锈看起来割不动什么东西的匕首。 她弯下身去,将匕首捡了起来,周围又是一阵欢呼声。 她闭了闭眼,望着头顶的海海看客,觉着心里烦得很,这匕首生锈成这样,割不动什么东西,宛如一块废铁,王阿花将匕首随手一丢,此举叫周围的看客以为她已经放弃了挣扎,引得周围发出嘘声一片。 那狼直扑而来,咬住了王阿花的肩膀,轱辘涌出的鲜血流了一地,她强忍着痛,狠狠咬向了这只饿狼的前腿。因为实在是太饿了。这狼的前腿肉竟生生被她割下来半块。 这狼吃痛向后倒去,她肩头的肉被带下来一块,几乎可以看见骨头了。 本着横竖都活不了,王阿花觉得死也不能当个饿死鬼死,她忍痛一口一口生吃着刚撕下的狼肉。 周围的看客惊呼出声,喊叫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哪里见过人狼互食的场面。 她的举动皆被看台上那人看在了眼里,那男子口中低道了一句“有意思”,接着便回头对着身旁的小厮吩咐了几句。 狼腿肉没吃完,王阿花就先一步痛晕了过去。 王阿花没死成,救下她的人,是信王。 她成了信王豢养的众多杀手中的一个。 至此王阿花十七岁之后的人生便也变得乏善可陈了起来,不是在杀人便是在去杀人的路上。 生在贫苦人家,她经常做农活,因此力气比寻常的人大上一点。这一点被看成了天赋,王阿花觉得有点好笑。如果这都能算天赋的话,那么乡野之间遍地都是习武天才。 总之王阿花武艺精进得非常快,没过几年就混成了杀手头头,后来信王变成了太子,同长公主夺权。 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王阿花遇见了另一拨人,她被不知道哪里来的暗器一发入喉,横死在了和十七岁那年冬天一样寒冷的冬日雨夜里。 这就是她不足道也的上辈子。 王阿花死前倒是高兴得很,她终于死了,她终于能去投个好胎了! 不料两眼一闭一睁,不光没投个好胎,她连胎都没有去投,重生到了自己十六岁的时候。 …… 回忆着回忆着,王阿花忽然觉得自己周身一凉,原来是她那混账爹一大清早便喝了酒,就着酒意将闩好的门硬生生地破开了,冲进来要自己起来张罗午饭。 “不孝女!” “你老子都饿半天了你还在窝着躲懒。” 王阿花将被子抢了过来,费力忍住一拳将他打晕的冲动。 见状,王父怒从心生,嘴中骂的话简直是不堪入耳,背过身去要去找根棍子嚷着道“几天没打你你不知道自己老子是谁了对吧” 啪! 一个肘起肘落,王父只觉浑身一麻,晕了过去。 忍不住了,王阿花想好了之后搪塞就当他爹是喝多了醉晕了过去。接着便盘起被子继续睡了。 上辈子当杀手,她总是疲于奔命睡不太够,这辈子她要睡饱了再说。 一面躺着,她一面在心里盘算着以后的打算,明年长安便闹了饥荒,长安便不能再待了。 她打算到时候去外地,一身武艺开个武馆应当没什么问题,实在不行就去镖局当个打手,总之,过上不用杀人的日子。 不用杀人的日子……想到这里,王阿花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困意袭来,可还没等她梦周公,屋外便响起重重叠叠的脚步声。 她耳力好,十几米开外的脚步声也听得见。 上辈子训练出来的警觉致使她“唰”的一下便爬了起来,穿好衣服趴在地上仔细听着。 来者约莫几十人,应当有一人坐了马车,听脚步声这群人中大多是些练家子,但不算顶尖高手,离这里约莫还有六七十步的样子。 王阿花回过神来,看着自己下意识的反应不禁笑出了声来,自己现在只是一平头小百姓,如此大的阵仗不知道是冲哪位大人物来的,她白操了一回心。 一而再再而三,如此折腾回笼觉也睡不成了,她干脆起了床,见外面日头正好,便动了去外面晒晒太阳的心思。 一推门 屋外站着一群人。 王阿花:…… 为首的兵士喝道:“你们谁是王阿铧?” 裴安懿坐在马车里,桃源村的路并不好走,她掀开帘子,看见外面尘土飞扬,四周野草疯长,一看便是人迹罕至。 裴安懿心想道原来她从前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路上,她的心神就像头上戴着的步摇一样,晃动个不停。 三天前,她从自己的长公主府醒来。 没有瘫痪在床的新帝,没有拥兵自重的太子,她变成了十八岁的裴安懿。 前世种种宛如昨日,是一场梦吗?若是一场梦,那么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周遭的一切都同十八岁一般无二,她更愿意相信,上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上辈子,裴安懿的母亲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李皇后,父亲自然是万人之上的那位。 李皇后没有生下儿子。但李家是何等的大家族,要一个男丁有何难,于是使了些手段,过继了一个皇子过来。裴安懿便有了一个叫裴怀远的“哥哥”。 先帝死后,大周的世家大族之首李家在乱世中联合其他家族一起扶持了这个大了裴安懿许多的“哥哥”做了新帝。 而裴安懿则成了长公主。 在裴安懿眼里,这个大了许多的“哥哥”裴怀远是个不怎么聪明的人。不过这也很正常,正是因为他不怎么聪明,李家才选中了他来做这个皇帝,好控制的皇帝。 只不过任何人接触到权力都会萌生出别的想法,登基三年后,裴怀远开始想要逐渐摆脱朝堂之上世家大族的控制。只不过他羽翼没有丰满,用的手段也很蠢。这在裴安懿眼里无疑是以卵击石,嫌自己命太长了的行为。 当他开始削弱世家大族的时候,世家大族也在逐渐架空他。最后用下毒的手段把他摁在了龙榻上,终日病痛缠身。 挑来挑去。世家大族又选中了裴怀远的儿子裴荣辰,扶持当时还是信王的裴荣辰做了太子。 开始裴荣辰表现得温顺恭良非常听话。后来监国之后他逐渐暴露了其狼子野心,逐渐釜底抽薪架空了各个世家。 待裴安懿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自己虽欲穷各世家之力与之夺权,但回天乏术,最后一杯毒酒将她送上了西天。 她不后悔,成王败寇,当自己选择走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然接受自己的任何下场,若说后悔,她最后悔的便是她没有早点认清裴荣辰的狼子野心,同他合作了三年最后引狼入室,还有……她,自己夺权路上的那个意料之外。 裴安懿揉了揉眉心,既然上苍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这次,她想要的,她都要抓住。 “你们谁是王阿铧?”为首的兵士这样问道。 她坐在马车里,嘴角轻轻溢出一丝笑意。 “这一世,是我先找到的你。” 2、永和二年(二) 第二章 王阿花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长公主的贴身侍卫,什么开武馆当打手再也不要卷入皇家权力斗争……这样的梦王阿花还没做热乎便碎掉了。 王阿花不记得自己有见过长公主,但看这情况,这位长公主显然是见过她的。 还有那三个字 王、阿、铧。 在听见这个久违的名字的时候,王阿花浑身一瞬间爬上了冷。 这个名字,是她做杀手的时候,信王给她改的名字。随着上辈子她的横死,王阿铧这三个字也就永远留在了过去。 王阿花有点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毕竟花和铧听起来差不多,若是王阿铧……莫非公主也是重生之人。 哪怕公主是重生之人,她还是想不通,为何公主要专门去一趟桃源村将自己客气地“请”过来,她上辈子也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不世之材值得公主惦记两辈子。 她午时连衣服都没收拾,直接被人带到了长公主府。等到了长公主府的时候,已经是入夜了。 王阿花被侍女引到了一间极其普通的房间。 王阿花四处逛了逛,这个房间虽小,但弹得上“五脏俱全”四个字,烛光摇曳,王阿花端着烛台,床虽小但睡一个人也算得上绰绰有余,被子摸起来十分松软,按手感来说,这料子不是名贵料子但也绝不会差。四周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已经被人仔细打扫过了。桌子上没有半粒灰尘,茶具却很全。 就在她环顾四周的时候,门“吱吖”一声被打开了。 迎着月光,走进来一个身着华服的冰山美人,美人如墨的长发用金钗盘了起来,肤白似雪,一双狭长的凤眼为其周身的气度平添了三分冷意,穿着一身银白色勾丝长裙,外面披着藕色大袍,腰间挂着通透的环佩,彰显着主人身份的尊贵。 两环相撞,一步一响。 王阿花愣了愣,面对这样美的人,她看得有些呆了,一时间竟忘了对这位尊贵的长公主行礼。 这一见,王阿花确定,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自己都绝对没见过这位尊贵的长公主。 这样美的人,要是见过,自己怎么可能毫无印象! “见到殿下,为何不跪拜?” 长公主身后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呵斥道,这才将王阿花的神拉了回来, 王阿花慌忙俯身。 “无妨。”裴安懿冲身后摆了摆手,朱唇轻启寒声问道,“刚才见到孤,为何不跪拜?” 王阿花背后的冷汗浸透了衣服。虽然是俯身低着头,但是她能感觉到面前这个美人离自己的位置走近了几步,一股清香的皂香味钻进她的鼻翼。她知晓方才这位长公主应当是沐浴了的。 沐浴之后又重新梳妆打扮,换上华服。梳好头发前来见她……王阿花在心里估摸着,这位长公主应当是十分在意自己示外的形象的,连见她这等平民百姓也要认真梳妆一番。 思索片刻,王阿花决定如实相告,“长公主太好看了,我看呆了。” 无人说话,王阿花垂着头不敢向上看去,手心的汗直冒。 沉默半晌,王阿花听见长公主说, “孤看你穿得如此单薄,冷否?” 换了话题,王阿花算是知道这位长公主便不打算再继续追究了。 所谓是秋老虎,秋老虎。王安花来的时候没来得及拿袄子。秋夜的凉气便直往她身体里钻。但因习过武,她不怎么怕冷。刚想回声不冷,便听到长公主吩咐一边的妇人道:“翠微姑姑,去给这位阿铧姑娘拿件袄子。” 阿铧,是阿铧,王阿花听得清清楚楚。 王阿花心里一沉,但还是不动声色地接过袄子,道:“谢殿下。” 末了想了想,她还是出声说了一句:“殿下,民女名叫王阿花。是家中长女。不知是否是传话之人的误传,将民女名字传成了王阿铧” “王、阿、花?哪个花字?” “开花的话” 王阿花听见上方传来一声极其轻的笑,“这倒是个好名字,你可会写?” “回殿下,民女不会写字。” “可识字?可念过书?” “回殿下,民女识得一些字,但没念过书。” 上辈子她没什么机会识字念书,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字还是她自己抽空找机会认的。 半晌的沉默,清冷冷的女声道:“这无妨,你既然已经成了我的贴身侍卫,我叫个先生慢慢教你识字,回头再给你几本书,你慢慢学便是了。” 王阿花愣了愣,她不明白这位长公主到底要做什么,听这意思自己得长住长公主府,而让她念书教她武功……这是想把她当心腹培养? 只是……这是为何呢?莫非是上辈子自己做了什么叫长公主很赏识自己,以至于重活一世定要拿下自己这个心腹? 王阿花不喜欢钻牛角尖,想不明白的事情便不会硬想,她觉着多识字总归是好事。 寥寥几句,交代完这些长公主便不再言语。王阿花垂着头觉得脖子有些发酸,但是她又不敢动,她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王阿花差点以为这位长公主在这里打起了瞌睡把她给忘了。上方一道清冷冷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要添置什么,明日去找翠微。” 丢下这么一句,长公主便从她身边快速走了过去。 待到人走远,王阿花这才将头抬了起来,回头看着这位长公主的背影。 月光之下,那身银白色勾丝长裙尽显清冷疏离感,长公主走得很快,腰间的环佩在月夜里叮铃作响。 不知道是不是王阿花的错觉,她总觉得,长公主的背影显出三分的慌乱。 第二天一早,就有侍女将几本书册送了过来。 一本是千字文,一本是《诗经》,还有一本,是《兵策》。 * 在长公主府的这些日子,王阿花过得谈不上有滋有味但也算得上是衣食无忧。 那日夜里匆匆一面之后,长公主似乎是在忙着什么大事,每天辰时不到便出门了,过了亥时才回来。 王阿花再也没见过她。 王阿花的这一个月看起来无波无澜,实则过得不比上辈子轻松。长公主不知道是哪里请到的一个私塾先生,极其的严格,每日雷打不动学十个字,白日里学的字,第二天便要考,写不出来便用戒尺打手心。 那先生看起来一文弱书生的模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打起手心来确实一等一的痛!若有三五个字写不出来,自己的手心便会肿起来肿上一整天。 至于午饭后也不能休息,那日跟在长公主身边的人叫做翠微,长公主府上的女使见了她都会尊她一句翠微姑姑,看身法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长公主派了她做自己的师母 自己上辈子做的是杀手,武功什么的没什么基本功,会使的也只是些银针飞镖之类的暗器,这辈子现在还只是一个十六岁刚从村里出来的姑娘,不好解释自己为何会这么多杀人的暗器,索性干脆装作毫无武功的样子。 翠微姑姑先让她每日都扎马步,再教他一套基本的拳法。每三日左右再同她过过招,指点一二。 不过长公主府每顿都有肉,吃得比她这辈子上辈子都要好得多。 每日饭点便是王阿花最期待的时候。 日子一晃便溜走了,一月之后便快要入冬了,长公主府上上下下忙碌了起来,为着一桩大事准备着——长公主要开冬日宴。 府里各处都摆上了装着无烟丝炭的炉子,开宴的正堂之中摆着黄花木百鸟架,主位后面放着一道锦绣山水屏风,是用金线细细绣上去的,雕栏玉砌,各色果蔬皆用白玉装盘。最贵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大冬日,长公主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四时之花,牡丹芍药,迎春蜡梅……据说一株便能抵得上百金。 王阿花路过的时候远远瞟了一眼屋里的陈设,忍不住啧了一声。 如此奢靡,不知道够一个百姓之家吃多少顿肉。 听翠微姑姑说这冬日宴虽只有几十人,但来的都是当今的权贵之家,王阿花心想,长公主这阵子早出晚归的,想来是在筹划这件事情。 冬日宴前一晚,王阿花本想早早睡下,但翠微姑姑却来了她房中向她嘱咐了一些大大小小的规矩,还有明日宴会来哪些人。 什么李家顾家王家张家的,王阿花听得晕头转向的,使劲儿正在打架的眼皮,撑着昏昏欲睡的脑袋,问道: “姑姑,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明日宴会你自然也要出席。” “什么!”这一句话彻底把王阿花的睡意给激走了,“我也要去?” “当然,不然你这孩子以为‘贴身侍卫’是什么意思?”翠微姑姑被她陡然提高的嗓门惊了一激灵。 “啊?”王阿花站了起来,“可我,可我现在什么都不会啊。” “殿下器重你,你这孩子要惜福。” 惜福?让一个十六岁刚从村里出来的少女在全是权贵之家的宴上去贴身保护大周最尊贵的女人之一,这真的是一句“器重”能解释的吗? 殿下,你的器重真的来得太突然了啊! 王阿花都开始怀疑,长公主是不是知道自己重生了在拿这种方法来试探自己! 只是自己上辈子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杀手,试探也不必要拿这种皇家宴请来试探自己啊,杀鸡焉用牛刀啊! 王阿花哀嚎一声,引得翠微不明所以的目光。 “翠微姑姑,”王阿花咽了一口口水,“我能不能问问,为何殿下器重我?” 3、永和二年(三) 第三章 王阿花的这一问倒是将一向稳重的翠微姑姑给问住了。 “嗯……我看着殿下长大,殿下自小便十分机敏,是个有主意的,先和其他皇室女子不同,先帝还曾惋惜若殿下不是女子,可担社稷。” “我虽不知殿下的用意,但殿下这般做自有她的道理。” 王阿花挠了挠头,看来翠微姑姑也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我今夜将明日要来的贵人名册写给你,你且记一记,你这孩子也不用太紧张,明日同我一样跟在长公主的后面,出了什么差错我会提醒你的。” 王阿花觉着自己实在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子,书墨味对她而言是极好的安神香,一闻到这样的味道她就困得很。 寥寥几十人的名册,王阿花记到了半夜,次日卯时未到她便被翠微姑姑拉着自己起了床。 她眼睛都困得不太能睁开,糊里糊涂地换上了翠微给她送来的一套藕粉色的襦裙,再在外面套上了一件雪白的袄子。 十六岁的她本就生得水灵,如今更是衬得她有了七八分的可爱。 翠微姑姑给她麻利地盘了一个长公主府的女使常盘的发髻,用木簪簪好,叮嘱道:“从今日起,你便同我一样是殿下的贴身女使,不要轻易同旁人说起你的来路,知道了吗?” 王阿花点点头。 梳洗好了之后,翠微姑姑便引着她一齐去到长公主房中。 王阿花初到长公主府,不好多处走动,今日她才发觉,公主的院子居然就在自己房间的隔壁,近得很。 刚到辰时,天蒙蒙亮,昨夜下了一点小雪,屋檐上一片的雪白,外面冷得很,长公主的卧房里点着上好的炭火,如春日般温暖。 隔着美人戏猫的屏风,王阿花看不真切,只听得屏风后面的人嘟囔了一声。 长公主竟是还没起。 王阿花十分理解她,这么冷的天,她也很想待在温暖的被窝里面不出门。 翠微愣了愣,以为长公主早就起来了。恭敬地低声道: “长公主,时辰差不多了。” “不,让我……再睡会儿” “长公主,人我带来了。” “什么?” …… “赐座,叫她先等着,翠微姑姑,你来给孤梳妆。” “喏。” 长公主赐的椅子下还有坐垫,屋里也是融融的暖意,长公主的梳妆时间有点长,王阿花等着等着,就有些困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阿花听见金玉之声细微作响,她抬起眸子,长公主便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今日宴请宾客,长公主穿了一件玄色大袖的袍子,衣服上用红线绣着牡丹,头上则是戴上了一整套同衣服相配的牡丹金丝冠,显得威严有余,一双狭长的凤眼眼中不带任何情绪,威严又疏离。 同刚才屏风后面那个嘟囔着不肯起床的女子判若两人。 王阿花看着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觉得真正的上位者就该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 那双凤眼朝着王阿花周身扫了扫,微微点了点头,道了句不错,便往门外走去。 长公主缓缓走在前面,王阿花和翠微姑姑在一步远的地方跟着,身后是一众的女使小厮。 如此近地望着长公主的背影,在茫茫雪间,王阿花微微走了走神。 长公主如今算下来也不过将将十八,十八岁便再无人相伴于身侧,恐怕只有晨起的那片刻,她才有幸窥见长公主十八岁女子的姿态。 * 开宴,侍女领着宾客依次落座。 王阿花站在长公主后面悄悄抬眼瞧着,回忆着昨日翠微同她说的那些。 长公主坐在右上位,坐在左上位的是大周的丞相李飞远,长公主的母族李家出了一相两后,可谓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世家。 王阿悄悄瞧着远处的一个中年男人,暗道权势是个好东西啊,李相看起来意气风华,步入中年竟没有半点老态。 坐在左右下首的则是顾家和王家,翠微姑姑同她说,顾家家主顾端乃是礼部尚书,坐在他身旁的一个白面公子想来就是顾家的大公子顾柳然,顾家大公子端起热茶小酌几口,一派端方君子的样子。 至于王家,王家主是现任的兵部尚书,带着家眷,顾家的大公子端坐在桌前品茗喝茶,这王公子便同前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斜躺在金花楠木椅上,抱着酒罐子痛饮。 好巧不巧,这顾王两家的公子还相邻坐着,叫人想不去比较都难。王尚书可能也是觉得此情景面上挂不住,一连用眼色示意了好多次,但王家那位公子依旧沉迷在美酒里,不为所动。 坐于最末的便是张家,张家主现任工部侍郎,虽官职略低,但是穿得十分华贵,用整条黄金做了条金腰带穿戴在身上,也不知嫌不嫌硌得慌。王阿花看着他比寻常男子的粗了两倍有余的腰,暗自惊叹要给这腰做条金腰带,不知要耗费多少黄金。 翠微姑姑说只发了两张帖子,宴请的是他和他夫人,没想到他足足带了三驾马车的姑娘来,翠微姑姑临时又加了七八桌。 那些姑娘约莫有七位,看年纪应当皆是他的女儿,浓妆艳抹花了不少心思打扮……一旁的翠微姑姑皱了皱眉头,轻轻嘀咕道:“长公主宴请少不了四大家的青年才俊,这姓王的怕是叫女儿们过来选夫婿了。” 长公主坐于右上首,主位空置,她虽是这场宴请的东家,却不是这场宴最尊贵的人。 见长公主把上首空了出来,众家主坐在下面心生疑虑,看似实在寒暄,但耳力尚佳的王阿花听得清楚,他们其实是在议论为何长公主不坐上首。 “安懿这丫头将上首留出来是做什么?” “会不会是她还请了皇帝?” “怎么可能?李家丫头为何要把皇帝请来,我看,等会儿李家的那位太后怕是要来。” “这太后都避世多少年了,王兄你真是会说笑。” …… 直到一声尖锐的传呼声响了起来。 “陛———下——到——” 几十人便齐刷刷站了起来,出座,朝着同一方向拜去,虽然新帝无权,但该给的场面活儿不能落下。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缓缓走进,身旁大抵跟着十几个女使和八个小厮,阵仗并不大,还有一穿着玄色外袍的男子,弓腰扶着皇帝一步一步走来。 听旁人交谈王阿花才知道,原来这玄色男子正是自己上辈子的救命恩人,信王。 自己上辈子成为信王豢养的杀手,只知道自己是为信王做事,连信王是谁都不知道。 只见信王恭恭敬敬地将皇帝扶到首位,又亲自为帝王斟酒。 此情此景映入王阿花眼中,王阿花只觉得皇室中人都是虚伪之辈。 她上辈子虽没和信王见过面,但信王要是真恭敬孝顺,自己上辈子手上也不至于沾染那么多鲜血。 众人显然是没料到这场宴请新帝也回来,窸窸窣窣地小声讨论着。 坐于上首的皇帝环了环四周,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自说自话道:“众卿,家宴不需如此拘谨。” “是啊,要认真算起来,陛下算得上是李家人呢,算起来也算是咱们这几家的家宴了。”王家主王尚书率先开口道。 新帝面色变了变。 李家说到底不过一个臣,新帝姓裴,过继到了李皇后名下,这句话看起来是在附和新帝的“家宴”之说,实则是在羞辱新帝。 坐于左上首的李飞远不动声色地转动着茶杯,心下不解,若不是安懿宴请,这形同摆设的新帝哪里有能力能将四大世家的家主全聚在一起,只是自家侄女为何要帮他?李飞远的左眼皮跳了跳,隐约觉得这宴会有什么事发生。 “王尚书所言甚是,李家能攀上陛下这门亲,是李家之幸。”裴安懿淡淡开口道,声音虽还是清冷,但确实在帮新帝解围。 裴安懿所说的是另一桩事,李家扶持新帝登基,肥水自然不流外人田,顺手也就把国母给定了下来,李飞远从旁支选了一个好控制的李氏女送上了国母的位置,至此李家出了两任国母。 裴安懿避开了新帝的身世,说的便是这桩强买强卖的亲事。 裴安懿的舅舅如今宰相李飞远娶了王家的独女,按辈分,长公主应当叫王家主一声伯父,说是家宴,但裴安懿称呼的却是官职。 到底是不是家宴,这句话一出就很微妙了。 王岳磊脸上有些挂不住,没想到自己今天竟然被一个小辈下了面子,刚想发难,就听见左上首的那位开口呵斥道:“安懿!怎么跟你王伯父说话的呢?” 李飞远不知道安懿这丫头到底做的是什么局,以退为进假意呵斥道,不过一句“王伯父”,便是在暗暗警告裴安懿,不管是哪出戏,这冬日宴只能是家宴。 “殿下年纪还小不懂事,李伯父莫要动怒。”顾家公子顾柳然闻言起身,朝着李相那边敬了杯酒,劝道。 “这丫头打小便口无遮拦,比不得柳然年纪轻轻便有了长安第一公子的名头。”李相望着座下的年轻人,满意颔首,“顾老兄,你可生了个好儿子啊!也不知这将来会便宜了谁家丫头!” 顾柳然闻言面色一红,抬眼望向裴安懿处。 裴安懿低头喝酒,仿若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王阿花这个局外人两辈子以来第一次见这种话里藏针的场面,只觉得热闹极了有趣极了,她装作普通女使一面给公主斟酒一面竖起耳朵听戏。 “父皇,儿臣今日得一奇珍,不敢独自享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儿臣特来献给父皇。” 新帝闻言神色古怪地往长公主处望了一眼,见长公主依旧在喝着酒不发一言,便迅速恢复如常了,道:“哦?不知是何物?” 只见三五壮汉抬着一株半人多高的红珊瑚挪了进来,红珊瑚本不是什么罕见物,但这么大一株却是不常见的。 下首的工部侍郎张德志在看见珊瑚的那一刻眼睛都瞪圆了,将身子往前扭了扭,无奈被腰间坚硬的那条金腰带卡住了,向前挪动不成,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那大珊瑚,没挪动半寸。 “儿臣近日得来一株大珊瑚,特来献给父皇。” “朕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一株珊瑚,辰儿有心了。”新帝有些心虚地垂下了头,轻咳一声,“只不过在座各位都是大周的股肱之臣,天下好物岂能朕独享。” “朕近日看到一封折子,王司马年纪已大,自请乞骸骨。依照朕看,不如将这株珊瑚赏给王怀王司马,以召抚慰老臣之心。” 王阿花觉得,这对父子若是当了戏子必是会叫人喝倒彩,实在是太生硬太叫人出戏了…… 司马说白了就是给皇帝养马的官,算不上什么大官,其变动也本无需特意提出来。 王家家主见是自己族里旁支的事情,觉着新帝特意提这档子事,还将珊瑚赐给王怀,是给自己脸面,于是也软和着态度道:“陛下乃一国之君,有此等仁厚之心乃是国之幸事。” 新帝闻言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接着硬着头皮道:“司马虽小,但也缺不得人,我听闻有位崔副手养马十分得当,又在弼马司养了许多年的马,不如接任的人就定他了。” 此话一出,不光王家家主变了脸色,在场的几个世家大族的人无一不变了眼色。 “不知陛下所说的可是弼马司的崔怀崔副手?”李相发问道。 “正是。” “啊,老夫对这个人有印象,只是……若是没记错,这位崔副手是十二年前的新科探花?”李飞远委婉提醒道。 “李相记得不错”新帝挤出了一个不自然的笑。 “老夫恰好还记得,这司马一职,是正六品上的官职。” 崔怀乃是新科探花,这说明他出身寒门,而司马属正六品,历朝来,科举选出来的多是去地方做了□□品小官,实在有出众之人也只能留在长安做个八品副手之流的芝麻官。 世家大族是有祖荫的,一般朝中六品以上的官职都能通过祖荫来让世家子弟担任,也正因如此,世家大族身居要职之人越来越多,势力也越发不可控制。 新帝图穷匕见,想直接提拔一个寒门子弟,在这些家主看来,就是在试探他们的底线。 只是新帝为何突然要对世家发难……李飞远抬眼朝右上首正在喝酒的自家侄女看去,他没看明白自家侄女到底在唱一出什么戏。 4、永和二年(四) 第四章 冬日宴一月前的一个晚上,一驾马车从长公主府的偏门出来了,走在已经宵禁的长街上,往宫里去了。 马车颠簸,裴安懿拢了拢斗笠。 上一世自己一心为了世家,可是李家当权,忌惮她姓裴,舅舅宁可扶持一个傀儡皇帝也不愿意将权力交予她这个亲外甥女。而如果世家没落,自己虽然姓裴,但也会被新帝看作是姓李的跟着一道被打压。 上辈子她勉力挽回,护着李家,却被猜忌至死。 裴安懿自嘲地笑了笑,她是李皇后和先帝之女,裴家李家,都没把她当作过自己人。 那这辈子呢? 她想了好久,上辈子世家弃她,这辈子她要先弃了世家。 朝中世家把权,要培养一把自己用得顺手的刀,便要扶持新的人。 新帝不是想要削弱世家吗? 她思忖着趁着夜色避人耳目地进了宫,不出她所料,她的这步棋与新帝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没费什么口舌,她便有了盟友。 她向新帝提议,用王司马来抛砖引玉,引的那块“玉”便是明年的秋闱。 科举本就应该引天下英才。 于是便有了这冬日宴。 就如同裴安懿所料,世家几个家主想来是不想当着几个小辈的面闹得太难看,忍着没有当成发作,这冬日宴在一种十分古怪的氛围里进行了下去。 张家是商人起家,子弟的官多是捐官所得,但财力实在是过于雄厚,便也挤进了四大世家之末。张家主接到请帖的时候十分欢喜,本想着将女儿们都带来,说不定能有幸结一门好亲事,哪想到这冬日宴是顿“鸿门宴”,整场宴会下来他只是埋头喝酒,暗自后悔赴宴。 李飞远则在心里琢磨着他这位亲外甥女的心思,活了大半辈子见多了人心诡谲,老谋深算如李飞远也猜不到他这小外甥女为何要帮新帝, 王家主一向把长公主看作了李家人,见是长公主起了这冬日宴,觉着是李家要敲打他,心中涌上一股子怒火憋得脸都红了,却不敢当堂发作。 至于顾家,顾家主则是打定了主意,只要不动到顾家,便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场各怀心思的宴请散去之时太阳已经快要日落西山了,王阿花摸了摸自己瘪下去的肚子,后悔没有在开宴之前听翠微姑姑的话多吃点东西填肚子。 这冬日宴清晨开宴,一直到傍晚日落西山才散去,作为长公主的贴身女使她自是不能乱跑,故而足足五个时辰她什么都没吃! 她饿着肚子摸到了小厨房,小厨房的梁厨娘见她一副可怜样,便从自己的吃食里分给了她两个热乎乎的大馍馍。 馍馍松软香甜,她咬了一口,跟梁厨娘道了声谢,用油纸将馍馍包好,准备带回房里去吃。 她欢天喜地奔向自己的卧房,正打算用这个香香软软的馍馍填了自己的五脏庙之时,抬眼便看到自己门前多了道人影。 王阿花呆了呆,长公主一人立于她的门前。 “殿……殿下,”王阿花将自己手中的两个馍馍往身后藏了藏,“你在此处做什么?” “找你。” “殿下为何不进去等?” “门落了锁。” 王阿花一拍脑袋,明白自己方才乃是说了句大糊涂话,自己有出门便落锁的习惯。 也不知长公主在此处等了多久,她见面前的冰美人脸上无悲无喜,瞧不出来什么表情,不知她有无气恼。 她赶忙将房门打开,将长公主请了进去。 “不知殿下有何事找我,劳殿下亲临。” 长公主不答,反将目光挪到了她手上的油纸上。 明明只是两个馍馍,王阿花顶着公主的目光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又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心虚的,堂堂长公主总不至于怪罪自己多拿了两个热馍馍吧。 她将油纸摊开,露出被她咬了一小口的热馍馍,就在此时,她的肚子发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响动。 裴安懿走上前去,拿起了那个被她咬了一小口的馍馍,这馍馍烫得她手心有些疼,她淡漠的眸子里露出不解神色,问道:“这是什么?” 想来是这位长公主生来尊贵,吃的是细软香米,没见过这种大白馍馍,王阿花答道:“回殿下,此物名叫馍馍,是寻常人家里常见的吃食。” 裴安懿歪了歪头,将手中的物什拿到跟前仔细看了看,望着王阿花留下的牙印子端详了许久,接着从没牙印的那一端咬了一小口,似乎是觉得味道不错,接着又咬了一大口,颔首道:“原来你喜欢吃这个。” 其实她是喜欢吃肉的……如今饿极了没想到连一个普通的馍馍长公主都要拿去,命运待她,苦矣!王阿花只敢在心中哀嚎,面上还是恭恭敬敬道:“殿下,那馍馍属下咬过一口了已经,殿下要是想吃,不如吃属下这个干净的馍馍。” 裴安懿将另一个接了过去,小口小口的吃着。王阿花则是饿极了,也顾不得手中这馍馍被长公主咬过了两口,三两口便将这馍馍吃了个干净。 裴安懿见她将自己吃过的吃食如此干脆地吃进肚,双眸闪了闪,藏进一衣袖里的手指蜷着衣角。 她扭头望向了王阿花的案几,案几上放的东西很简单,几张散落四处的宣纸,一方砚台,一块墨条,还有一支毛笔。 宣纸上有着点点墨迹,是王阿花练的字。 裴安懿走上前去,盘腿端坐于案前,拿起一张宣纸看了看。 王阿花脸上一烧,她实在是没有什么念书的天赋,也无半点文采,似乎天生就和这毛笔合不来。写字的时候那笔毛总不听使唤,不是分叉便是墨太多了。 与其说她写的是字,不如说她是在鬼画符。 虽然王阿花自认为自己绝不是薄脸皮之流,但将自己这鬼画符拿出来见人,她脸上还是有点挂不住的。 裴安懿望着手中宣纸上只能勉强辨认的字迹,嘴角极轻地扬了扬,那笑意转瞬即逝,半息之间裴安懿便又换上了如往常一般的淡漠神色,但那抹笑意还是被王阿花眼尖地看到了。 王阿花觉着长公主真是个体贴的人,想来是怕伤到自己的自尊心,对着这么一串鬼画符还能忍住笑意,给自己一个体面。 “过来。” 王阿花向前走了两步。 “再过来点。” 王阿花又上前走了两步。 “坐到孤旁边来,磨墨。” “喏。” 王阿花盘腿坐到了离长公主约莫有两寸的地方,在砚台上倒了两勺清水,将墨条缓缓于砚台上打圈。 她习过武,手稳,墨磨起来受力均匀,出的墨也十分有光泽。裴安懿见状轻轻点了点头,“墨研得不错。” 王阿花离长公主不过两寸,长公主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木质清香,王阿花觉着十分好闻。 也正因为离得近,王阿花发觉长公主的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看起来最近似乎是没怎么睡好。 夕阳静静洒落进来,屋内昏黄,裴安懿静静看着面前的女子,余晖落在其发顶,给乌墨般的发丝镀了层金黄的光晕。离她如此近,她今日穿着粉群白袄,鼻尖冻得有些泛红,手中捏着墨条,低头研墨,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裴安懿喉咙紧了紧,有些发痒。 她十六岁的模样,与她初见她之时大不相同。 趁着研墨的空隙,王阿花听见身旁的人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才想起来自己不怕冻,屋里没生炭火,闻声关切道:“殿下,要不要我生个炉子?” 或许是还不习惯做她的贴身侍卫,王阿花一会儿自称“属下”一会儿自称“我”的,裴安懿没计较这个,摆了摆手,道:“如今的朝政全都把握在世家大族的手里。” 王阿花惊诧于谈话内容十万八千里的跳跃,方才这位长公主还在看自己的那几个“鬼画符”,怎么忽地就同自己说起朝政来了。 “世家子弟良莠不齐,总叫他们做事并不好。” “嗯……嗯。”王阿花点点头,这个道理她懂。 “大周冗官的毛病其根便在这里,许多世家的子弟尸位素餐。” “殿下,什么叫做尸位素餐?” “就是拿着朝廷给的钱,但却不做事情。” 王阿花这回听懂了,就是大周养了很多光吃不做事的蛀虫。 “孤想还这世道一个清明。孤觉得,孤心中的盛世只有孤自己才能实现。” 王阿花磨墨的手一顿,面露惊诧之色,听懂了长公主话里的夺权之意,这句话说得并不算隐晦。 裴安懿在心中想了想,接着道,“我从前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孤走了另一条路,孤想借力打力,但失败了。” 裴安懿不顾王阿花眼里的惊诧之色,接着道:“孤醒来了,决定换一条路走。” “孤要走的路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若是走成了,孤保你此生无虞无忧,许你千金,给你布匹土地,天底下的奇珍异宝你要多少便有多少,你”裴安懿的声音颤了颤,问道: “你可愿意陪着孤?” 5、永和二年(五) 第五章 王阿花好像没分清楚“追随”和“陪着”两个词的差别,闻言她在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心想长公主将如此秘辛告诉她,应当是真想叫她做自己的心腹,还问她要不要跟她一起上贼船……知道了这么多,她此刻要是摇头答一句不愿意,怕是下一刻便会掉脑袋。 “愿意誓死追随殿下。”王阿花听见自己这么回答道。 裴安懿的动作顿了顿,面前的人显然会错了她的意,长公主府又不是养不起死士,自己要她的命做什么,她要的是…… 不过,用什么身份陪着她不是陪呢?只要她在自己身边,这一世自己便能保她一世周全。 看着满满一砚台的墨汁,裴安懿抬手拿起笔,将毛笔吸满了墨,刮了刮笔肚,将笔递给她,问道:“可会写自己的名字。” 王阿花接过笔,答道:“会一点。” “写给孤看看。” 王阿花硬着头皮抓着笔,在洁白的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王阿花”这三个大字。 “那你可会写孤的名字。” 王阿花又歪歪扭扭地写下“裴安”两个字,然后便停了下来,老老实实道:“殿下名讳最后一个字有点难。” 裴安懿望着宣纸上“王阿花裴安”五个字,用手轻轻叩了叩案沿,淡淡道:“不要太急,若写得太急,笔毛容易分叉。” 裴安懿拿过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王阿花”三个字,又在旁边写下了“裴安懿”三个字。 裴安懿的字并不似闺阁女儿家那般秀气,反倒处处露锋,多了几分金石之气。 “先练这六个字。”裴安懿的语调没有起伏,“回头要翠微将长安显贵的世家子弟的名册拿来给你,你先认那上面的字。” 王阿花点点头,道了声“喏。” 冬日宴之后,王家没有善罢甘休的道理。在次日早朝上,当着群臣的面,王尚书主动提了王司马乞骸骨的事情,并且上书提了几个接任司马一职的人选。 王尚书提的人选,不是王家的子弟便是他自己的门生。 王家一众的门生子弟一齐上书,在群臣面前把新帝架在了那里。 裴怀远坐在龙椅上,只觉得如坐针毡如芒刺背,望着底下的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出来解他之困。 这皇帝,做得简直是,窝囊至极! “父皇!”就在裴怀远满心失望之际,一道响亮的声音打破了大殿之上僵持的氛围。 信王踱步走了出来,一字一句道:“儿臣觉得,选官要选贤,既然王尚书和父皇属意的人选不同,儿臣愿为父皇分忧,代父皇考察这些人,三日之后将最合适的人选上告诸卿。” 裴怀远眼眶一热,这孩子是他做太子时喝醉了,同一个宫女一夜风流怀下的,那宫女命薄,生的时候难产而死,这孩子一出生便没有了娘,自己也没怎么管过他,哪知这么多年自己一无所出,这才对这孩子稍微上了点心。 父子果然还是父子,没想到自己不太上心的孩子竟然如此孝顺,裴怀远连声称善的同时心中升起淡淡的愧疚,暗道自己以后要再对这孩子多关照些。 这场僵持,以裴辰荣自请接下王氏的这个“烫手山芋”而收场。 长公主府。 裴安懿拿着密探递过来的密保,眉心微蹙。 信王……她上一世同信王合作过,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裴荣辰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主动接下这个“烫手山芋”,肯定不仅仅是想做个孝子给新帝解围这么简单。 她拿着密纸,将上面的字看了又看,到底是转述,失了许多细节,要是她今日早朝也在朝堂之上,或许能多看出些什么……如今大周尚且没有女子上朝的先例。 就在此时,小厮传报,李相来了。 李飞远的到来她并不意外,毕竟自己在冬日宴上没同她商量便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他不来才奇怪。 裴安懿将密报扔进了香炉之中,看着它化为灰烬。 * “舅舅,”她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湖州龙井。” 李飞远接过热茶,吹了吹,茶香四溢,是好茶。他的余光向自家外甥女的身后扫去,看见了一位面生的女使,李飞远的眼睛眯了眯。 王阿花察觉到了一直扫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站定低头。 “安懿,”李飞远喝了口热茶,清了清嗓子,“舅舅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随便往府里面收人,难道我们李家的人还不够你用的。” 裴安懿当然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淡然道:“孤记下了。” 听到裴安懿自称“孤”,李飞远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冬日宴的事情,你为何不同舅舅商量。” 果然是这回事,裴安懿将心中早就想好的说辞说了出来,“王家仗着有兵权,这几年也太猖狂了些,是该敲敲了。” “你帮新帝,就为了敲打王家?”李飞远试探道。 不出她所料,自己这个舅舅还是介怀她姓裴,怕她倒戈帮了裴家人。 裴安懿饮下热茶,压下心中涌起的恶心,如今她羽翼未丰,还不是将话说开撕破脸皮的时候,于是耐着性子虚以为蛇道:“当然,我虽姓裴,但长公主府上内院里的家仆哪一个不是舅舅指派到我府上的。我早就是李家人了。” 李飞远阖眼,长公主府上上下下全都是他的人手,若是他不许,他这个外甥女就算贵为长公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是他多虑了。 他抬眼缓和道:“前些日子见到你母后了,你母后常常念叨你。” “你这丫头,小时候还经常跑到你母后宫里去玩,怎么出宫建了别府便同我们一点都不亲了呢。” 裴安懿闻言心里又是一阵恶心翻涌,面上却一点都不显,“阿懿知道了。” 语气无波无澜。 宫里的那个女人会想她?裴安懿懒得拆穿面前这个男人信口胡诌之言。 见她这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样子,李飞远叹了口气,这丫头小时候黏人得很,也不知道为何小小年纪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一副无悲无喜的冷淡模样。看着裴安懿这副样子,他肚子里想同她以亲情缓和的话也说不出口了,说了些“保重身体”之类的场面话,便走了。 李相走后,裴安懿一个人枯坐了许久,静静望着外面的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阿花见这位长公主端坐在木椅上,日光缓缓移动,她的影子也随着天光越来越长,她依旧坐得端正,独自一人品着热茗,不语。 * 天香楼小间内,一年轻人将温好的酒倒在精美的容器中,递给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 雪天饮热酒,好不快活。 “王大人,”裴荣辰将酒盏往前递了递,“天香楼新到的长安醉。” 王岳磊望着面前的酒盏,并不搭话。 今日早朝时裴荣辰才下了自己的面子,如今晚上便将他约在了天香楼,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无非是想要求他卖给自己一个面子,将王司马的事情就这么翻篇翻过去。 为他人做嫁衣……将他王岳磊想成什么了。 见面前的人不欲搭理他,裴荣辰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转了转手中的扳指,继续道:“想当年,王家前辈征战沙场,也算得上是满门忠烈,如今……天子所做,实在不妥。” 王岳磊还是不语,却喝了一口酒盏里的酒,是好酒。 见面前的人有所动容,裴荣辰继续道:“天子虽是本王父皇,但本王亦是读过圣贤书,明白鸟尽弓藏实为不齿的道理。” 王岳磊忍不住发出三声大笑,“鸟尽弓藏?” “殿下,不管谁做皇帝,王家都是王家。” 实在是太过于年轻了,王岳磊端详着眼前的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罢了。想着拉拢王家让王家成为其助力……打压又如何,不管谁做皇帝,王家依旧是王家。 他凭什么和这个不受宠的年轻皇子合作,新帝尚且年轻,下一位皇子出自王家也未可知…… 见王岳磊如此反应,裴荣辰似乎并不意外,依旧从容,“既如此,晚辈也就不强求了,只是王大人酷爱饮酒,这天香楼的长安醉千金难求,就当晚辈请王大人喝了。” 三日后,裴安懿在长公主府上得到了消息,早朝之上,当着众臣的面,裴荣辰推举崔副手为司马。 这件事能力排众议办下来,一方面得益于裴荣辰将崔副手最近几年的功绩统计得很扎实,据说用一卷足足三尺长的功绩簿堵住了群臣之口,二来这里面自然也有裴安懿的手笔。 星星之火未尝不可燎原,寒门虽无大官,但也有功绩优异者走到了朝中的小官之位,裴安懿放出消息,寒门联名上书,据说今日早朝大殿之外乌泱乌泱地跪了几百位寒门出来的官员。 这才叫世家一道退了一步。 望着大殿外乌泱乌泱跪着的一群人,裴荣辰借故提议道,叫新上任的崔司马游街一圈,以彰新帝按功晋升的大义。 裴怀远本就想借故彰显自己扶持寒门之心,这项提议算是说到了裴怀远的心坎坎上,他大笔一挥,当场下了旨。 裴安懿望着密报上的内容左眼皮跳了跳,游街虽能抚慰天下寒门之士但却并不妥当,毕竟迟则生变,还是要尽快走马上任将事情板上钉钉比较好,况且以她上辈子对裴荣辰的了解,裴荣辰不像是会这么好心的人。 密报从宫里送出来本就是延后的消息,等裴安懿得到消息之时,崔司马已经从玄武门出发去骑马游街了,此刻就算是想阻止,她也有心无力。 左眼皮跳得厉害,她总觉的这游街要出事。 6、永和二年(六) 第六章 可怜王怀王司马,本就是王家一个不受宠的旁支,在无关紧要的司马一职上养了一辈子的马,如今临了想要告老还乡却横遭波折,还乡的折子压了好几天,如今左盼右盼,总算有了位接任人。 只是王怀没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刺激一把,体验到了一场刺杀。 且说那日,王怀站在弼马司门口,准备交接自己的司马一职,终于等到了骑着御赐的西域宝马徐徐而来的崔司马,他欲上前去说些场面话,没想到此时突生变故!周遭酒楼里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七八名黑衣蒙面的杀手,拿着长剑齐齐向那西域宝马上的人刺去。 弼马司不在宫中而是处在闹市,街上人来人往,这帮杀手竟敢当街刺杀! 那崔生读了大半辈子的书,年轻时是个文弱书生,现在上了年纪便也只是个文弱老书生,毫无还手之力,当场便被长剑戳成了筛子…… 当街刺杀朝廷命官,震惊朝野。 这是王家的挑衅。 当街刺杀,新帝在接到消息后立刻命大理寺那边去查了,想都不用想,最后自然是查不出什么的。 王家动不了。 裴安懿站在弼马司门口,朝着那摊暗红的血迹看了许久。 早朝若是自己在场,必会向新帝建议叫崔司马直接去弼马司。 早朝若是自己在场,必会第一时间加派人手护送游街。 早朝若是自己在场…… 消息从宫里送出来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她来不及随机应变提前部署。 若想要布局,她首先得上得了棋盘。 大周从没有女子上朝的先例,她上辈子做了第一个上朝的女子,这辈子她亦要做第一个。 滴答。 王阿花感觉脸上一凉,下雨了。 王阿花出门之前专门拿了把油纸伞,她走上前去,安静站在裴安懿后面半步的地方,撑着伞,一言不发。 雨水冲刷着弼马司门口的那摊骇人血迹,大雨之下,那血迹很快便变淡了。 一场大雨过后,新来的外乡客便不会记得这里曾经出过人命。 这世道,人命轻得一场大雨便能冲刷干净。 上辈子也是个杀手,她十分清楚,闹市之中目标准确的杀人又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全身而退,这绝对是一批专门去训练过的杀手,就如上辈子的自己那般。 她不怎么知道朝堂之上的权力斗争是如何的一回事,也不知道那一批同她一样专门训练出来的杀手是哪位权贵所豢养。 雨下得越发的大了,冬雨阴冷湿寒,雨水中还夹杂着结了冰的小冰雹。 裴安懿转身上了马车。 出门之前王阿花曾疑虑过,长公主不知为何这次出门没有带着翠微姑姑,倒是专门带上了她。 除了她,谁都没带,就连马车也不是长公主府的,而是出门之后她在市集上租了个马夫。 长公主这趟门,出得十分小心。 冬雨淅淅沥沥啪啪地打在油纸伞上,发出闷闷的响声,马夫坐在马车前赶着马,长公主坐于车内,王阿花坐在马夫左边撑着油纸伞。 见马夫周身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王阿花手里的伞往右挪了挪,和车夫共挤一把伞。 那车夫声音洪亮地向她道了声谢。 王阿花在心里叹了叹,若非生活不易,谁又想淋着一场冬雨接这桩生意呢,那车夫想来是个养家不易苦命人。 雨水沾湿了王阿花的左肩,贴在她的身上,湿乎乎的甩也甩不掉,从骨子里钻出的冷像一根根小针一样刺着她的骨头,王阿花心里想着待到回去,非得向厨娘狠狠讨个三大碗姜汤喝喝驱寒不可。 “你也进来。”马车里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 王阿花一愣,长公主这句“进来”说的必然不可能是五大三粗的男车夫。 王阿花把伞递给了赶车的车夫,弓着腰进了车里。 从集市上租的马车本就不大,裴安懿一人带着绰绰有余,如今王阿花一进来,马车里的空间就显得有点捉襟见肘了。 “多谢殿下。”王阿花知道长公主将她叫进来是好意帮她避雨。 王阿花坐在左方靠门处,尽量给坐于马车前首的裴安懿留出足够的空间。 王阿花觉得自己这个女使兼贴身侍卫做得颇为自觉。 见她选了个离自己最远的位置坐着,裴安懿眸色暗了暗,脸上的神色却无半点改变。 “等会去的时候,多给车夫一些银钱,”裴安懿看了眼外面的大雨,“就从我私库里支出去。” 没料到裴安懿会说这个,王阿花微微挑了挑眉。 这位长公主殿下,远比看上去要心软。 雨下得又急又大,饶是王阿花撑伞时将伞往□□斜了许多,裴安懿的裙角还是被沾湿了。 本着拿一份俸禄就要做一份事,如今她在长公主府里拿着女使和侍卫的双份俸禄,自然就要做好这两件事,王阿花见湿了的裙摆,没多想便蹲下前去拧了拧裴安懿的裙摆,道:“殿下,长公主府很快便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到长公主的身形僵了僵。 许是冻得身上有些发僵了,王阿花没多想,一边拧着裙摆,一边觉着这位长公主养尊处优地长大,不太经得起冻亦是正常。 王阿花手劲儿比寻常人大,那裙摆拧得极干。 面前的人俯首在她的裙摆,细心地帮她拧干裙角,又见她左肩不知道什么时候失了大半,裴安懿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半点声响。 王阿花低着头专心摆弄着裴安懿的裙摆,完全没有察觉到狭小空间里另一个人的半点异样。 裴安懿将马车左侧的帘子轻轻掀开了个小孔,冬雨顷刻间便见缝插针地飘了进来,夹杂着细小的冰雹,打在手心,裴安懿的手心微微作痛。 飘忽进来的凉空气叫她透了口气。 “殿下。”王阿花见这位长公主掀着帘子出神,由着雨水打在手心,王阿花心里惊道莫不是被冻傻了吧。 裴安懿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借着出府的机会,她想同她讲些平日里她不会在府里讲的话。 “翠微姑姑,是我母后在我很小的时候指给我的。” 王阿花一愣,这话没头没尾地不知道叫她怎么接,想来想去,她挤出了个笑容,道:“原来翠微姑姑是看着殿下长大的。” 裴安懿声音淡淡,接着道:“长公主府内院里上上下下皆是家仆。” “不过不是裴家仆,是李家仆。” 这话说得很明白,活了两辈子的王阿花再迟钝也琢磨出来了其中的意思。 重点不在于翠微姑姑自小便跟了这位长公主,而在于翠微姑姑是先前的李皇后如今的太后一手指派的。 可以说是从小照顾,也可以是从小监视。 至于整个这个长公主府……怪不得只将她带出来。 雨势渐微,刚入府,便有一老仆前来传话,说府上一刻钟之前来了位做官的。 裴安懿显然是早有预料,听闻这个消息并不感觉到惊讶,微微颔首,道:“上好茶,叫他再等等。” 王阿花见裴安懿裙摆上落下的点点水渍,思忖着这位长公主怕是得沐浴一番换一身衣服再去见人,于是上前道:“殿下,可要热水?” 裴安懿将目光短暂地在她的身上落了落,简短地说了三个字,“要冷水。” 言罢顿了顿,裴安懿的目光忍不住朝着王阿花湿了了大片的左肩望去,“冷水孤叫别的女使去弄,你先去换上干衣物。” 王阿花愣了愣,道了句“喏。” 她上辈子是信王豢养的众多杀手中的一个,没见过信王也没见过长公主这样的掌权人物。 这位公主在民间的声誉可以说得上是历来最差的,相传她欺压百姓,喜欢上了谁便喜欢将良民掳了过去养做面首,百姓便在人后给她安了个称号“匪公主”,故而她对这个长公主的印象着实不大好;而反观信王,以孝悌流芳,百姓之间皆有贤名,后来做了太子之后更是广做好事,甚至亲自来施粥,,在民间声望极大。 而她到了长公主府之后,觉着这位长公主虽然待人接物皆是冷若冰霜,但却是个面冷心热的,处处予她周全方便,如今看来,上辈子的传闻并不实在。 王阿花麻利地回去一趟换好了衣服,路上小廊回转,雨声滴答,王阿花紧了紧身上的小袄子,快步走去浴池。 浴池中放满了热水,周边放着一桶冷水用来调节温度,王阿花哪知自己刚到,便看见长公主在浴池旁边打来一瓢凉水,直直往自己头上浇去。 “殿下!”王阿花惊呼出声,这寒冬腊月的,地上的冰碴子都怕是结了三层厚了,天寒至此,如此折腾怕是会大病一场。 她想不出来裴安懿为何要如此折腾自己,虽然她老觉得这位长公主是个冰美人,但不至于她真的要把自己变成“冰”美人。 凉水浇下,裴安懿的神色一如往常般淡漠,连眉头都没皱半分。只是在听到王阿花的惊呼之后脸色有了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随我去偏厅,见一位贵客。”言罢,裴安懿便湿着衣裙走了出去。 王阿花跟在离这位长公主半步的地方,看着这位长公主的背影。腊月阴风阵阵,而这位长公主穿着一身湿衣物,走得不慢不快,步步生莲,从容雍华。 7、永和二年(七) 第七章 欧阳洛已经等了约莫三炷香了,茶都换了两回。 长公主见他一个小小御史大夫拜访,非但没有怠慢他,给他上的是上好的龙井。 欧阳洛闻着浓郁的茶香,知道自己没有来错地方。 裴安懿就这么穿着一身湿答答的衣服,走了进来。 欧阳洛愣了愣,没想到地位高贵家世显赫的长公主会这样狼狈地前来。 “殿下这是——” “孤去了弼马司。天降大雨,痛哭英才。”裴安懿脸上露出几分悲怆的神色。虽然在别的人眼中裴安懿脸上依旧冷若冰霜,但王阿花知道,这样的神色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长公主能做出的最大的程度了。 “殿下,莫非、莫非冒着大雨——” 裴安懿闭眼颔首,“崔司马有功于社稷,孤感怀,特地去送了他一程。” 欧阳洛眼眶一热,朝着裴安懿深深一拜,“有殿下如此之心,欧阳代崔兄谢过殿下。” 王阿花见这个场景心领神会,赶忙上前扶起了欧阳洛。 见到王阿花,欧阳洛神色一僵但很快便恢复如常,掩面道:“崔兄此生坎坷,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哪承想……无罪无过却丢了性命!” “欧阳大人找到孤,想来是听说了是孤向新帝推举的崔司马,”裴安懿脸上露出戚戚之色,“是孤,害了崔司马。” “殿下!”欧阳洛俯身叩首,“如今之局势,是谁害了崔兄,我们寒门子弟都心知肚明,寒门凋敝平日里多受排挤,这还不够,那些人竟要取我等的性命!” “恳请殿下!清奸邪,还朝堂一个清明!” “这……”裴安懿脸上露出一丝迟疑,“孤区区女流,如何——” “殿下!欧阳此次前来不为私心。此请是吾等寒门之辈肺腑之言,公主虽是一介女流,但却不是独身无援,若公主愿意护我等寒门,寒门必将以殿下为尊。” 裴安懿听闻这话,心里知道这件事算是成了。 寒门多遭打压,寒门子弟亦有在长安做官者,只不过做的都是些小官,抑或者是些没有油水的官。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这官非但没有油水,还容易得罪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自然没有世家想让自己的孩子去做,故而御史大夫多为寒门学子苦熬所至。 “欧阳大人,你应当知道孤要是应你今日之请,可要惹上何等的麻烦?” “若是孤护着你们,那来日,你们真会护着孤?” 欧阳洛闻言心下一喜,知道自己猜得不错,这位长公主确有扶持寒门心思。 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思,长公主身份尊贵,若是她愿意护住寒门,来日寒门不死,这朝堂迟早有水清的那一天。 “寒门子弟,唯公主是瞻!” “欧阳大人,你且先回去等着,社稷栋梁之才枉死,孤必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欧阳替天下寒门子弟,谢殿下!” 马车内。 欧阳洛闭眼小憩。 初听闻是长公主举荐时,他心里是吃惊的,他拿不准这位尊贵的长公主想要做什么。到现在他也没看透这位长公主想要做什么。 管她想要做什么,现下的寒门太需要一个靠山来扶持了。 她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自己真的惊了,却又看见她身后的贴身女使身上没有半点水渍。 他笑了笑,哪有主子淋雨湿了衣服,女使干干爽爽的道理。 做戏罢了。 不过是不是做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一位权贵愿意做戏来给他看,足见她对寒门的看重。 新帝中庸,处处受世家的掣肘,想到这里欧阳洛皱了皱眉头,新帝登基以来再无力平衡世家,以至于寒门几乎逼到了绝境,寒门出身的官员日子十分的不好过。 那女子……欧阳洛拢了拢袍子,将暖炉挪得更近了些,这样冷的天,那女子穿着被水淋透的衣物来见他。对自己这样的狠,倒是令欧阳洛侧目,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果决的行事风格,若是男儿身,说不定今日之朝堂局势又会是另一番天地。 欧阳洛往炉子里添了添炭,心里暗道了句可惜。 * 王阿花觉得这长公主很是抗冻,严冬腊月穿了小半日的湿衣服。 但这位长公主抗冻,却经不起冻。 饶是喝了三大碗姜汤,有泡了足足半个时辰的热水浴,裴安懿当天半夜还是发起了高热。 作为贴身女使的王阿花自然不能安眠,她和翠微姑姑一道在长公主的内室中伺候着。 翠微姑姑看她年纪不大,想来不会照顾人,便没叫她插手。自己拧了一把热帕子将裴安懿身上出的汗仔细擦掉,又拿来一条沾了冷水的帕子搭在裴安懿的额头上。 “翠微姑姑,是我母后在我很小的时候指给我的。” 王阿花望着翠微姑姑如此细致地照顾着人,脑袋里不知为何又响起了裴安懿的那句话,她想不明白,面前这样慈爱的老妇人,也是来监视殿下的么? “殿下到底做什么去了,你同殿下一道出门,怎么也不看着点她?”见长公主高烧不退,翠微语气里多了三分埋怨。 “天忽的下起了大雨,我忘记带伞了。”王阿花虽想不明白,但思索着既然裴安懿出门没有带上翠微姑姑,想来是不想让翠微姑姑知道,故而她糊弄道。 “算了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翠微朝着门外望了望,“为何厨房的药还没煮好,我去催催,你来守着殿下。” 裴安懿不大喜欢别人进入内室,故而内室里没有女使小厮守着,翠微姑姑一走,这内室里便只留下她和发着高烧的长公主殿下两人了。 翠微姑姑想错了,她其实很会照顾人,上辈子她爹喝多了打了她娘的时候,他娘便是她照顾着的,后来做了杀手,同伴遇上个磕磕碰碰是常事,那些断了手脚的同伴她也照料过。 王阿花用手撑着脑袋,烛光下静静看着床上的人。床上的人只穿了一层里衣,露出白皙的肩颈和锁骨,胸前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呼吸清浅,微垂眼眸,眉心轻轻皱着,长发散在枕上,烛光下白皙的脸上透出两团红晕,额上又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王阿花用手撑着脑袋,心里暗道怪不得人们都说,灯下看美人,睡着了的她少了三分凌冽疏离,多了些安静恬和,在烛灯下是极美的。 欣赏一阵后,王阿花心里涌起了一阵荒唐之感,她实在是不知道长公主这般信任到底从何而来,如今竟然放心自己一个人独留于此守着神志不清的她。 上辈子她派人杀了自己,这辈子自己却过来守着她。 荒唐啊荒唐。 窗外夜风呼呼地吹了起来,王阿花脑海里又浮现出白日里那瓢凉水。 她不知道这位尊贵显赫的长公主做这出戏到底要做什么,但如此行事,多少带一点儿身不由己。 上辈子夺权之争,你死我活,两派阵营总是生死之敌。 杀多了人王阿花也对夺权有了具体的认识。 她自己手上也沾了许多无辜之人的血,她又如何能怪她呢? 想到这里王阿花轻笑一声,小声道:“上辈子的事情在这辈子算实在没道理。我不同你算,你又为何偏来找我呢?” 似乎是难受了起来,榻上的人嘴里嘟囔了一声。 王阿花没听清,走上前去,侧耳于身侧。 “娘。” 这次王阿花听清了。 这声娘叫王阿花怔了怔,再如何锦衣华食,果决凌厉,生起病来也不过是个梗着脖子叫娘的姑娘罢了。 这一句娘许是叫王阿花想到了自己那个摇摇欲坠聊胜于无的家,想到了那被自己阿娘抱着痛苦的雨夜,想到了自己那个软弱可欺深陷泥潭还一心想着叫自己嫁个好人家的娘。 总之不管是出于何种理由,王阿花探身上前,轻轻握住了这位长公主的手。 这双手白皙修长,没有一丝茧子,一看便是终日里养尊处优的手。虽发着热,但裴安懿的手却凉得很,冰凉的手骤然握住了一块热热之物,便下意识地回握住了。 高烧烧得裴安懿脑子发昏,口中渐渐冒出胡话来, “娘,我……我不喝。” “喝什么?”王阿花以为她是要喝水,将头凑得更近了,问道:“可是要喝水?” “娘……不、不……我……我不想喝……” “什么?” 床榻之上的人面色潮红,眉心紧皱,似乎是被梦魇住了。 见她这副模样,王阿花迟疑了一下,催动了内力。 虽然重生了,但自己这具身体还是上辈子的样子,有武功也有内力,王阿花重生之后第一次动了自己上辈子留下的内力,借着手将一股细细的内力渡向长公主。 王阿花不敢渡快了,怕发着高热的裴安懿受不住,将内力极柔极缓地渡了过去。 裴安懿轻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似乎是王阿花渡过去的内力起了作用,她的神台更加清明了些,抬眼间朦胧道: “姑姑,将消息散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孤——” 话音还未说完便戛然而止了,裴安懿凤眼微眯,望着床前的人。 为了听清楚裴安懿睡梦之中呢喃不清的词句,王阿花将头凑得极近,此刻她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半臂长。 没料到她会突然醒了过来,王阿花的手还没裴安懿握着,她不敢贸然挣开,进退两难,身形一僵,顿在了那里。 早知道这内力就不输了,还不如叫这位殿下发昏着呢,现下这种情形,叫她如何解释?王阿花在心里暗暗叫苦, 8、永和二年(八) 第八章 裴安懿嫣然一笑,嘴角初绽出半个梨涡。 “你来了。” 来长公主府这样久了,王阿花今日才知道原来这位美人笑起来是有梨涡的,只是她不爱笑,故而鲜少露出梨涡来。 “原来你叫王阿花。” “那日你说的话我觉得甚有道理,我记下了。” 那日?哪日?王阿花估摸着这位长公主烧得有点糊涂了,半梦半醒间说的应该是上辈子的事情。 只是自己上辈子,王阿花十分确定,绝对没有见过这位长公主。 裴安懿又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糊涂话,王阿花只是听着,不动也不说话,梗着脖子蹲在榻旁蹲了许久,蹲得脚都麻了,这位长公主方才力竭又沉沉睡了去。 大约到了子时前后,翠微姑姑端了药进来,喂下了之后裴安懿身上又捂出了一身的汗,王阿花便回去小憩了一下,寅时回来同翠微姑姑一道守着夜。 床上的人已经退了热。天将要亮的时候,裴安懿悠悠转醒。 凤眼微阖,裴安懿看见床边的王阿花愣了愣。 “昨夜,你……可是你守的夜?” 王阿花思忖了一下,道:“是我同翠微姑姑一道守的。” 裴安懿揉了揉眉心,显出疲惫之态来,面上依旧无波无澜,“孤知道了。” “你先出去,孤有事同翠微姑姑交代。” “喏。” 王阿花不知道她到底交代了翠微姑姑什么,不过她大致上能猜到一些。 次日,街上便有大大小小的传闻,道长公主为送崔司马一程,冒雨相送,病倒晕了过去。 传闻越传越离谱,裴安懿不过是发了个热已然在传闻中传成了在生死关头走了一圈了。不过长公主爱才惜才的形象倒是立了起来,配合着长公主府进进出出的大夫和十里之外都能闻到的冲天药气,百姓真的信了这位长公主为了冒雨相送崔司马,病得很重。 还有百姓自发地去寺庙里为长公主祈福。 王阿花咧了咧嘴角,心道这位长公主比上辈子的风评倒是好了许多。 费了如此一番心思换来的好名声自然是不能浪费。 永和二年冬,天光还未大亮,在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宫门外落了几十年灰的登闻鼓被人敲响了。 “咚、咚、咚。” 鼓声雷动,引得无数行人驻足侧目。 裴安懿一袭素衣,未着钗环,三千发丝用一支低调的玉簪子悉数簪了起来,独身一人敲响了登闻鼓。 严格来说不算是独身一人,王阿花等一众侍卫在远处远远看着,随时待命,以防不测 昭昭白日,睽睽众目。 见人群聚集,裴安懿将鼓槌放于地上,朝着皇城的方向屈身一跪。 “臣女裴安懿,奏请冤情!” “臣女裴安懿,奏请冤情!” “这不是长公主吗?” “长公主能有什么冤情?” “这就是长公主啊,我听说长公主冒雨送行崔司马,这病还没好呢。” 百姓虽不识得裴安懿,但听说过裴安懿的名讳。一时之间不禁惊诧纷纷。 “臣女裴安懿,替当街刺杀死得不明不白的崔司马请冤,替天下学子请冤!” 女子身形纤瘦,素衣在寒风中吹得呼呼作响,但目光却坚毅冰冷。 “天下寒门屡遭排挤,有才之人不得善用,臣女替天下学子请冤!” “臣女,替天下学子请冤!” 话罢,裴安懿朝着皇城里深深一叩。 帝姬的这一跪、一拜、一叩,像是一把利刃,划开了天底下读书人心中的隐痛。 饱读诗书又如何,真才实学又如何,世家把持朝政,他们的青云之路杳杳难明。 “长公主大义!”人群之中不知谁先说出了这句话。 “长公主大义!” “长公主大义!” 振臂一呼纷纷响应,就像是滚烫的油锅里滴入一滴凉水,苦世家久已的长安学子群情激奋,引臂高呼。 如此动静不消一个时辰便传遍了不大的长安城。天光大亮之际,长安城内的白衣学子全都聚集到了皇门口,同裴安懿一道跪在了皇城门口。 管着护城军的将领进退两难,本想驱赶人群,却又碍于长公主的身份不敢有所动作。 正打算上朝的欧阳洛自然也听到了消息,混迹官场多年的欧阳洛隐约感觉到,今日便是起事之机。于是在去上朝的路上匆匆折返,穿着官服来到了皇门前,穿着官服端跪在了登闻鼓前。 不少寒门官员在得到消息后从上朝的路上折返,同欧阳洛一样跪于了登闻鼓前。 谁敢坐于高堂上为堂堂长公主主持公道,谁又敢说自己要为全天下的学子们来主持公道?裴安懿所请无一人敢接。 从清晨跪到午后,足足半日,裴安懿身后足足有百余号人跟着同跪。他们之中,有屡遭排挤的寒门官吏,有铮铮热血想要还吏治清明的青年学子,有受欺压久已的平民百姓。 信王府。 裴荣辰品着热茗,望着窗外,面色阴沉。 身边的贴身小厮童虎将外面的局势一五一十地讲给裴荣成听。 “殿下,长公主那边将此事闹得如此之大,我们要不要……” “哈哈哈哈。”面前的人忽然爽朗大笑起来,明明是大笑,童虎的背上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和信王打过交道的人多觉得他温顺贤良,日日夜夜跟在他身边的童虎却亲眼看到过,这位殿下曾经笑着一片一片地剜下一个刺客身上的肉,就为了逼问出他的主子是谁。 “王家的人难道都死绝了吗,竟然叫这么蠢的人做了家主,尽做些蠢笨如猪的事情。” “他以为当家刺杀能给新帝一个下马威?愚蠢至极,新帝的下马威是给了,同时也给了有心之人天大的把柄。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蠢笨如猪简直是。” “殿……殿下,”童虎颤着声音,“那我们——” “我们什么都别做,先看看宫里面那位和李王顾张四个世家有什么动作。” “这长安呐,水怕是要浑起来了。”裴荣辰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不过也好,有人替我搅浑了这潭水,我才好浑水摸鱼。” 日渐西移。 裴安懿抿了抿干瘪的嘴唇,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她已经跪了快四个时辰了,滴水未进,如今嗓子像是被一万根针刺着。·· 估摸着风寒还没大好,她现在浑身作痛,眼前也有些发黑。 她的面色发白,但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叫人从这张脸上看不出半分痛苦。 她将手撑在膝盖上,稳住了身形。裴安懿心里清楚,世家的那几位,现下应当比她更加的难熬。最多再过四个时辰,便会有旨意从宫里传出来。 她只需要撑住,等着。 晚间淅淅沥沥下起了冬雨,豆大的冬雨打在身上,生疼。 吹了寒风又淋着雨,裴安懿到底是到了极限,眼前一黑,身体朝着一旁歪去。 坠地的疼痛感并未袭来,裴安懿被一双温热的大手稳稳托住。 裴安懿撑了撑眼皮,看清了来人。 顾家嫡子,顾柳然。 “殿下,你何苦——”顾柳然眼中流露出关切之色。 裴安懿没有领这份好意,将他往旁边推了推,继续跪好,冷声出言打断道:“顾公子可是来一道同孤为天下学子请命的?” “殿下,你身份尊贵,若真要请命进宫就是,何苦敲登闻鼓跪于此。”顾柳然一手撑着伞,一手劝慰道。 裴安懿往后望了一眼,虽至夜色,但她身后跪着乌泱乌泱几百来号人,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今日之事必须成。 “你与其在这里劝孤,不如去看看宫里有没有旨意传出来。”裴安懿忍着痛感,冷言道。 话音刚落,便有一小黄门捧着圣旨从宫门里出来了。 “圣——旨——到——” 裴安懿知道,自己这算是赢了,而她也再支撑不住了,彻底晕了过去。 马车摇晃颠簸,醒来之时裴安懿已在回府的路上了。 马车里放了约莫四五个暖炉,热得她身上都发汗了。 她身上已经换上了干爽的衣物,头发也被人细细擦干了。 她觉着头疼得厉害,浑身不大想动。 听到马车里的动静,王阿花估摸着马车里的人已经醒了过来。便对着车里道:“殿下,马上就到长公主府了。” 裴安懿刚想抬手掀开帘子去看看外面的天色,哪知晓一动浑身便痛了起来。 裴安懿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想叫人拿水来喝,张口两次,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水。”第三次,她终于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 这马车四周用牛皮封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风,底部铺上了三层蚕丝被,说是马车,其实是一张有墙有顶的床更为贴切。 习武之人五感皆优于常人,王阿花脱去鞋子,灵巧地钻入了马车里,倒了碗水,一小勺一小勺地送到裴安懿嘴边。 “殿下,”王阿花垂眸,面前的人滚烫的、的体温通过接触的皮肤一寸一寸地传了过来。望着面前苍白憔悴的脸。有一句不合身份的话卡在了王阿花的喉咙里,她不犹豫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清水饮下,干得发痛的嗓子稍稍舒服了些,看出了面前人的犹豫,裴安懿出声道: “讲。” 王阿花想了想,问道:“殿下为何要这样做?” 你贵为长公主,天下寒门与你何干,百姓生计又与你何干? “你既是孤的心腹,孤也就不再瞒着你了。”裴安懿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孤的心思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了。孤想亲手创下盛世。” “孤虽有创盛世之心,却不知道要去创一个怎样的盛世。”裴安懿望向王阿花的眸子闪了闪,缓了一口气道,“直到很久之前,有一个人带着孤见了一些事情,叫孤心里明白了许多。” “孤辛苦谋划这件事,其一是孤创造盛世需要借天下寒门的力,其二,孤的盛世中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孤以为,一个强大的国,应当给所有人求一个公允,叫所有人都安居乐业。” 王阿花闻言心中微动,所有人都得一个公允吗?她想到了那把生锈的刀,那把被上辈子卖到兽斗场的自己捡起的生了锈的刀。 她眼眶不知为何忽然就酸了,她明白权贵虚伪,多会演戏,演得比戏台上的戏子逼真多了。像长公主这样权贵中的权贵,自然也是鼎鼎出色的戏子。 但她望着裴安懿淡漠又坚定的眸子,她更想相信她没骗她。 自己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哪里需要劳烦这样大尊大贵的人去演戏骗她。 王阿花咽了咽口水,垂着头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道:“我小时候,其实过得并不好。” 她总是告诉自己,那个家对自己一点也不重要。自己习得了一身武艺,想去哪就去哪儿,这辈子找个不用杀人的活好计,任其逍遥自在快活。但再怎么对那个家失望透顶,她被卖到兽斗场的时候她也才十七岁。 说不难过定然是假的,但她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再难过也没有用,也不会有人可怜她。 “有一年,下了像今日一般的一场冬雨……终日都在下的冬雨,屋里漏雨,将我的衣服淋湿透了。” “我跑了出去,拼命跑,可是哪哪都在下着冬雨,我无处可以躲藏。” “我衣服也换不了,湿湿的,贴在身上,像那场冬雨一般,甩也甩不掉。” 裴安懿喉咙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在殿下所说的盛世里面,是不是,就不会有像我这样的无处躲雨的人了?”王阿花抬起头来,笑了笑,自问自答道:“若是如此,阿花先行谢过殿下。” 替过去的自己,谢一谢这未来想要创造这样一个盛世的掌权者。 一场无处可躲的冬雨么?裴安懿很难不想到从前小时候的一些旧事,她又何尝不是经历了一场躲无可躲的冬雨…… 她想到微微阖目,隐藏住了翻涌思绪和情绪,无数言语卡在喉咙里,最终只道了一句,“孤知道了。” 9、永和二年(九) 第九章 永和二年冬天,新帝颁布了罪己诏,向天下学子请罪,痛斥自己任人不贤,用人不当。 这封罪己诏能发出来,意味着世家的让步。 永和二年冬末下了好大好大的一场雪,大地银装素裹,街上鲜少有人出来走动,长安在这场大雪中短暂地陷入了一场冬眠之中。 瑞雪兆丰年。 多有波折的永和二年以这场大雪收尾,而广为后人称道的“永和改制”正在徐徐展开。 裴安懿这一跪跪出了自己在民间无上的声望,也跪出了一身的病,虽然大夫说好在年轻恢复得快,但也在床榻之上养了整整一个月。 大雪封路,裴安懿反倒得了个清静,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来打扰,她安心在府上养着病。 王阿花也清闲了下来,平日里就是当当值,跟着翠微习武,她的基本功倒是长进了不少。翠微姑姑教她的那套拳法,她也使得有模有样的,字写的虽然不大美观,但也算能入眼。 除夕节前几天雪化了一点,长公主府便将奴仆散去休沐了三天,这三日准许他们回家看望亲人,只留下内院里的人轮值。 翠微姑姑也归乡去探亲了。 除夕节这天街道外家家户户热热闹闹,长公主府却人烟杳杳,冷清了下来。 王阿花无处可去,便也留在了府上,梁厨娘是家仆,相公小孩都在府上当值,她自然也是在府上的。梁厨娘为人利索爽快,王阿花去厨房的次数多了便同这位亲切的大娘混熟了,一来二去,在练武当值之余,她便终日厮混在厨房,同这位大娘闲话家常。 除夕这天家家户户都要团圆,王阿花自然是不好强留着梁大娘说话。人在寂寞的时候会生出很多别的心思,就如找不到人说话也没什么事情可做的王阿花。 王阿花从厨房里拿来一把谷子,一个破簸箕,一根烂木棍和一根细线。她用木棍支撑着簸箕,再将细线系在簸箕上,簸箕下撒上一把谷子。 一款王阿花发明的简易补鸟器就做好了。 王阿花哼着小曲儿,坐在一旁的板凳上,耐心地等着贪吃的倒霉蛋儿上钩。 第一次见这位长公主,便裴安懿便出手大方地送了她一件袄子,王阿花摸了摸身上做工厚实的袄子,嘴角含笑。 如今的生活,可比上辈子好多了。 在床榻之上困了一个月,裴安懿清晨起来觉得自己的精神相比于前日已然好了许多,想出去走走。 今日她穿着一袭蓝色襦裙,上面用白丝线绣着木棉花,披着一件用上好白狐的皮毛做的袄子,发丝随意地簪起来。 未施粉黛,丽容天成。 刚走到窗边,她便看到了少女歪斜地倚在板凳上,脚尖离地,两条腿一摇一晃这,眼睛直直盯着面前三五步处的破簸箕,眼中明亮又清澈,像两颗亮晶晶的星星,似乎是入了迷一般,鼻尖被冻得通红也浑然不觉。 裴安懿记忆中的那个人与面前少女的身影逐渐手地重合了起来。 裴安懿扶着窗棂的手微微颤了颤。 寒风猎猎,府上的枯树发出“唰唰”的声音。风动,树动,亦是心动。 王阿花聚精会神地盯着簸箕,浑然不察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见一只灰色的斑鸠从空中遥遥飞了过来。少女猫着身子小心接近,看着簸箕下越吃越欢的斑鸠,扬了扬嘴角,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神情。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石火之间,王安花将手中系着的线果断一拉。 一只小小的斑鸠便到手了。 清蒸呢还是红烧呢……王阿花轻快地一蹦一跳地走上前去,将斑鸠用手中的细线麻利捆好。 一转头,直直迎上了窗边人的目光。 “殿、殿下,”王阿花神色一滞,嘴角还挂着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得意洋洋地笑。 裴安懿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王阿花不知道这位长公主到底在这里看了多久。 忽地,王阿花手中的斑鸠扑腾了两下翅膀,她福至心灵,这位长公主再是如何淡漠,也不过是个妙龄的少女,想来是没见过农家的用簸箕抓鸟的法子,一时觉得新鲜,但脸皮又薄不好上前来同她说。 故而王阿花十分贴心地介绍道:“殿下,这是斑鸠。” “这是簸箕。” “这是一把谷子。” “斑鸠吃谷子,故而可以用谷子引来斑鸠。” 堂堂长公主,暗中观察被撞破。裴安懿虽然面上神色如常,但脑中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她正思忖着要如何解释,就见面前的人主动开口了。 原来她是以为自己不认识那套物件,裴安懿在心里哑然失笑,笑过之后又掠过一丝失落。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裴安懿款款从廊上走了下来,淡淡地嗯了一声。 王阿花早已习惯这位长公主殿下接人待物的平淡反应,她怀疑自己下次就是在这位殿下背后点个炮仗,以这位殿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功力,恐怕也只会转过身来淡淡地嗯上一句。 拎着斑鸠的手已被冻得有点发麻,王阿花出声道:“殿下,若是无事,我就先退下了。” “这斑鸠,”裴安懿淡淡开口。 “斑鸠?”王阿花看了看自己手上拎着的斑鸠, 这小家伙小小一只在她手上扑腾得厉害,“殿下可是想养吗?” “不,孤命你用火烤给孤吃。” 王阿花:…… 处理斑鸠对于王阿花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她上辈子就经常烤些野味来填自己的口腹之欲。 她麻利地将斑鸠拔毛,剔除内脏,再穿在一根铁杆子上。 她本想自己生了火烤熟之中给长公主送过去,没想到这位长公主跟着她一道来到了厨房。 厨房简陋,但把灶台的火点起来之后便不冷了,只是点火难免要生烟,裴安懿被猝不及防钻进鼻腔中的烟呛着咳嗽了几声。 “殿下,”王阿花蹲着生火,转过头去看了看身后的人,见她穿得单薄,开口道:“要不然殿下还是回屋里等着吧,很快便弄好了。” “无妨。” 放在以往,王阿花定然回不再搭理,毕竟她深谙“好言难劝找冻的鬼”的道理,但今时不同往日,先前裴安懿的一番“盛世论”已然将王阿花的心打动了有七八分。 就像是鬼上身了一般,正好生火生得她浑身是汗,又或许是饿昏了头,总之王阿花将身上的袄子一脱,往身后一递。 “若是殿下不嫌弃,将这件袄子拿去披上吧。”王阿花听见自己这么说到。 裴安懿道了句“多谢。”,便自然的将衣服披在了自己身上。 裴安懿平日里虽然话不多冷淡至极,但从那日她嘱咐自己要多塞给车夫银两的时候,她便看出裴安懿是个心善的。更不用说除夕节给外院里的家仆多放了三天休沐。 这人,完全是个面冷心热的主。 或许是除夕松快的氛围感染到了王阿花,或许是看不惯这位殿下终日里冷着一张脸,又或许是她隐约感觉到了裴安懿待自己与别人是不大一样的,王阿花忽然就生出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坏心思,想逗逗她。 “殿下不用谢,这件袄子还是殿下送我的。”王阿花起身忽然凑近,“殿下可不要被冻坏了,要不然,我的公允盛世找谁去求去?” 言罢,她朝着面前的人狡黠的眨了眨眼睛。 裴安懿在很多年之后依然记得此刻的感受。 心如擂鼓,咚咚直响。 灵动又狡黠,这个人,她寻了两辈子。裴安懿闭了闭眼,她同她的相逢是那样的没道理,相别亦是那样的猝不及防,她寻了她两辈子。 她记得一个词人曾经感叹过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她同她,兜兜转转两辈子,真的做到了若如初见。 “烤好了!” 一声欢喜将裴安懿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 斑鸠冒着热气腾腾,冒着肉香味。 “尝尝?” 面前少女的眸子透露着希冀。 裴安懿净了手,缓缓撕下后颈肉,放入嘴中。 “寻常人都觉得斑鸠的翅膀是最好吃的。”王阿花面露惊诧之色 “可是一位故人曾告诉孤,若是烤斑鸠的话,那么斑鸠的后颈肉是最好吃的。”裴安懿慢条斯理道。 “啊?”王阿花喃喃道:“这天下居然有人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你可想知道此人是谁?” 不等王阿花作答,裴安懿就自问自答道,“此人是孤的,心、上、人。” 裴安懿一字一顿,十分认真的将“心上人”这三个字念了出来。 10、永和三年(一) “啪嗒”王阿花惊得手一抖,一个没拿稳,斑鸠掉到了地上。 上辈子做杀手的经验告诉她,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快,现下这等秘辛,这是她一个区区侍卫能听的吗!!!! 王阿花咽了咽口水,不知如何接话。 耳边响起干柴噼里啪啦烧起来的声音,风将窗户吹得吱吖作响。 一息。两息、三息…… 短短不过数息的沉默,王阿花从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 裴安懿垂眸凝神不语。 “殿、殿下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裴安懿见状便什么都知道了,淡淡地叹了口气,知道是自己心急了。 “没什么,孤从没对旁人提起过她。” “孤就是想告诉一个人有那么一个人存在过。” “孤就随口一说,你且不必介怀。” 听闻如此,王阿花堵在胸口的一口气缓缓吐出,但本应感到轻松的她不知为何心中竟泛起回酸。 那日登闻鼓前,纵使在冬雨里跪了足足八个时辰,王阿花也没见过长公主脸上有什么多余的神色,而此刻,这位清冷自持的长公主面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落寞。 王阿花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胸口生出一团莫名的情绪。 她脑中产生了一个侍卫本不该产生的疑惑和好奇,能叫这样雍华清冷的人暗自黯然伤神的,那位心上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 且说新帝虽然发了罪己诏,昭告天下要改制,但真要动起手来还是十分难行。 这跟大周的官职有点关系,大周又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中书起草敕令,门下负责审核,若是觉得敕令不妥便可以打回,若是敕令下达,尚书令则负责统筹六部执行下去。 所以哪怕是皇帝下达的政令,也有可能被门下打回,就算门下通过了政令,尚书省和六部会如何执行亦是未可知的。 裴安懿跪于登闻鼓前请冤只是开了个头,之后的每一步都不容易。 永和三年春,新帝于长乐宫召开春日宴。 大周凭借着几代国力的积累,有了不少小国附庸俯首,按照惯例一年之始,前来朝大周天子。这春日宴是个不小的宴会,用来宴请朝见大周的属国。 从前是没有召开春日宴的惯例的,使臣前来朝见之后便会离开。只是随着大周国力日微,对周边的控制力不比从前,所以不得不用上一些别的手段。 自古两国的关系其实很好处理,要么以武力征服之,要么以姻亲结交之。 国力减弱的大周武力上对属国的震慑作用日微,故而从先帝开始,便陆陆续续派出公主贵女与之联姻。 这春日宴,便是各世家带着自家的贵女参宴,宴会上若是外邦来使的王子看上哪家的女子,就会向新帝请旨,请求将这位女子赐给自己。 母族往往加官晋爵荣华加身,虽然挣了个好名声,但那些远嫁的女子,又有几个愿意的? 一道圣旨,远嫁番邦。世人只见荣华富贵,哪见闺房女儿泪。 世盛他们说是男儿从军保家卫国,世微他们却从不提那些远嫁万里只为保一时之安宁的无辜红颜。 之前裴安懿总是借故养病,闭门不见人,如今休养了两个月有余,她的病已然大好,这春日宴没有不去的理由。 草原各部日渐崛起,草原上的可汗膝下两子,幼子多伦这次亲自来大周朝见,想来是存了结亲的心思。这春日宴的焦点,自然就落在了多伦会选谁上。 裴安懿对这春日宴有点印象,上辈子她记得宴会上草原来的多伦王子是个多情的人,一到大周,第一个去的不是皇家驿馆而是青楼。还说着大周的女子果然同草原不同,别有风味。抵达长安短短三日便传出了各色的风流韵事。不过春日宴上他对张氏的次女一见钟情,忽然转了性子,摆出了非她不娶的架势,最后将张氏的次女带回了草原。 卯时,一辆辆繁贵富丽的大马车从长公主府驶出,往宫里的方向驶去。 王阿花打了个哈欠,她今日起得早,现下有些犯困。她只听翠微姑姑说春日宴是个不小的宴会,新帝设宴于后花园的五瑶池。她同翠微姑姑一同扮作殿下的贴身女使入宫去。 这是她第一次入宫,宫门巍峨,马车是不允许进宫的,到了宫门长公主便下了马车步行入宫,由一行小黄门领着进了门。 王阿花跟在后面,悄悄抬起脑袋望向四周,宫殿连绵,廊檐翘起,周围是四四方方的红墙,四四方方的石砖路,王阿花抬头望了望,连宫里的天都是四四方方的,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阿花又瞄了一眼前面步态从容的裴安懿,裴安懿行了及笄礼之后便出宫别府独居,她在这四四方方的地方,住了整整十六年。 王阿花又想到前几日的那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人人都说天家富贵,如今往近了一看,她觉得这皇帝的女儿也很不好当嘛。 “不要四处张望。” 她听到翠微姑姑用腹语传声道。 闻言王阿花便垂下了头,望着脚下的石砖,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五瑶池。 这五瑶池之名源于九曲回廊,相传回廊上的五位瑶池仙子乃是大周画圣亲手所绘,又因着这九曲回廊通向瑶池,是去瑶池的必经之路,故而称作五瑶池。 五瑶池池水清澈,每每入夜总引得月华相顾。 宴席便开在五瑶池边,分案而宴,左右两旁皆有席位,左首坐的是世家,右边自然便是远道而来的番邦诸国的使臣王子。 王阿花略微抬眼,左案坐着的那些长安权贵她略略认识个三四成,除了曾经有过照面的李、顾、王、张三家外,还有着几家她没见过。 李顾王三家来的女儿倒是少,看上去像是从旁支里选来的姑娘,至于张家,倒是一连串地带了十几个花花艳艳的姑娘出来,姑娘们聚在一起,像串大葡萄似的。 至于其他家,王阿花没什么印象,看穿着打扮像是略有点钱财的小权贵,费尽心思地将女儿打扮一番,以希望好出一位远嫁的“王妃”。 毕竟一女远嫁,全家荣华富贵。 王阿花看着这些千娇百媚的姑娘们,暗自在心里哑然,这天底下有钱没钱,怎的都有父母喜欢卖女求荣。 忽而她又觉得自己略略想通了些,原来不管是生在富贵人家还是平民布衣之家,天下女子的命运都是差不多的。 万艳同窟。 至于右案的面孔对于王阿花来说则要面生许多,许多异邦人穿着她从没见过的衣服饮酒谈笑,右案为首的人看起来是位年轻的王子,长着一双风流至极的桃花眼,眼中的眸子不似中原那样黑,反而是微微有些发棕,面庞如玉,中间的鹰钩鼻又为他平添了三分锐气。此刻他真毫无章法地随意倚在垫子上,大碗饮酒。 似乎是察觉到了王阿花的目光,这位年轻的王子忽地朝王阿花望去,目光相会之时,王阿花心中忽然升起一处没由来的心虚,赶忙将头低了下去。 裴安懿望着右手边空余的座位,右眼皮跳了跳,她那舅舅告病缺席了。 这同上辈子略微有些不一样,上辈子她那舅舅不光是出席了这春日宴,还带了族里还几个旁支选出来的女儿家。 裴安懿揉了揉眉心,虽然她不知晓自己这位老谋深算的舅舅到底因何故缺席,但随着她的动作,看来冥冥之中某些事情已然发生了改变。 裴安懿的思绪被一阵咳嗽声打断了。她的上首坐着帝后二人,为首的李皇后面色苍白,眉心微蹙,一副病容的样子。 这位李皇后是她舅舅特意从旁支中的小门小户找来的女子,打着小门小户的女儿家好控制些想法,只是苦了这无辜女子,哪里能担上那顶凤冠,行了皇后观礼的当晚便一病不起,平日里也是深居简出,甚少见人,成了后宫之中实打实的摆件。 这样一个良家女送去深宫之中这不得见人的地方,裴安懿微微叹了口气,道这女子也是个可怜人儿。 这春日宴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于是流程也很简单,丝竹管乐一通之后便是各家的女儿表演才艺。 权贵之家养出来的大家闺秀,无非就是将琴棋书画展示一通,这些才艺大差不大的,更何况裴安懿上辈子还已经看了一遍。 一通看下来裴安懿实在是兴致缺缺,无聊又犯困。她用衣袖捂面,借由宽大衣袍的遮挡,优雅地打了个哈欠。 无聊不过一会儿,便有了一件乐子找了上来。 裴安懿不动声色地望着面前为她斟酒手却抖得像个筛子的女使。 拙劣,她自小在宫里长大,见过的手段比这高明多了。裴安懿忍不住在心里暗忖,猜测着这酒里下的到底是迷药还是蒙汗药。 那小丫头手一抖,西域来的葡萄酒便全数向裴安懿的身上撒来。 这样拙劣的手法自是没逃过在宫中待了大半辈子的翠微的眼睛,翠微用衣袍将酒水全数挡住,一滴都没落在裴安懿身上。 宴会人多,不宜声张,若这小丫头真咬死了是自己手滑也查不出什么。翠微将这小丫头交给了同行的侍卫,用布条封住了这小丫头的嘴,以防止她咬舌自尽,想着等宴会结束之后带下去好好审讯一番。 望着翠微袖子上大片的酒渍,裴安懿目光一闪,淡声道:“姑姑,你也去换件新衣裳再过来吧。” “殿下,可——” “无妨,孤还有其他人守着。” 闻言,翠微也不好再推辞,一身酒渍确实不妥当,她便道了声:“老身速去速回。” 临走时朝着王阿花使了个眼色。 王阿花心领神会,挪步到裴安懿的身后,也就是原先翠微站的地方。 宴上丝竹管乐之声不断,这一切的发生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并不引人注目。但右案案首的那个男人却眯了眯桃花眼,嘴角上扬,他本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场无聊的宴会,现下看来,这宴会有点意思嘛。 一众姑娘家的才艺都大差不差,倒是那工部尚书之女张沁沁显得与众不同许多。 张氏之女张沁沁今日穿得极为素雅,一身浅蓝色的广袖流仙裙从一众姹紫嫣红中脱颖而出。只见她恬静一笑,施施然地弹起了箜篌。 箜篌的音色空灵清脆,犹如山间的清泉咚咚作响,与这位娴静温婉的小家碧玉相得益彰。 箜篌一曲,十分出彩,引得喝彩一片,不少番邦子弟的目光齐聚在了张氏女的身上。 这张氏女脸上露出三分羞赧,殊不知这副小女儿作态更加引得男子的好感。 自古男子总是喜欢这类小女儿做派的女子,他们要的不是一个女子,而是自己的“信徒”,娶的媳妇儿最好没什么才华也没什么头脑,更不能见多识广,只用将他们当做天一样供着便好了。 这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颇有自知之明的“自卑”呢?料到自己绝无在世道上立足的本领和才华,便想着在家里面拴上一位香客也是好的。如今张沁沁这样的小女儿作态便是正中了各位看客的下怀。 裴安懿从前没细看,如今这么一看,也不怪那风流成性的多伦王子一见倾心。 一曲毕后,众人喝彩之际,来来往往的女使中有一人手速极快地在裴安懿的糕点之中塞了一张纸条。 纸上写的东西言简意赅, “昭明楼,朕有要事相商。” 11、永和三年(二) 裴安懿摸了摸手中的纸张,纸张确是御前专用,字迹也确实是新帝的字迹。 昭明楼就在五瑶池旁边,新帝想要掩人耳目同她商量些事情也很合理。 翠微去换衣物了还未回来,裴安懿思忖片刻,觉得这样的事情也不便带上翠微,于是对身旁只说自己想要出恭,带着王阿花便出来了。 宴会丝竹之声渐消,塞给她纸条的女使已经等在了路上。 裴安懿略微打量着,这人面生,警觉心起。 “孤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殿下身边的人好眼力,”面前的女使垂着头,不卑不亢,没有丝毫慌乱,“婢子的确不是普通的女使,婢子是陛下身边的暗卫。” 裴安懿见这女使手上,果有薄薄的一层茧子。 “殿下要是不放心,可以带人守在殿外。只是……”女使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殿下知道的,陛下想要与殿下商量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故而内殿陛下想单独见殿下。” 闻言裴安懿的心已信了七八分,她与新帝的谋划知道的人甚少,眼前这女使此番话一出,她的身份便假不了,再者左右不过是昭明楼,昭明楼不大,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她一叫便会有人应。 且说王阿花,王阿花本在宴会上看这些莺莺燕燕跳舞看得正高兴,就这么不明所以地被长公主叫了出来。如今才略略看懂眼前的情况。 只不过一路上,她的右眼皮跳得厉害。 农村有句老话,“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王阿花心中升起一股古怪的警觉感。 引路的女使将她们带到一幢不大高的楼阁前,躬身道了句:“请。” 面前的楼阁红砖绿瓦,雕龙琢凤,轩窗相映,耀人耳目,周围还有小溪流水淙淙,依山傍水、玲珑别致,但莫名给王阿花一种气势压人的感觉。 就在她家殿下欲抬脚踏进去之时,王阿花伸手轻轻拽住了她家殿下的袖子。 望着这双薄茧遍布轻扯着她衣袖的手,裴安懿眸色一闪,对着引路的女使冷声言道:“孤等会儿再过去。” 那女使心领神会,道了声喏便十分自觉地走开了。 “殿下,”王阿花看了看四周,刻意压低了声音,凑近几步。 裴安懿望着面前的人缓缓朝自己凑近,心尖一颤。 “殿下,”见裴安懿有些出神,王阿花又唤了一声。 “何事?” 王阿花确定了四下无人,极快地将一把小巧的通体浑黑的匕首塞进了裴安懿的衣袍之中。 “你——”裴安懿双眸中有着一闪而过的震惊。 皇家的宴请有着十分严格的检查,身上一概不能带兵器,就连锋利一些的簪子都不能戴,女眷们的头上要么是玉簪要么是木簪。若是带了兵器便会以谋逆论处。 若是她身上的这把匕首被搜了出来,那便是百口莫辩,连她都保不下她,这丫头到底知不知道后果! “你——”裴安懿四下扫了扫,没看到有什么人路过,压低了声音,“你这是如何弄进来的?” 作为一个杀手,王阿花自有一百种将兵器藏在身上不被人发现的法子。但眼下显然不是解释这个的时候。 王阿花含糊道:“殿下戴着防身罢。” “孤用不上。”裴安懿顿了顿,道,“再者,你不是还在外面守着孤吗?” “殿下,”王阿花想了想,“自古杀招只在一瞬,我虽在外面守着殿下,但到底有赶不及的时候。” “带上吧,就当求个心安。” “再者,殿下放心,没有人会来搜殿下的身,殿下身上就是出现了这把匕首,大家也会说是有人栽赃殿下” 王阿花不懂朝堂,但活了两辈子,她懂人心,再不长眼的人都不会来搜堂堂长公主的身。 昭明楼一共两层,里侧自己稍微弄出点声响,便会叫人听到,裴安懿觉得面前的人实在是多虑了。 但毕竟是关心她,裴安懿心中升起一股暖流,领了这番好意,道了句:“孤知道了。” 王阿花抱胸守在昭明楼的入口,闭眼凝神,看似是入了定,实则是在凝神听着楼里的动静。 楼中并无异样的响动。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楼中还是无半点异样的响动。 王阿花皱了皱眉头。 不对劲。 人走路重些的脚步声,喝水的动作大些时瓷器相互碰撞的声音,还有她家殿下走动时身上环佩相撞的玉石之声……这些她都没有听见。 而以她的耳力,不该听不见这些。 如此安静,王阿花怀疑此刻昭明楼里面并没有人,但她用轻功绕了昭明楼一圈,却又发现小小昭明楼,并无别的出口。 心下哪怕已经升起十二分的狐疑,而王阿花欲要推门而进的手在门口一滞。 她其实没那么自信的。 她没那么自信,没自信单凭自己的耳力便判断情况不对。 要是自己判断错了呢,要是此时此刻自己进去撞破些机密之事呢…… 想到这里,王阿花伸出去的手放了下去,这辈子她还没活够,不想年纪轻轻的便被灭口。 早春的风带了些凉意,拂面之时吹起了她的发丝,发丝扫过她的耳廓,叫她有些发痒。 她朦朦胧胧间依稀听到了远处春日宴又传来了阵阵欢呼声,恍惚间她像是回到了那年冬日兽斗场,在严寒之中她穿着破旧的单衣,周围的人群也是这样欢呼着期待那只饿狼能将自己狠狠撕碎。 “孤想创造一个盛世。” 裴安懿的这句话没由头地在她脑海内想起。 想到此处,王阿花便下定了决心,两眼一闭,将门利落推开。 楼内空无一人。 果然出事了! 王阿花心中就像坠了块重如千斤的石头一般,沉了下去。 楼里并无其他出去的地方,她家殿下没插翅膀,不会无故飞走。 王阿花从身上摸出芦苇,点燃苣火,知会翠微姑姑那边。 寻人重要,她也不藏着自己的轻功了,像一只小燕一样窜了出去。 * 裴安懿觉得头昏昏沉沉的,身上滚滚发烫。 她知晓,身体上的这些异样应当是被人下了药。 她去过昭明楼那么多次,竟从不知道昭明楼有密道。 如今醒来,自己被带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四周的窗关得严严实实,她判断不出自己现下到底身在何处。 她扶着墙撑着身子,环顾四周,屋里不大,陈设也都十分简单,一桌一案一壶茶罢了。 只不过那西北角,摆了好大一张床。 床的四周纱帐环绕,纱帐中影影绰绰透出一个男子的身形。 “殿下,”纱帐中的男子露出欣喜的声音,“真的是你,殿下。” 裴安懿眯了眯眼,这声音她耳熟。 “顾大公子,为何在这里?”裴安懿声调一如既往的冷淡,但扶着墙的手却微微发抖。 “殿下这是哪里的话?”顾柳然脸上露出疑惑之色,“难道不是殿下约我来此的吗?” 眩晕感袭来,裴安懿卸了力跌坐在地上,她觉得胸前胀痛得厉害,应当是有人既给她下了蒙汗药又添了把能叫人动情的药。 “殿下!”顾柳然出声关切道,欲要过来扶她。 裴安懿虽然身上难受但脑子还是清醒的,听了顾柳然的话她便全明白了。 这是有人想将她与这位顾家独子生米煮成熟饭。 裴安懿心中泛起一阵恶寒,心中闪过一系列的名字。能如此大胆地做这个局,还能同时算计顾家的独子和她……顾家主应当是默许了,她的舅舅也必然逃不了干系。 “孤从未约你到此处私会。”裴安懿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她尽力不叫面前的人瞧出太多异样,“你且出去,孤要睡会儿。” 闻言面前的男子忽然变了一副面孔,一改周身温润如玉的气质,眼中射出一丝狠戾的精光。 “殿下,我对你的心思,这么多年了,你竟一点都不知道吗?”顾柳然冷下了声音,一步一步走近,用手轻轻抚上了裴安懿的玄色外衫。 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裴那懿闭了闭眼,若眼前这人真起了祸心,那么她无论如何叫喊都是无用的。 十八岁的裴安懿或许会慌乱,但活了两辈子的她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虽身体在药物的作用下微微发抖,但她脑子里却异常冷静。 蒙汗药的药效正在缓缓减退,她小时候被下了很多次蒙汗药,产生了一些耐药性,一般剂量的蒙汗药用在她身上,药效便要大打折扣。 她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手肘,摸向内里那把小巧的匕首,她抽出刀鞘,冰凉的玄铁叫她清醒了不少。 她思索着,最坏不过是自己用着匕首捅伤这小子,至于捅哪里……蒙汗药的药效不知何时才能过去,自己的话怕是力气小,心脏腹部不能一击即中的话,这匕首反倒会被他人夺去对自己不利。 裴安懿的眼神从顾柳然的腰处向下挪了两寸,就那里了。 自己如今要做的便是拖时间,她的人定然已经发现她不见了,就看自己能不能将时间拖到有人寻到她。 裴安懿压下心中的嫌恶,耐着性子周旋道:“顾大公子,你可知孤为何从未倾心于你?” 顾李两家有意想撮合她与顾柳然,于是小小年纪她和顾柳然便跟着同一个夫子读书。顾柳然小小年纪便一直跟在她后面,朝夕相处地对她生了些情愫。 顾柳然对她的心意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任谁听了都要赞叹顾公子一句深情。 裴安懿却只觉得虚伪。 “从、未、倾、心?”顾柳然的脸冷了三分,咬着牙一字一顿问道。 眩晕感袭来,裴安懿藏在衣袖中的手握上了刀刃,略微使劲,手心的痛感传来,疼痛感叫她清醒了许多。 她不知道长公主府的人要到时才能寻到她,或许她舅舅下了命令,现在府里风平浪静无一人为她忧心,但至少……裴安懿闭了闭眼,脑中浮现出那个在雪地里捕斑鸠的少女。 至少她会来寻自己。 12、永和三年(三) 第十二章 裴安懿将匕首藏于身上藏好,压下了鱼死网破的心思。 她要拖够时间,她信那个人会先顾李两家的人一步找到自己。 顾柳然站在她身前,低下头居高临下地望着跌坐在地的裴安懿,“殿下,从前都是你高高站在上面,顾某人低下腰去给您行大礼。” 顾柳然的声音中带了三分癫狂三分痴怨,“是不是因为我只能站在你身后,你的下首,你便永远看不到我?” 药效没过,裴安懿周身使不上什么力气,无力反抗,一双丹凤眼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人。 见她这副模样,顾柳然忽地暴怒起来,右手狠狠掐住了裴安懿白皙的脖子,狠戾道:“为什么都到这一地步了,你还是看不见我?” “你可知孤为何不喜欢你?”裴安懿冷眼望着面前的人,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若不是为了多拖些时间,她是一句话也不想同面前的疯子多说。 顾柳然闻言,松了松手,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孤不是看不到你,孤是太看得清你了。”裴安懿冷冷道,“你的虚伪,你的懦弱,孤都看得清清楚楚。” 啪! 发丝四散,裴安懿白皙的脸上顿时多了道红印子。 “胡说什么!我可是誉满长安是第一公子!”顾柳然怒道,“你出去问问,全天下那哪个姑娘不想嫁给我?” 似乎是感觉不到痛楚一般,裴安懿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继续说道:“你若真的是君子,又为何会过来私会?” “你自大又普通,才学平庸,苦心经营同长安各大世家的公子交好,心里却又看不清那些酒池肉林的公子们。” “你觉得自己不该同这些人相提并论,便找了一些寒门士子做了些尚可入眼的文章。” “你频繁出入于各大诗会,只为博得一个才子是好名声,心里指不定多恶心儒家的那套克己复礼。” 面前的人闻言忽然狂笑了起来,声音颤抖几近癫狂,“殿下,不,不,安懿……安懿!没想到你这么关注我。” 面前的人已经完全顾不上什么君子之态了,冲上来口中不断重复着,“这么关注我,安懿我们是两情相悦的对不对,” “我们是两情相悦的对不对。” 裴安懿浑身的药效还没有过去,她的反抗如同一只挣扎的小猫,不仅挣扎不开反倒会引起身前的人更大的乐趣,她眼中冷意更盛了,手中悄悄握住匕首,打算最后时刻来个鱼死网破。 就在她欲要拿出匕首之际,变故突生,电光石火之间变故突起,大门打开。 顾柳然被一脚踢出老远,晕死过去。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王阿花心里估计着裴安懿定然是被带走了。 密道是最合理的解释,但时间不等人,待到她找到密道,再循着密道找过去的话,怕是来不及了。 出去的宫门之间皆有守卫,层层筛查,一个大活人怕是不好带出宫去。所以,王阿花肯定,裴安懿如今必定还在宫中,只不过被人藏了起来。 既要藏人……就一定会派人看着她家殿下……王阿花颅内心思活络,眼睛也没闲着,身如小燕穿梭于各个宫殿屋檐上,果叫她发现了端倪。 宫中西北角的一个不起眼的角房外守着足足十来人。 王阿花施展轻功猫着身子潜了过去,拿出暗器,偷袭…… 上辈子惯用的暗器许久不用,手都有些生了。费了些时间解决了门口守着的人,王阿花急急推开了门,便见一男子面露癫狂之色扒拉着她家殿下的衣衫。 王阿花平生最恨以强欺弱,二恨乘人之危,三恨欺压良家女,正好这位顾公子此举将这三样全数占了去,王阿花怒从心生,抬起一脚便踹了去。 这一脚使了王阿花十成十的力气,将平日里锦衣华食娇生惯养的顾大公子当场踹晕了过去。 一脚过后王阿花冷静了下来,望着面前的场景,背后后知后觉地惊起一身冷汗。 她若是迟了一步…… 裴安懿望清来人后,再也支撑不住了,身形一软,直直倒了下去。 王阿花手比脑子快,见面前的人软身倒了下去,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结结实实地接住了。 怀里的人修长白皙的脖颈处也泛起暗红色的掐痕,面颊红得发烫,呼吸粗重,呼出的热气打在王阿花的脖颈之处,王阿花觉得脖子痒痒,心也痒痒。 这位长公主实在是……太好看了,王阿花咽了好几口口水,心中生出一股连自己也辨别不清的旖旎情绪。 “殿下,我带你回府。”王阿花从床上找来被子,将怀中的人裹得严严实实,又将她家殿下横打抱起,欲抬脚离开。 “不要回去,”撑着最后的意识,裴安懿开口道:“去……去长信宫。” 信王所居的长信宫离这里并不远,王阿花提一口轻功,飞身上了屋顶。踩着屋檐上的瓦片,向着长信宫奔去。 关心则乱,王阿花没发现在这角房后面,一双桃花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高瘦的人嘴角上扬,低声道了句“有意思”。 信王还在春日宴上没有回宫。掌势的奴仆看见来者脸色一变,屏蔽左右,将她们二人安置在了一处不起眼的偏殿内。 人多眼杂,大殿里女使全都遣散开去,偌大的偏殿里独留她与裴安懿两人。 床榻之上的人面色透出不正常的红,周身发烫,眉心紧皱,似乎实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王阿花要来一盆清水,用软布沾湿,细细擦拭着床上之人的额头和双手。 王阿花看见了裴安懿右手手心的那道口子。 那道口子伤口不深,但白皙修长的手上出现一道半寸长的划痕已然是称得上可怖的了。 王阿花的心尖像被一根小针扎了一般,闪过一丝细微的痛感。她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那帕子右下角歪歪斜斜地绣着一朵小红花。 她将帕子覆盖在裴安懿的手上,止住血,简单包扎了一下。王阿花在心中叹了口气,她不是大夫,等事情平息后还要专门请一个大夫来看一看。仔细着不要留疤。 王阿花用帕子简单包扎的时候,指尖触到了裴安懿滚烫的皮肤,裴安懿就像被什么烫到一般,嘴中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一声。 待到王阿花包扎好,却发现床上的人儿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凤眼微睁,眼神迷离,定定地看着她。 “殿下?”王阿花出声唤道。 床榻之上的人不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王阿花又凑近了些,问道:“殿下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裴安懿包着帕子的右手反握住了她的手腕,眼眶微红。 此情此景,王阿花心头狠狠升起一股怜爱来。 她家殿下定然是吃了许多的苦,受了极大的委屈。 她软声细语道:“我去给殿下倒点水来——” 话还没说完,身下之人突然发力,将王阿花狠狠一拽,王阿花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便直直栽到了裴安懿的身上。 裴安懿发丝间传来的清香扑入鼻中,王阿花唇边传来柔软的触感。 她的唇被身下的人紧紧覆着。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像块木头似的僵住了,心却咚咚跳得厉害,像是要从自己的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 那唇柔软又滚烫,像烧人的野火,又像一片轻柔的雪。 13、永和三年(四) 第十三章 等到裴安懿的手已然环到她的后背解开她的袄衫之时她才反应过来,急忙挣扎着起身。 她的脸上烫得厉害,心也跳得厉害。 儿时冬日,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她便会去在田间,用西木棍支起簸箕,在木棍上绑好细线,于天寒地冻中守在那里,看能不能碰碰运气捕到斑鸠。运气好有斑鸠来吃食,她便会果决地将细线一扯,用簸箕框住斑鸠。 突如其来的吻便如同那忽而倾覆下来的簸箕。 慌乱无措,不得缘解。 她也做了次“斑鸠”。 王阿花闭了闭眼,轻咬着唇,将手放在胸口,感受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能拨弄她心弦的又何止一个吻。 一股王阿花不明白的情感在这颗温热跳动的心脏中蔓延了开来。 而床榻上的人面色就像一个红透了的苹果,口中不断呻吟着,双眸之中充斥着雾气。 王阿花这才反应过来,她家殿下应当是被下了催情的药了。 见榻上的人如此般痛苦模样,王阿花的心尖像是被小针扎了一般,泛起一阵刺疼,她在心中暗骂下药之人无耻。 她没接触过催情的药物,也有些拿不准,只得一遍一遍用凉水擦拭着裴安懿的身体。 她压下心中异样的情绪,手上一遍又一遍地用凉水打湿帕子,湿着的帕子缓缓轻柔地拭过裴安懿削葱般的指节。但嘴唇留下的香味时刻提醒着王阿花方才发生了什么。 “什么时辰了?”王阿花低头拧干帕子,没注意到榻子上的人已然悠悠转醒。 王阿花手一抖,蓦然抬起头,面前的人神色恹恹,又成了往日里那般生人勿近的模样。 好像方才那个吻只是个荒唐梦一般。 许是下药的缘故,看样子她家殿下是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了,王阿花垂下眸子,手中绻了绻衣袖。 她想不明白自己胸中这股子烦闷的情绪是从何而来,但这很说得通,因为这是她两辈子头一遭品尝到这种滋味。 “申时了。”王阿花压下情绪答道。 闻言裴安懿揉了揉眉心,没看出面前的人的异样,她倚在榻子上望着外面昏黄的天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吱吖一声。 殿门打开。 只见一个雍容华贵周身气度不凡的男子走了进来。 王阿花眯了眯眼睛,这男人她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她上辈子的“东家”,彼时还是信王的裴荣辰。 “不知长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本王有失远迎。” 裴安懿连眼都没抬一下,淡淡道:“看来春日宴是结束了,劳信王殿下得空过来。” 裴荣辰含笑答道:“春日宴是结束了,不知道殿下何故中途离席。” 裴安懿不想同他多费口舌,开门见山道:“这消息你得替孤瞒下去。” 裴荣辰见她如此直接,也不再空说些场面话了,笑道:“本王为何要替殿下收拾这个烂摊子。” “你既然让孤踏进了这长信宫,不就是因为不想要世家那群家伙得逞吗?”裴安懿倚在垫子上,懒懒开口,“你必须救孤,不然世家还是铁板一块,你没办法拉拢世家。” 今日之事若不是李家默许,世家定然不敢算计她,而长公主府又全都是李家的人……裴安懿揉了揉眉心,公主府是暂且去不了的,这些世家倒是打了个好算盘,将她与顾大的婚事板上钉钉一番,这样她在寒门眼中便不再是皇室公主而是顾家儿媳,自然失了民心。 现下裴荣辰急着拉拢世家,世家愿意倒戈支持他不就是因为新帝欲要削世家扶寒门吗,她若是出事了新帝便再无对世家动手的机会,世家安稳下来,也就没有必要换个人扶持上位。 因此,裴荣辰现下便是最想保住她的人。 裴荣辰挑了挑眉,惊讶于她竟如此直白,又惊讶于自己的心思被一介女流看得如此透彻,他笑道:“殿下果然聪慧。” “长公主今日所遇长信宫不会有丝毫风声泄露出去。殿下大可待到自行方便之时再走。” 末了他顿了顿,轻声道:“只是荣辰有一惑,” 裴安懿抬了抬眼。 裴荣辰缓缓转动手上的扳指,“既然殿下是聪慧之人,又为何要把站在自己这边的世家往外推,便宜了裴某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裴安懿言简意赅道。 闻言裴荣辰先是一愣,似乎没料到这个身上流着一半李家血一半裴家血的女子会觉得自己与各个世家不同道,接着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那殿下所求何道,荣辰便拭目以待。” * 月朗星稀。 裴安懿在信王的长信宫留宿了一晚,她同裴荣辰名义上是姑侄关系,留宿在侄子宫中倒也说得过去。 裴荣辰果然没有将他在这里的消息泄露出去,长信宫上上下下都是一张嘴。 裴安懿双眸黯然,虽上一世已经见识到了此人是何等的狠辣果决,但她依然赞许裴荣辰对长信宫的控制力,说封锁消息便没有一点风声走漏出去,若是自己呢? 长公主府上上下下都是李家人,自己连公主府都不敢贸然回去。 裴安懿拧了拧手中的被褥,终有一天,她会叫着公主府的人只认一主。 不过她的风声没有走漏,倒是有别的风声走漏了出去。 一夜之间,长安第一公子顾柳然的断袖之名传遍的都城,成为百姓茶余饭后最大的话茬子。 且说那日王阿花将人一脚踢晕之后,气不过,便又折返回来,将这位顾公子的衣衫扒拉凌乱,又在外面的侍卫当中选了个倒霉蛋,两人一齐扔到了床上去。 最先发现的是御膳房那边的一个小黄门。 那小黄门自幼便入了宫当了太监,哪里见过两个男人做这样的事情,当场便嗷了两嗓子,这一呼便叫周围的宫女都知晓了。 宫里四四方方的天是何等压抑,日复一日的差事是何等无聊,闲暇之时三五黄门女使聚在一起,便也同寻常人一般闲话八卦,谁又与谁一道对食,谁家宫里又如何如何了,这等桃色秘辛就如同滚烫的油锅中滴入了一滴水,点燃了整个在宫墙内当差的人的好奇心,于是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一夜之间,人尽皆知。 倒不是说男人不能断袖,好男之风也不是没有,世家公子养男宠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了,但坏就坏在,顾柳然平日里将自己的形象经营得太好了,风光霁月,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中人一样,不知是多少闺阁女儿家的梦中情郎。 登得越高跌得越疼,落得如今这般声名狼藉的下场。 裴安懿用完早膳便回去了。 该面对的总归要面对。 马车吱吖吱吖穿过市井,关于顾大公子热热闹闹的议论声也自然传到了裴安懿的耳朵里。 裴安懿眼中显出一丝惊诧。 坐在一旁的王阿花见状,凑到她家殿下的耳畔,压低声音,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言简意赅地说了说。 待在裴安懿身边她越发的放松了,言毕还俏皮地朝着她家殿下眨了眨眼,露出邀功的模样,摇头晃脑道: “殿下,像我这样贴心的侍卫可不多了,你要赏我什么呀?” 这副模样逗笑了裴安懿,裴安懿从昨日起便蹙着的眉头舒缓开来,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声音也比平常轻快了许多,道:“你想要什么,孤便能赏你什么。” 这一问倒真把王阿花问住了,自从来了长公主府,长公主待她极好,吃穿用度都没短了她的,她又是一个比较容易满足的人,还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王阿花思索了一会儿,笑道:“暂时想不到有什么想要的,这样吧,我呢,先把这个赏赐留着,之后再用。” 望着面前人儿笑盈盈的脸,裴安懿感觉心里原本沉重的,往下坠着的东西忽然间松快了不少,她也忍不住放轻了声音,道:“好。” 马车入府,翠微前来迎她。 翠微抬手欲扶她下马车,她睨了一眼,自顾自地缓缓走下马车。 翠微神色一滞,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缓缓跟在身后。 入府之后,王阿花眼中划过惊诧,一夜未见这府里俨然换了一副模样,廊道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装着金银首饰的箱子。 看起来就像是哪家突发横财成了个暴发户一般。 待到走入内院之中,裴安懿屏蔽左右,厅内只留王阿花与翠微两人。她坐在黄木雕花椅上抿了口热茶,面目表情,不怒自威,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舅舅同你说了什么?” 翠微跪了下去,沉声道:“相爷下令,叫我们若是发现殿下不见了,不要搜寻。” “不要搜寻?”裴安懿指尖轻扣茶托,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问道:“那你可知,舅舅原是想将我送去哪里?” “老身知道,”翠微沙哑略带点苍老的声音响起,“相爷说,把殿下许给顾家,这也是为了殿下好。” 翠微将头伏得更低了,口中继续道: “相爷也是为殿下好!” “若是不嫁那顾家子,殿下便要去和亲了!” “和亲?” “殿下回来得晚,应当是还没收到消息。”翠微抬起头来,徐徐道:“多伦王子昨日在春日宴上,当众求娶殿下。” 闻言,如有一道惊雷在王阿花的头顶炸开来。 裴安懿闻言并不慌乱,只是她心中惊诧,上辈子那多伦王子对张氏女一见钟情,这辈子竟然要娶她。 不过左右新帝还没有下旨,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裴安懿冷声道:“孤知晓了。” 翠微又看了一眼王阿花,“说要双喜临门,不光要求娶殿下,还要求娶殿下的……贴身女使。” 第二道惊雷在王阿花的头顶炸开。王阿花瞪大了双眼,那桃花眼鹰钩鼻的小子要求娶的贴身女使必然不是年岁能做他的娘的翠微,那便只能是……自己了。 啪! 精美的素瓷茶托顿时便化为碎片,四溅开来。 裴安懿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手中伤口似乎是崩裂开了,用来包扎的帕子上又渗出了丝丝血迹。 14、永和三年(五) 第十四章 今晨本该是名扬长安的顾柳然与尊贵无双的长公主宫中苟且之事传遍长安的时候,李飞远没想到一觉起来,就听到他选的好侄女婿一夜之间变成了断袖的消息,长安城中无人不知,李飞远虽然没说什么,但却黑着脸没吃几口早膳。 但紧接着多伦王子求亲的消息便传到了丞相府,李飞远听到消息面色缓和了许多,又重新传了早膳。他心想道自己这侄女变得碍事起来,若能嫁去远在千里的草原,也是极好的。 春日宴上那多伦王子当众请婚,不光当众请婚,还一改当初的孟浪劲儿,摆出一副非那两女子不娶的架势。 新帝进退两难,既不想牺牲掉自己刚结交的一同削弱世家扶持寒门的盟友,又不好驳了这位从草原远道而来的王子的面子。 至于信王和其余三家世家,犯不着趟这样浑水,一不小心就三方得罪,于是果断隔岸观火明哲保身。 新帝虽然没有当场赐旨,但金银首饰如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从宫里运了出来,怕是指不定哪天,这红木箱子里装的就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大婚的嫁衣罗裙了。 连不大懂朝局的王阿花心里都清楚,再过几天,新帝就会迫于压力下旨。 装着金银财宝的这些箱子用的是上好的红木,价值不菲,王阿花望着院子里一排排的红木箱子,心里堵得慌。 趁着四下无人,她踢了踢那一排结实的红木箱子,箱子发出沉闷的咚咚响声。 王阿花不是忧心她自己,她觉得去草原再怎么差也不能差过自己上辈子以杀人为生的刀尖舔血的日子,熬过了天天刀光剑影朝不保夕的日子,想来远去草原后的日子也不会那么难捱。 倒是她家殿下。 王阿花的眼前浮现出裴安懿那张清瘦冷淡的脸。她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样清瘦又从小养尊处优的美人,也不知道经不经得起那草原的风沙 正是多事之秋,平日里门庭若市的长公主府这几日门可罗雀,除了从宫里运出来的一箱箱装着财宝银钱的红木箱子,再无人前来。 无人前来但从佛宁殿送出了张请柬,引长公主入宫一叙。 佛宁殿是李太后的居所,李太后正是裴安懿的生母,李飞远的长姐。新帝登基后李太后便在宫里建了座佛堂,取名佛宁殿,长居佛堂,抄写经书,不问世事。 王阿花上辈子对这个太后印象甚少。 裴安懿的指尖轻扣着桌椅上的这封请柬。烛火在她脸上摇曳,忽明忽暗,王阿花看不清楚她的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王阿花听见裴安懿叫来女使,道: “备衣,备马车,入宫。” 殿内熏香弥漫,缕缕薄烟般的檀香王阿花钻入了鼻腔之中。 裴安懿穿着玄色红线绲边大袖,头上戴着金海棠珠花步摇,丹唇红装,腰间的双环玉佩一步一响,徐徐走进大殿内。 王阿花和翠微伴随其后,亦进入了大殿之中。 佛宁殿中央有一尊巨大的佛像,王阿花探头一望,那佛像直插云霄,通身镀金,眼眸低垂,似笑非笑地俯视着王阿花。 等到走近了才发现,原来这巨大的佛像下面还坐着一个老妇人,坐在莲花宝座上,手中转着佛珠诵经。老妇人干瘪的手臂戴着一个翠镯子,那镯子王阿花不知道是什么玉做的,但通体晶莹剔透,看起来便价值不菲。那老妇人极其的瘦,王阿花觉得那镯子往上挪挪,说不定能戴到那老妇人的胳肢窝。 李飞远也在,坐于下首。 裴安懿淡淡扫了过去,不行礼也不开口,就这么站在大殿中央。 那老妇人也不言,只是一直诵着梵语佛经。 还是翠微先开了口,跪拜道,“见过家主,见过小姐。” 王阿花不知道当跪不当跪,正在王阿花纠结的时候,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来了个面生的孩子,抬起头来,叫哀家看看。” 裴安懿往左挪了一寸,正好站在了王阿花的身前,淡淡道:“小姐,” “嫁了人,生养了子女,都当了太后,你如今还要身边的人叫你小姐么?” “若是真这般喜欢做李府的小姐,那又为何要入——” “安懿!”李飞远出声喝道,“这是你母亲!” “母亲?”裴安懿抬头,面上无悲无喜,“李相同顾家合谋,想要将我与那顾大生米煮成熟饭的时候,为何不想想我的母亲也姓李,我身上也有一半李家人的血?” “我这也是为了你好。”李飞远的声音冷了下来,“若是你真同那顾公子……你这会儿就不用和亲了。” “为孤好?”裴安懿声音中的冷意更盛,“李相应当是嫌孤挡了世家的路,迫不及待想将孤的婚事安排上吧。” “安懿,”李飞远的声音软和了下来,“你这孩子,好好做你的长公主不好吗。” 坐于上首的老妇人神色未变,只是话中多了些无奈,道“哀家只是看看这个孩子,又没做什么。” “你走近些。” 那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王阿花的腿向前迈了一步。 一息、两息、三息…… 王阿花站着腿一动不动的腿有些发酸了。 终于,那道苍老的声音再次开口道, “奇怪。” “算不上国色天香,最多当得上一句清丽。这样的容貌,那草原蛮子竟然也看得上。” 王阿花:…… “长姐,”李飞远开口道,“我们安懿不是就国色天香吗。” “也是,”坐于上首的老妇人淡淡开口道,“安懿生得如此貌美,定能抓住那草原蛮子的心。” 裴安懿的胃里一阵排山倒海,望着面前的两个人一唱一和,虚伪至极! 裴安懿费力压下胃里的恶心,丢下了一句,“孤不会嫁的。” “不嫁?”那老妇人赫然变脸,出声喝道,“赐婚的旨意不日就要下来了,由不得你不嫁。” “到时候绑也要把你绑上花轿。” 裴安懿转身抬脚离开,老妇人苍老不满的声音在身后遥遥响起, “李家不保你,还有何人敢保你!” 裴安懿快步向着殿门外走去,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 王阿花听到她家殿下嘴里低低地说了一句: “孤自己保自己。” 裴安懿快步向着殿门外走去,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 跨过四四方方的一道又一道门。 哇! 终于,在慈溪宫的宫门外哇的一声,裴安懿面色苍白,用手撑着墙吐了出来,将早上吃的早膳吐了一地。 翠微见状忙在怀中找干净的手帕。 王阿花轻轻扶住了裴安懿的手肘。 “殿下,”翠微将手帕子递给裴安懿。 这时一小女使向裴安懿走来。 这一小女使看起来年纪小得很,声音怯生生的,朝着裴安懿行了个大礼,道:“我家、我家主子在偏殿等着殿下。” 裴安懿按了按太阳穴,觉得头晕乎乎的,这小姑娘所着衣裳她认得,乃是皇后宫里丫头。 既是皇后有请,她并无不去的道理。 只是这慈溪宫,每次来一趟,都让她觉着累得慌。 她揉了揉脑袋,跟着这位小宫女去了偏殿。 偏殿里,一女子款款坐于上首,头上戴满了金钗玉环,衣裙皆是金线镶边,雍容华贵。 只是脸上的眉头总是似蹙未蹙,失了几分国母的大气。 裴安懿虽没见过这位被“赶鸭子上架”皇后几面,心里却觉得这也不过是个可怜女子罢了。 她的肩膀,忽然被人放上了沉甸甸的皇后冠冕,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坐于上首的女子见她来了,刚想起身去迎,这一动,忽而掩面咳嗽了起来,端起了旁边的药碗,喝了一口顺了顺气,嘴唇微动,才发觉不知如何开口称呼面前这位长公主。 “皇嫂叫我安懿便好。”裴安懿道。 “安……安懿,”李皇后扶着额头,面色苍白。 “不知皇嫂唤我前来作何?” 李皇后思忖着开口道:“本宫……我听到了外面的一些消息,你……你是不是就要……” “多伦王子确实在春日宴上求娶了我。” 闻言李皇后的眉头蹙得更深了,“果然如此。” “我听说那草原路途遥远,途中黄沙漫漫,还有数不清的蚊虫,养在皇室的女子,怎可在那样的地方做活……” 裴安懿没有接话,她有点弄不懂李皇后将她叫来的意图。 “安……安懿,你且过来些。” 裴安懿走上前去。 李皇后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小的帕子,将帕子轻轻打开,帕子之下还是帕子,就这么包了四五层的样子,裴安懿才知晓帕子之下包着的是一个透亮的玉镯子。 这镯子看起来碧玉透亮,价值不菲。 “这……这镯子是陛下送给我的,” 裴安懿心中思忖着,没想到新帝肯将这样名贵的镯子赐给面前的女子,说不定……这两人之间许是有几分真情在的。 李青将镯子递给裴安懿,低声道:“你此去花银子的地方多着,这镯子你便带着罢。” 裴安懿接过镯子,心头一热又一冷,热的是只见过寥寥几面尚且知道怜惜她的处境,冷的是生她的人现下却想将她往火坑里推。 裴安懿将镯子仔细收好。 “多谢皇嫂。” 15、永和三年(六) 第十五章 出了宫去,迎面走来一位草原打扮的年轻女子,她穿着大袍,胸前扎了两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发辫上戴着一串玛瑙与四四方方的宫墙格格不入。 她走上前去,对着裴安懿曲了曲身体,道:“我们的王子想要见一见公主,奴前来引路。” * 多伦王子等一众使臣住在明德寺,侍女将裴安懿款款而引,一路曲曲折折来到了一个亭子里。 亭子里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约莫有七八个曼妙身材的女子围绕在一男子四周,莺莺燕燕,好不快活。 美人再侧好不快活,亭中男子出声道: “有佳人来访,恕多伦未曾远迎。” 王阿花跟在她家殿下身后,朝亭中走去,那引路的异域少女却拦住了崔翠微,示意王阿花与裴安懿两人进去。 亭子四周围上了层层叠叠的帷幔,中央是用上好的牛皮做成的地垫,风吹不着日晒不到,约莫有七八位美人赤脚踩在牛皮上款款起舞,身后有一群蒙着白纱的女子弹着琵琶之类的乐器。 王阿花在心中啧了一声,感叹着这位从草原来的王子可真会享受。 多伦见自己等的人到了,抬手挥了挥,亭中的舞姬乐姬便如鱼贯一般退下了。 亭中男子一身中原人的打扮,身着水红色的宽衣大袖,风流的水红色和那一双桃花眼相得益彰,而高高的鹰钩鼻这类极其有异域感的相貌又和中原人所穿的宽袍大袖极其的不搭。 “素闻这中原的婚礼同我们草原有许多不同,本王愿以中原之礼待公主殿下,”多伦扯了扯袖子,笑到:“公主殿下,不知本王穿着中原服饰如何呀?” “不如何。”裴安懿瞟了一眼,不咸不淡道。 闻言,多伦王子脸上笑意依旧,笑嘻嘻地朝着裴安懿的身后望去,道:“那,阿花姑娘觉得本王这一身如何呀?” 王阿花:…… 说心里话,这多伦王子长得绝对算不上难看,甚至有三分俊俏,但……在儒家的宽袍大袖上安上这么一张极其具有异域感的脸,就像是将牛头安在马的身上,极其奇怪。 王阿花努了努嘴,正思考着怎么开口,裴安懿似乎是故意不想叫她同这位草原王子交谈一般,直白地开口道:“这门亲事,王子可否退掉?” 多伦挑了挑眉,目光在王阿花和裴安懿两人之间来回,漫不经心道:“不知殿下说的是哪门婚事啊?” “是本王与殿下自己的婚事,还是……”多伦轻轻转动着酒杯,“还是本王与这位阿花姑娘的婚事啊?” “两门婚事,都要退掉。” “哦?这倒是奇怪,”多伦的嘴角扬起了一味意味不明的笑,“公主待下人真是极好的,不光操心自己的婚事,还连着下人的婚事一道操心着。” 多伦说得不错,但一句一句的“下人”王阿花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刺耳。 裴安懿倒了一杯茶水自酌,道:“我们都很清楚,这婚事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 “如果孤没记错的话,王子还有一位哥哥吧。” 多伦笑着喝了口酒,不语。 裴安懿指尖轻扣着茶杯,继续道:“草原的可汗,向来是立强者而不像中原这般立嫡立长,多伦王子想来是想同大周以姻亲结盟,到时候通过孤向大周借兵吧。” 多伦朗声笑道:“公主不光貌美,看来还十分的聪慧。” “既然这样,那公主便应该知道,本王此行必要娶一位位高权重的大周贵女回去,而放眼整个大周,哪一位女子比得上身上流着一半李家血一半裴家血的公主尊贵呢?” “多伦非公主不娶。” 裴安懿闻言神色依旧如常,不紧不慢道:“若是取消这场交易,孤这边能给王子更加贵重的东西呢?” “哦?”多伦闻言微微起身,“什么东西?” “还需过些时日。” 多伦又躺了回去,不紧不慢道:“本王怎知那不是公主的缓兵之计呢?” “只需一个月。” “半个月。”多伦笑眯眯道。 “好。”裴安懿点点头,见谈得差不多了,起身欲走。 “等等,”多伦王子出声拦住了裴安懿,“殿下走这么急做什么,话还没说完呢。” 多伦微微侧身,望向裴安懿身后的王阿花, “我同殿下的婚事是一桩交易,但同阿花姑娘的婚事可不是一桩交易。” 顶着裴安懿越发阴沉的面色,多伦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道:“我同这位阿花姑娘,一见如故。” “多伦倾心于她。” “她不会嫁的。”裴安懿寒声道。 多伦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放声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本王就不夺人所爱了。” 裴安懿起身离开。 * 长公主府上中了些迎春花,夜里幽香阵阵。王阿花睡觉时总喜欢在窗上打开一个小缝隙,闻着花香入睡便能睡得很好。 而今晚,王阿花却失眠了。 原因无它,王阿花脑袋里一直在想白日之事。 她不大明白多伦王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何又忽然说看上了自己,为何又说什么……夺人所爱云云…… 还有她家殿下的那一句,“她不会嫁。” 平日里安眠的花香无孔不入的钻入她的鼻腔,钻进她的大脑,此刻就像是一团团黏腻粘手的糍粑一般把她脑中的思绪团团黏住,熏得她混混沌沌,想不出任何东西来。 这辈子她心里已经很久没有这般乱过了。 王阿花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想着横竖是睡不着的,于是干脆披着外袍,拿出自己前些天在梁厨娘那里讨来的一坛子酒,翻身出去,打算来个月下独酌,一醉解千愁。 哪知推开门,王阿花一呆。 今晚没睡着的不单她一个人。 作为裴安懿的贴身侍卫,她同她家殿下自然是睡在一个院子里的,院子中央有一棵粗壮的柳树,初春,这棵柳树还没来得及长出什么叶子,光秃秃的树枝杵在那里。 此刻,这光秃秃的树枝下站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背身对着王阿花,月华灼灼,她的背影宛如夜里的一汪冷泉,静谧又孤独。 王阿花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 王阿花思忖着,或许她家殿下也在忧心着要和亲的事情。 她很是理解,并且贴心的打算退回去在房中独自喝喝闷酒,将对月伤怀的空间留给她家殿下。 正好一阵夜风吹过,耳力极好的王阿花听见不远处的人儿低低咳嗽了几声。 王阿花欲要收回的腿滞在了半空之中。 轻风中她家殿下的轻衫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身形。 她家殿下穿得是不是,有点少了……王阿花思索了一下,觉得她家殿下从小养尊处优的,去年又生了一场风寒,看起来很是不抗冻。 她折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比较厚实的袍子,向柳树处走去。 望见王阿花,裴安懿眼里闪过惊诧。 王阿花冲她笑了笑,将手中的袍子递给了裴安懿,指了指自己怀中的一大坛子酒,开坛喝了一大口。 王阿花本意原是想说自己来给你送外衫,我出来喝完这坛子酒便走。 但裴安懿显然是会错意了,或许是觉得王阿花是想说,衣服一起穿,酒也一起喝,遂拿过王阿花喝过的那摊子酒,也喝了一大口。 “唉别——”王阿花瞪了瞪眼睛,刚想阻止,裴安懿已然一大口酒入肚了。 不出意外,面前的人被一口烈酒辣到了嗓子,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王阿花忙不迭的拍着裴安懿的后背,一边帮她顺气,一边道:“这酒烈,不好多饮。” 裴安懿面色呛得通红,轻轻握住了王阿花的手腕,恹恹道:“孤知道这酒烈,孤闻得出来。” 言罢,又是一口烈酒入肚,裴安懿掩袖咳嗽得更加剧烈了起来。 王阿花一把将酒坛子夺了过来,出声道:“殿下,你要是想喝酒,我去厨房拿点果酒过来与你一道共饮。” 听闻她要走,裴安懿将她的手腕握的紧了一些。眼眶微红,轻声道:“你为何不问问我,为何我自小在宫里长大,却单单一闻便能闻出烈酒?” 王阿花望着面前人微红的眼眶,心中一滞,涌现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贴着裴安懿的手腕处好像有一串火苗,那一寸的皮肤热得发烫,直冲她大脑和胸膛。 16、永和三年(七) 第十六章 “殿下……”王阿花轻轻唤了一声。 裴安懿笑了笑,自顾自说道:“李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其实并不受宠。” “先帝不傻,他无法容忍自己的继承人身上流着一半李家人的血,所以一直没碰过我母亲。” “我是那个女人给先帝下药得来的。”裴安懿笑得苍白。 王阿花出声关切,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 “那个女人一直想要个男婴,可惜费尽心思得来了一个女胎。” “先帝在那次下药之后,百般防范那个女人。” “李家必须出一位皇子,可先帝却连皇后的宫门都不进。” “那个女人后来……想了个办法。” “那时孤不过两三岁,那个女人取来烈酒,命宫娥给我灌下去。”裴安懿地望向空中的那轮孤月,“我半夜起了高热,先帝匆忙赶来,那女人借着喂药的机会……” “后来孤便时常地生病” “约莫是觉得我小小年纪故意把自己弄病帮那个女人,”裴安懿的身形晃了晃,“又或许孤越长越大,他觉得孤身上到底流着李家人的血。” “总之,先帝渐渐就不那么想见孤了。” “孤小时候的确会故意偷喝几口烈酒,喝了酒孤便会浑身发烫,看起来跟发热差不多。孤那时候还是个孩童,只知道发了热,父亲母亲便都会来看孤。”讲到这里,裴安懿垂眸,“现在想起来,孤小时候真是做尽傻事,很可笑对不对。” 王阿花的心尖像被一颗极细极细的小针扎了一下,细微的疼痛感从心尖蔓延到了整个心脏。虽生于皇家,生于这世间亲情最淡泊的地方,但到底还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活人,年纪也不大,怎么可能完全不渴望亲情。 只是爹觉得她是李家人,娘又觉得她姓裴。 什么裴家人李家人,爹娘两个,就是没把她当作女儿看待过。 皇家啊,生于皇家,王阿花的手蜷了蜷衣角,抿了抿唇,安静地听着。 “他在世的时候,费尽心思想将孤下嫁到一些没那么有威胁的寒门中去。”裴安懿声中冷意渐盛,“你说,为何他们都想要把我嫁出去呢?” 这个问题王阿花还真能答得上来,从小她爹就念叨着将她说个人家好换些彩礼,在她长大了之后他爹就更急着把她嫁出去了,王阿花自觉她对这件事还是很有发言权的。 “因为他们害怕殿下。”王阿花答道。 “害怕孤?” “对呀,害怕殿下。”王阿花思忖了一会儿,道:“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养过牲口” “若是……若是牲口太过于凶,不温顺,农户便会觉得养大了很难管,便会在它们小时候想办法将它们卖掉,抑或是杀掉。”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世人皆觉得,女子待字闺中时,便是家里的一个……”王阿花想了想,“有点像是牲口。” “或许这是一样的道理,他们觉得自己没办法再管训殿下了,于是急着殿下寻一个好夫家,从此管教殿下的责任便落到你夫家的头上。” 裴安懿淡淡地看了王阿花一眼,眼中看不清情绪,道:“你将孤比作牲口?” 王阿花听闻忙解释道:“不,不是,我是觉得殿下以后会变得很厉害。” 见她急着解释的模样,裴安懿的眼中露出了这些时日以来的第一抹真心的笑意,道:“害怕孤吗?” “原来如此。” “那你想嫁人吗?” “啊?”话题转变得太快了,王阿花有点反应不过来,方才还在聊殿下的婚事,怎么又忽然扯到你自己身上了? “你想嫁人吗?”裴安懿又问了一遍,声线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嫁人吗?王阿花从没想过,毕竟上辈子光是活下去她便用尽你所有的力气,至于这辈子……王阿花脑中又想起多伦那几句刺耳的“下人”。 仔细说起来,她似乎一直在被命运推着走,两辈子她没做过自己的一点注。 王阿花苦笑,道:“殿下若是要我嫁,那便是一句话的事情。” “孤是在问你想不想,若是不想,便不用嫁。” 王阿花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脑中回味着裴安懿的那句,“若是不想,便不用嫁。” 这是第一次,在命运的关口上,有人给了自己选择的权力。 见面前的人有些愣神,裴安懿也不急,耐心地等着,面上是气定神闲,但手心的汗却暴露出了她此时的紧张。 若是她想嫁……裴安懿眯了眯眼,自己好像也没有理由将她留在身边。 王阿花抿了抿唇,过了半晌,才开口道:“殿下为何要对我这般……这般好。” 月华打在面前女子的发丝上,她比自己上辈子见到时小了一点,脸上还有稚气未脱,如今就这样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问着自己为何要对她这般好……裴安懿其实很想将两辈子都没说出口的话全都说出来。 她微微颤着双手,唤回一丝理智。 “你乃孤的心腹。”裴安懿听到自己这般回答道。 心腹……王阿花觉着自己听闻这话,本应该感到欣喜,心中此刻却不知为何泛起一阵酸意,就像吃了一瓣橘子,那橘子入口是甜的,但回味起来却泛着酸水。 王阿花觉得自己的心思最近古怪得很。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心中像堵了团棉花,但理智告诉她此刻正是自己表忠心的好时机,于是王阿花扬起头,挤出一个笑脸,道: “得殿下如此器重,我必将生死相随殿下!” 裴安懿:…… 裴安懿在心中哑然,她长公主府里豢养的死士不少,她要她的命做什么,她想要的是她的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命都是自己的了,那人能不能也是自己的呢…… 裴安懿背着光,王阿花看不清裴安懿脸上的神色,忽然发觉面前的人身形一晃,扶着柳树。 王阿花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儿。 裴安懿感觉到自己腹中传来阵痛。 这痛感她太过熟悉了,算算日子,到了月末也该来了。只是她没想到会挑着这会子来……来得真不是时候。 她捂着肚子,扶着树干,不想叫面前的人瞧出异样,就想着先糊弄过去,于是忍痛道:“没什么事,你且先退下。” 毕竟是做过杀手的人,王阿花对血腥味的感知很灵敏,她拽着裴安懿的手,道:“殿下,你身上应该有伤口,切莫不可大意,我去找大夫。” 裴安懿拉住她的衣袖,细密的冷汗从额上冒出,颤着声道:“真的……真的不用请大夫。” 王阿花看见裴安懿的腿间渗出殷红,同为女子,她瞬间便懂了。 有些女子来葵水会腹痛如绞,十分辛苦。 “殿下,”王阿花弯下腰,关切地问道,“殿下可还能走动?” 裴安懿捂着肚子,已然疼得难以发声。 王阿花快步回自己的房中拿出一床被子,将裴安懿裹进被子里,再横打抱起。 她家殿下很轻,轻得像一团骨头架子,硌手。 裴安懿就寝的地方离这里略微有点远,王阿花便将裴安懿就近抱入了自己房中,将她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仅存的神志告诉自己不能在这里失态,但疼痛叫裴安懿忍不住轻哼出声。 她脑中混混顿顿,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觉得自己今年不过七八岁,自己在起高热,也是流了一身的汗,被扔在母妃的宫里,捂着被子,浑身疼,但没人过来看看她。 她轻声唤了句娘,但无人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口中被人小口小口喂进去一点热热的有生姜味道的糖水,暖得她五脏六腑都不那么疼了。 迷迷糊糊中,她喊了声娘。 喂水的人手中动作一滞。 她感觉到“娘亲”仔细擦过自己额头上的汗,叫她身上干爽不少。擦完汗,面前的人正打算起身,裴安懿混混沌沌中感觉到好不容易来看自己一次的母后就要走了,紧紧抓住了面前人的袖子,口中断断续续念叨着“娘,安懿……很乖的……不、不要,这个好辣……母后别生气,安懿喝……” 身旁的人坐在下边的脚踏之上,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王阿花洗衣服喜欢用一些无患子,洗得更干净些。用无患子洗过的衣物被褥带着一种草木清香的奇异的味道,穿着用无患子洗过的衣物的王阿花身上自然也有一种草木味儿。 此刻裴安懿躺在王阿花的床榻上,鼻息之间皆是王阿花身上的那股草木味儿。 裴安懿后半夜睡得很安稳。 17、永和三年(八) 裴安懿思量着昨日与多伦的十五日之约。 其实她并不能保证短短半个月就能把事情办成。 她抿了一口热茶,在心中思忖着。 如今的长公主府成了各方势力目光多聚之处,各派都在猜测自己到底会不会去和亲。 裴安懿在心中理了理各派的想法,现下希望自己嫁出去的人远比希望自己留下的人多。 裴安懿哑然失笑。 小厮来报,有人拜访。 裴安懿眼中闪过一丝讶然,这般关键时刻,有人亲自登门拜访,不管是前来说什么,都是一番极具有站队意味的动作。 就算是这朝中寥寥无几希望她留下的人,此刻也选择高高挂起隔岸观火。 她想不出来谁会来趟这趟浑水。 “来人可是信王?”裴安懿想了想,觉得约莫裴荣辰是希望自己继续留在场。 小厮摇摇头,只知道来的人是个年轻男子。 裴安懿颔首,这年轻男子估摸着八九不离十就是裴荣辰了。 “倒上上好的茶水,将人请过来。”裴安懿淡淡出声道。 小厮道了一声“喏”,便退了下去。 来者远远看去,见他头戴紫金镶碧发冠,穿着一身月白银细花纹底的罗衣,袖口处绣着金丝蛛纹带,腰间朱红白玉腰带,上面坠着白玉玲珑腰佩。 王阿花乍一看,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孔雀。 王阿花乍二看,觉得这只“孔雀”有点面熟。 只不过离得远,她看不清这只孔雀的模样。 待到来者走近,王阿花面色一沉。 顾柳然徐徐走了进来。走到堂下,端正行了个礼,温声道:“小生顾柳然,见过殿下。” 王阿花向前走了半步,站在裴安懿之前,挡住了顾柳然目光,将两人隔开,抱胸直直盯着堂下的人。 裴安懿望着面前站着的背影,心中微动。 顾柳然笑笑,面不改色道:“一面之缘,姑娘那日好身手。” ,王阿花从没见过如此奇怪奇怪的人,自己那日踢了他一脚,他却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王阿花觉得要么就是面前的人失忆了,要么就是面前的人太会装了。 显然,王阿花觉得顾柳然是后者。 裴安懿木着脸将上好的茶水倒到地上,将茶杯倒扣。 茶杯倒扣,是为赶客。 顾柳然依旧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笑着道:“殿下这是做什么,不想问问顾某这次来是做什么的?” 裴安懿坐于堂上,淡淡地睨了一眼堂下站着的人,“你来这里,不知有没有知会顾家主?” 这等紧要关头,若是顾家准他过来那才是见鬼了,裴安懿估摸着,顾柳然估计是偷偷摸摸跑过来的。 蠢。 果然,顾柳然的面色变了变,但下一刻便恢复如常了,微笑道:“我迟早会是下一个顾家主,我的一言一行自然能代表顾家。” 好蠢……裴安懿拨弄着头上的步摇,已经不想再同他说些什么的,朝一旁的女使挥了挥手,恹恹道:“送客。” 见状,顾柳然温润如玉的面具才出现一丝裂痕,流露出几分慌乱,喊道:“难道殿下想去和亲吗?” “我有法子叫殿下不用去和亲。” 裴安懿用眼神示意着女使先退下,向前走了几步,道:“哦?” 见状,顾柳然俯身道:“那多伦王子看上了殿下和……”顾柳然又望了一眼站在裴安懿旁边瞪着自己的王阿花,心中暗骂了一句女罗刹,他着实想不明白那多伦是如何看上这女罗刹的。 顾柳然面上还是温润如玉的做派,道:“那多伦王子求娶殿下和这位阿花姑娘,小生觉得有殿下和这位……阿花姑娘尚且待字闺中的缘故。” 裴安懿:…… 这话一听裴安懿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她懒得接话。 顾柳然见状,以为事情已然十拿九稳了,道:“殿下如今这般境地,想来长安子弟无人敢娶。” 顾柳然理了理衣袍,一字一顿自信道:“顾某,正好还未娶妻。” 他含着笑望着裴安懿,摆出一副施舍的模样。眼下整个长安,除了自己,还有谁敢娶她。 想罢,顾柳然又从心底生出了一点顾影自怜的骄傲感来,自己果然是第一公子,一言一行都如此果敢。 “送客。”裴安懿觉得再同面前的人再多说一句都是在浪费自己的口舌。 顾柳然眼中流露出惊诧,似乎是没料到面前的人如此不为所动,愣在原地,随即,喊道:“殿下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吗?” 裴安懿转身向着里屋走去。 见状顾柳然也顾不上什么君子之仪了,大声呼道:“除了我还有你谁能嫁?” 裴安懿转身回首,清冷的声音响起: “不想嫁给他便要嫁给你,怎么,女子便一定就得嫁人吗?” * 裴安懿倚在榻上,自从见完顾柳然便阴沉着一张脸,一副心情不大好的模样。 王阿花觉得她家殿下有着一等一的皮相,但就是冷冰冰的不大爱笑。 她见过裴安懿笑,她觉得裴安懿笑起来其实很好看。 想了想,王阿花凑过去。 见来人凑了过来,裴安懿抬眼出声道:“何事?” “殿下,”王阿花朝着面前的人眨了眨眼,“殿下可还记得曾允过我一个赏赐。” 出宫回府的马车里,裴安懿曾许过她一个赏赐,她还没用。 “你想好要什么了?” “我要——”王阿花故意拉长了声音卖了个关子,“我要殿下,” 裴安懿眼眸震了震,藏在衣袖里的手微微发抖。 王阿花没发觉她家殿下的异样,轻快道: “我要殿下陪我去一个地方。” 原来是这样,闻言裴安懿松开了攥着衣袖,黯然垂眸。 “什么地方?” “一个——叫人快活的地方。”王阿花卖了个关子。 * 巳时,长安街道正是热闹的时候。来来往往,人群涌动,吆喝声不绝于耳。 王阿花束胸束发一身男儿装扮,手中举着刚买好的糖葫芦,递给旁边的人儿道:“小姐,糖葫芦吃不?” 裴安懿穿得素净低调,蒙着面纱,看着递到面前的糖葫芦,摇了摇头。 皇家有皇家的规矩,她所入口的食物皆要有人试过毒,她不吃来路不明的东西。 出了长公主府,王阿花整个人也都松快了不少,她将糖葫芦放到嘴里咬下第一颗山楂。 山楂裹上了一层糖霜,外面的糖霜脆脆的并不黏牙,一口咬下去甜脆脆的,里头是酸爽的山楂,酸酸甜甜的口感,王阿花一口一个,吃得十分开心。 吃完一个之后,王阿花又将糖葫芦递了过去,凑近道:“试过毒了,没毒,真的不尝尝吗?” 裴安懿心中微动,她从没吃过眼前的东西。但看面前人的模样。这红红之物看起来味道十分不俗。 王阿花将手往前伸了伸,笑眼盈盈地看着她。 裴安懿迎着这样的目光,心弦微荡。 好在有着面纱,才没叫面前的人瞧出什么来。 裴安懿伸手,接过那串糖葫芦,若有若无地碰到了面前人的指尖。 两辈子,她第一次吃了一口所谓的“来路不明”的食物。 裴安懿咬了一小口,酸甜爽口。 皇宫里的御厨哪里做过这样酸甜可口的零嘴,她又咬了一大口去,一口、两口……一串糖葫芦就这样被她一口气吃完了。 王阿花笑了笑,递过去帕子,明知故问道:“味道如何?” “尚可。”裴安懿点了点头,用帕子擦着指尖,随口问道“这一串多少银子?” “银子?”王阿花笑出声来,“小姐是第一次吃这冰糖葫芦吗?” 裴安懿擦手的动作一顿。 “不需要多少银子,两三铜板便可。” “你……很喜欢吃方才那个吗?”裴安懿出声问道,接着从怀中掏了掏,动作一滞。 平日出门,都是翠微带的钱袋子,今日她这样出门,身上没戴银两。 “谈不上喜不喜欢的,只是许久没吃这个了。”王阿花一边向前走去一边答道,“小姐,我们到了。” 王阿花将她带到了一个极大的坊市前。 裴安懿望了望。 面前的店铺店面极大,牌匾上写着銮金的三个大字——逍遥坊。 全长安最大的赌坊。 裴那懿有些意外,她没料到王阿花居然会带她来赌坊。 她向里头瞧了瞧,这逍遥坊不像寻常赌坊那般吵闹,坊中虽然人来人往,却乱中有序,一楼的人群一团一团围在各张桌子面前叫嚷着,二楼看起来是单独的隔间,楼阁中央有一琵琶女弹着琵琶,人来人往,倒是雅致。 一楼大俗,二楼大雅。 王阿花打听过了,凡各行各业,都分雅和俗,而这逍遥坊便是以大俗大雅著称,是一家颇有格调的赌坊。 至于赌坊怎么搞格调……来逍遥坊的人,店家都不会叫他赌徒,而是叫赌士。 你要是问我这两个称呼有什么区别,这么说吧,要是有人叫酒鬼,听起来是不是不大爱好,但若是被叫做酒士,是不是听起来不光喝酒,还有了几分侠士之风……凡事有点格调的人,都喜欢称自己为个什么士,赋闲在家啥也不做的读书人喜欢叫自己“居士”,给权贵世家出缺德主意的人喜欢叫自己“谋士”。 总之后面加上个什么什么“士”,好像就高雅了起来。 逍遥坊的掌柜来来往往见得人多了,见来者虽然衣着低调,但周身气度不俗。知道是个身份不凡的主,忙将她们二人请上了二楼雅间。 18、永和三年(九) 第十八章 掌柜客气问道:“二位赌士,今天想来赌点什么?” 裴安懿望了望四周,室内的布置很简洁,一桌两椅,桌子中央摆着茶水和一个白瓷瓶,瓷瓶子里插着两三株将开未开的花,屋子里的中央有个巨大的棋盘,这棋盘着实新奇,只有黑子没有白子。 裴安懿心中闪过一丝新奇,来了兴致,淡淡开口问道:“这里有什么?” “本店有雅有俗,什么都有,”掌柜的将衣袖往上撸了撸,道:“俗的,就是那些骰子吆五喝六的,想来夫人不会感兴趣。” “雅的嘛,便是赌棋,双方不见面,各执一子,下在各自房中的棋盘上,本店的小厮在双方之间来回,告诉双方上一手棋对方下在了哪里,一局定胜负。” 原来是盲棋。 裴安懿抬眼,对着王阿花道:“你从前闲下来喜欢做这个?” 王阿花张了张口,却发现怎么说都是错的,她上辈子喜欢做这个,但这辈子她刚重生便从桃源村到了长公主府,哪里有时间来赌坊。 正在她兀自懊恼之时,掌柜地开口圆场道:“唉这位夫人,这天下男子有几个不好赌的,你也别埋怨你相公了,小赌怡情、小赌怡情嘛。” “而且,”掌柜笑道:“我看你这相公面生,看见他是个不常来的。” “相公”一词如一颗小石子儿,投入裴安懿的心湖里,泛起阵阵涟漪。 裴安懿隔着面纱望着王阿花,叫人看不出脸上的情绪。 “既然如此,那就请相公拿些银子出来,我来赌一赌。” 她掏钱?王阿花心中一惊,而又转念一想,是她自己带着她家殿下来的,自然是该她掏钱。 王阿花摸了摸怀中捂的热热的钱袋子,心里狠狠肉疼了一把,从里面取出一块最大的碎银子,递给了掌柜。 见王阿花这副模样,裴安懿面纱下的嘴角向上扬了扬。 掌柜笑嘻嘻的借过钱,用牙咬了一口,接着攥在手心里,朝着门外大喊: “赌棋一位——” “好嘞,您二位慢慢玩。”掌柜倒上茶水,掩好门,退了出去。 “小姐,”王阿花凑过去,问道,“你的棋艺如何?可有把握赢下这一局?” “人多口杂,隔墙有耳。”裴安懿抬了抬头,没有正面回答王阿花的问题,“方才那掌柜将我们认成了一对夫妇。” 王阿花不明所以地望着面前的人。 裴安懿拿起一颗黑子在手中把玩,慢悠悠道:“这说明我们在外人眼中看起来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与侍卫,倒像是——” 王阿花心领神会,思索一番觉得她家殿下说得很有道理,大户人家养在深闺里的小姐出门怎会只带个男子出门,除非这个男子是她的夫君。 那照这么说,她岂不是该叫殿下……心里虽然知道这只是一句称呼罢了,王阿花竟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她摸了摸脸颊,觉得自己越活脸皮怎么还越薄了呢。 裴安懿不说话,手中上下把玩着一颗黑子,不动声色的擦了擦手心的汗。 “夫、夫、夫人。”王阿花唤道,耳根滚烫,“夫人可有把握赢下这一局?” 裴安懿将手中一字下在棋盘左下,开口道:“本娘子棋艺尚可,自是不会叫相公输得血本无归。” 有了她家殿下这句话,王阿花安下心来,不愁自己的本金拿不回来。她对裴安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 她上一世玩的是吆五喝六的骰子,玩这个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纯靠运气,赌大赌小买定离手,她不大懂棋,只见约莫几十手之中,门外忽然就传来了叫嚷声。 习武之人耳力上好,王阿花听得出来,乃是一清秀男子不忿输棋,闹上了门来 棋风见人品,裴安懿见来人棋风灵活狡黠,也很想见见来人,推开了门。 谁知刚一开门,王阿花便惊了。 眼前的人面熟的很! “张——”王阿花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眼前这女子穿着破破烂烂的男子衣裳,无论如何都不能和那日宴上亭亭玉立的张沁沁的形象联系起来。 张沁沁逼退拔腿就跑。 王阿花望了一眼她家殿下,道“夫人?” “追。”裴安懿出声。 事出反常必有妖。 王阿花得令,便如一支箭一样窜了出去。 听闻王阿花唤的那声“夫人”,张沁沁回头望向身后的二人,眼中划过惊诧之情,这一回头耽误了跑动的时间,没跑几步远张沁沁便被王阿花“请”了回来。 裴安懿上下扫了一眼,“张小姐,有缘。” “不知张小姐何故来此?” 虽然面前女子戴着头纱,但听声音张沁沁还是认得出这是因着婚事而被推倒了风口浪尖的长公主殿下。 张沁沁的眼神在面前二人之间来回扫视着,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她笑着答道:“还不是我那老不死的老子,本意是想叫我在春日宴上一曲动长安,嫁给多伦王子挣个王妃当当。”说罢,张沁沁举起白皙如水葱般的手,在两人面前晃悠着,颇有些委屈道:“为此,我还放下了铺子上的生意,练了好久的琴技。” “可春日宴上多伦没有请婚于你。” “对呀,”少女了脸上露出几分不忿,“虽然本小姐也看不上他,但他凭什么看不上本小姐!” “算了不提这个了,总之,我老子就想把我卖给江南的赵家,听说赵家准备了足足五十箱金子。可谁知道,那、那赵家,”张沁沁咬着唇,“那赵家公子是个先天不足的瘸子!” “倒不是说本小姐歧视瘸子,”张沁沁打开了话匣子,一股脑地将这几天的不快境遇全都吐露了出来,“他要是本小姐也是愿意嫁的,只是那赵家公子不搭理家族事务,也没什么用处,希冀取来一个娘子在家放着,听说前几任都是被他拴在了家中,自己没什么用也不让自己娘子出去抛头露面,本小姐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本小姐要是嫁给了她,那还怎么打理铺子上的生意。” “所以……这些跟张小姐来赌坊有什么关系?”王阿花听了半天没听到重点,于是开口问道。 “什么关系!?”张沁沁音调陡然升高,“姑娘你这是什么话,我若是想逃婚跑路,自然需要点银钱傍身,家里那些带不走,这里便是来钱最快的地方。” 姑娘?王阿花瞅了瞅自己这一身打扮,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如何识得我是个姑娘?” “本小姐在生意场上人来人往见了这么多人,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张沁沁瞪了来人一眼,闷闷道,“要是本小姐这把赢了便赚够了本金,就能远走高飞逍遥自在去了,谁知道赔了个精光,我这才来闹个说法。” “哪知道遇上了长公主殿下和您的……”张沁沁的目光在王阿花身上上下扫了一圈,“和您家眷。” 裴安懿对张家买官,卖女求荣的事情早就有所耳闻,张家的产业听说也是张氏第七女在打理,消息没错的话约莫就是眼前这位了。 裴安懿心里约莫有了数,她这边需要培养些自己的人,此女要是有经商之才,也是个可拉拢的对象,她出声问道:“张小姐是不想嫁给江南赵家,还是不想嫁人?” 张沁沁想了想,认真道:“我若嫁人,以后还能不能打理生意就不好说了,我自然是不想嫁人的。” “不过,天下女子哪有不嫁人的?” “孤可以帮你。” “帮我?”张沁沁惊诧,眼下这位长公主的婚事迫在眉睫,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竟说着想帮她,“殿下马上就要和亲了,缘何能帮到沁沁?” “孤不会去和亲。” 见裴安懿说得如此从容,张沁沁想了想,决定信她一回,于是接话道,“不过,公主殿下既然肯帮我,又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呢?” 张沁沁不傻,年纪虽小但在生意场上来来往往这么多年,也看清了世间的情分多是一场交易。 “孤这里,需要人手。”裴安懿徐徐道,“若是孤帮了张小姐,那张小姐便是孤的人了。” “孤会给你田地铺子,随你打理,但是所获盈利,孤要拿走七成。” “好。”张沁沁爽快道。 “孤这里不养闲人,孤只给你一年的时间证明,一年之后,孤给你的铺子田地所有收成要翻两番。” 张沁沁从怀里掏出了个手掌大小金灿灿的金算盘,细问着田地的位置和铺子的地段。 只见她水葱般的手指在算盘上上下翻飞,王阿花觉得不输那日的琴技。 末了,张沁沁笑道:“番三番都没问题。” “好,” “我怕殿下反悔,殿下可有纸笔,我们今日就将契约签好。” “现在就签?张娘子就这般相信孤?” “若是我还能经营铺子田地,就不愁没银子使,怕什么,尽管签就是了。”、 裴安懿眼中闪过赞许。 “那我回家中去,等着殿下为我退回婚约的好消息。” “等等,”裴安懿出声,“孤帮你逃婚,不如你也帮孤逃婚” 裴安懿写好一张条子,道,“按着这个法子,孤保张小姐不嫁人。” 张沁沁看了纸上内容,眼中闪过惊诧,这法子,可算得上是杀敌三百自损一千,十分的险。 “殿下,你可想好了,确定要这么做。” “孤心意已决,”裴安懿淡淡道,“此举,孤与张小姐双赢。” 19、永和三年(十) 王阿花有些心神不宁。 那日她在逍遥房奉命将张沁沁全须全尾地送回去,送到离张府百来米的一处巷子里,面前的少女忽然转过了头来冲她眨眨眼睛,凑过去狡黠问道:“这位小娘子,你同殿下是什么关系啊?” 王阿花抱着手中的短刀心中诧异,心想自己如此模样打扮,难道还不明显吗? “侍卫。” 张沁沁闻言显然不信,她上下周身打量着王阿花,拧了拧眉,道:“你这话一听就是在诓我,你方才在赌坊的时候唤殿下夫人,我听得真切得很!” 王阿花闻言有些荒唐,解释道:“逢场做戏罢了。” 张沁沁嘟了嘟嘴,“本小姐且问你,长公主有多少得力的暗卫,为何那长公主偏偏选了你做贴身侍卫。” 王阿花欲解释,但面前的娘子没给她一点插话的机会,如连环炮仗似的一问接着一问道: “那本小姐再问你,长公主今日为何会来赌坊?又为何偏偏选了你来做她的‘夫君’。” “额……”王阿花退了几步,“我不明白张小姐想说什么,我与殿下都是女子。” “女子又怎么了,”张沁沁凑近了些,“女子和女子也可以——” 见王阿花依旧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张沁沁摇了摇头,笑嘻嘻道:“原来还是个没开窍的木头啊。” “本小姐生意场上来来往往见了这么多人,真情还是假意本小姐可是从来都没看走过眼。”张沁沁扬了扬头,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塞给了王阿花,转身回府,背对着王阿花道:“长公主既然愿意帮我,本小姐自是要答谢的。” 王阿花侧身躺在床上,眼睛直直望着外面的月亮,觉得这位张小姐莫名其妙的。 翻来覆去翻来覆去,一向睡得不错的她今天晚上有些难以入眠。 从那日从赌坊回来之后,裴安懿在长公主府里面似乎在忙着些什么谋划,任凭外面对她的婚事议论纷纷。 算起来,她已有三日未见裴安懿了。 外面的月亮又大又圆,王阿花盯着盯着,她似乎想起了某一日夜里也是这样的一个月亮,自己推门出去见到了树下站着的…… 王阿花转了个身,窗外起了一阵风,吹得窗桕嘎嘎作响,嘎吱嘎吱声似乎就在王阿花的脑袋里响着,搅得王阿花心绪不宁。 王阿花跳下床去,赤着脚跑去将窗户关紧。 夜风袭来,冻得王阿花一激灵,这么冷的风,也不知道隔壁院子里睡着的那位窗户有无关好…… 王阿花揉了揉脑袋,觉得自己今夜里很是不对劲。 上床的路上经过书案,书案上摆着纸笔一类的工具,王阿花望着纸笔发愣。 那日初见面之时,裴安懿令她好好写字,她觉得“懿”字难写,她家殿下便随手取来一张纸,写下了她和她的名字。 “裴安懿,王阿花。” 王阿花横竖是睡不着,索性磨了墨,白纸黑字一笔一画地写下来“裴安懿,王阿花”六个大字。 她原本就是照着殿下的字练的,如今的字已有五六分相似了。 王阿花盯着面前的纸张出神,鬼使神差地,从怀中掏出了那日张沁沁临走时塞给她的小册子。 翻开小册子,才发觉这竟是一本口口 两辈子没沾上一丁点情爱之事的王阿花自是小脸一红。 有别于市面上的东西,这本小册子上画的全都是女子和女子的各种,辅之以文字说明,可谓是详尽至极。 毕竟是头一次看这东西,王阿花脸上一热又一热,但羞怯归羞怯,王阿花却不觉得恶心,反倒是有一股子好奇劲,一页一页翻了下来。 她觉得画中的那些女子的口口,真真是美极了。 无关风月,无关色欲的美。 她的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她家殿下的身影。 她的风月,她的色欲,不在这手中两寸的绘本里,而全系于那一人身上。 那一人,是四四方方皇城里,落于绿瓦红墙上的那一捧至冰至洁雪,亦是她远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即的清冷月色。 她按照画本中的姿势,将指尖轻轻划过嘴唇,若有若无的触感叫她回忆着那日在长信宫的吻。 那一个撩人似火又轻柔似雪的吻。 她将手指一寸一寸拂过自己的身体,再将手指探入——————(再写就过不了审了,就此打住!) 王阿花望着透着亮光的窗,知晓外面此时的月亮定然是又圆又亮。 欢愉过后是孤寂与失落,那人就如天边的皎皎月华,哪怕日日都近在咫尺,她也握不住。 好没意思。 王阿花将衣衫穿好,指尖覆在写着她与她两人名字的纸上,缓缓地,认真地,一笔一画地划过去。 烛台燃尽,天光大亮。 * 欧阳洛品着热茗。 茶上的还是龙井,与他上次来并无二样。 上次来这长公主府,是自己有求于这位长公主,这次来,像是这位长公主有求于他。 时移世易,风水轮流转。 只不过和亲一事,四大家族皆有此意,他一个御史大夫,帮不了什么忙。 长公主将他请来,在欧阳洛看来,有病急乱投医之嫌。 裴安懿不紧不慢地从内室走来,坐于欧阳洛的上首,欧阳洛思忖着要怎么体面地拒绝。 裴安懿喝了口茶,开口道:“科举改制,孤虽开了个头,但迟迟未能推进,孤没能完成对欧阳大人的承诺,是孤之失。” 欧阳洛本在肚中想好的一番说辞现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没料到长公主叫他前来是同他说这个。 倒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欧阳洛试了试额上的汗,开口道:“殿下切莫自责,您做得已然够多了,您如今不日便要远嫁草原,依旧心忧寒门弟子,欧阳代天下学子感谢您的拳拳爱护之心。” 见欧阳洛主动提起了,裴安懿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嘴角,这倒是省了自己不少的事情。 裴安懿叹了一口气,摆出一副壮志未酬身先死的遗憾之情,道:“若是孤能留下,何愁——” 欧阳洛心下想道,果然长公主是要来说这件事情。 他躬身,摆出一副深深不舍惋惜的模样,叹息道:“能遇到殿下,实乃我寒门学子的福分,只可惜天意弄人,欧阳手中无实权,怕是不能帮到——” “看来欧阳大人也十分不舍得孤去远嫁,”裴安懿将手中的茶杯放于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声,“既如此,孤有一计,需要欧阳大人帮衬。” 欧阳洛有些犹豫,他着实不想趟这趟浑水。 看出了面前人的犹豫,裴安懿在心中冷笑,觉得眼前之人竟也是目光短浅之辈,她也懒得兜弯子了,直白道:“欧阳大人,孤便同你直说了,孤有意帮寒门,世家此番排挤孤,难道欧阳大人没听过一句话,叫做‘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吗?” 见面前的人依旧不答,裴安懿继续道:“孤知晓欧阳大人的难处,此番事宜,孤有分寸,并不会为难欧阳大人。” 欧阳洛心下依旧有些踟蹰,自己应下长公主这番,便是真正在朝中站了队, 裴安懿见状,冷脸冷声道:“欧阳大人如此怕的话,看来是孤错看了,待孤远嫁,这朝中还有何人肯帮欧阳大人,彼时寒门学子,又有何出头之日。” 一语点醒,欧阳洛才发觉,眼下不是他选择形式,而是形式逼他来做这个选择。 “既是孤错看了欧阳大人,那孤便不留客了,”裴安懿招了招手,道,“翠微,送客。” “且慢!”欧阳洛急急出声,他没料到面前这般大的丫头竟如此果决,连犹豫都不给他时间,欧阳洛苦笑道:“殿下刚才一通分析,不正是说明眼下寒门没得选吗。” “敢问殿下,要老朽做些什么?” 裴安懿将怀中的纸条拿给欧阳洛,说道:“三日后,烦请欧阳大人将纸上的消息散播出去,孤要叫全长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待看清纸上内容之后,饶是官场沉浮的欧阳洛心中也是一惊, 此招极险,一个小丫头能有如此魄力,倒叫欧阳洛刮目相看。 若是如此下去,面前的姑娘家倒说不定真能带着寒门重返朝廷。 * 王阿花的左眼总是跳得厉害。 无召不得入,算下来她家殿下已然有小半月没有传唤过她了。 她并不知晓那日殿下给张沁沁的条子上写了什么,但她家殿下似乎是有意瞒着她这件事,这段时日出府,只带着翠微一人。 院子中央的那柳树枝丫飘扬,王阿花觉得心中莫名烦躁,只觉得耳边呼呼风打柳叶的声音吵闹至极。 什么心腹,心腹个屁,什么都不带着她。 她将脚边的碎石子踢入湖中,投石入湖,发出闷响,湖面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她想了想,向府中管家告了假,决定出府去耍一圈。 大门之前,王阿花碰到了正欲出门的裴安懿。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王阿花见裴安懿今日穿着不常穿的红线玄服,应当是去办些官场上的事情,自己一个小小侍卫,没什么该多问的。 “见过殿下。”王阿花一板一眼地行礼道。 有些时日没有见她,自己本想着忙完这件事情再……裴安懿眸中闪过不明的情绪,掩了掩衣袖,道:“可是要出府?” 王阿花挤出一个笑容,回道:“今日告假,出府逛逛,” “好……好,”裴安懿绻了绻衣袖,想了想问道,“何时回来?” “天黑之前便会回府。” “嗯。” 两人相对无言,出门,一个往左一个向右。 王阿花回身望去,裴安懿所去方向,似乎是张府。 20、永和三年(十一) 那个消息传来的时候王阿花正在府里找了块磨刀石,打算趁着休沐好好磨磨刀。 她从怀里掏出个拳头大的布包,包里装着的是那日在街上看中的一块玉石。 虽然来长公主府后日子好过了许多,但按照她的俸禄,尚且没有能肆意挥霍到买什么名贵玉器的地步,二来,她也不喜戴这些首饰,舞刀弄棒的,这些首饰金贵得很,稍不注意就会碎掉。 她选中这块拳头大的玉石,为的是想替裴安懿做个镯子。 这块玉石不算什么上好的料子,做成镯子也不会有什么好成色,王阿花也不仅仅是想做个镯子,她思量着,那日春日宴之事仍令她后怕,自己也不会时时都在她家殿下身边寸步不离,因此裴安懿身边最好有贴身的防身之物才稳妥。 思来想去,王阿花选中了藏刃于镯这个法子。 杀手中常有藏刃于镯的做法,将镯子做成空心的,在里面用机关固定住刀刃,这种镯子除了比普通镯子重了些,其他的与普通镯子没什么区别。 王阿花本想采买一个现成的,结果逛来逛去,稍好一点成色的镯子价钱都贵得……她实在是囊中羞涩,于是买了块玉石,打算自己动手做一个。 一下、两下、三下……王阿花将她随身的小刀磨得锋利极了,以方便等会儿做成机关。 王阿花在一声一声的磨刀声不自觉地扬了扬嘴角,她脑中已经浮现了她家殿下白皙的手腕上戴上这只玉镯的模样。 皓腕素手,白玉柔荑。 王阿花在园子里一心一意地磨着小刀,然后便听见院子的西南角传来几个偷懒的女使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王阿花耳力好,不费什么工夫便听清了女使刻意压低声音的闲聊内容。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殿下怎么想的,以她的身份,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居然选中了个瘸子……” “张侍郎那日正巧就撞见了,哎这都是命呐。” 哒叭。 王阿花刚磨好的刀掉到了地上,在刀刃旁边摔出了个小口。 长公主裴安懿在醉仙楼与人私通,恰好被张侍郎撞破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全长安。 如此丑闻,天子震怒,如今裴安懿已经被扣在宫里了。 王阿花只觉得脑子一嗡。 丢下刀便往宫里方向奔去。 私通,为何要私通?是诬陷还是确有其事? 被扣在宫里,到底是你的谋划,还是你的谋划出了意外。 你又为何什么都不同我说,是不信任我吗? 不满,慌乱,但更多的是没有由来的委屈。 她要见她,她要问清楚这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这便是王阿花唯一的念头。 * 张德志右手盘着两颗金核桃,两颗金核桃碰撞到一起滴溜溜作响,左手捋了又捋嘴角的髭须,两只精明的眼睛在眼眶中滴溜溜地打转。 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何他安排的自家女儿,最后躺在那床上的人会变成长公主。 他要是早知道如此,借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带人将长公主擒过来。 前几日他头疼于自家女儿的婚事,有幕僚献计,干脆叫两个人生米煮成熟饭,此招虽不光彩,但却能见效,他咬咬牙,一狠心,就在醉仙楼定了个包厢,将自家女儿迷晕放在了那包厢中。 再叫赵公子前来赴约。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自己再自导自演带人去上演一出捉奸的戏码,将事情闹大。 到时候这门婚事便会是板上钉钉的。 哪承想! 哪承想,那纱帐之下,躺着的竟是—— 那姓赵的看上去不省人事,裴安懿端坐于床上,神情冷淡道:“孤的好事看来是被张侍郎撞破了。” 张德志当场便明白了,自己这是被摆了一道。 “老夫……老夫什么都没看到,殿下还请自便。”张德志转身便欲离开,立刻吩咐手下人将消息瞒住。 在和亲的风口浪尖上撞破长公主与人私通?他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张大人,留步。”裴安懿从容走上前,一字一顿道,“孤与人私通,被张大人撞破,张大人又怎么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呢?” …… 入夜。 一天的时间,足够让全长安人尽皆知。 欧阳洛望着手中的折子,凝神不语。 刚写好的折子,“长公主行德有失,请天子重罚。”的字迹还没干。 半晌,欧阳洛闭目叹息,这丫头此举实在是险上加险。 “来人,备马,老夫要入宫面圣,夜谏天子。” 王阿花没有见到裴安懿。 多伦似乎是料到今日之事一般,半道将她“请”去了驿馆。 还是上次见面的亭子。 王阿花的心境却大有不同。 “阿花姑娘,好久不见”多伦笑眯眯地给她倒了一杯茶,“多伦在府养此养病多日,礼数不周全,还望阿花姑娘海涵。” 她与他彼此都非常清楚,养病不过是拖延婚期的借口,王阿花皱了皱眉头,点破道:“我以为草原人原是会直接一些,没想到王子你也喜欢绕弯子了起来。” “哈哈哈哈,”面前的男人放声大笑,“入乡随俗,本王也学了你们中原人一些绕弯子的寒暄。” “王子的适应能力还真是——”王阿花随口道,话音未落便被打断了。 “那是自然,要想活下去,便必须能适应各种事宜。” 王阿花喝茶的动作一顿,直觉让她觉得多伦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意有所指,但还不等她细想,面前的人继续道: “既然阿花姑娘如此直率,本王便不绕弯子了。受人之托,本王今日要拦住阿花姑娘,不让你入宫。” 受谁之托王阿花觉得已然显而易见了。 过了这么一会儿,王阿花也差不多回过味来。 再怎么说,消息也传播得太过于迅速了些,不到一天的工夫全长安便已人尽皆知了。 那张侍郎若是有意压消息,不可能压不住这桩“丑闻”。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是她家殿下自己希望将消息传出去…… 而此刻又拖多伦来拦住她,便说明被扣在宫中她家殿下多半早就料到了。 王阿花悬着的心算是稍稍放下去了,但心中却泛起一阵说不清的酸涩。 如此行事,说在意她吧,她家殿下却将她瞒得严严实实,说不重视吧,她家殿下又专门找来人拦住她。 殿下此刻不想见她。 殿下没有那么信任她。 自己白着急了一回,那个人根本不想见她, 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又干又涩,停顿了许久,低下头,嘴角勾出一丝很淡的轻笑,像是在嘲讽着什么,她不冷不热没有声调道: “我家殿下许诺了什么,王子肯出手相帮?” 多伦望着面前的人短短半晌之间如此变化的神色,心中不觉有趣极了,也更加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他笑了笑,觉得事情有意思极了。 “也没什么,只是本王很喜欢凑热闹。” “如今公主闹出了这么大个热闹,本王自然是想要来凑一凑的。” 王阿花垂下头去,却看到多伦举杯的左手小拇指上有一层薄茧。 左手的小拇指不常用到,能出现茧子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王阿花不动声色地压下心中的惊诧,问道:“既如此,那我家殿下可有留下什么话?” 多伦笑嘻嘻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递于她。 王阿花见此,也不想久留,抱拳行了个礼,道:“如此,在下便告辞了。” 望着少女的背影,一个一身西域佛教装扮的女子从纱帐中走了出来,款款坐在多伦的身侧。 “你就这么放她走了。”女子问道。 多伦望着远方,如鹰一般的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海伦娜,”多伦将身侧的人儿揽入怀中,“本王有点羡慕她。” 脸上的落寞神情仅仅存在了一瞬,下一刻,多伦便将身边的人揽入怀中,恢复了平常玩世不恭的模样,笑道:“只有放她走,才有热闹可以看,不是吗?” 丑时,御书房还是灯火通明。 御书房外边儿也是灯火通明。 熙熙攘攘一个萝卜一个坑一般跪了许多人。 御史大夫欧阳洛为首,一串老古板上书,言长公主裴安懿德行有失,必须重惩。 裴怀远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觉得这把龙椅上有一千根小刺,坐不得人了简直是。 一个两个的,都来逼他。 为首的欧阳洛掷地有声地说着要重罚重罚,到底要如何罚,却没人有定论。 夜色阑珊,楼阁之上的女子望着几里之外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将手中的密报扔入火盆里。 密报上的名单皆是今日夜里谏言的言官。 她的丑闻自然是戳到了礼仪比天大的那些个老夫子的心,但言官和言官也是有不一样的地方的,有些寒门出身的年轻人看在裴安懿之前为寒门学子请愿的份上,为她求了几句情,大部分人选择明哲保身,只有极少部分,跟着欧阳洛来进夜谏。 何人能用何人目前还不能用,裴安懿心中已经有了数。 此刻处于风口浪尖的她并不慌张,她在等着李家的动作。 要说唯一叫她有点拿不准的。 是那个人。 不过她自认为这也已经周全妥当了。自己同她写了封信,还妥了人去拦她。 嗯,一切都尽在掌握。 吱呀。 瓦片微响。 一黑衣女子如一条灵活的鱼一般翻身从屋顶落下。 裴安懿心中微讶,自己留了信,没想到她还是来了。 咔哒 王阿花将手中的银白物什往前一扔, “我于殿下,到底算什么?” 21、永和三年(十二) 第二十一章 王阿花摸了摸怀中的信封。 鼓鼓囊囊,沉甸甸的。 她心中有了一些希冀,这封信里装着的许是什么重要物什。 王阿花抿了抿嘴,将信小心地打开。 哒叭。 一个银白之物滴溜溜地滚到了地上。 是个银元宝。 王阿花神色一滞。 王阿花将信打开,里面言简意赅道, “休沐假三日,下个月俸禄提前发放,勿要入宫。” 这是给了她钱,叫她自己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去。 王阿花笑容顿消,觉得一股往头上蹿,气得她手抖。 前些阵子还一口一个心腹,去哪儿都带着她,这些天就已经想着法儿将她支开来。 这女人,实在是,善变至极。 她将装着元宝的信封揉成一团,向墙壁掷去以泄气,几息之间平复了心绪,又将手中的信笺妥帖地放在箱子里。 饶是如此生气,她也舍不得将手中有着裴安懿墨迹的纸笺弄皱半分。 王阿花起身向着宫里奔去。 她气得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她自己要亲自当面问问她的殿下,这是何意? …… 裴安懿觉得自己做得十分周全。 这事险要,自己自然舍不得叫她来冒险。 这一世自己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自然是要将她护得好好的。 于是裴安懿没将这计划告诉王阿花。 又考虑到待东窗事发之后,王阿花兴许会潜入宫来寻她,于是她便提前写好了那封信。 还自认为十分贴心地放了不少的银子来让她度过一个宽裕的休沐假。 没承想…… 望着面前人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色,裴安懿心中一滞,思来想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一步做错了。 “我于殿下,到底算什么?” 裴安懿抿了抿嘴,她虽不喜和人打交道,但基本的直觉告诉她,问题似乎有点严重。 她的这位贴身小侍卫,现在很生气。 所以这个问题,她得好好回答。 但裴安懿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要说实话吗?你算我上辈子一见倾心的人,所以这辈子我特地走了一趟先下手为强把你拐来了身边……她觉得自己若是如实说,对方可能会觉得自己在信口胡诌,从而更生气。 两人一时峙在了那里,相顾无言。 夜风习习,率先吹灭了王阿花的火气。 逐渐冷静下来,王阿花也失去了方才的莽撞劲儿。 自己这辈子本想安安稳稳地过,远离权力斗争,现在居然在宵禁之后潜入宫里,就为了讨要个莫须有的说法。 王阿花觉得自己约莫是疯了。 她是臣,她家殿下是君,自古哪里有臣子向君王讨要说法的道理。 且不说今日她家殿下不信任她,就是明日她家殿下一杯毒酒赐死了她,她也没有拿着毒酒打上门去讨说法的道理。 想至此处,王阿花的心里五味杂陈,一股无名的烦躁像一只大手一样狠辣地揉拧着她的心脏。 她与她的关系,说到底不过是君臣关系。 那个吻,叫她有点 得意忘形了。 王阿花的手指绻了绻衣角,率先走上前去,将自己刚刚掷出去的银元宝又拾了起来。 用衣袖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再揣入怀中,闷声行礼道:“多谢殿下。” 裴安懿虽不善交往,但在宫中长大,自是会揣度人心的,过了这半晌她也回过味儿来。 虽不知面前的人为何气恼,但这一问,实实在在说明了对方在意着她在自己心中的看法。 四舍五入一下。 那就是对方在意着她。 想明白这一层,裴安懿颤了颤手,尽量平复着心绪,试探道:“你想知道你于孤算什么,那孤在你这里又算什么?” 算什么?王阿花自嘲一笑,这些日子她也太过得意忘形了些,险些忘了,面前的人儿哪怕是近在咫尺,也如同那天边的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即。 王阿花低下头去,不敢看面前人的脸,低头答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闻言,裴安懿身形一晃,心中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下来,她痛苦地闭了闭眼。 她还以为—— 她早该知道如此的,今夜,是她贪心了。 “既如此,你便回去吧,莫要叫宫中的人发现了。”她低低咳嗽了几声,掩着心中的苦闷,冷冷道。 听闻咳嗽声,王阿花抬起头来。 明明离得如此近,近得都能闻到她的殿下身上的幽兰香,但她却没办法触碰她。 王阿花捏了捏自己的指尖,想叫自己不要沉溺在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中。 “喏。”王阿花应声,打算离开。 起身刚走了两步,她又退了回来。 她还是没忍住,说了一些臣子不该多问的话。 “公主的脖颈,可有上药?” 心若越界,所言所行又何尝能忍得住不逾矩。 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布着红色的抓痕,叫王阿花觉得十分的刺眼。 裴安懿闻言身形一滞,随即摸了摸脖子,道:“无妨,没什么大碍。” “殿下,”王阿花抬头望着月色,轻轻地叹了口气,问道:“你为何,为何总是喜欢干这种以身入局的事情呢?” 上一次的带病冒雨请旨,这一次又是如此。 面前的人没有多作解释,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是若是万一——” “不会有万一,”裴安懿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她背过身去,眺望着灯火通明的御书房的方向,“一万步就是一万步,只要每一步都计算好,那便都是一万对一万,不会有万一。” “万一,是不自信者的怯懦。” “但成大事者,不能怯懦。” 好生英姿。 王阿花轻轻叹了一口气,每每这时,她便会愈发感觉到月的遥不可及。 王阿花从怀中拿出一个普普通通的玉镯子。 这镯子是她白日里加急做的。 她将镯子上的暗扣轻轻一按,利刃出鞘,吹毛短发。 一向见多了稀奇物件的裴安懿也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接了过来在手中把玩。 “赠予殿下。” “送给孤?” 王阿花点了点头,道:“我见殿下手头缺一个贴身的防身物件,这镯子避人耳目,方便得很,就是这玉的成色不太好,还望殿下不嫌弃。” 裴安懿拿出帕子,将镯子顺着帕子戴在了手腕上,再将手腕举过头顶,对准月华,月光透过镯子,发出盈盈幽光。 王阿花觉得,书中那些文人所写的皓洁玉臂,大抵便是如此。 “殿下,” “嗯?”裴安懿扭头,月华照在她的脸上,衬得她似月宫仙子一般。 “唤孤作何?” “没什么。” 王阿花定定看着眼前的人,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 …… 皓月当空。 第一次,王阿花有了离开的打算。 她从前只觉得话本子里那些情情爱爱矫情得很,今日放在她自己身上,她才知晓眼前所见,无法自白心迹是一件多痛苦的事情。 她要行礼,要听从差遣。 等那个人用她用得不顺手了,她便会被扔掉。 每每想到此,她便会觉得心有不甘。 情爱在心中如毒草一般疯长,滋养着她的贪心,她已然接受不了随时可被丢弃的命运了。 那个人是她的君,她却已经不想再做那个人的臣了。 自己的心已经越界了,所言所行又何尝能忍得住不逾矩。 走罢走罢,余生漫长,王阿花相信一切求不得的情感都能在时间中消弥。 只是离开容易,离开之后再也不被找到却不大容易。 长公主府那样多的人手,若要来寻她,她即便不被找到,余生也会东躲西藏。 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除非……叫长公主府的人再也不会来寻她。 王阿花轻扣着桌沿,心里有了模模糊糊地一点方向。 她提笔,在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 “死遁”。 没有人会不厌其烦地追寻一个死人的踪影。 * 且说私通风波,众人闹了几天,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见迟迟没有责罚下来,众人也便回过了味儿来。 信王在第三日的时候进奏,为自己的姑姑求情。言辞恳切,细细数道了近来的裴安懿的所做所行,歌功颂德了一番。 以欧阳洛为首的老学究却不但算就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跳出来与信王对辩,两拨人差点就打了起来。 今日的早朝“热闹”极了,热闹得叫新帝头疼。 李怀远冷眼旁观着这一幕,不作表态。 最后两拨人倒是都达成了一个共识,长公主言行失德,绝不能和亲。 若是这等名声的女子送去和亲,多少是失了脸面的。 刚入官场的小年轻可能看不明白,但李怀远这等老狐狸已然回过味来。这丫头是在搞釜底抽薪这一套呢。 摆明了,不想去和亲, 裴安懿坐于雅亭中,探子来报,她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她太了解男人了,一个男人是绝不允许另一个男人染指自己的女人的,这被视为对他男子气概的一场侮辱。 哪怕她是长公主,她也先被视作是女人。 女人先挑选男人是失德的。 如今被冠上“失德”帽子的她,不光和不了亲,以后怕是也没什么正经人家想和她议亲。 正和她意。 信王做了个顺水人情,将她留了下来。不过该做的场面活还是要有的,裴安懿被罚了整整一年的俸禄。 本来以她的性子,上辈子从没吃过钱的亏,如今这一世,她要从头培养势力,建立暗网,还要上下打点……白花花的银子入流水一般就这么花出去了,要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俸禄这么没了,要花银子的地方还多着。 解禁出宫,裴安懿没有回府,先奔着长安西隅的一处宅子中去了。 22、永和三年(十三) 第二十二章 (上一章有修文~) 宅子中,一女子穿着浅蓝薄纱,正在逗弄着笼子中的一只八哥。见裴安懿来了,款款行了个礼,笑道:“不知殿下到了,有失远迎。” 裴安懿颔首,道:“回头会有人将城西那几个铺子的账册送过来。” “殿下还真是直接,”张沁沁笑道,“这个月末,便会有银子送入长公主府上。” “好,”裴安懿也不欲与之废话,转身便欲离开。 “殿下!”张沁沁出声叫住裴安懿,“沁沁有一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 “殿下的谋略叫沁沁佩服,只是殿下为何要如此——”张沁沁歪着头,斟酌着用词,“殿下为何要如此的额,自毁名节?” 全长安都在议论着这位长公主是多放荡的女子。 “名节,”裴安懿扬起头,“名节是什么?” 这话问得张沁沁一愣。 名节是什么?张沁沁还怎么没想过,她自小便被灌输着要守名节,但却没想过自己守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裴安懿睨了她一眼,冷声道:“因为名节,所以女子不可抛头露面,所以张小姐便只能扮作男儿才能混迹于各个铺子。” “因为名节,所以女子不能私会外男,所以张小姐出嫁前连赵公子一面都见不着。” “张小姐此前所遇种种不公,细究起来都能落到名节二字上,孤看张小姐是糊涂了。” “名节是什么?”裴安懿轻笑一声,“不过是世间人用来约束女子的东西。” 张沁沁被这一番话听得一愣又一愣的,待人都离开了方才逐渐回过神来。 从前她便模模糊糊感觉到这世道有些对劲的地方,但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眼下裴安懿的一番话,细想过来,竟叫她柳暗花明茅塞顿开。 一直以来束缚住她的手脚的,可不就是这劳什子的死物。 想至此,她神思清明,豁然开朗。 * 王阿花有时候会觉得时间像泄洪一般过得十分的快,眨眼之间,夏天便悄悄来了。 再见到多伦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按草原的日子算,夏日水草肥美,正是迁移家畜重新寻求牧场的好时机。 所以多伦以家中尚有两百头牛羊等着他回去迁牧场为理由,上书与新帝,正式辞行。 至于和亲的事情,也便不了了之了。 临走之时,多伦特意上门拜访了裴安懿。 长公主府中有一处院子的荷花开了,花开满池,荷叶送香。 临别之际,在荷花池旁边,王阿花与裴安懿第三次见到了这位从草原远道而来的王子。 他穿上了草原的服饰,红边玄服,耳边带着硕大的红玛瑙和绿翡翠,头发高高扎起,眼睛像鹰一样锋利。 此次登门,他带上了草原的马奶酒,与之共饮。 王阿花轻轻嘬了一小口马奶酒,很奇异的味道,奶香中带着一丝酒咧,鲜美甘甜,是在中原从未尝到的酒。 她咕噜咕噜饮了两大口。 多伦见她喝得开心,便叫身边的女使多赠了几坛子给她。 裴安懿冷眼望着多伦,不作言语。 王阿花欢喜地将两大坛子酒放置身后。 多伦笑着开口道:“我还以为本王与两位姑娘有缘,这次回去能抱得美人归呢。” “没缘分”,裴安懿面对这个人,惜字如金。 多伦丝毫不觉得尴尬,继续道:“半月之期已到,想必长公主殿下必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守信人。” 裴安懿屏蔽左右,将王阿花留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加上一张通关的文书,递给了多伦。 多伦挑了挑眉。 这是一张通商的条约,大意为凡是长公主的封地类,草原来的子弟都能自由出入,与汉人通商。 这对物资贫乏的草原部落来说,是极其有利的条件。 多伦为裴安懿倒了一碗酒,“公主大方。” “各取所需罢了,”裴安懿神色依旧淡漠,“通商是对两地的子民都有利的事情。” 裴安懿阖眼道:“孤知道你看中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孤的脑子,比起妻子,你更想带回去一个谋士。“” 多伦闻言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如今全长安都将公主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那是他们的无知,公主是多伦见到过的最聪慧的女子。” “孤不会是你的妻子,但若有朝一日利益相通,孤会是你最得力的盟友。孤这个盟友,你娶回去没用,但若是将孤留在此处,于我于你,都有便宜。”裴安懿转动着手中的碗,“孤与王子,其实是同一类人。” 接着,裴安懿不咸不淡道:“孤听人说,多伦王子曾和妹妹从小便入藏修行,后来妹妹体弱病死,多伦王子成年之后才被接入宫中举行册封礼。” 多伦喝酒的手一顿。 裴安懿依旧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瓷碗,道:“孤与王子,其实是同一类人。” 多伦这才读懂这句话的意思,她笑着饮下了面前的酒,道:“怪只怪我那哥哥,体弱多病。” 裴安懿平静地望着面前的女子,真正的多伦究竟是不是早夭于所谓的“体弱多病”早已无从考证。 “只不过,我在草原这般久都没露出破绽,不知道公主是如何看出来的?” “其实没什么破绽,只是孤生性多疑,话本子看多了,于是有了一点点模糊地猜测。”裴安懿将目光移到了多伦左手的薄茧上,“侥幸罢了。” “原来公主这是在炸我啊,”面前的女子爽朗地笑了,“原来这就是你们兵书上说的兵不厌诈,本王又跟中原人学到了一回。” “我们草原不像你们中原那样,非要传位给什么嫡子长子的,有能力者皆能居之,这点算得上好,但是——”多伦拉长了尾调,“但是传男不传女这点,实在是迂腐不堪。” 说罢,面前的女子眼中透出一丝赞许,像是独行久了的孤狼找到了同伴般,她笑道:“希望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公主能给多伦整个中原的通关碟书。”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有走到万人之上的那个地方,才有权力签下整个中原大地的通关文牒。 裴安懿承了这番好意,颔首道了一句, “保重” 或是打破规则,或是假意顺从,山高水长,多伦今日才知晓,这世界一直存在着如她一样的女子,从没放弃对抗过这世间的不公。 23、永和三年(十四) 第二十三章 长安的夏日其实不太热。 王阿花采下一朵荷花,用花瓣盛着葡萄,再用手撑着脑袋,一颗一颗地将葡萄剥开,望着满池的荷花,发呆着。 阳光透过荷叶,细碎的光映在水面上,凉风袭来,荷叶微动,水面像洒下了细碎的金箔一般。 惬意又快活。 裴安懿就没怎么惬意地享受长安的夏日了,朝堂之上,总是风波不断的,眼看着里秋闱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全天下的寒门学子都好奇着宫墙之内会传出一则什么样的旨意来改制科举。 但是宫墙之内,改制不说是无从下手,也算得得上是寸步难行了。 要让李,顾、张、王四大世家让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改制这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如同烫手山芋一般,无人敢接,这么甩来甩去。 裴安懿这边和亲的事情收了尾,便一刻也没耽搁,筹谋着改制的事宜。 永和三年六月初三,大周的朝堂之第一次有了女子踏入。 裴安懿身穿长公主的冠服,未经宣告自请入殿,呈上自白书,立下军令状,将今年的秋闱改制全权揽了下来。 改制本就没什么人想接下,如今有了出头鸟,大部分人自然是连声没什么话说的。 只有极少数的老学究,本着礼法,说着自古以来并未有女子做官的先例。 被裴安懿一一给驳回去了。 裴安懿被当庭封了个礼部御上,官居三品,虽然品阶不高,但却是个有实权的,总管改制的一应事宜。 大晟出了第一位女官。 封官好办,难的事在后头。 李、顾、王、张,叫这四家松口才是当务之急。 裴安懿自有一番打算。 今日一早,她带着王阿花等一众人,租了辆不张扬的马车,往城西的顾家去了。 顾家族内人丁子弟兴旺,有约莫四五个旁系。 世家虽侵占了大部分的资源,但其主族旁系繁杂,多少会出现分账不均的现象。主族子弟占用了绝大部分祖荫,旁支出来的子弟却只能做个边缘的小官,甚至是小吏,高升无望。 裴安懿存的是内部分化逐一攻破的心思。 城西一处有一家不起眼的小宅子,外看平平无奇,不过是一处普通人家,门上挂着一块斑驳的牌匾,上面依稀可见“顾宅”两个大字。 如今的顾家家主顾端便是从这里起的家,顾端早年从这里起家后,便带着他的这一支从祖宅里迁了出去,迁到了城东。 顾端官场沉浮,后也陆陆续续提拔了族中子弟,不过提拔的人中有多少是留在祖宅的旁系又有多少是自己这一支的人,就未可知了。 看如今留在祖宅里的这一支的模样,料想顾端也没分什么好资源来。 裴安懿见状心里有了底。 “吱吖” 木门推开。 开门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仆,将裴安懿一行人引入室内。 王阿花迅速瞄了一眼四周,顾家的祖宅不大,但看得出来早些年家中是有些底子在的,虽小但却并不破败。几位女使奴仆往来出入,井然有序,她暗想着可见如今管家的主母必是能干之辈。 先来堂前的是一位身着紫衣的年轻女子,女子头戴白玉簪子,衬得出水芙蓉又不张扬,说话柔声细语但上令下达十分果决。 女子走上跟前去,亭亭行了个礼,“有贵客登门拜访,丽娘有失远迎。” 裴安懿垂了垂眼,在来之前她便已经打探清楚了顾家这一旁支的情况,顾家顾岳这一支人丁不太兴旺,只有一个独孙,前些日子这个独孙去了户白衣富商的女儿,名叫李丽娘。 顾岳的夫人去得早,他便再没有续弦,如今这李丽娘年纪轻轻嫁过来便成了顾家的当家主母。 如今得见,虽其貌不扬,倒意外是个有管家之才的。 裴安懿饮了一口茶水,淡淡道:“是孤不请自来,何所谓远迎。” 闻言,面前的女子闻言神色泰然,不卑不亢道:“殿下来自是有殿下的道理,只不过我那公公和夫君出门看铺子去了,妾身已经唤女使去传了,烦请殿下稍候。” “无妨,”裴安懿颔首,依旧是一副面若冰霜的神色,道,“此间茶水倒是稀奇。” 李丽娘轻笑道:“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不过妾身在煮茶的水上下了一番功夫,用的是山上泉眼的水,比长安都城内的水少了两分涩味。” 裴安懿接着道:“这茶叶虽普通,但换了水来煮,却别有一番风味,孤看李娘子是个聪慧之辈。” 面对这位长公主的夸奖,李丽娘脸上既没有露出欣喜之色,也没有露出什么惶恐之貌,反倒是十分周全道:“丽娘一介女流,也只会在喝茶这种小事上下一些小功夫罢了。” 李丽娘听出来了裴安懿的话外之音,但却并不打算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 王阿花不懂这些茶茶水水的,在她嘴巴里面,所有茶大约都是一个味道,她左看右看,百无聊赖。 左手旁边的一道绣着狸奴戏球的屏风引起了王阿花的注意。 倒不是这屏风有什么特别,只是大户人家的庭院厅堂都讲究一个对称。 纵观这厅中的梨木桌椅,一角一落摆着的花草,无不是左右均衡的,左边放了一盆花,右边则定要放个瓷瓶来与之相配。 而这屏风,光秃秃地矗立在左边,右边没有任何物件与之平衡,看得令人好不舒服。 王阿花眯了眯眼睛,她注意到这扇屏风之后,便下意识地将所有感官都聚集在了这扇屏风上,习武之人的感官总是发达些,细细听来,她隐隐约约听到这屏风之后有细微的衣袂摩擦之声。 王阿花心中冒出了这个大胆的念头,这屏风约莫后面有人。 大约是她直愣愣的眼神叫人想不注意到都难,李丽娘见王阿花一直看着这屏风,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接着迅速切换了表情,掩面打趣道:“不怕姑娘笑话,这屏风是妾身夫君前日新买的,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放,便随手置在了这里。” 裴安懿眼中淡淡望向王阿花。 王阿花朝着她家殿下摇了摇头。 裴安懿心领神会。 左右等了半个时辰,李丽娘口中的“公公”和“夫君”还是不见人影。裴安懿心中料想今天应当是等不来这两个人了,便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告辞。 行至门口,裴安懿背对着丽娘,声音中带了两三分寒气,朗声道:“茶叶虽普,但用山泉水相煮,照样能做出一杯好茶来,这煮茶之理,亦是为人之理。” * 马车踉踉跄跄地走在回府的路中。 王阿花与裴安懿一道坐在车内。 王阿花想了想,道:“额,其实这个事情,我也不太确定。” “但说无妨。” “就是,嗯”王阿花支吾着,“我觉得,刚才那屏风后面有人。” 裴安懿闻言嘴角扬了扬,“孤知道。” “殿下你知道?”王阿花陡然上扬了声调,带着三分惊讶,“殿下你怎么知道的?” “孤不光知道这屏风后面藏了人,孤还知道,方才顾岳和其孙便站在这屏风后面。” “殿下,这是……如何知晓。” 见王阿花面露惊诧之色,裴安懿笑了笑,继续解释道:“若是真想见孤,半个时辰从城东赶到城西都足够了,何以叫孤等上半个时辰。” “就算是在外面看铺子,也早就该到了。此番种种,无非是见孤同四大世家全部交恶,不想同孤扯上关系,避着孤罢了。” “说什么家主家主,想避着孤的时候,就将新过门的新妇推出来应付孤,又怕新妇应付不来,便躲在屏风后头听着。” 说到这里,裴安懿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平日里满口君子礼仪,不也只是听墙角的懦弱之辈,虚伪又愚蠢。” 王阿花闻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所以殿下最后那番话其实是对他们说的,对吧。” 裴安懿颔首,露出孺子可教的欣慰神情,等着面前人的后话。 一息,两息,三息…… 两人就这么在马车里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了半晌。 王阿花有些不自在,两个人的空间,一冷场她便会有一种不大自在的感觉,她觉得此刻她应当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到底应该说什么,于是只好装作不知道此刻要说什么的样子。 她瞄了一眼裴安懿,只见裴安懿端坐在马车中,面色如常地望着她。 她心中暗自叹道,不愧是长公主,如此处变不惊冷静自持的风姿,自己在她身边许久竟没学去半分,想罢,又为自己方才的不冷静感到羞愧,于是抬起头来,也直愣愣地望着裴安懿去。 就这么又看了半晌。 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后话,其实裴安懿心中早就有些挂不住了,但自在皇宫里长大,将为君者不喜形于色的功夫学了个十成十,于是她的面上看起来与平时并无分别。 两人望着望着最后还是裴安懿先开口,她有些尴尬地轻轻咳嗽了两声,道:“不必过于惊讶夸奖,孤自小便是这般聪慧过人,见微知著。” 还未开口说过一句夸奖之词的王阿花:…… 王阿花再怎么迟钝也琢磨过来了,她家殿下看着冷静自持端坐在马车里,原来方才是一直等着她的夸奖呢……王阿花憋着没有笑出声来,心想着多大的人了,竟还像个冷脸要糖吃的小孩似的。 实在是可爱。 “殿下自然是,”王阿花笑了笑,将两辈子她所学到的所有好词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聪慧无双,才思敏捷,学富五车,风光霁月,绝代风华。” 裴安懿十分受用地点了点头,道:“倒是很少有人这样形容孤。” “殿下说笑了,难道殿下从前奉承的话听得还少吗。” “还真没有,”裴安懿脸上浮现出认真思索的模样,“孤小时候的先生,孤的父皇,还有……那个女人,都对孤很严格。” “再后来长大些,孤就养成了现在这样的冷淡模样,身边人……多是怕孤的,没人敢上来奉承孤。” “认真算起来,孤其实没怎么被正儿八经地夸奖过几回。” 王阿花上扬到一半的嘴角闻言突然一顿,心中就像被一根小针扎了一下。 “不过孤也不需要什么夸奖,”裴安懿又回到了平日里冷若冰霜的状态,“孤只需要他们臣服。” 24、永和三年(十五) 第二十四章 “孤只需要他们臣服。” 闻言王阿花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儿,酸中泛着疼,每一个字像一块块小石子一样扣在她的心上,提醒着她不该越界。 半晌,王阿花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愿殿下所谋之事皆能成。” * 三日后如裴安懿所料,顾家的独孙顾严华携新妇李丽娘前来登门拜访。 这两人倒是客客气气地,言语之间皆是恳切。按照顾严华的说法,自己此番乃是来请罪的,为那日叫裴安懿登门落空赔了不是。 裴安怡的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自然知道这对夫妇此番前来是为何。她不喜欢和别人绕弯子,于是直接道:“孤听说顾公子你七岁能作诗,自小便有神童之称,才名满京城。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谋事?” 顾严华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尴尬之色。 裴安懿理了理衣袖,不紧不慢道:“我听说顾公子如今已经十七了,怎的还没有入仕途,如今又娶了新妇,看来顾公子想的是先成家后立业的法子。” 顾延华笑了笑附和道,“正是,” 裴安懿向前两步:“即使如此,孤也不和你绕弯子了。顾公子的囹圄孤也是有所耳闻的。顾家分家之后,如今的顾尚书有意偏帮本族子弟,哪怕是本家看门的狗,现在也分到了一杯羹。而你们这一支旁支,哪怕惊才艳艳如顾公子你七岁能成诗,也没有办法步入仕途。空有一身才华白白被磋磨。” 虽说顾家的子弟可以因祖荫做官,但是祖荫先紧着自家本家的子弟还不够分,哪里能分得到旁支呢?顾严华苦笑道:“殿下真是一针见血,所言不虚。” 裴安懿继续说道:“既然是这样,孤就直说了,以顾家公子的才华,若是通过科举定然能够位列前三甲,从此仕途坦荡。” “殿下,我何尝没有想过这条路,”,顾严华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我身为世家门阀大族去参加科举,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姓顾是我之幸,亦是我之困。” 裴安懿冷淡道:“我看顾公子是个聪明人,此番前来应当明白孤的筹谋。顾家旁支中还有许多像公子这样不得志的青年才俊。如果他们人人都情愿想通过科举有一个公平的机会去入仕途的话,科举的改制何尝现在迟迟推行不下去?若是顾公子你能把这件事情办成,便是双赢的局面。” 顾严华脸上出现一丝犹豫,如今之局面,他何尝不知道裴安懿是在利用自己做那把撕开顾家的刀,只是若是他一旦应了这件事去,那便是彻底与顾家主家那一支撕破了脸面。 裴安懿没有催着眼前人给出个答复,只是在心中嗤笑,男人呐,方才还说顾这个姓困住了自己,眼下又下不定决心与顾氏割席。正如她见过的许多男人,一面吐槽着成家立业压力之大,一面又放不下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风光”,在男人堆里面发几句压力大的牢骚,其实心中通过一通发牢骚隐隐生出一种隐秘的自怜来,暗自炫耀着自己多么的坚强多么具有吃苦耐劳的品格, 世界上还有比男人更加两面三刀的东西吗? 裴安懿耐心地喝着热茶,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最后还是坐在一旁的李丽娘拉着顾严华,出来缓和局面,笑道:“殿下所言丽娘记下了,我与夫君皆听在心里。三日之后殿下便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天色不早了,丽娘与夫君便不叨扰殿下了。” 裴安懿不置可否。 不知道李丽娘是如何同顾严华劝说的,总之三日之后,顾家几乎所有旁支子弟的请愿书,七七八八的全数送到了长公主府。 如此法子,既能在顾家生效,当然也能在其他地方生效,顾王张家旁支青年子弟的请愿书,裴安懿虽费了一番功夫,到底还是拿到了。 还剩下李家。 裴安懿坐着马车,打算去见一见她这个好久不见的舅舅。 那一日是个平平无奇的下午,日头高悬,街道上有知了叽叽喳喳地叫着,街边人来人往,马车哒哒扬起尘土,裴安懿坐在马车里,马车的四角放着从冷库里面调出来的冰块,以此消暑。 马车朝着城外的成佛寺驶去。 出了城,走上了一条郁郁葱葱的小道。 小道上四下无人,独裴安怡一人的队伍走在这条小道上,王阿花见此状,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之间,在两山包夹之处,十几位黑衣刺客从群山之间鱼贯而出,直直地向裴安懿的马车刺去,这群黑衣人的功夫,王安花瞧着不像是正经世家大族家养的侍卫,他们招招狠毒,直刺要害,倒像是被刻意培养的杀手,如此规模的顶尖杀手,可见买凶之人此回是下了血本的。 裴安懿听见外面的打斗声,刚想掀开帘子察看情况,不成想她这一向前探头,刚好躲过身后刺入马车里的白刃。 王阿花立即跃上马车,击退欲上前的刺客,其余众侍卫也将马车团团围住,不让刺客有机会上前。 王阿花猫声钻入车中,向裴安懿言简意赅地说明了眼下的情况。 裴安懿轻轻点头,面上没有露出丝毫的惧色,道:“孤早该料到。” 王阿花压低声音,问道:“殿下可知道是谁想杀殿下?” “谁想杀孤?”裴安懿轻笑出声,“不希望孤拿到李家请愿书的人太多了。” 言罢,裴安懿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的草块,拿出火折子,抛向外面,黑烟直冲天际,熏得人直迷眼睛。 王阿花心领神会,她低声道了句:“得罪”,便将裴安懿从车中抱了出来,飞身上马,借着黑烟找了个机会从中脱身,抢过缰绳,驾着马车向前走去。来了一招浑水摸鱼釜底抽薪。 两人共乘一匹马,齐齐朝前路跑去。耳边的风呼呼吹着,王阿花驾马急速前行,向把风割开了个口子似的。 裴安懿坐在前头,被王阿花护在怀中,发丝随着风四散开来,望着飞散的发丝,王阿花觉得心脏似乎漏了一拍。 青丝三千,卿心难安。 裴安懿冷静道:“至多一刻钟的时间,孤的人便会找到孤。” 王阿花只要拖够一炷香的时间便好,这并不算一件难事。 王阿花心中渐渐安定下来,但很快,她便察觉出了不对劲之处。 身后喊杀声渐渐远了,刺客见车内没人,定会向别处追寻,但她们二人此刻却没碰上搜寻的其余刺客。 不应该啊…… 除非买凶之人留有后手。 想到这里,王阿花将手中的缰绳抓得更紧了些,眼神也更加冷了些。 约莫走了七八里路,小道周边高大的树木渐稀,路边杂草丛生。在远处一棵已经枯死的老槐树下,站着一蒙面黑衣女子。 王阿花心中有一个预感,这便是那买凶杀人的人留下的后手。 黑衣女子拿出一个画像,展开,画像上的人正是裴安懿。 “我受人之托,来取画上之人的性命,闲杂人等,若不退去,休怪误伤。”站在树下的黑衣女子这般说道。 王阿花飞身下马,周身打量着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手持双刀,看起来一身江湖侠女的做派,不像是会掺和进朝廷斗争中来的样子。 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测,王阿花拔出剑来,屈膝半躬,回忆起上辈子所学,做出江湖儿女比武前常用的起手。 裴安懿见此景周身一颤,她的手抖得厉害,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的一幕,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在她的心中蔓延。 黑衣女子见状便明白了王阿花的意思,爽朗一笑,朗声道:“原来是一处来的姊妹,既如此,许某得罪了。” 接着,黑衣女子拔出双刀,直直向王阿花砍去,打算先发制人。 青光微闪,王阿花挽了个剑花,一柄轻剑猝然的刺出。指向前面女子的右肩。黑衣女子腕抖剑斜,刀剑相击,嗡嗡作声,震声不绝,寒光霍霍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拆了三招。 黑衣女子扬了扬嘴角,趁着打斗的间隙高声问道:“使得如此一番漂亮的剑法不知姑娘是哪派的人,竟从未在道上听过姑娘的名讳。” “没有什么门派,此番剑法皆是造化。” 闻言黑衣女子露出惜才的目光,下手也轻了三分,两个人又过了五十多招。不像是在决斗,更像是切磋。 王阿花能感觉得出面前的女子武功不低,认真比起来虽然她不一定会输,但也绝对不会讨得着好,更能看出她是个惜才的人。两个人一招一式中皆露出了心心相惜的意思。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裴安懿的人也寻到了此处。 眼看着她家的殿下已经没有了危险,王阿花的心中生出了一些别的心思。 她觉得这正是自己死遁的好机会。 因此王阿花不再纠结,瞅准时机,忽的收剑。 黑衣女子的长刀笔直地刺进了她的胸膛。 面前的黑衣女子面露不解和惊诧,似乎是在询问为什么不躲开这明明可以躲开的一剑,王阿花自嘲似的扬了扬嘴角。向她做了个口型,“抱歉”。 哪怕是她算好了刀刺的地方会离她的心脏偏了一寸,可王阿花觉得胸口很痛,血雾漫天。 她身后传来隐隐听到了裴安懿的惊呼声。 她的眼睛渐渐的发黑,向后望去,隐约看见了想要冲过来的裴安怡被侍卫们。 王阿花见此情状,扬了扬嘴角,心中的害怕和疼痛感反而减轻了三分,是的,她是故意的。她故意当着自家殿下的面,故意做出为她家殿下而死的模样,她很卑鄙,虽然她想要离开,可她的私心又想要她家殿下永远记得她。 有什么比死在他家殿下面前更记忆深刻的呢。 胸口越来越痛,王阿花作势朝着背后的深谷倒去。 在昏过去的前一秒,王阿花眼中最后的印象,是她家殿下,跌跌撞撞不顾礼仪,推开了侍卫奋力奔向她的模样。 殿下,不要怪我骗了你。 25、永和三年(十六) 第二十五章 李飞远听说自己这个侄女病了。 说是半途遭遇刺杀,收到惊厥,说白了就是吓病了。 李飞远是不信的。他这个侄女,胆子大得敢同四大世家叫板,一场小小的刺杀,于她而言压根算不得什么。 裴安懿的病来的如此突然,李飞远带着七分的狐疑去探过一次病。 只见长公主府里拎着药箱的大夫进进出出,府内药气冲天,他去看了一眼,榻上的人虚汗泠泠,唇上毫无血色,来来往往的女使送了一碗又一碗的参汤。 真真切切地一副大病缠身的模样。 李飞远心下疑惑更甚,怎么好好的就病了呢? 听说那场刺杀里面,死了个贴身的侍卫。 李飞远捋了捋髭须,想不出来个头绪,只觉得到底是女儿家家的,竟被吓出了这样一场大病。 裴安懿觉着自己仿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迷迷糊糊地梦到了许多以前的旧事, 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病榻之上迷迷糊糊中,她竟分不清是这辈子是场梦,还是上辈子是一场空。 朦胧之间,她又回到了那个冬日。 同她初见的那个冬日。 那一世裴怀远遭世家下毒,被按在了病榻之上,结结实实的成了傀儡。世家转而扶持信王裴荣辰做了太子,裴荣辰野心初显,三年之后羽翼渐丰,开始着手料理世家。 裴安懿就是在那一年的冬日,遭遇了一场极其凶险的刺杀。 彼时她方是一个养在深宫之中的公主,虽然聪慧,但到底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马车颠簸,周围传来浓浓的血腥味儿,喊杀声震天,她连掀开帘子的手都在发着抖。 最后是自小养在她身边的贴身女使同她换了衣服,李代桃僵。 她被疼爱她的嬷嬷护在怀里,朝着地形复杂的山间逃去。 在一个山窝窝里就这样将就了一夜,裴安懿浑身止不住地发着抖,一直捱到了后半夜方才浅浅睡了一会儿。 天还没大亮,裴安懿是被冻醒的。 山间清晨总是有些寒气的,更何况是在冬日,裴安懿被嬷嬷护在怀里,挣了几下都挣不开。 裴安懿探身回首,才发觉护着她的嬷嬷身上已经僵了,不知什么时候没了气息。 四下无人,周围寒嗖嗖的,雪静静下着,等大雪封了山,便不好回去了。 裴安懿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彼时年纪尚小的她呜呜咽咽的哭着,哭了约莫半天,嗓子也哑了,脸上冻得生疼,裴安懿渐渐冷静了下来,她钻出去,戴好斗笠面纱,一脚深一脚浅的朝着山中更深处走去。 她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何,女使李代桃僵有没有骗过刺客,眼下之际,便是去找个安全之处避避风雪。 还真叫她寻到了一处洞穴。 那洞穴外部约莫两只小猫大小,得纤瘦的人冒着腰方能堪堪钻过去,待到钻进去之后方才知道别有洞天,洞内宽敞,有人迹,点着红烛,像是在供奉着什么东西。 洞内正中央刻着一个石像,这石像看模样像是一个女子,手持双钺却面容慈和。 裴安懿冻得发抖,朝着石像拜了拜,便拿了石像前面的贡果,用衣袍擦了擦,也顾不得什么皇室礼仪,两三口便吃了下去。 一连吃了五六个果子,裴安懿舔了舔唇,又拜了拜面前的石像,在心中道了声谢。 待到日落西山,裴安懿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凑合着眯了眯。 睡梦之中裴安懿隐隐约约地看到有人生起了火…… 这天清晨起来,裴安懿觉得周身很暖和。 一看周围,果有生过火的痕迹。 裴安懿被吓了一跳,慌忙蹲起,捡起面纱戴好,绻成一团,警惕地望着四周。 洞后走出一位黑衣窄袖的女子。 黑衣女子王阿花见状笑道:“小娘子莫慌,同在此处避雪,也算有缘。” 裴安懿隔着面纱望着眼前人,面前的女子年纪估摸着比她小两岁,黑发用一根木簪高高束起,面容清秀,嘴边还挂着笑。 裴安懿想了想,沉着声问道:“你,你是何人?” “杀手。”王阿花坐在离裴安懿六七尺远的地方道。 裴安懿周身一抖,拔下头上的簪子,试探问道:“那,那你到这里来是做什么的?” 王阿花思考了一会儿,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头一次做杀手执行任务,负责的是善后的事情。” “前面东边有一个坡,听说刺杀的是个公主,现在成堆的尸体躺在上面,我得负责将这些清理干净。”说罢,王阿花叹了叹气,“只不过忽然就下起了雪来,同行的人都走了,我落了单,这才来此处避雪。” 裴安懿听闻,抖得更加厉害了些,她将簪子向身后藏了藏,继续问道:“那你,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王阿花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道:“这不是姑娘你先问的吗?” 裴安懿无言,过了好半晌,她又开口问道:“都……都死了吗?” “什么?” “东边那个,那些人,都死了吗?” “也没有,”王阿花歪了歪头。 闻言裴安懿将手中的簪子攥得更紧了。 “自然是有贪生怕死之辈,混在尸体堆里面做出假死状,也有没死透的人只是伤重晕了过去。” “那你把她们都杀了?” “当然是把她们都放了啊。” “为何?要是这些人里面有那位你们要杀的公主呢?” “那又怎么了?”王阿花重新生起了火,道,“这本就是一场为着争权才有的刺杀,权力斗争,公主也好,侍卫也罢,何其无辜,为何非要叫她们死呢?此番能活下来,便是她们自己的造化,我同她们无冤无仇,领着一月三两的俸禄,为何非叫她们去死呢?” “只是——”王阿花看了看外面大雪未停,“只是天冷了,人怕是不好活。” 哒叭。 裴安懿手中的簪子掉到了地上。 她从没听过这样的话。 本就是一场权力斗争,为何非叫自己死呢。 想着发生的一切,她压抑着的情绪逐渐被王阿花的这番话弄得松动了起来,委屈不甘心又夹杂着潮水般的恨意。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值得上要遭遇今日这一切?好没道理。 但她又不知道去恨谁,真真应了书里的那句,只恨生在皇家。 咕噜咕噜,裴安懿的肚子响了两声。 闻声王阿花手中烤着斑鸠,道:“姑娘莫急,这斑鸠很快便烤好了。” 外头风雪呼啸,洞里却是暖意融融,飘着肉香。 裴安懿见着眼前的女子,莫名从心中生出一些心安出来。 “呐,给你,这斑鸠的后颈肉是最好吃的。” 面前的女子将烤得香喷喷的斑鸠肉向前一递,笑眼盈盈,眼睛里透着光亮,如同藏着一面能照穿人心的镜子。 耳边风雪之声渐消,裴安懿能听到自己钟一般的心跳声,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冻的还是什么别的。她觉得四周风雪依旧,景色如常,却又有什么好像不同了。 她觉得喉咙有些发痒,哑着声音问道: “你,你唤什么?” “王阿铧。” …… 王阿花觉得胸口真当是痛极了。 那一刀看似凶险,实则王阿花计算好了位置,刺不中她的要害。 只不过这一世在长公主府上,没有那些打打杀杀,不见血太久了,自己忍痛的能力退化得实在厉害,那一刀王阿花差点没痛得叫出来。 “醒了?”许言锻抱手守在床前,出声问道。 王阿花这才发觉房间还有一个人。 正是那日同她交手的黑衣刀客。 “是姑娘将我带回来的?”王阿花忍痛开口道,“多谢。” “谢倒是不用,”许言锻负手而立,“我的刀还插在你身上,去捡刀的时候顺便把你也捡了了回来。” 王阿花:…… “那一刀没刺到你的要害,别的人可能看不出来,本姑娘我可一眼就看出来你假死的打算。” “还是多谢姑娘。” “不必谢,我受顾家家主所托,前来行刺,不管成不成,我都已经干了这事儿。”许言锻睨了王阿花一眼,“你身手不错,好好养身子,我既救了你一命,叫你帮我做件事情不过分吧。” “何事?”王阿花问道。 “同我一起,杀了当下的顾家家主。” “姑娘是说——”王阿花怀疑自己胸口一刀伤到了耳朵,“姑娘是说,你一面为顾家家主做事情去刺杀长公主,一面又想要了顾家家主的命?” “正是。” 王阿花:…… “一码归一码,我虽为那顾老头做事情,但我也很想叫他去死。” 26、永和四年(一) 第二十六章 张沁沁每月初都得将各个铺子的盈利送来。 事关银子,每月初张沁沁都会亲自来一趟长公主府。适逢裴安懿生了场大病,她顺道采买了些人参之类的药材补品。 虽然长公主府家大业大看起来不缺她的这份补品,但该做的功夫张沁沁还是做了。 亭子里,小桥流水,裴安懿身着素衣素裙,倚在榻子上,面前有两三个穿着素雅的伶人,哼唱着一曲凄婉哀怨的曲子。 张沁沁皱了皱眉头,觉得这病中之人,实在不宜听这些。 她仔细听了听伶人口中的词。 “余有一段情呐,藏于心中不得见诸君,咿呀咿呀呀,红砖绿瓦呐宫墙深深,薄土一捧阴阳两隔……” 竟是一曲悼亡曲。 听说那场刺杀中,死了个贴身的侍卫。 张沁沁今日听了这一曲,约莫猜到了裴安懿是为何病的。 素衣素裙,一副寡妇样,张沁沁在心中暗道,没想到这凉薄的皇家竟然出了个情种。 张沁沁走近了些,将上个月各处铺子田地的采买盈利一一列了出来,各处明细,无不清楚。 裴安懿神色恹恹,点了点头。 张沁沁说了些场面话,想罢到底是情伤,又是死生两隔,自己到底是不便多说些什么的,于是将上个月的账本送达,便很识趣的准备离开。 哪想离开之际被裴安懿叫住了。 “你……”裴安懿揉了揉眉心,“孤前些天来遭遇的想必你已经听到了消息。” “这场刺杀不难查,留下的线索很多,你动用些人手去查查,无非就是世家中的一个。” “给孤查清楚,到底是哪个世家动的手。” 裴安懿在心中思量,觉着建立暗网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了,她要尽快有自己的人手,于是接着道:“还有,每月的银子里分出三成,去在长安安些眼睛出来。” 裴安懿转动着手腕上的玉镯子,眼中叫人辨别不出喜怒。 张沁沁眯了眯眼,她经商多年,自然也见过许多好玉器,看得出来裴安懿手腕上的镯子看起来不是什么好料子,做工也是极粗糙的,却被裴安懿这样戴在手腕上,实在是有些反常。 不过反常不反常都不是她该问的。 有情人分离总是叫人伤怀,张沁沁在心里叹了叹气,便转身告退。 身后依旧传来伶人的凄凉歌声,如歌如梦,如诉如泣。 …… 时间一晃,又是一年春 王阿花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云梦来的柚子。 云梦善产柚,柚甜。王阿花大口大口吃着,有菜有肉有果子吃,她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实在是滋润。 这大半年的时间,宫里陆陆续续生出了不少的事情,王阿花也听到了些消息。 科举改制的圣旨在去年年末昭告了天下,连同一封新帝的罪己诏一齐发了下来。 王阿花大约能猜到裴安懿是怎么办成这件事的。 世家旁支对祖荫的分配早有不满,如今裴安懿科举改制早就合了他们的心意。裴安懿只要略微挑拨,世家内部就自己乱了起来,加上外部又有人心相逼。 世家之力再强大,也抵不过民心所向,更何况世家内部也不统一。 磅! 许言锻一双大刀使得虎虎生风,一双大刀向她掷去,堪堪插在离她两寸的地方。 “阁主好刀法。”王阿花望着面前离着两寸的刀,笑道。 许言锻负手而立,“少来这些漂亮话,你都多久不拿剑了,如今都不知道手生成什么样子。” “起来,和我比划两下子。” 王阿花掩面捂着胸口的伤口,做出吃痛的模样,虚弱咳嗽道:“哎呀呀,在下忽然觉得伤口——” “你少来,我这一刀大夫说早养好了。”还没等王阿花演完,许言锻打便断道,“你这一套都装多久了,一年半载的,也不找个新借口。” 王阿花笑着拿起剑来,“看来今日在下是避无可避了。” 言罢,取刀,王阿花闪身斜走,顺手将面前的方桌往前一推。两人一招一式比划起来。 王阿花后来才知道,这许言锻是江湖上采莲阁的阁主,采莲阁,听起来有点像个青楼的名字,看起来也确实像个青楼——里面住的全是花枝招展充满脂粉气的姑娘,似乎男人们总会觉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便是风尘女子,这样的偏见很没道理,如脓水般令人恶心。 但采莲阁其实个打手组织。 姑娘们看起来花枝招展,实际上个个身上有些功夫,采莲阁设立便是专门来为江湖浪子平江湖上的一些恩仇往事。 当然,江湖上也没有那么多快意恩仇,于是采莲阁的姑娘们闲下来的时候也赶一赶押镖送镖之类的事情,若是江湖太平,连送镖的活计也没有什么了,一些手巧的姑娘们便会拿起手中的绣花针绣绣花,做些女红来补贴家用。 王阿花身上的伤好了之后,跟着阁里的姑娘们出去压过一趟镖,深知这些姑娘绝不是绣花枕头,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 于是王阿花便生出了些疑惑,向许言锻问道:“你这里养着这般多身手不错的好姑娘,为何不叫她们帮你去刺杀顾端?” 许言锻闻言道:“刺杀顾端乃是我的私事,怎可叫她们卷进来?” 王阿花听了这话心下生出了三分无语凝噎之感,敢情她就好意思将自己卷入私事里来? 许言锻看王阿花脸上丰富的表情,似乎是猜到了王阿花心中所想一般。“至于你嘛,一码归一码。”她踱步转身,慢悠悠道,“我救了你一命,你便要报答我,而我眼下又恰好有要你报答的地方。” “倒也不用谢本阁主给你一个报答救命之恩的机会。” 如此浑然天成的逻辑,王阿花辩无可辩,心里又多加了几分无语凝噎。虽是这样说,但许言锻待她确实极好的,最好的药给她来养伤,采莲阁的伙食好像也很不错,待她伤好得差不多后,又天天来找她切磋。 看起来是个逻辑浑然天成的武痴, 不过至于顾端,王阿花觉得也不用等自己出手,想要顾端命的人进来好像突然就多了起来,那人买了一批接着一批的杀手,更不要钱似的来刺杀顾端。 常人哪里顶得住如此高密度的刺杀,顾端不出所料的病倒了,身体日渐垮了下来,最近干脆连门都不出了。顾家一应大小事务,全给了他自己的独子顾柳然。 不过顾柳然顶着断袖的名声,几大家族都不大待见他。 顾家隐隐有了颓势。 顾端看样子活不过今年,要不病死的,要不然就是死于刺杀,王阿花曾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过许言锻,觉得压根儿都不需要自己出手,仇人就会死掉。 王阿花觉得这本来是一件喜事,但是这位逻辑浑然天成的武痴听了之后脸上竟然露出了三分愁色,“这可怎么办,我还没亲手杀了他来报仇呢,他如何能死得?” 王阿花:…… 王阿花其实不是很喜欢回忆往事,她总觉得,一个人要是一直背着记忆而活,太过沉重,活得一点都不快活。 但住在采莲阁的这些日子偏巧发生了一件闲事,牵扯出了王阿花的一些旧时记忆。 押镖之前,采莲阁的姑娘们总会去堂里上一柱香,以求平安。 堂里供奉着一座像,这像看得王阿花眼熟极了。 王阿花盯着看了半晌,隐隐约约记了起来。 许言锻见她一直盯着这座妇好像,便上前问了几句。 王阿花开了一壶酒,饮了一大口,想了想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像眼熟,我从前在一处洞里也见过。” 许言锻颔首,“这像是妇好像,许多地都有供奉,你从前见过也很正常。” “妇好?” “妇好是商王武丁的三位王后之一,”许言锻絮絮说道,“相传她手持两把十公斤重的青铜钺,一生征战九十余次,从无败绩。” “很多女子做武活都会拜一拜妇好像,祈求平安,你从前见过也不稀奇。” 王阿花饮了酒,话匣子也打开不少,她看着这座妇好像,笑道:“这妇好像还怪灵验的。” “怎么说?” “我从前因为风雪被困在了一处洞中。” “外面风雪大得很,我这个人那个时候年纪尚小,又冷又饿的,挺害怕在这种冰天雪地里一个人过夜的。” 王阿花小酌了一口酒,眼神望着远处,陷入回忆中,声音也变得轻了起来,“后来洞中有座妇好像,我拜了拜,在心里说了说我的忧惧。” “后来呢?” “后来?”王阿花轻轻地笑了笑,“后来我转个身,才发现这妇好像后面竟然躺着一个女子。” “女子?是何人?” “不知道,”王阿花摇了摇头,“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她戴着长长的面纱,从头到脚大半身体遮得严严实实的,想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共处一处,你连人家是谁都没弄清楚。”许言锻道。 王阿花转动着酒碗,笑道:“我那时候一身黑衣窄袖,头发高高束起,许是她把我认成了男子也未可知,荒山野岭的她见到我到时候下了一大跳呢,紧紧攥着一支簪子,浑身发抖。” “我见她饿极了,捉了只斑鸠给她烤了吃。”王阿花转着酒杯的手渐渐放缓,“总之有个人能跟我说说话,我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 长公主府。 虽是已经开春了,但裴安懿的房里还是烧着炭。 她这一病便病了小半年,落下了个畏寒的毛病。不过到底是年轻,大夫说不浸冷水慢慢养着,这毛病总归能养好。 裴安懿的指尖一寸一寸,抚上面前的圣旨,这道圣旨比寻常圣旨长了整整一丈,当得上古今第一道圣旨,上面密密娟细小楷,写下了科举改制的大体事宜。 有了这道圣旨,一是寒门子弟通过科举便可以直接做六品官,最高可做五品官,二是女子也可科举。 今年春闱便会加考一场,女子可直接参加会试。 这世间待女子多有不公,寒门只是一把刀,一把切开口子的刀,她此举最最要紧的就是叫天下的女子皆可入朝堂,能够做官。 她本以为在大殿上提出开女子科举之先河会惹来议论纷纷,没想到事情办的出奇的顺利。所有人听完她的提议只是笑了笑,觉得她在闹笑话。 他们没有大动干戈的反对这条女子也可做官的改制,亦或者他们是不屑于浪费精力去反对,因为在在这群迂腐老头心里,家中只会织布梭衣的小女儿家哪里会有治世之才。就算女子亦能科举,又哪里能做高官呢。 他们世家在朝堂上只顾反对寒门的子弟,只不过这件事已然是民心所向,反对之声不过是扬扬止沸螳臂当车。 如此,科举的改制,便定了下来。 裴安懿指尖抚摸着圣旨上的“女子”两个字这只是一个开始,自己花了一年多方种下了这颗种子,只待今年春闱之时结出果实。 想罢裴安懿忽然又叹了口气,心中涌起淡淡的哀婉,若是她还在自己身边的话,想必今年的武举她也是会参加的。 只是……天底下哪有那么多花好月圆人长久之事。 裴安懿又低低的咳嗽了几声,她长久的风寒未愈,全长安最好的大夫说,她这话寒气入体,得养着。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心病。 长久的,午夜梦回之时,自己便能在梦中见到她,起初是桃源村的初见,再后来便是教她写字,再再后来,便是月下那一见,还有除夕夜烤斑鸠……朦朦胧胧间,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雪天,那个在洞里的初见。 梦中出现的,反反复复也只是那几个场景,裴安懿才惊觉,原来两世,自己和她其实如浮游短暂相逢,连共处的值得在梦中回忆的记忆,都这样的少。 可她还是夜夜梦见这些。 她被魇住了,若不是甘愿沉沦,没有梦能魇住她。 有时候她会觉得这样也好,白日相思,梦中相见。 吱吖。 门开了。 张沁沁闻着满屋浓浓的熏香味儿皱了皱眉头。 前些日子,裴安懿叫她去寻了西域的一种引梦香。据说这种引梦香能叫人夜夜与所思之人见面,只是伤身,不宜多用。 张沁沁望着裴安懿乌黑的发髻上挽着的一朵白花,欲言又止。 走了进去,道:“殿下,那件事情有消息了。” 裴安懿淡淡抬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张沁沁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函,呈上。 “暗网那边顺着查到了,那日动手的黑衣女子来自一个江湖组织。” 裴安懿素手将密函拆开,睨了一眼,信笺上用娟细小楷写着三个字。 采、莲、阁。 27-30 第27章 春夜重逢 第二十七章 张沁沁觉得自己很是有经商之才干,不消一年,她便将各个铺子田地的盈利翻了三番,算是在长公主这边站稳了脚跟。 长公主是个出手大方阔绰的,也没亏待她。 有钱能使鬼推磨,在暗网上透进去的银子当然不能只是听个响,大把大把银子花出去,这暗网也有模有样的运作了起来。 长公主第一次动用暗网,要查的便是那场刺杀的背后主谋。 江湖人手,到底不是训练有素的专门杀手,留下的破绽线索极多,不费力的一查,便查到了顾端身上。 许是顾端觉得自己权势滔天,就算查到了自己,也无人敢动自己,这种想法实在是很危险,但张沁沁又觉得人都是这样,被权势浸润久了,就越发不小心谨慎了。 所谓登高跌重,不可谓不防。 流水的银子花出去,顾端几乎每一日都有着一批又一批的江湖杀手伏击。而裴安懿却反常的只教杀手做出刺杀的样子来,却不真正的去刺杀顾端。 此举在张沁沁眼里无异于实在白白浪费银子,她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银子就这样被裴安懿败了出去,心中不免肉疼,实在是忍不住了,她开口问了句裴安懿“此举是何意?”,只见面前的长公主杀意凛凛,寒声道:“这样随便死去,岂不是便宜了他。” 张沁沁彼时尚且不解此举,过了段日子,她便渐渐明白过来这位长公主殿下意在何处。 一场接着一场的刺杀,就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顾端是真的病了,缠绵病榻,索性连府都不出了。 秋闱春闱按惯例是由礼部尚书担任主考官,侍郎协助,如今顾端病倒了,礼部尚书的位置便空闲了,裴安懿一手促成的改制,如今很得民心,要她做主考官的呼声很高。 裴安懿眼下大有成为自古以来第一位担任主考官的女子。 此事若成了,实在是前无古人之举。 况且裴安懿表面上虽是为寒门谋划,实则在改制的圣旨里给天下的女子开了个口子。 若是一切顺利,裴安懿以女子之身参政这件事情,虽是前无古人,但未必后无来者。 想至此处,她愈发佩服起这位长公主殿下的运筹帷幄之才来。 裴安懿望着信笺上的字,轻声一字一顿道:“采、莲、阁?” “没错,只是蹊跷的是——”张沁沁皱了皱眉头,继续道,“只是蹊跷的是,这采莲阁原本不是一个专门杀人的组织,也不知这顾端是如何说动采莲阁的。” “既有联系,便一定会留下痕迹,”裴安懿轻轻将手中的信纸放入炭火中烧成了灰烬,望了眼外面渐晚的天色,道:“张小姐若是不及,便一起留下来用了晚膳,再随我一道去看看顾尚书,到底是病了这么久,也该上门探探病了。” …… 入夜,繁星森森,灯火点点。 王阿花将随身的长剑取出,拿出帕子沾了点酒,仔细擦拭着。 周身家当,不过长剑一柄,短刀三支,匕首一把,银针若干。 待擦至这把通体浑黑的匕首时,王阿花的手滞在了半空中。 上一次拿出这把匕首,还是在春日宴上,交予她的殿下防身…… 她总不愿回忆从前的日子,无奈回忆总会自己找上她来。 她无奈地轻笑一声,昨日像那东流之水,一去不复回。 许是她上次的那番话提醒了许言锻,又许是什么别的,许言锻将刺杀的计划生生提前到了今夜。 “喂。你为啥一定要亲手杀了他呢?”王阿花有些不解,仇人自当杀之而后快,若是有一天她听到自家仇人客死他乡她必当痛饮三坛子酒来庆祝这等高兴事情,绝不会像许言锻一样忧愁遗憾仇人竟没办法被自己手刃。 许言锻罕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为复杂的神情,没有回答王阿花,转而道:“此去,我来刺杀,你去一趟书房,替我去取回一样东西。” “何物?” 许言锻将手中的刀向前一递,“那书房里,应当放着与我手中这把刀一模一样的长刀。” …… 镂空雕花的中门,转角的名贵石砌,层楼叠榭,跨过高高的门口,走在青石铺地的院落里,中间是月亮门过道,穿过月亮门,便是前院。 小时候李飞远有意想要同顾府结亲,带她来过许多次,她对这顾府宅邸布局还有些印象。 张沁沁覆着面纱,跟在后头,略微抬了抬眼,梨木雕花椅,绿地套紫花琉璃瓶,还有青绿古铜鼎,紫檀木香案……院子里的陈设乍一看不显眼,却样样都是名贵之物。 裴安懿明面上还是算作顾府的贵客,顾端还是撑着病体,起身亲自到前院去见了裴安懿。 裴安懿垂眸淡淡道:“孤记得,孤从前还能在内院里玩耍一二,如今果然是今非昔比了,现在孤得在前院里见顾尚书了。” 顾端抿了一口茶,笑道:“从前大晟也没有女子为官入朝的先例,殿下也是,今非昔比了。” 裴安懿饮茶不语,脸上无悲也无喜。 裴安懿素来很讨厌这种逢场作戏的场面话,几句寒暄客套下来,她胃里已然泛起阵阵恶心之感。 就在裴安懿强压着恶心打算继续聊聊的时候,外头突然吵闹得很。 只见远处冒出一处火光,有人惊呼走水。 有小厮来报,西面有一刺客,在西南角放了一把火。 西南角正是顾柳然的院子,顾端对这个宝贝独子看得实在是紧,听此消息,叫下人扶着上前急急走了两步,又听到了顾柳然失踪的消息,急火攻心,一时间晕了过去。 裴安懿眼里闪过惊诧,今夜的这把火……她朝着张沁沁递了个眼神,张沁沁摇了摇头,今晚的这一出不是她安排的。 不管是何人动的手,倒给了裴安懿浑水摸鱼的机会。 昏死过去的顾端身旁还有七八个小厮急着拿参汤来灌。如今顾柳然失踪,顾端昏迷不醒,正是顾府群龙无首之际,裴安懿朝张沁沁使了个眼色,张沁沁心领神会,果断站了出来,朝着周边的侍卫冷声喝到:“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顾尚书如今这般皆是忧心顾公子所至,你们还不快去救火。” 如此一喝,名正言顺地将侍卫支开了一大半,众人将顾端抬到了后厅的小榻之上,裴安懿叫张沁沁顾好眼下的情况,自己则是凭借着记忆趁乱走去了内院,摸去了书房。 张沁沁一边用手搅着面上的面纱,一面望着小榻之上昏迷着的顾端。 她曾在春日宴上遥遥见过顾端一面,彼时他还是风光无限的顾尚书,权势养人,虽年近六旬,但发角没有一丝白发,看上去精气神像个中年人似的,如日中天。 如今病来如山到,一年半载不见,鬓角白了大半,背也驼了,乍一看上去竟像是个八旬老者。 岁月无情。 正在张沁沁感慨之际外头忽然传来喊杀声,张沁沁心头一紧,心道这顾端莫不是坏事做尽,眼下*病得快要死了还有仇家等不急的找上门来手刃他。 手刃仇家也便算了,她不想给这老头陪葬啊。 她这辈子还有银子没赚够呢! 张沁沁的心登时便紧张了起来,环顾四周,这厅堂空空,竟无一处地方可让她躲。 许言锻解决完外面几个侍卫进到厅堂之时,便看见一位鹅黄色覆着面纱的女子像只大鹅似的急的满屋子乱窜。 而那顾端正昏昏然在小榻之上,面色惨白,身薄如纸,不省人事。 许言锻收了刀,站在门口轻咳了一声。 张沁沁闻声望去,只见一身形高挑的黑衣刀客黑布蒙面,抱刀立于门口。 张沁沁避无可避,只期待这黑衣刀客是个明事理的,要报仇便报吧,别牵扯上她。 想罢,张沁沁用手指了指小榻之上的顾端,接着十分自觉的闭上眼睛,转身面壁,表示自己绝不会观摩这位英雌的行凶现场半分。 许言锻见状心中顿觉有趣,打趣这位鹅黄色女子道:“夜深人静,姑娘怎的在这里?” 张沁沁没料到会被这一问,她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得飞快,思忖了一会儿,她从眼眶里挤出几滴眼泪来,呜咽哭诉道:“我本身良家女,无奈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哪知这顾尚书见色起意,将我掳来这里。” “小女子宁死不从,还望侠士替小女子做主!” 许言锻胸中顿觉一股正气直冲脑门,这顾端本就是个薄情负心汉,如今竟连礼义廉耻都不顾,干出这晴天白日强抢民女之事,实在是令人气恼! 许言锻扶起面前的女子,道:“姑娘放心,待他醒来我将一些事情问清楚之后,便手刃了这厮。” 言罢,又从怀中掏出两锭银子出来,递给张沁沁。 张沁沁望着面前的银子,眸中亮了亮,却又碍于方才的谎,忍着想去拿的手,用帕子拭了拭泪,期期艾艾地问道:“侠士这是做什么?” 许言锻望着眼前的人,歪了歪头,思忖了一阵,又将手中的银子收了回去。 张沁沁的视线跟着银子走,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到手的银子给飞了。 “是在下考虑不周了,”许言锻和声道,“姑娘双亲都不在了,孤苦无依,光给银子肯定不够。” 张沁沁在心中暗道,其实给银子就够了…… 许言锻接着道:“不如姑娘跟着我回去,我们那里养了许多像姑娘这样孤苦无依的女子,姑娘过去定然不会寂寞。” 张沁沁一面在心中想着回绝的话,一面在嘴中问着:“不知侠士要将我带去那里?” “啊,姑娘且放心,那地方有山有水,是块好地方,名叫采莲阁。” “采莲阁”三个字如同一记闷雷在张沁沁的耳边炸开,张沁沁瞳孔皱缩,险些没绷住。打好腹稿的拒绝之语到了嘴边被生生咽了下去,张沁沁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等掉大饼的好事情,真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递了枕头。 张沁沁颔首道:“如此,便就劳烦侠士了。” …… 按照许言锻的计划,她会放一把火,来一套声东击西,将侍卫引去救火,她去刺杀顾端,而王阿花便去书房替她取刀,两人在城门西南处汇合。 许言锻原本计划中是打算在东边放一把火,王阿花思索了一下,问道:“你既然去过顾府,那你可知道顾柳然的住处?” “知晓个大概方位吧。” “既如此,那这把火,能不能从顾柳然的住处烧起。”王阿花问道。 “可以是可以,左右是把侍卫引到一处去方便便宜行事,”许言锻负手而立,问道,“不过你是和这顾柳然有什么旧仇吗?” 王阿花望着远处不言,半晌,道:“从前,是有一些旧仇,只是碍于从前的身份,贸然去报复他会给……”她觉得喉头一哽,顿了顿,继续道,“会给身边之人带来麻烦,故而久久没有报复。” “如今我已是自由身,机会难得,自然是顺便把这笔旧账算了。” …… 许言锻的计划不甚高明,却进行得异常顺利。 阖府的侍卫都被引去了西厢救火,这书房周围便只剩下了寥寥十人,以王阿花的身手,不消三两下便解决了。 潜入书法,夜色已至,王阿花不敢点燃烛火,怕引来旁人,手中拿着火折子,细细在这昏暗之处摸索了起来。 她先是沿着书房四四方方的周围走了一圈,这个书房内里不大,不过三四丈宽,五六丈长。 堪堪转完一周,王阿花便发觉了不对劲之处,这书房从外面看上去占地不小,没道理里面如此逼仄。 果真有密道。 王阿花也不明白,为何这些世家大族总喜欢修一些密室来藏一些东西。 忽然,王阿花身形一顿,凝神细听。 有脚步声朝着此处走来。 王阿花赶忙熄灭了火折子,猫身躲在了桌子下。 脚步声愈发的近了,细听这脚步声,倒不像是会武功的。 这叫王阿花松了一口气。 吱吖一声,门开了。 黑暗中王阿花攥紧了手中的短刀。 来者动作很轻,亦没有点火,从怀中掏出一枚夜明珠,似乎是来过此间,熟稔地走向东南角的柜子处,轻手轻脚的翻动着什么。 翻动一阵后,似乎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便有直接来了案前,翻弄着案上的信笺。 王阿花猫身在桌案下,屏气凝神。心里却有了底,一夜遭两贼,看来这顾端实在是不懂与人为善的道理。 她和今夜第二位不速之客离得这样得近,几乎都听得清她的裙角衣袂在黑暗中发出轻轻的沙沙之声。 衣袂飘飘,几乎就要触到她的鼻尖了,虽然身在黑暗中看不清来者的脸,但来者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好闻的香味,是从前她家殿下常用的香,百合幽兰,清冷淡雅中有泛着微微的苦味儿。 春夜有些微微的寒气,冷空气中夹杂着熟悉的百合幽兰的香气,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扑进了王阿花的鼻腔,充斥着她的大脑。 如今闻到这熟悉的味道,王阿花晃神,心中竟然生出几分痴心妄想起来,艾艾期待着来的人会不会是她。 王安花自己都觉得自己此刻的念头简直是荒谬至极,高门贵女,皇室血亲,怎会在这夜半三更之时跑来顾府的书房里?这百合幽兰又不是她家殿下独有的香,许是巧合罢了。 王阿花在心中自嘲,自己这样约莫是昏了头了。 正在王阿花思绪纷飞的时候,案前的女子将夜明珠放在案前,本是为了方便查看案上的物什,却不想宽袍大袖,一不小心将夜明珠擦落桌沿。 眼看着这夜明珠即将坠地,发出清脆声响,王阿花思量着若是弄出声响,那么今夜她们二人谁都会被发现。 于是王安花伸手一托,将夜明珠稳稳接住。 裴安懿失手将夜明珠扫落,在背后生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引来旁人,她已在心中找好了三五个理由搪塞前来的侍卫。 哪知三四息之后,却没有听见夜明珠坠地之声,裴安懿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这桌案底下藏着一个人! 裴安懿顿时万分警觉,这屋子里还有第二个人藏于桌案之下,而自己站在桌案前如此之久,竟毫无察觉! 裴安懿低声问道:“谁?” 哪怕只有短短一字,王阿花也听了出来。 熟悉的声音在王阿花的耳片耳畔响起,王阿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也空洞洞的,只有一颗温热的心脏在胸腔孤独而热烈的跳动着。 思慕的人,如今近在咫尺! “何人?”裴安懿又问了一句,她冷静了下来,在心中暗暗思索着,虽然敌友不明,但如此久的时间,此人却没有伤害自己,至少可见来者不是敌人。如今,她们两个人同在一室,她稳稳接住了这颗珠子,显然是不想发出声响让别人发现。 如此说来,或许可以暂寻合作,相安无事。 王阿花轻咳了一声,压低嗓子道:“自然是和姑娘一路的人。” 她整理好面纱,慢慢起身,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一寸一寸掰开裴安懿紧握的手,指尖缠绕,像是一场缱倦相拥。 王阿花缓缓将夜明珠放入裴安懿的手中。 夜明珠本就灯光微弱,来者又蒙着面纱,裴安懿看不清来者的面容,只是觉得黑暗中落在她身上的那道目光,如此炽热,又如此的熟悉。 第28章 方觉今是而昨非 第二十八章 王阿花的双颊隐隐发烫,借着昏暗的环境,才没叫眼前人发觉异常。 裴安懿低声开口道:“既是一路人,不如我与姑娘各自便宜行事。” 王阿花没说什么,转身向后排的书架子摸去,算是默许了裴安懿的提议。 殿下呀殿下。 王阿花不敢点火折子照明,只得抓瞎在书架子上胡乱摸上一通,自然是一无所获。 裴安懿立于案前,翻遍了桌案上的所有信笺,亦是无所获。 想罢,她略微思索,便想到了暗室。 世家大族总喜欢修建些暗室去藏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裴安懿转身亦来到了王阿花摸索过的书架子上。 裴安懿从左到右用指尖细细摸索着架子上的灰尘,发现了端倪。 再怎么仔细打扫,不可避免的会落些灰上去,而第二排的左端光亮几乎没有一丝灰尘。 裴安懿扬了扬嘴角,轻轻将架子上的书取下。 随着裴安懿将书一本一本拿下,吱吱呀呀响起细微的机关发动的声音,左侧的架子竟然缓缓右移,挤出一个堪堪只能叫一人进入的甬道出来。 裴安懿略微松了一口气,将手头的书略微放在身后的桌案上,提群便欲进去。 就在那书接触桌案的一刹,王阿花忽然听到机关之处传来极其细微的一声异响。 长久的训练叫她几乎是处于本能的俯身,动作比脑子快,待反应过来之时,王阿花已经顺手将左侧的裴安懿一道按下俯身于石砖上了。 地面传来丝丝寒意,夜明珠发出幽幽微光,冷空气中混杂着百合幽兰的香气。她们此刻是站得如此之近,近到自己几乎都能听到身边之人轻细地呼吸声。 这呼吸声实在是……勾人心肝。 王阿花第一次觉得习武之人五感通达也不是一件好事情。 一息,两息,三息。 时间流逝,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王阿花的心态逐渐发生了变化,逐渐感觉到一些尴尬。 “咳,”王阿花压低了嗓子,“我以为会有暗器机关,多……多有得罪。” “无妨,”裴安懿清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王阿花能感觉到身旁的人整理衣袍,正欲起身。 吱吖 又是一声异响。 这声异响响动不小。 王阿花稍稍松懈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下意识地按下裴安懿整理衣袍的手。 触上的一瞬间王阿花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那手凉得惊人。 裴安懿左侧的屏风应声而倒。 那屏风不知是用什么材质的木头做的,重得惊人,要是压下来,虽不一定会压死人,但也必然会被伤到。 王阿花左手穿过裴安懿的发丝,一手扶住了将要倾倒的屏风。 发丝零零散散落在王阿花左臂和手腕处,如春风里纷飞的柳枝。 王阿花轻轻扯了扯裴安懿的衣袍。裴安懿心领神会,蹑手蹑脚的起身出去。 左侧一空,王阿花顺手好发力了起来,将屏风扶正,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裴安懿站在甬道前逡巡。 王阿花见状,走上前来,点燃火折子,走在前面,示意裴安懿跟在自己的身后。 甬道狭隘细长,王阿花缓缓向前走去,听着后面的脚步声,心中不免生出一点惆怅起来。 从前自己总是跟在裴安懿半步后面,随她进进出出,长久的注视着她清冷如弯月般的背影。 如今走在裴安懿的前面,还是头一回。 “姑娘,”裴安懿出声叫住了走在前面的人。 王阿花步子一顿,却不敢回头。 裴安懿清冷的声音在王阿花背后响起。 “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 …… 御书房里,裴荣辰穿着信王冕服,静静等着新帝的召见。 他不得不认可,那个女人是有有手段有魄力的,短短一年,便将朝堂上的格局翻了一番。 那日离宫,他问她,她只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那日只当她不自量力,如今他倒有了三分好奇裴安懿求的是何种道。 想罢,小黄门将他引去寝殿。 裴荣辰理了理衣袍,踱步而入。 裴怀远坐于上首,望着底下的独子心中有些烦闷,夜深露重的,有什么事情非要这么晚了来说,扰人好眠。 裴荣辰敏捷地捕捉到了这位新帝的不耐烦,他的心中划过一丝厌恶,但面上不显,依旧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 裴怀远向他挥了挥手,道:“朕与你君臣父子,不必讲这些虚礼。” 虽面上不显,但裴怀远心中其实烦得很,想道这小兔崽子,这个点把自己喊起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在这里跪着。 裴荣辰依旧跪着,道:“儿臣此举是来向父皇道喜的。” “喜?”裴怀远疑惑,“朕有何喜可道?” “如今朝堂之上隐隐有了返本归元之事,父皇的掣肘日渐消散,儿臣前来提前恭贺父皇即将大权在握。” 虽然裴荣辰一字一句皆说在了裴怀远的心坎上,但这般晚了就单单只是来对他道声恭喜,无异于脱了裤子不拉屎还要抢占茅房,令人生厌的很。 裴怀远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朕知道了,没什么事情你就先回去吧,朕看夜也深了。” “父皇,”裴荣辰脸上做出焦急的模样,堪堪上前去走了几步,“父皇,儿臣……儿臣、儿臣……” “有话给朕快说。” “如今世家之力渐消,儿臣虽欣喜父皇即将大权在握,可、可亦忧愁卧榻之上岂能容下他人酣睡。终日忧心,夜不能寐,故而不顾夜深露重,前来叨扰父皇。”裴荣辰故作忧心道。 “他人酣睡?”裴怀远微微向前探了探身体,“此话从何讲起?” “父皇可知,今年春闱的主考官,呼声最高的是谁?” 裴怀远一听此话,心中便明白了他这个儿子的意思,他缓缓转动手中的扳指,想了半晌,道:“她?她不会。” “小小女子,还能把天捅破不成。” 裴荣辰不答,只说句“父皇深谋远虑,自然想得比儿臣更远。” 他急迫地去证明裴安懿有多么大的威胁,反而会适得其反引火烧身,如今的“孝子”角色他扮演得是愈发的得心应手了。 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不需要他如何侍弄,自己就会生根发芽。 …… “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 闻言,王阿花大脑一嗡。 沉默片刻,王阿花压着声音道:“未曾见过。” “方才多受姑娘照拂,才会思觉与姑娘是旧时。”裴安懿轻咳几声,“若是初见,那我便在这里谢过姑娘的古道热肠了。”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王阿花听着身后轻轻的咳嗽,心尖颤了颤,皱着眉头想,年前的风寒莫不是到如今还没好。 穿过狭长的甬道,两人豁然开朗,进入了一方小小天地中。 那是一间石室,地面上积起了厚厚的灰尘,被这四散的灰尘一激,裴安懿又掩面低咳了起来。 王阿花皱着眉,心道这顾家主真是懒散,此间密室纵使不便让扫洒的小厮进来,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动手来打扫一二吗?如今灰尘纷飞的,真是个不爱干净的主。 王阿花从怀里掏出另一份面纱,在黑灯瞎火里向后递去,道:“如今和姑娘相逢于此,便也谈得上一句缘分,只是做这件事情,越少人知道面容越好,姑娘先将这面纱戴上,我再点上火烛。” 裴安懿接过面纱。 王阿花取出火折子,在黑暗中摸索着烛台。 烛火微光,照亮了这间小小密室。 这间密室四四方方,像个小盒子一般,四周杂乱地散落着账册信笺,中央有张小桌,小桌上面,摆着一把威风赫赫的刀。 王阿花压低嗓子道:“如此,姑娘同我今夜便各寻便宜,井水不犯河水。” 裴安懿应声,先去翻看了架子上的账本。 顾端到底是久经仕途多年,这些账本,充其量只能证明他多占了几亩田地,如同隔靴搔痒,对他造不成什么影响。 不过采莲阁……倒是有了些线索。 裴安懿随意捡起地上的画卷,地上四散的画卷画得都是同一个女子,时而身着罗裙弹琴,时而舞着大刀练武,时而小家碧玉,时而英气逼人。 画卷上提着寥寥半句诗, “采莲承晚辉” 王阿花自然也注意到四散的画卷,打开来,她额角上的青筋跳了跳。 那画中女子,同许言锻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算算许言锻的年纪,这画中女子应当是许言锻她娘没跑了。 王阿花很难不联想到话本子里一些薄情郎君负心汉的故事。 想罢,王阿花走上前去,细细端详着许言锻口中所说的这把刀。 这刀藏于这石室之内终日不见光亮,刀身却依然寒光凛凛没有丝毫生锈,可见是一把好刀。 王阿花是个惜物的,不忍看到宝物蒙尘。她取出一块帕子,将这刀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刀身光洁如新,刀面微微反光,接着烛火映出身后人的背影。 王阿花动了心,将刀身微微一斜,裴安懿的背影便映在了上面。 自己生怕露出什么破绽,连转身过去看身后的人一眼都不敢……王阿花在心中苦笑,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此时此刻,她才对“别离”两个字有了那么一点实感。 原来她同她,真的再无相见的理由。 理智告诉她,这是一件好事。一段无果的情,或许就该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自己与殿下,不过是一个小小侍卫,对于这个侍卫来说,这样的情是万万要不得的,她的情叫她痛苦,她不愿余生都以一个侍卫的身份默默看着那个人。 但再怎么理智再怎么自诩清醒,王阿花的心也在此时控制不住地狠狠作痛起来。 相逢人不识,方觉今是而昨非。 第29章 她终于在这人间活出了个人样 第二十九章 王阿花觉得许言锻真的是一个很难懂的女子。 如此狠厉地说着想杀顾端,自己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朝廷命官的府宅里面纵火,大好的计划,人都到顾端跟前了,结果居然没杀掉顾端。 对于如此之反常离奇的行为,许言锻给出的解释是,自己本来是想将一些前尘往事全都问清楚之后,再要了顾端的狗命,但未曾料想顾端被这么一把火吓得昏死过去,久久未醒来。许言锻将厅中的茶水尽数泼了去,那顾端依旧没清醒。 没有办法,许言锻只能另寻他法。 不过此去顾府,也不是全无所获。 许言锻要找的那把刀王阿花给带了回来,此为一获。 再说顾府的大公子顾柳然,因着大火被烧伤了好大一块皮,虽救了回来,但人已经没个人样了。听闻那顾柳然自从断袖之癖的消息传开之后,消沉了一段时日,后来干脆自暴自弃起来,借着自己这张脸诓骗伶人小厮,变着法的玩弄,竟闹出了人命来!如今容貌尽毁,乃是叫他再也不能诓骗良家子起来。王阿花既替裴安懿算了一大笔旧账,又攒了一大桩功德。此为二获。 再说许言锻,出去一趟,还带了个人回来,此为意外之获。 听许言锻说,那是个水灵灵的姑娘,身世十分凄惨,漂泊无依无处可去,遂带来采莲阁,也算是寻了一处归处。 王阿花闻言当下便觉得有些不对劲,顾府中能藏着一朵身世如此坎坷的小白花?许言锻看起来像是没啥心眼子的,王阿花担心她被人诓骗,出言提醒道:“你这里免费养姑娘,且当心被人蹭吃蹭喝吃白食了去。” 许言锻摆摆手,道:“不妨事,新来的人我自会叫人看着她,一面养着一面看着。” 王阿花点点头,想了想,还是跟着许言锻一道去看了一眼那个姑娘。若真有端倪,自己也可帮一帮。 事后回想起来,王阿花是一百个后悔自己多管闲事看了这一眼。 只见那女子悠闲自得的坐在亭中,翘着腿喝着青菜瘦肉粥。 远处看,王阿花觉得此人身影有些眼熟,走近一看,不是张沁沁是谁。 张沁沁见了来人,亦像是见了鬼的模样,呛了一大口粥,咳咳嗽嗽的,喝了好大一口水才将气理顺。 张沁沁愕然,颤颤巍巍地指着王阿花。 青天白日的,她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见鬼了! “你、你、你不是……”张沁沁指着王阿花,半天说不出一句整齐的话来。 许言锻见状不解,问道:“怎么,两位是旧相识?” “额……”王阿花扶额无奈,此事着实说来话长,但这些时日她能看出来许言锻的的确确是个好人,自己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如今还要骗着人家,她实在是良心有愧。 于是她给自己搬了一个小马扎,再倒了一大碗茶水,打算将这件事情从头讲起。 …… 王阿花隐去了重生这样离奇的故事,从头一五一十将事情道来,一直絮絮叨叨地讲到了天黑。 张沁沁不知道从哪里掏出的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饶有趣味地听着,还塞给了许言锻一把。 许言锻听后点了点头,极其精简地将王阿花絮絮叨叨所言的一大堆概括了一通:“也就是说,你为了躲开你相好的,想出了假死以金蝉脱壳这么个馊主意?” “啊?”王阿花被许言锻奇诡的思路惊到啦 张沁沁则附和道:“对,就是这么个事情。” “什么这么个事情,怎么就这么个事情了,”王阿花辩驳道,“殿下怎可是我的‘相好’的,我、我、我是——” “你是个临阵脱逃的胆小懦夫。”许言锻接着王阿花的话道。 “对对,”张沁沁继续附和,“就是这么个事情。”言罢拍了拍许言锻的肩膀,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来,“许兄,你说得太对了。” “对什么对,”王阿花大声道。 许言锻将手中的瓜子放下,一板一眼地问道:“如何不对,我且问你,同你雪天烤斑鸠的是谁?” 王阿花:…… “同你月下喝酒的是谁?” 王阿花:…… “同你醉酒亲嘴的又是谁?” “这不算是相好的,那什么才是相好的?” “可是、可是、可是……”王阿花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是……” “可是,她是殿下啊。” “殿下又怎么了,”张沁沁一手磕着瓜子一手道,“难不成,又不是什么断情绝爱做了姑子去。” 王阿花闭眼,摇了摇头,道:“她是殿下,我是侍卫,她是君,我是臣。” “且不说殿下对我的情是不是我想要的情,哪怕真的殿下能有片刻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但、但谁能保证殿下的目光永远停留在我的身上呢?”王阿花眼中流露出痛苦,“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日她若是要弃了我……” “我要以什么身份站在她的身边?她豢养的侍卫?还是她的……”王阿花喃喃道,“等着她厌了、弃了,难道我要像个怨妇似的日日盼着她来吗?” 她和裴安懿之间从来都不平等,身份、地位……难道她会幻想在爱情中她们是平等的? “我有一段情,心悦一个人也不犯什么律法,可我、可我不要那样稀里糊涂地就过了一辈子。” 闻言,张沁沁和许言锻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你说的有理。”半晌,许言锻打破了沉默,率先说道。 张沁沁几次欲开口,她想起裴安懿鬓角簪上的那一支白花,又望着眼前的王阿花,再三犹豫,又将嘴给闭上了。 她以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为眼前这位是个糊涂鬼,没想到是大智若愚,事事通达。 眼见着气氛因着她这番话低迷了起来,王阿花也拿了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道:“许阁主,这张家小姐明显在身世上诓骗了你,如今她意图不显,怕是不怀好心,你不生气?” “啊?”张沁沁竖起脑袋,放下瓜子,尖声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你休要转移话题。” 许言锻负手点头道:“阿花姑娘说得虽然有理,张姑娘若是作出对我采莲阁不利的事情,许某人自当恩仇分明。” “小气,就吃了你采莲阁几颗瓜子,本姑娘又不会赖着你。”张沁沁瘪嘴,将瓜子壳向桌子上一扔,嚷道。 王阿花笑而不语,目光黏在了面前斗嘴的两个人身上。 她以前从不觉得有什么天道,若是真有天道,那为何自己从没做过孽却要像一只轻飘飘的鬼一样游荡人间。 如今重活一世,她却生出了三两分感谢上苍之情。 感谢上苍,重活一世,有心,有情,有所求,有朋友……她终于在这人间活出了个人样。 且说裴安懿那边。 从顾府回来之后裴安懿便没再见过张沁沁,张沁沁一日前飞鸽传书给她,只说是趁着休沐去长安周边云游一阵,至多一月便回。 的确是张沁沁亲笔所书。 虽觉得不太对劲,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裴安懿没有追问到底。 至于密室中的那副画册,暗网倒是很容易的便查到了些许端倪。 那画册上的女子曾是一名刀客,约莫三十年前来了逃难来了桃源村,在桃源村开了一个武馆。听说后来捡到了个男人,再后来男人跑了,她也把武馆给关了。 那个男人就像个幽灵一般,只存在于桃源村老村民的嘴中,裴安懿想查,却怎么也查不到丝毫痕迹。 裴安懿喝了一碗暖身的汤药,皱着眉心。且说春闱,明日早朝应该便会将主考官的人选定下来……民间自己的声量很大,这主考官本来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但裴安懿的左眼皮突突地跳着,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翌日清晨。 三品以上的官员着紫色朝服,四品穿深绯色朝服,五品浅绯,六品深绿,七品浅绿……以此类推。 裴安懿穿着深紫色朝服,佩十三銙金玉带,执象笏,列于百官之首。 初上朝时,也有古板儒生上死谏,说她这是牝鸡司晨,窃权乱政。 牝鸡司晨?裴安懿在心里嗤之以鼻,这说法简直是可笑又荒唐,怎的谁规定公鸡报晓母鸡就只能下蛋的? 初上朝那日,言官死谏,她理了理朝服,寒声道:“武死战文死谏,既然大人有如此之心,那孤便成全大人。” “如今大殿之上的触龙柱上已经很久没尝过言官的血了,大人,请吧。” 上书的言官闻言一愣,料是没想到这小小女子竟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叫他去死。 做官做到这个份上,他自然是不舍得去死的。 听着面前老儒口中的推脱之词,裴安懿扬了扬嘴角,他若是正死谏,她还能叹他是一位纯臣,只是古板了点。如此贪生怕死,不过是些蝇营狗苟之辈,虚张声势罢了,虚伪得令人生厌。 他们以华美的衣袍束缚住了女子的手脚,又用时新的胭脂覆盖了女子的面容,叫女子穿着薄纱轻袍,涂着胭脂水粉,去无尽地取悦他们。 他们将女子跨坐身下,像铁或者像冰一样从她们的身子上面潦草地划过去,寻欢作乐。 他们听不见女子的锦绣华袍之下的声声悲鸣。 如今只是有一女子穿上了朝服,他们便警铃大作,生怕自己的权益被分走。 牝鸡司晨之言是何其可笑,为何母鸡就不能报晓? 裴安懿冷笑着,轻轻扣着手中的象笏。 与其祈求一切,不如让亲自裁决。 在这条染血的夺权路上,流的不该是她的血。 第30章 入局 裴怀远高坐龙椅,身旁的小黄门尖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欧阳洛向左一步,出列,朗声道:“臣有事启奏。” “今年春闱的主考官,尚未定下来,不知陛下可有人选?” “欧阳大人以为呢?” “民间长公主的声望颇高,加之此次春闱长公主一手促成的改制,臣以为,这次主考官,非长公主殿下莫属。” “一派胡言!一介女流之辈怎可担得起我大晟的主考官!” “是啊,这女子怎可做主考官。” 裴安懿听着底下那些议论纷纷,心中暗道了句“陈词滥调”。 李飞远倚在椅子上,默然地看着眼前的光景。 短短一年,他这个外甥女倒是叫自己刮目相看。 裴怀远稳坐在龙椅之上,沉默不语,脑海中反复萦绕着昨夜裴荣辰的那一番话语。 “长公主,”良久,裴怀远终于启唇,“长公主意下如何?” 显然,若真有意让她担任主考官,又何必征询她的意见。裴安懿心中明了,这不过是帝王的一次试探。 裴安懿早已准备了一套周全的说辞,她以退为进,缓缓道:“主考官之职至关紧要,孤以为,非贤能之人莫属。” 长公主殿下所言极是,臣窃以为李相为国家两朝元老,其才学资历,举世皆知,实乃本届春闱主考官之不二人选。附和此议者,乃李氏宗族中一介文职小吏。 闻此裴怀远不禁蹙眉,略带不悦地问:“李相,您意下如何?” 李飞远端坐椅中,轻轻抚摸着髭须,和颜悦色地说:“老臣年事已高,虽心有余而力不足,然老臣尚荐一人,或许更为合适。 “此人是谁?” “庄亦之。” “哦?”裴怀远身体前探,“李相说的可是先帝在时那连中三甲的状元郎?” “正是。” 昔日先帝统治之际,有一位博学鸿儒,其人未涉科场,已凭一首气势如虹的登高之作名扬四海,此后更是连夺三元,荣膺榜首。惜乎性格刚正,不阿权贵,官途多舛,终究布衣素食,隐居于长安郊外。 “老臣窃以为,若能重新起用庄亦之担任春闱主考之职,必能使天下归心,亦显陛下爱才惜才之明君风度。” 庄亦之*乃名门学府之大儒,素来不齿官场中那些趋炎附势之徒,因而屡遭贬谪,终至白衣归隐。如今朝廷重邀其出仕,于外则显圣上求贤若渴之明德,于内,庄亦之仅为孤忠之臣,即便担任主考官,亦不足动摇世家大族,实为更恰当之选…… 世家无人反对,寒门亦对庄亦之的才识表示首肯。如此,这名人选便就此敲定。 裴安懿微微眯起双眸,她这位舅舅,果然是心思细腻、老谋深算。 李飞远接着提议:“春闱改革,长公主殿下功不可没。不妨请长公主亲自邀请庄亦之出仕,这可谓是以花献佛,恰到好处。” 裴安懿默然不语,观赏着‘这一出精妙绝伦的攻心离间之计。 裴怀远对裴安懿其名心存疑窦,闻言疑虑更深,心中暗忖两人定有勾连。 加之裴荣成前日夜里所言,令他面色虽不变,心中却不免波澜。于是,他缓缓开口:“此法甚善,唯独担忧路途艰辛。岂能让一介女子跋山涉水,不如令信王与长公主同行,姑侄相伴,彼此照应。” 裴安懿微微蹙眉,眼前这位九五之尊显然对她存有戒心。她在心底冷笑,所谓鸟未尽,弓已藏,眼前之人尚未得手,便急于防范她这把弓,实在是目光短浅。然而……自己这位舅舅与信王的配合……是巧合,还是裴荣辰已赢得李家的信赖? …… 裴安懿没有理由拒绝这份差事,领着圣旨,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城,信王在后头跟着。 裴安懿心中暗自思忖,一些文人墨客总是给人一种难以捉摸的感觉。他们口口声声说着要回归自然,布衣耕田,过着简朴的生活,但真正行动起来,却总是显得那么别扭。如果真的想要闲话农耕,就应该选择一个远离尘嚣、宁静安逸的地方,然而,庄亦之却偏偏选择住在长安的周边,一个虽然不算繁华,但依然与京城保持着密切联系的地方。 裴安懿曾经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与庄亦之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长安城外的一处风景秀丽的山林之中,庄亦之正手持画笔,对着一片翠绿的竹林作画。其人衣着虽然朴素,他的言谈举止间,却透露出一种对官场的留恋和不舍。 不过这些裴安懿都没有戳破,只是恭恭敬敬的将人请回了长安。 庄亦之目睹圣旨那一刻,泪水横飞,悲痛之情溢于言表。他弯曲着身躯,面向长安的方向虔诚地三跪九叩,以示对皇恩浩荡的感激。 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沉重而庄重。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仿佛在诉说着内心的波澜。在这一刻,他仿佛听到了远方的风声,那是长安城的呼唤。 听闻那日庄亦之踏入长安城的消息,天下读书人莫不振奋异常,一场又一场的诗会接连不断,盛况空前。 长安城内文人墨客云集,他们或在酒楼雅座上吟诗作对,或在湖畔亭台间挥毫泼墨,每一位参与者怀揣着对庄亦之的敬仰。他们谈论着庄亦之的才华横溢,谈论着他如何在科举中脱颖而出,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诗会上,有人朗诵庄亦之的诗作,那字字珠玑,句句铿锵,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之动容。有人则挥毫泼墨,将庄亦之的诗句化作一幅幅精美的画卷,展示在众人面前。 庄亦之的接风洗尘之宴,选址于风雅之苑,新帝有意彰显盛情,于是宴席铺张至长街之尽头。 人潮涌动,才子佳人纷至沓来,争相向这位大学子敬酒。恰逢喜事,精神抖擞,即便年逾花甲,庄亦之亦概不推辞,畅饮八百杯而不醉。 人群之中鱼龙混杂,裴怀远为保性命,并未出席,如此盛大的接风宴,自然是裴安懿作了东。 裴安懿高居主位,裴荣辰侧身右席,庄亦之则落座左方。 随着夜幕低垂,宴会渐入尾声。依照古礼,宴终之前,裴安懿须向庄亦之敬上一杯酒。 此举既彰显了宴会的热络之情,亦是对皇室立场的一种昭示。 裴安懿亲自斟酒,交由侍女递至庄亦之手中。 此时,庄亦之已微醺,见长公主赐酒,不等侍女趋前,便已起身,脚步踉跄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液入肚,庄亦之似乎醉意更浓,他扶着雅苑的柱子,缓缓转身,就地卧倒,沉入梦乡。 旁边的随从见状,连忙趋前相扶,意图将他平安送回卧房。 裴安懿目睹这一切,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异样,却依旧保持了沉默。待随从将庄亦之慢慢搀扶离开后,她跟上前去,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鼻息。 片刻之后,裴安懿恢复了一贯的镇定,不动声色地低声命令随从,携带着她的亲笔手谕入宫,切勿喧哗,并严密封闭入口,确保无人能自这幽雅之苑中离开。 庄亦之陨命,寂寥无声。 生前,他独酌多杯,最后一口酒,是她亲手所倾。 若自己不能揭露凶手真容,那么最大的嫌疑,恐怕将落在自己身上。 裴安懿闭了闭眼,谋局之人天衣无缝,她是什么时候被算计进去呢? …… 入夜,庭院中的金银花香气缕缕。 烛光摇曳于许言锻室内,尚未归于寂静。 王阿花轻推房门,只见许言锻手执细软布,正细致地抹拭着刀锋。 这把刀色泽漆黑如墨,与许言锻惯用的刀相去无几,唯有一点细微的差异,即在刀柄的装饰上。许言锻的刀柄上刻有简约而不失雅致的莲花图案,而这把刀的柄端则是一只栩栩如生、顽皮可爱的小乌龟。 王阿花虽未目睹过许言锻的母亲,但从这刀柄上的小乌龟,她似乎能窥见一位充满活力的少女,手握利刃,神采飞扬的英姿。 王阿花给自己斟了一碗酒,落座于椅上,又为许言锻满满地斟了一碗。 “这几天在采莲阁吃你的喝你的,承蒙你的照顾,今天晚上就当我请你喝酒。”王阿花举着碗道。 “邀请我共饮此酒?”许言锻一仰头,将杯中酒尽数饮下,随即笑言,“真是新鲜,这酒莫非是从我采莲阁的厨下悄悄取来的?” 王阿花笑而不答,将手轻轻拂过刀身,道:“是把好刀。” “确实是把好刀,不该在暗不见光的地方藏着。”许言锻眼中寒意泛起。 王阿花笑笑,明知故问道:“许兄呐许兄,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坦荡人。” 许言锻和顾端接触了这么久,又知道有一把藏刀的密室,若是真的想去取这把刀,早就取回来了。 她迟迟没有去取,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是她不想取,而是她不想亲自去取。 王阿花觉得,其中缘由约莫藏在密室里的画卷里。 想了想,王阿花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 “我听阁里的姑娘说,先夫人是逃难至此。” 王阿花看到画像的人与许言锻有七八分相像之时,就猜出来了许言锻与这画像之人的关系,加上许言锻对顾端反复无常的态度……她很难不联想到一出痴情女子负心汉生了个倒霉的娃的故事。 仅是隐于画幅之中的那封信……实在是出乎意料。 王阿花轻挑嘴角,含笑言道:“在秘室中得以一睹先夫人的风采,许兄与先夫人容貌颇为相似,至于顾家主——” “与顾家主相较,并无半点相似。” 30-40 第31章 “别老想着你那相好的了。” 第三十一章 王阿花将信递了过去。 “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反复琢磨,如果顾端真的是你的父亲,那该怎么办?”王阿花轻声问道, 许言锻不言,这个问题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许言锻的头上,叫她夜不能寐,日不能安。 “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她继续说道,“但从这封信上来看,那顾端绝不会是你的父亲。” 一封泛黄的信件,信封上有着岁月的痕迹,字迹工整而略显陈旧。 许言锻指尖轻触过陈旧泛黄的信纸,似乎是在抚摸写信之人的心情。 “顾府密室画轴里取出来的。”王阿花轻声道。 许言锻轻轻地颤抖着指尖,缓缓展开了信件。 目光触及信中的大字,许言锻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信纸上歪斜扭曲地写着字。 “老娘给你带了糖葫芦。” 王阿花瞥了一眼,那歪歪扭扭的字迹犹如鬼斧神工,相较之下,自己的字迹倒也显得“规整”起来。 许言锻声音轻轻地,记忆似乎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那老娘,她呀——” 从许言锻约莫四岁有记忆起,她便在了采莲阁。在采莲阁里,她有许多姨姨陪着,过得不孤独。 记忆里,她娘是个风风火火整天提着一把大刀的女子,平时很少来陪她。 “你猜错了,”许言锻饮下一口酒,“这不是个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 “从我有记忆起,我娘就没带男人回过采莲阁。”许言锻笑了笑,“有小姨悄悄跟我说,其实我娘有个红粉知己,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我娘市井出身,偏偏喜欢逗弄那小姐,平时去找她,总喜欢带些糖葫芦小糖人之类的小玩意儿。” “大户人家的小姐哪里见过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被我娘逗得一愣一愣的。” “后来……那女子家里人寻了个夫家,她被迫嫁了人,我娘提着长刀就杀进那户人家里去,想将那女子救出来。” “只是中途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我娘没把那女子救出来,那女子刚烈得很,大婚之日,趁着拜堂的空隙,一头撞死在了柱子上,喜事变丧事。” “我娘那脾气像爆竹一样,”许言锻的话静静流淌着,“也不管打不打得过,我娘她提着刀就闯入了那户人家中,结果双拳难敌四手,被家里养的家丁揍得半死不活,在床上,足足躺了好多天。” 后来就有个采莲阁。 闻言王阿花看着如今颇具规模的采莲阁,又看着刀柄上活灵活现的小王八,由衷的道了一句: “啧啧,先夫人真是一个奇女子。” “你——”王阿花唇动,“如此说来先夫人的画卷应当是那一位红粉知己所做。” “不错。” “采莲承晚晖。” “什么?”许言锻闻声问道。 “采莲承晚晖”,王阿花又重复了一遍,“画卷上题着这一句诗词。” “你居然还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 “原本是不大懂的,小时候家里穷,没念过什么书,后来——”王阿花说着说着就神情恍惚了起来,书是她给的,自己的字也是她教的。 “行了,”许言锻见她这副模样便猜到了她又开始回忆起些暗沉往事了,遂摆摆手,“别老想着你那相好的了。” 王阿花无奈地笑了笑,那些往昔的回忆犹如细针刺入,逢隙即钻。 由不得她想忘便忘。 “这诗句,若是出自先夫人的那位红粉知己之手,”王阿花稍作停顿,“你是否想过,先夫人把她当做知己,而对她而言,先夫人或许远不止是一个知己。” 许言锻轻轻摇头,“往昔如烟,陈年旧事我亦不得而知。” …… 且说裴安懿悄无声息地将消息锁住,可到底还是百密一疏。一小女使忽然尖叫起来,将所有人引向了庄亦之下榻的厢房。 裴安懿已经叫自己的人把厢房里里外外都封了起来,那小女使是必然不可能进到厢房里面去的,但她像是早就知道厢房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对着厢房外面尖叫了起来。 这一叫就将信王裴荣辰引了过来。 裴荣辰带人将厢房外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将她拖住。 她哪里还顾得上追凶。 裴安懿的面色霎时凝重。 如今这样的态度,显然是有所图谋。 许久未见裴荣辰,她或许过于轻敌了。 裴荣辰见状,绵里藏针道:“我那女使,方才站在厢房外面,好像看到庄先生身体有恙。本王这才带人来查看一二,不知殿下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这是做什么。” 裴安懿将手拳紧紧蜷着衣角开始思考到底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悄无声息的走进这一个局里面的呢? 做局之人是眼前的信王?不,他还没有这么大的势力,能做出这个局来的人,是她的舅舅。裴安懿皱着眉,想到那日大殿之前,李飞远举荐他去接庄亦之的时候,怕是已经想好了今日所有的事情。 这个局势什么时候做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家的态度,李家到底是只是暂时和裴荣辰合作,想要扳倒她,还是说李家已经完全倒戈向了信王,难道上一世的事情又要重演吗? —————————————————————— 夜色沉如水,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一层深邃的黑色所笼罩。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古老的庭院里,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李飞远坐在那把精雕细琢的梨木椅上,手中盘着一串佛珠,每一颗珠子都圆润光滑,透着岁月的光泽。他闭目养神,心中估摸着差不多到时候了。 永和四年春,庄亦之死了。这个消息如同春雷一般,在整个京城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死前,所有人都看到他饮下了长公主倒的酒。 有人说若真是长公主暗中下手,那他何必亲自递上那杯致命的毒酒?亦有人揣测,这或许是长公主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故意亲手斟酒,以摆脱自己的嫌疑。毕竟,在庄亦之离世之后,呼声最高的她极有可能被任命为主考官。 总而言之,民间流言四起,人心不稳,裴安懿遭到了新帝的变相软禁,被困于宫中。 裴安懿再度身陷宫中禁锢之境。 依旧是上次被幽禁的旧地,雁回阁内。 夜幕低垂,御书房一隅的灯火依旧辉煌,众多臣子恭谨地跪伏于书房之外。 裴安懿步履沉重,再次踏上雁回阁的筑台,夜风拂面,她凝眸远眺,目光落在那灯光闪烁的御书房。 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会为了她夜潜入宫。 旧地旧景,故人已不再。 裴安懿轻轻咳嗽了几声,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复杂情绪。 她轻轻地抬起左手,纤细的手指轻抚过手腕上那枚温润如玉的镯子。 这镯子是那个人送给她的,唯一的东西。玉质细腻,透着淡淡的光泽,仿佛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 阴阳两隔,这枚玉镯子成了她与她之间唯一的联系。 在宫廷的尔虞我诈中,裴安懿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感。 —————————————————— 采莲阁是个位于长安城外的隐秘之地,仿佛与世隔绝,自成一片宁静的天地。 张沁沁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十分宁静的时光。当裴安懿被软禁的消息传来时,这片宁静被彻底打破了。 消息传到采莲阁时,已经是三日之后。 消息传来的那个清晨,阳光透过薄雾,洒在采莲阁的每一个角落。张沁沁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匆匆地整理好行装。 收到消息的当日,张沁沁便辞行了。 那一日王阿花正在跟着采莲阁里的一个阿姐学女工,许言锻百无聊赖地擦着刀。 张沁沁走上前来,她开门见山,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简单地表达了对采莲阁这段时间款待的感激之情。 许言锻抬眼,对着面前的女子道了一句:“知道了。” 采莲阁出入自由,向来是不强留客的。 张沁沁见她如此干脆,自己打的腹稿全然没有了用武之地。又见旁边学女工学得十分刻苦但成效甚微的王阿花,眼中咕噜一转。 张庆庆走上前去,只见王阿花手里绣着一只不知名的小肥鸟,张沁沁噎了噎,思量着这看起来像只凤凰——毕竟都有两扇翅膀。 “我得说,这凤凰绣得真是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能振翅高飞,直冲云霄。”张沁沁忍不住赞叹道。 “多谢夸奖,”王阿花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一边继续绣着,一边淡淡地回应,“不过这可不是凤凰,是一只斑鸠。” 张沁沁的赞美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她本想拍马屁,却没想到拍在了马腿上。然而,以张沁沁那厚如城墙的脸皮,她并没有因此感到丝毫的尴尬。她清了清嗓子,调整了一下情绪,然后故作镇定地继续说道:“我这次来,其实是因为我那东家出了点意外,需要我亲自去处理一些事情。” 张沁沁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王阿花的反应。 王阿花手一顿。 张沁沁见有戏,继续道:“我那东家呀,最近简直是飞来横祸,遭人构陷,如今扣在了衙门里。这事儿说来话长,现在是家无主心骨,乱成了一锅粥。” 拈线引针,王阿花看似漫不经心,然而张沁沁眼尖得很,早已察觉到王阿花手中针尖的微微颤动。 张沁沁知道这人虽然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但心里指不定起了多大波澜呢。 她继续说道:“这世道真是变幻莫测,好人难做。我家东家实在是命途多舛,无辜被陷,还白白遭受了一顿棍棒的折磨。衙门里的那些人,下手可真狠,东家被打得皮开肉绽,现在还躺在病榻上。” “听闻行刑者的手法狠毒,我那东家恐怕命悬一线,小女子忧心忡忡,因此不得不向两位提出辞行。”张沁沁说着说着,眼角挤出了两滴泪,声音也变得哽咽。 砰。 绣花针意外刺破了王阿花的指尖,血珠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滴落,溅在这幅尚未成形的绣图中。 绣花针意外刺破了王阿花的指尖,血珠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滴落,溅在这幅尚未成形的绣图中。绣花针意外刺破了王阿花的指尖,血珠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滴落,溅在这幅尚未成形的绣图中。绣花针意外刺破了王阿花的指尖,血珠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滴落,溅在这幅尚未成形的绣图中。绣花针意外刺破了王阿花的指尖,血珠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滴落,溅在这幅尚未成形的绣图中。 第32章 成立!验尸小分队! 第三十二章 张沁沁扮作一身贵妇人打扮,满头的金钗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睛生疼。 虽然她平日里也喜欢在头上别一些乱七八糟的金钗子,但王阿花觉着尚可忍受,如今这满头的金灿灿,活像一只金蟾蜍成精。 王阿花迟疑道:“你……你真的要这幅打扮去大理寺吗?” “嗯?”张沁沁一扭头,头上的步摇钗冠发出叮叮当当一阵响声,“这样不行吗?” 王阿花在腹中艰难组织着语言,只听得许言锻抱手托腮,道:“我觉得……挺好的。” 张沁沁扶着脖子重重点了点头,像找到了知己一般道:“知我者,许兄也呀。” 王阿花:…… 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裴安懿既是因为疑似杀了庄亦之而被软禁,那么只要找出真正的杀人凶手便好。 此事发生时王张许三人谁都不在场,如今要想找到蛛丝马迹,怕是得从庄亦之的尸体上做文章。 庄亦之的尸体如今已被关押在大理寺狱。 月华如洗,清辉漫洒。 张沁沁穿金戴银,对着值守的人谄媚一笑,将银子一塞,道:“我家那位老是夜不归宿,天天说着官家的差事,我呀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诸位通融一下,我倒要进去看看我家那位是真的在办差事还是……还是有了相好的。” 王阿花和许言锻打扮成女使的模样跟在后面,她们二人一人提着一份食盒。 连皇宫都夜闯过了,区区一个大理寺,以王阿花的身手,若想潜入进去自然是进得去的,只是麻烦的是打草惊蛇,若是贸然打草惊蛇,庄亦之的尸身被转移,届时怕是不好再寻了。 王阿花偷偷抬眼,她从内心里佩服张沁沁做戏的能力。 值守的兵士互相望了一眼,露出为难的神色。 “夫人,大理寺重地,无腰牌不能入内。夫人要找的是哪位大人,小人可以通报一声。” 张沁沁将手中的帕子轻轻抛向守夜的士兵,正巧落在他的面颊上,她眼含泪水,声音颤抖地说:“你年轻气盛,自然不懂得这其中的曲折,捉奸讲究的是突袭和机巧,你这一声通报,我……我该如何是好……” 那值班的小吏面色愈发沉重,吞吐其词:“夫人,您未携腰牌,此举实为不合规矩。夫人您——” 张沁沁见此计策难以奏效,轻轻拢了拢鬓发。 王阿花立刻领会,这是暗示着转换策略的信号。 她向许言锻递去一个眼色,随即从食盒中取出事先备好的蒙汗药。 正欲上前,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丽丽的女声, “嫂嫂何故在此呀?” 话音出落的一瞬间,王阿花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李丽娘款款走上前来,拢上张沁沁的手,笑意莹莹道:“嫂嫂在这里做什么?” 李丽娘款款走上前来,她的步伐轻盈而有节奏,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悠扬的乐曲之上。她身着一袭淡雅的长裙,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走到张沁沁的身边,伸出那双细腻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张沁沁的手。 李丽娘的脸上挂着一抹温暖的笑意,她柔声问道:“嫂嫂在这里做什么?” 张沁沁面上不动声色,手心里却是汗泠泠的,她接话道:“弟妹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死鬼,天天不归家,这不,我来亲自寻了过来。没成想没带腰牌,叫弟妹笑话了。” 李丽娘闻言笑了笑,“这有什么的,嫂嫂跟我一道进去就是了。” 顾端病倒之后,顾氏旁支的日子好过了不少,年初的时候,顾严华被举荐去大理寺做了一个七品的主薄。李丽娘进进出出这些时日,值守的官吏认熟了她的脸,见她一口一个“嫂嫂”,亲热得很,不疑有他,查验腰牌之后便将人放了进去。 进去之后,李丽娘意味深长的看了王阿花一眼,笑道:“夜深露重,丽娘还得去将御寒的衣物送给夫君,就不送嫂嫂了,嫂嫂还请自便。” 言罢便扬长而去了。 张沁沁扭头,朝着王阿花道:“你朋友?” 王阿花也觉得古怪,摇头道:“谈不上什么朋友不朋友的,只是有着一面之缘罢了。” 张沁沁面色疑惑更盛了,“那可真是奇怪。” “要事为先。”许言锻出声提醒道。 王阿花点了点头,想不通的事情便不要硬想,她从善如流地拖下衣物,从食盒里拿出夜行衣换上。 大理寺狱关押死囚和要犯的地方重兵把守,放尸体的地方倒是松懈得很,只有一个年老仵作值夜。 那仵作看起来困急了,倚着椅子便沉沉进入了梦乡。 张沁沁拿出帕子,捂着口鼻,朝着里面远远看了一眼。 毕竟从前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哪里真的见过死人,她道:“本、本小姐且站在这里给你们放风。” 许言锻抱手望了一眼张沁沁,站定,对着张沁沁沉声问道:‘你这身手,放风?’ “不行吗?”张沁沁叉着腰,抬头直视着面前的人,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服气,“虽然我没有练过什么武功,但若真的有什么不测发生,本小姐只要喊一嗓子,你们不就立刻知晓了?” “喊了这嗓子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办?”许言锻沉声问道。 : 张沁沁一时语塞,她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她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轻易地被排除在外,她咬了咬嘴唇,思考着如何回答。 “我会……我会想办法通知你们,或者找到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直到你们来救我。” “我在这里陪她。” 许言锻转过身,对着王阿花认真地说道。 王阿花看着许言锻点了点头,她知道张沁沁虽然聪明伶俐,但毕竟没有武功傍身,在这个危机四伏的环境中,她一个人留着确实非常不妥当。一旦遇到真正的危险,她可能连自保都成问题。 当王阿花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夹杂着酸腐与暖意的空气迎面扑来,仿佛是死亡的气息与温暖的房间空气混合后的产物。她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尽管那股味道令人作呕,但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环境。 上一世,她杀过太多的人了,无数次的生死边缘徘徊让她对死亡有了超乎常人的麻木。她见过的尸体比她吃过的饭还要多,那些冰冷的尸体,早已成为她记忆中的一部分。 她从口袋里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光便在黑暗中跳跃起来。王阿花举着火折子,缓缓地向房间的更深处走去。火光摇曳间,她的影子在墙上拉长,仿佛一个幽灵在黑暗中游荡。凭着记忆里庄亦之的画像,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搜寻着。 房间里的尸体被仵作以砌砖头的方式摆放着,一具叠着一具,拢共三层。她开始一层接着一层地翻找,小心翼翼地避免对尸体造成更多的伤害。终于,在西北角的最下面,她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庄亦之。 庄亦之的尸体被压在最底层,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面容显得异常苍白,但那苍白之中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宁静,仿佛他只是在沉睡。 他的面容祥和,可见死前没有经历过多大的痛苦。 见状,王阿花的心渐渐松快起来。她深知,死前面容平静,就绝不会是死于毒杀。再无知的仵作都能看出来这一点,而民间关于裴安懿毒杀庄亦之的消息却传得沸沸扬扬,仿佛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个话题。王阿花心下了然,这验尸的结果,不用说也知道,是被人刻意的锁住了消息。 王阿花凑得更近了些,仔细观察尸体的每一个细节。尸体指尖微微发紫,这可能是由于血液凝固,她又检查了指缝,干净没有一丝泥土,说明庄亦之在死前并没有进行过任何挣扎。 既然不是中毒,便要看看有无外伤。 王阿花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翻了个面,欲要仔细看一看。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火光冲天,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盛大烟火表演,照亮了整个夜空。王阿花的心猛地一沉,她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如今这火势来得太过巧合,几乎让人不得不怀疑有人故意为之。她站在窗边,目睹了火焰迅速蔓延,吞噬着一切可以触及的物体,火舌跳跃,伴随着噼啪作响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 如果不是为了毁尸灭迹,恐怕没人会相信这样的巧合。 第33章 死无对证 第三十三章 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 王阿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喉咙痛得厉害。 许言锻递了一杯水。 清水入喉,王阿花轻轻清了清嗓子,勉强能发出一些声音,道:“现、” 声音嘶哑得可怕,王阿花又喝了一大口水润了润嗓子,“现在什么时辰了?” “什么时辰?”张沁沁叉着腰,声音尖尖,“今天是你的头七。” 王阿花呛了一大口水,许言锻扔了一块帕子给王阿花,道:“亥时了。” “亥时?”王阿花哑着喉咙问道,“那,那庄亦之的尸体呢?” “约莫想在已经被烧成一小撮灰了,”张沁沁叉腰,“眼看着火越烧越大,你都不知道避一避的吗?大夫说要是再晚来一刻钟,你便等着过头七吧。” 许言锻垂眸,“我进去时,火势很大,你拿着匕首倒在西南角不省人事,我将你扛了出来。至于尸体……” 许言锻没有往下说,王阿花懂了话里面未尽的意思。 庄亦之是个体型丰腴的大胖子,实在是很难将尸体运出来。 王阿花揉了揉额角,她的头有些痛。 “我站在外面,目睹了这一切,火势是从北边开始蔓延的,东风助长了火势,它燃烧得异常迅速,几乎是一瞬间就蔓延到了这里。”许言锻继续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这场火灾的始作俑者应该是你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旧相识。” “李丽娘?”王阿花的眉头紧锁,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疑惑,“难道是顾家想要毁尸灭迹吗?” “如果顾家真的打算毁尸灭迹,那么他们为何还要帮助我们呢?” 许言锻摇了摇头,眼中带着一丝戏谑和困惑,轻声叹息道:“你们长安的姑娘真是一个比一个难懂。心思就像这长安城的迷宫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王阿花轻轻摇了摇头,她缓缓说道:“算了,这把火应该有不少人想看着它烧起来。长安城的风云变幻,谁又能真正看透人心呢?” “你不要命的守在尸体旁边,可有看出什么来?”张沁沁插嘴问道。 王阿花皱了皱眉,她缓缓地回答道:“没有明显的外伤。” “废话,”张沁沁打断了她,“当日宴会熙熙攘攘,庄亦之死得不明不白的,有外伤才是见鬼了。” 王阿花挣扎着起身,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是没有外伤,是没有明显的外伤。” “什么意思?”许言锻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再次询问道。 “在他的心口左三寸的位置,有一根极细极细的小伤口。”王阿花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小伤口?”许言锻沉吟片刻,脑海中迅速闪过各种可能,然后她突然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盯着王阿花,“可是梅花样式的?” 王阿花轻轻点头。 “梅花针?” “什么针?你们在说什么?”一旁的张沁沁忍不住插话。 许言锻摇了摇头,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绪,“飞针杀人是江湖上很常见的手段。但这梅花针却是一脉相承的独门绝学,寻常的飞针只能十丈之内致人于死地,而梅花一脉,能在百步之内杀人于无形。” “又因为这针孔极小,所以……”许言锻的声音渐渐低沉,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你们是说,那庄亦之不是死于毒酒,而是被一根针给扎死了?”张沁沁探头*,她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猜测罢了。”许言锻负手而立。 “庄亦之尸体已焚,死因是何,恐怕已经无从查证。”王阿花摆了摆手,“不过,若要救殿下出来,我们不需要去查明真正死因,只需要证明……证明庄亦之有可能死于毒针。” “这针孔到底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将其做成庄亦之的死因。” …… 太和宫内,夜色如墨,裴安懿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大殿之中。她身穿一袭淡雅的宫装,眉宇间透露出一股平静。烛火在她纤细的指尖下轻轻摇曳,仿佛随着她的思绪而舞动。在她面前,一名身着黑衣的暗卫正单膝跪地,恭敬地向她汇报着最新的情报。 新帝虽然将她软禁在这华丽的牢笼之中,但他的本意并非要取她性命,而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削弱她的势力和锐气。裴安懿深知这一点,她并未因此感到绝望,反而在暗中继续指挥着自己的势力。她的资源依旧在运作,她想要见的人,通过巧妙的安排,还是能够见到。 裴安懿投入大量银两,秘密组建的暗网和暗卫组织,经过大半年的精心筹划,如今已经初具规模。虽然进展缓慢,但每一步都走得扎实而稳健。 “烧了?”裴安懿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你是说,尸体不见了,死无对证?”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是的,殿下。”沈蝶的声音有些颤抖,她面对的这位女子,虽然很少显露出明显的情绪,但她的平静却更让人感到不安。沈蝶深知裴安懿的威严,不怒自威,正是她最令人敬畏的地方。 突然,殿内传来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轻笑,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死无对证?”裴安懿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戏谑,“那边的事情倒是变得简单了。”她轻轻拨弄着灯芯,烛火变得更加明亮,映照出她那不施粉黛却依旧美丽的面容。 朱唇微启,她轻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给他造出一个死因来。” 殿内的女子,不着任何钗环,却自有一股高贵的气质。她的唇色自然红润,无需任何修饰。裴安懿眼神中透露出坚定,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三日后孤便会出宫回府,孤要你组织一场刺杀。”裴安懿的声音虽然平静,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殿下想去刺杀谁?”沈蝶小心翼翼地问道。 “孤自己。” …… “什么?”张沁沁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你是说你要当街刺杀皇室公主?” 张沁沁充满震惊和不解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嗯,只有当街叫天下人看到这银针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置人于死地,才能让殿下身上的罪名疑点重重。”王阿花平静地解释着,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把水搅混才能浑水摸鱼,只不过——” “只不过银针刺杀。”王阿花托着腮,“只是我没使过这银针,也不知道这几天学一学能不能学成。” “你知不知道这是灭九族的?”张沁沁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她无法相信耳朵里听到的一切。 “我没有九族可以灭。”王阿花淡淡地回答,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你——”张沁沁觉得这个世道它疯了,前几天鬼魂成了活人,眼下这大活人又上赶着去死。 “你已经死了,死了!要是被人抓住,就是假死刺杀,数罪并罚。”张沁沁试图劝住王阿花,唤回她的理智。 “嗯,多谢提醒,”王阿花抿嘴沉思,“所以我得带个面纱,面纱的系绳得结实些。” “你——”一向只有张沁沁伶牙俐齿怼人的份,哪里有这样吃瘪语塞的时候,她拍了拍许言锻的肩膀,“到底是诛九族的事情,你怎么也不去劝劝。” “银针吗?”许言锻出声道,“梅花针我不会使,这寻常的银针,许某倒是精通。” 王阿花听闻此言,眸光中掠过一抹诧异,嘴唇微启,似有千言万语涌至舌尖,然而瞥见张沁沁,终究是将话语咽回了腹中。 “疯了,都疯了,”张沁沁跺脚,声音中充满了无奈和愤怒,“全长安找不出第三个这般疯的人了。” 张沁沁甩袖而去,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留下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你们要寻死去,别拉上本小姐!” 张沁沁尖细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散。 王阿花轻轻倒了一杯香气四溢的茶水,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深沉,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直到张沁沁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王阿花才缓缓地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沉重:“这是杀九族的大罪。” “我知道。”对方的回答简洁而坚定。 王阿花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目光似乎穿透了杯中的茶水,看向了遥远的地方。“张小姐的反应才是寻常人的反应,”她继续说道,“我信许阁主是侠义之辈,只是,这再侠义之辈,也鲜少会有人为着刚认识不久的搭上性命的。” “许阁主,我感激你救了我两次,只不过我需得问问清楚,你到底要什么?” 第34章 长街刺杀 第三十四章 “我、”许言锻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一些音节,“这银针不是一两日便能学会的,我能帮你动手。” “许阁主到底要做什么,不惜掺和进这诛九族的事情里来。” 许言锻低眉不语,半晌,她握拳,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道: “你若想当街用银针刺杀,便只有我能帮你。” “你若是有什么筹谋之事,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到你。” 回答王阿花的是沉默。 三日后,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 裴安懿坐在装饰古朴的步辇上,从皇宫的侧门缓缓而出,沿着蜿蜒的石板路回府。 她身着一袭淡雅的宫装,头戴凤钗,步撵的帘子微微掀起,她用手轻轻遮挡着这顶好的日光,眯起眼睛。 阳光透过指尖洒落,金色的光斑在她白皙的手背上跳跃,然而裴安懿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裴安懿倚在步辇上,觉得头有些沉,便用手托着,昏昏沉沉地想着,如果她还在的话,这样好的日头,约莫自己也能同她一起晒一晒,享受这难得的宁静时光。 她轻轻转动着手腕上的玉镯子。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行也思卿,坐亦思卿。 裴安懿心中默默念着,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总是能让她心安的人。她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那熟悉的轮廓。 失而复得,短暂相遇便又是别离,是神对她残忍的惩罚。 影影绰绰,长街之上人来人往,裴安懿一怔,仿佛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再见故人。她的心跳加速,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索,希望能再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然而,当她定睛细看时,却发现那里站定的不过是一个身着红衣覆着面纱的女子。 是自己太过思念而产生的错觉。 红衣打眼,裴安懿多看了两眼,那红衣女子恰巧也在人群里看着她,目光相会之间,红衣女子身形一顿,慌忙错开目光。 世间竟有这般相似的人,身形眉眼,皆像她。裴安懿目不转睛得盯着面纱之上的那一双眼睛,就在此时,红衣女子身旁的青衣女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根细细的簪子,以簪为器,向她掷去。 掷歪。 周身的女侍都是她的人,提前便知道了她安排刺杀的消息,叫嚷起来,看起来叫得大声,手上动作确实有条不紊。 街边的百姓霎时之间做了鸟兽散去。 裴安懿眉心微蹙,不对。 她策划的刺杀行动,地点选在了公主府邸的门口。在府中大门口进行刺杀,事后处理起来会更加方便,而这一场当街刺杀,看起来更像是其他势力所为。 在夜色的掩护下,她目睹了两道寒光一闪而过,银针准确无误地斜插入目标。她凝视着这两根细细的银针,心中开始盘算起来。她要么是这个刺客的技艺实在太过拙劣,要么……这个刺客的真正目的并非行刺,而是来帮助她完成这个精心设计的局。 究竟是谁会伸出援手,愿意帮助她摆脱眼前的困境?裴安懿站在昏暗的角落里,目光入炬。 “殿下,我们可要去追?”身边的女侍轻声问道,打破了裴安懿的沉思。 裴安懿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必了,” 话音刚落,青衣女子掀开面纱。 辨认出来者容貌之后,裴安懿立即欠身向前,身体轻轻颤动,随即改口命令道:“速去追赶!务必将此人活捉。” 当街摘下面纱,这无疑是在向整个长安城宣告自己的身份,通缉像不出半日便会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了。王阿花惊诧,她实在无法理解许言锻这种自寻死路的行为。 情势紧迫,王阿花无暇他顾,原来的部署已抛诸脑后。她手腕一抖,两把飞刀脱手而出,将逼近的女侍逼退。她对身边的人喝道:“走!” 局面混乱,王阿花没有发觉,就在她出手的瞬间,裴安懿无悲无喜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震惊,像是对眼前所见不可置信。 那个人的武功招式她在熟悉不过。 她的声音轻轻颤抖着,对身边的女侍嘱咐道:“去追,尤其是那红衣女子,务必活捉!” 王阿花与许言锻在崎岖的山路上疾驰,身后紧追不舍的是一等一的高手。 许久没做这些事情了,王阿花觉得自己轻敌了。这些追兵如同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紧随其后,仿佛无论她们如何努力,都无法彻底摆脱这些如影随形的敌人。 王阿花的呼吸逐渐沉重起来,汗珠沿着她的额头滑落,她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心跳咚咚犹如击鼓,步履的每一次落地都仿若在与时间赛跑。她不时回眸一瞥,追兵的身影在林间若隐若现,其速度却依旧不减分毫。 她和许言锻已经连续奔跑了数个时辰,体力逐渐透支,她们穿过了密林,越过了小溪,利用山石、藤蔓和陷阱,制造出一个又一个障碍…… 踏足城郊的荒野,王阿花依稀忆起前世此处似乎藏着一个被人遗忘的山洞。一丝期望悄然在她心底萌生,或许这个荒废的山洞能成为他们临时的庇护之地。她向许言锻示意,让她紧随其后,两人小心翼翼地潜入洞中,隐匿身形。 暂时甩开了身后的追兵,王阿花缓了一口气。 这个荒废已久的山洞,依旧保持着王阿花记忆中的样子,洞口被岁月侵蚀的痕迹明显,藤蔓和苔藓在石壁上肆意生长,十分隐蔽,从外面看几乎瞧不出来什么端倪,洞内的光线昏暗,只有从洞口透进的几缕阳光,勉强照亮了洞中的景象。 在洞的深处,那尊妇好像依旧伫立,她手持长枪,但面容却显得慈祥和蔼。尽管石像的表面因风化而略显粗糙,但那双眼睛却似乎蕴含着无尽的悲悯,仿佛能够洞察世间所有的苦难与不公。 王阿花站在石像前,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时光荏苒,当年的她借一处容身之所躲雪,而今这个山洞和石像依旧静静地守在这里,如今的她又借着这处洞穴避难。 这两辈子,说起来也和这处洞穴十分的有缘。 “许——”王阿花刚想回身问问许言锻从举何意,却只听到身后的人低低道了声得罪,借着,王阿花感觉到脖子后面一阵刺痛,双眼一黑,直直的晕了过去。 …… 长公主府的地牢,隐藏在繁华府邸的阴影之下。 地牢的入口被厚重的铁门所遮掩,门上布满了斑驳的锈迹。铁门缓缓打开时,一股浓烈的腥臭之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这股恶臭来自于地牢深处的潮湿墙壁,以及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陈年污垢和腐烂的稻草。 地牢的内部昏暗潮湿,仅有几束微弱的光线从高高的窗户中透进来,勉强照亮了狭窄的通道。墙壁上挂满了生锈的铁链和镣铐,它们曾经束缚过无数背叛者的灵魂。在这些铁链的阴影下,偶尔可以听到。水滴从天花板滴落的单调声响,这些声音在空旷的地牢中回荡,显得格外凄凉。 在这些牢房中,叛乱者的呼救和哀嚎早已被时间所吞噬,只留下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今天,在地牢深处,来了一位新犯人。 一位年轻的女子。 许言锻身上布满了用过刑的痕迹。她的上半身被铁链高高束起,铁链紧紧缠绕着她的手腕和腰部,勒出深深的血痕。她的衣服破烂不堪,几乎无法遮掩那些青紫的伤痕和干涸的血迹。 她的下半身泡在了水里,受着水刑。冰冷的水浸透了她的衣物,寒冷像把剔骨的刀,刮得她生疼。 吱呀。 许言锻吃力的抬起头。 罗裙款款,面前的女子缓缓走近。 许言锻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了来者的身上,她用力挤出一个笑容来,“没想到长公主殿下会亲自来一趟。” 裴安懿从怀里拿出七八封信件,“从你身上搜出来的你同顾端的往来书信,皆在此了。” “是。” “你可知道这几封信件足够让孤参奏他谋杀皇室子女。” “知道。” “你的计划并不聪明,”裴安懿的嘴角缓缓上扬,“你是故意自投罗网当街刺杀,叫所有人都看到你的脸,再故意被孤抓到,打入地牢,搜出信件,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顾端来指使你谋杀孤的。” “虽然不聪明,但却十分有效。谋杀皇室血脉是重罪。” “孤倒是有些好奇,你同顾端到底有什么恩怨,值得你用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笨办法置他于死地。” 许言锻沉默不语。 裴安懿缓缓踱步,清冷的声音在大牢里响起, “不想说也没关系,你和顾端的恩怨不是孤最好奇的,孤最想知道的是——”裴安怡用指腹轻轻抵住许言锻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直视自己,目光相交,“今日长街之上,你身旁的红衣女子到底是谁?” 第35章 一夜枯坐【有修改】 第三十五章 许言锻下的手并不重,王阿花约莫晕了一个时辰就醒来了,但一个时辰足足能够发生许多事情。 譬如说当街刺杀长公主的凶手已然伏诛。 譬如说这场刺杀竟然是顾尚书所指使,从刺客的身上搜出了与顾尚书往来的信件,人赃并获,真真切切是抵赖不得的。 长安城的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又多了几件。 这场刺杀过后,渐渐有消息放了出来,说银针杀人的手法本身就是冲着裴安懿来的,那日宴会上想要刺杀的也是裴安懿,不想误伤了庄亦之。 也有消息传了出来,说接风洗尘宴上那杯毒酒的确是从长公主的酒壶中倾倒出来的,而原毒酒本是嫁给长公主的。庄亦之是替人挡了灾。 原本就没有十足十的证据证明是裴安仪下的毒手,又加上这场刺杀之后,风口渐渐改变,朝廷上的人再也不能像裴安懿发难了。 裴安懿的困境,暂且解开了。 许言锻是被当街捉拿的,次日清晨家家户户一开门便发现自家门前飘扬着一纸信件。有人将许言锻和顾端之间的往来信件用娟细小楷腾写在了纸上,一夜之间洒遍了长安城。 谋杀皇室血脉是重罪,如今又闹得人尽皆知,顾家是保不住了。 王阿花虽然心思澄澈,不喜欢弄权人心,但毕竟活了两辈子,见多了这样的事情,加上许延段的计划并不诡绝,她渐渐也回过了味来。 许言锻这是想以身殉局,将顾家拖下水。 如此果断,像是筹谋了许久,又是如此决绝没有将这个计划告诉任何人。 王阿花垂眸,顾家的事情可以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她这样做是不想再将任何人牵扯进来了。 ————————————————————————————————————— 长公主府邸之中,景致依旧,松柏四季常青,花卉繁茂,锦绣如织。 裴安懿斜倚在梨花纹理的雕木软榻之上,左手轻靠在织工精致的蜀锦金丝勾线软枕上,右手扶额而卧,一旁的香炉中缓缓飘散着氤氲沉香。 张沁沁躬身行礼。 又是一个新的月初,她按例前来汇报各个铺子田地的盈利支出。 听完这些,裴安懿并没有叫她离开,反而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上个月,”裴安懿清冷的声音缓缓融进了这抹沉香之中,“上个月你去哪里了?” 张沁沁抬头,想了想,答道:“去朋友那边小住了一段时间。” “朋友?”裴安懿缓缓扇着小扇,“一月之前,孤这里抓到了一个人。” “是个孤找了很久的人。” 张沁沁拧了拧帕子。 “孤这才知道原来那日刺杀孤的人竟然是采莲阁的阁主。” “什——”思及许言锻,张沁沁的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惊愕,显露出一瞬间的失态。 “什么?她竟还敢当街行刺。”张沁沁努力平复情绪,声音却仍带着一丝颤抖,“实在是——胆大包天。” 裴安懿依旧沉默不语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手中精致的小扇。 “殿下,殿下想要如何处置她?是——是杀了泄愤吗?”张沁沁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孤不想杀她。” “乱世之中,一女子能习得这般武艺,实属不易。杀了她可惜。” “可、可殿下和他不是有些恩怨吗?就这样放过了她?” “原是有些恩怨的,她欠我一条命”裴安懿起身,“只不过那日孤看的真切在她旁边还站着,另一个覆着面纱的女子。” “那女子戴着面纱,孤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孤觉得她很像姑的一个故人。” 裴安懿行至张沁沁身前,身上的环佩叮当作响。 “暗网陆陆续续的建立起来,这中有你很大的功劳,也正是由于暗网的建立,孤的眼睛没你想的那么盲。” 裴安懿用她那精致的小扇,轻轻地挑起张沁沁的下巴,那动作既优雅又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威严。 “你去采莲阁见到了谁,嗯?”裴安懿的声音像把剔骨冰刀,刮得张沁沁心脏生疼。 如此威压,帝王之气也不过如此。 张沁沁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紧张地握紧了双手,手心开始发汗。她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殿下!我……我也没想到这、这……” 张沁沁的声音细如蚊蝇,“我亦没想到这竟是假死。” 闻言,裴安懿瞬间卸力,颤着手,手中的小扇脱手掉到了冰冷的石板地上。 方才所有的虚张声势,都在这一刻化为靡粉。 她晃了晃,身体摇摇欲坠,不得不扶住身旁的柱子。她几乎就要站不稳了,仿佛一阵轻风就能将她吹倒。 暗卫只能查到张沁沁去了采莲阁,至于她——许言锻怎么都不肯承认那日所见的红衣女子就是她,而自己对她的招式武功又了然于心,不可能眼花看错,那用飞镖击退对手的手段,分明是她从自己这里学的。 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前来诈一炸张沁沁。 兵不厌诈。 真的是她。 “殿下!”张沁沁起身,欲将她扶住。 裴安懿摆了摆手,撑着身子,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她过得可好?” 张沁沁回忆了一下,王阿花在采莲阁,一不用练什么武功,二又有好吃好喝的享用,腰身足足粗了一圈,过得……日子实在是滋润。 “挺、挺好的。” 裴安懿缄默不语,缓缓取下头上戴着着白花。 “哦,那便好。” …… 府中接近傍晚,裴安懿用了晚膳之后天便渐渐黑了下来。 别院的柳树今年也长得很好。 院子里养了一群斑鸠,在一群名贵的鸟儿中显得格格不入。 斑鸠好养活,不大费心思今年便多了许多。 裴安懿没在院子里安排什么值守的女使,平日里也只有两个年迈的洒扫嬷嬷会进这个院子里来洒扫。 吱吖,她缓缓推开木门。 房中的陈设无一处改动,桌案之上还放着一支干涸的毛笔,案上放着厚厚一摞宣纸。 裴安懿俯身坐下,缓缓翻动着宣纸。 上一层的字迹尚且能入眼,越往下翻,宣纸便越是陈旧,上面的字迹也愈发的像鬼画符起来。 裴安懿笑意达眼底,她的眼前浮现起她的身影——静坐在房中的一角,案前摆放着一叠洁白的宣纸。她皱着眉抿着唇一笔一划地书写着,每一个字都倾注了她全部的心力,尽管字迹歪斜,却显得异常认真。 宣纸翻到最后一页,裴安懿的笑容渐渐凝固。 整面宣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的名字。 写字的人虽写得歪歪斜斜,但一笔一划,写得皆很认真。 少女未曾宣之于口的缕缕心事,而今在纸上一览无遗。 沉寂的心又生涟漪,裴安懿不禁想象是怎样的情感驱使她如此执着地写下这些名字? 啪,风起,将木门吹得吱吖作响。 门扉被风轻轻推开,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带着淡淡的柳叶香。柳叶沙沙作响,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如今都随着这风,飘散在这宁静的院落之中。 裴安懿盯着这面宣纸,在案前坐了一夜。 灯油燃尽,月色沉沉。 一夜枯坐。 天刚刚蒙蒙亮之际,她顶着眼下的乌青,唤出暗卫传信。 受了一夜的凉,裴安懿皱着眉头揉着头,她的头痛得厉害。 她清清冷冷地开口, “去代孤知会张小姐一声,就说……就说她的消息以后不必再跟孤说了。” “喏” 沈蝶应声之后,便如同鬼魅一般消失不见。 第36章 采莲承晚晖 第三十六章 地牢 许言锻的伤口已经被人仔细地包扎过了。 裴安懿踱步而来,垂眸望着身下的人。 “刺杀皇室血脉,可是杀头的重罪。” 身下的人眼神空空,没有一丝反应。 裴安懿见状不徐不急的开口道,“你想利用孤来绊倒顾家。” 听到顾家两个字,许言锻才有了些反应。她抬了抬眼,睨了一眼,眼中的光一闪而过,又迅速将头垂了下去,声音嘶哑道:“指使他人谋杀皇室子女也是重罪。” “这个罪名确实蛮大的,你当街被孤抓获,又当场搜出了那些信函,顾端他抵赖不得。”裴安懿轻轻地转动手腕上的玉镯,“不过——不管怎么说,你横竖是利用了孤来打击顾家” “孤会留你一条命。” “孤不喜欢被人利用,你既利用了孤,总得给孤交换些什么。” 许言锻用力的抬起头,“我这样的白衣百姓,对长公主殿下也有利用价值吗?” “当然,”裴安懿认真道,“这世道不太平,女子习得你这般武艺实属不易。” “殿下难道想叫我做你的杀手?刺客?”许言锻摆了摆手,“做不来。” “孤觉得你对孤应当有些误会,”裴安懿轻笑一声,“如今全天下都在都在讨论科举改制的事情,你难道毫无耳闻?” 许言锻眼中闪过诧异。 “许言锻这个人,”裴安懿转身,“刺杀皇室血脉,如今已经被孤独秘密处决了。” “从今天起,你便是长安城外桃源村屠户家的女儿忍冬。孤会给你准备一道身份文碟,你拿着它,去参加今年的武举。” 许言锻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别这样看着孤,”裴安懿缓缓开口,“孤这样是有条件的。” “从今日起,不管你去哪里,你便都是孤的人。” …… 大理寺狱。 病来如山倒,顾端的身体本来就每况愈下,如今一朝一夕锒铛入狱,骤然之间像是苍老了二十岁。看守的狱卒甚至开了个赌局,打赌顾端他能不能活到秋后问斩的那一日。 铁链声叮当作响,狱卒恭敬地将牢房门打开,裴安懿走了进来 顾端向前撑着摇摇欲坠的苍老的身躯,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那一份体面。 “顾尚书,” 如今这称呼现在在顾锻耳朵里,听起来倒像是讽刺。他咳嗽了两声,道:“你赢了。” “老朽倒是看错了你,没想到我顾端风光了大半辈子,临了被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害到这步田地。” “害?”裴安懿扬了扬声调,“你串通李飞远,那年春日宴宴上算计孤,妄图生米煮成熟饭,将孤强要进顾家门做儿媳的时候,可有想过今日?” “老朽算计你?”顾端像是听到一则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起来,笑岔了气边咳嗽边哆嗦,“就算你是公主又如何,到底还是一个女子,横竖都是要嫁人的,嫁到我们顾家,难道还委屈了你不成? “谁说女子就非要嫁人不可。” “女子不嫁人?呵,难道你要反了天不成?” 裴安懿知道此番争论不过只是浪费口舌,简短说了一句,“孤就是要翻了天。” 顾端闻言脸上显露出隐隐不屑,仿佛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孤同你的确有些恩怨,但将你置于如此境地的,另有其人”裴安懿冷声道,“你看错的,难道只有孤一个吗?” 许言锻轻轻将斗笠揭了下来。 顾端的脸上先是震惊,随即露出了然的表情。 “你竟是长公主的人,老朽查了这么多回你的身份,竟然没有查出丝毫端倪。” “你是如何将身份伪造得万无一失的?” “我没有伪造身份,”许言锻拿出一把长刀,“我谁的人都不是,我娘是这把长刀的主人。” “怪不得老朽没认出来,你与你母亲,可一点都不像啊” 听出了顾端话里的意有所指,许言锻扭头道:“这天下亲疏远近,又岂在血缘。” “怎么,你是来替你娘报仇的?你觉得是老朽无能害死了你娘?”顾端大笑,“老朽活到头,还从没有见过这般有趣的事情。” “难道不是吗?”许言锻愤慨,“若不是你棒打鸳鸯,莲姨怎么会死,我娘又怎会郁郁而终?” “无知小儿,无知小儿!”顾端破口骂道。 “要真要细算,你母亲,害了我家小妹的命,她的死是咎由自取。只可惜了我小妹,年纪轻轻便陨了芳魂。” “道貌岸然,你若是真的怜惜莲姨,为何强迫她嫁人?” “你懂什么,我给我家小妹寻得是顶顶好的亲事,长兄如父,难道我还能不能害了她不成?” “可她并不想嫁。” “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老朽与老夫人轮番上阵阵,好不容易将她劝动,她本来已然死了心安安分分嫁人去。” “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顾端的音调陡然拉高,“你的母亲瞎逞强,大婚那日当场劫亲。小妹的心又重新活了起来。” “我家小妹的心思,老朽怎么看不出来,你的母亲要是如此同她双宿双飞也就罢了,而你的母亲,愣是像个瞎了眼的人,说什么闺中女儿手帕交。我这才知道,我那小妹是会错了意。” “这既然是一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误会,我家小妹,最后心灰意冷,自尽在了高堂前。” “你、你胡说,莲姨怎么会是一个会自尽的人?” 许言锻抖着手,那个记忆里温温柔柔的教她刺小老虎的女子,怎么会是随意就自戕的人? “有什么不可能的?”顾端的浑浊的眼神望向远方,“你母亲要是不来劫这个亲,我家小妹只会做个心死的人,心死了,她还能活,可你知道一个人若是出了泥潭,再叫她回去,那她就活不下去了。” 裴安懿闻言垂眸,凝神不语,心死吗?她的手心轻轻抚上了自己地胸口,忽然,心脏处传来一阵针扎的刺痛,她闷声不语,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叫人看不出异常。 “是你的母亲害死了我家小妹。” “你母亲就应该郁郁寡欢,就应当含恨而终!” 许言锻看着面前风烛残年的老者剧烈地咳嗽着,似乎要一股脑地将心肝脾肺肾全都咳出来。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追逐半生所求的真相,不惜以身入局谋求的东西,竟然是这般……许言锻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该是什么感受。 许言锻木然地走出大理寺狱,外头的夕阳是很好很好的夕阳,绯色的云铺在天上,是那么美。她微微侧过头去,叫整个人都被阳光包裹着。阳光直射,她的脸有些微微发烫。 斗转星移,白云苍狗。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在许言锻前面响起。 裴安懿白皙的手指紧紧捂住胸口,冷汗直冒。 “殿——”许言锻刚想走上前去,面前的人摆了摆手,撑着气声道:“你先会公主府,有人会给你送来你的身份文蝶。” “你要记住,许言锻已经死了,从前的旧人故友,你便都不能去见了,从今日起,你叫忍冬。” 许言锻抿了抿唇,目光沉沉,道了一句,“在下知道了。” …… 三年时间不过如细沙过隙。 时间没有为了谁而停留。 许言锻的死讯三年前传回了采莲阁,年长的几个长辈听了她身上搜出的顾家信函便全都明白了,怕王阿花心中有愧,特地前来宽慰了王阿花几句。道出了当年许言锻母亲和那位“莲姨”的一段往事。 “这件事一直都是那孩子心中的执念,阿花姑娘不必愧疚,这不干你的事情。”年纪最长的兰姨宽慰她道。 采莲阁的众人们为许言锻设置了个衣冠冢。 在王阿花眼里,许言锻有可能并没有死——只要没有看见尸首,毕竟她也玩过假死的把戏。 但是整整三年,许言锻了无音讯,不知所踪。 王阿花留在了采莲阁——毕竟她也无处可去,跟着采莲阁众位姨姨押镖送镖。她做事细致又认真,加上武功不弱,在江湖上竟然也渐渐有了点名号。 不过她自然没有用自己的本名,江湖上的人只知道采莲阁有一位*名叫花十四娘的姑娘,而不知王阿花。 江湖人道,这位花十四娘,行事心善,出手果决。 上一辈子,王阿花就想着找一件不用杀人也能养活自己的事情。 前世心愿,今生得偿。 至于所得银钱,王阿花没有留下多少,全都折成了粮食米面,囤积在采莲阁里。 兰姨她们很难理解王阿花这样的行为,劝她不要买这么多的粮食,粮食囤积,携带不便,而且也吃不完这么多。 王阿花总是笑笑。没有辩解,但屯粮的行动照旧。 上一世,长安闹了一场大旱,自己也就是在那时被阿爸阿妈卖去了兽斗场,遇上了信王。 这一世……王阿花算着时间,长安迟迟没有闹旱。 王阿花有些拿不准这是什么缘故,但多囤些粮食,以备万一总是没错的。 话说裴安懿这边,连着做了三年的春闱主考官,门生弟子遍布朝廷,一时风光无两。 若是说这三年,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的话,那便是前年春闱,武状元是个女子,听说这个女子是长安城外一家屠户家的女儿。这个消息可不得了,古往今来还没有一个女子做武状元的。朝堂上吵得沸反盈天,大家都议论纷纷,最后还是长公主出马力排众议,说既是法度便要遵守,将这个女子提拔做了禁军的统领。 此举之后,天下女子便多了一条路可以走,这在天下女子里掀起了一阵练武读书的风潮,女子不甘困于后宅,也纷纷参加科举,求取功名。 一时之间,朝堂里也多了几位女翰林。 裴安懿坐于案首,她的面前放着的是今年春闱新进的进士名单。 烛火悠悠,裴安懿的目光落在了今年的榜眼的名字上——李丽娘。 第37章 共赴桃源 第三十七章 夜幕低垂,星辰点缀着深邃的天空,露水在草尖上凝结成珠,裴安懿独自坐在书房之中,烛光摇曳,用朱笔批阅着今日上奏的折子。 最后一份折子朱批完,她的手微微颤抖,放下笔,揉了揉心口,缓解不适感。 三年时间,她如今已是中书令,统管天下来往文书奏章。 位高权重,要看的折子文书也不少。 “殿下,”身边的女使轻声呼唤,手中端着一只精致的瓷碗,碗中盛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苦涩气息。 裴安懿坐在雕花的紫檀木椅上,接过女使手中的汤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苦涩的汁水入肚,她感到胸口的疼痛缓解了不少。 她放下空碗,目光转向桌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这些折子都是关于长安今年的旱情,她揉了揉眉心,长安今年的天气异常,自从去年年末以来,便没有再降下一滴雨。如今已经快到五月了,如果再等下去,便会错过今年种麦粟的最佳时机。 长安各县令的奏折如雪片般飞来。干涸的田间,龟裂的土地……若是再不下雨,长安今年怕是会闹一场饥荒。 在众多折子中,桃源县的县令的折子引起了裴安懿的注意。 桃源县令上书,问能不能暂引护城河之水以解决当下燃眉之急。 裴安懿将折子仔仔细细看了两遍。用珠笔在折子后面。写下了一个准字。 桃源县的县令是去年新上任的。裴安懿对她有些印象。这个县令,去年春闱的探花,裴安懿看过她写的答卷,难得一见的文风凛然正气。 不过真正让裴安懿印象深刻的倒不是她的答卷,而是她的名字——楚招娣。 殿试那天,裴安懿见到了这位楚招娣楚招娣身着一袭洁白的长袍,衣摆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她的头发被整齐地束起,没有一丝凌乱,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她不施粉黛,面容清秀,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文如其人。 楚招娣似乎感受到了这道长久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抬起头来。两人目光交汇,裴安懿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股子执着劲儿。 宣告着殿试结束的钟声敲响,宣告着这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终极考核终于落下了帷幕。然而,楚招娣却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随着人群离去。 她的目光坚定而充满期待。 “殿下,”楚招娣躬身行礼,“小女子在此谢过殿下。” “有何事想要谢孤?”裴安懿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谢殿下给天下女子开了这条路,楚某才能有机会一展抱负。“楚招娣的声音中充满了感激,她知道,如果没有裴安懿一手推行的改制,大晟的女子是永远没有机会站在这里展示自己的才华和抱负。 “不必谢,你今天能够站在这里,靠的是你自己的本事。”裴安懿淡淡回答道。 “小女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楚招娣俯身行礼,“请殿下赐名。” “请殿下赐名。”楚招娣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的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裴安懿沉思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楚扶志。” “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扶,不坠青云之志的志。” 楚扶志深深地一拜,“谢殿下赐名。” 裴安懿颔首,三年前改制之时种下的种子,如今终于开花结果。 思绪回笼,裴安懿提笔在“准”字后面写道:“明日孤亲临,放水开渠。” …… 城郊小道。 王阿花坐在驴车上面,凹凸不平的小道颠簸得很,她睡不着,坐在驴车上,肚子咕咕的响起。 兰姨听了,从怀里掏出一个温热的馍馍递给她。 王阿花笑了笑,道了声谢。 闻道香味儿,王阿花身旁钻过来一个小脸圆乎乎的女子,细声嚷着道,“兰姨偏心,趁我睡觉和花姐姐吃独食,我也要!。” 芙蓉到底是个小孩儿,闹了一通,吃饱了之后便又沉沉的睡去了。 这一趟镖押镖的主人出手很阔绰,镖费足足是平时的三倍,但是要送的东西也很多,整整四大箱,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兰姨这趟亲自出来押镖。王阿花陪着她,阁里最小的妹妹也吵着要来。 这趟镖的终点,是桃源县。 王阿花已经许久没有来过桃源县了,她同桃源县最深最深的记忆还是上辈子时,自己雪天饿极了在家门口支起一架破破烂烂的簸箕捕斑鸠吃…… 长安今年一整个春天都没有下雨,地面尘土飞扬,干裂得厉害,田地里的皲裂像是一根根触目惊心的伤痕,烙刻在每一个靠天吃饭的普通百姓心上。 王阿花望着路途上的光景,心中隐隐有了感觉,长安那场迟来的大旱,怕是要来了。 “十四娘,” “嗯?”兰姨的声音将王阿花的思绪扯了回来。 兰姨看了一眼已经睡熟了的芙蓉,慈爱地开口道:“虽说采莲阁来去自由,但留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王阿花笑道:“兰姨可是嫌弃我烦了,要赶我走啦?” “你兰姨我这辈子见了这么多人,还能看不出来你这孩子心里有么有装着人?”面前的温婉妇人轻笑着抚上了王阿花的头,“你这孩子到底也得去寻个去处了,孤身一人的话,这辈子会很难过的。” “可兰姨你不也是一辈子没成家吗?” 面前的温柔女子看向远方,似乎是在回忆一些往事,声音朦胧,“不知道呀,可能兰花就是没有莲花香吧。”接着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所以没有一个相伴之人,兰姨我啊,这辈子觉得很孤独。” 王阿花沉默不语,半晌,她道,“有采莲阁的各位姐姐姨姨在,我不感觉到孤独。” 就在这时,“咚”的一声,前方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小道上前面挎着竹篮子的老妇人忽然晕倒在地,王阿花下车,只见那个老妇人周身滚烫,喘息声重得惊人。 兰姨探了探这位老妇人的脉搏,眉心紧锁,沉声道:“这情况已经耽误不得了,得尽快找个大夫来看看。” 离桃源县已经不远了,只有约莫**里的距离。 王阿花抬手将这位老妇人抱上驴车,利落地起身,吩咐车夫加快赶路。 驴车骤然加速,颠簸更盛,芙蓉迷迷糊糊在睡梦里皱着眉嘟囔了一声,兰姨安抚地拍了拍小孩儿的头,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 如此,芙蓉翻身,又沉沉睡去。 这一幕落在王阿花的眼里,她倚着车轼,嘴中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望着天边挂着的一轮太阳。 上一世她总是昼伏夜出,甚少见太阳。 而今日光,也终于落在了她身上。 桃源县并不远,只需一段不长的路程,便能抵达了。 不一会儿,那座被翠绿掩映的小县便出现在了王阿花的视野之中。 然而,今日的县门口却显得格外热闹,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仿佛整个县的百姓都聚集在了这里。吹箫打鼓的乐队,吹奏着欢快的曲调,鼓点铿锵,箫声悠扬,让人不禁驻足聆听。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女儿出嫁呢。 王阿花有些疑惑的歪了歪头,只见前面一行人浩浩荡荡,一辆轿子被簇拥着向前去。 “阿妈,”王阿花同周边的路过的一个老妇人询问道,“今日这桃源县县是有什么喜事吗?怎的这般热闹?” “哎呦,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啊,”那老妇人高兴得手舞足蹈,高声道,“田里的地干了许多日子了,今天长公主殿下亲自差人将护城河里的水引到桃源县来浇灌田地。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老妇人的声音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兴奋和感激,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久违的笑容。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能看见那清澈的河水缓缓流淌,滋润着干涸的土地。她继续说道:“这水一来,庄稼就有救了,长公主殿下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今日活菩萨亲自来了桃源县,可不就是一桩大喜事吗。”旁边的人群中也有人附和着,声音中满是敬仰和感激。桃源县的百姓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丰沛的水源了。” 陡然听到那个名讳,王阿花心尖狠狠一颤,嘴里张了张,问道“阿妈,你、你方才说,谁来了?” “长公主殿下啊。”老妇人乐乐呵呵道,“就是那位前些年为天下学子请了个什么的长公主殿下,托她的福,我孙子前年科举还当了个小官……真是活菩萨哟……” 王阿花耳畔嗡嗡作响,目光凝固,瞳仁中映出一片空洞之色,她愣愣地望向前方,只见那轿子的帘子轻轻被掀开一隅,从中探出一截犹如白玉般细腻的手掌,轻轻地挥了挥,示意队伍停下。 那只手腕上,佩戴着一枚料子一般的玉镯,那玉镯子的样子,王阿花再熟悉不过了。 她的心房似被重锤击中,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翻腾,喉头涌动着酸涩的津液。 三年来,王阿花一刻都没有幻想过与那个人重逢的场景,不敢想也想不到。 她像一头固执的小兽,似乎只要逃避进了深山老林,就真的能躲过心中那头名为情欲的洪水猛兽。 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她居庙堂之高高坐明堂,自己处江湖之远洒脱一生。 她过分相信时间的作用了,总觉得一切伤口都会被时间抚平。原来时间它是那样的微妙,不只会流逝,还会回卷,像涨潮时的浪,回忆是那冲不干净的黄沙,一浪一浪,翻涌不尽。 王阿花怔在了原地,任由胃中翻滚抽搐。三年不见,如今只是远远一望,酸意便会涌上心头。 是她想错了时间,也想错了自己。 第38章 “殿下,好久不见。” 第三十八章 那老媪的病势看起来越发的严重了,王阿花一行人一进入桃源县,便立即去寻了一个最近的医馆。 行医的大夫是个老翁,一头花白的头发看起来就叫人觉得医术高深。 医馆老翁还有个女儿,样貌水灵,小家碧玉,站在那里像一株水灵灵的刚摘下来的水葱。只可惜不会说话,是个哑女。 她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老者治病行医,身旁放着一本《杂病论》,冲着王阿花恬静地笑了笑。 老翁把了把老妇人的脉搏,理了理髭须,声音嘶哑道:“老夫看着,想来是无碍的风寒,只是这老妇上了年纪,症状严重了些。所以脉搏虚弱。” 王阿花同兰姨迅速递了个眼神,上前问道:“我家阿嬷这病,好治吗?” 医馆老翁闻言颔首,笑道,“区区风寒而已,自然是好治的,三服药下去便能见效。” 听了这话,王阿花松了一口气,答谢道:“多谢大夫。” 老媪这边既然不是什么大病,王阿花同兰姨聚在一起合计,打算分头办事,王阿花留在医馆,拿着方子,跟着哑女去抓药。兰姨和芙蓉接着去押镖,把镖送到。 三日一来回,兰姨和芙蓉送完镖之后,便回来同王阿花在医馆汇合。 医馆飘着药草香,闻起来十分安神,医馆中的祖孙二人都是好相处的人,听闻王阿花要住在这里几日,哑女热情地收拾出了一间干净的空屋子来,没收王阿花的银钱。 收拾出来的屋子是间土砖房子,屋里免不了会沾染上些泥灰,但窗户纸看上去倒是新糊的,被褥也很干净,散发着无患子的香味儿,明显是新洗过的,可见收拾屋子之人的用心。 借住在医馆的时光王阿花觉得不算无聊,这家医馆约莫是个老字号,生意并不差,邻里周围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喜欢来这里。看着人群来来往往,倒也热闹。 毕竟是借住,王阿花也不好意思干看着吃白饭,于是白日里也来打打下手,同医馆的哑女一道帮着病人取药,劈柴煎药生火……忙中偷闲还新认了好几味常见的药材。 一切都是一副寻常的样子,岁月静好,只等兰姨芙蓉两个人回来,王阿花便能同她们一道回采莲阁去。 只是那老媪的病情十分蹊跷,一连三日,药下了去,那老媪甚至没有半分好转清醒的迹象。 医馆老翁看了又看那道方子,口中嘀咕道“真是怪事,老夫行医四十余载,吃了药却不见效还是头一遭遇到。” 十里八乡的大夫听闻这件怪事,熙熙攘攘地来看了方子,都说方子没问题,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最后得出来一个结论——许是这老媪命数将近,阎王非要将她带走,任是神仙也难留住。 医馆的老翁宽慰了王阿花几句,言中尽透出叫她早早准备后事的心思。 王阿花皱了皱眉,虽然同这老媪素昧平生,但到底是一条人命,就此没了叫人伤怀。 一日,王阿花将新批的柴火送到药房之时,听见房中隐隐传来争论声。 房中乃是那医馆老翁和他的哑巴孙女。 王阿花没有故意听墙角的习惯,正欲打算离开,却隐约听得“瘟疫”两个字,王阿花脚步一顿,又折返了回来。 只见房中那哑女拿着一本《杂病论》,指着上面不知的哪一页,焦急地比划着, 面前的老翁夺下哑女手中的书,呵道,“长安都多少年没闹过瘟疫了,你这丫头,见过瘟疫长什么样子吗?” 哑女脸上露出愤懑的神色,比划得愈发激烈了起来。拿起开方子的笔,在纸上歪歪斜斜的写下了几个字,指给老翁看。 那老翁看后却不为所动。 王阿花藏匿在暗处,待祖孙二人都走后,王阿花走进去,看了一眼方才哑女写的那几个大字。 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大字, “人命关天”。 一日过一日,老媪治不好,却也迟迟不断气儿,就这般拖着。 她们一行人中先病倒的是兰姨,然后是芙蓉。 最后连医馆的老翁自己也起了高热。 芙蓉浑身烫得厉害,哼哼唧唧地抱着王阿花的手,嘴中嘟囔着身上各处都很痛。 虽然不通医术,但王阿花自己也染过风寒,周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病倒,如此这症状,高热不退,显然不是风寒。 哑女用面纱覆面,又递给王阿花一则面纱,示意王阿花在接触病人的时候务必戴着面纱,接着她拿着一本《杂病论》,翻到一页递给她看,其中便有描述瘟疫的症状。 瘟疫和风寒的症状甚是相似,只是染上了瘟疫的人会高热不退,风寒不会传染人,而这瘟疫会。 王阿花一路看下来,眉心越拧越紧。 …… 引水放渠非一日之功,裴安懿又是一个事必亲躬的性格,日日都亲自去监察着引水挖渠的进度,挖掘水渠是对家家户户都好的事情,桃源县各家的积极性都很高,几乎桃源县所有壮年男子都来开挖水渠。 纤夫聚在一起,从开凿水渠的第三日起,就陆陆续续有人病了。纤夫长并没有太过在意,亦是没有上报。毕竟在春夏之交的时候总会倒倒春寒,人染了风寒也是正常。 桃源县能引护城河的水这个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周边各县,遭了旱灾的百姓皆纷纷涌入桃源县取水。 王阿花看着每日往着桃源县的人,心中悬了又悬,若这场只是风寒那便好,若真是瘟疫……桃源县日日进进出出如此多人,怕是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更何况……殿下还在桃源县。若真是瘟疫,那殿下要怎么办。 裴安懿来桃源县不会长住,也就没有劳心费力的为她专门修建一处园子。她就落脚在了县衙旁边的一处小院子里。院落虽小,但收拾的却干净整洁。 王阿花在院子的长街前走了一遍又一遍,徘徊了许久,眼眸中闪过挣扎,犹豫不定。 县衙小院所在的这条街,是整个桃源县最最繁华的一条街。街上行人不断,有挑担赶路的,有驾着牛车送货的,也有驻足看相算命的。 粗粗一看,人头攒动,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庙宇公廨,好不热闹。 若真是一场瘟疫,那么不消数日,眼前之景便会如同泡沫一样消散,桃源县便会化作人间炼狱。 王阿花紧握着双拳,心中有了决断,她在拐角的货摊上随手买了个斗笠。长长的细纱垂下来,一直能覆盖到她的脚踝,将她整个人包的严严实实的。 长公主落脚的小院自然不是这般好进的,院门前看守的女侍警惕地望着她。 “长公主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王阿花也学了三分张沁沁唱戏的本事,她眼中一转,道:“二位姐姐,楚县令命我过来将密函亲手送到长公主手上,劳烦二位姐姐通传一声。”接着她煞有其事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 王阿花心里比谁都清楚,信封之内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张空壳子罢了。 女侍狐疑地打量着王阿花,继续问道:“那你可有令牌?” 王阿花压低声音凑近道:“诸位姐姐。你你们当差这么久,怎么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我是奉楚县令的命令来送这份密函,既是密函,自然是不想让旁人发现这个消息。若是我身上搜出了楚县令的令牌,岂不是叫天下人都知道这封信是谁送的?” 见女侍的表情有了一两分松动,王阿花循循善诱道:“诓骗公主,这可是杀头的重罪,二位好姐姐,我难道会拿这件事情撒谎不成?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撒谎了,那密函中不是楚县令的字迹。长公主一看便知。若我真是招摇撞骗的骗子,自有长公主处置。” “院里高手如云,难道二位姐姐还怕我掀起什么风浪不成?” 左边的女侍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开门差人将王阿花带了进去。 一路上,王阿花穿过了层层叠叠的廊亭,廊亭的柱子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有的是龙凤呈祥,有的是花鸟虫鱼。这座院子看起来很有几分年头了,她走在廊亭间的小道上,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那是廊亭旁的花坛中盛开的牡丹和芍药散发出来的。微风吹过,花瓣轻轻飘落,如同缤纷的雨,落在她的发梢和衣襟上。 逐渐深入,周围的景色也逐渐变得幽静起来。偶尔有几声鸟鸣从远处传来,打破了这份宁静。王阿花无心欣赏院内的雅致景色,她的心跳如击鼓般激烈,似乎盖过了枝头鸟儿的啭鸣,紧张的情绪在胸中蔓延开来。 终于,她们来到了廊亭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庭院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庭院中央有一座古朴的石桥,桥下流水潺潺,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落叶。 进入前厅,王阿花的脚步轻缓而谨慎。她的面前竖着一座雅致的屏风所吸引,屏风上绣着的梅花栩栩如生,仿佛在寒风中傲然绽放,枝干蜿蜒曲折,花朵或含苞待放,或盛开如雪,每一朵都绣得细致入微,让人不禁赞叹绣工的精湛。 而屏风之后,隐隐绰绰地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空气中弥漫着百合幽兰香——她家殿下这么多年,还是喜欢这味香,闻着熟悉的味道,王阿花在屏风前站定,用力咬着嘴唇,手不自觉地握紧。 心跳如鼓,仿佛随时都会从她干涩的喉中跳出来。 殿下,好久不见 第39章 (捉虫)灾祸 第三十九章 王花俯身,跪下,双手透过那层层叠叠的面纱,呈上那一封所谓的“密函”。 女使接过“密函”,将“密函”呈给裴安懿。 一息、两息、三息……王阿花的汗沿着额角轻轻地流了下来。 一封空空如也的“密函”,裴安懿足足看了有半柱香。 约莫半柱香过后,王阿花只听得屏风后面的人扬了扬手,将周边的人全都清了出去,独独留下她。 王阿花隔着面纱轻轻抬起头。 从前,自己总是跟在她的身后半步的地方,望着她的背影,那那半步是自己永远跨不过的距离。而今,自己连看一眼她的背影也不能够。 她们之间,王阿花找不到一个能面对面望着对方的法子。 面前的人隔着屏风冷冷开口道:“把你的面纱摘下来。” 意料之中的命令,王阿花心中早已有了一番说辞。她压低了声音,答道:“小女子的面容曾经毁在了一场大火里,贸然摘下面纱。怕是会吓到殿下。” 屏风后面的女子发出一声嗤笑,慵懒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你冒着杀头的重罪送进一封空密函进来。孤倒有些好奇,你是想做什么?” “殿下,”王阿花沉着声音,“桃源县里许多人都发起了高热。” “大夫说春夏之交倒春寒,染上风寒也是常有的事情。” “瘟疫也会叫人高热,”王阿花追问道,“殿下可有想过,这场这若不风寒,是瘟疫的话,该如何?” “瘟疫?”屏风后的人沉吟两声,思考片刻,笑道,“你连真面目都敢示人,如此不坦率,叫孤如何信你?” 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么……王阿花在心里苦笑一声,觉得自己是越活越不敞亮了,一颗真心,巴巴地藏起来,逃去,又不能真正放下,如今又巴巴地跑过来……成为了一个扭捏又不坦率的人,实在是不可爱。 “瘟疫之事事关重大,你可有证据说这话?” “没有。” 干脆利落,连片刻犹豫都不曾有的回答。 屏风后的人儿闻言一愣,随后发出了两声轻笑,“你倒有趣,你可知你拿空密函来骗孤,孤是可以杀你的头的?”裴安懿缓缓起身,从屏风后走到王阿花的跟前,“你是无知者无惧,还是想要之执意一死,嗯?” “都不是,”王阿花冷静沉声,“古语有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眼下周边遭了旱的百姓都往着桃源县来,桃源县人来人往。如若真是瘟疫怕是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殿下圣明决断,小女子斗胆恳请殿下立刻下令封县。” 王阿花顿了顿,接着道:“此地危险,烦请殿下速速离开。 “毫无根据的话,你就不怕孤恼羞成怒,将你拖出去打一顿?” “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殿下是个圣明果决之君。”王阿花低头闭了闭眼。 我知你冰冷性子下的那颗良善之心。 王阿花垂着头,重重叠叠的面纱垂落到地上,她看不清面前人的神色,良久,只听得头顶一处清冷声音响起,“今日桃源县便会封县。孤会奏书一封,加急送到宫里。不过——” 裴安懿望了望窗外美丽景致,道:“不过,孤不会离开此地。一来,护城河的水渠尚且没有凿通,若瘟疫是假,孤半路折返,岂不是失信于天下人。二来,孤亦在桃源县待上了好些日子,若瘟疫是真,则孤贸然回府,难保不会将瘟疫染到长安各处。” “殿、殿下。可是——”王阿花闻言,刚想劝解几句,不等她开口,裴安懿一锤定音道:“你有仁有义有胆识,孤要嘉奖你,去拿着孤的手信,领银子去罢。” “谢殿下。”王阿花的话被生生噎回了肚子里。 裴安懿御下从严,公主府的女侍训练有素,当日晚,桃源县便封了县,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长公主此举并未解释缘故,桃源县中闹得有些人心惶惶,好在桃源县县令楚扶志在百姓心里颇有声望,由她出面作安抚,被封在桃源县中的外乡人才不至于暴起。 王阿花其实很希望哑女的猜测是错的。但两日后,桃源县足足有一半的人都发起了高热,医馆里熙熙攘攘,人挤着人,小小一方医馆里 全都是高热不退人。 他们的症状与老媪兰姨一行人的症状如出一辙。 经此,这场瘟疫已是显而易见了。 裴安懿行动很快,女侍们将医馆里的大夫全都聚集在县衙,将高热的人也隔离在了县衙。一家一户地排查着,暂无异常的人手上系着的是青色的麻布,出现了高热症状的人系着的是朱赤色麻木,而染了瘟疫的人的其余家人,则会被系上土褐色的麻布。 系着土褐色麻布的人,以家为一处,不得外出,会有女侍衙差将吃食每日送过来。 系着青色麻布的人被强制要求平日里出行之时用布覆盖住口鼻,日日有人巡逻检查。 不得不说这个法子是个十分行之有效的法子。桃源县染上高热的人一日复一日,明显少了不少。 只是挨家挨户送去吃食,光是想也知道这是一件十分耗费人手的事情,公差只有那么多人,渐渐地人手短缺,左支右绌。 加急的信函一封接着一封的送出去,但却像是石沉大海了一般,没有回音。 又是三日。 裴安懿望着楚扶志呈上来的折子,凝神不语。 “殿下,昨日又有十几个公差发起了高热,外面的人手已然不够。”楚扶志打着腹稿,开口询问道,“不知宫里……宫里的人手什么时候来?” “孤已然写好鸡毛令,差人送了出去,”裴安懿轻轻拨了拨灯芯,“最迟明天,也应该有个信了。” 楚扶志缓和地点了点头。 “不过,”裴安懿话锋一转,“楚县令你要做好援手迟些来甚至是不来的准备。” “这、这是为何?”楚扶志不解,“从长安到这里,再慢明日也该到了。” “照理来说应当是这样,不过,照情来说,却不该如此。”裴安懿拨弄着灯芯,烛光摇曳,忽明忽暗,叫人看不清楚拨弄灯芯的人面上的神色。 “殿下,在、在下不明白。”楚扶志蹙眉疑惑。 初入仕途,满怀抱负,桃源县也被楚扶志料理得井井有条。就像一把刚直的剑,不懂得这些人性中的弯弯绕绕。 “寻常人瘟疫是半分都不敢沾染的,”裴安懿垂眸,“就算新帝有意想增派人手,怕是也没又有几个人想接下这封差事。” “几番推诿下来,明日可不就来不了了吗。”裴安懿声音中带了三分寒意。 还有一种可能性,她隐去没说——或许正是因为她在桃源县,朝中信王那一派的势力怕是会更加阻挠。 …… 还真让裴安懿说中了。 又等了足足两日,桃源县外没见一个人影。 楚扶志忧心忡忡地站在城头,颇有些秋水望穿的架势。 县衙里起了高热的人越来越多,人手渐渐忙不过来,本来十分严格的把守也就松懈许多,那些高热的人总归需要人伺候照料,总不能将这群人扔在县衙等死,于是楚扶志迫不得已放松了些禁令,家里可以派一个亲人过来照拂。 王阿花和哑女手腕上系着土褐色的麻布,跟着领队的衙差,被带到了府衙。 前几日尚且热闹的长街如今清清冷冷,街上只有一队官差在巡逻警戒,石板路上落了好些烂叶子烂布条的,无人打扫。清晨寒冷的空气钻入王阿花的鼻腔,微弱的风声不知道从哪个犄角嘎达里传了过来。 王阿花将身上的衣服裹得更加禁了。她已经有五日没有看到兰姨芙蓉她们了,想来是染上瘟疫的人越来越多,县衙已经再也派不出人手来照顾,这才将家眷叫来照料。 哑女的阿翁也在县衙病倒了。 王阿话的行李很小,布包中只装了少少两件换洗的衣物,倒是哑女,几乎将医馆里所有的药材全都带上了,足足装了一驴车的东西。衙差自然是不许的,哑女又口不能言,比划了好半天,急得直跺脚。 最后还是王阿花充当了两个人之间的“嘴巴”,那衙差这才弄懂了一些状况,最后松了口。 但带上足足一驴车的药材实在是太夸张了,王阿花一面赶着驴,一面想道。 离县衙十多里远,王阿花就已经问到了一股子冲天的药味了。王阿花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只见县衙旁边支起了一口露天的大锅,里面煮着的是黑漆漆的汁水,旁边有两个膀圆身粗的人拿着平日里松土犁地的大铁锹在锅里搅合着。一女子一面看着火候,一面盛着药汁,忙得脚不沾地。 一旁的小厮有条*不紊的端起盛好的一碗碗汤药,给床榻上不省人事的人们灌去。 锅炉下的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王阿花皱着眉,在医馆打着下手的这些日子她也略懂了一些药理,知道煎药都要讲究火候,这样子大锅煮药简直是闻所未闻,如此乱来,王阿花十分怀疑这碗药的药效。 王阿花走上前去,刚想出声,余光一撇,县衙的大门半掩着,里面密密麻麻全都是人,老人、妇女、小孩,一铺草席,席地而坐,痛苦呻吟。 若是一碗一碗的熬药,怕是从天亮等到天黑这药都熬不完。 王阿花舔了舔嘴唇,将话咽了下去。 县衙外守着门的女侍示意王阿花一行人将口鼻仔细覆好。领着一行人走了进去。 第40章 同床共眠【包甜!!】 第四十章 长街上空无一人,街道两旁的酒馆茶肆。当铺作坊,皆已关门,门前悬挂着彩色花灯夜里也不再亮起,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变得破旧灰扑扑的。 叶子打着旋儿飘落下来,楚扶志忧心忡忡地望着外面,这是桃源县封县的第七日。 越来越多的人病倒了,县里面存着的粮食也见了底。 没有援手,没有粮食补给,朝堂像是将这里的人遗忘了一般,由着她们自生自灭般地等死。 王阿花同哑女每日都会去一趟县衙,王阿花带来的老媪没捱上几天便去了。医馆老翁也病倒了,到底是年纪大了,情况也很不好,短短几日已经是一副皮包骨不成人样的模样的,哑女急得日日去送药。 至于兰姨和芙蓉……王阿花叹了口气,兰姨近日以来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怕是不好。县衙里每日都会有人断气,芙蓉一个半大点的孩子,哪里直面过生死,呜呜咽咽地捏着王阿花的衣角,王阿花来一次她便哭一次,原本圆润的脸颊也肉眼看见的凹陷了进去。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芙蓉这小孩的哭声倒是很响亮,嗷的嚎了一嗓子能叫三里开外的人都听到,至少精神头还是很好。 只是街上衙差每日发放的救济粥一日比一日稀,管中窥豹,王阿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猜测着桃源县一方小县,想来储粮怕是没有多少,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第八日起,长公主府的府兵陆陆续续将粮食运了过来,想来是裴安懿动用了私印,朝廷那边的人还是没见踪影。 …… 第十日。 几乎所有的官差都病倒了,外面隐隐有了失控的模样。长街上不时有人坐在地上怮哭,夜里王阿花也睡不得清净,哭声四处飘来,凄婉哀凉。 一方医馆只有王阿花和哑女两个人,哭声呜咽,叫人心烦,难以入睡,王阿花出门起夜,只见哑女的屋子里尚且有亮光。 木门轻掩,王阿花推门而入。屋中的人一手拿着一张药方子,一手磨着药,见王阿花,冲着她莞尔。 王阿花一怔,她起夜一袭寝衣,轻手轻脚,本来只打算看一眼屋子里的人做什么。哑女见了她,以外她是想进来坐坐,便冲她招了招手。 月色沉沉,烛火发出暖黄色的光。王阿花看着这一揽子的瓶瓶罐罐,出声问道,“你是在研究治瘟疫的法子吗?”哑女点了点头,拿出一支笔在旁边的纸上写道,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必有克制瘟疫的法子。” 笔迹未干,哑女又沾着墨,一笔一划用娟秀小楷写道: “我是医者。” …… 第十一日。 王阿花向往常一样来县衙看护兰姨,顺便给芙蓉买了一串糖葫芦。将糖葫芦藏在身后,思量着若是这小孩再哭,自己便像变戏法一样将这串糖葫芦变出来来哄着孩子。芙蓉的年纪到底还小,终日嚎哭,以后长大了嗓子也怕是坏了。 如此思量着,王阿花同哑女一道向着县衙去。 将将行至县衙,王阿花便发觉不对劲。 平日里这县衙会有几个小大夫支起大锅来煎药,几乎日日如此,而今天门口的这顶大锅里面空空如也,不见小大夫的身影。王阿花又往着县衙里望去,县衙中今日也无当值的大夫。 左眼皮狠狠跳了跳,王阿花心中有一股不详的预感。 一连三日,县衙中都只留有一两个大夫。 如此这般,只能是有两个解释,一是这些大夫一夜之间全部都死绝了,二是……王阿花闭了闭眼睛,她本能地抗拒着往这个方向去猜测。 二是,这些大夫都去了别处看病。 而桃源县已经封县,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县衙里染上了瘟疫的人,若说去别处看病……那便是别处有了瘟疫。而又不将那个染疫之人一同挪到县衙中来……足可以见染疫之人身份特殊。 而身份特殊之人,放眼整个桃源县也不过两个,一是现在桃源县的主心骨楚县令,而是……王阿花皱着眉头,她实在不想往这一步想。 王阿花心不在焉的将糖葫芦递给芙蓉,连芙蓉连着叫她了三声她都没听见。 “花姐姐!”芙蓉狠狠推了王阿花一下,力道不轻,王阿花这才回过神来。 “花姐姐花姐姐,这个真好吃,你吃吗?”芙蓉将糖葫芦往前递了递。 虽然调皮了些但是个心善的孩子,王阿花摆摆手,柔声道:“不用了,你吃吧。” “花姐姐——”芙蓉拉长了尾音,“你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王阿花神游天外,“芙蓉今天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吗?” “啊,有的,有趣的事情嘛——”芙蓉拉长了声调,想了想,道,“今日花姐姐你不在的时候,楚县令来县衙看了我们一趟。” “她还带了好多还多香香热热的馍馍,给我发了两个,吃得我都有些撑了。”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想芙蓉的这一席话如同一击闷雷披在了王阿花的眉心。 “楚县令?”王阿花重复了一遍,她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冷静下来,“那位楚县令看起来是何种模样?” “模样?”芙蓉托着脑袋,“模样的话……穿着一身官服,高高瘦瘦的,但没有花姐姐高,比花姐姐矮了一点点。长相的话我倒没有仔细看清楚,但声音听起来十分温柔,虽然是个官,却一点架子都没有。”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想问……那、那位楚县令精神头看起来怎么样?” “精神?很有精神啊。”芙蓉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回答道。 悬着的心到底还是沉了下去,王阿花耳边忽地响起一阵嗡嗡之声,像是溺了水一般,她失焦地盯着芙蓉,看了很久才移开目光。 显然的,染了瘟疫的不是这位楚县令,那便只可能是……殿下。 殿下也染上了瘟疫么? 闷闷的疼痛感从心脏蔓延到全身。 王阿花从没有感觉到时间流逝的是如此的缓慢,当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夜幕之中的时候,王阿花便迫不及待的换上了夜行衣。 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亥时。 夜色已深,整个桃源县都陷入了酣睡之中。长街之上空无一人,偶有几只夜猫儿发情了叫两声。 王阿花负手立在内室里,连她自己都没发现,望着床上熟睡的人儿自己下意识的扬起了嘴角。 她的殿下还是不喜欢在房中差人守夜。桃源县守卫松垮,潜入进来对王阿花来说简直是一如反掌。 窗边打开了一个小缝,她吹了足足两刻钟的寒风来冷静下来。 自己既不是大夫,不能使她恢复健康,反倒叫她看到自己,说不定会气恼自己假死欺君,一怒之下差人砍下自己的脑袋。见她有什么用处呢?除了叫她生一通她假死欺瞒的气以外,王阿花实在是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别的用处。 说不定她过于自信了,一个侍卫罢了,是死是活的,说不定殿下早就忘了她。 都三年了,也不是一定要见上一面的其实……王阿花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着,不必再见、不必再见…… 有时候人就是这般古怪,大脑和心各有各的主见,三年前理智战胜的情意,三年后的这个夜里,王阿花的情意战胜了理智。 她脚步轻轻地走上前去,失神地盯着床榻之上的人。 床榻上的人睡觉很规矩,被子老老实实地盖在身上,不像她睡觉爱乱踢被子。 眼神控制不住地游走,王阿花地指腹轻轻搭上了裴安懿的额头。像蜻蜓点水一般的轻轻一碰,又立刻收回,好像多停留一秒便会被心中的小兽吞噬。 床上的人的体温传到指尖,微微发烫。 王阿花凝眸,眼底的挣扎一闪而过,最终妥协似的闭了闭眼,轻轻吻了吻方才探过额头的指腹。 指尖在唇上久久停留,王阿花贪恋着感受着属于那个人的体温。 思绪胡乱地飘飞,王阿花蜷着衣角,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到底是理智站了上风,退后半步,转身背对着人,双腿盘着,坐在了床前的石板上。 终是不敢越过雷池半步。 如此虽眼不见,心却被身后细细的呼吸声搅得乱做了一团。 半晌,王阿花忽觉发带被人轻轻一拽。 如绸缎般的过腰长发四散开来。 她木木着直着身体,定在了那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心中很是没出息地涌起一阵胆怯,她不敢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得身后的人又轻轻地拽了拽她的衣角。 王阿花木讷地转过身去。 床榻上的人手中还捏着方才扯下来的王阿花的发带,一双丹凤眼中带着淡淡的水雾,眼中含着清浅的笑意,就这样静静地望着王阿花。 没有平日里那不怒自威的仪态,也没有面对各个世家之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一个正直桃李年华的女子面对心悦之人该是一副什么模样,那么裴安懿现在便是一副什么模样。 王阿花的心脏咚咚跳着,猝不及防地心动如同是淋了一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暴雨,雨点是这样急促的、蛮不讲理地砸落,砸的她发懵。 床榻上的人抬手,那双如水葱一般白皙好看的手轻轻握住了王阿花的食指,缓缓摩挲着着食指间因为练剑而伸出来的茧子。 她知道殿下这是半夜醒来,意识还尚未完全清醒。如果要走,那么现在便是最好的机会,或许今夜过后,她的殿下会把今夜的相遇当做一场梦……可王阿花却动不了了。像是被人点了定穴的木头,呆呆地站着,喉咙发紧,不动,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又过了片刻,裴安懿眼中的水雾渐渐褪去,似乎是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不是梦的那一瞬间,裴安懿手上紧紧握住了王阿花的手腕。 裴安懿的手骨节分明,硌得王阿花吃痛出声。 “殿、殿下,”王阿花哑着声,“好久不见。” 一句好久不见,似乎是彻底地将裴安懿的神志唤了回来,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笑意渐消,冷冷地松开了手。 下床,起身,行至王阿花的面前。 按理说,王阿花这时候应当行礼作拜,但……王阿花咬了咬牙,半步也没动,两个人身高相仿,王阿花就这样站着,直直的,望着她的殿下。 “你可知欺君之罪是假死的大罪?”裴安懿寒声道。 王阿花垂眸,不答。 裴安懿眼底泛起红,在清醒理智的人也会因为积攒已久的委屈而失态。自己一度以为……她是真的不在了,她住过的小院,自己再也不敢去踏足。直到那日,自己知晓了她是假死,方才敢再去一趟她住过的院子。 那张写满着自己名字的宣纸,一笔一划的,描的还是自己的笔迹……少女藏起来的隐秘又珍重的心事就这样直愣愣地摆在裴安懿的面前。 裴安懿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混乱的滋味。 痴痴地枯坐了一夜,同自己的心游说了一夜,裴安懿做了放她走的决定。 不是她有什么成人之美的美德,而是她愿意。 如果那个人要走,裴安懿愿意放她走,哪怕不知缘由,哪怕余生将要承受苦痛。 那些混乱挣扎的情绪,她已然做好了此生再无问出口的打算。可偏偏,三年之后一个平平无奇的夜里,她自己又回来了。 “你为什么要撒下这弥天大谎。”裴安懿冷声问道。 如果王阿花仔细听的话,会发觉面前人的声音虽然寒意刺骨,其中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只可惜王阿花此刻的大脑几乎是滞空的。 看着面前的人一副呆滞模样,经年的委屈终究爆发了出来,裴安懿狠狠将身前的人一拽。 王阿花整个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摔到了松软的被窝里。 裴安懿这回是真的动了气,气她如此这般像个木头一样。 愤怒和委屈一齐涌上大脑,叫人发疯。裴安懿将人压至床榻之上,用方才捏在手中的发带将面前之人的手紧紧困了起来,王阿花洁白的手腕上顷刻之间便发了红,面对这大片的红裴安懿视若不见,将发带绑在床头的横木之上系上了死结。 这回叫王阿花再也跑不了了。 身下的人近在咫尺,眼神却不敢与她相交,王阿花呼吸的热气打在裴安懿脸颊上、脖颈处……冲击这裴安懿最后残存的,摇摇欲坠地理智。 王阿花的目光控住不住地在她的殿下身上游离,薄薄一件单衣挂在身上,裴安懿本来就瘦,如今三年不见,相较于王阿花记忆中,裴安懿竟更瘦了些……王阿花的心中狠狠一颤。 你怎的这样清瘦。 王阿花张了张口,犹豫再三,喉咙中发不出一个音节。 两个人就这般哑口无言的僵持着。 最后,是裴安懿先败下了阵来。 裴安懿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覆住了王阿花的眼睛。 一息之后,王阿花感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脸上。想明白这滴液体是怎么一回事的一瞬间,王阿花如同被小针扎了心口,整个心脏又麻又痛。 几次欲要发声,终于找回了一点点音调,王阿花哽声道, “殿下,恕罪,我不是——” 还未说完一个整句子,裴安懿另一只手便捂住了她的嘴巴,堵住了接下来她要说的话。 “你骗我就算了。我也想就这样骗一骗自己,放你走。” 王阿花浑身一颤,她看不见面前人的模样,却能听出声音中被竭力遏制的哭腔。 “但你为什么又要回来?” “你这次回来还会走吗?还要再骗我一次吗?” “要不是我睡得浅,你是不是今夜又要一声不吭地走?” 被窝中满是裴安懿的味道和体温,王阿花的理智虽然所剩无几,但尚且还在负隅顽抗。一声声质问砸在王阿花的心上,她哑口无言。 辩无可辩之时,她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是这样的不讲道理。 哒叭。 又是一滴泪落在了王阿花的脸上。 温热的泪珠烫断了王阿花脑子里那根名唤“理智”的弦,发带被王阿花用内力震开,她撩开了面前人的手,望着面前人发红的眼眶,小心翼翼地,如获至宝地吻上了面前人脸颊上的泪珠。 一瞬间地呆滞,大脑黏黏糊糊地粘作一团,心中仿佛有一头小鹿在狂跳,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裴安懿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混乱,又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 她轻轻捏着王阿花的下巴,叫王阿花无处可躲。 缓缓凑近,裴安懿轻轻吻了上去,落在了她朝思暮想地柔软之中。 夜中万籁俱静,这一吻幸得漫天星辰地见证,温柔而缱绻。 衣衫褪去,情投意合,今夜,她与她同床共眠。 40-50 第41章 妻妻误会大解除 第四十一章 清晨的阳光落在窗桕上,外面起了雾。 王阿花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声,翻了个身,这一动倒是叫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关节都酸痛着,好像一口气不歇息地练了十个时辰的剑一般。王阿花皱了皱眉头,又感觉出手边多出了一温热柔软之物,她不自觉地朝旁边挪了挪,拱了拱,又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王阿花被外头的日光晃着眼睛,周身都暖洋洋的,觉得一觉睡得十分舒服,醒了。 睡眼惺忪之际,便看到她的殿下,侧卧身旁,一手托着头,一手玩弄着她四散开来的头发,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也不知道望了多久。 王阿花念起昨夜种种荒唐,顿时神思清明,身形一僵,与之对视默然无言,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还是裴安懿先开的口,“可要传膳?” 话音一落,王阿花的肚子适时的响起了一阵咕噜声,她木着声音点了点头。 裴安懿见状轻笑,自己鲜少见她这幅害羞模样,莫名觉得眼前人可爱。 热气腾腾的菜一道一道的送了进来,进门的女使训练十分有素,秉持着不该看到的坚决不看原则,一路上从端菜进门到上菜,头一下都没有抬起来过。 王阿花十分有十二分的佩服,人竟能如此控制住自己的八卦之心。 实在是饿极了,王阿花起身下床,穿着单衣,打着赤脚,哒哒哒地跑向桌前,本欲动筷子,又忽然想到这桌菜的主人家尚且没来,自己先动筷子,于礼不合。 王阿花巴巴地往床头往了一眼,裴安懿已然下床,穿好鞋袜,慢条斯理地行至镜子前,梳妆。 裴安懿平日里都有女使做这些,自己梳起头来不大熟练,但又思及一夜风波一夜雨露过后,料想王阿花是害羞的,此刻不便传唤人进来,所以打算自己亲自做了便是。 “无妨,你先吃吧。”裴安懿注意到王阿花那一头的动作,出声道。 王阿花犹豫了一下,然后放下碗筷,光着脚小步跑去了殿下的身后。 望着镜子中忽然出现的人影,裴安懿梳头的动作一滞。 “殿下想梳成什么样子的?”王阿花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一把及腰长发,问道。 见裴安懿迟迟没有有反应,王阿花故作不满道:“怎的,殿下今晨趁我酣睡之时不知把玩了多久我的头发,难不成只许州官放火么?” “垂鬓分肖髻,你可会挽?” 虽说是极力压制着声音,不想叫身后的人瞧出什么,但裴安懿的耳廓却是红得像要滴血似的,她从未同人行过闺房之乐,曾经上学堂的时候,读到“从此君王不早朝”这一段只觉得不解,堂堂一国之君,怎的沉溺于一方温柔乡,岂不儿戏。如今轮到了自己,才知坐怀不乱是多么难如登天的事情。 不过王阿花一门心思地捣鼓着手中如绸缎般的秀发,根本没有发现裴安懿的异样。 她哪里给别人梳过头,平日里图方便,自己也只是随意地将头发挽起来束成高高的一个马尾,再随意用发带绑起来便作了罢。听到个垂什么分什么髻的——是王阿花从未听过的名字。 “垂、垂——垂什么?” “垂、鬓、分、肖、髻。”裴安懿耐心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不会。”王阿花摆摆手,讪讪道。 “凌垂髻呢?” “不会。” “双螺髻呢?” “不会。” “随云髻?” “没听说过。” …… 沉默片刻,裴安懿道,“如此,那就挽一个你拿手的吧。” “好。” 王阿花拿起梳子,在心中沉思了片刻,她记得上一次梳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发髻出来,还是小时候自家阿娘一边哼着一首模糊不清的童谣一边给她梳头,王阿花努力回忆着自家阿娘小时候的手法,似乎是先将两边的头发均匀散开,沾上一点梳头水将发丝分到两边,然后……然后是如何,记忆太过久远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王阿花一手挽着发丝,一手拿着梳子,无从下手。 愣了片刻,忽然听到身下的人轻笑出声,道:“罢了,你且坐过来,我自己来。” 裴安懿起身,从床上拿了王阿花昨日的发带,随意地将发丝绑在一起。 素衣素裙,不施粉黛,身形削瘦挺拔,像冬日里最傲寒的梅。 王阿花痴痴看呆了,如此傲寒的梅,于昨夜里被她这般摘下了……虽然事实上是她被这支傲寒的梅拿下了,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王阿花到现下都没有半分真实感。 “殿、殿下,”王阿花眼睛直直道,“殿下真……真好看。”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寥寥一句话便叫裴安懿乱了心思。 原来自己从来不是坐怀不乱的人。 “嗯,”裴安懿闻言轻咳了一声,努力掩饰自己的慌乱,淡淡道,“孤知道了。” “殿下,”王阿花将梳子放在案上,挠挠头,“我、呃,殿下方才提到了那几个发髻,我都会去学的。盘发就像练武,多练练便能熟能生巧了。” 裴安懿垂眸,手指蜷着衣袖的一角,她如此言,在裴安懿耳中那便是要往后时时为她挽发的意思。 “从前之事孤不追究,如今你若是想回来,长公主府的大门随时为你打开。” 王阿花手中的动作一顿,抿着唇,不说话。良久,小声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不要” 声音细若蝇蚊,却又如此清晰的落入了裴安懿的耳朵里面。 裴安懿的面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她一步一步地逼近,反问道:“你不想回公主府?” “殿下,”王阿花见状不对劲,赶忙放下手中夹着的菜,解释道,“殿下,不是不想回公主府,只是—— “只是我若是回了公主府,要做什么呢?” “贴身侍卫。” “好,那就拿这顿饭举例子,我若是做了殿下的贴身侍卫。按照规矩,我便再也没有同殿下同桌吃饭的机会了。” “我心悦殿下,但草民自知同殿下的身份有着云泥之别,若是心悦一个人还要日日以她为尊的话……那样就太残忍了。” 这次沉默的人轮到了裴安懿。 “孤懂了,是孤思虑不周。”裴安懿略略思考,便道,“你得做孤的驸马才好。” 驸马? 驸马! 王阿花纠结了三年的心结,就这么被裴安懿短短“驸马”两个字给挡了回去,王阿花先呆后惊,一时语塞,口中呛着一口白米饭,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裴安懿走了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可、可我朝哪有女子做女子驸马的先例。” 裴安懿认真道:“虽然本朝从无女子做女子驸马的先例,不过以后不见得没有。” “孤叫你做孤的贴身侍卫,绝不是轻贱你的意思,你不要多想。”裴安懿解释道,“孤是思量,贴身侍卫这个身份,便宜行事些,孤同你也好时时在一处,倒是忽略了你方才所说的。” “殿下,”王阿花垂着头,“采莲阁中各位姨姨姊姊待我都很好,我……我,” “那便好。”裴安懿坐在王阿花旁边,“你若是想住在那里,便住着就成了。” “民间似乎有一个出阁的说法,你既在那边住得很好,那便干脆在那里住下,待成亲那日,孤来迎你出阁。”裴安懿颔首,“如此一来,便再无不妥。” 如此的通情达理,如此的妥善安排,王阿花闻言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罪恶感来,此情此景很难不叫她联想到话本子里“薄情郎外宿寻花问柳,贤惠妻独守空房夜夜盼君归”一类的情节。一夜温存过后自己便想着和她分房别居,自己此举,和那话本子里的薄情郎有什么分别,公主府那样大,独守那样大的空房,若是殿下寂寞了怎么办,若是殿下守着守着在空房里寻花问柳怎么办…… 王阿花心思百转千回,面上的神色也是五颜六色,半晌,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犹豫、挣扎、纠结地说道:“若是殿下觉得寂寞的话,那、那便把房中的窗户开大一点吧,我近来腰身圆润不少,怕是一般窗户不好翻进去。” 身边的人闻言大笑出了声来 经历两辈子生死的裴安懿,自诩是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如今短短半日,喜怒羞怯,各种滋味全尝了个遍。 从前诗中道情之一字如何的辛苦,裴安懿只当那是无病呻吟,如今亲自入局,却品出了个中滋味,从今往后,她的喜怒哀惧怕是要全系在一人身上了。 辛苦又如何,如此这般是何其幸运。 “殿下,”王阿花咽下去了一大口白米饭,忽然想起了一件正经事,“我观县衙那边大夫骤减了不少,原以为是殿下病了。如今看起来并非如此,那些大夫到底去哪里了?” “孤的确是病了。” 闻言王阿花顿时紧张了起来。 “不过是装病,”裴安懿解释道,“朝廷的援手迟迟不来,连物资都没有送进来过,孤要是不病一病,那些尸位素餐的老家伙怕是一点都不急。” “孤不光装病,还写了封信告诉朝中那些混吃等死的老家伙们,说孤病了,要回宫看御医。” “不成想,孤这一‘病’,竟然还有意外之喜。”裴安懿意有所指地向着王阿花投去目光。 “你猜猜,他们看到了这封信,物资粮草会什么时候送到桃源县?” …… 装病这一计,十分有效,装病不过两日,本来迟迟不见踪影的援手和物资粮草,如今一车一车地送进了桃源县。 不过是粮食物资,太医院里的太医也来了大半,生怕裴安懿一个不满意,带着瘟疫跑回宫里去。 新帝写了一封信,言辞很是恳切,说的全是些大话,大意是说,嘉奖长公主之德,叫长公主好好代他留在桃源县安抚民心,然后给了个不咸不淡的“长嘉巡守”这个虚名。 一夜温存之后,清晨王阿花起身穿衣,新帝的这封信便是这样被裴安懿随手扔在桌案之上,王阿花看完这封信之后冷哼了一声,道:“这皇帝做的,真会便宜行事。” “无妨,”裴安懿垂眸,“大夫粮食人手,孤要的这些他已经给了。” 王阿花理好衣袍,正欲出门,忽然杀了个回马枪,小步跑回床前在裴安懿额头上啄了两下,笑盈盈道:“想来殿下吃了这么多日的馍馍也该吃腻了,既然粮草到手,那殿下今日晚膳想吃什么?” 第42章 桃源小乱 第四十二章 咚咚 王阿花话音刚落,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有人在敲门。 虽是背对着门,但敲门声依旧像是一道惊雷劈在了王阿花的身上,王阿花僵住身形,两只手捂上脖子,脖颈上还有这几日夜里放浪的吻痕。 她这幅模样,昨夜种种,一看便一清二楚。 疾如闪电,王阿花身手从没有像现下这般灵巧过,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往床上一跳,一头钻进了被窝。 按照规矩,楚扶志、许言锻和张沁沁三个人本应当叫女使来通报,但裴安懿做戏做得极其真,染病之后终日里没出过房门,近身的女使全都遣散了,她们三个人自然是要避人耳目些,于是便亲自来了一趟。 “殿下,忍冬求见。”许言锻站在门外道。 朝堂之上推脱来推脱去,最后新帝还是派了支禁军来桃源县,许言锻早就接到了裴安懿的密令,她主动请缨,压着粮草来了桃源县。 至于张沁沁,在长安做生意做得好好的,听闻许言锻要走这一趟桃源县,便吵着要来。许言锻思及瘟疫,言罢道瘟疫凶险,劝张沁沁好好留在长安看铺子。 张沁沁一听瘟疫,纠结了一下,更吵着要来了,拍了拍许言锻的肩,表示朋友之间义气最大,自己绝不会独留许言锻一个人身处险境。 论说歪理,一百个许言锻也说不过一个张沁沁。 “进来。”裴安懿望着圆鼓鼓凸出来一团的被子,压着笑意道。 三人一齐进来,张沁沁望着床上诡异地凸出来的一团被子,眼中划过一丝疑惑。 “殿下,粮草全都清点完毕了。”许言锻出声一板一眼汇报道,“朝廷此次,一口气给了八十车大米,四十匹棉布。另有禁卫军百来人……” 嗯?王阿花躲在被子里,觉得外面这道声音耳熟极了,于是从被子中探出头来。 面前三人最左边站着的,不是许言锻是谁。 许言锻说着说着,忽然见床上被子里冒出一个脑袋,吓了一跳。定睛一瞧,这居然还是她的老朋友。 许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对方。 王阿花先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拿起手边的枕头,狠狠朝着许言锻扔了过去。 “叫你三年不吱声儿,哑了啊也不给阁里的姨姨姊姊们寄信报声平安。” “出息了你,当了个小官儿连家都不回了……” 楚扶志望着眼前此情此景,摸不着头脑,又看着裴安懿,只见这位长公主眼底含笑地望着这一幕,似乎并不打算阻止。而一旁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姐,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捧瓜子…… “禁军统领……不是个小官,是个大官。”楚扶志插嘴道。 然而这一句插嘴并没有打断半空中飞来飞去的枕头。王阿花跳下床去,走到许言锻跟前,正欲气势汹汹地好好说道一番。 走得近了,许言锻瞧见了王阿花脖子上殷红一片,许久不见心中本就愧疚,见她脖子上伤得这样严重,出声关切道:“你脖子上的伤上药了否?” 哗啦 如一瓢凉水正中火苗根,王阿花的气势顿时削去了大半。 许楚二个人平日里行事都是极其规矩的,哪里知道这其中弯弯绕绕,楚扶志好意关切道:“本官那处有一道金创药,疗效极好绝不留疤。姑娘若是不嫌弃,等会儿本官叫人送过来。” “不、不用了。”王阿花连忙摆摆手道。 许言锻正要上去仔细探查一番,张沁沁见了赶忙放下手中的瓜子,走上前去道:“这不是伤口,这是咱小花儿出息了的证明。” 一面说,张沁沁一面捏了捏王阿花的肩,朝王阿花挤了挤眉。 “出息?”许言锻面上闪过疑惑之色。 “算了,你这呆子不懂这些。”张沁沁拍拍手上*的瓜子壳。 “去看看兰姨她们吧,几位姨姨都很想你。”王阿花上前一步,正色道。 许言锻点了点头。 “此次太医院可有瘟疫的方子?”见王阿花这边闹腾得差不多了,裴安懿抬眼出声问道。 寂静一片。 “太医院的院首说,这方子有是有,只不过……只不过上一次闹瘟疫还是三十多年前,就是不知道三十多年前的方子管不管用。”许言锻答道。 “什么?”楚扶志朗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桃源县这次的瘟疫闹了如此久,数十日之前闹瘟疫的折子便到了长安,太医院整整数百人,总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研究过这次的瘟疫?” “受着万民的供养,竟然——”楚扶志气得双手发抖。 “太医院这次来了多少人?”裴安懿问道。 “一百零四位。” “很好。”裴安懿冷声开口,“传孤的令,孤给他们五日时间来研究应对之法,五日之后,若没研究出个东西来,那就每日选十个人出来去和染疫之人同住,吃染疫之人吃过的食物,和她们喝过的水,直到研究出来解瘟疫的法子为止。” “板子不落到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 杀伐果决,一锤定音。 楚扶志愣了两息,半天躬身道:“喏。” …… 瘟疫横行数十日,桃源县早就有了人心惶惶分崩离析之势头,所幸楚扶志声望甚高,这才将闹事之人压了下来。 但是人不是铁打的,楚扶志在第四日的晌午忽然起了高热。 她烧得迷迷糊糊,残存的理智叫她下令不许去请大夫,青天白日里要是大夫来了一趟,难保不会有风言风语传出去。 摇摇欲坠的桃源县,经受不起一丝坏消息,她不能倒下。 高烧一直捱到了夜里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县令府里才有女使出去请大夫。 饶是这样,也没防住风言风语的消息传出去。 楚扶志病倒了的消息不胫而走。 桃源县乱了。 好在裴安懿早在晌午便得到了消息,几乎是立刻预见了桃源县今日之乱,立即下令加派了看守城门的人手。 要说不是有人蓄意组织的裴安懿是不信的,衣衫褴褛尚有一丝气力的老者齐聚城门口哭嚎,而年轻的人则留在县中挨家挨户的游说,他们像泥鳅一样东奔西窜,叫禁卫军很难捉到。 如此下去,桃源县彻底乱起来也只会是时间问题。 擒贼先擒王,如今当务之急是抓住煽风点火的贼首。可偏偏这个时候,裴安懿的装病成了真病。 脑子迷迷糊糊像是一团乱麻,生疼生疼的,裴安懿下意识的轻哼了一声,立即便有一双温热柔软的手为她小心的揉着脑袋。 那双手指尖有着薄薄的茧子,但按起头来动作徐徐而有力,十分舒爽,上一次生上如此大病还是在儿时,裴安懿的记忆也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儿时。觉得这样舒服的照料着她不是她阿娘还能是谁,又偶尔回过神来她阿娘娇生惯养的手上怎么会有茧子,总之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是回到了孩童时期,裴安懿痛起来也哼哼两声,不痛的时候也哼哼两声,没事就哼哼两声。而每次只要她一哼哼,便会有一双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按着她的头。 王阿花听着外面的吵闹之声,一面给身下的人喂着药,一面皱了皱眉头。 楚扶志和裴安懿双双病倒之后,桃源县的官僚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治瘟疫的方子迟迟不来,人死了一个又一个。 一夜之间,“人血能治瘟疫”的消息不胫而走,极度的恐惧催生了极度的暴力,挑起事端的是几个年轻人,不知为何发生了口角,起初只是在街头骂骂咧咧,引得众人驻足观看,后又不知因何动手,动起手来竟见了血,场面一片混乱。最后这场混乱席卷了桃源县足足半数人口。各人之间,挥舞着锄头铁锹等农具,一旦见了血便贪婪的如获至宝一般舔了上去,一滴都不肯浪费。地上的、农具上的、活人死人身上的…… 最后还是许言锻亲自带着禁卫军前来,这件事情才收了尾。 王阿花听到消息摇了摇头,道:“你这样说压不住的。” “可我已然三令五申,叫来了全长安最好的太医出来向大家解释。” 王阿花闻言道:“但架不住有个词叫做“万一,都快死了,人们总会想着,万一有效呢,万一人血真的有效呢。” “病急都会乱投医,更何况人都快死了。” “那……”许言锻垂头思索,“那我将闹事之人全都抓起来?” “你抓不完。” “那该如何是好?难不成我要眼睁睁地看着百姓人吃人?” “我们……”王阿花略微思索,笑道,“我们也可以骗人呀。” 第43章 八岁那年,殿下生过一场重病 第四十三章 长街上排成了一条长队。 张沁沁穿着一身跳大神的衣服,用着她又尖又细的声音吆喝着,‘ “葫芦葫芦,消灾葫芦,人手一个,免费领取。” 王阿花同许言锻抱着手靠在街角边。 许言锻若有所思道:“你这法子还真有效。” 王阿花笑而不答。 既然有人散出“人血消灾”的谣言,那么她们也能散出“葫芦消灾”的传闻,横竖都是些封建迷信,就看百姓们更愿意信哪一个了。 前者要见刀见血,吃力不讨好,而后者,官府免费发放葫芦,人手一个。哪一个更方便,显而易见。 听闻王阿花这个计策之时,张沁沁适时补充道:“光这葫芦还不行,要想这葫芦保佑,供奉者需得每日早中午晚诚心诚意地磕上三十三个响头。” “总得给他们找点事情去做,要不然人一闲下来,怕是又会闹起来。” 王阿花颔首。 于是便有了这一出葫芦戏。 “这法子到底是治标不治本。”王阿花蹙眉,“到底还是要太医院那帮老家伙办些实事才成。” …… 白日里,王阿花在兰姨芙蓉那边照料着,晚上便回了裴安懿那边。 入夜,王阿花守在裴安懿床边。用冷水反复擦拭着榻上之人的额头,企图将温度降下来一点。 榻上之人皱着眉,睡不安稳,口中喃喃自语道了一声。 “什么?”王阿花凑近耳朵, “娘。” 像小猫一般的嘤咛声。 “娘。” 王阿花听清楚了。 太后在王阿花这里的印象实在是不深——毕竟只是有着一面之缘。那日大殿之上远远地望上一眼,只觉得干瘪的身躯同寻常老媪没什么区别。 虽说最是薄情帝王家,王阿花思量着,但多数到底还会做做面子功夫。至使殿下和太后母女二人不合到了如此地步,连面子功夫都做不下去了,怕是又是一段宫闱秘史。 天下人皆言“世上哪有不爱孩子的父母”,王阿花却觉得此言差矣,天下只有抛弃幼童的父母,鲜少见抛弃父母的幼童,孩子来到这世上,天然的便是弱势一方,也天然的会依赖父母……若较真说来,应当是“天底下哪有不依恋父母的孩子”。 思量着思量着,忽然,王阿花耳中听见屋顶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声。 王阿花身形一顿,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刀,细细凝神。 似乎是意识到了屋中人发觉了其踪迹,屋上的人飞身跃下。 王阿花一惊。 面前的人一袭黑衣,确实个熟人。 “翠、翠微姑姑?”王阿花低声惊呼。 “你不是——”翠微见状亦是惊讶,不过到底是宫里的老人,很快便接受了过来,“是殿下安排的你假死?” 王阿花一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解释起,干脆半推半就的承认了下来。 翠微闻言颔首,慈爱地望着榻上之人,“殿下到底还是大了,是个有主意的孩子。” “翠微姑姑,你——”王阿花动了动唇。 看出了王阿花的疑问,翠微解释道:“殿下约莫是老早就想要清一清这长公主府了,刚好借着你假死的名头查了查府里的刺客,遣散了府里的一批人。” “老身是太后派遣过来照料殿下的,殿下自然不会容老身留下。老身重回旧主身边。” 王阿花垂首不语,这些事情她从未知晓。 “既然是重回旧主,那翠微姑姑夜探这里,是作何?”王阿花问道。 “阿花姑娘何必如此警惕,”翠微笑道,“再怎么说老身也是侍奉殿下如此多年,难道还怕老身会对殿下不利不成?” “老身此次夜探前来,是奉命探查殿下的病情。” 翠微上前走了两步。只见榻子上的人面色潮红。翠微摸了摸。裴安懿的额头额头滚烫。 翠微担心地说:“来之前太后觉得殿下是装病,以求朝廷的粮草。如此一件看来是真的病了。” “娘。”榻上之人又是一句喃喃自语,如此细微的声音被近在咫尺。翠微听了个真切 翠微身形一滞。 “既是如此,老身便回去复命了。” “翠微姑姑!”拧着衣角,王阿花纠结出声叫住了翠微,“到底,到底殿下和太后之间——” 这个问题她现下的身份本不该问,但她想问。 她想知晓关于裴安懿的一切。 翠微看着榻子上的人,目光中带着三分慈爱,七分愧疚,片刻沉默之后开口道:“罢了,你既是殿下的心腹,殿下待你又如此……” 翠微斟酌着用词,“殿下待你又如此特殊,这桩事,你知晓了也无妨。” “几十年前,先帝在位时,是李家一手扶持先帝登上的那个位子,”烛火摇曳,映在翠微苍老浑浊的眼中,翠微声音幽幽,似乎在回忆一些很久远的事情。 “李家当然不是白扶持的,出钱出力,给出的条件便是,后位必须得是李家女。” “所以,那时的李家嫡女便是——” 翠微点了点头,“我作为小姐的贴身婢女,一道陪嫁进了宫里。” “养在深闺之中,又是第一世家的嫡女,从小便是千娇百宠的,养成了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翠微的声音沙哑,王阿花听起来像是一本铺满着灰尘的旧书卷。 “入宫三月之后,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儿家便死了。”翠微轻轻叹息着,“那日夜里,电闪雷鸣,小姐怕打雷,抱住老身,哭喊道‘翠微,我从没想过原来嫁人是这么苦。’” 苦哇苦哇,我从没想过原来嫁人是这么苦。 那个养在李府,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在宫墙之中发出的哀嚎声很快便被宫墙给吞没了。 大雨倾盆之夜,不知冲刷了多少深宫女子的眼泪。 “先帝自然不想叫李家出一个皇室血脉,于是一次都没来看过小姐。” “小姐苦哇,但先夫人和老爷只关心小姐的肚子何时能有动静。” “小姐跟老身诉苦,说她好像不认识先夫人了,从前雷雨天会哼着小曲儿哄她入睡的娘亲,如今每每进宫,只关心她肚子上的动静。” “这和殿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翠微睨了王阿花一眼,继续道,“不然你以为殿下是如何来的。” “在进宫第二年,小姐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于是皇后寿宴上,先夫人给小姐下了药,又给先帝下了药,将二人锁在了一处……” 王阿花撇了撇嘴,她想起春日宴上顾李两家的所作所为,这下三滥的手段,李家还真是用的得心应手。 “被下药小姐当然是痛苦万分,第二天头里便嚷着要自尽,而先帝只当小姐是在惺惺作态,得了便宜还卖乖。” “殿下就是在那时候有的。”翠微慈爱地摸了摸榻上之人的额头。 “当今太后是不是……”王阿花拧了拧衣袖,“是不是并不喜欢殿下这个孩子。” 翠微垂首,“小姐当时抱着殿下哭喊着要去死,对殿下……的确不怎么上心。” 王阿花闭了闭眼,“民间有传闻说,太后曾三次想要溺死自己的孩子……” “是真的。” “什么?”王阿花握紧了拳头,“幼子何辜?” “害你家小姐的是李家和先帝,幼子何辜!” “小姐整日以泪洗面,这、这也不能怪小姐。”翠微解释道。 “不能怪?”王阿花寒声,“她不敢去闹李家,不敢去闹先帝,反而将毒手伸向了一个婴童。” “被欺压便去欺压更弱小的人……”王阿花的声音发着颤,“虎毒尚且不食子。她竟想叫殿下死?” “殿下被小姐如此,倒是引起了先帝的注意,这、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翠微接着道,声音中多了三分慌乱,“殿下到底是先帝第一个孩子,又见小姐不疼这个孩子,便对殿下上心了许多。” “诗书礼易,皆有先帝亲自教导。” “只是后来……”翠微踱步,“李家需要一个男婴。” 王阿花冷笑,不言语。 “彼时先帝已然彻底厌弃了小姐,被下药有了殿下之后更是日防夜防,若想再要上一个男丁,何谈容易。” “但是殿下不同,先帝到底还是在意这个女儿的,小姐特地在殿下生日宴这天,亲手煮了一碗长寿面……” “有闻言殿下八岁之时曾生过一场重病,帝后衣不解带俯于床前照料了数小时。”王阿花紧紧攥着衣袖,“殿下八岁时生的那场重病,跟那碗长寿面……” “她在自己亲生女儿生辰当日下毒,就为了、就为了将先帝骗到她宫中,再……” 翠微不答,算是默认。 “疯了!”王阿花再也压抑不住了,低声疾呼出声,她红着眼望向了榻上之人。 八岁的裴安懿彼时不知道一直讨厌自己的母后为何忽然亲手给她做了长寿面,她高兴地去到母妃的宫里庆生。而一碗长寿面下肚,险些要了她的命。 浑浑噩噩之间,八岁的裴安懿躺在床上呜呜咽咽梗着脖子叫了半宿的“娘”却无人应声,起身下床,只听得偏殿中传来欢好之声。 四周伺候的奴仆皆被自己的母后打发走了,没人知道那小小的身影曾推开过偏殿的门。 八岁的孩童已是早熟,那一瞬,裴安懿什么都明白了。 雷雨夜,她在门前站了好久,最后,鬼使神差的,她默不作声地将门掩上,一个人赤着脚回去。 就好像她从没打开过这扇门一般。 “病”好之后,她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晟公主,只是再也没有踏足过彼时还是皇后居所的慈宁宫半步。 第44章 “旁人能活一辈子,孤能活两辈子呢” 第四十四章 王阿花有的时候觉得“血脉至亲”这四个字实在是叫她琢磨不透。慈宁宫的那位吃斋信佛不问世事,在裴安懿八岁那年没有管过她的死活,那今夜又为何要管她死活? 或许年逾花甲面对自己唯一的女儿,她后悔了? 王阿花猜不透,猜不透这世间的万般情感,不过就算是后悔了又如何呢?迟来的舐犊情深罢了。 …… 王阿花在榻子前守了一夜,天光微亮之时,大夫照例前来把脉。 裴安懿今日的精神好了一些,王阿花端来一盆清水,给她细细擦了手。 裴安懿垂头望着手上忙碌着的眼前人,开口道:“这些事情有女使可以做。” “可我不想叫旁人碰到殿下,”王阿花一边拧干手上的帕子,一边的故意打趣博美人一笑:“殿下玉手纤纤,可是我独一人能吃的豆腐。” 气氛松快,王阿花想了想,还是把昨日翠微过来的事情告诉了裴安懿,但却隐去了翠微同她说的话。 只见面前的人垂眸思忖道:“孤这病来得真是时候,若是宫里的那个人早几天派人过来,怕是就露馅了。” 王阿花闻言动作一顿,垂下头去隐去了眼中的心疼,扯出一抹笑道:“殿下胡说八道,哪有人说自己病得好的,也不避一避谶。” “孤命硬得很,”裴安懿手中挽着王阿花垂落的一捋发丝把玩,“旁人能活一辈子,孤能活两辈子呢。” “殿下,”王阿花抬头,“殿、殿下。” 裴安懿眼中宛如含着一汪泉水,盈盈地盯着自己,王阿花脸上赫然,光是望着这一双眼睛,王阿花便能确定她家殿下已然知道了那个秘密。 “殿下是、是何时知道我也——” 相处久了床榻上的美人也学到了三分王阿花的狡黠淘气,裴安懿凑近过来,用右手指尖轻轻挂了一下她的鼻尖,轻快道:“你自己想。” 王阿花撩拨得一瞬间失神,接着反握住裴安懿不老实的右手,笑道:“回忆此前种种,既然要我自己想的话——” 王阿花拉长了尾调,边说边凑近,近的能数清楚她家殿下有几根睫毛,“既然要我自己想的话,那我猜,那我猜殿下上辈子便对我一见钟情情根深种欲罢不能。” 信口胡诌的话王阿花张口就来:“哪知天要斩断殿下情缘,于是这辈子殿下先下手为强将我这良家女巧取豪夺过来,打算日日养在身边。” “殿下,”王阿花用指尖轻轻戳着裴安懿心口,“殿下,我想的可对否?” “嗯,”裴安懿哪里受得了如此撩拨,面色如常耳根却红了,盯着眼前绯红的唇吞了吞口水,道:“八九不离十。” 本是玩笑逗弄之语,却没料到裴安懿会认了下来,见裴安懿那句“八九不离十”说得认真,没有诓骗之意。 一句“八九不离十”如同一道闷声惊雷毙了下来,将王阿花劈得定在了一处。身上麻得很,动弹不到。 “什、什么!”王阿花讶然,“殿下是说,上辈子就——” “嗯。” “孤本以为是从头再来,没想到是再续前缘。”裴安懿耳根红透了,神色却是有着十二分的认真。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那个在妇好像前带着面纱的小姑娘没能说出口的话,那些经年累月未能宣之于口的情感,跨越了两世春秋,在漫长岁月里早已变得灰尘扑扑,被人做好了深埋心底的打算。 却不想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命运作弄磋磨,可上苍垂念,给了她第二次说出口的机会。她已不再是妇好像前无助害怕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了。 那人只知自己心悦于她,却不知自己早就心悦于她。那份许久之前便已经生出的情因着一句轻飘飘的“八九不离十”重见天光。 言浅情深。 “孤上辈子便对你一见钟情,情根深种,欲、罢、不、能。”裴安懿又将王阿花的话重复了一遍。 王阿花一直觉得自家殿下是个十分正经的清冷美人,眼下这位十分正经的清冷美人正在正经地将自己方才的不正经之语认真重复了一遍。模样看起来十分认真。 王阿花觉得天旋地转,咿呀呜呼哉。 自己的玩笑话竟是歪打正着,而自己却全然没有在上辈子见过裴安懿的记忆。 “殿下殿下,”王阿花歪着头,“你——那你——我们是何时、上辈子……” 面前的人眼中露出一丝失落,朱唇微动,从喉咙里蹦出两个字来。 “你自己想。” 王阿花垂头,抿着唇做出一副苦思状,只是实在是没个头绪。 “殿下——”王阿花哀嚎,“殿下可否提示一二?” “你自己想。” 四个字将王阿花堵了回去。 …… 寻常这个时候,大夫便会前来把脉。 女使已然习惯了裴安懿的床笫边上会时常出现一个女子,见怪不怪地将大夫往屋子里领。 裴安懿御下有方,哪怕几个女使心中已然有十二分猜测殿下这是养了个面首,也无人嚼舌根传出个什么风言风语出去。 裴安懿的法子是有效的,扔了几位不做实事的太医去县衙,太医院几位见这位年纪轻轻的长公主动了真格,快马加鞭烧灯续昼不眠不休的研究了几天,虽没有研究出来最对症的方子,但也有了叫人不再高热的法子。许多症状轻的年轻人,一剂药下去烧便退了。 只是今日却换了一个大夫来把脉。那大夫王阿花还眼熟得很。 王阿花倒是脸上赫然一红。她已然有好几天没落脚医馆了,如今没想到竟在此处相见了。 “你的旧相识?”见王阿花神情不自在,裴安懿出声问道。 王阿花点了点头。、 哑女倒是神态自若,看到王阿花脸上并未露出半分惊讶之色,像是早就知道了一般。 待到女使出去后,哑女拿出纸笔写写画画一通,径直朝着王阿花走来。 纸上内容叫王阿花瞪大了眼睛。 赫然写着: “你同长公主可有肌肤之亲否?” 王阿花先呆、后扑、再呆,像一块石头一样立在那里。裴安懿不明所以,脸上也是赫然一红,轻声咳嗽掩饰着尴尬。 哑女皱了皱眉,像是很不满意王阿花这样子的反应,接着问道: “那你脖颈上的红痕是怎么来的?” 王阿花又是一惊。 许言锻和楚扶志初见这脖颈红痕之时,表现得木讷疑惑,不明所以,以至于王阿花掉以轻心,未成想哑女这个半大的孩子居然比许楚二人要通人事得多。 王阿花想了想,自己有必要好好同眼前这位姑娘解释一通,她自己的名声是小,给一个半大点的姑娘树立起一些奇怪的爱恋想法是大。 岂不知王阿花脑海中那个半大点姑娘语不惊人死不休写道: “你可和长公主殿下一道睡过觉?” 王阿花:…… 哑女摇了摇头,奋笔疾书写道: “如实回答我,这很重要,关系到能不能治好县衙里的人。” 见字裴安懿略微思索,接过笔来,起身在第一张之上“可否有肌肤之亲”的“有”字下面点了个墨点。 哑女见状,眼神亮了亮,伸出手来搭上了王阿花的脉。 一息、两息……哑女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欣喜,接着,她拿出平时里割草药的小刀,干脆利落地在王阿花手上划了个口子。 裴安懿走上前去,皱了皱眉心,刚想说什么,只见哑女用舌头舔了舔指尖沁出的血珠。 王阿花觉得指尖痒痒极了,下意识收手,不知哑女哪里来的力气,硬扯着王阿花的手不撒,使劲挤着她的指尖,掏出一瓶小药瓶,将血一滴一滴地收入瓶中。 第45章 “殿下,我陪你回去吧。” 第四十五章 天气转凉,深秋已至。 王阿花端着一口热酒入喉,身上暖和了不少。 芙蓉和兰姨这趟门虽然出的不是远门,但也已经在路上耽搁了好久好久。她们此行没有带入秋的厚衣裳,兰姨的意思是立刻动身回去,芙蓉也吵吵嚷嚷地想回去吃姨姨们做的蒸糕。 这场瘟疫,她们遇上的老媪和那医馆老翁没有挺过来,医馆现在独留哑女一人支撑。 瘟疫一解,裴安懿上书替哑女请了一功,新帝亲自赐牌匾“杏林医者”,医馆生意红火到爆,许多人慕名前来看病。 至于瘟疫……那日哑女发觉她脉象如常,丝毫没有染病的预兆,而自己日日通病者厮混于一处,如何能不染病? 这才一语惊醒梦中人。 古书有载,“取抗病之身之血,加以炼化,制成药丸,又去灾防病之效。” 王阿花便是哑女发现的第一个抗病之身。 循着古方哑女有模有样的将药丸还原了出来,第一个以身试药的人是楚扶志,服用过后果然大好。 药丸一粒粒发放下去。 整个桃源县当然不止王阿花一人有着抗灾之血,一番排查,找到了约莫十几人,以血入药可救至亲,这样的事情她们自然愿意。 桃源之困,就此可解。 王阿花摸着手臂上的伤口,望着碗里一层叠着一层的猪肝,小脸皱得像个小苦瓜。 “殿、殿下,”王阿花轻轻扯着身边人的衣袖,“我吃不完这么多。” “那就明日再吃。” “可是明日你不是就要回去了吗?” 一阵沉默。 “孤倒是忘了这事情。”裴安懿轻扣筷子,开口道。 王阿花见眼前人缄默不语,轻轻挑了挑眼前人的下巴,故作轻松道:“既然殿下明日便要回去了,岂可浪费今宵好时光。” “常言道灯下看美人,不如今天晚上我就不睡了,巴巴地盯着殿下看一晚上可好?” “胡言乱语。”只见身边人脸上赫然一红,轻轻推开王阿花的指尖,低声说道。 相伴越久,王阿花越是能发觉面前人不寻常的可爱一面,譬如世人眼中只当她是绸缪纵横生人勿进的长公主,只有自己知道,这位长公主面对情爱之事总是羞怯得很,每每面对王阿花的挑弄,她就会露出一些年轻的小女儿家一般的羞怯。 实在是可爱的紧。 这一招王阿花屡试不爽,王阿花也十分乐意去逗弄,那样羞怯的情态是世人所没有见过的,是独属于她的。 晚上王阿花没有回医馆,对于她和长公主的关系,兰姨多多少少感觉得到,只是心照不宣地没有多问。明日长公主一行人便要启程,许言锻自然没有留下的理由。 这个夜晚,王阿花默契的将时间留给了许言锻。 整整一夜,医馆的灯长明不灭,许言锻跟兰姨执手闲话。 当然,这一夜长公主寝殿的灯也没灭。 清晨,寒气浸染花草。 王阿花一面揉着酸痛的膝盖,将裴安懿送去城门口。 城门口,许言锻张沁沁一行人立于前,大部分人马连同太医院那些人已先一步启程回去复命,裴安懿领来的一行人不与大部队一同回去。 许言锻见王阿花脖颈之上红痕非但没有消去,反倒是更深了,走起路来也觉得膝盖有异,她脸上担忧之色更甚,刚想上前两步,打算关切老友几句,却一把被人拉住。 张沁沁见着她家殿下失而复得柳暗花明,同王阿花这几日可当得上是形影不离,两个人约莫是小别胜新婚,而自己身边这个没有一点眼力劲的呆子打算上前去破坏氛围……张沁沁手疾眼快地将人薅了回来,拉到一个小角落里。 “你这呆子,殿下在同王姑娘告别,你这个时候凑上去做什么?”张沁沁负手睨了眼前人一眼,压低声音凑近道。 望着面前的人忽然凑上来的脸,许言锻呼吸一滞,思绪也变得不连贯了起来,指着脖子结结巴巴道:“小花儿她、她脖子——我担心……我这里有上好的金创药,我——” 张沁沁闻言捏着手帕的一角,将帕子狠狠扔向许言锻。 手帕香香的,香帕掷面,叫许言锻有些发晕。 “你这个呆子!”张沁沁声音俶尔高了八个度,“都说了王姑娘她脖子上的不是什么伤口,你、你、” 张沁沁踮起脚来,忽而凑近,朝着许言锻脖子上狠狠一吮,许言锻脖子上立刻显出一段红痕。 “喏!”张沁沁从怀中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小铜镜,“你自己瞧去吧。这红痕到底是怎么来的。” “真是个死活都不开窍的木头。”张沁沁脸上挂着三分愠色,怒而转身,抬脚就走,走到一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像身后掷去,“拿去。” 张沁沁一面走一面小声忿忿嘀咕“想本小姐我貌美如花花容月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聪明伶俐艳冠群芳,怎么就偏偏看上一颗万年不开花的铁树。 许言锻早就被那一吮弄得晕头转向,思绪粘滞在了一处,满鼻子都是面前人身上的香气,只见耳朵里传来“呆子铁树”一类的词语,却没法细想到底是什么意思,下意识接过从空中飞身而来的一本小册子,腿像是黏在了地上一般,迈不动,喉咙也像是被人用棉花塞住了一般,没法发出任何的声音。 铁树自然难得开花,只是人非草木,岂能无心。 许言锻的心在胸腔中跳得极快。 …… 当然,没有眼力见的不止许言锻一人,还有我们的楚县令。 楚扶志起了个大早,早早地就等候在城门口了,望眼欲穿地等着裴安懿。 见裴安懿的步辇,楚扶志怀中抱着三四卷文书,踱步小跑一路上前。 彼时裴安懿正在同王阿花私语,楚扶志上前来,俯身一拜,公事公办道:“殿下,下官有事要报。” “本该一早将桃源县这几年来的税收徭役和刑罚告知殿下,没曾想疫病盛行,耽搁了时候。” 王阿花无奈苦笑,十分自觉地起身,冲着裴安懿比了个“你先忙”的口型,走开了。 兰姨和芙蓉站在一边,本来是来相送许言锻的,见王阿花走了出来,兰姨脸上露出惊诧之色,走上跟前来,问道:“你这孩子,不跟着她们回去么?” 王阿花向身后望了一眼遥遥迎风而立的人,又向前看着手上拿着块热馍馍大口大口吃着的芙蓉,摇了摇头,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不了,我跟兰姨一块儿回去。” 历经半生风霜的人哪里瞧不出王阿花脸上的勉强之色,兰姨轻握住王阿花的手,柔声道:“你可想好了?” “我……”王阿花垂头,“我舍不得采莲阁的姨姨们。” “我想有个家,有个……”王阿花声气渐小,“我想有个热热闹闹的地方。” “从前我没有,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我、我舍不得。” 闻言兰姨心下了然,轻轻抚着王阿花的头,声音放得更加的柔了,“这有什么,采莲阁你随时都能回来。倒是人……人啊,要是能伴在心爱之人左右,再孤寂的日子也是有滋有味的。” 言罢,兰姨意有所指地朝着身后努了努嘴。 王阿花顺着目光朝后望去,只见裴安懿已了却了政事,站在不远处,目光怔怔地望着她。 见着兰姨的手抚上王阿花的手,又亲切地为着王阿花拂去耳旁的碎发,裴安懿的眼中的落寞之色一闪而过。长辈的疼爱,是她从来不曾有过的。 寂寞之色哪怕是一闪而过,也没有逃过王阿花的眼睛,王阿花的身形一滞,忽然想到了翠微那日夜里的所言。 母亲利用她来揽君心,父亲也不将她视作自己的女儿……李家的人设宴要将她嫁出去……*那座红墙绿瓦之中,她已再无亲人。 自己是找到了家,那她的殿下呢?又还要在幽幽暗夜中前行多久。 虽然不说,但在深夜之中难免不会自觉寂寞。 王阿花握了握拳,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她一路小跑至裴安懿面前,笑嘻嘻道:“殿下方才怎么一直盯着我的背影,送别送别,怎的变成了殿下目送我了?” 裴安懿尴尬的轻咳了一声,移过头去,镇定自若地睁眼说着瞎话道:“没有。” 寒风起,王阿花衣袂飘飘,发带也随着风在半空中飞扬。王阿花掏出怀里面准备好的手炉,塞到裴安懿冰凉的手里。神情自若,就像是在讨论明早的吃食一般随意道: “殿下,我陪你回去吧。” 第46章 妻妻携手做月老二度除夕(有修改) 第四十六章 “殿下,”王阿花见面前的人有些发愣,又将嘴里的话重复了一遍,“殿下,我陪你回去吧。” 裴安懿眼中略过一丝讶然,风轻轻吹起衣袂,她本以为失而复得便是今生她和她最好的故事,没想到面前的人会忽然改变了心意。 那座冰凉的城,是前半生囚住她的牢笼,也是后半辈子她欲要执棋的棋盘,她不后悔进去,亦不悔走上这条要争的路子。 只是杳杳难明,暗夜无光,她会冷。而如今,面前的人竟说着要陪她……裴安懿藏在衣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你、你——”她险些在众人面前失态,蜷着手,问道,“你不是——” 王阿花大致晓得她家殿下要说什么,她摆摆手,故作轻松道,“采莲阁这深山老林的,殿下前些日子说要从那里迎亲,我仔细想了一下,山路崎岖,若是把美人颠簸坏了可如何是好?” 对于胡搅蛮缠王阿花已然是信手拈来了,她也不管有无逻辑,将头凑得更近了,笑道:“不若我就自投罗网一回,也省得殿下日后费劲儿去走那么远的路迎亲。” 裴安懿外人看起来只道这位长公主威压更甚生人勿进,王阿花却清楚得很,在这些事情上她是个不禁逗的,只见裴安懿丹凤眼中罕见地透出了一丝茫然无措,睫毛微颤,红了耳根,轻道了句:“也好。” 在身边也好,不在身边也好,是采莲阁也好,是回公主府也好,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这一世平安喜乐,便都是好的。 回城的仪仗浩浩汤汤,刚入城,嘉奖的圣旨便下了下来,新帝专门挑在了人多的闹市街头做足了面子功夫,以彰显自己爱才珍才之心,小黄门尖锐的声音刺得王阿花耳朵疼。 圣旨的内容没有什么意外的,无非是大赏了一番裴安懿和许言锻,许言锻官职上有所调动,从禁军调去了军队,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校尉,至于裴安懿,封无可封,于是金银珠宝一类的赏赐如流水一般的送进了长公主府。 日子像南去的大雁一样哗啦啦地飞走了,转眼便是新的一年。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的冬天要冷得多,王阿花裹着暖和和的大氅,一面朝着手掌心哈着气,一面窝在轩窗前面看着外面白皑皑的雪,她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安懿坐在一旁品茗,见面前人眼神澄明,心中念头微动,正欲开口,心头忽然传来一阵没由来的心悸。 她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心口,所幸面前的人的注意力全都在窗外的皑皑大雪上,对眼前的异常全然无觉。 循着公主府往常的惯例,今年的除夕外院留了照例值守的侍卫,裴安懿将内院的女使小厮全数遣散,给她们放了三天的探亲假,内院落得个清净。 至于这个除夕,她知道王阿花喜欢热闹,故而请了许言锻和张沁沁过来一道。许言锻本想回采莲阁,不料被安排在了军营当值,长安是出不了了,更是没有办法回采莲阁。至于张沁沁,早就同张家脱开了关系,除夕闲着也是闲着。 两人应邀前来。 白茫茫大地上,一左一右两个人在地上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分明是凑巧一道到的,两个人却像是不熟一样,两串脚印也隔了老远。 裴安懿望着屋外隔了百八十里远的脚印,挑了挑眉,王阿花欢喜地小跑出去,站在亭廊上迎着。 许言锻先一步到,抖落着斗笠上落着的雪,下意识地顺手想将张沁沁的斗篷一道接过来,只见张沁沁向后一躲,刺道:“白衣之身,哪敢劳烦许大校尉。” 裴安懿饶有兴致地歪头,不语。 王阿花闻言一楞,摸不清楚这两人之间的弯弯绕绕,正想站出来打个圆场,却被裴安懿拉住了。之间身旁的人扬着嘴角摇了摇头,示意她勿动。 王阿花虽然理不清什么头绪,但还是乖乖地立定站好。 许言锻闻言,伸出去的手滞在了半空中,举也不是放也不是,僵持了片刻之后还是悻悻地将手放了回去。朝着裴安懿抱拳行了个礼,道:“殿下。” 裴安懿走扇前去虚扶了一下,淡然道:“今日家宴,不必多礼,自在些为好。” 虽然这话是对着许言锻说的,但张沁沁十分善于从善如流,听裴安懿这样说,整个人都松了下来,方才还端着一个大家闺秀的正经模样,转个身的功夫已然大摇大摆地挥动着双臂,十分自觉地给自己寻了个椅子,像一团猫一样瘫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 裴安懿见状恼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没大没小的,跟了孤这么久,一点规矩都不懂吗?” 张沁沁手中还抓着一块果脯,闻言一愣,茫然地站了起来,似乎是不解裴安懿的意思,王花也疑惑回首,她家殿下虽然清冷,平日里看着不怒自威,但不是在意这些虚礼的人,今日里怎的如此反常? 还不等张沁沁开口,许言锻先站了出来解释道:“殿下恕罪。张小姐本就是随性之人。听闻殿下方才那样说,才放松随意了些。张小姐每日去铺子里田地中采买交易,想来也是辛苦,一年到头放松一些也情有可原。” 裴安懿意有所指,“许大校尉倒是对张小姐的日程很清楚嘛。” 张沁沁脑子机灵自然是一点就通,反应了过来裴安懿想要做什么,又坐了回去,若无其事地吃着果脯。 至于许言锻的脑子就没有这般好使了,讪讪站定,呆滞在那里。 虽说王阿花的脑子木讷得同许言锻一样,不分伯仲,但胜在跟在裴安懿身边许久,知晓些她的脾气秉性,闻言也猜到了三分她家殿下的意图,于是出来打圆场道: “除夕除夕,自然是要团团圆圆吃上一顿饭才好,厨房无人,不如许校尉你同我一同去看看,今天晚上这顿年夜饭,自己动手才能吃得有滋有味的。” 言罢,便拉着许言锻出去了。 见人走远了,张沁沁口中嚼着果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诉苦道:“殿下你可别撮合了,本小姐就是瞎了眼看上这块不开窍的木头。” “发生何事了?”裴安懿走上前去。 不问还好,一问起来张沁沁的嘴像是开闸泄洪一般,絮絮叨叨道:“她这个不开窍的木头,枉费本小姐我悉心紧着她三年,嘘寒问暖的,她愣是没觉察出一点不对劲儿出来。” “整天同本小姐说什么,什么,知己,酒逢知己千杯少云云,”张沁沁一手吃着果脯,一手叉着腰,忿忿嚷道,“本小姐像是缺朋友的样子吗?” “谁先跟她做什么劳什子的知己。” 噗嗤。 虽然觉着看着朋友苦恼而自己在这里乐实在是不太道德,但王阿花实在是憋不住笑了,笑道:“我们的许大校尉,你是真不知道张小姐为何生气吗?” 许言锻皱着眉头摇摇头。 王阿花拍了拍许言锻的小袄,问道:“你这身玄色暗花袄子看起来料子不错,不像是你平时会买的东西,是哪里来的?” “去、去年沁沁送的。” “那你这油光水滑的皂靴一看就不便宜,又是哪里来的?” “去年秋日的时候……沁沁送的。” “那你这,”王阿花往许言锻的头上指了指,“我不认得什么材质的抹额是哪里来的?” “今年刚入冬的时候——”许言锻低下了头,声音越来越小。 “张小姐送的?”王阿花补全了后半句。 许言锻点了点头,“说是西域来的料子,真巧看见了,就买了下来,送到匠人手上做了这顶抹额,防风暖和。” 王阿花一拍大腿,情况已然很清楚了,她从怀中掏出张沁沁赌坊初见时递给她的春宫图,借花献佛般塞到许言锻手里,循循善诱道:“许、大、校、尉,你可知——” 许言锻接过册子,翻了翻,道:“这册子从哪里来的,怎么跟我的那本一模一样?” 王阿花听了这话一愣,打好的腹稿全数吞到了肚子里去,像个哑炮一样没了没了声响,自己本想着自己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给这位不通情爱的朋友启启蒙,而许言锻见怪不怪地翻着册子,全然没有王阿花初见这本册子那样震惊。 王阿花不死心地凑近仔细看了看,只见许言锻神色如常,完全没有半点惊讶之色。 “咳咳,”王阿花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一模一样?你还从其他地方见过吗?” “见过啊,”许言锻点了点头,“从桃源县回来那日,沁沁扔给我的,还——”许言锻思及那日,下意识地抚了抚脖子,脸上“唰”的一下就红了。 “一模一样?”王阿花骇然,“春宫图还有一模一样的吗?” “为何没有?”许言锻反问。 王阿花一时噎住,答不上来,心中诽然,谁家姑娘会买两本一模一样的春宫图啊,难道是要做收藏吗? “她头上的抹额……可不常见,孤要是没眼花的话,应当是你上个月专门差人从来长安的胡商手里买的第一批货。” 张沁沁又点了点头。 “你不是说再也不要喜欢这块木头的吗?”裴安懿扬着嘴角,“费尽心思搞来这条抹额做什么。” “这、这是——”伶牙俐齿的张沁沁小姐罕见地结巴了起来,“那呆子军营里当值,领了俸禄都不知道要怎么花,简直是蠢极了。” “正巧本小姐手头有些散银子,放着也是放着,便宜那呆子了。” 裴安懿踱步道,“你莫要灰心,孤方才凶你,许校尉瞧着挺在意你的,你们之间倒也不是全然没有盼头。” “什么!”王阿花叫嚷出声,方才自己还觉得这是个不通情爱的呆子,如今看来实在是她一厢情愿地误判敌情,大大地误判了敌情,“张小姐吸了你的脖子?” “也、也不算是……吸,”许言锻搓着手,“也可能是咬,或是什么别的。” “我觉得脖子痒痒麻麻的,说不定她在牙齿上涂了点麻药迷药……哎呀我也不知道,我就觉得那天之后整个人都晕乎乎的,见到她就晕乎乎的。” “她要是真对本小姐有心思,就应该同本小姐表明心意。”张沁沁负手,两腮被果脯塞得满满的,活像一只气鼓鼓的松鼠。 裴安懿一边听着眼前人发着牢骚,一边不动声色挑出果盘里的葡萄干,这从西域里来的葡萄干甘甜可口,王阿花嗜甜,十分爱吃。裴安懿将分好的葡萄干另挪到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银盘里,又将银盘单独放在了右边的小炕上。 “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心思。”许言锻搅动着衣角,“她每次同我置气,我心里就酸酸的,堵堵的。我、我……” 王阿花一面拍着许言锻的背以示安抚,一面在厨房里寻着有无她家殿下爱吃的食材,除了那年除夕的烤斑鸠,她家殿下好像还没尝过她的手艺。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许言锻痛苦垂手。 “本小姐再也不想这样下去了。”张沁沁忿忿不平道。 …… 思来想去,王阿花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云吞。云吞煮起了很方便,天还没黑,离年夜饭还有一段时间,正好用一碗小云吞给殿下她们先垫垫肚子。 王阿花煮云吞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先煮了两碗的量,盛上来之后先端了两碗回暖阁,一碗给殿下一碗给自己。至于许言锻,王阿花借口说叫她看着第二锅云吞的火候将她留在了厨房里。又笑眯眯地同张沁沁道:“拿不准张小姐要吃多少云吞,这吃食还得自己估量,劳烦张小姐去厨房亲自盛一趟。” 张沁沁哪里瞧不出王阿花的心思,只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张沁沁嘴里说着“行行行本小姐给你俩腾地方”,披上斗笠出了门。 …… 几家欢喜几家愁,厨房里的一对“鸳鸯”相顾无言不尴不尬的,暖阁里这一对鸳鸯却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暖阁里暖意融融,独留下王阿花和裴安懿两人。王阿花见张沁沁走远,迅雷不及掩耳式啄了啄裴安懿的嘴角。 “你、你——”裴安懿蜷着衣袖,鼻尖泛红。 “咿呀咿呀,”王阿花笑着搅动这碗里面的馄饨,找补道,“这不是,不能白费张小姐天寒地冻出门去给我和殿下创造的一方独处的机会嘛。” 裴安懿笑了笑,看破不说破。 “我听说,人的姻缘都是被天上的月老用红线牵好的,成与不成,旁人说再多都没有用,殿下就别操这个心了。好好的除夕总不能整成个相亲宴。她们的事情留着她们自己解决,我们嘛——” “我们自然是要过这个除夕的呀。这是我同殿下过得第二个除夕,殿下先吃碗云吞垫垫肚子,我见厨房梁婶留了许多食材,有殿下爱吃的鲈鱼,晚上我给殿下煲鱼汤喝。”王阿花用勺子将云吞盛了起来,送到嘴边吹了吹气,确定不烫之后将勺子向前一递,邀功似的道:“殿下,尝尝?” 裴安懿眸中闪了闪,定定地盯着王阿花,一口将整个馄饨吞入肚中。 热食下肚,整个脾胃都暖了起来。 裴安懿看着面前这碗刚出锅的馄饨,这是她们的第二个除夕,一想到日后她与她之间还有无数的除夕可以过,就莫名觉得日后的日子都是热气腾腾的,就像眼下这碗热馄饨一样。 第47章 “我想做个对殿下有用的人” 第四十七章 天色已晚,外面风雪声呼啸,暖阁中四人围着圆桌而坐,咕噜咕噜的鲈鱼汤冒着丝丝热气,四个人的吃食王阿花做的菜色简单,清炒的时蔬,一些腌菜,几个蒸得热气腾腾的馍馍,还有糍粑、抄手、腊肉……当然,最下饭当属圆桌中央香气四溢的鱼汤。 裴安懿夹起一块鱼肉,细嚼慢咽地入了肚,张沁沁随后夹了一筷子青菜,皱了皱眉头。 王阿花见状,捞起一碗鱼汤,尝了尝,“淡了?” 许言锻闻言,夹起一块腊肉,嚼了嚼,宽慰道:“尚可入口。” “不应该呀,我盐放得挺足的,”王阿花起身将厨房里一小罐盐拿来,撒了小半勺到桌子里的鱼汤之中,搅合搅合,尝了一小口,皱着眉,又撒进去两勺盐,口中嘀咕道:“啧,奇怪,怎么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裴安懿闻言起身,将盐罐中的盐倒于手心,碾开尝了尝,歪着头轻声道:“没有味道。” “嗯?”王阿花伸着头也舔了舔她家殿下的手心,裴安懿手心一颤,酥痒的感觉一直从手心传到了心尖。 张沁沁撇了撇嘴,“罐子里这么大一捧盐不够你尝的,啧啧啧。” 许言锻见状连口中的腊肉都忘记咽了下去,她哪里见过如此黏腻的场景。 王阿花倒是神色如常,抬起头来。 “的确没有味道。”王阿花侧头,疑惑道,“难不成是采买的女使买到了假盐?小商小贩利欲熏心滥竽充数。” “怎么可能滥竽充数,”张沁沁开口驳道,“这盐是官家的盐,天下的盐一应从天家出,寻常的小商小贩压根没有制盐的权力,谁敢不要命了?” 裴安懿一面用一块软帕子轻轻擦着手心,一面开口道:“孤记得,制盐之术,是户部在办。” 户部尚书正是张家家主,张沁沁她爹。 张沁沁闻言戛然而止,脸上悻悻道:“张家早就同我没什么关系了。” “制盐司虽是朝廷的,但却是取东边的海盐前来制盐,”裴安懿单手扶着额角,缓缓揉着太阳穴,“若不是制盐司出了问题,那便是东边出了问题。” “东边的海盐吗?”张沁沁绞着手中的帕子,“听说东瀛人常来叨扰海面的居民,不知道——” “殿下,再不吃的话菜就冷了。”眼看着这般聊下去大有聊个不停之势头,王阿花用筷子敲着碗提醒道。 政务是聊不完的,可是饭要是不吃的话就冷了。 许言锻朝着张沁沁碗里夹了一大块,张沁沁虽还是没有同旁边的人搭话,但还是略微吃了碗中的菜两口。裴安懿接过王阿花盛的鱼汤,小口小口地喝着。 两壶热酒下肚,王阿花微微有些发汗了,许言锻也用着袖口擦着汗,张沁沁见了,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掷给旁边的人,许言锻接住,反是一呆。 “擦吧,回头洗干净了还给本小姐。” 王阿花闻言掩面而笑,遭到了伶牙俐齿情场失意的张沁沁小姐一记白眼。 又是两壶热酒下肚,浑身发汗,许言锻用手肘轻轻推了推王阿花,王阿花福至心灵,知道这家伙满足了酒瘾就犯了武瘾。转身取下长剑,同裴安懿眨了眨眼,便同许言锻出去一道切磋了两招。 外面大雪扬扬,王许俩人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刀剑相交,大雪落下,两人的身影恣意飞扬。 裴安懿倚在窗边上,拢了拢身上的袍子,靠在窗边,望着窗外矫若游龙的两人,扬了扬嘴角。忽觉心角一痛,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胸口。 “殿下,”张沁沁走上前来,这四年裴安懿的身体虽常人见着虽没什么,她却是清楚怕是出了些状况。 话还没说出口,便被裴安懿打断道:“无碍,老毛病了。” …… 长安大雪封路,天色已晚。 王阿花拨弄着暖阁里的炭火,炭火发出微微皲裂之声,烛光昏黄,暮色沉沉,叫人困乏,王阿花幽幽打了个哈欠。 她实在是困得紧,但除夕夜裴安懿好像还没有睡觉的意思,她穿着单衣,披着外衫,不知道从哪里忽然拿过来一张涂着鬼画符的宣纸,摊开在桌案上。 “什么啦?”王阿花将头凑了过去,“殿下大冷天的不睡觉,怎么突——” 王阿花将“突”字拖得又尖又长,在看清这张宣纸上的内容之后又戛然而止,这张宣纸上的“鬼画符”她眼熟得很,不是她的字迹还能是谁的。 “真难看诶。”王阿花笑着吐了吐舌头,将纸拿了起来。 “不难看。”裴安懿拍了拍怀中人的头,“初学写字的人大多都是这样的。” “是吗?”王阿花抬起头,“那——殿下现在写得一手好字之前,也有着‘鬼画符’的时候吗?” 裴安懿笑而不答,反而转移话题问道:“你可看出来这纸上写的是什么?” “明知故问。” 纸张上是她往年在长公主府里初学写字时的“大作”,闲下来的时候她喜欢随便写写,一不留神“裴安懿”这三个字就密密麻麻地填满了一整张纸。王阿花将头埋进她家殿下柔软的小腹上,在裴安懿身边缩成一团,“不过殿下,你是什么时候发觉的呀?” “发觉什么?” “嗯……就是,发觉、发觉那个——” 裴安懿垂眸,“假死吗?” 埋在身下的人缓缓点了点头,又闷声说,“是不是张小姐告诉殿下的?” 裴安懿向后挪了挪,换了个姿势,确保底下的人能在自己腿上枕得更舒服,柔声说道:“非也,重逢的第一面,我约莫就认出你来了。” “那日刺杀,你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但一招一式,我都认得。” “刺杀?”王阿花翻了个身,今夜的炭火烧得很旺,周身暖和得很,她枕在裴安懿的腿上,长发就这么随意散落在四周任由她的殿下玩弄,安逸舒服得叫人发困。 “不是哦,”王阿花懒洋洋的声调中含了三分笑,“这不是假死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哦。” “嗯?”裴安懿讶然,“那之前?” “殿下,”王阿花撑着眼皮扬了扬手,看着来者俯身凑近,轻轻在来者的耳边道,“你猜。” “好哇你,”裴安懿故作三分恼怒状,一双水葱似的手挠上了王阿花的腰。 王阿花忍不住大笑起来,银铃一般的笑声划破了雪夜的寂静。 “殿下真是小气,”王阿花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怎的只许殿下叫我猜,不许我叫殿下猜?” 王阿花一面在嘴里塞了一把葡萄干,一面握着一只毛笔,随意沾了沾墨汁,在纸上一笔一划地重新写起了“裴安懿”三个大字。 相较于之前的“鬼画符”,她现在的字不说是大有进步,至少已经能让人看懂了。 “嗯,写得不错。” “当然,”王阿花扬了扬下巴,“我本来就是照着殿下的字描的,殿下的字好看,我的字自然臭不到哪里去。” 裴安懿笑着将王阿花的“墨宝”妥帖地收好。 “殿下。” “嗯?”裴安懿歪头。 “殿下,”王阿花转动着手里的发稍,思量着要怎么开口。 “有话就说。” “殿下,现在科举,我听闻女子也能走这条路。” “不错,”裴安懿将手中的纸妥帖地收在了一处盒子里,答道,“女子亦可参加科举。” “那、那明年的武举我想去试试。” “嗯?”裴安懿扬声,“你想走仕途?” 王阿花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想了想,又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想做个对殿下有用的人。” “我觉得,殿下你看,要是我也在朝中,那不就能帮到殿下了。” 裴安懿挑了挑眉,知道怀里的人又犯倔了。 上一次犯倔,她假死同自己分别了四年,这一次犯倔,自己如果放任自流,还不知道怀里这家伙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殿下?”见裴安懿迟迟不说话,王阿花有些紧张地叫了一声。 “有用?”裴安懿顿声,“什么是有用?” “嗯……”王阿花歪着脑袋,想了想,答道,“就是,能帮到殿下,能——” “要是孤没记错的话,上辈子你是信王的人,非但不对孤‘有用’,反倒是对孤有害了。” 上辈子你没有对孤有用,反倒有害,可“情”之一字就是这般的不讲道理,孤就是心悦上了你。 王阿花听懂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闭口不言。 裴安懿轻轻捏了捏身下人的脸,有时候她真的很想将王阿花的脑袋掰开,看看这小脑袋瓜子里面的沟壑是不是比寻常人要多上许多,不然为何如此爱钻牛角尖。 “殿下,”王阿花倚在她家殿下,笑了笑,“你知道我上辈子是怎么就做了信王的人的吗?” “嗯?” “也是像今年这般寒冷的冬日,我们村里遭了一场大旱……” …… 烛火映在脸上,王阿花平静地将那个寒冷的冬天徐徐道来。缓慢地、用着毫无波澜的语调诉说着自己如何被卖了出去换肉,又是如何在一头饿狼口下活得命,又是如何阴差阳错做了名杀手…… “我时常在想,如果要是我更有用的话,是不是我就能留下来不被卖掉了。”王阿花无力地扬了扬嘴角,“殿下,抱歉。” 望着外面已然蒙蒙亮的天光,裴安懿沉默片刻,起身轻轻吻上了王阿花略带薄茧的指尖,问道:“以后呢,你以后想做什么?如果不执着于做个对孤‘有用’的人的话。” “以后吗?”王阿花的眸子闪了闪,“做什么……做什么都行,总之不要再杀人了。” 王阿花看着自己带着薄茧的手指,“殿下,我是真的很讨厌杀人。” 接着眼神放空了片刻,而后又絮絮叨叨道:“要是可以选的话,我想开武馆。” “收留些像我这样父母不大想养的女孩子,教她们些傍身的功夫。” 裴安懿缄默不语。这样设想的未来里,好似没有她的位置…… 王阿花轻轻地笑着道:“在下能不能开成这个武馆,全看殿下之后能不能治理出一个太平盛世了。” “要是,”裴安懿哑着声,“要是孤没有登上——” “这还不简单,我就把殿下带出宫去,去草原,去西域……离长安远远的,我开个小武馆,总不至于饿死殿下——” 王阿花的声音越来越小,而后呼吸声渐匀,已然是进入了梦乡。 望着枕在自己腿上睡得正熟的人儿,裴安懿小心翼翼地将手边的长衫给王阿花盖好。 外面是大亮的天光,新的一年已经到来。 那是自己和她将要一道度过的,崭新的、充满未知的一年。 裴安懿眼神定定地望着怀里熟睡中的人。 她不必硬要做自己鬓边上的一朵牡丹,只做田野间一朵无拘无束的恣意小雏菊也很好。 第48章 故人 第四十八章 大雪纷飞,封了路。雪夜难行,许言锻和张沁沁便在公主府留宿了一日。 王阿花迷迷糊糊一觉睡到了正午,起来时裴安懿早就不见了踪影,屋里的炭火静静的烧着,身上盖着她家殿下的长衫。 她随手将发丝一挽,走出去,风雪呼啸迷了眼睛。外面影影绰绰有一人影,舞着大刀,刀气呼呼,割破风雪。 许言锻每日雷打不动都会抽出个一两个时辰练刀。 王阿花望着手中也有些发痒,她麻利地穿好外衫,取下长剑。 许言锻知她的意思,侧身让过,左掌如风,右手挥刀,刀锋三尺,直直劈来。王阿花将身一转,灵巧躲过,手中的长剑轻似鹅毛,闪烁生辉,白光如龙,直直刺来上来,被对方用刀背一挡,轻巧化解。 重刀无锋,大巧不工。许言锻连劈三刀,刀剑相交发出金石争鸣之音,其力度震得王阿花虎口发麻。王阿花连退数步,背靠院中的柳树,借力一蹬,回环过来。 重刀擅劈,却不甚灵巧,许言锻回转不及,干脆弃刀,扯下腰身上绕着的铁锁链,向前一扔。铁锁一圈一圈缠住了王阿花的长剑,许言锻发力一拉,只听得“嘎嘣”一声,王阿花手中的长剑断成了两截。 张沁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站在旁边远远儿地瞧着,手中捧着一捧葡萄干,见状喝彩。 长剑已断,在许言锻眼中就是胜负已分,正欲收手,未料到王阿花反将身一扭,从袖中掏出两把蝴蝶小刀出来。 这两把蝴蝶小刀做工着实算不上精细,长度不过六七寸的模样,刀尾上被人十分随意的用木头做了个刀柄,木头被磨得抛光,显然是被主人握在掌心抚摸过许多次的。 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王阿花使最最趁手的,还是短刀匕首这类轻巧方便的物什。五步杀一人,百里不留名。 雪落珠玉晃,短刀出鞘。王阿花身形诡谲,如翱翔于雪地上的鹰,轻功轻巧,凌空一劈。“哗啦”一声,铁锁被刀刃的寸劲震成了好几断,连带着柳树上的散雪簌簌而落。 许言锻见状不怒反笑,眼中闪着光,飞身取回重刀,斜劈进王阿花的腰侧。 王阿花不正面迎敌,没了长剑的重量,她反倒解放了出来,一身轻功使得出神入化,身法鬼魅毫无规矩可言,许言锻摸不出门道出来,节节后退。 最后以王阿花近身掠下许言锻的发冠做了结。 “你还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虽然落了下风,但许言锻脸上却舒展出三分笑意,她凑过前去,“你这身法,诡谲奇特,不知道是哪门的秘功?” 王阿花将刀用布细细擦拭,抬眼洋洋道:“没有什么秘功,本姑娘自己摸出来的罢了。” “那就是你自创的身法喽?”许言锻声调高扬,“你果然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在这上头我从没看走眼过。” “只不过——”许言锻拉长声调,透出三分犹疑,“只不过这套身法太过奇诡险要,招招都是能要人命的杀招。” 王阿花闻言,擦刀的动作一顿,想了想,出言如实道:“我以前是个……是显贵人家豢养的杀手,做着杀人的活计。死里逃生多了,慢慢也就摸索出来这套身法了。” 她已不想再欺瞒朋友。 她的身法,不求什么大师所言的气韵合一,也没有什么风格可言,甚至都不是很美观。只求能够一击致命,只求能在幽深的黑夜里活下来。 许言锻愣神,她从没听王阿花提起过这段事情,张沁沁也一愣。 “哦,哦。”许言锻将手搭在王阿花的肩膀上,“怪不得,招招都露着杀气,许某甘拜下风。” 张沁沁也走上前来,往王阿花身上一靠,顺手将许言锻搭在王阿花身上的手推了下去,嗔笑道:“怪不得昨日那顿饭,本小姐看那鱼肉切得一片一片薄如蝉翼,口感甚好,原来是有这样一段缘故在。” 王阿花将一双蝴蝶刀妥贴放好,缓缓道:“昨夜的鱼,是许校尉切的……” 张沁沁一愣,接着故作推脱状,“好啊你,本小姐亲自来打圆场给台阶,你就是这么报答本小姐的。” 王阿花莞尔笑出了声,三人推搡,笑成一团。 …… 且说裴安懿。 宫里惯例,新年的第一日阖宫同庆,新帝在听雪阁里办了一场家宴。 裴安懿其实很烦这些家宴不家宴的,帝王之家,哪里会有什么真正的亲情,或许有着那么一点微末的情意,但也不是在这种所谓“家宴”上述情的场合。 她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心中烦闷得很,胸口也隐隐作痛,为首的小黄门领着她往前走*去,裴安懿深吸了两口气,稳住身形,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镯子,小步向前缓缓走着。 正月里寒气逼人,听雪阁里倒是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裴安懿落坐于左位,环顾四周,说是家宴也算是名副其实,宴请的规模不大,满打满算也不过十来人。李飞远朝她颔首,笑着道:“安懿来了。” 裴安懿微微点头,面上并无什么表情,上首的位子自然是留给帝后的,她年纪虽轻却辈分高,理应在右首。但女使却领着她去了左下位。 裴安懿看向左右上首空下来的位子,心下疑惑,却并未发作。左旁案上坐着的正是裴荣辰,裴荣辰朝着她敬了一杯酒,恭敬道:“听闻殿下桃源县以身开渠,还代父王巡守救灾,本王佩服,敬殿下一杯。” 裴安懿睨了一眼,并未抬手,淡淡道:“孤身体不适,大夫说不宜饮酒。” 裴荣辰早已料到这般回答,并不恼怒,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是本王考虑不周了,听闻殿下在桃源县染上了瘟疫,如今身体怕是还没复元。” “还望殿下,保重身体。” 裴安懿淡淡阖眼,新帝子嗣凋零,有资格坐在家宴上的人并不多,无非就是她这个长公主,宫女所出的信王,帝后自然是算的,李飞远一家子……还能有谁呢?裴安懿抬头看着,心中总觉得有一种没由来的不详感。 正思量着,忽然面前凑过来一清丽的女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清脆脆朗声道: “裴姐姐,好久不见!” …… 王阿花坐在马车里,手里揣着热热的暖炉,挑起帘子来向着宫门里张望。 听女使说她家殿下一大早去了宫里赴宴,王阿花白日里想着闲着也是闲着,百无聊赖之际掐着时间算着裴安懿何时宴毕,架着马车专程来宫门口等她。 人嘛,等是等到了,只是后面还跟了个尾巴……只见一面容清丽的女子扯着裴安懿的衣袖,两人并肩而立,言笑晏晏。 王阿花挤了挤眉,她家殿下身旁的女子自己眼生得很,举止却又是如此亲昵……王阿花探身出去,对着车外大叫了一声, “殿下!” 第49章 那个独属于她的热气腾腾的人间 第四十九章 “殿下!”王阿花探出头去,高声喊着。 蒋见夏看见马车里的女子,面露惊讶之色,扯着裴安懿的袖子轻声道:“裴姐姐,你、你、咿呀呀、我记得你从前的决计不会将人留在你的马车里的。莫非——莫非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 “就是——”蒋见夏面露犹疑,“民间有传闻说、说裴姐姐你有、有金兰之好。” 习武之人大多耳力了得,王阿花闻言挑眉,裴安懿正欲张口,只见王阿花像只小燕儿一样跳了下来,踱步走到裴安懿。 “殿下!”王阿花结结实实给裴安懿行了个礼,沉声道,“暗卫急报,属下这才驾马前来,请殿下恕属下先斩后奏之罪。” 言罢,王阿花故作为难的看了一眼蒋见夏,作出为难的模样,缓缓开口道:“烦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蒋见夏闻言,眼观鼻鼻观心,十分善解人意对着裴安懿甜声道:“如此这般的话,夏夏就先告辞了。来日再来登门拜访裴姐姐。” 裴安懿垂眸,藏于衣袖的手指蜷了蜷,自己其实……不需要她这般贴心。 裴安懿回到马车里,几乎是在帘子放下的一瞬间,瘫软在了软垫上,难掩面上的疲态。 王阿花见缝插针地褪去裴安懿头上繁琐的钗环,金钗玉环虽看着雍容华贵,却重得很,压得头疼。王阿花卸去这些,一言不发地用一根素带将发丝轻轻扎好。 “裴——姐——姐——”王阿花故意拉长了声调,学着方才女子的模样,娇声道。 裴安懿被她这副搞怪模样逗得笑出了声,空气里疲惫不快的沉闷之气被一扫而光,她上扬着嘴角轻笑道:“你这是做何?” “不做什么呀,”王阿花莞尔,“就是喊喊你,裴——姐——姐——” “她是先帝的义女朝夏郡主,”裴安懿合眼养神,“之前一直在宫外的大雷安寺内起伏,如今……如今回了长安。” “义女?”王阿花歪头,“为何她会——” “她原来是蒋家人,叫蒋见夏。”裴安懿淡淡开口,“后来蒋家一夜之间满门被灭,独留下她来,先帝感念蒋家功绩,就将她收为了义女。” 王阿花沉默,蒋家是赫赫有名的武将世家,却在与胡人一战里尽数被灭,满门忠烈最后只剩下一个孤女,堪当惨烈。 王阿花闻言道:“先帝要真可怜她,就应当教她武功,授她明世之理,给她自保之力,而不是将她养在寺庙里年纪轻轻地做个小尼姑。” 裴安懿垂眸不语。 “不过,既然是在宫外头,此番回来,总得有个理由。”王阿花皱眉,宫里宫外的事情,她不大了解。 “蒋老太妃。”裴安懿口中吐出四个字。 “蒋老太妃?”王阿花惊讶,“是那个,那个、那个蒋老太妃?” 裴安懿点头。 在大晟,蒋老太妃的英勇事迹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生于武将世家,巾帼不让须眉,三次披挂上阵,挂帅出征,击退了草原的胡人,保得大晟疆土不被所扰;镇压了南方的草寇之乱,护得百姓安居乐业;相传蒋老太妃身怀六甲还能甲胄寒光斩下敌人首级,至此虽隐居二十余载,大晟还流传着她的传说。 “此番,蒋老太妃亲自回了宫,向新帝开口,叫蒋家唯一的后人,她的外甥女回来出席这次的家宴。”裴安懿颔首,“蒋老太妃的姿态放得非常低,言及自己年老体弱,想见见亲人享一回天伦之乐。” “新帝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可正是奇了怪了,”王阿花蹙眉,“要是真宝贝自己的外甥女,当年便定然会想尽办法将外甥女留在身边,哪里会叫她出宫去,如今又跑来叫人回来。” “这只是对外的说法,”裴安懿摇摇头,“当年蒋家女被送出宫时孤年岁尚小,也不大懂这其中的诀窍。” “那这对外的说辞也太敷衍了,经不得细想。”王阿花一面手中把玩着裴安懿垂下来的发丝一面道。 “不知道。”裴安懿翻了个身,顺手将王阿花压在身下,懒洋洋道,“孤有些累了,你且陪孤躺一躺。” “你能来接孤,孤很高兴。”裴安懿侧身轻声呢喃。 “那我以后都来接殿下可好。” 裴安懿不响。 王阿花往右挪了一寸,轻轻握住了她家殿下的手。 肌肤相交的刹那,王阿花“滋”的一声吸了一口凉气,裴安懿的手凉得惊人。 裴安懿欲要将手拿开,反被身旁的人紧紧反握住了。 王阿花将裴安懿的手捂在手心里,道:“没事儿,我给殿下捂捂,一会儿就暖和了。” “奇怪,这马车里热的我都出汗了,怎的殿下的手心还是这般凉。殿下你有无不适?”王阿花一边嘟囔一边将手覆上了裴安懿的额头。 裴安懿轻轻偏头,转移话题道:“宫里不久之后要有喜事了。” “嗯?什么?” “信王就要娶亲了。” “娶妻?”王阿花偏头,“我记得上一世,信王他好像没……这么快娶妻呀。” “今日家宴上他亲自说的,想来这件事已然是筹谋已久。”裴安懿揉着头,分析道:“眼下这局势,他在民间没什么声望,所以才急于拉拢世家。” “而且新帝正值壮年,保不准哪一天他就会再多一个兄弟,到时候他便不再是唯一的所谓‘正统’。”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在李王两家中挑一位。” “他若是得偿所愿,便能借着姻亲关系同世家结盟,只是——如今李皇后也正是生育之年,若是她腹中能出一位孩子,那边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裴安懿揉着头,思绪过度让她有些头痛,“只是我若是新帝,便绝对不会允许李家再出一位太子。” “好啦——”王阿花打断道,“知道殿下运筹帷幄智勇双全了。” 王阿花轻轻揉着裴安懿的头,“想当初殿下不怒自威生人勿近,我还以为自己跟了个修习无言道的活观音呢,如今殿下的话也多起来了。” “殿下,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慧极必伤。’” “她们说了多思则多虑,多虑的人就会容易生病。” 不知是有心只是无意,王阿花的每一字都敲在了裴安懿的心口上。守得云开见月明,每每当她感到幸福值得之际,胸口隐隐的不适感就会在提醒她,那层幸福背后的阴影。 背地里遍寻名医,也无人能瞧出她身上的毛病,只是开了些进补的药叫她养着。她怀疑过是毒,是蛊,却不得源头不得其法。 裴安懿在心中藏着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她眯着眼,作出困意正浓的模样,抱着身边的人小憩。 与其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只求眼前人。 至少独属于她一个人的、那个热气腾腾的人间,现在就在她的身边。 第50章 设宴 第五十章 信王裴荣辰的母亲据说是新帝还是太子时的一个宫女,不知道那个宫女是怎么瞒过去众人眼睛的,一直瞒到了临产,一个八斤重的男婴呱呱坠地,彼时还是太子的裴怀远才知晓自己已然为人父,这个孩子最后活了下来而宫女在产下男婴之后就像是烈日下的一杯水,莫名其妙地蒸发不见了。 这等事情裴安懿几乎是不用想,必然是李家的手笔——李飞远不会允许新帝的第一个孩子非李氏女所生,更不会允许那孩子的生母还活着。裴安懿猜测李飞远留下这个孩子存的应当是以备不时之需的心思,若是李皇后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李飞远估摸着应该会故技重施,将这个孩子指黑为白的过继到李皇后膝下。 只是连老谋深算如李飞远都没有想到,引狼入室养虎为患,自己亲手把这一头披着羊皮的狼一手扶持到了太子之位,最后一步一步蚕食世家,自取灭亡……裴安懿阖眼想到了上一世的事情,心中思绪活泛翻涌。 信王亲母已然故去,那选妃的事情,自然落到了李皇后身上,李皇后出面,设宴御花园,宴请京城女儿家。 今日是个艳阳天,御花园春光大好,裴安懿来此处却不是为了赏春光,李皇后高坐上首,裴安懿坐于左位,回宫的见夏郡主则坐在裴安懿下首,信王坐在右边,用一道屏风隔开,而亭中是各家的适龄女儿家。 王阿花立于裴安懿身后,余光环顾四周,心中一面看一面发出啧啧称奇之声,皇帝的御花园真当得上一句“万紫千红”,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各种花朵竞相争春,牡丹艳丽芙蓉清秀,芍药绚烂百合如锦……假山怪石嶙峋,错落有致的妃分布着。池中碧水悠悠,三两条锦鲤在水中游动嬉戏,往深处探去,深处古木升天,绿叶繁茂,**至上落英缤纷,各色女儿家们身着繁锦,步履轻盈,在花间穿梭。 注意到王阿花游离的目光,裴安懿心中微微泛酸,轻咳几声,王阿花略略收回了目光。沈蝶手心中微微发着汗,她一个暗卫,倒还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场面,她一派女使模样,站在自家殿下后头。 女宾来得太多,席位便排成了好几排,为首的是李家的女儿家——李飞远膝下只有一独子,来的是旁支的一个适龄女儿家,裴安懿略微扫了一眼,那姑娘眼中透着机灵劲儿,像条水葱似的水灵。 至于张家,裴安懿扫了一眼宴请的名单,此次来的是张家的第三女张挽清,听说是个才女。 而后便有武将家的女儿,侍郎尚书家的女儿家们。而仅次于李家的第二大世家王家,倒是没有派人过来,看起来像是不像掺和这趟浑水。 “今日春色正好,”李皇后柔声开口道,“本宫想着不如将各位姊妹们一同叫过来,方才不负着春光。大家可别嫌宫路远遥心中愤懑。” “皇后说笑了,”坐于下首的贤妃翩然开口,“年轻姑娘啊都爱热闹,您将大家请来一块儿热闹,大家高兴还来不及呢。” 王阿花望着这位面生的年轻妃嫔,一颦一笑皆像一朵妖艳的芍药花一样,声调高而尖,张扬而有着生命力。与这腐朽的宫里格格不入。 贤妃是王家的女儿,同李皇后一道入宫,只不过平时甚少参加什么家宴的出来走动,故而存在感着实不是很强,赶上信王取亲这遭大事,方才出来略微露了面。 贤妃这么一说,下方便陆续传来附和之声,女儿家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场面变得热闹起来,也起了话头。 见如此,李皇后便按照宫里宴请的流程传了膳,一群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吃着饭,吃过了饭又开始玩闹,先是拿来了针线,几个姑娘掏出手帕,聚在一起议论着今年长安最时兴的样式。 裴安懿垂眸,安静地用着膳,这一类的事情她自小便没有兴趣参与。 李皇后见状几次欲要开口打断,但无奈威压太小几次又欲言又止,贤妃见状,适时开口道:“娘娘,我看这也差不多了,干吃饭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趁着这春光,以花为题,学着诗社的做派,让大家比一比?” 众人听到这话,抬头看向贤妃,心中有点疑惑,唯独是李皇后像是早就知道了一般,点头道:“也好,那就依你说的办吧。” 贤妃笑着招呼众人回到位子上来,随后朗声道:“众位妹妹都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今日不如一道击鼓作诗,大家比上一比。” “至于这评委,我同皇后娘娘皆有好多年没做诗了,不如就叫信王来评一评。评出个一二三来,到时候,去御前求个赏赐。” 所有人听闻这话,皆是一愣,而后神色各异。有人欣喜若狂,有人却是茫然不知所措。 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皇后将未婚嫁的女儿家们宣入宫,又不避嫌的隔着屏风叫信王在场,加之贤妃这一席话……这宴,表面上是一局作诗局,个中女儿以花为题,拟诗一首,交由皇后,实则是信王选妃之实。 蒋见夏打量着底下每个人的神情,有人置身事外仿佛这件事情与自己无关,有人反应过来之后蠢蠢欲动,蒋见夏玩味一下,然后脆生生开口道:“娘娘,见夏也想作诗!” 李皇后闻言一愣,裴安懿也是略微皱着眉头,不知道眼下这是唱着的哪一出。 忽然之间,传来太妃入席的通报声。 蒋见夏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蒋老太妃威名在外又不常露面,早就成了闺中女儿家们口中十分传奇的人物,所有人起身行礼,等到太妃落座之后,才回身坐下。 蒋老太妃淡淡睨了自家外甥女一眼,中气十足的开口道:“今日这个热闹,老身也来凑一凑。” 裴安懿望了望李皇后,又望了望贤妃,目光转了一圈,两位皆是面露惊讶, 虽然捉摸不透这蒋老太妃忽然“凑热闹”的意图何在,但这戏是越看越热闹了。 蒋见夏的嘴角只是略微僵了一瞬,便继续笑着道:“太妃娘娘,见夏也想作诗。也想热闹热闹。” “不可。”蒋老太妃言简意赅的回绝道。 闻言蒋见夏并不罢休,反倒是转身朝着屏风中的人笑道:“信王哥哥,你我许久没见,你想不想看看见夏作诗的水平有无退步?” 裴安懿见状抿了一口清酒,虽不知道这位见夏郡主是个什么心思,但如此一番估摸着是想当王妃了……而看样子蒋老太妃匆匆赶来,应当是得了消息,想要阻止自家外甥女往火坑里跳。 皇家王妃有什么好的……裴安懿想起儿时天真浪漫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安懿姐姐”叫着的小孩儿,如今一朝回长安竟也贪恋起了皇家富贵起来,裴安懿心中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看着一位妙龄少女巴不得跳火坑,可惜又无奈。 蒋老太妃不愧是将门之女,虎虎生威地敲了敲拐杖,瞪了屏风后的毛头小子一眼,颇有一种要是敢点头拐走自家外甥女便一榔头敲死对方的威武之风。 信王盯着欲要撕了他的蒋老太妃,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想当初郡主三岁便能出口成诗,本宫还记得太傅在父皇面前夸赞你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童,许久未见,本宫也想再次领略一下郡主的诗,饱饱眼福。” 50-60 第51章 叮~复更啦诸君 第五十一章 信王如此一言,蒋老太妃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过到底是不好在众人面前倒了信王的面子, 底下众座以花为题,只见女使端着一团团娇艳欲滴开得正好的鲜花鱼贯而入,任由底下的小娘子们挑选。 洋洋洒洒,有人随意取了一支清雅的百合便开始研墨,有的人悬笔半空,做苦苦沉思状,半天没有动一笔。 王阿花抬头瞧了一眼,底下的花已然被拿得七七八八了,留下的也是些开得并不好的花,在这些花中,独独留下牡丹极其显眼。 一支鲜红的牡丹开得热烈恣意,却无人选。 场上女眷们绝大部分已然开始题诗,只剩下张家三女、李家来的姑娘和蒋见夏没有选花。 牡丹乃是花中之王,素来有母仪天下的象征,实在是太过敏感,到底是世家养出来的女儿家,这点政治嗅觉还是有点,心照不宣的避开了牡丹。 略微思索,张家女张挽清款款走出,一袭绿裙身姿绰约,朝着上首亭亭行了个礼,走上前去取了一只兰花。 兰花小小一簇,比不得其他花朵那般恣意开放,张挽清不愧是才女,盈盈一笑,几乎没怎么构思便动了笔,三五下便写好了一首诗,起身交给了身边的女使。 场上独留蒋见夏和李家旁支出来的女儿。 李思雨转着提溜提溜地大眼睛,悄悄用余光瞟着李皇后。接着像是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将牡丹取下。 裴安懿阖眼,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取下牡丹之后李思雨却并未回到座上,反而调转方向,笔直朝着裴安懿李皇后一席走来,行了一个歪歪斜斜行了一个并不熟练的大礼,脆生生道:“牡丹国色,除了娘娘,无一人可相配。” 一番话说的是大气,只是细看,那手臂分明有着细微的颤抖。 李思雨咬着唇,戏文里常唱着一如宫门深似海,要是真进了宫,那边真是再也见不到阿娘了。 她想赌一赌,赌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后娘娘是心善的人。 李皇后瞅着那一朵牡丹,望着面前站着的机灵姑娘,轻轻叹了一口气,自己初入宫也便是如此模样,只是……这沉沉的凤冠,没人问她愿不愿意戴上。 这桩婚事她这个皇后哪里能做得了主,既是这样,那这牡丹,她接与不接,又能有什么分别。 这些事情从没入过宫的李思雨哪里想得明白,只是本能的觉得这牡丹万万不能到自己的手上,而场上唯一能当的上这朵牡丹的人便只有国母了。 李皇后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道:“本宫听说人老簪花老来俏,料想本宫亦是上了年纪,如今想来这话不是全无道理,也来俏一回。” 帮她,更像是在帮那个无依无助的自己。 裴安懿抬眼,眸中有着淡淡的讶然,似乎是没料到皇后会接过这支牡丹。 王阿花闻言偷偷瞄了一眼皇后,凤冠之下虽有几根不显眼的白发,面容和善姣好,完全看不出一点老去的迹象,只是身形太过瘦削,王阿花瞅着繁重的凤冠,想着当皇后也是个辛苦差事。 信王闻此言倒是挑了挑眉,一时之间摸不准这话到底是李皇后自己的意思,还是李家的意思…… 最后出来打圆场的是贤妃。 只见贤妃开口:“娘娘这是哪里的话,娘娘面容姣好保养得当,鲜花就要配美人。” 蒋见夏闻言亦是附和,起身选了一片茂盛的甘草叶。李皇后惊奇出声:“你这孩子这是作何,众女使寻花入诗,你这孩子选这般做什么?” “娘娘,”蒋见夏笑道,“小女自小便在道观长大,说来不怕娘娘笑话,这话小女连认都认不全,只认得甘草一类的物什,虽不像鲜花一样可以供人观赏,却有实用,或可入药,或可制成蜜饯。信王哥哥以为呢?” 王阿花挑眉,说的是花,可听起来,难保不是在说人。 信王向前探身,朝着底下的女子望去,这话暗含的意思十分明显,是在试探他,到底是要娶回去一个华而不实的娇花,还是要她这支有实效的“甘草”。 裴荣辰挑了挑眉,他这位名义上的“妹妹”好大的口气。若是同蒋家联姻……裴荣辰心思暗动,蒋家如今已然是不存在了,独留下蒋老太妃和蒋见夏这位孤女,若是蒋见夏执意要嫁给他,蒋家满门忠烈,自己若是去娶了蒋见夏也不亏,倒是能博得一个贤良仁厚的美名,只是忠烈之后,必是不能给个侧妃的位置,自然是要当正妻迎进门的,至于李家……李飞远这个老狐狸未必是如此好糊弄的。 裴荣辰嘶了一口凉气,一个蒋见夏,竟叫他左右两难了起来。只不过他有些拿不准,他同这位“见夏郡主”少时交际寥寥,这位见夏郡主为何非要嫁给他呢?莫非是,耐不住道观修行的寂寞,也贪恋起荣华富贵起来? 正思索着,底下的女使已经陆陆续续将姑娘们的诗作收集好了,欲要承上来。 当! 裴安懿举起酒杯,起身朝着拿着诗作的女使走去,淡然开口道:“孤也来了兴致,想要看看众位姊姊写的诗。” 言罢,素手随意翻动着底下的诗作,时间有限,绝大多数人写出来的诗作都只能说得上是压上了韵,唯一能叫裴安懿耳目一新的,只有那张家三女张挽清的诗,写的是空谷幽兰,清秀隽逸,有思无邪一般的风格,兰花之君子高洁无比,而生于空谷中又叫这兰花多了些孤芳自赏的意味。 裴安懿淡淡扫了两眼,然后将手中的酒,笔直地倒了下去。 酒将诗作浸染,墨色混在了一起。 李皇后面色一滞,轻声开口道:“安、安懿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 “你这、你……”李皇后皱起眉头。 这宴请摆明了是要为信王选妃,怕是赋诗的前三名会直接被赐婚,而眼下诗作已然被毁,天家脸面最讲究的就是要师出有名,裴安懿此举简单粗暴,也算是破了这选妃一局。 至于她为何要趟这趟浑水……在场众人皆是不解。 贤妃有些玩味儿的望着裴安懿,这出戏简直是越唱越热闹了,她在这宫中无聊得紧,未出阁一起最喜欢看的就是热闹了,于是叉起了腰来看起了热闹。 蒋老太妃倒是巴不得这场选妃宴办不成,于是出口一锤定音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过是手滑而已,长公主不必介怀。” 能把裴安懿如此明显的蓄意说成手滑,王阿花没想到这将老太妃非但武艺过人,连睁眼说瞎话也是一把好手。 只是蒋老太妃一锤定音,谁也不敢有多余的质疑之声。 横竖是选妃,这次不选再找下一次机会便好。李皇后也想到了这一层,虽是搞不清裴安懿横插一脚的意思,但毕竟是长公主也不好当众抚了她的面子,顺着将老太妃的意思点了点头,说了点软和话。 至于信王,天底下大约不会再有比他更加擅长顺水推舟因势利导的人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笑着将这篇翻了过去。 一场名为作诗实为选妃的宴请,以裴安懿横叉一脚而作罢。 回程路上,马车颠簸。 王阿花托腮,盯着裴安懿,歪头。 裴安懿被这样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然,出声道:“要说什么说便是了,这样盯着孤作甚?” “殿下,”王阿花凑近问道,“你为何要拿酒泼在那诗作上?” 第52章 自荐枕席 第五十二章 得此问,裴安懿想了想,淡声回答道:“这场选妃宴,孤不阻拦,看蒋老太妃的意思也会出手阻拦,莫要叫蒋见夏去趟这趟浑水。孤如此,只不过……是卖了蒋老太妃一个人情。” “真奇怪,”王阿花凑了过去,扯着嗓子打趣道,“若只是如此,殿下中途就能阻止,何故等到众人都把事做完了你才一杯黄汤泼下去,说不定你早点把这场宴会搅黄咱们两个还能早点赶回去一道吃中饭。” 街道人群熙熙攘攘,回府的一路上难免会颠簸,不知道是不是车轮压到了一个石子,王阿花话音还没有落地,忽地一个趔居,朝着前面倒去,马车空间狭小,她不偏不倚正正好扑到了裴安懿的怀里。 “殿下!”王阿花惊呼出声,猛地坐好,理了理衣袍,脸上“唰”地一下便红了,“我不是故意的,是这马车,也、也……” 青天白日的,她总不至于在马车里动起那样的念头来。 裴安懿轻轻扬了扬嘴角说道无妨,这长公主府上的马车自然是一个比一个宽敞,不过每每两人出行,裴安懿总是会故意选小马车。 至于投怀送抱那绝不是什么意外之喜,必然是皇天不负苦心人。 “孤此举,”裴安懿望向宫中的方向,许久不见,小时候那个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小姑娘没想到已然长这么大了……“儿时,孤和见夏郡主一齐上的学堂,她三岁便能吟诗作福,才名动京城,如此惊才艳艳的小姑娘,不该跳进这个火坑……至于张氏女张挽清,一手咏兰诗写得极好,文风见人品,本是一个好好的冰清玉洁的姑娘。” 好好的一群姑娘,不应当成为被裴荣辰挑选的货品,成为他夺位路上的筹码。 无它,只是因为裴安懿不忍,所以想出手帮一帮。 “殿下,” “嗯?” “殿下果然是个心善的人。” “非也,孤是要成大事的人,孤选的那条路注定血流成河,孤当不了什么心善的人。” “话虽是怎么说,”王阿花捧起面前人的脸,“一路看过来,开女子科举先河,镇压桃源县瘟疫之乱,顺带还引护城河之水解了长安的大旱……” “殿下,我看你呀就是面、冷、心、热,”王阿花一指一指地戳着裴安懿的心口,“装作不通人情的模样,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裴安懿垂眸不语。 * 一通宴请下来,回府之时已然日落西山。看门的小厮来报,说是白日里蒋见夏来过一回,方才不久才离开。 这事有点蹊跷,且不说蒋见夏童裴安懿一道从宫里出发,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宫里说,非要来裴安懿府上一趟。 就算真的有要紧事没有说,专程来府上拜访一趟,也没道理走得如此迅疾,就像是……掐着点不碰见回府的裴安懿一般。 不过忠臣之后,蒋家遗孤,府上管事的也没有留着人家不让走的道理,客客气气地将人请了进来,又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了。 裴安懿没管这些,用完晚膳后看了一会儿暗卫呈上来的情报,已然是夜半时分,便回房打算去歇着。 胸口的不适感愈发的强烈,裴安懿支走了周围的女使小厮,一个人扶着墙,捂着胸口,慢慢沿着小院儿走回了房中。 层层纱帐之下,床上有一位若隐若现的人影。 哪怕是纱帐掩映,也能瞧得出那女子身形绰绰。 而裴安懿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这副身体,美则美矣,但绝不是王阿花的。 是谁?是谁敢吃了熊心豹子胆,爬上她的床。 裴安懿缓缓走近,握紧了手腕上戴着的那方玉镯子,正欲呼叫小厮,忽然听得床上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裴姐姐,”蒋见夏叫道。 裴安懿皱了皱眉头,抬手拨开层层叠叠的纱帐,只见床上衣衫不整躺着的,正是白日里宴会上吵着要作诗的蒋见夏。 “你、”裴安懿愣了愣神,“是谁将你绑来的?你可有看清那人的脸?” “信王?” “李家?” 蒋见夏不语,只是笑盈盈地看着裴安懿。 两三息的停顿之后,裴安懿反应了过来,面色一沉,“竟是你自己过来的。” 话音未落裴安懿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怕是白日里那通没头没尾的拜访,蒋见夏压根就没走,选了个女使办成她的模样走了,而本尊却摸到了这里,早早的守株待兔起来。 裴安懿不想过多言语,按下手中玉镯的机关,一柄软刀从中而出,直直地架在了蒋见夏的脖颈上。 蒋见夏面上丝毫没有害怕之意,缓缓推开脖子旁边的软刃,笑道:“裴姐姐。” 裴安懿不应,神色冷冷地望着面前人。 蒋见夏将架在脖子上的软刀推开,手上的指甲修剪得当,她一寸一寸顺着短刀握上了裴安懿的手腕,轻笑道:“裴姐姐,不如你收了我吧。” “见夏实在是不想回道观继续修行了,不如成为裴姐姐的女宠,日日看着裴姐姐这张如冰山雪莲般的脸,见夏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裴安懿迅速抽走了自己的手。 如若不是夜里光线不好,裴安懿应当会看得清楚蒋见夏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 有那么一瞬,裴安懿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因为眼下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荒唐了。 她儿时一同上学堂的人,白日里想着要嫁给信王裴荣辰,而晚上就爬上了她的床,来自荐枕席。 要是王阿花在这里,必会惊叹一句,疯了。 蒋见夏十分自觉的修剪了指甲,以表自己自荐枕席的诚心,见裴安懿久久不应,蒋见夏故作讶然道:“莫非殿下不是被伺候的那一个而是喜好做*伺候人的那一个?” …… 夜深人静之时,长安街道早已不见人影,从长公主府的后门十分低调地驶出了一辆马车。 马车里,是被裹得严严实实地蒋见夏。 蒋见夏乃忠臣遗孤,蒋家满门忠烈,裴安懿虽拿出软刃,也只是吓吓她,总不能真的将人就地正法。于是交代了信得过的女使,将蒋见夏五花大绑,裹着被子,连人带被子一道扔进了马车。趁着后半夜夜深人静,十分低调地将人送了回去。 虽然裴安懿全程都没有对她说半句多余的话,但如此一趟,蒋见夏已然知晓了她想要求证的东西。 外面对于这位长公主的风言风语,看起来并不是空穴来风。 就凭裴安懿看到自己身体的那一瞬间,一闪而过的,不加掩饰的,最本能的反应来看,她的这位裴姐姐,确实有着金兰之情。 至于裴安懿对她身边的那位女侍,到底是真情还是寻欢,蒋见夏就不得而知了。 蒋见夏一边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一边回忆着方才的细节,今夜她唱了一出荒唐戏,不光试出了她那裴姐姐的金兰之情,还有了些微意外之喜。 如若没看错,那尊贵无双的长公主,似乎是身体出了点什么问题。 第53章 我呀,实在是很不喜欢拿刀 第五十三章 春回大地,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 虽然房中的炭火已经撤去,但裴安懿依旧披着长长的大袄。 裴安懿一面转动着手腕上的玉镯子,一面在房中枯坐。 “裴姐姐,你只知信王在那宴上想要选妃,你可知为何他这么急着选妃?” 这是昨夜蒋见夏所言。 裴安懿轻轻转动着手腕上的镯子,思绪万千,,她只当信王是想要早些结亲在朝中寻求同盟,现下回想起来,这选妃宴的确是着急了些,除夕刚过便在家宴上提了出来,没有下旨昭告天下,也没有叫各地选荐女儿家,单单在御花园办了一场诗宴…… “信王这么快选妃,确实很不对劲。”王阿花一面吃着碗中的酒酿丸子,一面附和道。 这酒酿丸子是昨日诗宴上的,王阿花闻到了香味儿实在是馋得很,裴安懿便将宫中小厨房做好剩下的酒酿丸子一道打包带了回来。 一大清早热了热,王阿花便捧着一碗酒酿丸子做了早膳。 “不过,”王阿花搅动着碗中的酒酿丸子,道出了关键所在,“殿下不是说这见夏郡主自打及笄之后就一直在道观修行吗?她怎会知晓这些,还专程掐着信王选妃这个时间节点儿入宫?” 比起信王,更令王阿花惊诧的是及笄之后从未入宫的见夏郡主,竟消息如此灵通。 “殿下,上一世,这位郡主也是这般吗?” 裴安懿摇了摇头,神情淡然道:“上一世,知道孤死前,她都在道观中,从未回宫。” 棋盘新开一局,倒是有新的棋子上桌。 此人是敌是友犹未可知。 话音未落,便有女侍前来通传。 今日是四月初一,按照规矩,是该张沁沁一月一送账本的时候。 张沁沁人未到声先至,尖刺刺道:“苏湖鲈鱼一条!” 王阿花听到鲈鱼二字扬了扬脑袋,只见门外一女子身着鹅黄小袄,挥着手绢儿,大步走来。 至于身后,是我们前些日子才升了官的冬校尉许言锻。虽然官职只是个正六品,但实权可不小,如今奇兵营建立不久,百废待兴,三千奇兵皆由许言锻接手。 许言锻几年前化名忍冬,成了科举改制后第一个在武举里拔得头筹的姑娘,而这科举改制又是裴安懿一手操办的,加上许言锻入公主府从不避人,朝野上下几乎是默认了这位“冬校尉”是裴安懿的人。此时帝王如此调动,是在暗暗警告世家。 裴安懿阖眼,这般调动她心中清楚得很,不过是把她作为世家的一块磨刀石,将世家磨倒了,再把自己的儿子扶上皇位罢了。 王阿花探出头去,眼睛盯着许言锻手中的那条鲈鱼,苏湖的鲈鱼赫赫有名,尤其是春日四月的鲈鱼,有市无价,甚至有了一个软黄金的美名。 女使走上前去将许言锻手中的鲈鱼接下,送去了小厨房。 已然入春,张沁沁看着裴安懿身上的大袄皱了皱眉头,顾及王阿花和许言锻在此,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王阿花近日里的脑袋也变得灵光起来,识得张许二人虽衣着款式不同,但那滑溜溜的料子确是一模一样的,见微知著,便知道这两人的关系大抵是不同于往昔了。 至于裴安懿,抿了一口热茶,道:“苏湖鲈鱼?你这生意短短几年便已经做到了江南去了。” 长安到江南,且不说路遥马车慢,就说那一箱箱银子,不管是走水路还是陆路,都十分不易,这几年养暗卫死士的银子如流水般花着,如此大规模的开支下张沁沁还能有本事把生意铺子开到江南,可见其赚钱的功夫。 张沁沁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花着花纹的纸,道:“要真要说起来,这还得算是沾了殿下的光。” 王阿花凑近一瞧,只见那四四方方约莫有两个巴掌大的纸张上,用漆黑的墨汁写着“伍佰两”三个大字,底下画着的是一些繁杂的花纹,正中心盖着大喇喇地金印。 张沁沁从怀中掏出裴安懿的私印,道:“多亏殿下的信任,有了长公主的作保,这桩生意方能谈得下来。” “伍佰两?”王阿花将纸张拿在手里仔细瞧着,“就这么一张纸,就值五百两银子?” “不是这么一张纸就值五百两银子,”张沁沁将纸拿了回来,解释道,“这张纸只是一张‘凭证’。” “凭证?” “你想啊,我们买宅子,是不是有房契,买田地,也有地契,大户人家买来几个奴仆,也有卖身契。”张沁沁徐徐解释道,“那为何,不能有个‘银契’呢?” “你拿着地契,别人就知道这块地是你的,那你拿着银契,便也相当于——” “这五百两银子是你的。” “没错。”张沁沁点点头,对面前人的悟性颇为满意。 “可是,这用纸换银子来花,总得有个人作保——” 张沁沁指了指这纸面上的金印,“用长公主殿下的印玺作保,谁人还敢质疑。” “殿下的印玺,既是最好的作保,又是最好的标记。” 毕竟没有人不长眼敢造皇室印玺的假,这也杜绝了假造银契的事情出现。 一石二鸟,实在是绝妙。 纸张轻便,携带“银契”往来交易,也避免了钱币的笨拙。 许言锻拍了拍王阿花的肩膀,颇有一种老母鸡炫耀之感。 “对了,”裴安懿不动声色地将王阿花朝着自己身侧一拽,“冬校尉升官的旨意昨日便已经发下来了,孤还没有祝贺冬校尉升官之喜。” “殿下这是哪里的话,”许言锻挠了挠头,官场沉浮,免不了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心中也大概有了底,几乎所有的人都将她默认成了裴安懿的人,她为此收到过其他派别的排挤,也由此获过利,此次升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心中清楚得很。 似乎是看出了她心中的不忿,裴安懿嗓音微沉,道:“孤听闻,去年的秋狩,你又是头奖。” 许言锻点了点头。 裴安懿敛眸,长且密的睫毛在眼睑处落下一层青灰色,“不管是你缘何升的官,你的实力,统管一个奇兵营都绰绰有余。” 许言锻抱拳行礼。 礼毕,瞧了一眼王阿花的方向。 “你看我做什么?”王阿花出声道。 许言锻想了想,欲言又止。 “说就是了,你怎么也学了说话只说一半这些坏毛病。” “说什么都可以?” “嗯,你我也算是朋友了,自然是说什么都可以。” 听闻此言,许言锻忽地置去茶杯,化作暗器,朝着王阿花此处直直刺去,王阿花随手拿起身边的碗筷一挡,轻松又巧妙地卸去了茶杯上的力。 不等裴安懿开口,张沁沁一个手刀甩了过去,“你疯了?在殿下面前动起手来?” 许言锻指着地上碎成齑粉的茶杯道:“论武功,你的天赋在我之上。” “若你愿意,来日造诣必定是不可估量的。” 王阿花扶额,许久没见面,她差点忘了,这家伙从前是个武痴,没想到现在依旧还是个武痴。 “从小到大,我日夜修习武功心法,直至现在还会晨起练功,从未懈怠过。”许言锻看着地上的粉末,轻轻叹了口气,“你哪怕只用上我半数的心力,也能大成。” “我押镖的那些年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练家子,可你不一样,”许言锻攥紧了手心,“你本可以更好的。” 如果你苦练某种技术,寒来暑往日复一日,落下伤病也在所不惜,却发觉原来天赋可以叫人如此轻松的到达大成的境界。那你那些年落下的伤病算什么? 许言锻早早的就明白了习武之人天赋尤为重要,所以她没有嫉妒,有的只是惋惜。 所有的惋惜,最后化为了一句。 “你本可以更好的。” 王阿花收起了笑,神色认真了起来,她懂许言锻话中的未尽之言。 这不是武痴,这是惜才之人的惋惜。 王阿花走上前去,将地上的碎片用手绢儿一片一片的包好,正色道:“彼之蜜糖,予之砒霜。” 她将碎片包好发在桌上,朝着许言锻无奈一笑,“我呀,做杀手的时候杀过了太多人,实在是,很不喜欢拿刀,很不喜欢闻道血腥味儿。” 第54章 这只是一碗酒酿丸子啊喂 第五十四章 王阿花忽然反应了过来自己方才拿的是哪个碗。 不偏不倚,正好是装着她最喜爱的酒酿丸子的那一碗。 王阿花先呆后扑,而后悲痛扼腕。 “不就是一碗酒酿丸子么?”张沁沁走上去瞧了瞧,“难道殿下平日里能短了你的吃食不成,这样的酒酿丸子,要多少便会有多少。” “不一样。”王阿花摇摇头,“这是宫里带出来的酒酿丸子。味道和别处的都不一样。” 裴安懿扫视一眼,“厨房那边应当还剩些,那日宫中还剩下许多——”话音戛然而止,裴安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皱起眉来。 “嗯?”张沁沁最先反应过来,毕竟是世家小姐,寻常宴请分桌而席,若论常理,根本不可能剩下这般多的食材。“这就奇了怪了,莫不成是宫里御膳房未卜先知,知道殿下要将酒酿丸子带走,故而特意留下了许多?” 显然不可能。 宴请是分案而吃,一案只上一碗,剩下这许多,要么是有人没来,要么是有的桌案上干脆没有上这道酒酿丸子。 如此说来便更加奇怪了,若是有人吃不得这酒酿丸子,为何厨房那边还要准备她的分量,却又不端上案呢、 张沁沁思忖片刻,言道:“有可能是有人不食酒酿丸子,又不欲被瞧出端倪,所以备宴的时候照常备了,却没有端上去。” 王阿花见状,默默蹲下收拾了一下地板。 许言锻想不出什么,见状,亦是弯腰收拾了起来。 两人一个扔的茶杯,一个扔的碗,茶杯的齑粉已经被清理得七七八八,两个人颇有默契地用帕子将地上的碎瓷片捡了起了。 待她收拾完了之后,只见面前两人还在低头沉思,王阿花一忍再忍,最后终于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道:“你们个个考虑得如此周全,有没有考虑过,这不是鹤顶红,不是麝香,这只是一碗酒酿丸子……” 张沁沁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道:“要真是麝香鹤顶红那边好办了,鹤顶红便是要人性命,麝香便是要人谋人子嗣,宫中的贵女没见过什么雪,想不到什么奇诡的方法,就这些伎俩,问题倒是简单了,可偏偏是一碗平平无奇的酒酿丸子。” 正因为酒酿丸子平平无奇,所以才不应该出什么问题。 裴安懿卷着手中的帕子,闻言微动。麝香……谋人子嗣。她心中忽然隐隐有了一种猜测。 若真是如此,倒是可以解释为何信王急着去娶亲。 裴安懿眸中微闪,抬手道:“我听闻,张小姐去年在西域做了香料一类的生意。” “三日后,烦请给孤准备好上好的麝香,孤要往宫里去一趟。” 张沁沁听罢便知面前的人应当是有了某种猜测,不多言语,应声而和。 王阿花摇摇头,知晓这两人是有事要谈,只是碍于她与许言锻在场,她摁着许言锻的衣袍,一面说着鲈鱼的事情,一面往厨房里凑去。 很自觉地将空间留了出来。 许言锻显然没有搞清楚什么状况,只当王阿花是真的馋了,一路上絮絮叨叨地在清蒸还是红烧这条大肥鱼上拿不定主意。 裴安懿自然知晓王阿花此举的意图,待人走远后,裴安懿无奈垂眸,该说什么好呢,看起来无拘无束恣意昂扬,但其实敏感又玲珑,通透却算不上是豁达。有时候自己会觉得她真的贴心得……有些过头了。 屋子里便只剩下裴、张二人。 张沁沁走上前去,看着裴安懿厚厚的一身斗笠皱了皱眉头,道:“殿下,这大夫是如何说的?” 裴安懿抿了一口热茶,淡然道:“没说什么,陈年旧疾,养着吧。” “殿下……”张沁沁皱着眉,她自认为自己也算是这位长公主殿下的半个朋友了,却不想在这般重要的情况下,自己连一句实话都听不到。 裴安懿无奈颔首,声音很轻却认真道:“孤并非拿这些话来搪塞你,的确是陈年旧疾,信得过的大夫交代孤这病要好好养着,不要忧思过度便成。” “这件事孤除了你谁都没有告诉,这个消息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张沁沁卷了卷帕子,回首望了一眼门口,蹙眉道:“小花儿看起来没心没肺,实则是个心细敏锐的,如今又几乎日日是对着殿下朝夕相处,我看这件事情,殿下未必能瞒得过。” 王阿花到厨房的时候,只见梁姨一面对着那条大鲈鱼啧啧称奇,一面起锅烧油,蒜香味儿往王阿花的鼻子钻。 王许两人坐在一旁的凉亭里,一面闻着旁边小厨房里阵阵扑鼻的香味儿,一面闲话。 许言锻今日穿了一条玄色的长袍,不加任何花纹的装饰衬得整个人修长有形,王阿花摸了摸许言锻滑溜溜的袖口,叹道:“这是哪里来的料子,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我怎不见长安布纺有卖。” 许言锻颔首挠头,嘴中忽然口齿不清了起来。 见她这模样,王阿花心中早有猜测,却故意装作不解的模样,只是出言逗她道:“我见这布料,通体玄色,贵气逼人。” 说罢,极其夸张地在许言锻周身转了一圈,惊呼道:“哎呦,这料子真真是好极了,青天白日里被这阳光一照,在不同角度竟还有隐隐流仙之效。” 许言锻闻言更像是被人炙在火上烤一般,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许校尉的衣料……”裴安懿将目光向下挪到了张沁沁鹅黄的衣裙上,嘴中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看来张小姐近日是有其他的喜事。” 张沁沁闻言甩了甩帕子,昂着头道:“喜事倒是谈不上,只是那呆子近日里来不知为何开了窍,逢这休沐便要往我这边儿跑,过来的次数多了却总是那么几身衣服,实在是看着叫人十分腻,正巧我手上有几匹东海那边来的流鲛锦,一匹送给了她做了一件衣服罢了。” 流鲛锦有市无价,由于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如同鲛人之鳞而得名,更难得的是,此布料穿在身上十分轻便。 裴安懿敛眸,看着张沁沁身上那鹅黄色的衣裙,脑中却是王阿花身着繁锦在阳光下恣意的模样,动心起念,道:“这料子,你那边还剩下多少?” 张沁沁歪头,笑道:“要说数量,足足有一马车的货,自然是够的,只是这流鲛锦原本是今年上元节拿出来做生意的,殿下想要拿去便成,只是来月赚的银子怕是会少些。” 见许言锻怕是快在青天白日之下燃起来了,王阿花才堪堪住了口,笑道:“张小姐真是奇人也,这般罕见的料子也能弄到手。” 许言锻闻言先是点了点头,后反应过来之后一滞,“你、你怎的知道这是沁沁她——” 王阿花闻言敲了敲对方的头,“你这脑袋,领着朝堂的俸禄怕是都花不明白。这一身如若不是张小姐置办,还能有谁。” 许言锻似乎是觉有理,不甚周旋,闲话道:“话说回来,如今人人都穿上了春衣,我瞧着殿下还穿得很——” 话还没说完,便被王阿花打断,王阿花笑中有着一闪而过的勉强,道:“虽是入春,难道许校尉没听说过倒春寒的说法么?” 许言锻点了点头,“也对,我与你皆习武,自是不惧怕这倒春寒的,是许某考虑不周了。” 言罢,忽的又想起张沁沁单薄的衣裙皱了皱眉头,许言锻暗自思索着,去年冬狩自己打回来一只棕熊,熊皮听闻尚能保暖…… 我们的张沁沁小姐,在春暖花开的某一日,收到了一件非常厚实暖和的熊皮大氅。 送礼之人以倒春寒为理由,特意在本就厚实的熊皮下面又加了两层棉花。 张沁沁:…… 第55章 桃园诗会 第五十五章 宫墙深深,妇人正在素手拆着丝线,在一块帕子上安安静静地绣着花。 丝线翻飞,在手中像是一只灵巧的蝶,上下飞舞。 妇人见来者到来,面露惊讶之色,随后又即刻露出了慈爱的笑,温声道:“安懿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裴安懿脸上那终日不化的积雪微微松动,扯出一抹淡笑来,道:“孤前几日得了西域那边上好的香料,想分予娘娘。” “什么娘娘不娘娘的,”李皇后笑的温婉,“这里又没有别人,叫我嫂嫂便罢。” 言罢又对一旁的宫女柔声吩咐道:“去把今年新进的红茶拿来。” 裴安懿垂眸,她这位嫂嫂,出身于微,对于这宫中把戏全然不知,像一株瘦弱的雏菊被投入泥潭,沉默着,没有挣扎的力气。但其待人接物又是极其温和的,加上有李家的权势相护,宫里也没什么人过来同她使绊子。 成为皇权之上一颗点缀着的珍珠,守着宫中长长的,寂寞的,安逸的岁月,就此磋磨掉一生。 时光白白溜走,生命一点一点的消磨在这宫墙之中,可于宫中的女子而言,或许平安就是一件好事。 …… 今日是休沐。 休沐对于许言锻意味着什么呢? 喝酒! 许言锻从前闯荡江湖,虽朋友不少,可大多不在长安,若说在长安的,难免会为了生计奔波,若说有闲又爱酒的,那几乎是在报王阿花的名字了。 前些日子许言锻听闻长安郊外有片桃林,桃花开得正正好,于是今日休沐,便约了王阿花一道出行。 春三月,桃花开,如今郊外桃林开得正好,一壶清酒,共赏桃花,岂不正好。 言及于此,王阿花同许言锻一人手上拎着两壶清酒,徐徐步行。 行至桃林。 王阿花本以为是,两人执手,把酒言欢,共醉桃林,结果目之所及,全是…… 全是人! 全长安的文人墨客都汇集于此,吟诗作对,舞风弄月,整个桃林热热闹闹。 不知她们两人是误入了那一文人派别的诗会。 许言锻见此景,呆了呆,咳嗽两声,尴尬到道:“看来不止我一个人听闻这片有座桃林。” 何谈把酒言欢,何谈执手畅谈——不如大家一起包饺砸吧。 王阿花沉默一会儿,开口故作轻松道:“啊哈,无事无事,我们……我们且找一地方去喝酒罢。” 喝酒要紧,喝酒要紧。 她们有心想避,未料到已然酒足饭饱诗兴大发的书生骚客们却没放过她们。 虽一群人醉眼稀松,但不知是谁眼尖,起身叫住了王许两个人。 只听那人浑身冒着酒气笑道:“诗友留步,现下我们将将结束宴饮,马上就要传飞花如令,诗友此刻离开,岂不是败坏雅兴。” 王阿花回头瞅了一眼许言锻,发现许言锻亦是在看着自己。 两人大眼瞪小眼,就这般僵在了这里。 如今场上所有人目光朝许王两个人看齐。 只见走出一女子,中年模样,宽袍大袖,颇有魏晋名士风骨,膀大腰圆,手中的毛笔虎虎生威,使得像一把趁手的利器一般,只看挥毫泼墨,一副大楷工整见于纸上。 一首咏桃诗赫然作出。 众人啧啧称赞。 王阿花趁着众人瞧诗的间隙,回首悄悄同许言锻比了个口型, “你会写诗吗?” 许言锻摇摇头,她这双手,拿剑拿刀拿筷子都比拿笔多哇。 王阿花闭眼叹息,悄悄挪到许言锻身边,比了个手势,打算趁着众人品诗的间隙,偷偷拔腿就跑。 写诗她不擅长,轻功难道还不会么? 许言锻心领神会。 就在这时,一男子高声称赞,将诗念了出来。 “咏桃花。” “桃花粉红香气盛,” “一朵两朵三四朵,” “不如全数到我家,” “我给大家炒桃花。” 王阿花正欲逃走的脚步一愣,许言锻亦是瞪大了双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在众人一片称赞声中,王阿花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脚,向着写诗的台子上走去。 见她走上前来,只见那仙风道骨宽袍大袖的女子颇为得意地撵着纸拿了起来。 亲眼所见。 这诗是俗了点,但观其大楷,豪放有力,有金石之气,虽无章法但十分雄迈,王阿花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由衷称赞道:“好字。” 又思及这娘子喝了许多酒,许是酒意上来了,如此便说得通了。 那女子闻言朗声而笑,接着把手中的大毛笔向前一递,递到身边一瘦弱女子手里。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那女子虎眼熊腰,一支毛笔向前一递,竟叫王阿花品出了三分杀气。 那瘦弱女子亦是不假思索,只见笔尖微动,文不加点,一篇诗作已然大成。 王阿花又好奇瞅了一眼。 这飞花令应当是以桃花为令。这首诗也是以桃花为题,只见纸上用着娟细小楷写着: “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落入泥中作泥巴,飞在天上都不见。”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王阿花:…… 王阿花回首,对着许言锻小声道:“走罢,我们找个地方一道喝酒去。” 话音未落,再生波澜,之间那女子喝了不少酒,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处菜刀,朗声道:“诸位,兴之所至,老妇给大家烤只猪肉来助助兴。” 言罢,王阿花只见那宽袍大袖颇有魏晋风骨的姨姨,麻利将袖子一挽,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大块包好的猪肉,熟练地切块,放在旁边的小炉子上炙烤。 …… 关于稀里糊涂地加入这场稀里糊涂的诗会这件事情,然后又稀里糊涂地吃上人家的几块猪肉这件事情,王阿花觉得人生迷幻极了。 不过她一重生之人,好像没什么立场谈人生迷幻不迷幻这件事情。 望着大口吃肉吃得十分开心的许言锻,王阿花依旧觉得自己尚且还有些稀里糊涂的。 她们没走成的原因很简单,盛情难却。 这群文人骚客比她想象中的热情多了。 王阿花尚且没有回神之际,自己嘴巴里已经塞了一块五花肉进去了。 桃花纷飞,围炉烤肉,闲话南北,似乎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王阿花同那位颇有魏晋风骨的姨姨多聊了几句。知晓这位姨姨本业竟然是一位。 杀猪的。 王阿花讶然,许言锻闻言也面露惊诧。 怪不得王阿花觉得那字中雄迈豪放,颇有金石之气,因为执笔之人天天挥着杀猪刀……可不有金石之气嘛。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王阿花一面嚼着猪肉,一面思索着自己这幅吃惊的模样会不会冒犯到这位雄壮威武的姨姨。 毕竟她还吃着人家的猪肉。 那妇人似乎是看出了王阿花的心中所想,爽朗道:“你这小丫头,是不是想问俺一杀猪妇人,如何懂得作诗,还学着那些酸文人搞这些诗会?” 不等王阿花点头,许言锻先出声道:“对。” 那妇人爽朗大笑,丝毫没有受到冒犯之意,操着一口淡淡的北音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朝堂近几年不是老给俺们发些册子吗。” “还叫了几位怀才的秀才教俺们认字。” “平时摊子上不忙的时候俺就去听两耳朵,一来二去也认识了些字。” 王阿花垂头,这是裴安懿前些年进言推行的“醒民之策”,教更多的百姓一道认字。 看来如今已经小有成效了。 “俺一寡妇,平时又没什么事情,”妇人絮絮叨叨,“这不认识了这帮乡亲,大家伙一道开开诗会,过过瘾嘞。” 举目望去,来这里的人,有种地的,有杀猪的,有木匠瓦匠唱戏的,三教九流,皆有之。 那一双沾满了猪油的双手第一次翻开一本诗集的时候,怀着的是怎么样的心情呢? 或许只是无聊疲乏生活里解个闷儿,找个乐子。 许言锻闻言,点点头道:“我方才见了那诗,也觉得那诗清秀隽逸。” 王阿花正在吃肉的手一顿。 “别的诗我都看不懂,唯有姨你刚才写的那首,我才看得懂。”许言锻赞许道,眼中闪出无比真诚的光。 王阿花吃肉的手又一顿。 妇人闻言面上的喜色更甚了,“俺如今——” 话音未落,那妇人忽然往一旁倒去,口中吐出白沫子,双眼外翻,只露出眼白。 众人忽然手忙脚乱起来,赶忙将地上的人按住,不知是谁喊道:“压了天了,这张家媳妇儿怎么也得了这样的怪病。” “也?”王阿花蹙眉,许言锻欲施轻功回城请大夫。 方才那位“一片两片三四片”的瘦弱姑娘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拔下头上的簪子,朝着来者耳后三寸的地方狠狠戳去。 妇人吃痛张口大叫。 趁着她张口的功夫,瘦弱姑娘说是迟那时快,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包白色的粉末,随手拿起一碗酒水倒了进去,然后利落地向那妇人的口中灌了进去。 妇人的抽动方渐息。 第56章 苍耳子 第五十六章 裴安懿望着面前如受惊小兔一般的女子。 她是真的不适合宫里,皇后的凤冠对于她来说太重了,自己还没有说些什么,只是略微拿着一些麝香来试探,她便已然全都露馅了。 “你怀孕的事情,有谁知晓?”裴安懿阖目揉了揉眉心。 屏避左右,李皇后哽着声音开口:“应当无人知晓。” 末了又悻悻补上一句,“除了你。” “还有裴郎。” 裴安懿面色如水的望着她。 李皇后虽然没有什么心计可言,但久居宫中,也知道自己有孕是一件大事。 “本宫已经三个月未来葵水了。悄悄微服出宫找了个民间的大夫瞧过了,的确是有了。” “本宫知道,”李皇后轻轻抚上自己的肚子,“有许多人不希望本宫这个孩子诞生。” 譬如信王、 “可是,这个孩子是皇室血脉也好,是李家的一步棋也罢,”女子声音中已带着三分哭腔,“她到底是本宫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啊。” 她偷偷从民间的大夫手里拿来几服保胎药,不敢假手他人,每每煎药,都是亲力亲为,谎称是安神的药,为了不被发现,她连药渣子都会吃掉不会剩下。 她真的想尽了一切办法将这个消息瞒下来。 裴安懿绻了绻手指,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八岁生辰的雨夜,高烧不退的她推开了偏殿的那扇门……原来娘和娘之间是这般不一样。 依稀记得那日她将要被送去草原和亲,这位皇后娘娘给了她一些细软。 小门小户出生,这个女人只知道草原路远,风沙漫漫,大约是一件十分辛苦的婚事。或许是见到了在婚事上做不得主的自己,或许只是单纯的心思善良,不管如何,面前这位不常见面的皇后娘娘专程把自己叫到宫里来,拿出了一些细软给自己做盘缠。 虽然很可笑,皇家公主和亲难道会短了银钱不成,但裴安懿不得不承认,某一个瞬间,心上的蝴蝶确实短暂的颤动过一刹那。 那是她在这个宫里感受到、为数不多的不带着算计的善意。 人啊,总是会贪恋这种细小的没什么大用的善意,到头来又会被这种人情所累。 裴安懿闭了闭眼,想到了王阿花的那句“面冷心热”。 “孤知道了,孤会当做今日之事从没发生过。”裴安懿出声道。 李皇后闻言重重松了一口气,拧得发白的指节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很清楚自己没有那个宫斗的脑子,只能用些直接的笨办法来留住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她可以成为一颗棋子,但她的孩子不该生来就是一颗棋子。 “不过,”裴安懿的视线落到面前人的小腹上,“肚子总会慢慢变大,等到月份大了,你想瞒怕也是瞒不住的。” 李皇后缓缓抚上小腹,“过不了几个月便是夏季,到时候本宫自请入行宫避暑。” 裴安懿眯了眯眼,“你想在行宫生下这孩子?” “嗯,”女子轻轻点了点头,“到时候我会叫裴郎找个人将这孩子送出去,找个老实人家养着,就当、就当从来没有生下过她。” “你倒是很相信皇帝。”裴安懿缓缓踱步,望着面前女子平坦的小腹,七个月之后,将会有生命从这里诞生,从这个瘦弱的女子身体里诞生。 真的能顺利生产吗?新帝真的会允许李家子诞生吗?真的能不走露一点风声吗? 鬼使神差的,裴安懿开口提醒道:“信王如此急着娶妃,孤猜测他已然知晓了娘娘有孕之事。” 面前的女子清澈的眼中划过毫不掩饰地震惊,“怎、怎么会这*样?” “猜测而已,你自己当心些,有闲工夫查查身边的人是不是都干净。” 言尽于此,裴安懿转身便欲走。身后忽地传来一句极轻极轻的声音。 “多谢。”—— 且说王阿花与许言锻,慌乱中将口吐白沫的妇人紧紧按住,那瘦弱女子左手拿出一包白色粉末,洒进酒中,将酒灌入妇人喉中,妇人抽动方息。 一场闹剧过后,众人也没有了作诗的心思,四散开来,几位近邻将这位妇人扶着缓缓回了家。 被这般一闹,王阿花也没了什么喝酒的兴致。正欲同许言锻一道回去,却忽然一旁伸出一只枯瘦干瘪的手臂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正是那位“一片两片三四片”的瘦弱女子。 那位女子狡黠一笑,伸出左手,对着王阿花嬉道:“我观酒友气度不凡,与酒友甚是投缘,不知酒友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呀?” 王阿花:…… 王阿花四下打量了面前的女子,面前的女子瘦弱干瘪,穿着一件亚麻补丁袍子,脸上虽然是脏兮兮的,但眼神却亮的惊人。 许言锻回头小声对着王阿花问道:“你认识她?” 王阿花摇摇头,她十分确定,自己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个人。 许言锻颔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把手中拿着的两壶酒递给面前的女子,接着又将身上搜出两枚铜板一齐递了过去,十分诚恳道:“在下只有这些了。” 苍耳子望着手中的酒和钱,楞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堂堂神医谷弟子,竟也有被当做乞丐打发的一天! 苍耳子先呆后怒,将手中的铜板直直扔了回去,嗔道:“我不是乞丐,我是神医谷关门弟子,名唤苍耳子。” 听到“神医谷”三个字,王阿花止住了脚步。 苍耳子走到跟前来,从亚麻袍子里掏出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盯着王阿花的脸,又盯着画中人的脸比了比,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神医谷谷主十年前收了一个关门弟子,名叫苍耳子,据说这名弟子颇有行医天赋,得到了谷主真传。 长公主府上 烛火幽幽,裴安懿皱着眉头盯着底下的人。 她同神医谷早些年的时候确有几分交情,眼前揉得皱皱巴巴地手信也确实是神医谷谷主无垢的字迹印章。 苍耳子挠了挠头,一板一眼答道:“师父此次遣我出谷,为的是前不久的长安疫病一事。疫病凶险却有气运之子能免于疫症,师父讶然故而派我出谷瞧瞧这是怎么一回事。” 显然,苍耳子口中的气运之子便是王阿花了。 “师父修书一封,只说叫我将这封信带给殿下,殿下便自会给我一个留处。” “那你为何来了长安不直接前来公主府?” “我本想这样,哪知行至长安郊外,忽遇一种怪病,村户中时有人口吐白沫,倒地抽搐不止,医者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故而我便留了下来耽搁了几日。” “没想到一耽搁就把身上的盘缠给……”苍耳子搓了搓手,“不过我去桃林诗会蹭酒喝的时候,遇见了这位我要寻的阿花姑娘,实在是命运弄人,我便干脆……” 苍耳子从身上脏兮兮的袍子中掏出一幅王阿花的画像,指着王阿花道:“我一看见你便知我没有认错,酒友,我们真是好缘分。” 裴安懿不发一言,这信笺上的确是神医谷谷主无垢的字迹,苍耳子所言也能说得通,只是信笺实在是太好伪造了。 苍耳子站在底下,似乎是看出了裴安懿的疑惑,笑道:“信笺可以伪造,但真金白银的手法是伪造不了的,神医谷以九曲连环针法这一独门绝技闻名天下,苍耳子愿以此手法示人,以消殿下疑惑。” 言罢,只见苍耳子便左手施针,拿出极细极细的针,悬针于自己的右手之上,瞬息之间,手法迅如鬼魅,细细地针扎在皮肤中,随着筋脉的律动而上下起伏。 要说这九曲连环针法神医谷众人皆会,而这世上怕是没有第二位医者是左手施针了。 要冒充苍耳子,是一件难度极大的事情。 裴安懿对面前人的身份约莫信了七八分,剩下的一二分,只待她修书一封传于神医谷谷主便可知晓。 至于苍耳子所言怪病之事,她却从未听过。 “怪病?”裴安懿挑了挑眉,“姑娘可否细讲。” 朝堂之上,从没有一封关于此的奏折。 若真是有了一种怪病大规模的蔓延开来,若不是有人存心想瞒,必然是瞒不住的。可现在却无半点风声走漏。 足见其中蹊跷。 苍耳子皱着眉,想了想,道:“殿下,这本不是什么大病,却是一种怪病。” “怪就怪在,这些百姓全都是因为缺盐之症。” “缺盐?”王阿花疑惑。 “没错,医书有记载:缺盐之症多外显于乏力疲劳,口吐白沫,眼中青白。从脉象来看,这的确是缺盐之症。”苍耳子从怀中拿出一小包盐,“不过很奇怪,我看了看,长安的盐价甚至比米价都要便宜,缺盐,还是这般大面积大规模的缺盐,实在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缺盐之症常见于乱世饥荒,而今天下太平,长安盐价更是低于米价,按理说百姓不应该连盐都买不起—— 今日的晚餐是蒸鹅。 许言锻跟在张沁沁身边待久了,也有了点眼力见,非常自觉地在晚饭之前离府了,将两人晚餐的机会留给了裴安懿和王阿花。 王阿花拿出小刀熟稔地切下一块鹅肉,送进了嘴中,正欲大块朵硕,却在下一秒将鹅肉吐了出来。 这盘鹅肉好似买盐的都死绝了一般,味道不是一般的淡。 “梁姨这是怎么了,近几日怎么做的菜一道比一道淡。”王阿花嘴中小声嘀咕。 裴安懿夹了一筷子,没说什么,嗓音微沉,对着女使吩咐了一句:“将菜撤下去。” “去查查,看看采买的小厮是从哪里的盐行买来的这批盐。” 如果不是盐价有问题,便十有八九是这盐出了问题。 裴安懿蹙眉细细沉思着,这盐越变越淡,在她印象里,似乎是除夕的那晚鱼汤开始,算算日子,已经有三四个月了。 张家管着制盐司,是张家做的手脚吗?还是说,是东海那边的人动的手脚?或者是有人将私盐混入了其中? 思绪纷飞,裴安懿胸口的疼痛又涌了上来,她抬头瞟了一眼身边人,只见王阿花低头吃得正欢,似乎没有发现这边的异常。 “瞒得住吗?”张沁沁的那句话在脑海中响起。 先瞒着吧,瞒到瞒不住的时候再说。裴安懿揉了揉胸口,缓缓饮下桌上的茶水。 第57章 “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第五十七章 “什么!” 一大清早,张沁沁尖锐的声音便穿透了整个大堂。 “殿下怀疑是我那蠢爹动的手脚?”张沁沁仔仔细细看了看手中的细盐,这盐同她平日里吃的并无什么区别,只是尝起来味道淡了许多。 “做生意这些年,我也见过不少人,生意这东西,说简单也简单,无非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说难也难,光是这交的货物就大有门道。” 裴安懿眉眼之间更加冷了几分,示意张沁沁继续说下去。 “就拿前几日来的那一批布料来说,有的是十九编,有的是二十九编,虽然外观上看不出来什么,但若是做成衣裳,便会在触感上有着细微的不同。” “你是想告诉孤,这盐是有人以次充好?” “眼下这是最大的可能性,有人将些便宜货混入了其中。” “而要想做成这些,便绕不开制盐司,更加绕不开张家。” 张沁沁又仔细将这盐扒拉开来,道“殿下,我那蠢爹的德性我再知晓不过了,终日浑浑噩噩,光他一个人,不可能想到这些,这背后怕是有人接引。” 敢动朝廷的官盐,这背后之人的胃口不小。 裴安懿将自己的手牌和这一小包盐一道交给了身旁的暗卫,低头耳语几句,那暗卫得了令,道了声“喏”便下去了—— 王阿花站在门前,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手来,力道均匀的敲了敲门。 “苍姑娘,”王阿花喊道。 吱吖—— 门开了。 只见房内酒气冲天,苍耳子正抱着一壶酒痛快畅饮。 阳光晃得苍耳子眯了眯眼,看清来人之后,微微挑眉。 “阿花姑娘?” 王阿花有些悻悻地搓了搓手,犹豫着从何开口。 “阿花姑娘可是要问诊?”苍耳子问道。 王阿花一愣,接着点了点头,道:“你、你怎么知道?” 苍耳子闻言先是一愣,接着爽朗大笑道:“我是医者,来找我的除了像叫我瞧病,也没有其他人了。” “听说你是天下第一的神医。” 闻言,苍耳子摆摆手道:“天下第一倒是不敢当,阿花姑娘谬赞了。” 王阿花点点头,心中刚想道一句此人谦逊,没成想苍耳子饮了一大口酒,道,“等我师父仙逝后,我就是天下第一了。” 王阿花张着嘴,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被噎住了。 苍耳子仰头喝尽了壶中最后一口酒,斜着打量了王阿花一眼,道:“回去吧,你没什么病,不用来我这里治。” “不是我看病。”王阿花走前一步,“我有一个朋友,好像病了,我想让你来看看。” “那行吧,既是要看诊,那诊金呢?” “不知诊金要多少银钱?” 苍耳子的目光在王阿花身上扫视了一周,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三两息之后,开口道:“三两银子做我的问诊金。” “三两银子?”王阿花不可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你只要三两银子的诊金?” “你要是出得起三两黄金做诊金,我也是愿意的。”苍耳子似乎是被戳到了痛处,她喋喋不休忿忿道:“神医诶,老娘可是神医诶。” “想老娘初出谷的时候,看一次诊三两黄金绝无讨价还价的余地。”苍耳子醉醺醺道,“可世上哪有那么多人出得起三两黄金叫我看病,我大半年都没开张了。” “没有诊金我如何买酒喝?”苍耳子又新开了一壶酒,“我出谷之后第一位客人,是村头一个屠妇家。” “就前几日那位吟诗的妇人?”王阿花问道,“她请你去看病?” 苍耳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只说对了一半,不过不是给人看病,是给猪看病。”苍耳子添了一口新酒,“村里若非只有我一个大夫,她还不乐意请我去看哩。” “给猪看病?那你要了多少诊金?” “诊金?”苍耳子笑道,“老娘当时盘缠花光了,已经三天没吃上一口热乎东西了。” “她给我做了一桌子菜,还有整整三大壶酒。” “苍蝇肉也是肉。”苍耳子洋洋说道,“这之后我便把诊金降成了三个铜板,果然日子好过了许多。” “也就是这时候你发现整个村中有不少人得了缺盐之症?”王阿花思索道。 苍耳子点了点头,“这村里一大半的人都得了这病,老娘的生意想不兴旺都难。” 说这话时,王阿花从面前的醉眼中瞧出了一星半点的悲悯。 “诶,等等,你方才是说三个铜板,那为何到了我这里又变成了三两银子?”王阿花忽然反应过来,问道。 “我看你,身上穿得整整齐齐的,又在公主府上当差,不像是三两银子都拿不出来的样子。”苍耳子笑道,完全不觉得自己这种随意定价有什么问题,“不过你体质特殊,我听说之前你能不染疫症,你再分我些血来研究研究便更好了。” “算了这事之后再聊。”苍耳子摆了摆,向王阿花身后望去,“你那朋友人呢?我怎么没瞧见她?” “她……呃,她暂时来不了。” “不是面诊?”苍耳子想了想,继续道,“也行吧,那你口头给我说说,她是个什么症状?” “她……”王阿花皱眉思索,“她似乎是胸口会痛。” “从什么时候开始胸口痛的?” “不知。” “那她几日痛一次?” “不知。” “那她是白日痛得更多,还是入夜痛得更多?” “不知。” 三句不知叫苍耳子陷入了沉默,半晌,苍耳子开口道:“姑娘,我看你是来砸我神医谷招牌的吧。” “我不是。我是真不知道这些,”王阿花绻了绻衣角,“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苍耳子闻言不响,喝了一口酒,道:“我虽不确定这病症到底是什么,但心痛之症多半是要静养的,你且回去叫你朋友勿要操劳,安心养病。” “若有机会,下次把她带过来叫我面诊。” “无功不受禄,这诊金我就先不要了。”苍耳子将桌子上的银钱往前一推,“下次你将人带过来之后再给我诊金也不迟。” 第58章 遇刺 第五十八章 新帝坐在御书房前,摩挲着手里的信笺。半晌,忽的将手中的杯具重重往地下一掷,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裴安懿低头品茶,不语,望着一地的碎瓷片,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她特意修书一封,命暗卫亲自将信连同她的手牌一道带去桃源县,在当日便收到了回信。 楚扶志一五一十地将周边的情况详尽的写在了信中。 桃源县中大约有七成的人换上了这等怪病,周边的村县也是差不离的情况,这怪病从年初开始蔓延,期间她曾数次修书请奏于朝廷,只是朝廷迟迟没有下达什么旨意。 那些修书奏折,裴安懿在中书省内一封都没见着。 如今这封信函,就在新帝手中。 不怪新帝发这么大的脾气,一个张家,只能管辖制盐司,手伸不到这么远。 裴安懿轻轻转动着手上的玉镯子,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的问道:“这事可要彻查?” “查!给朕狠狠地查。”裴怀远重重叩了一下桌沿,“朕倒要看看,谁敢在天子脚下耍这些手段。” “这件事就交给——”裴怀远的目光落在了裴安懿身上,“你想要多少权?” 裴安懿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如今他这位“兄长”,也越发聪明了起来。她反问道:“那得看陛下想要孤做什么。” 她心里看得清楚,裴怀远把她当做割开世家的一把刀,一把趁手的刀,又将她作为信王的磨刀石,借她的手料理完世家,百年之后给裴荣辰一个清清白白的皇位。 当然,这一切的谋划都是建立在裴怀远只有裴荣辰一个儿子的前提下。 裴怀远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女子,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这个“妹妹”,更别谈得上亲近了。在自己的印象里,这个“妹妹”总是鲜少显露出什么情绪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叫人猜不透她到底所求什么。 猜不透对方到底求什么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这意味着你拿不住对方的把柄。 裴怀远的目光落到了手中的信函上面,“朕竟不知你同长安周边的县令如此交好。” 楚扶志是科举改制以来第一个连中三元的女子,朝野上下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她是长公主的门生,裴怀远又何尝不知,于是乎这一句,并不是什么真心的疑问,只是一些敲打罢了。 裴安懿对裴怀远的心思心知肚明,她不想回话,努力压抑着从心底翻涌出的恶心。 可笑的敲打,事到如今,除了自己,他以为他还有别的人选吗? 半晌,裴怀远淡声开口道:“这次你想要朕给你多少权?” 裴安懿将之前打好的腹稿和盘托出:“如今朝中虽然顾家已经不在了,但其余世家依旧抱团取暖,根系错综复杂,朝纲不振,总是需要有那么一个人出面来料理。” “孤身份尊贵,皇帝胞妹,这朝堂之上,只要陛下不反对,那么便无人有权阻止孤。如今孤只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头。” 裴安懿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镯子,“孤虽身份尊贵,却没有一个能干实事的职位。” 裴怀远闻言在心中嗤笑,他从前总觉得看不透自家这位“妹妹”,到头来她也是贪权之辈,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裴安懿从怀中拿出早就写好的折子,递了过去,“陛下可以看看,孤想要的,全数在此。” “监察司?”裴怀远皱了皱眉,“如今已经有了御史台来监察百官,你想要一个监察司?岂不是多此一举?” “若御史台那帮儒生真的能监察百官,那有为何会出现世家欺瞒罔上的事情?”裴安懿沉声,“御史台名义上是如此,但世家独大,又有几个言官敢去弹劾。” “名不副实罢了。” “要想名副其实的监察百官,必须有一个更加强硬的人给这些言官做靠山。”裴安懿从容地理了理袖子,“陛下,难道还有比孤更好的人选吗?” 理论上来说,当今信王亦是可以做这个“靠山”,只是裴安懿清楚,这得罪人的差事裴荣辰哪里舍得让自己的亲儿子来做。 裴怀远的指尖轻叩桌沿,似乎是在犹豫权衡这笔买卖究竟划不划算,片刻之后道: “你且先回去,此事容朕再想想。”—— 春日暖暖,裴安懿躺在榻子上,望着院中湖边的那株柳树,颇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 信王选妃的事情还没有结束,王妃的人选朝堂纸上吵得沸沸扬扬,信王一封接着一封的折子递了上去,怕是从来没有这般担心自己“嫁”不出去过。 虽没有证据,但裴安懿有预感,信王十有八九是知道了李皇后怀孕的事情。 如果这消息走漏出来,整个朝堂怕是有用一番血雨腥风下来。 监察司的建立裴怀远松了口,不过圣旨什么下来还没个准头,等圣旨的这几日她难得闲了下来,回想这重生之后,事情一桩一桩的,好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料理完顾家便有了桃源大旱,而后又马不停蹄地遇上了信王赐婚那档子事情。 还顺带讨到了个准夫人带到了府上养着。 想到王阿花,裴安懿的嘴角轻轻向上扬了扬。 此刻毫不知情的准夫人正兴致勃勃地拿着一副叶子派到处凑人。 许言锻官职在身,眼下虽然不是休沐,但答应下了军营便过来。 张沁沁倒是闲着,闻言一口答应了下来。 至于苍耳子,对叶子牌倒是没什么兴趣,不过听说事后有酒喝,于是收拾收拾,跟着王阿花便过来了。 由此,叶子牌四人组正式凑齐。 王阿花备好酒菜,只待晚上许言锻下了军营之后,几个人聚在一起共推牌九。 夜色沉沉,王阿花的院子倒是热闹,推五喝六声不绝。 正在兴头上,忽然只听得外头乱糟糟的,偶有金石相撞之声。 不知是哪个女使喊叫了一声: “殿下遇刺,快去叫大夫!” 要说大夫,公主府里就有一个现成的。 喝酒喝到一半的苍耳子被王阿花扯着袖子便翻过了高墙,直奔主院而去。 许言锻关心正欲一道去,又思及张沁沁安危,想了想,还是留下了。 倒是张沁沁胆子大,闻声便要出去探个究竟。 且说院内熙熙攘攘的小厮和女使在廊上走来走去,高呼着“抓刺客、抓刺客。” 场面十分混乱。 乱中王阿花将苍耳子往裴安懿房中一扔,她不知道如今房内是个什么情况。接着守在屋外,混乱中用三根飞针麻利果断的解决了欲要趁乱逃走的黑衣刺客。 紧接着暗卫前来,各处的刺客才逐渐被控制住。 今夜的刺客有十几个——可见行刺之人下了血本的。这些刺客都是家养的死士,暗卫只带回来十几个尸体,尽数服毒,无一生还。 张许二人后脚赶来,只见十几个尸体像叶子牌一样整齐的摆在院子中央。王阿花则躬身弯腰像翻叶子牌一样一个一个她们翻过来确认有没有活口。 到底是个世家小姐,张沁沁望着满地尸体下意识用帕子捂着鼻,许言锻侧身挡住了张沁沁的视线。 不消片刻,苍耳子便从房中被请了出来。府上管事的嬷嬷江姨从房中出来,客客气气道:“诸位先回去吧。为了预防再有歹人作乱,殿下今夜谁都不见。” 王阿花还想说什么,却被张沁沁扯了扯袖子。 …… 几个人又回到了之前打叶子牌的角房里,却没有了打叶子牌的心思。 苍耳子一面喝酒一面嘀咕道:“我方才去瞧了一眼,皇家子弟就是细皮嫩肉,这手腕上的伤口还没有我指甲大,也好意思嚷着叫大夫。” 张沁沁罕见地不发一言,皱着眉头。 王阿花方才关心则乱,如今后知后觉,才觉得今晚十分不对劲起来。心中隐约有了一些猜测,只是心中的猜测不便挑明说出来。 在裴安懿遇刺的第二天,圣旨便下来了。 旨意很简单,便是成立督查司,叫裴安懿为司主。 第59章 监察司 第五十九章 裴安懿手持芴板,在殿外等待了许久。 直到小黄门一声响亮的:“宣裴司使入殿!” 裴安懿身着三司朝服走进大殿。 科举改制推行了几年,如今大殿之上,也能见着几位穿绛紫色朝服的女官。 裴安懿刚入朝,便有人发难道:“上有三司,大理寺断案,若真有隐情,也不是长公主能插手的,陛下,此事万不可行。” 裴安懿眯了眯眼,底下的官员她认得,早年同张家交往很密。 裴怀远揉了揉眉,他便知道这群老东西会吵起来,手伸得太长,已经不知道谁是坐在龙椅上的人了。 “交给三司?交给大理寺?”底下穿着绛紫色朝服的女官出言开口道,“天下谁不知晓制盐一职是张家张大人在管,三司大理寺又有多少张家的人,大人说要交给三司来查,天下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难道要叫天下人看笑话不成?” 看上去品阶不高,这嘴皮子倒是利索。 “你——”为首的老儒指着女官,哆哆嗦嗦好半天,似乎是在情理上找不出什么反驳之处,便想着拿品阶压一压,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岂料那女官初生牛犊不怕虎,呛声道:“什么东西?大人若谈到品阶二字,那长公主殿下又是什么品阶,启是大人敢当堂弹劾的?” 裴安懿略微瞅了一眼底下的女官,模模糊糊记起来来者似乎是前两年秋闱出的状元郎,只是她那时没有主持哪一年的秋闱,所以底下的人算不得她的门生。 “陛下,”欧阳洛缓缓出声道,“监察群臣已有了御史台,若在添一个机构,怕是会冗官。” “欧阳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裴安懿缓缓启声,“制盐案牵扯众多,御史台是否干净都得另说。” 制盐案牵连之广,如果真要查,不另外成立机构是说不过去的。 “陛下的罪己诏已经颁了下去,除了孤,难道众卿还有更好的人选吗?” 欧阳洛闭了闭眼,昔日他与虎谋皮,如今这只虎已经羽翼丰满,獠牙已显。同他结盟科举改制,解救寒门只是一个借口,眼下的局面来看,怕真正意在松缓天下女子的青云路。 如今入朝为官的女子熙熙,吟诗作颂的女子攘攘,这条青云路,也算是被她给铺平了。 裴怀远见状,一锤定音道:“行了,就这样吧,待会儿长公主去军营里选几百个人过去帮一帮,专心查案,这事若是成了,朕不会亏待你的才干的。行了,退朝吧。” 言罢,裴怀远便起身走了。 新帝话里的意思很清楚,若是这事裴安懿成了,监察司这个为了查案而生的临时机构便会成为一个常设机构。 世家心中各有盘算,今日建司之事已经是水到渠成,若是世家不配合,空设一个监察司又如何呢? 裴安懿知晓,建监察司不难,难的是把路走下去。 下朝,人群如潮水般涌出。 待到群臣都走得差不多了,殿内独留李飞远和裴安懿两个人。 “你以为你这是在铲除世家?氏族和皇权斗了这么多年,只会是一个世家倒下,另一个世家起来,你永远也没有办法完全铲除世家,没了一个张家顾家,还有千千万万个张家顾家。”李飞远开门见山,“你好自为之,李家,是不会在帮你了。” 留下这句话之后,也便大步走了。 裴安懿闻言冷意更盛,觉得有些荒唐,又有些好笑。李家会帮她?上辈子这辈子,李家从没帮过她。她这个舅舅,总觉得家族比天大……若真如此,顾家又怎会如山倒。 至于铲除世家……她这个舅舅在这件事情上更是错得离谱,当权者,应求平衡之道,谋制衡之术。 走到宫门外,却意外发现这竟有两辆马车在等着自己。 一辆是自己今早入宫的时候坐的马车,另一辆,估摸着是王阿花专程过来接她的。 渐渐走近,果然见马车旁边站着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 裴安懿心中忽地柔软了下来,今早种种污糟事情全然抛却脑后 想着想着,身后忽然传来极小一声,“殿下……” 裴安懿转身。 只见今日早朝之时那位出言维护她的女官站于身后,摇着嘴唇,涨红了脸。 “何事?” 见转,那女官动作麻利的从怀中掏出一支笔一本册子,似乎是早有预谋一般,声如蚊蝇道:“殿下可否赐墨宝?” 裴安懿想了想,问道:“要孤写什么?” 只见面前的女子脸色通红,嘴唇翕动,半晌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 “万事胜意?” “‘喜至庆来’,如何?” 那女子摇了摇头,似乎是花了莫大地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四个字来。 “任游最棒” “什么?”裴安懿怀疑自己听错了。 “任游最棒。”女官又小声重复了一遍,“下、下官名叫任游。” 裴安懿点点头,从善如流地写了上去—— 王阿花白日里去问了问当夜值守的女侍。很容易便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公主府有内应,刺客便装从西南角的角门潜入,继而群起。 这事换做是旁人来看,兴许发觉不出什么,但王阿花做了半辈子杀手,深知刺客行刺,最忌讳的就是像一窝乱蜂一样四处散开,若是真要行刺殿下,长驱直入一击毙命便可。 闹出如此大规模的动静,不过是想要把消息散出去罢了。 加上皇帝第二日下的圣旨……王阿花约莫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裴安懿在心中思索着这话要如何去说。新帝迟迟不肯下旨,那么自己便要推他一把。夜里行刺,的确是一桩自己自导自演的苦肉计。意在告知宫里的那位,世家的手已经伸到的皇室。 自己只是略微提了一嘴制盐案的案子,回府之后便遇上了刺杀,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宫中谁是探子内应?新帝哪里能安然入寝,果然如她所料,旨意第二日便下来了。 一面想着,一面走着。 王阿花见来者一身朝服,发髻束得高高的,板着一张脸,不作声地虚扶一把,两人一齐进了马车。 裴安懿见她这副模样,知她是恼了,却想不明白她是缘何恼的,于是估摸着试探开口道:“孤听闻街角醉仙楼新开了一家,可要去尝尝?” 王阿花不应。 裴安懿心脏尖上忽然像是被小针刺了一下,素白的手指扯上王阿花的衣袖,轻轻拽了拽。 王阿花实在是烦得很,又说不上来哪里烦,从道理上来说,裴安懿的此种谋划不过是朝堂之争,与她实在是扯不上干系,不告诉她亦是情有可原。 但她就是……就是觉得心中烦闷极了,对方以身设局,自己却浑然不知,在那里关心则乱干着急着。 瞧着那双素白的手蜷上了她的衣袖,王阿花的心就更乱了,又烦又痒的。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打破马车里的平静,道:“平日里许言锻那家伙,在练兵场见到了一块形状稀奇的石子,都会用软布包起来,趁着下次休沐的时候带给张小姐看。” 第60章 牡丹亭 第六十章 王阿花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委屈出来,这听起来很矫情,她在长公主府吃好喝好,顿顿有肉,每天晒着太阳,跟上一辈子比,过得舒服太多了。 “我知道殿下的谋划,有的时候就是……”王阿花轻轻叹了一口气,掀开裴安懿的左袖,左臂上露出尚未结痂的伤口——只是用药简单处理了一下。她认得这样的伤口,这不出自任何一名刺客的刀尖,这是用她亲手安放在玉镯子的机关小刀划出来的痕迹。 “孤……”裴安懿沉声,“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况且……”况且她做的一些事情并不算得上是光明磊落的,甚至有些事情都见不得光,这样的腌臜之事,自己又何故要告诉她。 “殿下,难道我连为你担心的权利都没有吗?” 短短一句,裴安懿呼吸一滞。 对于王阿花来说,她一直不敢问这个问题,她害怕自己对裴安懿来说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自己若只是被豢养的面首,问这个问题听起来就太可笑了些。 患得患失是要命的,她虽从未涉猎情爱,却心思通透很。她因着这件事逃过,以假死之术脱身,但终究忘不了这段情。 初回公主府的时候,她觉得,*或许就这样陪着这个人也是很好的,若她能实现心中抱负,那自己便助她护她,若她失败了……那她便开个武馆养着她。 只是人总是会贪心一点,再贪心一点…… 马车摇摇晃晃,车里空间狭小,一丝些微的血腥味儿钻进了王阿花的鼻腔,她本就是同刀剑打交道的人,对血腥味敏感得很,皱了皱眉头,从怀中掏出一瓶白色小瓷瓶出来。小心翼翼将裴安懿的左袖掀起来。 伤口只是简单的处理了一下,四周还隐隐渗着血,王阿花朝手心哈了一口气,搓热了手,才用指尖沾了些药膏,轻柔地涂在伤处。 “这药虽无祛除疤痕之效,却是我用过最好的生肌膏。” 裴安懿垂眸看着这一切,任由温热柔软的指尖划过自己的皮肤,不知道是不是伤口在结痂的缘故,她觉着有些痒,被指尖碰到的涂过药膏的地方有些发痒,一直痒到了心尖上。 “我做这镯子里的机关是希望殿下把刀尖对着别人的,不是划拉自己的。”王阿花声音闷闷道。 只见裴安懿的嘴唇张了张,还没来得及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节,王阿花已然在一息之间整理好了情绪,扯了扯嘴角,道:“殿下方才说醉仙楼新开的那家,可要一起去尝尝”—— 马车哒哒,穿过熙攘街道。 面前的人双手捧着脸颊,头都不带动一下的盯着自己。裴安懿无奈轻笑,自从那件事以后,王阿花走哪儿跟哪儿。 她自封黑白双煞,问及如何“双煞”,只见面前的人莞尔笑道,“白日里我乃是殿下的贴身侍卫。”王阿花故意将“贴身”两个子咬的极重,“夜里,我乃是殿下独有的一等一暖床婢。”言罢,只见面前的人故意做出“任重道远”之模样,故作老成的叹了一口气,掉书袋道:“夫子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此言诚不欺我。” 裴安懿被这等模样逗得忍不住失态笑出了声来。 她愿粘着自己自然是好的,唯一有点不方便的事情便是喝药……自己喝药得要趁着对方不在的空隙喝完,日日都在挤时间。 此次离府,两人此行的目的地是长安新开的一家戏班。 约的是张沁沁许言锻,一道听戏。 长公主府中难免会有一些耳目,遇上要紧的机密的事情,自是寻一处安全地方更佳,而这戏班来了还不到一个月,又是从外地来的,各路势力暗探应当还没来得及混入其中。 待到王裴两人到二楼雅间时,张沁沁许言锻两个人早已入座,上了茶水。 唱台之上唱着的一出戏是牡丹亭。唱戏的姑娘嗓子细细,不想是长安城内惯有的北腔,倒像是江南那边的小花嗓。众听客耳中陡然得了新鲜,这戏台子连看七日,听说往来宾客是络绎不绝。 今日阳光正好,细碎的光透过窗户上的琉璃瓦,落在杯中的西湖龙井上,茶水中透着金色的光。 雅间一共四个座位,如今还剩下两个,王阿花先一步坐了下来,给裴安懿留下的,是阳光最好的那一张椅子。 观此一幕,张沁沁轻笑出声。 外头的那出正好唱到了“赖简”一折,本来已经答应了婚事的老夫人却赖了婚,而后却不想莺莺私会张生。张沁沁来得早,听了两耳朵,笑道:“也不知道这话本子是谁写的,忒旧了点,那大户人家的小姐吃的穿的用的,少说也得有几十个女使在,身边哪里只有‘红娘’一个女使在。偏生是这红娘牵起了红线,甚至推波助澜助长小姐私会,可见纯属写这话本子的人臆想。” “我看,这写书的人像告诉人们情能除万难,情能不能除万难本小姐不知道,但这故事写的也忒失真了些。” 许言锻的脑回路还是个直的,并未多半条弯,饮下一大口茶水,想了想,道:“要是心悦一人,则莫说其他,管对方是什么身份,长长久久在一起才是真的。” 这话听起来说像是在聊戏,落在听话人耳朵里又是别有一番另外的意思。王阿花闻言挑了挑眉,看了看许言锻,眼中颇有一些木头开窍铁树开花般的欣慰,张沁沁被这一句弄得罕见地红了脸,低低嗔了一句“呆子。” 裴安懿抿了抿茶水,随即道:“心悦一个人,自然要让她平安喜乐,哪有叫大户人家的小姐幽会私奔的道理,若是不能做到护对方周全,这份喜欢又有何用?” 张沁沁讶然,这类闲话裴安懿以往只是静静听着,不会打断她们也不会加入她们。如今没想到却加入了她们的话头子里。 “若是不合适,那边各过各的人生便很好了,未尝不是一种解法。”王阿花思索道,“再喜欢,也比不上自己的人生重要。” “毕竟人这辈子只活……”像是想到什么,王阿花顿了顿,“毕竟只活一次,自是过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喜欢不喜欢的,得往后排。” 许言锻闻言点了点头,道:“听起来比我讲的有道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裴安懿听闻“往后排”三个字后,眸中一暗,轻轻转动着手中的手镯,往后排么?那自己所求的,是她所求的日子吗?到时候……她已然假死过一次了,到时候又会出去过些自己喜爱的自由日子吗……对了,自由,跟在自己身边,她便不会自由……想着想着忽然入了定,裴安懿的面上沉了下来,胸口隐隐冒出不适感,思绪更是不知道飘到了多久以后去了。 “殿下、” “殿下!” 王阿花喊了两声,才终于将裴安懿的思绪拉了回来。 裴安懿垂眸,清了清嗓子,道:“说正事。” 这所谓的正事,便是监察司一事。长安的世家官官相护,如同铁板一块,到处制盐司的账本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思及制出的盐都是从东海运出的,若盐真出了什么问题,那么十有八九是祸起于东海。 东海遥遥,得派靠得住的人去探查才好。 张沁沁从怀中拿出一张羊皮地图,图上除了标出了山川河流以外,还有不少地方用朱砂点了小红点。 张沁沁指着长安,一路向东,道:“从长安一路向东,沿途会经过上党、河内、东郡、川阳,最后到达东海。” “若是如殿下所料,是这盐本身出了问题,那么东海产出的盐一路向西运,路上总归会有掉包掺假的时刻,则重量便会不对。”张沁沁轻轻扣着桌面,“只要去各地的盐铁司调出最原始的账本来一看,便能知道是从哪里出的问题。” 这话听起来轻松,不过是抄抄账本的事,但一路上曲折不易,且不说奔波劳顿,就说那世家盘根错节,出了长安,谁能料到会遭遇什么。 张沁沁指了指地图上的小红点,“其中上党、河内、东郡三郡内,有本小姐“开的钱庄铺子一流,当然也有一些暗探,到这三郡,我们的人可以照拂一二。” “不过川阳和东海两郡……”这两郡上地图中没有小红点,张沁沁没有往下说,但听者都知晓其中的未尽之音。 要是进了这两郡,生死自知。 王阿花望了望地图上的红点,吸了一口气,轻松道:“我去吧。” “不可!” “不可。” 几乎是同时,裴安懿和许言锻开口道。 王阿花笑了笑,伸手将裴安懿皱着眉头,抚平道:“殿下这般皱着眉做什么,我只是去誊抄账本罢了。” 许言锻站了起来,道:“此行不会太平,你——” “我知道我知道,”王阿花为许言锻倒了杯茶水,“此行世家定会百般阻拦,最省事的方法便是干脆叫我回不来,对不对。” 王阿花收起了笑,正色道:“莫非还有比我更加合适的人选吗?” “要说心腹,殿下信得过我。” “论武功,我毕竟做过杀手,知晓一下惯用的杀人伎俩。或可防范于未然。” “最重要的一点是,”王阿花顿了顿,“我没有任何身份。” “若是许大校尉或者其他人,怕是刚踏出长安世家便会警觉,可我不一样,没有人会注意到殿下身边少了一位女使。” 60-70 第61章 我等着你 第六十一章 “不可,孤不会让你去的。”裴安懿揉了揉眉心,声音滞涩道。 张沁沁察觉气氛不对,同许言锻递了个眼色,欲要找个借口提前离开。之间许言锻牛饮茶水,听戏听得正入迷,丝毫没察觉到隐隐有了不对劲的趋势。 张沁沁挪了挪屁股,缓缓抿了一口茶水,硬着头皮待着。 “为什么不可?”王阿花反问道,“寻常人信得过的心腹就那么几个,殿下能信得过之人如今全在这里坐着。” “张小姐平时连杀个鸡都要哀嚎半日,自是不适合去走那么远的路。” “许校尉她更是有官职在身,一旦出了长安,便立刻能叫世家知道。” “殿下。”王阿花又低低地叫了一声。 “别叫我殿下。”裴安懿被这一句句扰得心慌,低声道,“你不要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的是殿下你。”王阿花拉着裴安懿的袖边,“殿下,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庆幸过我在你身边没有任何身份这件事,没有人会注意到你身边少了一个女使。” “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这件事情。” 裴安懿皱着的眉闻言没有丝毫舒展的苗头,冷声道:“不可。” “殿下,”王阿花叹了一口气,“难道殿下只想将我养在府上,每日好吃好喝养着吗?” 裴安懿闻言眼中闪过复杂神色,“这样不好吗?孤又不是养不起你。” 王阿花抿了抿着唇,从喉咙里挤出低低一句:“那这样我和你养的面首有什么区别?” “嗯?” 王阿花攥着衣袖,大声道:“那这样我和你养的面首有什么区别?” 这一嗓子,倒是叫回了一直在听戏的许言锻的神。许言锻眼中划过三分茫然七分无措,疑惑得望向张沁沁处,似乎不明白为何忽然话题忽然就转换到了此处。 “长公主想养面首吗?”许言锻比了口型道。 张沁沁见状,知悉这件屋子自己是无论如何都待不下去了,当机立断,十分有眼力见的拉着十分没有眼力见的许言锻,借着出恭的名义,一道出了雅间。 屋内便只剩下了裴王两人。 裴安懿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了些许情绪,面色难看得可怕,“面首?” “殿下,”王阿花用手指轻轻缠绕着裴安懿的发尾,眼角上带了一丝红,“我也想为殿下做些事情。” 屋内静得可怕,两人都没有出声。 许久后,她出声道:“你拿着我的令牌,一路向东,将各县各郡的盐铁记录全都誊抄一边。” “一个月,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一月之后,必须回来。” “我等着你。” “得令。” 裴安懿抬眼,静静地看着眼前人。眼前人一身鸦青,双手拢在袖中,就这么站在最好的阳光下,懒洋洋地冲她笑着。 “既然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我这就出发。” 走了两步,只见面前的人似乎是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拿出素白的小瓷瓶,丢给了自己,眨眨眼,冲着自己道:“这生肌膏殿下努力涂涂,每日一次,待我回来之时,愿殿下已然大好。” “殿下,我要是办好了这件事情,可有什么赏赐否?”王阿花凑近道。 “都这时候了,你还顾得上讨赏?” 忽然温热之物覆上唇角,那是极轻极浅的一个吻。 裴安懿浑身像被人定住了一般,藏在衣袖下的指尖掐得红得欲要滴血。 “殿下,我这个人向来是不喜欢吃亏的。”王阿花望着面前的人,莞尔,“这不,先把这赏赐给领了,再替殿下办事去。”、 裴安懿这人,瞧着是冷淡,但害羞起来便语无伦次了点,加上又是头回同人拥有如此亲密的关系,哪里经得起如此挑逗,于是故作镇定但前言不搭后语道:“咳,这赏赐,这算什么赏赐,这赏赐也不是不行,回头孤叫人换一床新被子……” 王阿花行远,忽然转过了身来,逆着光裴安懿看不出她的表情,只见那身影定定站着,站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接着,空气中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站在远处的人儿道:“殿下,可要等着我回来。” 戏台子上的《西厢记》正好唱到还魂那一折,只听得那小花嗓细细吊着,“风灭了香,月到廊。闪闪尸尸魂影儿凉。花落在春宵情易伤……”—— 约莫过了半月,皇后例行去了郊外行宫避暑,时间比往年要略微早一点,这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怀疑,裴安懿密切关注着信王那边的动静。 信王还在头疼娶哪家女进门这件事。这倒也说得通,若是李皇后生产的消息没满住,真的诞下男婴,那朝中同裴荣辰交好的几个世家怕是会再回到中立的立场上来,在两个继承人之间观望,说不定会念及幼子年幼更好控制而转变方向,这些都是说不好的。 他不得不用姻亲这层关系去谋求长久的同盟。 不过很快裴荣辰便不头疼娶亲这件事了,开始头疼起怎么退亲来。 有人上赶着想嫁给他。 这日去听戏的那戏班子,不知哪一日忽然停唱了《西厢记》,改唱起一出从没听过戏来。戏文中唱着的,是一郡主同一皇子青梅竹马的秘闻,只见两人年少定情却不想惨遭分离,两人做好了郎君不娶妾不嫁的誓言。 不得不说,这些戏本子的人是有有些手艺的,将这俗套的故事写得引人共感,这对苦命鸳鸯可见是闻者流泪,听者伤心。 而今朝中只有皇子一人,回宫的郡主大晟也只有这独一个,这出戏文的主人公原型是谁,三岁小孩儿都猜得出来。 茶余饭后,一出皇室秘辛很快变传遍了长安。 这等把弄造势的手段并不高明,但屡试不爽,蒋氏一门,满门忠烈的名声将裴荣辰高高地架在了那里。 裴荣辰也算是被人将了一军。 裴安懿淡淡地转动着手腕上的镯子,长安这半月来发生的事情她只是冷眼旁观着,并不想要插手。各方势力就算是在暗处斗法斗翻了天,也轮不到她长公主府头上来。 她的心在另一处地方。 今日清晨,走的是张沁沁的钱庄的路子,带回来了一封信。 这是她东行之后来的第一封书信。 裴安的手缓缓抚上了信函的封面,信函封面上写着“长公主殿下亲启”这几个字,如此正经,倒不像是她的风格,信函上没留下落款,只是那已有七八分像她的字迹,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信她尚且还没来得及拆封,那信封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 会是什么呢?裴安懿心中生出一点隐秘的期待来。 且想着,只听得外头乱糟糟一片,裴安懿将信函收好,估摸着时间,也是差不多了。 片刻之后,屋外的女使通传,声音中带着三分慌乱,“殿下,户部和刑部带着人过来了,叫殿下给个说法。” “慌什么。”裴安懿冷声,“叫外头的人先等着,将人客客气气请进府中,倒上上好的茶水,我去洗漱一番,再来见客去。” 此番洗漱只是一个托词,实际上裴安懿今早早就洗漱过了,她如此一举,意在叫人等着,锉锉外面人的威风罢了。 好叫外面的人认清楚,这里是长公主府,是她的地方。 这一等,便是叫人等了足足三盏茶的功夫,裴安懿才姗姗来迟。 张立生见人走来,一步便从椅子上蹿了出来,喉咙里将将发出一个音节,便被裴安懿一记眼神赌了回去。 面前的人慢慢没做什么表情,堪堪只是站在那里,便周身都有着一股不怒自威之气,张立生直直愣在了那里。 听张沁沁提起过她这个弟弟,张德志晚年得子,对这个儿子乃是千娇百宠,生生养成了全长安最大的纨绔出来,偏生又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于是乎动用了关系人脉,将其塞进了户部做了个户部右仆射的职位。 至于与之同行的女子,裴安懿淡淡睨了一眼,她没什么印象,只听说王家小辈里人丁凋敝,后辈没什么有才干的。自她科举改制后,王飞月作为王家子弟,竟是通过科举这条路硬生生考出来的。至此王家才算是出了一个稍微看得过去的小辈出来。 王飞月倒是神色如常,滴水不漏的行了个礼,款款道:“殿下,臣今日来乃是与殿下商量制盐司一事情。” 裴安懿不语,直直坐了下去。 王飞月接着道:“制盐司那边,听说殿下派了军营的人去,没想到起了些事故。圣上传您去宫里一趟。” 裴安懿抬眼,瞧了这女子一眼,眼前的人当得上一句不卑不亢又滴水不漏,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老成。 “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劳烦刑部和户部的人一大早上全来孤这里。”裴安懿神色淡淡道。 “制盐司那边,下官听说是动了一些刀剑见了一些血。”王飞月缓声道,“刑部和户部联名上奏,听说是参了殿下一本,下官这才——” 话还没说完,便被张立生打断道:“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 “殿下只随着我们去便是,莫不成刑部的——” 啪! 张立生话还没说完,沈蝶便从后头往前直辣辣地甩了面前人一个响亮的巴掌。 做暗卫的,手上有些功夫,只见张立生的半边脸上立刻肿了起来。 “你——你这女使好大的胆子!”张立生一面捂着脸,一面怒喝,“来人,给本官将这以下犯上的女使拖下去杖毙。” “来人!” 一连呼喊了好几声,无人应也无人动。 裴安懿坐在高台上,朱唇轻启,道:“来人,给张大人上药。” 这才见有人进堂来。 王飞月面色不变,既不开口求情,也不出口斥责,面不改色地饮用着茶水,对眼前的景色当做没看到的样子。 “大人,你也只婢子我是在以下犯上。”沈蝶冷冷出声道,“那婢子问你,你与长公主殿下,谁是下,谁是上?” 张立生尚且还想怒喝几句,但往高台上一瞧,便没了声气。 老早便听闻这长公主殿下是个硬茬,他只觉得女人而已,难不成还能是一个母夜叉吃人吗?如今一见,简直是一个比母夜叉更加厉害的角色,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他,便叫他吃了一巴掌。 想罢,又颇为熟练的哄骗自己,自我安慰道:自己堂堂一男人,不跟妇人家家一般见识。 第62章 廷杖二十 第六十二章 御书房,张德清已坐于下首。 裴怀远没在大殿之上宣她,反倒是选在了御书房,裴安懿心中便品味出了些不寻常的味道,如此行动新帝内心应当不想把事情闹大,既然如此,新帝的态度约莫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新帝想保下监察司。 思及此处,虽然裴怀远面色黑得像炭块,裴安懿心中却是有了底,她缓缓拿起折子,一瞧。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此前几日叫许言锻带着她的手牌,青天白日里带兵去将制盐司团团围了起来。想要看制盐司的采买进货的簿子,那制盐司的几位司使司查自然是不准的,同几位兵士起了口角,不知怎地竟打了起来见了血,事情闹到了御前,张德清连忙写了折子下来。 这才有了刑部户部都上来参她一本的事情。 裴安懿扫了折子一眼,写折子的人无非就是借题发挥,从许言锻领着的奇兵营明里暗里将火烧到了她身上,斥责她目无法度,行事乖张云云。 裴安懿面无表情地扫完这篇奏折,纸上墨迹未干,看上去是急匆匆写了之后就迫不及待进宫面圣,想向她讨要个说法来。 裴安懿随意将奏折往桌子上一掷。 裴怀远见状,皱了皱眉头,瞧了一旁的张德清,象征性地斥责道:“你是监察司司主,不是什么强盗,朕听说你青天白日里竟叫人去把制盐司的簿子抢出来……你到底是在查案还是耍横?” 裴安懿轻轻转动着手上的镯子,不应。 张德清本就黑着一张脸,见裴安懿如此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好得很啊,好大的威风啊长公主殿下。” “陛下,”张德清理了理衣袍,朗声道,“朝堂之事,向来不可儿戏,长公主如今差人闹事,当市打架,此行径同土匪强盗有何分别,将朝政视作儿戏,这查案一事,怎可交给长公主?” “张大人。”裴怀远顿了顿,到底是裴安懿这边先不占理,他作为一个帝王,总不好偏心得太明显。 裴怀远望着底下面无表情的女子,皱了皱眉头,当时同他说的天花乱坠,他以为这个“妹妹”会有什么手段呢,竟也是一些小儿科不入流的手段,事情没办成,空叫人拿了把柄做文章去,到现在不也是得叫他擦屁股吗? 到底是个女人。 裴怀远耐着性子道:“你如此想要看一看制盐司的薄子,可有证据表明是制盐司出了了问题?” “没有。”裴安懿言简意赅。 “没有?”裴怀远一愣,随后声音中带了三分怒气道,“没有你就敢差人去闹?” 张德清见状,冷哼一声,“殿下,你身为女子,怕是尚未弄清楚朝政之上的一些规矩。” “陛下,长公主惹下如此祸端,不重罚是万万不可了。” 女子女子……又拿女子二字说事。裴安懿压下心中的不快,冷声道:“也亦是没有证据证明这制盐司没有问题。” “如果制盐司要是没有端倪,又为何不肯将采买薄交出来?又为何一直要遮着掩着?”裴安懿淡声开口道。 “不知殿下说着的‘遮着掩着’是什么意思。”张德清开口道,“调出账本薄子都要按照规矩来办事情,殿下得了搜查令,我等自然配合殿下,岂有遮着掩着一说。” 裴安懿蹙着眉,手指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子,玉石冰凉的触感叫她烦闷的心冷静了下来,她本是一刻都不愿同此等人扯皮,但想及自己的打算,还是耐着性子拖时间周旋道:“张大人办事情拖沓不力,嘴皮子倒是很利索。” “如今制盐出了这么大的窟篓,张大人一不来请罪,二不去自查,倒是参起孤来了。”裴安懿声音更加冷了三分,“张大人,调出搜查令得花上足足半月,等你口中的‘流程’走完,孤看这个案子也不必再查下去了。” 张德清被气得脸色铁青,嘴唇翕动,被这番话堵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裴怀远见状,出来打圆场和稀泥道:“到底是安懿你行事又差,不过——”裴怀远话锋一转,“你也是为了社稷,心忧百姓。朕想张大人也能理解。” “安懿,到底是你下的令,”裴怀远绷着一张脸,道,“那制盐司的伤者所需的医药钱,朕命你出十倍送予那些伤者,从你俸禄里罚。” 果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裴安懿皱了皱眉头,如此轻飘飘地揭过去,反倒是损了监察司,此事若是新帝不严惩,难保世家不会借由此去大作文章。 如此轻轻放下,根本堵不住世家欲要借题发挥的嘴。 “陛下!”见裴怀远如此轻轻揭过,张德清不满道,“此事——” 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了。 裴安懿缓缓开口道:“孤如此行事,的确有违法度。” 张德清、裴怀远皆是一怔,不知道裴安懿这是要唱哪一出。 古语有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裴安懿说得掷地有声,“孤自请庭杖二十,以正法度。” 张德清与裴怀远皆是一惊,张德清张开的嘴又闭上,闭上了又张开,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裴怀远眯了眯眼,瞅了眼面前女子单薄削瘦的身躯,自请二十杖……对自己可真狠。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怀远才隐隐觉察出她这个妹妹估计是有后手的,只是不知在长安有什么安排。 “来人,将长公主带去刑部,廷杖二十。” 他想向来是有成人之美的—— 裴安懿是被软轿抬回去的。 彼时天已经大黑了,许言锻背着藤条站在院内已经许久了。 知晓了宫中的事情,张沁沁是同许言锻一道过来了。 许言锻拿着藤条直直站在院内请罪,一开始张沁沁还劝几句,道:“你这人不必这样死脑筋,早一点跪晚一点跪什么时候不是跪,待到殿下回来之时你再跪一跪嘛。” 而后实在是拧不过许言锻的死脑筋,于是她搬了一把小马扎,在许言锻身旁坐着,一面给她扇风,一面喂她水果。 原本水果许言锻是死活不吃的,想着请罪之人一面站着一面吃着水果是哪里来的道理,但架不住张沁沁眼神似刀,一句:“难道你要让本小姐端葡萄的手一直举在这里吗?”便叫许言锻乖乖软下阵来。 于是裴安懿刚进院子里,就见着一人苦大仇深地站在自家院子里,直挺挺地立着,手中似乎拿着一根藤条,上半张脸绷着,下半张脸却像个仓鼠似的,腮帮子鼓鼓,张沁沁一颗接着一颗地往许言锻口中送着葡萄,表情看起来着实不算轻松,两人如此这般,实在是……实在是像是某种情趣般的“惩罚”。 裴安懿左眼皮跳了跳,她听闻长安城内有些伴侣喜欢以一方折磨另一方为乐,如今看来,眼前之景……这是专程跑到她这个公主府调情来了? 裴安懿轻轻揉了揉眉心,反思起自己是否过于无趣古板了,或许两人情意绵绵,加上自家院内没有多余的人,于是情不自禁一时也是有的。 与小花儿出府的时候,她不也经常故意选坐一些小马车,空间狭小,马车颠簸起来两人很容易便能有些肢体接触。 嗯,只是这样干久了,王阿花见微知著,有一段时日十分忧心公主府是不是银钱紧张,马上就要自己出门养家了。 想到那张白白净净的脸,裴安懿不由得扬了扬嘴角,连身上的疼痛都似乎减轻了几分。 张沁沁瞧见了裴安懿,手头动作一顿。 许言锻嚼着一嘴的葡萄,吐出来也不是咽下去又咽不下,只得一直嚼着。 好不容易,将口中的葡萄尽数嚼完了,许言锻走上前去,端上藤条,正欲开口,裴安懿摆了摆手,知晓她要说什么,道:“此遭非你之过。” 许言锻动作一顿。 “世家是故意找的麻烦,”裴安懿缓声道,“不是你带人去制盐司闹出这么一遭,也会有旁的事情闹出来。” “这么说,殿下是故意叫人去闹的?”张沁沁轻轻敲了敲小扇,“那,殿下这遭伤,也是故意的?” 裴安懿并未想瞒,颔首算是默认了。 “那这么说,冬校尉如此这遭,倒是帮了殿下咯。”张沁沁用手肘戳了戳许言锻,将藤条往地下一扔。 裴安懿亦是点了点头。 张沁沁脑袋转得快,联系一下前因后果,便差不离猜了出来这是一桩什么事情。 许言锻有些疑惑,歪了歪头,不确定道:“帮了殿下?” “对。”张沁沁点了点头。 “那许某可否向殿下要个赏赐?” “你说。”裴安懿开口道。 “殿下,我如今在营中,领着的是朝廷的俸禄。”许言锻挠了挠头,“可我也算殿下的人,如今替着殿下办事,那于情于理,殿下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份……” 话未尽意已到,张沁沁瞪了许言锻,疑惑道:“你这艰苦朴素的生活习惯,除了买酒花花银子,难道还有什么大开支吗?如何这般缺钱?” 许言锻瞧了张沁沁一眼,别过头去,道:“以后……以后说不定就有花钱的地方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张沁沁看不出来的东西,裴安懿瞧得倒是清楚。她微微扬了扬嘴角,道:“你每月来孤府上领一道银子来罢。” 此事一做结。 张沁沁走上前去,裴安懿因着受了廷杖,身上不大好,斜斜靠在榻子上,面色血色全无。 张沁沁叹了口气,道:“你又何苦为了避人耳目将自己搞成这样。” 第63章 生死 第六十三章 趁着许言锻去领银子的功夫,屋里便只余下了裴、张二人。 张沁沁闻着金疮药的味道拧着眉心,猜到了裴安懿的心思,叹了叹,道:“殿下,你这又是何苦呢?” 裴安懿此去,约莫就是自请这廷杖的。 为的是掩人耳目。 监察司一旦成立,世家定然会盯着她的动作,若她没有什么动作,怕是世家的眼睛就会去挪到别处,看看她身边的人会不会有动作了。 如此一来,有麻烦的便是那远去东海的那位了。 因而裴安懿必须在长安做出什么大动作来,一来吸引住世家的目光,二来,也是降低世家的防御。 只是……张沁沁叹了叹,“殿下,你自请禁足罚俸禄都成,这人是肉做的,到底禁不起这样折腾。” 生意场上来来往往这般多的人,对别人心冷的人张沁沁见得多了,对自己心冷的人张沁沁觉得无人能出面前的这位长公主其右。 裴安懿垂了垂眸,睫毛颤了颤,道:“不碍事。” “公主府灵丹妙药无数,孤养几天便会好。” 只有她真正的伤了,世家才会放松警惕。 裴安懿微微朝着衣袖里伸了伸手,那瓶素色小瓷瓶,她还带着。 张沁沁抿了抿嘴,犹疑了一下,开口担忧道:“小花儿大约现在已经进了东海了,暗探*……没有找到她的踪迹。” 裴安懿神色恹恹地垂着眸,叫人看不出眸中的情绪,闻言不语,只是一味的转动着手腕上的玉镯子。 失踪一事在裴安懿的意料之内,路途凶险,寻不到踪迹便是最大的好事,若自己的暗探找不到,那其他人大抵也是找不到的。只是这才不过半月……时间有点太短了。 只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张沁沁听到面前人极浅极浅的叹了一口气,道:“孤知道了。”—— 且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裴安懿被廷杖的第二日,许言锻便被寻了个错处,入了大理寺牢狱。 这个错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乃是制盐司经年的册子,本是欲要交给奇兵营看守的,不料换人不消半日,那库房忽然起了大火,众人待到火灭,那些册子早已烧得不剩下什么了。 只因当时周围全是奇兵营的人,许言锻作为校尉,自然是要被问责,于是便走了一遭大理寺牢狱。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火,起得蹊跷,这局也做得粗糙,但朝廷的人都是眼尖的,裴安懿被廷杖的消息一个晚上便传了出去,便推测约莫这位长公主是失势了,这朝局,不是东风压到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了东风,于是众人心照不宣地选择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大理寺去提人提得十分顺利。 张沁沁早就将里外全都打点过了,此遭入狱,要说皮肉之苦,那定然是没有的。这个错处最多算得上是看管不力,人压不了几日便会被放出来。不过做戏就要做全套,裴安懿这几日还是做出了焦头烂额奔波游走的模样,似乎是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在做困兽之斗,以叫世家放松些警惕。 如此一番下来颇有见效,每日在长公主府外徘徊走动的暗探倒真是一日比一日少了,似乎真是觉得裴安懿此番焦头烂额便是穷途末路了。 又是一日清晨,她在府中难得得闲,抽空练了练几笔字,又摸了摸那封“长公主亲启”的那封信函,这几日奔波未曾抽出时间来好好看一看里面的内容,裴安懿弯了弯嘴角,正欲拆开信笺,却未想女使来报,府上迎来了位不速之客。 那深居宫中常年礼佛不问世事的太后来了。 裴安懿拆信的手一顿,眼中泛起淡淡嫌恶。旋即将撕到一半的信函放于枕下,理了理衣裙,淡漠道:“孤知道了。” 她同她这个母亲,其实并没有什么交情,更谈不上亲昵,她们的母女情分,埋葬在了八岁那年她过生辰那日。 老妇人满鬓银发高高盘起,梳得一丝不苟。手上带着的是佛家的十八菩提子,浑身檀香,盘腿端坐,翠微在一旁奉着茶。 裴安懿微微扫了一眼,自家女使上的茶盏子被人放在了一旁,李太后喝的,是自己从自己宫里带出来的茶盏。 如此这般怕她下毒,又何故出这趟宫,裴安懿心里莫名其妙生出一点可笑的荒唐感出来,嘴上却是懒得讥讽,往梨木椅上一坐,随意拿了一本诗经翻了起来。 一盏茶入肚,李太后润了润嗓子,开口道:“你这孩子,哀家三下庚帖,你不见。哀家只好亲自来这一趟。” 裴安懿的眼睛没有从书上挪动半寸。 早就习惯了裴安懿这般态度,李太后面上没有露出半分不悦,颇有无奈道:“哀家知道你这孩子,一向不喜欢宫里那些摆弄权势的东西,同多伦和亲一事,哀家当初逼你,原是为你好,你远嫁草原,以你的本事心性,出了宫过得未必不好。” “留在宫里,你便永远是李家的孩子。”李太后缓缓转动着佛珠,“只可惜,你这孩子没有抓住,生生搞砸了这机会。” 裴安懿的手指堪堪翻过一页,她本不想说些什么,但这等话她听着着实有些心烦,于是淡声开口道:“你特意出宫一趟,来这里,到底要说什么?” 李太后同翠微递了个眼色,翠微当即从袖子抽出一道拟好的折子出来。 “你这孩子到底……到底是哀家身上掉出来的一块肉,哀家不可能不管你。”李太后干瘪的手臂抚了抚鬓角,“你科举改制,入主中书省,已然是走到了天下女子的最前头。若是个男儿身,必有一番大作为。” 言及“男儿身”三个字,李太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有一瞬的放空……若是自己当年产下一个男婴,之后再宫中磨着的日子会不会不会这般辛苦……没有人知道。 “现在又想要建立起监察司,而制盐一案,牵连甚广,你查不出什么。”李太后递了个眼色,翠微将折子往前一递,“这折子哀家已经让人拟好了,你虽查不出什么,也不用自己担着这件事情,那个小校尉,推出去填了事算了。” “哀家活了这么大半辈子,手头上还是有点人能用,世家那边你不必忧心,这件事要是你愿意就这么翻篇,你还是长安城内最尊贵的长公主。” 一席话下来,裴安懿的眼依旧没有从手上的诗经中挪开半寸,正读到诗经李的《柏舟》一篇,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裴安懿修长的指节轻轻划过书扉,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起过头,待到一席话毕,她淡漠吩咐道:“来人,送客。” 李太后苍老的脸上没有露出半分不悦,裴安懿如此反应似是在她的意料之中,她苍老嘶哑缓声道:“那小丫头已经死了,你日后也不必再演戏了。” 闻此一言,裴安懿手中的动作一顿,抬眼。 “哀家知道你的后手是什么。”李太后轻轻叩着佛珠,“那日那小丫头我看她生得水灵,武功也不低,各大世家足足派了十几批各顶尖的杀手也没一人回来的。不愧是你看上的人。” “只不过,她就是能翻了天了,也只是一个人,昨日已经被箭手射杀了。”李太后语气中颇为遗憾,似乎是在怜悯死了一只猫儿狗儿一般道,“这般机灵的小姑娘,就是蠢了点,碰了制盐司的册子,年纪轻轻的便自寻了思路。” 第64章 水穷处 第六十四章 桌上的茶都已经凉了,裴安懿手中的诗经停留在《柏舟》一页,没有动过。 枯坐一会儿,裴安懿觉着也没有什么意思,想起来手腕上的伤口,记起来小花儿走时给了她一瓶自己惯用的生肌膏,自己今日还没涂上,想罢直直起身,忽然觉得脚下一软,一个不稳,推搡中打翻了一旁的茶盏。 屋外守着的女使闻声想来收拾,她没理会,撑着身子,扶着墙慢慢走了出去。 那瓶生肌膏,她记得自己是放在了闺房之中,床榻子边上的小案上。 胸口处传来细小的刺痛,裴安懿揉了揉,胡乱想着,看来平日里喝的药得加大药量了,怕是又会苦上三分,不知道等小花儿回来了能不能从她那里要来两三颗叶子糖。 她记得小花儿素来喜欢吃这些甜的。 朦朦胧胧寻着记忆往小院儿走去,一路上的女使见她不对劲得很,也未敢上前去。 好不容易到了小院儿里,她推开门去,鼻中却钻入一股子水腥味儿来,她往回一望,天上竟淅淅沥沥下起来小雨,雨点打落在屋顶的青瓦上,滴滴答答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哀叫哭嚎着奔丧,又像是大喇喇地呼人魂归。 裴安懿望着手中的折子,隐隐约约极其方才的事情来。 哦,小花儿死了。 不知死于哪个世家派出的杀手的箭下。 裴安懿手下一抖,那装着生肌膏的素白小瓷瓶碎在了地上。 她毫无征兆地呛出一口血来。原来方才鼻腔中的腥味不是什么水腥味,而是气血逆流的血腥味。 眼中的景色开始渐渐模糊,裴安懿下意识地想弯下腰去将底下的碎瓷片收拾好,却不想前倾反倒失了力气,整个人直直向前倒去。 在坠地的前一秒,被一双有力的手给扶住了—— 苍耳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施针止血,床榻上的人已经起高热了。身上挨的二十下板子的旧伤还没有好,又有心血逆流之势,哪怕医术高超如苍耳子,面对此等情况也是棘手得不得了。 沈蝶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今日轮到她当值,她蹲在房梁之上正欲同下一个人换班,哪知下一个暗卫闹了肚子,去了茅房,她这才多替人值了半柱香,就是这半柱香,清晨还好好的她家殿下,忽然就呛出一口血出来。 她着急忙慌地跳下房梁,望着地上的那摊赤红思绪短暂地空白了一刻钟,不知道这事到底是要如何办,又想到府上正好住着一位神医弟子,虽那位神医弟子平日里白日喝酒,没个正形,但好歹是个大夫,便飞身将人拽了过来。 干完这些,沈蝶又想了想,这事应当得叫从前那位张小姐知晓,不然没个人来料理,于是通过暗卫,传信于张沁沁。 张沁沁那处得了消息,猜到些不对劲,连夜从钱庄子上赶了过来。一时之间有些乱着的长公主府才堪堪有了主心骨。 张沁沁闻讯封府,对外只说长公主卧病在床,不便见人。对内则是雷霆手段,先是料理了几个想要往外跑的疑似探子的女使,杀鸡儆猴当众处决,再说了几句软和话来抚慰人心,话说的软但事情却做得决绝,张沁沁拿着裴安懿的金印调出暗卫封府,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对外的这等说辞没叫人起疑心来,毕竟那长公主挨了二十下板子,众人只以为女子身子骨单薄,禁不起这通板子。 从裴安懿不省事起不过堪堪一个时辰,长公主府便又成了往日那般井井有条的模样。 沈蝶将这些全都看在眼里,不由得对这位嘴甜心硬的小姐刮目相看。 张沁沁蹙着眉望着床榻之上面上毫无血色的人,又瞥了一眼立于床榻旁的沈蝶,那姑娘一身暗卫行头,正站在那里发着懵。 如此消息能瞒下来,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个小丫头没有出府叫人,也没有胡乱声张,不动声色地将她请了来,思及此,张沁沁心中不免生出三分赏识出来,这小丫头是个知道轻重缓急的机灵人,于是缓声开口道:“这件事你做得很不错,去钱庄子上领赏钱去罢。” 沈蝶闻言,知晓这里是不需要她的意思,心中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翻出窗去,身上墨色的暗卫服同夜色融为一体,消失其间。 苍耳子听到“钱”字心头一动,话未等她开口,张沁沁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金元宝。 苍耳子嘴唇微张,一时间喉咙里竟说不出一个字出来。 张沁沁软和道:“这钱,不光是给神医的诊金,还是封口费。” “殿下身份特殊,如今又是特殊时期,今日之事,还请神医莫要说出去。” 苍耳子掂了掂手中金元宝的分量,这诊金,怕是她下辈子的酒钱都不用发愁了。她将它攥在手心中,重重点了一下头,难得正色道:“自然。” 张沁沁颔首,目光挪到了床榻上的人上,床榻之上的人额上不断冒出虚汗,嘴唇血色全无。 “殿下如何?” 苍耳子将手中的金针放置一旁:“我观殿下脉象,应当是有沉疴宿疾在身上,身上挨的板子倒是皮外伤,只是不知发生了些什么至使殿下心神不稳,气血逆流,素日被压着的几处病症这才都发了根,来势汹汹。” 苍耳子言罢,张沁沁沉思片刻,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药方子,道“我只知道殿下素日里吃的是这些药,并不知具体情况。” 苍耳子扫视了一眼,眉心微拧,口中呢喃道:“竟是心弱之症……” “心弱之症本就忌讳大喜大悲,思绪过重。要是照这张方子上的药日日静养倒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只是会寿命不昌短寿而夭罢了,今日不知是被什么消息刺激到了,生生得了一张催命符,眼下气血逆流,是十分危及的情况。” 苍耳子的手伸上去摸了摸榻上之人的额头,沉声道:“今夜凶险,虽已然叫她退了烧,却难保出什么岔子,要是三日里烧能退干净,那边或许还有转机,要是三日后还烧着……大罗神仙也就救不回来。” 而苍耳子口中的那张“催命符”现下正用手死死扒着崖底的碎石,一点一点的向上爬着。 崖高千丈,王阿花的左手早已见骨,她却没有退路,身上满是血腥味儿,浑身的骨头像是要碎掉一般,要是一步踏空,便会跌下这万丈深渊,她退无可退。 一波接着一波的杀手惹得她心烦,她若是不死,怕是这些杀手不会善罢甘休。 她兵行险招,花了些功夫做出假死的模样,顶着一身的伤在崖底的石洞中足足待了七日。 她的左手几乎已经没有知觉了。 任谁也想不到,万丈悬崖底下,竟会有人敢徒手攀爬。 王阿花望着自己血肉模糊几乎就要露出百骨的双手自嘲一笑,自己这般模样,如此可怖,倒真像是从阿鼻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 油灯添了三四回油,月色高悬,人至半夜,裴安懿的高热便又卷土重来,口中急急呛出三两口血来,虚汗淋漓。 苍耳子起针,金针封穴,摇摇头道:“啧,这是治标不治本啊。” 张沁沁的心沉了沉。 一日一夜,裴安懿水米一粒未进。 这三日眼看就要过去了,裴安懿人倒是在中途里醒了过来,只是面色一日比一日白。 清醒的间隙,裴安懿强打起精神,冷静有序地同张沁沁交代着之后各类的钱庄暗庄的事情,若是树倒猢狲散之后这一大帮子暗探暗卫总得有个妥善的去处。她还安排好了尚在大理寺狱中的许言锻的去处,横竖银子在张沁沁手上,大不了辞官下江南便是。 世家就是再不喜,也不会同银子过不去。 裴安懿躺在床上,虽面上不显,依旧是无悲无喜,但张沁沁从话语里怎么品都能品出点托孤的意思,张沁沁一面沉着脸,一面高价收了两三钱顶好的人参来吊着命。 到底是来到了第三日傍晚,裴安懿的烧反反复复没退干净,人也是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着,好不容易醒来一会,女使递上一碗参汤,喂药的勺子送到了裴安懿嘴边上,被裴安懿轻轻推开了。 那女使年纪颇小,抖着手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裴安懿神台忽然清明起来,她看着那女使慌乱的眼神,隐约看出点上辈子自己的影子,不知那日被追杀,在妇好洞中,自己的眼神是否一如这般慌乱。 裴安懿费力扯了扯嘴角,轻声道:“太苦了,孤等下喝,你先出去。” 那女使闻声怯生生地道了句:“喏。”便出去了。 裴安懿有些吃力的举起左臂,那手腕上的疤这几日养得淡了许多,瞧着那疤痕,裴安懿胡乱想着,忽然觉得颈下一硌,一伸手,摸到了一层厚厚的信封来。 厚厚的信笺从东边来,载着思念与情意,走过百里烟尘,到了她手里。她只来得及撕开一半,里头是什么内容,她还没来得看。 第65章 见信 第六十五章 几日未进些什么食物,裴安懿的手有些脱力,她的胸口一起一伏,挣扎着将信头撕开——要是自己今日正折在了这里,这封信未必有人会烧给她同她带到地府去看去。 脱力的手抖得厉害,薄薄的一层纸像是有千斤重一般,好半天,才将信拆开。 信中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信纸,看得出来写信的人是个话痨子。 裴安懿的嘴角向上扬起,露出了这几日的第一个笑出来。 “请殿下安,殿下,这里居然每个人都打着赤脚。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啧,这儿的大闸蟹竟然只要三文钱一斤,便宜管饱。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上次一起看月亮的时候?” “殿下,东面的渔村竟然也有女子开了武馆来学武,武馆中多是些不大的小孩,练起功来像一个个糯米团子一样。煞是可爱。” “殿下,你下次也一道出来同我走走吧,在你的一番政策之下,百姓生活得都不错,我竟然还在小祠堂里看到有人供奉你的桐像……殿下,那个盛世好像真的会来,我相信殿下。” …… 见其字,犹如听其人叽叽喳喳地在耳边絮絮叨叨。 信的最后,用油纸抱着鼓鼓的一团不知是什么,裴安懿一层一层打开,发现是一枝枯了的桃花枝丫。 油纸背面歪歪扭扭写着“聊增一枝春” 桃花本应是开得正好的时候被人采下的,但是路遥车马慢,等到这封信送到她的手中时,那桃花早就干枯了。 裴安懿目光灼灼,手指摩挲着“盛世”两个字。 神台愈发的清明,裴安懿喉咙干得发涩,她想起那碗凉着的参汤来。 凉了的汤药苦得不得了,她咬着牙,将凉了的汤药一口一口地灌了下去。又传了膳食,吃下了这三日来的第一口粥。 第四日清晨,烧已然全退。 苍耳子来把脉的时候,都不禁啧啧称奇。竟然能有人前一日还满身死气,一日之后便能焕发生机。 总之这道鬼门关,裴安懿算是蹚了过去。 …… 最凶险的一关熬了过来,后头不过就是修养的事情了,赶上了阳光正好的春日,这病都容易调养了许多。 苍耳子在原来的药方上小改了一下,去掉了几味比较凶猛的药,多放了几钱温和的凉药。 药效温和了,喝药的频率便增加了,从之前的一日一碗到如今一日三碗。 裴安懿神色恹恹地倚在榻子上,脸色虽还白着,但眼神却透亮,她平静道:“孤还有多少时日?” 此话一出,张沁沁挑油灯的手一顿。 苍耳子琢磨着,想了想,道:“殿下按照我这份方子来,每日静养,或可有五年能续。” “五年?”张沁沁反问出声。 裴安懿拢了拢被子,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每日静养,才可有五年。”苍耳子皱了皱眉,将“静养”两个字可以读得更重了点。 不过她觉着,以着这位长公主日日折腾的性子,到底能不能有五年还是个说不准的。 裴安懿垂着眸子,叫人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只听得声音平静道:“孤知晓了。” 本就是重活的日子,到底是她赚了。 苍耳子闻言挑了挑眉,她行医数载,深知人对于生死都是极为敏感的,如今面对生死关如此平静她还是头一遭见,不过转念一想,如此地位的人约莫也像她一样生死见惯,想着人也醒了夜也深了,她也差不离该回去喝酒去了,便留下一句“殿下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可随时传唤我。”告辞了。 烛光灯火,裴安懿拿出药膏涂在手腕上的疤上,缓声开口道:“孤之前修书过一封,神医谷谷主只保守估计三年时间,没想到长江前浪推后浪,竟还能多活两年。” 张沁沁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眼下此景,她觉得自己应当宽慰两句,便道:“浮游朝生暮死,且尚且自得其乐,何况凡人。” 张沁沁抿了抿唇,试探道:“小花儿那边……还没有消息。” 张沁沁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很不好的猜测,说不准自家殿下如此一遭,是太后讲了什么。 至于到底讲了什么……她不敢问。 “一月之期尚且未到,还说不准。”裴安懿抬眼,无悲亦无喜道。 其实这件事情细细想来,是极大的蹊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人未必就真的死了。 要是换上其他人,裴安懿定然不会如此失了分寸,只是她这一次得了消息一时气急,丢了神志,方才气血逆流。见了那封信裴安懿神思才渐渐回笼,缓了一口气,后知后觉想来这件事未必就是李太后口中那样。 最重要的是,她信她,她会在长安等她回来。 “孤听闻,信王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裴安懿淡声开口。 在裴安懿晕着的这三日里,信王的亲事,定了下来。 与之结亲的不是张家李家等权贵世家,反倒是如今的蒋家孤女,蒋见夏。 不知道蒋见夏是如何说服裴荣辰的,裴荣辰自请上书,要娶进去这位孤女。如今消息传遍了长安,是百姓口中的一桩情爱佳事。 这桩婚事操办得很急很急,就定在七日后,上赶着结婚似的,新娘新郎似乎都很怕对方后悔。 …… 娶亲那日,听说司天监选了个吉时。 吉时吉不吉不知道,只知道成婚那日,晴了几日的长安倒是罕见的下起了小雨。 蒋家一脉已经没有人了,只留下蒋老太妃,蒋见夏虽出宫入道观多年,但总不能从道观出嫁,于是担了个义女的身份,从皇后宫中送嫁。 此时皇后约莫有了七八月身孕,裴安懿估摸着已然显怀,不好出来见人,果然新帝对外宣称皇后病得很重,便由着蒋老太妃送出去了。 蒋老太妃送嫁,虽然于礼不合,但于情却很说得通。 毕竟是皇子娶亲,该有的排面是给足了,十里长街宴宾客,百姓见者有份,免费吃席。 裴安懿坐于内院的宴席上,等着吉时,两个新人拜高堂成亲。 第66章 橘子上班时间摸鱼奉上~ 第六十六章 “儿臣携新妇拜见父皇。” 裴怀远望着底下一对新人,面上少见的露出了慈父一般的笑容。或许是人上了年纪就会贪恋一些家的温暖,又或许是想到了更年轻的自己,总之一纸令下,在新妇回门那一日组了一个小小的家宴。 蒋氏已成孤女,要说回门,也只有宫里可回。 皇后自然还是在“病中”,这场小小的家宴,受邀的便只有将老太妃,贤妃,裴安懿几位女眷。 御花园一派春和景明之色,蒋老太妃倒是阴沉着脸,没露出什么好脸色来。 不知这见夏郡主是如何绕过蒋老太妃,成为了信王的正妃。 不过其中的种种弯弯绕绕实在与裴安懿无关,倒是信王娶妃之后,按照皇室惯例,便会开府出宫自己住着,裴安懿垂眸,望着面前这对貌合神离的“新人”失神。 她的心思不在这里,而是在那遥远的东边之地,算算日子,今日便是一月之期已经满了的日子。 “儿臣感怀,父皇膝下如今没有子嗣,儿臣实在不忍,请父皇准许儿臣侍奉左右,留在宫中。”裴荣辰一席话,说得勤勤恳恳。 裴怀远闻言便道如此也好。 “朕也想在这个宫里共享天伦之乐。” 家宴一席裴安懿倒是懒得开口,三杯酒下肚,她寻了个如厕的由头,便早早离席了。 有着匠人用心照料,御花园里自是一片春和景明。 裴安懿寻了个凉亭,图个清净。 今日便是一月之期的最后一日。 裴安懿坐在湖心的小亭中,喝着一壶清酒。 她还是没有回来。 手底下的暗探半数触动,但毫无消息。 裴安懿面上不显,但这几日推了好几次宴请,在府上告病不出。若不是这回门宴推无可推,她是决计不会过来的。 她在等人。 等一个不确定能不能来的人。 “殿下怎的放着好好的曲儿不听,一个人来这里吃闷酒?” 身后一道清泠泠的女声响起,裴安懿往身后睨了一眼,不答。 蒋见夏脸上并未出现什么愠色,转而道:“殿下在此处喝闷酒,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不如跟竞舟来说说。” 裴安懿定定看着眼前的女子,一双锋利凤眼中渐渐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雾。 “竞舟?” “竞舟还是见夏郡主,要真论起来,孤现在得叫你信王妃了。” 蒋见夏一开始不叫蒋见夏,在蒋家还没有尽数战死沙场的时候,蒋家唯一的女儿名唤蒋竞舟。 竞舟竞舟,闻名便知道蒋家阿姊阿母对这个孩子存了怎样的期许。 天宝二十七年。 彼时先帝还在位,蒋家众将凯旋而归,先帝开颜,特宴蒋家众人,蒋老太妃也出席了。 此事先帝办得颇有排场,长安百姓几乎人尽皆知,一时间,惜才的美名传遍长安。 圣恩难却,蒋家阿母刚从战场回来,一身甲胄也来不及换下,便急匆匆的赶来了宫里。 马蹄疾飞,尘土飞扬。 蒋家阿母一身戎装,甲胄上的血污还来不及擦去,急匆匆赶来,推开大殿的门,看见的却是彼时尚且年幼的竞舟被先帝抱在怀里,笑呵呵地对着底下的蒋家阿母道:“蒋卿,快快入座,可叫朕好等。” 彼时裴安懿将将七八岁,尚且还是国母的李太后不大爱抱她,她坐在单独的案前由着嬷嬷伺候着,尚且什么都不懂,只记得似乎那底下的女人眼中闪过什么异样的神色。 那样的神色一闪而过,接着便是响响地一声,“喏。” 偌大又空荡的大殿里隐隐传来回音,座首的男人虽然说着“快快平身”,却坐在上首一动不动,眼中尽是冷冽。 那战功赫赫的蒋家阿母裴安懿便只见了这么一面,后来再有蒋家阿母的消息,便是蒋家尽数战死的悲音。 那时的裴安懿还看不明白,现在想来,那场宴会便是赤果果的敲山震虎。将幼女召入宫中——挟持人质,借机敲打一番。 先帝的猜忌之心藏都不藏了,也不怕寒了将士之心。 见到竞舟,便知道先帝猜忌,不晓得那个时候,刚从战场回来的蒋家阿母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现在还在自称竞舟?”裴安懿思及旧事,不免心中生出来那么一点感慨。 蒋见夏一滞,挑了挑眉,笑道:“已经很久没人唤我竞舟了,殿下愿意唤我也是愿意的。” 蒋家尽数战死,新帝将蒋家之女接到宫中来,赐名“见夏”。 裴安懿阖目,一如既往冷淡道:“不管是见夏还是竞舟,论起礼数来,孤当叫你一声‘信王妃’。” “孤不知道你是如何搭上信王这条线的,但你若同他交易,无异于是与虎谋皮。”裴安懿神色淡淡,看着面前如花般的姑娘,话中忍不住提醒了两句。 蒋见夏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个,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讶然,随即嬉笑道:“外人看裴姐姐冷心冷情,未料到裴姐姐竟是这样心善的人。” 这看起来是一座冰山,没想到底下却长了一副观音骨。 心善……裴安懿垂眸,小花儿也曾说过她心善。 算算日子,一月之约也快到了。 似乎是看出了裴安懿的忧思,蒋见夏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裴姐姐可是在想那个去了东边的姑娘?” 裴安懿凤眸微眯,偏过头来,看着面前的女子。 “裴姐姐莫要这样看着我,竞舟是友非敌。”蒋见夏声音往下又压了三分,压得更低了,“私盐这件事情,一个张家翻不起这般大的波浪,信王也多有手笔。” “你是如何——” “这裴姐姐就不用管了,我同信王是盟友而非夫妻,自有一番交易,”蒋见夏笑眼盈盈,“竞舟只是来提醒一下殿下,小心莫要被釜底抽薪。” 裴安懿起身便欲走,谁知面前的女子忽然上前,将她手中的酒壶给拿了过去。 “裴姐姐,你要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蒋见夏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喝酒伤身,我看殿下以后还是少喝为好。” 第67章 殿下,殿下。 夜色阑珊 一日宴请毕,裴安懿枕在玉枕上,睡意迟迟没有来袭。脑袋中有些昏沉,两边太阳穴上隐隐传来刺痛感。 思绪一会儿飘到了宴请上的蒋见夏那一席子的话,一会儿又想着东边那边的情况去。 毕竟算算日子,怎么算与小花儿的一月之约都已经满了。 但是人还没有回来。 昏黄的油灯还烧着,火光影影绰绰的,横竖睡不着,裴安懿索性起身。 她不大喜欢奢靡,因此房中的摆件很是简单,屏风树于窗前,面上修着两只喜鹊,喜鹊叫春。 再往外,便是用惯了的茶盏桌椅。迷迷糊糊的,她想起些旧事起来,在小花儿还在的时候,她房中一应的洒扫之事,全都不假他人之手,都是小花儿自己来的。 彼时她不是很懂为何这样做,看着身边的人忙前忙后的收拾屋子,歪了歪头,想了想,淡声开口道:“这些粗活儿,交给洒扫婆子来做就可以了。” 只见身边的人一面整理着被褥,一面嗅了嗅,接着转过头来,眸子亮晶晶的道:“自己动手,看着整整齐齐的屋子,我心中要更加欢喜些。” 对王阿花来说,没有什么比睡在亲手洗净,铺满皂香和阳光味道的床铺上,更加令人安心的了。 作为大晟最尊贵的公主,虽然不懂其中的喜从何来,但还是由着她去了。 嘀嗒。 手上的烛台滴了一滴滚烫的蜡油,手背上微微的痛觉将裴安懿的思绪拉了回来。 裴安懿垂眸,昔日种种,当时只道是寻常。 鬼使神差的,裴安懿披了一件袍子,出了门。 平日里王阿花的住处就在一旁的小院,挨着她的住处,离得很近。 推开门,几缕月光从雕花的窗棂间斜斜地洒进来,地面铺着青砖,冷硬而光滑,裴安懿能听见自己走动时候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格外清晰。 一月未住人,桌案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裴安懿心里忽然生出一点心虚出来,这几日事情太多,她忘了交代人洒扫屋子了。 要是她半夜风尘仆仆的回来了,岂不是要和着灰睡去? 其实她直接睡在自己的住处也全然没关系的。 裴安懿挽了挽袖子,她用帕子打湿了水,擦了擦案台,又亲自动手,整理了*一旁的字画。 王阿花的字是按照自己的字来练的,如今也成了个样子,越来越像了。 裴安懿望着手中的宣纸,嘴角淡淡扬起。 床榻上面也落了一层灰,被子看起来是不能再睡人了。裴安懿打开一旁的木柜子,一床洗干净了的被子被叠好,静静地放在里面。 迎面的气味裴安懿的动作一滞。 被单上有着和她的小花儿身上一模一样的皂香味。 熟悉的气味叫她有些眼花,但鼻子确更加敏感了,思绪黏黏糊糊地想着,也不知道是她的小花儿拿洗澡用的皂去洗了被子,还是干脆拿了洗被子用的皂去洗了澡。 小花儿在为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也是这个感受吗? 这里是她的味道,那里也是她的味道…… 叫人心痒。 她没做过这些,被子换得不是很熟练,折腾了半天才换好,背后薄薄生了一层薄汗也不查。 熟悉的香味叫她心安,迟来的睡意终于涌了上来。她就着软枕上了床。 不晓得睡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叫裴安懿的意识即刻清醒了过来,即便知道整个公主府固若金汤,但手还是下意识抚上了玉镯,按动开关从中蹦出一把软刃来。 意识清醒了但眼皮却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沉甸甸的,怎么也睁不开来。 黑暗之中,裴安懿能感知到面前的人胡乱脱了衣服,扔到地上,往着床上直直走了过来。 …… 王阿花本想着是一回来先直奔裴安懿的住处,走到一半又见夜半三更,想来人已经睡熟了,自己也不便专程叫人起来。 况且把裴安懿叫起来之后要干做些什么呢? “啊,殿下,啊呀大半夜把你叫起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就跟你说一声我回来了。” …… 王阿花颅内上演了一下小剧场,心里暗暗啧了一口。 啧,真矫情啊。 于是果断中途折返,打算先回自己房里睡一宿。 一路上风尘仆仆,还没有正儿八经的睡在床上过,王阿花本以为屋内应该尽是灰尘——毕竟一个多月没打理了,没想到屋内整洁如新,想罢必然是她的殿下细心叫人来打扫过,感动之余王阿花麻利地脱下衣服,直奔自己的小床。 解衣欲睡之际,竟在床上看到了人影。 “殿……殿下?”王阿花点燃油灯,试探着叫了一声。 “殿下?”王阿花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殿下。”王阿花伸出手去,戳了戳床上的人。 滚烫的体温从指尖传来。 有温度,不是幻觉。 只是这温度,诡异的高得不正常。 王阿花蹙眉,也顾不上什么君臣礼仪,将被褥掀开,裴安懿穿着寝衣。白纱清透,落在身上,身上的曲线若隐若现。 王阿花心中暗念了一句“得罪了殿下”,然后取下一件干净寝衣,先将裴安懿身上的汗尽数擦干净,然后再将寝衣给她换上。 做完这些,王阿花急急欲要出门找大夫去,手腕却忽然被人紧紧握住。 似乎是在确认自己在不在做梦,王阿花能感受到灼热的指尖在自己手腕处轻轻摩挲了两下。 回身,床上的人眼中清明,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映着月光,直直地盯着自己。 王阿花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殿下,” “殿下。” 几次张口,王阿花的喉咙里面也只能说出这么两个音节来。 “嗯。”裴安懿直视着面前的人,低低应了一声。 身体上不正常的发热大底是由于自己一身汗直接睡的缘故,不过为什么会一身汗……裴安懿不是很想同面前的人说。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原本平滑的手腕此时的触感摸起来确很不一样。她皱着眉头起身,接着烛光凑近身去仔细瞧,只见一处长长的疤痕蜿蜒盘旋在面前人左手小臂上。 像是刚刚长好了些,被人胡乱涂了些不知名的药草膏,静静地置在那里。 第68章 不甘 瞥见了裴安懿的目光,王阿花把左手往后面藏了藏,转身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张厚厚的账本,像是献宝似的朝裴安懿面前递了出去。笑道:“殿下看看这是什么?” 账本被接了过去随手置在了一边,裴安懿目光依旧落在王阿花那藏起里的左手上面。 “我就这么一处要紧的伤,其他地方都没什么事情,殿下莫要太担心。”王阿花想了想,用指尖轻轻将衣物上的结解开,暧昧粘稠道,“殿下若是不放心,不如亲眼看看。” 她哪里真能和她家殿下一道干出些什么,且不论她身上密密匝匝的伤痕吓到床榻上的人,就说面前的人身上不正常的高热……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折腾她。 自己这样说,不过是想转个话头罢了。 裴安懿闻言,果然将头转了过去。知道自己精准射中了命门,王阿花向前探着身体,乘胜追击打趣道:“还是说,我着左手这疤痕,殿下觉得影响了我们行周公之礼,若是如此,那只好多多拜托殿下辛苦一些了——” 这招几乎是百试百灵,王阿花觉得她的殿下许是读书读多了的缘故。在这些事情上面总抱有些“礼数”,虽然灭了烛灯拉上床幔之后经常让她饱受“折腾”,但青天白日有光的地方,特别是外人在场,据王阿花的观察,她的殿下总怀着一种奇异的“端庄”在上面。 按照裴安懿的话来说,在外人面前“轻浮”她,那同面首又有什么区别,便是怠慢了她,便是叫旁人小瞧了自己。 果然,话尚未说完便被打断了,裴安懿清了清嗓子,声音中带着三分不易察觉的慌乱,道:“你、你现在如何……” 明明从前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床上的事情还是自己手把手教的,如何现在如此会说些令人发羞的话。 总之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天已然蒙蒙亮,恰好府里就养了个大夫,王阿花奔着就近便宜行事,将尚且还在被窝里的苍耳子拽出被窝。 区区风寒自然是难不倒这位神医弟子,苍耳子一气呵成写了个药方就去睡回笼觉去了。 回去的时候被窝还是温的。 且说许言锻在大理寺那边,人尚且还没有出来,账本一来,大概也就这几日大理寺那边便会放人,王阿花想了想,到底是有些时日没见了,想来老友寂寞,于是乎提着一壶酒,望着大理寺去探了探。 大理寺牢同寻常牢狱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越往里走走到关押要犯重犯的地方,环境越是干净整洁,拿着裴安懿的令牌,王阿花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守卫的刁难。 许言锻所待着的牢狱更是妥帖周到,不说许言锻是裴安懿的人这件事情是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情,就说张沁沁大把大把的一银子打点下来,狱卒知道里头那位有财神爷护着,巴结讨好还来不及。 许言锻的日子过得实在是算不上差,王阿花见到她时,目测此人相比于上次一别,圆润了不少。 王阿花将酒放在案几之上,望着眼前莺莺燕燕的两位,打趣道:“啊呀呀,我来的不巧,耽误两位说体己话了。” 张沁沁正拿着一根标着刻度的线量体裁衣,张罗着为许言锻做夏衣——许言锻吃好喝好的,过了一段很是逍遥的日子,原来的尺寸想来是用不了了。 许言锻看着王阿花眼中闪过一瞬的复杂神色,紧接着匆忙披好了外袍。张沁沁将手中的细线往下一扔,倒是面不改色回呛道:“哟,我当是谁呢,昨日殿下推了三四趟的宴请,我以为你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如今一见,便知道不管是伤到了哪里,定然是烂不到舌头上来的。” 许言锻颜色一闪,眼中不知道是些什么情绪,盯着王阿花重重叠叠缠上了纱布的左手,上嘴唇动了动,接着闷闷道:“你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阿花左眼皮跳了跳,平白无故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来,随后又觉得自己许是多心了,一句话便引得心中警铃大作实在是过于小心谨慎了。毕竟人在牢狱中待了这般多的日子,过得再怎么舒服,也是不能痛快晒太阳的,自己好像也不能苛求对方有多有阳光开朗,于是出声宽慰道:“我这次东行,收获颇丰,你不必过于忧心,想来不日他们便在没有理由将你拿在这里了。” 许言锻看了看案几上的酒,挤出一丝笑来,道:“我没有担心,就是想着这些日子没在营中练兵,也不知我手底下那群家伙有无松懈。” 王阿花在叹了一口气,这牢狱之中虽然清闲,但毕竟晒不到什么太阳,素日爽朗的许阁主,连笑一笑都无甚有气力。于是道:“你莫要难受了,我把上次在桃林里埋的酒给你带来了,今日酒管足管够。” “正和我意。”许言锻扭头,对着张沁沁道,“光有酒不行,没有三两下酒菜饶是无趣,城东的第三家猪肉铺子烤的猪肉是极好的下酒菜,不知可否劳烦——” “好好好,你俩先聊着,本小姐今日屈尊,当回跑腿的。”张沁沁收起地上的线,扯着一张又尖又细的嗓子,出了门。 “等、等一下。”临出门了,许言锻忽然出声,张沁沁扭头:“怎么了?还有什么想吃的?本小姐一并带给你。” “张、张小姐。”许言锻歪了歪头,改口道,“沁沁,那家铺子的烤猪肉真的很好吃。” 沁沁?沁沁! “你、你——你为何忽然这样唤我——” 向来牙尖嘴利的张小姐忽然奇怪的结巴起来。 不知道私藏了多少春宫图的张小姐面色罕见的露出一丝红晕。 天不怕地不怕的张小姐夺门而出,竟然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王阿花努了努嘴,笑道:“买个猪肉而已,你们……” 王阿花斟酌了一下,她近日里在她家殿下的书房里乱窜,看些闲书,竟也学到了些新鲜的词,长了些文墨,至于她最近学到了的新词,叫做“蜜里调油”。 只不过她晓得这词的意思,许言锻却不一定晓得。 想了想,她还是选用了一些直言不讳的法子,道:“你们为何不干脆住到一处去得了。” 许言锻背着身,抿了一口酒。“她不缺钱花,但我总不能一身白衣的就这么住到人家家里去。” 王阿花思索了一下,怪不得今日面前的人行为举止十分奇怪,怪不得得提前把张沁沁支走,看这话头,这是……跟自己商量求亲的事情来了? 寻着话头,王阿花出声道:“其实……其实我觉得张小姐她不大子在意这些。” “你能回来,我真的很欢喜。” 王阿花刚起的话头一滞,如何又聊到了自己? 王阿花蹙眉,心中不对劲的感觉越发的强烈,“你……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要是有什么难处你不好跟殿下和张小姐开口,如今我回来了,你跟我说便是,横竖我还欠着你一条命。” 许言锻转过身来,饮了一大口酒,吞得十分艰难,笑着道:“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这酒我看你喝得辛苦,许是酿坏了,味道发苦发涩了起来,我改日看你的时候再给你带瓶好的罢。”王阿花伸手去夺,却被面前人闪身躲过,酒壶碎在了地上,酒水撒了一地。 “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今日怎的——”王阿花急急刹住了声音,面前的人口中吐出的赤红刺得她的眼睛生疼。 在许言锻坠地之前,王阿花接住了她。 她是个杀手,她不怕血,但怀中好友的鲜血像是烫手一般刺得王阿花生疼,怀中的人生命力正在一点一滴的消逝,王阿花手忙脚乱地胡乱按着几处止血的穴位。 许言锻用力按住她想要输送内力的手,摇了摇头,“不用了。” “怎的不用,为什么不用?是谁?到底是谁?”王阿花伸手试图抹去许言锻嘴角溢出的血迹,但大口大口的赤红流下来,染红了衣袍胸口。 “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那、那、那张小姐怎么办。” 听到张沁沁的名字,怀中的人身体一僵,闭上眼睛道:“我在城东猪肉铺子后面的第三株槐树下,埋了……埋了我这些年来存下的银子。” 那日少女木木地挠着头,同裴安懿说,既然她现在既帮朝廷做事,又帮着长公主做事,能不能朝廷那边领一份月饷,长公主府这边也领一份月银。 王阿花那时只当是这家伙手头紧,缺前了,没想到竟是…… 王阿花全明白来。 木讷的攒钱少女同现在浑身赤红的人影重叠在了一起。 “你帮我带给张小姐。一共、一共两百两银子。”怀中人的声音慢慢沉了下去。 不贪恋这些身外之物的拿刀少女偶尔也会坐在树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借着月光一遍又一遍的数着自己攒的银子。 这个月又攒了些银子。她没什么太多想买的东西,吃穿也都从简,银子攒的特别快。 自己的心上人不缺钱,但自己也不能空手住进去。虽然她不讲究什么嫁娶,但真到了成家那日,自己总得拿出一两件物什来。 送什么好呢……月光下的少女数了一遍又一遍的银子,觉得心中的那个人脖子上似乎少了一根银项圈。她粗略的想了想,那项圈得在上面多加些珠环,那个人好动,走起路来项圈要会叮叮当当作响那种才好。 许言锻曾无数次想过那根项圈会是什么样子。 许言锻觉得眼前的景色慢慢变得黑漆漆起来,五脏六腑都疼得厉害。耳边只听得好友急切大叫道:“你不能死,你别——” 半晌,许言锻轻轻说道:“好不甘心啊——” 怎么会甘心啊,只差十两便能找工匠打出那顶项圈了。 王阿花身体一愣。 在这世上,面前人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好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呢?不管再怎么追问,怀中的人已无法回答。 第69章 恶人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死亡。 仵作验出来是毒,鹤顶红,这毒就藏在许言锻的里面牙侧,咬破包着毒的小布包便是了。 总是穿得花枝招展的张沁沁罕见的一身素白,头上戴着一朵素白的小花,看着怀中那两百两银子,嘴唇翕动,最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来,“她、她还有没有说些什么?” 王阿花想了想,道:“有。” “她说她不甘心。” 张沁沁身体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墙,垂着头望着怀里的银块,王阿花看不清她是个什么表情。 “呆子啊。” 极轻极轻的三个字,飘散在风中,像是叹息又像是自语。 许言锻无父无母,兰姨从采莲阁那边连夜赶了过来。 许言锻葬在了采莲阁不远处的山头上,那里山清水秀,是个睡大觉的好地方。 人是如何死的,为何死的? 这件事情不难查到,或者说始作俑者觉得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好隐藏踪迹的必要。 大理寺不是裴安懿控制的地方,虽有暗卫守着,但什么人见许言锻,裴安懿是干涉不了的 要说可疑,那便是一月之前李太后亲自到牢房来了一趟,且不说太后常年守在宫里面敲钟礼佛不常走动,就算李太后是个乐呵活泼腿脚好天天逛园子的小老太,王阿花也不觉她会逛到牢房里来。 没人知道李太后那日同许言锻说了什么。 丧事办得简单,现在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尸体停放不了多久,采莲阁那边的人做主,停灵七日后,尸体直接运了回去。 张沁沁头上的白花还没有摘下,也没有出殡送行,当晚一袭白衣,入了长公主府。 到这一步,有谁还记得私盐的事情? 世家将种种事端扣在了许言锻的身上,扣得十分紧实,皇帝那边没有什么声量, 裴安懿在拿到册子的时候,差不离也能猜到,私盐一案,竟有信王的手笔。皇帝虽然厌恶世家,想借着这件事情削下世家的一块肉,但哪里舍得动自己目前唯一的儿子,于是不痛不痒的说几句,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 那日李太后来劝说自己“弃车保帅”,走的应当是先礼后兵的法子。她不应,世家极有可能是帮她去“弃车”了。 只是不知道那日两人说了什么,许言锻竟会自绝。 寅时的露水顺着飞檐滴落,廊下铜铃在晨风里撞出细碎清响。王阿花盯着食盒屉格里三枚青玉匙箸出神,昨夜里特意温着的酒酿圆子早已凝成冷膏,两人竟然在书房说了一夜的话。 书房窗纸上跃动的烛影忽地剧烈摇晃,张沁沁的影子如折断的竹枝般倾倒,翡翠护甲在案几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 “都这个时候了,殿下还不肯下决断吗?”带着哭腔地诘问穿透窗纸,惊飞了檐角栖着的寒鸦。 张沁沁撞开雕花门的力道大得骇人。王阿花瞧见她襟口暗绣的缠枝莲纹沾着点点烛泪,仿佛雪地里开败的花。那支惯常斜插在鬓边的累丝钗竟歪斜着没入发髻。迎面迎上了在书房外面的王阿花,张沁沁一愣,道了一句“告辞。”沙哑的尾音散在穿堂风里。 书房内弥漫着浓重的安息香气。裴安懿半张脸浸在阴影里,指尖正摩挲着本泛黄兵书,书页间夹着的干枯木兰突然簌簌而落。 王阿花左手手腕上的伤口弯弯曲曲蜿蜒而上,想一条粗壮的树根,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长好,裴安懿的目光落在上面,好一会儿,她淡声道:“孤要出去一趟。” 一夜未睡,裴安懿的脸色也不是很好,外面对许言锻的死已经有动静了。活着的时候几个世家没人将这位大晟第一位女子武状元放在眼里,人死了倒有许多家出来奔丧,起诗立传。 五更鼓恰在此时响起,惊起满庭白幡。裴安懿踏着丧仪乐声走向角门,腰间玉佩与相撞的叮咚声渐渐湮没在晨雾里。王阿花站在廊下,忽觉东风裹挟着的扑在面上的纸钱灰,像极了她们去年一道去桃林赏雪喝酒时落在许言锻肩上的细雪。 皇后“养病”的行宫就在长安郊外。行宫外层层叠叠的守卫,哪怕裴安懿是长公主,令牌也是不好使的。 裴安懿回头,看了一眼王阿花,又看了身后一派女使,道:“烦请跟皇后通传一声,就说孤一个人进去。” 行宫大门缓缓打开。 鎏金缠枝香炉腾起袅袅青烟,裴安懿踏入殿门的刹那,檐角铜铃恰被东风惊动。李皇后拿针线的手晃了晃,银针在锦鲤眼睛处偏了半寸。 算下来也有七八个月了,李皇后大着肚子,躺在贵妃椅上慢悠悠地绣着百子图,见裴安懿来了,很是开心,挺着肚子起身招呼着。 “小心门槛,”李皇后扶着肚子像一个普通的闺中少妇一样,“安懿来啦,本宫好几月没见什么人了,都快把我闷死了,还好你来了,给我解闷儿。” 裴安懿缓缓扯出一个笑来,“我来也没有带些东西,姊姊不要嫌弃才是。” “哪里的话,安懿摸摸看,这小皮猴又踹我了。”温软掌心裹着裴安懿的手贴上绫罗,恰逢惊雷碾过琉璃瓦,一场大雨将下未下。掌下跃动的哪里是胎儿,分明是日后搅得长安不得安宁的余波。 这个孩子,世家信王皆有想法,不管消息瞒得多仔细,注定不会生得顺利 李皇后抚着滚圆的腹部轻笑:“不知道是个女孩儿还是男孩儿。” 裴安懿探出手去,轻轻抚上了滚圆的肚子,淡声道:“新帝应该更想要个皇子。” “我却想要个公主。”李皇后突然倾身贴近,发间九鸾衔珠步摇的流苏缠上裴安懿玉冠,低声道:“你见过的,冷宫井里泡胀的皇子尸首,比御花园池中的锦鲤还要多些。” 香炉里爆出个火星子,惊醒了檐下栖着的白颈鸦。裴安懿垂眸望着滚落脚边的绣花撑子,百子图中那个骑竹马的女童,金线不知何时断在笑涡处。 十二幅湘妃竹帘哗啦啦响成一片,李皇后拿起一旁的鎏金托盘,轻声道:“这是陛下差人送来的长命锁,说是特请青城山道长开过光的。” “我倒不希望是个男孩儿,是个女孩儿便好。” “希望她能一生顺遂平安,希望她能随心而活,不像我……” “祝姊姊能得偿所愿。”裴安懿垂下眸子,说着违心的话。 “安懿你就莫要骗我了。”李皇后放下手中的长命锁,“若是小家伙是个女孩儿,怕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是个男婴……怕是难活。” 信王绝不会允许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这个弟弟出生。新帝失权,不见得能保得住这个孩子。 裴安懿的衣袖被紧紧抓住,李皇后像是看透了什么一般,缓缓说道:“我虽出身乡野,但顶着这顶凤冠这么多年,有些事情还是看得明白的。” “你今日来此,想来不只是给我解解闷。”李皇后的手缓缓坠下,“安懿,你帮我瞒着这个消息这样久,我很感激。” “这红砖绿瓦里,吃得净是女儿家,吸花食蕊,本宫知道你处境艰难,为了保全自己,你想利用这件事做些什么,本宫也不会怪你。” “只是、只是……你是她的姑姑,若是个女孩儿,你、你能不能把她保下来…… 暮春的晨雾还未散尽,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裴安懿怔怔望着青砖缝里钻出的野棠花,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待王王阿花来的时候,只见裴安懿瘫坐在青砖上,倚着门框。 “殿下!” 声音惊飞了满树山雀,王阿花踉跄奔来。暖黄光晕里,裴安懿看到自己映在宫墙上的影子,像团被雨水打湿的残絮,正顺着朱红门框缓缓滑落。 “孤要当恶人了。” 她任由王阿花将自己冰冷的指尖拢进掌心, 剧咳来得猝不及防。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一样 猩红血沫溅上石阶时,喉间腥甜翻涌得愈发厉害,她摸索着去掩唇,却抓了个空。 空气冰冷又弥漫着浓稠的腥味。 “殿、殿下。”王阿花蓦然一颤。 “只是风寒,不要紧的”裴安懿随意擦了擦嘴。晨风卷起满地棠花瓣,掩住了青砖上蜿蜒的血痕。 王阿花抿了抿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裴安懿不想告诉她的,她便通通装作不知道。 一旁的人将周身的力都卸了下来,倚在她的身边,久久无言。 第70章 逼仄 永和八年暮春。 宫里青砖缝里渗出黏腻的湿气。蝉鸣比往年早了半月,嘶哑的鸣叫裹挟着沉甸甸的云翳,在长安城头织就一张暗青色的罗网。 入夏的第一日,太极殿藻井深处传来第一声雷鸣,震得太液池千尾锦鲤尽数翻出银白肚腹。 李皇后有孕的消息,是伴着五更天的梆子声炸开的。宫墙外的柳树上已落满各府豢养的灰羽信鸽。 消息一夜之间传遍长安,人尽皆知。 行宫外看守的侍卫加了一倍,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世家的态度变得极其微妙起来,尤其是李家,李皇后腹中要是一个男婴,怕是会完全放弃信王。 听说信王中途有亲自送补品过去,但被拒之门外。 皇帝的态度,可见一斑。 外面风云变幻,朝堂上暗流涌动,各方势力明争暗斗,闹得沸沸扬扬。然而,裴安懿的府邸却仿佛与世隔绝,一片宁静祥和。庭院中,微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映出一片温暖的光影。 王阿花穿着一件轻薄的纱衣,随意地躺在软塌上,鞋袜早已脱去,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她手中捏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杨梅,轻轻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口中蔓延,令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她一边嚼着杨梅,一边懒洋洋地晃着脚。 一旁的裴安懿不知道看什么,蹙着眉,手中的朱笔不停的圈点勾画。 裴安懿也大约可以猜到自己这个舅舅的想法,,即便这个婴儿不是男婴,他也会想方设法“变”出一个男婴来。 朝堂的把戏,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 信王眼下当然急,一个未确定的婴儿就让世家的态度如此摇摆不定,他怎么能不急。 杨梅冰酸的口感入肚,王阿花随手拿了床榻枕头下的帕子来擦手,却不想在枕头下摸到一沓纸。 “啊咧?” 她眨了眨眼,将杨梅核吐在一旁的小碟中,好奇地将那沓纸从枕头下抽了出来。 纸张有些皱,显然已经被人翻看过多次。她随手翻了翻,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很眼熟。 是她东行途中寄过来的几封信。 她是怎么写来着?啊对了,途中实在算不上太平,旅途匆匆荆棘丛生,她费劲脑袋也只能写下几句口水话儿来——三文钱的大闸蟹……流水账一般的信,实在没什么趣事儿。 翻愣着翻愣着王阿花指尖一愣,底下放了三张地契,其中一张是长安城外的一处宅子,地段虽算不上多么金贵,但却是清静得很,离着长安不远不近的,既方便入城采买些东西,又不会过分“热闹”。后两张便是两处铺子,一处在城内一处在城外。这三张地契写的都是她的名字。 夏雨欲来的潮气漫过窗棂,王阿花捏着地契的指尖洇出薄汗。最上头那张宅邸图样旁,工笔绘着几株垂丝海棠——恰是她去年醉酒时念叨过的,彼时她瞧着朝堂里这些事情,打趣道长安城里独有的垂丝海棠虽好看但可惜开在长安。 长安城里花都开得喧嚣。 王阿花皱眉,走上前去将手中的地契往前一递,出声道:“好好的我要这三块地做什么?” 裴安懿广袖下的手指蜷了蜷,鎏金护甲在青瓷盏沿划出细不可闻的锐响。她垂眸望着茶汤里浮沉的雀舌,想起了前几日苍耳子的脉案——无力回天,至多五载。 “你不是从前想开家武馆吗?我看到了几处合适的铺子,随手便买下了。” 面前人似乎真的信了这话,点点头,抽出一张来,“那这处宅子又是怎么回事?殿下莫不是嫌我住在这长公主府里聒噪得很,将我住出去图个清静?” 裴安懿眼中含着笑意,道:“自然不是,那处宅子不过是地段清静,孤在长安住腻了也想去别的地方住上一住。” 五年……只有五年,她总归护不住面前人一辈子,那便要早做打算,多置办些,倘若有一天大晟没有了她这个长公主,总归她还能有个去处。 话音刚落便听见外头女使来唤,今日月末,张沁沁来送的是本月底的账本。 穿堂风卷着账册哗哗翻动。张沁沁立在月洞门外,素白孝服被风吹得紧贴在身,像一株裹着缟素的翠竹,发间木簪也换了样式——从前是并蒂莲,如今成了单枝梅。 张沁沁清瘦了许多,王阿花一愣,对方反倒是先冲她笑了笑。 “殿下,可否移步书房?”张沁沁开口,声音还带着嘶哑。 不知道两个人在书房里商量着什么,总之那日之后张沁沁到府上来的次数越发的多了起来,。 她家殿下有事情瞒着她。 横竖她家殿下就是这样的性子,从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她是真的不大喜欢这样,若是想好了要生生世世都在一处,那便本就应该事事通达才对,没有遇到什么事情就把她撇出去的道理。 想罢,王阿花磨刀的手又加了三分力,细细想来 趁着日头大,王阿花拿出手中的长刀短剑,将其仔仔细细地磨了一边遍,长久在长公主府的安逸生活,叫她刀都有些钝了。 细细想来,许言锻的死其实大有蹊跷,譬如,入了大理寺牢狱必会搜身,那那包毒药是如何藏进她的口中的,又为何偏偏要选在她跟前自戕…… 李皇后有孕的消息她隐约晓得是自家殿下的手笔,只是如此逼着信王,是不是有点太过于着急了。等李皇后真正生产诞下了孩子,若是男婴,那信王的支持者们怕又会回到观望的态度,顺水推舟岂不更好吗? 再者,她九死一生拿回来的账本……王阿花思绪黏黏糊糊。 信王眼下利用私盐案敛财,那笔钱去哪里了?是贿赂?不,不对,她一直都想错了,信王上辈子之所以能安安稳稳的做到了太子登基,就是因为在李皇后没生产之前,他一直都是唯一的皇子,世家别无选择,只能扶持他……可若是世家有了第二个选择呢……一个年幼的婴儿岂不是更好当傀儡。 她一直觉得信王不会让这个孩子生下来,既然不会让这个孩子生下来,那自己殿下又为何要把消息散出去——李皇后若是能顺利生产,朝堂局势也可更加平衡些。 除非她家殿下在意的不是这个孩子。或许信王有个更保险的方法,不管这个孩子生不生得下来,他只要在这个孩子生产之前登基…… 忽地她神思清明,她家殿下竟是想逼信王反! 衣衫汗津津的贴在身上,黏腻得紧。王阿花望了望外面刺眼的阳光,长安入夏天气闷沉沉的,是下一场大雨欲要落下的前兆。 70-73 第71章 谋反 王阿花愈发的觉得重活一遭以后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见便已经到了入冬的时节。 后有孕,不在宫内,而是在郊外的行宫修养。新帝如今不知为何,忽然罢了早朝,已经有好几日了,不见群臣。 一时之间世家议论四起,人心惶惶。 信王那边竟然安静得很,没有什么大动作,裴安懿也多在府里,从前结交的女官和门生不常上门,偶有几个递帖子的,裴安懿也一概不见,好像真的是与世无争了一般。 只是张沁沁倒是经常过来。 暮色浸染窗棂时,裴安懿惯常倚在王阿花膝头小憩。炭炉煨着松香,将寒*气熨成一缕轻烟,氤氲在暖阁里。 如果不是王阿花她了解自家殿下的为人的话,她怕是也会被自己殿下如此这般悠闲自得的状态给骗过去。 她家殿下——之前偶然张沁沁说漏了嘴,她才知晓原来她东行的时候竟有死讯传回长安。 那个时候裴安懿大病了一场。 王阿花垂眸数着膝上人睫羽投下的碎影,忽觉指尖发丝微颤——那人正用玉簪梢挑弄她鬓角碎发,动作极轻。 如果不是王阿花她了解自家殿下的为人的话,她怕是也会被自己殿下如此这般悠闲自得的状态给骗过去。 她家殿下——之前偶然张沁沁说漏了嘴,她才知晓原来她东行的时候竟有死讯传回长安。 那个时候裴安懿大病了一场。 “殿下,若我真留在了东海没有回来……”她鬼使神差开口,半开玩笑道,话音未落便见簪尖顿住。 裴安懿静默如雪下枯枝,王阿花慌忙去寻补话,却听她忽然轻笑出声:“大约会如那个时候一样。” “病一场再好,然后继续去做孤该做的事情。” 烛芯爆开一朵金花,映得她眼底碎芒闪烁,“那晚孤梦见你沉在东海潮水里,发髻散作墨色藻蔓。惊醒时枕褥尽湿,许是出了一场大汗,又着了风,染上了一场风寒。” 王阿花垂眸不语,她之前问过几个女使,那一阵子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张小姐拿着令牌封了府。 若是一场风寒,张沁沁何必拿大封府? 王阿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打算戳破那层窗户纸 喉间哽住半声咳,却被裴安懿生生咽回,“后来孤想通了,既活过来,就要好好活,总得把该攥在手里的都攥紧了。” “争那个位置?” 裴安懿摇头,鬓边碎玉步摇撞出泠泠清响:“是去争孤该得的。上辈子孤是瞎子,任由豺狼啃嚼筋骨。这辈子……” 她偏要去争。 火炉中蹦出点点火星,风雪撞进半句未完的呓语。王阿花忽觉炭炉火光灼人。她家殿下早将棋局布入雪幕,只待一场春雷,劈开大晟的冻土。 世家大多不理解,堂堂长公主,身上流着李家和裴家的血——说是大晟最尊贵的女子也不为过,为何非要走上争权这条路。 哪有什么为何,他们不会问信王为何要弄权,不会问世家家主为何要弄权,如今一个女子想要弄权,他们便诧异不解。 你本可以弄花作草,为何非要去争权呢? 王阿花收回思绪,与世无争……她摇了摇头,这个词放在她家殿下身上是那样的不搭,但裴安懿眼下确实没有去见任何朝廷官员,最多办了几场诗会,请全长安的才子一道吟诗作乐,避世不出……越是平静,她就越是害怕,那场要劈开冻土的春雷,不知道何时会落下来。 想着想着,王阿花周身一紧,作为一个杀手的本能她还没有丢掉外面窗户前不知道是谁往自己的房里放了迷烟。 上一辈子是个杀手,身体能够很好的免除迷烟,但这次身体鲜少经历折腾,王阿花往被中一缩,用中衣捂住口鼻,再在枕头下摸出了一把小瞧的匕首。 大约半刻钟的时间,迷烟渐熄,周围毫无动静,似乎下迷药的人只是想让她好好睡一觉。 王阿花一歪脑袋,探出被子。 夜风卷着窗纱送来细微的声响。像是千军过境的铠甲摩擦声,又似春雨前燕群振翅的窸窣。她贴墙摸到门闩时,窗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声音很小,是一大队人马出动的声音,有序不紊。 王阿花穿着夜行衣,悄悄摸出了门,玄色夜行衣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眉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此刻长公主府甲胄的铿锵声正从巷口逼近玄武门。 她侧身闪入廊柱阴影,府兵校尉腰间佩牌映出“裴”字纹样。王阿花舔了舔后槽牙,长公主府的府兵……她隐隐有一种预感,或许就在今日。 玄武门城砖沁出的血腥气比预料中更浓。戍卫军阵列前,信王的鎏金铠甲被火把照得流光溢彩。 夜色如墨,玄武门前的石阶浸在冷月余晖中玄武门石阶上霜雾未散,宫灯在夜风中摇晃如豆。王阿花蜷在檐角飞兽脊背的阴影里,铁甲寒意渗进骨髓。远处传来铁靴踏地声,信王府的玄甲兵列阵如林,长枪矛尖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冷芒。 城墙之下两拨人正面相对,正是长公主的一队府兵,抵在玄武门前,沈蝶从众人中走出,寸步不让。 “殿下可知擅闯宫禁之罪?”腰间银鱼符随话音铮然轻响。沈蝶攥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身后府兵甲胄碰撞声此起彼伏。 “父皇病重已闭朝多日,今夜衣带诏秘传于本王。” 皇帝病了?什么时候病的?怎么没有一点消息传出来?王阿花蜷在檐角暗影里,指尖扣住瓦片缝隙 “既是如此,信王可有衣带诏?” “衣带诏此等重物,请谅本王不能示人。” “那就恕在下不能给殿下过这个城门。” 信王麾下铁骑已逼近门廊,马蹄碾碎雪碴的声响令人齿寒。沈蝶所领的府兵列成锋阵,长枪缨穗在风中绞成血色的结。王阿花嗅到空气中浮动的铁腥味,喉头不自觉地滚动。 两对人马对峙,正是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寒光凛凛的银箭从城楼上射出,划破夜幕。 城楼上的女子穿着浅绯色官服从城楼之上走出,火光盈盈,映在她的脸上。 大晟向来是文官调兵武官练兵,玄武门今夜值守的官王阿花隐隐有些印象,之前去接裴安懿的时候,在宫门口遥遥见过一面,似乎是……叫做任游,看着文文静静的一个女孩。 望着甲胄寒光凛凛,王阿花捏了一把汗,心中嘀咕,到底是一个舞文弄墨的文官,没见过血,能镇得住这样的场面吗? “信王殿下,要是再往前一步,就按照谋逆罪处。” “父皇病笃,衣带诏昨夜密传本王。信王语调沉沉,盔缨上的赤玉坠子随他抬手而晃,映得周遭人脸忽青忽白,“任大人若阻忠臣勤王,莫非与乱党同谋?” “若真为君侧之清,便请殿下退至三里亭侯旨——届时若见诏书,玄武门自当洞开。” 火光风声呼呼,女子的声音掷地有声。 “信王殿下执意踏过这道槛,便是将自身置于谋逆之刃下。”她嗓音清冽如淬冰,掌心却暗自攥紧了城墙斑驳的砖隙 王阿花窥见信王眸中那簇阴火倏然暗了暗。 本应是千钧一发之际,王阿花匿在房檐上忽然觉得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她不知道李皇后怀孕的具体月份,但信王如今想要入宫,怕是李皇后那边是要生了,如此才连名正言顺都顾不及了,急着入宫逼新帝退位。若是今夜里拿到退位诏书,那么不管李皇后那边诞下的是男婴还是女婴,都不重要了。 如果说裴安懿想要逼反信王,这一步已经成功了。 但……王阿花探出头去,仔细扫视了一圈。 长公主府上养着的府兵应当是尽数出动,府里怕是只留下了自保的死士守着。 不对,那她家殿下呢! 王阿花心头一紧,借着火光尽数扫视了过去,她家殿下确实不在这里! 那在何处? 王阿花的左眼抽了抽,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忽的火光撕开夜幕,火药爆炸的的方向正是皇后郊外的行宫。 王阿花手心生出丝丝薄汗,心中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只怕她家殿下兵行险招,不光是要逼着信王反,还想借力东风,一步到位。 疯了。王阿花心中低于了一句,接着周身运气,像只小燕一样飞身向行宫中走去。只愿还来得及。 城楼下依然僵持如死局,唯有更漏声自宫墙深处传来,滴答,滴答,似在数着谁的命格。 第72章 炘舒 裴安懿也是忽然得到的消息。 入夜,李皇后身边的贴生宫女忽然给她送了一张百子千孙图来正是那日李皇后绣坏的那张。其余的什么也没说。 宫女摸不着头脑,裴安懿却是心知肚明。 李皇后身边怕是没有心腹能信任,因而想告知她也无从说起。 “你得救救她。”那日,李皇后指着肚中的孩子,哭诉道。 裴安懿想了想,收下了那帕子,不动声色的将人扣了下来,再悄悄通过内应,将消息散给了信王。 若是信王不让她失望,那今日便会有所动作。 至于她自己……裴安懿穿着便服,带上止血补气的药,低调出城,去了行宫。 偌大的宫殿外,守门的女使道说,皇后今日吃了午饭便早早歇下了。 裴安懿颔首,不动声色道:“许是姊姊闷了,唤孤来说说话。” 偌大的宫殿里空空荡荡,李皇后支开了所有女使,裴安懿快步走去,上首的小榻子上空空荡荡。裴安懿扫过偌大的寝宫,忽然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绣金履尖碾过底下的玉砖,她不动声色的加快了脚步。 皱着眉头,急急走了两步,裴安懿腰间的玉环清脆作响,终于在屋子后门的角屋里,看到了满身是血的李青。 手边还放着一盆热水,一碗红糖鸡蛋。 “你……”裴安懿不嫌血污,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斗篷下摆扫翻了铜盆,暗红血水泼在青砖上蜿蜒如蛇。襁褓中传来微弱猫儿似的哭声,她这才看清那是个浑身青紫的早产婴孩。 “你疯了!”她压低声音急叱,指尖触到婴儿冰凉的小手,“未足月的孩子,连太医都不传就敢——”急斥道。 “等不得”李皇后涣散的目光突然迸出星火,攥住裴安懿衣袖的指节泛出青白,“他们既要我母女性命,我偏要……留下这个孩子……”话音未落,外间突然传来嘈杂声,隐约听得“信王”、“兵甲”等词。“救……我信你,救救她……救……救她”说着便把怀里一颗血淋淋的小婴儿送了上来。 “不这样,等到足月……我哪里还能见你?”李皇后满脸汗水发丝贴在脸上,国母的样子荡然无存——或许她本就不该走上那个位置。 “东边的观音阁里有一处通往宫外的密道。” 这处密道是先帝还在时专门修建的,知之者甚少,她如今自己是出不去了,可至少…… 裴安懿觉得,面前的女子真的是她在宫里这么久见到最蠢的人,连三岁小孩都比她聪明……唯一的那一点聪明劲,全用在了这上面。 鬼使神差也好,恻隐之心也好,裴安懿当机立断解下斗篷,将婴儿贴身裹在怀中。冰蚕丝面料沁着龙脑香,恰到好处掩住血腥气。李皇后死死捂住女婴的嘴,不让她发出啼哭声。 肚子没了,横竖产子的消息是瞒不住的,裴安懿将染了血的帕子塞回李皇后的手心,低声说了句:“装难产。” 接着便向外疾呼:“来人——” 话音未落,西北角骤然腾起火光。浓烟裹挟着松油气味窜入殿内,顷刻间喊杀声与兵戈声混作一团。裴安懿抱着婴儿退至暗处,忽见雕花窗棂外闪过道熟悉身影。 “阿花!”她压低嗓子唤道。 黑影应声翻窗而入,腰间别着柄玄铁短刀。 “火油泼在西边角楼里,侍卫都被引去救火了。” 火是王阿花放的,一路上看到信王源源不断赶来的府兵,王阿花心中就料到李皇后应当是要生了。 外头新帝的亲卫和信王的府兵打得不可开交,剑拔弩张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屋檐上狸猫般掠过的身影。 行宫弯弯曲曲,王阿花在各屋顶上疾走。她一次也没有踏足过内宫,要一间一间的找人实在是浪费时间。没有片刻犹豫,王阿花咬开身上的磷粉囊,琥珀色的粉末顺着琉璃瓦的缝隙簌簌落入殿内。 工匠为了彰显天家气派,连角房都用的是极好的红楠木做的房梁。 “对不住咯。”王阿花在心底暗道一声,确定底下没人后,她摸出火折子轻吹。 火星坠入磷粉的一瞬间,整座角房轰然升起蓝色焰柱,大火弥漫,漫天烟尘叫人睁不开眼睛。 这火起得蹊跷,但宫人们有的高呼走水,奋力施救,有的四散逃命,惶惶不安。 王阿花趁乱混入奔逃的宫人之间,不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李皇后的寝宫。 形势不等人,裴安懿转身欲走时,忽听得李皇后微弱的声音:“名字” 裴安懿脚步微顿,望着窗外冲天火光,只见得身后染血的指尖突然攥住襁褓一角,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火光明灭间,裴安懿看清她眼角蜿蜒的水痕。 “让我再”皇后破碎的尾音湮灭在婴儿骤然响起的啼哭里,她慌忙用掌心捂住孩子口鼻,却对上了女儿琉璃般清透的眸子,喉间溢出一声困兽般的呜咽。 窗外漫天火光,李皇后嘴唇微动,在裴安懿的手心画了画。 是炘舒两个字。 裴安懿颔首,轻声道:“炘舒,是个好名字。” 王阿花有些焦灼地叩了叩窗,留给这对刚见面的母女做道别的时间,不多了。 锦被下突然伸出一截藕臂,婴儿无意识地攥住皇后散落的青丝。裴安懿闭了闭眼,用藏在玉镯子里的软刃割断那缕纠缠的发丝。发梢被小婴儿紧紧攥在了手里塞进襁褓时,她望见皇后带着笑意的眸子——眸中的光亮点点,像是在太液池畔放走的河灯,明明灭灭便要沉入永夜。 王阿花给裴安懿罩上严实的面纱,一手将婴孩二人穿行在浓烟弥漫的回廊间,王阿花在前头引路,不时用短刀挑开燃烧的帷幔。行至观音阁前,忽闻身后传来厉喝:“拦住她们!” 浓烟中突然刺出三柄钩镰枪,王阿花旋身将裴安懿推至廊柱后。玄铁短刀与枪头相撞迸出火星,她借着反震力道跃上横梁,却见八个玄甲影卫正从庑殿顶包抄而来。短刀劈断悬铃金线,十二只鎏金铃铛暴雨般砸向追兵。 王阿花突然解下腰间革囊,将满袋马厩顺来的草料撒向身后。干苜蓿混着磷粉遇见火星,霎时在狭窄烟道内爆出火墙。追兵的惨叫中,她扯着裴安懿跃出排烟口,却正对上前方拐角处的弓弩手。 “小心袖箭!”王阿花鱼跃而起,玄铁刀劈开箭矢的瞬间,自己的左肩被划出深可见骨的血痕。 裴安懿反手拔下金步摇掷向追兵,趁对方闪避时推开暗门。密道阴湿的寒气扑面而来,她最后回望一眼火海中的行宫。 “快走!”王阿花推着她钻进密道,玄铁刀在石壁上擦出火星,“信王的人要封山了。” 暗河潺潺水声里,婴儿突然发出微弱的啼哭。裴安懿将襁褓又裹紧些,冰蚕丝斗篷掠过青苔斑驳的石阶,在黑暗中泛起月华般的微光。 第73章 密道 暗河在幽深的岩壁间呜咽奔流,水汽裹挟着铁锈般的血腥味黏在人鼻腔里。王阿花整个人斜倚在湿冷的石壁上,左臂被撕开的衣料下,暗红正顺着指缝汩汩涌出。她咬紧后槽牙将布条又勒紧半寸,勉强止住了血。 许是因为湿漉漉的腥味儿味道实在难闻,婴儿的啼哭突然刺破死寂。在密闭的甬道里,这声音裹着水汽来回冲撞,震得人耳膜发疼。 裴安懿僵立在五步开外,金丝牡丹纹的宫装早被血污浸透,头上的金钗在混乱中不知道掉到了何处,散乱青丝垂落在怀中襁褓上。那团温软在她臂弯里挣动着。 两两相望,相顾无言。 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还是王阿花叹了一口气,服软似的开口道:“这孩子……哭得真响,真有劲儿。”冷汗顺着眉骨滑进眼尾刀疤。她盯着裴安懿发白的指节,“若是我没来” “要是你不来,就不会受伤。”裴安懿望着她左臂处的殷红道。 这一口气没叹完,王阿花闻言觉得自己胸口堵得慌。 岂有此理!面前的人简直是一块朽木,一块浑然天成刀枪不入的朽木。 “若是我不来,你今日都不一定能从行宫里出来!”王阿花气不打一处来,却又舍不得说些什么重话,只得鼓着一张嘴。 “我同你说过什么?殿下莫不是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以后是要和你在一处的,在一处是什么什么意思?用我们那里的话来说,就是生同住死同穴。” “你我身份有别,我是不稀罕死后入什么皇家陵墓,但我们两个活着在一处,你便要事事知会我一声。” “今日之事凶险,我虽知道你必有后手,但难保有个万一,万一你涉险回不来了呢,你可有想过我的处境?” 王阿花气得双手微微有点发抖。一连串的诘问似是在打火枪一般蹭蹭蹭窜了出来。一连串问下来就连刚出生的婴儿都止住了哭声,好奇地探出脑袋来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瞅去。 裴安懿望着面前的气鼓鼓“小河豚”,竟一时之间不知道要作何言语才好,看她那架势,自己似乎是犯上了顶顶难恕的罪行,但……但此事凶险,自己分明只是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见面前人不作言语,王阿花更加气了,走上前去青砖甬道里浮动着潮湿的霉味,火折子幽蓝的光晕掠过石壁,忽明忽暗地映出几具森然白骨。王阿花靴尖踢到个锈蚀的铁凿,叮当声响惊得她后颈发麻——那具蜷缩在墙根的骸骨指骨间还攥着半卷帛书,经年累月的血迹在泛黄绢帛上晕成黑褐色。 最近那具骸骨颈间勒着的铜链,链条尽头的铁牌刻着“丙戌年营造司”字样。 “这些是先帝还在时修陵的工匠?” 裴安懿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王阿花讥笑一声,“所以天家贵胄,生来就踩着白骨往上走?”她故意用染血的刀尖挑起骸骨衣襟,零落的金丝银线在尘埃中闪烁,“就像现在,想要拿这个无辜婴儿的命去争那个位置?” 王阿花不知道胸中莫名的情绪从何而起,她知道,走到这一步,她的殿下完全可以去争,一个人的欲望和野心不需要有什么理由,但她……但她就是对现在这样觉得莫名心烦。 她讨厌这种权术博弈,讨厌视人命为草芥。 她前世为这些虚无缥缈的而死,有多少人同她一样为这些东西死去? “其他人呢?其他人也是会喘气的白骨么?” 裴安懿的睫毛在火光里抖了抖,襁褓绸缎被她攥出蛛网般的褶皱。那些白骨脚踝上生锈的铜铃忽然无风自动,叮当声裹着婴啼在甬道里层层回荡。 “孤见过先帝活埋匠人时的血泉,”她突然开口,“那时孤还小,那些血能漫过孤的靴底。” 王阿花听见裴安懿极轻的叹息:“孤总想把你留在安全的地方。” “孤真的很害怕,会想前一世那样,你也变成这种肮脏博弈下的一副白骨而铺路——”清冽的声音中传来不易察觉的颤抖。 话音戛然而止。甬道深处传来铠甲碰撞的闷响,火把的光晕在转角石壁上投出扭曲暗影。裴安懿猛地将襁褓往怀中收紧。 王阿花缓缓撑起身子,染血的刀刃在黑暗中泛起一线殷红。她朝裴安懿做了个口型。 裴安懿凤眉微蹙,摇摇头。 她安排的人在行宫外头,此时应当在密道之外。 两人缓步朝前走去,只见出口光亮处,逆着光站着一个人影。 “太妃?”王阿花惊讶出声。 面前站着的,竟是蒋老太妃。 还不等王阿花说出别的话来,前面的人忽然发难。 乌木拐杖破空时带起沉闷风声,王阿花侧身避让的刹那,杖尾竟在石壁上凿出浅坑。飞溅的青砖碎屑擦过她脸颊,露出殷红。 蒋老太妃不愧是将门之女,当年带过兵跨马执刀上阵杀敌过的人,可当得上是宝刀未老,若是王阿花没受伤,或可试试过上几招,可如今她左手使不上劲儿,又带着一人一婴孩…… 铛! 手中的短刀横架住泰山压顶的劈砍,王阿花单膝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蒋老太妃白眉倒竖,拐杖突然变劈为戳,杖头寿星公的笑脸正对咽喉而来。王阿花旋身滚地,听得身后石壁“咚”的闷响,杖头偏了三寸,堪堪避过她。 对方并不想取她性命。 两三招过下来,蒋老太妃眼中竟闪过赞许,道:“果然,之前看你身段便想试试你了,果然没有看走眼,老身许久没看到这么好的苗子了。” 王阿花闻言身形一滞。她也是听着蒋老太妃的威名长大的——多少习武之人仰慕蒋老太妃,想要见其一面,如今她非但见了,还有机会同其过招,还得到了其赞誉! 虽然在当下不太合时宜,但说实话,她心中没有一点隐秘的雀跃那时不可能的。 她出息了,她可太有出息了! 裴安懿上前一步,泠泠开口道:“孤听闻蒋老太妃不问世事已久,今日倒是稀得一见。” 这密道当是先帝还在时所修,不知其中具体事由,不过蒋老太妃毕竟是先帝的妃子,知道也算合理。只是蒋家人丁凋敝这几年这个太妃几乎是不问世事,没道理眼下这个紧要关头掺和进来。 “你们这些孩子舞刀弄枪的老身没什么兴致。”蒋老太妃手中的木拐杖“噔噔”作响,中气十足地问道,“那个娃娃,你打算如何?” 未等裴安懿回答,蒋老太妃自问自答道: “你既费劲心思地将这婴孩带了出来,相比是不会杀了他。莫非是……想除掉信王,学那吕雉,垂帘听政?” 【终章】 第74章 愿岁岁年年,如今朝 “不,不对……老身要是还没老眼昏花的话,方才分明看到这是女婴……”半息之后,面前的老者忽然爽朗大笑起来,“竟是这般。” “竟是歹竹出好笋,生在皇家这般心地,难得难得……”一声叹罢,蒋老太妃望向面前的两人,似乎是在沉思。 片刻后,起身让路,大笑道:“也罢也罢,终归是老身老了啊。” 洞口处传来影影绰绰的光晕,照在昏暗逼仄的密道中,越是往前,越是有新鲜湿润的空气,越是有淅淅索索的虫鸣鸟叫声,越是有生气。 好像洞中的累累白骨,不过是一瞬即的幻觉一般。 自己当年没有做成的事情,当年不敢做的事情,或许这些小辈真能做成,蒋老太妃看着自己布满皱纹的双手,浑浊的眼中透出一丝精光,或许自己真的老了,但长江后浪推前浪…… 且说信王那边。 李皇后产子的消息本就是裴安懿故意为之放出来的,他的谋反自然也在意料之内,谋反这件事情嘛,从古到今主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抢占先机,最后武力逼迫,方成大事。 而信王,今夜既没有出其不意,更是未曾抢占先机,要说武力,信王的兵士兵分了好几路,谈不上武力很足,最后自然也成不了大事。 在玄武门之外,被裴安懿的府兵拦了下来,又有御林军提前赶来支援,故而迟迟未能攻进去半步。 王阿花同裴安懿两人从密道出来后,在城门外临时买了一匹马,二人旋身上马,在长安的街道驰骋。 马蹄扬起阵阵尘土,天光将将透出一些亮光来,远处传来打更人的声音,大多数百姓还在沉睡,但也有些包子米面铺子,已经早早的开张了。 今日的长安同以往没有丝毫不同。 今夜宫中发生的种种凶险之事,并未对百姓的生活产生丝毫余波。 历史就是这样,无论是朝代更迭,还是新帝登基,百姓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玄武门外的金甲之声太过遥远,不如手中的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来的实在。 待到两人赶到玄武门之时,信王的亲兵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王阿花搭箭拉弓,将矛头对准了人群之中穿着黄金软甲的那位。 瞄准、拉弦——撤手 箭鸣划破长空,信王头上戴着的銮金发冠应声断成两截,王阿花手上足足用了十二分的力道,信王受力不稳,向着左边栽下马去,被团团围住。见败局已定,王阿花回身望了身后的人一眼,只需一个眼神,便懂了身后人的意思,方继续驾马,朝着长公主府奔去。 …… 信王谋反,天下皆知,但如此凶险的一夜,王阿花知晓,天亮之后也不过会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又一桩谈资罢了。王阿花将手中的绳拧得更紧了些,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参与到“历史”这两个字中。 思绪晃晃然又无端生出了那么点期望来。 会不会千百年之后,她的名字可以写在她家殿下的旁边,她家殿下的功绩会被人称赞,而在立庙设祠之际,她还能做她殿下身边的那桩泥娃娃,守着她的殿下…… 永和八年暮夏,是大晟多逢变故的一段时间,帝崩后薨,后生前虽怀有身孕,但听闻难产未能诞下一子。信王起兵谋反死于乱战之中,新帝太年轻就得了疾病,还没来得及开枝散叶,裴家皇室本就人丁不旺,一夜之间,竟只剩下裴安懿一人可堪重任。 士大夫一流一向讲究正统,再不情愿也纷纷上书,希望裴安懿能站出来监国。 上书的奏折直接送往了长公主府,王阿花一面给怀里的小婴儿喂着米糊糊,一面看着裴安懿在奏折上圈圈点点。 虽说她念书晚,但亦是识得几个字的,王阿花凑过头去,只见奏折上全都是连年的“监国”之请。 王阿花知道,她家殿下是断然不会答应。 要做,就要不留余地的做,裴安懿不想要这种不上不下的监国名头,她既要实权,也要实名。 鲜少不见人的李太后,在听见裴安懿要登基的消息的时候,佛宁殿的大门才终于打开了一点。 那扇朱漆剥落的宫门只打开了一条缝隙,恰如自己这个母亲这些年来对世事的态度——半开半掩,似关心又似漠然。 裴安懿站在殿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子。 “殿下,太后请您进去。”老嬷嬷佝偻着背从门缝中挤出,浑浊的眼睛里藏着审视。 裴安懿抬了抬下巴,示意侍卫留在外面。迈过门槛时,她闻到了熟悉的檀香味——她这个母亲身上永远带着这种气味,像是要把自己腌制成一尊佛像。 殿内光线昏暗,李太后背对着门跪在佛龛前,灰白的发髻上只簪了一支木钗。供桌上的香炉里插着三炷新燃的香——看来早知道她会来。 “儿臣参见母后。”裴安懿行礼时故意加重了“儿臣”二字,声音里带着刻意为之的疏离。 李太后缓缓转身,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新帝大驾光临,老身有失远迎了。”她嘴角挂着笑,眼睛里却结着冰。 “母后说笑了。”她直起身,没有接老嬷嬷递来的蒲团,就这么站着。 李太后轻笑一声,“探望?还是来看看我这个老太婆会不会在你登基大典上闹出什么乱子?” “恭喜你要当皇帝了。”李太后忽然说,声音轻柔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我当年怀你时,太医都说是个皇子。结果”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女儿,“生出来却是个公主。” 这个故事她听了二十四年,如今再也刺痛不到她了。 “可惜父皇看不到我登基了。”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 “哀家也很疑惑,为什么明明是装病引蛇出洞,为何先帝会真的驾崩呢?” 裴安懿冷声而笑,不做正面回答,只是丢下一句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要说裴氏父子,作恶多端之事……她隐隐查到了些蒋家当年的秘闻。 所以当蒋见夏想要侍疾的时候,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大局尘埃落定,就在裴安懿一面料理帝后丧事,一面处理政事的时候,久住在府上的苍耳子忽然前来告辞,说是要像她师门众人那般,远游四海,治病救人。 永和九年年初,在料理完帝后丧事之后,裴安懿成了大晟的第三十九位皇帝。 虽有几位迂腐不堪的士大夫跳出来反对,但朝中已有女官之说,既然女子可以做官没道理不能治国,这些士大夫虽言之凿凿,但到底式微,加上朝中一些个耳聪目明的世家,看出来裴安懿此人的雷霆手段,知道投效明主,于是早早转了向。 裴安懿多年的谋划布局终于这这一刻见了效。 登基之事虽有异议,但没出什么大乱子就是了。 史书有载,登基那天,天空中忽然出现福相,有凤凰带着数百只鸟儿来贺,大晟百姓将其视为福报。草原各部听闻消息,多伦可汗送来了上百只牛羊相贺,随后草原与大晟相互开市,互通有无,一来二去,边境多有中原人同草原各部通婚,两族关系越发密切。 当然,这些只是史书人模狗样的记载,至于之际情况嘛…… 张沁沁费了一番心思从一个西域商人那边买来了一只红腹锦鸡。 登基前夜,挑着小油灯,王阿花张沁沁两个人蹲成两团,在王阿花的小院儿里,照着古籍中记载的样子,用细线将箩筐中百鸟的羽毛系在这种肥肥的红腹锦鸡身上。 所幸这只大肥鸡在登基当日没有辜负张沁沁和王阿花两个人的辛苦,一鸣惊人。 天降异象的消息就这么传开了,加之裴安懿推行了许多利民的政策,她这个皇位,坐的越发的稳当了。 …… 至于多伦……那家伙是送来了不少合理,上百头的牛羊,派使者送来文书,文书前面先是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贺喜的话,而后是一些商议开市的事情,说的都是些正经事。 可世人不知道的事,文书之下还有一封文书,上面言简意赅地写着: “箱子里面是给你们的礼物,是我们草原人的特产,记得在没人的时候打开。” 这个“你们”用得就*很微妙,代表着这份礼物不仅仅是裴安懿,连王阿花也有份。 出了上百头牛羊以外,多伦从草原还远远地送来了一个大大的木箱。 本着对这位短暂的当过“情敌”的人的警惕,裴安懿不可谓不谨慎,她先是支走了王阿花,再一个人将这箱子打开了。 只见这大大的箱子里面,先是放了几十本厚厚的绘本,至于绘本上的内容……后来王阿花见了这绘本的内容,觉着其精美程度,远胜张沁沁送给她的小册子。 当然,除了这些绘本之外,箱子里还装着几身衣服,有草原那边西域舞娘的一些各色裙式,亦有……亦有一些中原这边没见过的清透衣衫。 这些衣服和这些小册子放在一起,其用途便不言而喻了。 以至于王阿花晚上推开房门的时候…… 又是新的一年,庭前的老柳抽了新芽,枝条垂落如碧玉帘栊,风一吹,便簌簌地晃。王阿花踩着梯子,将最后一条红绸系上最高的枝头,绸带在风里舒展开。 她回头,见裴安懿倚在廊下看她,手里捧着一盏温热的屠苏酒,眼底映着满树红绸,笑眯眯地望着她 史书会怎么写呢,王阿花跳下梯子,拍了拍手上的尘,忽然想到。 她仰头饮尽杯中酒,再低头时,唇上沾着酒渍,亮晶晶的。她凑近,在裴安懿耳边低声问道:“昨晚的衣衫,是从哪里来的,我怎么之前从没见殿下穿过?” 裴安懿挑眉,还未开口,便被王阿花打横抱起,惊得袖中藏着的糖糕撒了一地。廊下灯笼摇曳,照见两人交叠的影子,和满树红绸上墨迹未干的字—— “愿岁岁年年,如今朝。” ——而史书如何写,又有什么要紧? 她只要她的殿下,平安喜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