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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风行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恶源二


    “……你有什么想问的, 现在问吧。”


    顾连绵侧头看向旁边开着车的男人,轻声说道。


    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天也已蒙蒙亮起来, 绚烂的朝霞肆意在天际浓墨重彩,惊鸿一瞥,煞是好看, 马路上车辆稀少, 抬目望去, 满目尽是空旷。


    天, 终于亮了啊……


    一丝丝劫后余生式的安宁与喜悦在二人心中慢腾腾地升起,不甚浓烈,却格外幽静芬芳, 一时谁都不想打破这久违的平静。


    “连绵你看, 朝霞,好不好看?”


    方衍之盯着远方的天际笑,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暖红色的霞光, 也似盛满了人间所有的光明与希望。


    一人、一瞥,光芒万丈。


    “我觉得特别好看, 朝霞特别好看, 你比朝霞更好看, 就是特别特别好看。”??


    他怎么总是不按套路出牌。


    顾连绵被这句不怎么合时宜的情话堵得一愣, 却也惊艳于那人低声细语时的认真。


    但……他不是应该问些别的什么吗?


    她方才也向赵局请示过了, 得了首肯, 一部分的东西还是可以让他知道的。只是看这人现在的表现……又是个什么意思?


    “你不想问点别的?”


    她试探着抛出了一句, 留了神去打量那人的细微神色, 甚至于连她刚放下没多久的专业知识都调用出来了。


    方衍之自然不可能没发现, 唇畔的融融笑意未减半分,在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


    这人,一颗好好的心都长成了藕,也一点都不嫌累。


    ……还是个小没良心的。


    好歹家里也有他这么个上的厅堂入的厨房的“家室”,说去拼命就去拼命,英雄得很,真当他有什么当鳏夫的癖好吗。


    方衍之缓缓将车靠边停了,这才侧身去看她:“之前想,现在不想了。”


    得,如今顾连绵是彻底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了,别看她平时精明得很,一遇上这人,还是会偶尔“浆糊”一下的。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的吗?”


    从他的面部表情来推断,面部肌肉放松,可见情绪并无较大浮动,眼睑微缩、眉尾下移,笑也不是勉强出来的,他总不能是真的心情还不错?


    什么道理?


    顾连绵越琢磨越头疼,顿觉这人远比那些罪犯难搞多了,可再怎么说……她就放在心上了这么一个人,也不能不管,硬着头皮也得琢磨啊。


    ……可真是造了孽了。


    她想过这人可能会生气会失落会疑惑的非让她说出个五六七来,她将所有的应对之策都通通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该说什么也都想得差不多了,哪料到他怎么是这么个态度,这让她怎么办?


    顾连绵现在以头抢地的心都有。


    恶劣的方某总算是忽悠够她了,也算为自己这么长时间的担惊受怕小小出了一口“恶气”,这才收了笑。


    “是啊,我想知道。”


    他半阖着眼撕糖纸,表情平静非常,也难得地淡然,锋利的眉眼竟硬给他漾出了一股子温柔气来。


    “当然,这些并不是源于我的好奇心有多重,或是我要逼迫你做什么,你是我的伴侣,更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去做自己想做一切事的权利,我只会支持。我爱你,却也尊重你,尊重你的所有选择和追求,只不过我到底是个凡夫俗子,有时免不了会有点小情绪,并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何况……如今看来,你应该是有什么别的任务,组织有纪律我明白的,我不问了。”


    他坦然地将一颗心明晃晃地剖白了出来,捧到她面前去,真诚地道出了心中所有想法。


    顾连绵一早便知道,这人骨子里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除了那像海一般的理解和包容,他还是个很懂得去沟通和交流的人,绝不会让偶尔出现的瑕疵放大成裂痕。


    “我真正想知道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真相和秘密,只不过是想确认你会不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危险罢了。”


    “我怕你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安危,怕你拿我最珍贵的东西去开玩笑,连绵,我怕的真的很多,从始至终,我求的只是你的平安而已,只要你平安,其他什么事情我都可以不管,你明白吗。”


    “我明白。”


    她道。


    她明白的,她一直明白,可她不见得能做到,有些事,她身不由己,与恶魔厮杀,地狱之畔徘徊,平安二字,她保证不了。


    “你不知道,昨天大半晚地我就看你那么跑出去我是什么心情?每次你涉险时我到底有多害怕,我可以不知道你的事,但你最起码得让我护着吧。”


    说到此处,方衍之显然是有点激动起来了。


    “退一步讲,就算我不在,你怎么敢那么冒险,如果杨达向你开枪时我再晚来一步,我根本不敢想象现在会是个什么结果,别人的命是命,你能去义无反顾,那你的命就不是了吗?这一点,我还是挺生气的。”


    “……对不起。”


    她被这一番控诉堵的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低着头道歉,秀美的面上短暂地出现了一两秒的无措,一闪而过。


    是的,无措,也只有在这个人的面前,她才有资格出现这种情绪,当她披上铠甲去战斗去厮杀去挡在别人身前时,她是无所不能的天才,是不能后退的战士,没有软弱没有茫然,无坚不摧,不伤不痛。


    除了这三个字,她能说些什么呢,去解释去反驳吗?那人说得哪句不对,她习惯了一个亡命之徒的身份,却总是记不得自己……已是有了牵挂的,纵有万般无奈,也总得拼尽全力留给他一个交待,终是不能像以前那般无所顾忌地胡来了。


    “这次就不跟你计较了,下不为例。”


    方衍之笑笑,眸中有深情无限:“你知道的,我一向对你也生不起什么气来,反正我是认栽了,你可别仗着我爱你就可劲的欺负我,连绵……答应我件事呗,以后好好顾着自己,别再让我提心吊胆的了,真的。”


    “我答应你。”


    顾连绵郑重其事地点头。


    她虽还是不能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切结束后她还有命去给他一个未来,但……她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活下去。


    为了他,活下去。


    把那些恶魔都关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让亡者安息于地下,让生者沐浴着阳光,和他一起,在余生的鸟语花香、饭香阵阵里,像个正常人一样,平静,而安宁地……活下去。


    “虽然你说你已经不想知道了,但我想,如果我说些什么的话你还是愿意听一听的……你猜的没错,我的确是有别的任务,所以才从桐城调到了这里,之前瞒着你不是故意,是因为未得允许不能随便泄露,不过现在……”


    “青城这边的局势愈发的严峻,你作为青城市刑警队的队长,早晚要参与进来这场硬仗的,所以我打了报告,赵局也批准了,你回去之后他应该会叫你过去一趟。”


    顾连绵顿住,看着方衍之的眼神微微有些忧郁,又显得格外的忧心忡忡,一双黑眸深邃非常。


    这人为什么就非是要趟进这趟浑水里呢,一旦踏入,绝对无法回头,那些裹挟着着世上最黑暗最肮脏的漩涡,无论是恶龙还是屠龙者,谁又能干干净净完好无损地爬出来呢。


    正是因为一开始心中就无比明了,所以从私心里,她才无论如何也不想、不愿让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染上了那一身的乌黑。


    “三年前桐大的案子后我加入了桐城警队去参与调查,因为当时那些连环案能做成那个水平定然不可能只有安停舟和杨达两个人参与实施,然而在我们追查的过程中,却意外挖出了一个藏在他们身后的巨大团伙和一些更为隐秘和可怕的阴谋。”


    “因为这件事的影响太大了,所以后来经高层一番争论后成立了特别调查小组,一直在机关的各个部分秘密追查,原来的副组长牺牲后我接任了他的职位,至于我为什么会笃定鹏程有问题,这就是我的消息来源。”


    方衍之凝眉,他没有想到,她担负着的担子……居然会是这么的复杂。


    他仿佛已然预感到那张隐没于黑暗的,巨大、密不透风、充满了罪恶的蛛网,盘根虬结,从城市里那些隐秘的地缝里钻出来,无孔不入,缠绕成一团又一团,从而构成整个城市的毒瘤。


    “团伙?还有那个可怕的阴谋,是什么?这个可以说吗?”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叫做‘零’的毒品?”


    顾连绵问道。


    “零?”


    方衍之眼神一凛,倚在椅背上的身子瞬间坐直了:“我知道,我和萧挽肖煜三年前参加过一场‘清零行动’,缴得就是这种毒品,你的意思是……那个背后的团伙,跟‘零’有关系?可我们当时那场行动不是已经把那个窝点一网打尽了么?难道还有残余?”


    居然跟“零”也扯上了关系,这件事的复杂程度还真是超乎他的想象。


    零,顾名思义,是一种纯度极高的新型毒品,理论上可以做到受感度将近接近于零,甚至不用吸入不用注射,仅仅通过接触皮肤就可以使人快速上瘾,这就是它“零”的名字来源。


    十七年前,在技术远远落后于如今的年代,居然让一个在化学领域赫赫有名智绝超群的博士研究出了初步成品,幸而还未来得及批量生产,此人就被警方抓捕。


    当时这种毒品一出,曾掀起过一阵的轩然大波,一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但因传播的面不广,政府又大力打压,是以时间一久也就销声匿迹了。


    却在而后的几年,“零”的配方又落入了有心者的手里,因为残缺不全,又一直没找到像最初那个博士那样在制毒上造诣那么高的人,所以后来的团伙被巨利诱惑而不断制作,造出来的却都是残缺品。


    这时他们想到了用活人来试毒,孩子更适合实验并且更易于控制,于是他们便实施绑架,首选便是那些无父无母或是被放任不管的孩子,其次再是那些家里无权无势的,因为这样就算失踪了也不见得会有人去找。


    而鹏程的最初创始人程鹏,正是当时那个制毒团伙的参与者之一,他利用自己的上市公司做幌子打掩护从而洗那些来路不正的黑钱。


    程浩子承父业,却不如他的父亲老辣,眼看破绽百出警方将要顺藤摸瓜上来了,他一时无法,这才想出了谎报自己女儿被绑,佯作受害者以转移警方视线的办法。


    人性,有时真的不可直视。


    “是,是有残余。”


    这下换着顾连绵直勾勾地盯着天边的霞光,眼底一片寒凉。


    “因为人的贪欲是无限的,一个团伙被一网打尽了,下一个,下下一个,会如雨后春笋一般地冒出来,配方或者早已不是原来的配方了,那些逐利者的心却只会越来越黑,程鹏、程浩、安停舟,还有他们背后的团伙,他们为一己之私犯下的一桩桩恶,有的近在眼前,有的已过去了许久被人遗忘,但,我们,都得记在心里。”


    第62章 恶源三


    ……


    最后的结果果然不出顾连绵所料, 安停舟和杨达还是跑了,并没有让穷追不舍的吴焱和极力配合的其他同志追上。


    不过原本……她也未准备现在就收网的,她还需要通过安停舟, 将那些在暗处深埋的参与者,企业,各个机关里的“暗桩”, 背后的所有据点, 一一刨根究底, 一网打尽。


    这一切, 两代警察为之抛头颅洒热血、多少人殚精竭虑的心血,绝非能朝夕之间一蹴而就。


    毕竟那么艰难的路都走过来了。


    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去等。


    还有就是——


    虽说两个逃犯仍旧未能落网,但不管怎么说……这场旷日持久、棘手非常案子总算是破了, 市局里没了那些丢孩子的家长们来天天哭天抢地, 整个局里的人被吵大的头也幸得恢复原状,清净了许多。


    再加上得知萧挽状况转好的消息,队里上下顿时一片欢欣鼓舞,浩浩荡荡的一帮子人在下班后就跑去开起了庆功party。


    地点……非常之简单粗暴——跟市局隔了两条街的烧烤大排档, 高端大气上档次,沉默低调有内涵, 堪称中年油腻老大叔忠实之友。


    ……


    “哎方队方队, 今天我可得好好敬你一杯。”


    一身腱子肉颇为壮实的吴大海端起杯子, 嘿嘿地憨笑:“多亏了你, 这才把兄弟们从这水深火热里解救了出来, 方队你可不知道, 我都好几天没回家也没跟家里联系了, 我老婆差点以为我死在外面了呢, 先干为敬, 先干为敬。”


    “谁不知道你吴大海是个妻管严,你要再不回去,你老婆怕是要把你撕吧了吧,这你还真要谢谢人方队,救命之恩啊。”


    几桌子的人喝得高兴,开始毫不留情地疯狂调侃,霎时一片哄笑之声。


    “就是就是,我听说了,上次她老婆都跑公安局门口堵人来了。”


    “据说还拎着拖把杆子撵了他三里地。”


    “哈哈哈……我的天,老吴你也太怂了……”


    ……


    由于顾连绵身份的特殊与不可公开,所以明面上对大家宣称是方衍之追查到了鹏程的问题,紧急召集了当地民警,从而才完成了这次的抓捕。


    不是自己的功劳硬给人扣头上,向来一颗红心向着党、磊落端方的好青年方大队长一时有些接受无能,总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还连带着心虚的一批。


    他抹了抹并不存在的冷汗,连连应了好几声“应该的”后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像做了贼似得讪讪坐下来。


    ……这些家伙们哪里会知道,这次的事情真的完全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所有的指挥加策划,以及最后能那么漂亮地收尾,全都是他旁边这个掩着嘴笑得文静的白衣女孩一力完成,他连过去打了个酱油都算不上。


    于是乎,方衍之同志越寻摸越觉得不对味儿,想想这叫个什么事儿啊,冒功也就罢了,还冒了自己心上人的功。


    他一个大男人,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没做过如此臭不要脸的事儿,简直丢人都丢到姥姥家去了。


    总之都那怪死老头,出的什么馊主意。


    “嗳”


    正在满脑子地弹幕着,他那“倒霉”的心上人用腿轻轻撞了他一下,带着笑低声说道:“你敢再表现得明显点吗,怎么说也是当了这么久队长的人,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


    “没办法。”


    方.从不做亏心事.好孩子.衍之也压低了声音,顺便还压低了脑袋,几乎连眉毛都快要杵到桌子上去:“这种抢别人功劳的事情我从来没做过,太羞愧了太罪恶了,我佛慈悲,鄙人需要忏悔,说真的连绵,等一切结束后这功我一定要广而告之地还给你,要不我觉得自己太没脸了。”


    大排档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呲拉呲拉的烤肉声伴随着阵阵香气,喝上兴致了的人行着酒拳,朗声高喧、笑语不断,青碧瓶的勇闯天涯一摞摞地往起来堆,烤好的食物色泽也格外诱人,油津津地泛着光,撒上孜然和辣椒面儿,看起来令人颇有食欲。


    顾连绵微愣了一下,有些心不在焉的意思。


    一时,她像是从光与暗的交际空间里突然脱离,蓦地就掉进了凡尘俗世里,沾染了丝丝烟火气。


    她向来喜静,却在这一瞬间内心里有一种几乎令她感激涕零般的安宁。


    似乎……热闹一点,也并不糟糕。


    “行了,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这不是任务需要吗,又不是你想的,怎么能叫冒领功劳呢。”


    她小小地翻了个与方衍之如出一辙的白眼,接着道:“再说,无论如何这功我是没法领,给你和给我不是一样的?还没便宜别人,不亏了。”


    顾连绵冲旁边的人眨眨眼,竟罕见地有了些少女古灵精怪的意思。


    “反正你给我装的像点,千万别露馅儿了。”


    其实功不功劳的,她从来都没想过,不是她顾连绵有多高风亮节,而是那些绑在她身上的冤魂早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活着都已是负重逆旅,她的执念她的追逐,她重于千斤的责任,让她将别的什么……已然看得很淡了。


    这么说,只是为了他能够安心,更何况别说是她根本就不在乎之物,就算是重要的,给他便给他了,又有何妨呢。


    “不是,我……”


    然而这次方衍之新一句话还未出口,已有眼尖的队员发现了坐在一边半天嘀嘀咕咕个没完的这二人,忙不及地带着调笑意味地嚷嚷开了——


    “哎方队、顾专家,你们俩凑在一起说什么悄悄话呢,给我们也听听呗,要不然我们老觉得自己锃亮锃亮的,这都成多少瓦的大灯泡了都,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


    底下一片的起哄声,喝的脸红扑扑的队员们眼睛黑黑的,里面闪烁着善意和祝福的光芒。


    方衍之被突然一哽,还没来得及说话……


    “你们想知道啊?”


    塑料兄弟情第一代表团团长之肖煜警官拎着酒瓶子站起来,拿下巴不怀好意地点了点方衍之坐着的方向,故意嚷得特大声:“你们那不安好心的方大队长,正努力把咱年轻貌美的女神顾专家,忽悠成你们嫂子呢。”


    “闭嘴!”


    “嗷——”


    几桌子的人多少喝了点,酒精上头通通兴奋地嗷嗷叫,把手都快拍肿了,是一点面子都没给他们的头儿留。


    “行了行了,你们给我差不多点,谁再笑扣工资啊……还笑?”


    方衍之气急败坏地大声嚷嚷,但基本上也没什么人理他,反倒是闹得越来越起劲。


    谁能想到……一向有一副城墙皮的方队长在自家兄弟们的起哄下,竟还闹了个大红脸,再反观温和美人式的顾大专家,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就那么浅笑盈盈地随着他们胡闹。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反差萌?


    “不是肖煜你丫的活腻歪了?狗嘴再不闭上老子就弄死你。”


    方衍之恼羞成怒跑去掐肖煜的脖子,肖煜今日也是稍稍醉了些,愈发地人来疯,开始更花样百出地各种作死。


    只见他一边与扑上去的方衍之扭打成一团,一边抽了空继续埋汰——


    “哎你们看啊,你们的队长他居然,害——羞——了——”


    “队长没想到你是这样的。”


    “方队你怎么比老吴还怂啊。”


    “方队……”


    场面一时鸡飞狗跳不可控制,众人稍稍冷静了些许时,又仿佛串通好一般地轮番灌方衍之酒,美名其曰是祝队长早日娶得嫂子归。


    而方某人被这群家伙们一口一个的嫂子整得心花怒放,如果有尾巴的话估计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一时找不着北,竟是来者不拒,递给他多少都一一喝了,一口没剩。


    “方队……”


    不知第多少杯后,又有一个队员上来敬酒,方衍之笑笑正要接过,却被一只莹白的手抢先截了去——


    “我替他喝吧。”


    顾连绵微微一笑,整个场面安静了三秒。


    顾美人一笑,妖魔绕道。


    顾连绵是谁啊,整个警队奉为女神的清冷美人,神秘天才,年轻神探,凛凛不可侵,活得像个传说一样的人物。


    她会画像会查案他们信,她……还会喝酒?


    顾连绵又笑了笑,不理连带着方衍之都没反应过来的众人,接过酒杯,一杯见底。


    “之后的我都替他喝了。”


    声音不大,轻轻的。


    做警察的因为三餐时常不规律,胃往往或多或少的都有些毛病,她刚才看方衍之捂着胃表情微变,心知他喝这么多又喝的急,胃定然是受不了了。


    那人是个死犟,不肯扫大家的兴,她也不想不拆穿,便只能出此下策。


    “连绵你能喝吗。”


    方衍之一脸置疑,他好像从没见她碰过酒。


    ……真的能行吗。


    其余人没怎么吭声,顾连绵身上那自带的三分令人退避三舍的气场,没了他们的倒霉领导做挡箭牌,还真没什么人敢把玩笑专门开到她的身上去。


    一时气氛诡异。


    “能。”


    顾连绵嘴角勾着笑,从善如流地开始自我调侃,完全没有一点害羞和避讳的意思。


    “既然是祝福了我们两个,作为当事人之一,我怎么也得参与进来吧。”??


    原来高冷女神还能有这种操作?


    见她这么随和,这下一群人可是炸开了锅,众人纷纷围上来开始与她说笑,聊至高兴时一杯一杯地酒敬上来,顾连绵又硬是压着方衍之的手不让他管,一来二去的,竟比方大队长都喝的多出了许多。


    夜色渐沉……


    到了凌晨三点,几桌子的人方才稀稀拉拉地散去,只留下了这对被一大帮子人“欺凌”得凄惨的顾、方二人,相对苦笑无言。


    “我们也走吧。”


    “好。”


    ……


    “看不出来啊连绵,你酒量这么好,喝这么多都不带酔的?”


    小路上,方衍之侧头去看他那心上人红都没红半分的面颊,颇有些惊奇。


    这酒量,估计都不亚于他的了。


    二人此时行的这条沿着河的小道,若是傍晚时分,必会是热闹非凡,散步遛狗打羽毛球,或是赶着去跳广场舞的大妈们,络绎不绝。


    不过,到了这个点上,放眼望去,除了偶尔路过的一两辆夜车外,整条街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月色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两人牵着手,也不急着回去,就那么慢悠悠地往前走。


    “你怎么知道我没醉呢?”


    顾连绵回头冲他粲然一笑,险些晃了这位没什么出息的大队长的狗眼。?


    这到底是醉没醉?


    方衍之同志自觉可能是被酒精糊了脑子,又有点搞不明白了,于是只得留了神细细去观察——脸色如常、语气没变、走路很稳、眼神也不飘忽……怎么看都不像是醉了的样子啊?


    ……不不不,等等,等等……


    一丝张扬却澄澈的笑意出现在男人的眸中,愈来愈盛,愈来愈盛,直至堪比星河之璀璨,月华之光辉。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哈哈哈……我说我的大顾问,你的……你的扣子居然扣叉了……不是,先让我笑会哈哈……”


    方衍之怎么可能不激动,这可绝对是他从未见过的奇观啊。


    ……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幕。


    他家大顾问一贯是个一丝不苟的强迫症,平日里连鞋带的长度都需得系成一样长短,更莫提出现像将外衣扣子扣叉这种事了。


    “……你真醉了啊,不是,你们天才什么的喝醉酒了是不是都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啊……哈哈哈……”


    空荡荡的整条街都灌满了男人爽朗的笑声。


    明明也不是多么好笑的事情,可是放这人身上,他就莫名觉得惊奇得不得了,情人眼里出仙女,诚不欺人。


    “别笑了。”


    顾连绵伸手推他,反而把自己推得微微踉跄:“你吵得我头疼。”


    “好好好,我不笑,不笑……噗嗤……”


    方衍之生生把笑憋了回去,连带着扭曲了一张好好的俊脸,随即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别走了,我背你回去吧。”


    “不用。”


    “用的用的。”


    方衍之不由分说地直接实施行动,心情愉悦,微微哼起了歌。


    不过……啧,好汉歌。


    “品味还是那么糟心。”


    顾连绵撇了撇嘴,把头埋在他的颈间,小声嘟囔着。


    “什么?”


    “没什么。”


    她知道,她又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月色温柔。


    ……仅这一人,真的是她黑暗道路上的唯一救赎,是微光,是烁火,虽星点之微末,却足以令她不堪的前半生和还未到来的后半生,冰寒渐消、回暖……心有艳阳。


    第63章 恶源四


    “嘶——”


    清浅的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却又猛然放松下来,浮上了正常人刚醒之时的茫然与迷糊。


    停顿了几秒后,顾连绵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这才慢吞吞地捂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拿手挡着略微有点刺眼的阳光。


    “啧……”


    方才清醒的一霎那她就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她熟悉的环境, 于是才本能性地做出了条件反射。


    有时候, 警觉性太强了……倒也显得神经兮兮的。


    顾连绵轻轻笑了笑。


    看周围布局是衍之家的客房无疑, 另外……还能怕他把自己卖了是怎么。


    她看了看手表, 八点半了。


    前一天的醉酒让她头痛如裂,胃里还翻涌上一阵一阵的恶心,虽然她酒量不差, 但普通人的醉酒后反应到底还是有的。


    不知衍之起了没, 这个点……应当是起了的,那人早上向来少眠。


    她想。


    待稍微适应了一些,顾连绵大致收拾了收拾,便开门向外走去。


    阳光融融……


    只见方衍之窝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 边熬粥边带着眼镜看报纸,两条大长腿特委屈地蜷在一起无处安放。


    鼻梁眉翼如剑脊般挺直锋利, 双眸深邃冷冽, 却由于有一层镜片的遮挡显得整个人温和了不少, 他微微蹙着眉, 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有种退休老干部的意思。


    顾连绵在厨房门口托着下巴怔怔看他, 一时神游天外。


    “小心眼睛, 坐沙发上看去吧, 这里我看着。”


    她道。


    “连绵?”


    方衍之抬头, 笑着边起身边道:“不用, 快好了,你这么早就醒了,难得老头子批假,怎么也不多睡会?”


    “习惯了,想多睡一会也睡不着。”


    顾连绵扬着一张笑脸回道:“倒是你,挂了一身的彩,怎么也起这么早……恩?你锅里熬的是小米粥吗?”


    说着,她便要伸手去揭锅盖。


    “哎——烫手,别碰别碰。”


    方衍之忙眼疾手快地一把把那人的手抓回来,松了一口气,才万般无奈地道:“还在火上的锅盖能直接用手抓吗,您老人家到底是怎么安全活这么大的,工作技能满级,生活技能就是个九级残障,想想你一个人这么久,真是愁都愁死我了。”


    方大队长顿时糟心的不得了,暗道以后可一定要让这家伙离自己的厨房远点,别再没负伤于战场上,倒先光荣与灶台前了。


    顾连绵讪讪地撇了撇嘴,小声道:“我这不是一时忘了嘛,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是是是……”


    方衍之连连点头,推着她的肩膀往客厅里走:“我知道我知道,我家连绵最厉害了,不过您老人家呢,还是乖乖坐在这里,看会书什么的,看什么书架上你自己找,这些杂活呢,就不劳您费心了,通通交给小的吧。”


    “我……”


    “就这样,我走了。”


    不等她再反应,方衍之忙一溜烟地没了人影,远远还传过来一阵小声嘀咕——


    “开什么玩笑,把你留在厨房里,我还怕你炸了我的锅呢,阿弥陀佛使不得使不得……”


    顾连绵:???


    她……也没炸过哪口锅啊?


    不至于吧……


    她摇了摇头,心道自己在那人心中的形象怎么就沦落至此了,但也无法,只好依言去他的书架上寻本书看。?


    顾连绵在那书架上越看越疑惑,怎么满架子几乎全都是关于心理学的书,而且一看就是新的,好多外面包了塑料包装的,连包装都还在着,应该就是被近几日才放上去的……


    “吃饭喽——”


    方衍之火急火燎地把两碗粥放在桌子上,拿手去摸耳朵:“嚯,烫死我了,一会再看吧,先过来吃饭。”


    “这些书是你新买的。”


    “啊?”


    方衍之抬头往书架方向扫了一眼,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磕磕巴巴道:“反正就最近碰上卖书的了陆陆续续买的呗,想着你要是来了,也不会无聊,我平时没怎么看过这种书不太会挑,就都瞎买,你……喜欢吗?”


    雷厉风行的方大队长此时竟像一个早恋的高中生一般,有些局促地绞着自己的手指,等待着来自他心爱的姑娘未出口的答复。


    “……”


    顾连绵眸里的神色有些复杂,少顷,她的唇畔绽开一抹极为明丽笑容,看得方衍之几乎呆住了。


    他极少能看见她这么明媚的笑。


    “喜欢,其实只要是你买的,我都喜欢。”


    无论是这些专为她而买的书,还是洗漱台上两份的洗漱用具,亦或者是特意给她准备的拖鞋,还有其他的很多很多……她都,很喜欢很喜欢。


    眼前的这个人,她也……很喜欢很喜欢。


    她看得出来,这人真的是用了十二分的真心想要去给她一个家的。


    谢谢你,衍之。


    “喜欢……喜欢就好,来,吃饭吧。”


    方衍之傻笑着替她拉开椅子。


    “那什么,我昨天本来都背你回你家了,但你睡着了没钥匙我进不去,就只能先来我家了,你……不介意吧?”


    顾连绵失笑:“这有什么好介意的。”


    她家方大队长果然是朵天真无邪小白花。


    两人坐定,突然同时伸出手来,手心朝上,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我有东西给你。”


    “我有东西给你。”


    ——异口同声。


    两人齐齐一愣,看向对方摊开在桌子上的手掌,过了几秒后,又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两把铁制的钥匙。


    “真的,我发现我俩真是越来越心有灵犀了。”


    方衍之把自己手里的那一把郑重其事地放在她掌心里,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手里原有的钥匙拿出来,笑道:“那我就拿着了,你是真大方,不怕我偷偷把你卖了?”


    “行啊,你可以试试我的警觉性有没有那么差,话说,你还是小心点我会不会把你卖了吧。”


    顾连绵扬了扬手里的钥匙,极其自然地扔进了自己的外衣口袋里,还顺手拿卷起来的报纸打了下他的头:“喝粥,喝完我去洗碗。”


    “那什么……你会吗?要不还是我来?”


    方某对顾某的业务水平甚是怀疑。


    “够了啊。”


    顾大专家咬着勺子没好气横他一眼,嘴里含混不清地道:“你当我是智障吗,说了我来就我来。”


    “……哪能呢,都说了我连绵最厉害了。”


    “去去去。”


    ……


    饭后


    “连绵。”


    “恩?”


    她刚甩干洗碗时弄的一手水,就感觉从背后被人环抱住了。


    灼热的温度和心跳的频率隔着并不算厚的衣料传过来,似也穿过了这具身体主人的无限心事。


    这是怎么了……


    顾连绵察觉出了他此时微微有些悲伤的情绪,心中费解,于是没动,也没说话,就那么静默地立着,等身后之人开口。


    “没事,带你去个地方。”


    良久,方衍之松开手,转而拉着她来到一个房间前。


    他放在门把手上的手有些微颤,却还是没做停留地按了下去。


    只见里面最显眼的地方,有一架极为华丽精美的钢琴。


    漆黑透亮的外漆,亮晶晶地能照出人影来。


    “以前也没带你来过这。”


    方衍之轻笑了一下,却莫名添了几分苦涩,手指在钢琴的盖子上徐徐滑过,眸色温柔。


    “这是我老妈生前最宝贝的东西,偷偷告诉你,那时候除了她自己还有我这个亲儿子呢,我老爹碰一下她都不让,你说我老爹是不是家庭地位挺堪忧的?”


    “衍之……”


    她明白他的情绪不对到哪里了。


    “没事,你别那么看我,我就是想带你来呢,让我老妈也看看她未来儿媳妇,哦对了,话说我老方家看来这是祖传怕媳妇,啧啧,祖传毛病,看来没的治了。”


    顾连绵握紧了他的手,欲言又止。


    “你别那么紧张,都过去那么久了,我真的没事,你想听听我父母的故事吗?”


    “恩。”


    他愿与他一生的伴侣坦诚分享他的所有,也想让他的爱情得到父母的祝福,这是一种仪式,也是毕生的承诺。


    “好,来,坐这。”


    方衍之把她按到钢琴椅上坐定,又笑嘻嘻地对着钢琴道了一句:“老妈我让你儿媳妇坐这你没意见吧,行,我知道您肯定没意见,像你儿子这种棒槌能拐到个媳妇不容易,咱得对人好点,所以您老人家不许有意见啊。”


    “去。”


    顾连绵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哪有你这样的?”


    “我一向这样,你第一天才知道?”


    方衍之在钢琴椅的另一端坐定,侧头看她:“我讲故事了,讲完给你奏一曲,提前想好要听什么哦。”


    ……他弹的钢琴,那能听吗。


    顾连绵抿着嘴没忍心说话。


    “父母爱情故事,现在开始——我老妈,忧郁才女一个,生于个艺术世家,一家子都是又浪漫又有情调的艺术家,她本人呢,也是个钢琴天才,当时在钢琴界内还火过好一阵呢,总之很厉害就对了,最后也不知道咋就看上了我老爹,一只会喊打喊杀的光荣刑警,直男直到家,浑身上下扣吧扣吧都找不出来二两文艺来,绝对比我还审美清奇,当时也没来得及问问清楚,哦,也可能是觉得我老爹长得不错?”


    顾连绵:“……”


    有这么黑自己的老父亲的?


    “反正不知道,总之我老爹最后是成功把我妈拐走了,据说当时把我外公气得跳脚,在我记忆中小时候好一段时间他老人家对我爸都没啥好脸色,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爸赔了好几年的笑脸呢,后来……我外公走的时候,是我爸送的终。”


    “我爸对我妈也是真的好,他一定很爱很爱她,因为我几乎从没见过他们正儿八经的吵架,顶多我老爹离家出走两小时后拎着我妈爱吃的东西就又回来了,那时候觉得他挺没出息,长大了才知道我爹是真男人。”


    “他那时候告诉我一道理——真正的强者,不会在自己的家里争输赢,家是讲爱的地方,如果去比了胜负,计较了多少,必定鸡飞狗跳不断,同样,一个在外优秀而成功的人,别人也必定不会因为他在家里的退让就轻视于他,一个人的强大,来源于内心,两个人关系的长久,来自于互相的理解。”


    顾连绵突然羡慕起他来,只有像这种一开始在爱与暖里泡大的孩子,才能将那种良好的修养深嵌进了骨子里,才能在见过无数多的黑暗肮脏后,灵魂居然还是那样澄澈得不可思议。


    “在他们俩的婚姻和爱情里,我学会了互相包容与理解,学会了去爱人的能力,我爹天天老婆长老婆短,为了给他老婆买爱吃的东西,还曾经把我这个亲儿子忘幼儿园了,再比如说小时皮我老妈打我一巴掌,我爹居然嫌我咯得我妈手疼你说这有天理吗这……”


    “再后来,我十几岁的时候,我爸执行一次任务,最后再也没能回来……我妈他们家遗传的心脏不好,我外公就是因为这个去的,但一般是不会突发的那么早,我妈却在我爸牺牲后的三个月,就没挺住去找了我爸,我知道,她是想他了,我爸走后她从始至终没掉过一滴眼泪,但……”


    顾连绵:“……什么?”


    “她连临终前,都紧紧抱着我爸的相片。”


    ……


    所以说,有些人从原生家庭里学会的爱人的能力,和一颗从胚胎时,就被一点一滴倾注进的温暖,真的,足以治愈再黑暗的一辈子。


    言传身教,孩子最开始的世界,是温暖和善意的,而这份美好,会印刻在灵魂深处不可磨灭的、最柔软的地方,无论将来性格如何,温柔,早已浸透进了骨子里,哪怕细致入微,隐于深处。


    人之初,性应善。


    【作者有话要说】


    祝我祖国生日快乐??


    第64章 恶源五


    医院


    一转眼, 距离萧挽出事也有了将小半个月,他们的萧副队虽已脱离了生命危险,但由于这次的伤势的确过重, 所以至今为止仍未能苏醒。


    队里的众人也都一一来看过了,见到往日里生龙活虎、事事冲到第一的女超人此时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队里没了她, 真的是安静了许多, 也乏味了许多。


    大概是这家伙醒着的时候永远在操劳东忙活西, 事事逞英雄不算, 又着实太能折腾自己,这一睡,竟像是索性给自己放了个长假, 不醒了似的。


    这么一来, 她自己倒是两眼一闭清净的很,可有一个人么……估计连疯的心都有。


    “挽挽……”


    陆曦衡轻声唤着,原来那一张好好的清俊脸憔悴非常,胡子也参差不齐地长成了野草样子, 滑稽之余又是道不尽的心酸。


    “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睁开眼睛跟我说两句话?”


    他缓慢而温柔地拿毛巾擦着萧挽的手,低低跟那个紧闭双眼、面容姣好的女孩说话。


    ——这一双手, 使得出出神入化的枪法、挽得了利落潇洒的刀花, 曾沾上过恶者淋漓的鲜血、也承载过无辜者最后的期翼。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 有骨头有肉, 娇小白皙, 跟一个普通姑娘的纤纤玉手应当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但是他知道, 那双手的手背有多单薄白皙, 手心里便有多厚的茧。


    哪有无缘无故的强大如斯, 每一寸都曾是背后的百炼成钢。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恩?你睡得够久了,你理理我,一两个字都行,你醒来,我就再也不气你了。”


    陆曦衡死死盯着萧挽的睡颜,眼圈通红。


    他后悔了,在得知她出事的时候,他后悔得连掐死自己的心都有,牢狱之灾、体肤之病带来的自卑,不想拖累她的想法,一瞬通通都变成了笑话。


    没有这个人,这世界于他,又有何意义。


    是了,那么多年,他怎么能不了解她,为什么从以前到现在,就只会带给她伤害呢。


    他把头深深埋进了空出来一截的被子里,感受着呼吸受阻的窒息感,却仍然不想起来。


    忽然——


    “……真的?”


    声音微弱的他几乎以为是错觉,怔了一怔,猛然抬起头来,只见那人居然真的睁了眼,还连带着颇为嫌弃地撇了撇嘴。


    “问你话呢,刚才说的以后不气我了,是不是真的?”


    陆曦衡呆愣住,过了半天才赶忙欣喜若狂地点头:“是……是真的,以前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气你了,以后你说看病就看病,你说去干嘛就干嘛,反正……反正你醒了就好。”


    以前是他脑子不清楚犯浑,幸好,幸好他还有补救的机会。


    萧挽笑了一下,没好气地挖苦道:“今天怎么想通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真是不容易啊。”


    “我……”


    陆曦衡高兴之余,却总隐隐觉得似乎她的神色有哪里不对,正待开口,门却被人推开了——


    是魏远。


    “曦衡哥我来……萧副!萧副你醒了!”


    萧挽的眉头猛然紧锁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如常,拿出惯常懒洋洋的口气道了一句:“是小魏啊。”


    她果然有哪里不对。


    陆曦衡在心中暗道。


    “那什么宝贝儿,咱们的事以后慢慢说,我有工作要跟小魏谈。”


    萧挽漫不经心地撇出去一句,赶人的意思不言而喻。


    “你才刚醒!”


    某“宝贝儿”大惊失色,这人是工作狂吗,要工作不要命?


    “真的有事。”


    她的口气微微沉了沉。


    陆曦衡叹气,知道以她的性格,这种情形恐怕是没的商量了,只好嘱咐了几句后乖乖自己滚蛋。


    一声门响——


    魏远怯怯地站在离萧挽几步之遥的地方:“萧……萧副,你……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


    “现在几点?”


    “萧副?”


    “几点?”


    “早……早上十点啊。”


    萧挽猛然闭上了双眼。


    果然……


    白天,而她刚才,什么都没能看到,入目所及,一片漆黑。


    她萧挽……瞎了……


    此时


    与这里两层之隔的502病房里——


    俊秀的少年正在给洋娃娃似的小女孩喂着刚吹好的粥,惯常的阴郁气散去了不少,眉目间隐有温柔。


    黎明已然到来,曾经的黑暗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少年的骨头上刻下了深深的壑痕。


    “咚咚咚……”


    程默抬起头看了一眼,摸了摸女孩的发顶,这才起身去开了门。


    “是还需要去做笔录吗。”


    他看着刚进来的顾连绵,惯性地僵着一张脸地问。


    “不是,我就是来看看媛媛,需要你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顾连绵拍了拍少年尚且单薄的肩膀:“你可以休息了,程默,你也自由了。”


    他们一层层揭开谜底,除了恶者的罪行,伴随着血淋淋地暴露出来的,还有那个孩子在长久的灰暗里所有的苦痛和凭借着本能微弱的挣扎。


    程浩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灰狼,深藏獠牙,表面上与被家里惯坏了的公子哥无异,实际上已将程鹏的所有的阴毒和狡猾如数继承,他制毒,抓活人实验,贩毒,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拿自己的亲女儿做挡箭牌,试图把他的儿子扭曲成一个丧心病狂的恶魔。


    而程默——


    一个从小就被灌输成为下一任刽子手的恶魔的儿子,一个本来正常由于妨碍了计划被亲生父亲数年对外宣称成疯子的无辜孩子。


    同样……


    那也是一个始终坚守着来自母亲寥寥数语的人性与良心的澄澈少年,一个身处深渊却依旧用自己的智慧传了消息出去的不屈灵魂。


    她可以想象的到,少年被整日里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弹奏着压抑悲切的曲调,他也曾一遍遍地解释过——他真的不是疯子,但是没有人会相信,因为他的父亲在那时便会露出恰到好处的悲伤,说道:“看看这孩子,又发病了。”


    在给程浩做笔录时,她得知曾经他们抓孩子实验的时候,程默试图向外求过助,但是他失败了,迎接他的,是之后愈加暗无天日的生活。


    而程默的母亲,是在撞破了鹏程的阴谋后不肯屈服,让程浩利用食物过敏的伪装迫害致死的。


    那个少年,目睹了一切,默默咽下了所有的苦果,在半真半假的疯魔中等待着机会最后一击……


    后来她在程默房间里不起眼的墙壁角落发现了无数拿指甲抓出的血痕,也在他的胳膊上发现了一道又一道,对自己下手毫不留情的纵横疤痕。


    这个孩子,生于深渊,长于黑暗,耳濡目染诸多丑恶,却从始至终除了自己,未曾伤害过任何人。


    如果说邪恶的因子会伴随着遗传嵌入骨髓,如果说在污浊的泥潭里没有人能出之不染,那么,请记住,在这世界上传播速度最快的——是光啊。


    芥子之源,照亮了一个……濒临绝望的魂灵。


    “……哥哥?”


    病床上的程媛媛眨了眨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伸出小手去抹程默的眼角。


    “你不要哭,别害怕,如果他再打我们,我会保护你的。”


    在经历漫长的噩梦后,她巴掌大的小脸上,甚至还勾勒出了一个纯净无比的笑容。


    “不会了……”


    程默眼眶中打了半天转的泪水霎时涌出,少年一把搂过小小的女孩,颤抖着道:“不会再有人打我们了,以后哥哥来保护你,永远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两个孩子紧紧拥抱在一起,像极了互相舔舐伤口的幼兽。


    ……


    护士推着车进来换过药后——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闻言,程默牢牢握着程媛媛的手,垂着眼睫,低声道:“让媛媛平安长大。”


    顾连绵轻轻笑了笑,不得不说,这个孩子的事,她其实触动挺多的。


    “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不过……我相信你。”


    她走过去,俯身给了那个勇敢而倔强的少年一个温柔的拥抱。


    “尼采的一句话我很喜欢——那些不能杀死你的,必将使你强大,送给你了。”


    她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头发,温声开口:“孩子,你很好,千万记住,不要让自己困在痛苦的过去里,你的余生还长,有酸甜苦辣、百味人生,你还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你过去所经历的只是这个世界上的区区一隅,而并非全部,有的时候黑暗的确无可避免,但是……相信我,世界还是拥有着大片的温柔的。”


    正如黎明总会到来,心中不是极夜,便终究会迎来阳光。


    “我要走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给少年:“上面有我的电话,有什么事可以打给我,和媛媛好好开始新的生活。”


    说罢,她正待转身……


    “等……等等……”


    程默叫住了她。


    只见那少年抿着薄唇站得笔直,少顷,突然郑重其事地朝着她的方向,一鞠到底,幅度之大甚至超过了九十度。


    “谢谢您。”


    顾连绵一怔,微微笑了起来。


    今天的阳光……很美……


    第65章 恶源六


    “跟那小子聊完了?”


    刚推开门出来, 迎面满目都是一张神经兮兮的嬉皮笑脸,那亮晶晶白花花的两排牙一如既往地存在感十足。


    说来也是奇怪,嗜甜成那个样子, 一口牙倒还是好端端的,堪称年度十大未解之谜。


    当然了,被这么冷不防地一吓, 是个人的心跳都得慢上那么半拍。


    于是神游之余顾连绵没好气地推推那糟心“未解之谜”的肩膀:“过去点, 你挡着我了。”


    “我不。”


    得, 这家伙不但没让, 还不知今天到底是抽了什么歪魔邪道的风,一改以往羞答答小媳妇的作风,在这虽不是人来人往, 但好歹也是大庭广众的地方, 手一伸一揽,死皮赖脸地还就抱着人不松手了。


    “你居然抱除我以外的其他男人,不行,我吃醋了。”


    声音闷闷的, 竟还浸了丝丝委屈气。??


    什么路数?跟真的似的,又演上了, 演技和皮厚程度还真是一天更比一天强, 做警察还真是委屈了你。


    顾连绵在心里默默翻了个大白眼, 心道您老人家三天两头的装什么大尾巴狼。


    “纠正一下, 那只是个十二岁都不到的孩子, 方大队长, 你认真的?”


    “我不管, 我就吃醋了。”


    方衍之同志坚决将臭不要脸的精神发扬到底, 遂百无聊赖地吹她发顶上的碎发, 十足十的耍赖模样。


    顾连绵:“……”


    这家伙这副姿态出来,一般她还真没什么办法,但这众目睽睽的不说,里面那孩子要出来了看到,到底不太合适,思来想去,总不能跟这人比皮厚,再怎么说人民警察,脸该要的还是得要。


    于是她扯住那人后背上的衣服往外拽,微用了力气:“别闹了,还要去看挽姐呢,也不知道今天怎么样了。”


    语尾音有些沉,大有“尔再胡闹就统统沉塘”的威胁意思。


    好在方某一向很懂得见好就收,见情况不妙,从善如流地收了自己的爪子,笑着:“听小魏说这两天情况不错,应该快醒了,走,咱看看去。”


    说着长腿一迈拉着人就要往前走……


    “哎,等下。”


    方衍之回头:“怎么了我的大顾问?”


    “你,唉……”


    顾连绵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摆了下手,示意他把头低下来:“你头发上沾了东西,说说你又去哪折腾了,蹭上的这都是什么啊?”


    “啊?”


    方衍之本能地摸摸后脑,露出了只对一人时才有的傻气:“我不知道啊。”


    灿金的光芒犹如丝帛,滑顺地缠绕在她葱白细长的手指间,流连于他墨黑乌亮的发丝里。


    ……阳光的味道,是甜的。


    ……


    “挽姐?”


    “老萧?”


    两人进了病房,便径直看见了大爷似瘫靠在床上啃苹果的萧副队长,以及她那苦命的“队长夫人”陆曦衡,正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地给苹果削皮,怎么瞧怎么像被地主家压迫的童养媳,弱小可怜又无助。


    其实细看了便不难发现,他的表情除了一贯的清冷外,还显得有些沉郁,心思显然不稳,几次刀尖都险些划到手指上。


    顾连绵下意识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这两人一眼,蹙了眉头。


    “老萧你醒了啊。”


    方衍之比不上她那已嵌进骨头里了的细致,故而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看到自己的战友无恙,心里那是无比的乐呵,一乐呵连带着嘴也开始贱起来:“睡多少天了你,再睡两天,小心老头子扣你工资,喏,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总不能是脑白金吧。”


    “咔嚓”一口,四分之一的苹果没了,萧挽笑的有些散漫。


    向来流光溢彩的一双大眼睛里的光与火,仿佛尽数被熄灭了一般,灰暗无神。


    “不愧是萧副队,恭喜你,猜对了。”方衍之把手里提的东西往柜子上一搁,嘲笑道:“礼尚往来我还是懂的,这脑白金留着自己喝吧,多喝点,补补脑。”


    萧挽粲然一笑:“滚。”


    他们这厢斗着嘴,顾连绵刚才那只是微蹙的眉毛却拧得越来越紧,到了现在,已拧成了个“八”字。


    此时方衍之正背对着她跟萧挽说话,想了想,她试着伸出手在萧挽眼前挥了挥……毫无反应。


    ……她判断的没错,真的是这样。


    顾连绵一怔,看向默默削着苹果的陆曦衡,视线相对,只见男人微微颔首,清寒的眸里划过一缕压制不下去的悲怆,他迅速低下头,手里的苹果被旋得越来越小,皮,其实已经削完了的……


    这般反应,算是确认了一件事实。


    挽姐她的眼睛……是真的看不见了。


    那个实力强悍到骇人的女孩,却偏生生了副可爱娇美的面庞,下巴尖尖,总是带着三分矜傲地微微扬起,纵使眼中只剩一片漆黑,却依旧笑的从容。


    虽无七尺之躯,但为心中坚守,百炼成钢,脊骨骄傲。


    犹胜这世间大半男儿。


    到底,刑警的敏锐力再高兴忘形也差不到哪去,互怼了半天,方衍之总算亦是发现不对劲了,于是,他犹豫着做了与顾连绵刚才一样的动作。


    ……依旧还是毫无反应。


    “老萧……你眼睛?”


    “哦,这个啊。”


    萧挽摆摆手,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反正看起来挺潇洒:“瞎了而已,那医生叽里咕噜一大堆,大概意思就是把脑子里哪一块撞坏了,我得谢天谢地,幸好没给我整成痴呆,哎你们说我这算几级伤残,能不能给个抚恤金啥的。”


    她手里圆润酸甜的苹果啃完了,只留着个干巴巴的果核在手里,正思索该怎么处置它这个严肃的问题间,一只有些寒凉的手伸过去,接过果核,准确无误地投进了她身侧的垃圾桶。


    一声闷响。


    “别说了。”


    陆曦衡那维持的极好的清寒面上似微微皲裂了道口子,不大,却极深,无尽痛意翻涌其中,那样浓烈,并无当场失态撕心裂肺,却早已在暗处五内俱焚。


    方衍之和顾连绵一时哑然。


    “好啦,你们这样我感觉奇奇怪怪的,再说那医生还说有百分之十的复原可能呢,说不准咱运气好,就不用在这上演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了。”


    说着,她凭着声源摸索着抓住了陆曦衡的手,笑道:“看你,都劝你半天了,怎么还想那么多,那啥,我饿了,想吃你做的饭。”


    那只手一直微微颤抖着,半晌,慢慢放松下来。


    他淡淡垂了眸:“我现在就回去给你做,想吃什么?”


    “都行。”


    陆曦衡抿了抿薄唇,看向方衍之和顾连绵:“那她就暂且拜托你们了,我马上回来。”


    方衍之点头,面色已从刚才的嬉皮笑脸沉成了个锅底色:“你放心。”


    顾连绵表情亦是肃然:“我们会照顾好挽姐的,你快去吧。”


    “谢谢。”


    道过谢后,陆曦衡转头深深看了萧挽一眼,眸中情绪复杂,半晌终无言,只是默然离开。


    说什么呢,他从年少至今的所有执念与追逐,他与这人早已纠缠不清的生命与灵魂,他一生所爱,他心爱的姑娘,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却平白遭了这份厄运。


    他愿意做她的眼睛,那是无力的安慰,终究浸没于黑暗的还是那个骄傲的她本人,再亲近的人亦是无法替代。


    她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毫无所谓吗,真的甘心离开她所坚守的岗位沦为一个废人吗,她刚发现的时候心里又真的是那么平静吗。


    不是的,他知道,不是的。


    “话说,我当你俩面秀恩爱你俩不会谴责我吧,我可一天天的没少被塞你俩狗粮。”


    听那人关门走了,萧大爷愈发地不成样子,甚至懒洋洋地翘起了二郎腿。


    “你俩坐了没,没坐自己找地坐啊,我就不招呼了。”


    方衍之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开口:“老萧你……”


    “打住打住。”


    萧挽挥着手一脸惊悚:“好不容易魏远那哭包滚蛋了,那期期艾艾个没完的家伙也该干嘛干嘛去了,咱能不提这茬了吗,挺闹心的。对了,你俩刚去看程家的那两孩子去了是吧,他俩怎么样?”


    “他们还好,程媛媛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至于程默,他由于创伤造成的心理问题,我会想办法帮他修复的,其他孩子也很好,你放心吧。”


    顾连绵低声道。


    “那就行。”萧挽点点头,又紧接着道:“把我躺着以后发生所有的事给我说一遍吧,刚起来头昏脑胀的,小魏那家伙说的给我越绕越晕。”


    “……好。”


    方衍之知自己这位战友的性格,从来不是啰嗦期艾之人,对她的痛处表现出过多的同情反而会让那极其骄傲的人别扭难堪,于是也只得选择顺着她的意思不多说,而是认真地讲述起案情来。


    从程浩的老谋深算,到挖掘出整个鹏程横亘两代的制毒史;从毒品“零”,到和三年以前“清零行动”关系的推测;从安停舟、杨达的背后操控,到更深未明的巨大阴谋。


    当然,顾连绵在其中扮演的特殊角色还是不能暴露,所以在如何确认程浩的问题这一方面进行了模糊处理,添加了一些掩盖进去,比如将发现程默那一串数字所代表的信息作为了他们行动的契机,掩饰了顾连绵他们的先行布局和行动。


    只是萧挽再重伤未愈,初醒头痛不止,但说到底还是那个各种能力都强到变态的副队长,已经尽量圆到极难找出什么破绽的一套说辞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皱着眉问了好几个问题。


    且每次还都正中要害,把方衍之都堵得愣了一愣。


    幸好顾连绵准备充分,虽然不易,但好歹是把人暂时忽悠过去了。


    “……就是这样。”


    方衍之叹了一口气。


    萧挽的二郎腿早已经放下了半天,她盘腿靠在墙上摸着下巴,表情也收了嬉笑,眉间尽是凝重。


    半晌,她揉了揉自己的眉毛,沉声道:“这事,麻烦。”


    第66章 恶源七


    You believe in fate


    他游荡在空荡而毫无光亮的土地上, 黑暗尽情撕扯粉碎尽本就残破不堪的灵魂,直至化为奤粉,消逝殆尽……他清醒而绝望地放任自己慢慢沉沦, 却依旧隐隐乞求着,在这逼仄的世界,能抓到属于他自己的片寸余光。


    ……


    与明亮宽敞的医院相比, 不怎么正规的小破诊所便只剩下了脏乱差三个字, 逼仄的空间, 刺鼻的气味, 灰暗的光线——屋子里没有开灯,显得这寸余之地格外的阴森可怖。


    其实也对,阴沟里的老鼠, 本就该待在这里与黑暗相生相伴, 直到烂死沤死都不见天日,不然呢,阳光鲜花嘘寒问暖?那是属于那些所谓“正义者”的,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角落里的一张狭小的单人床上, 无声无息地蜷着一个人影,那床对于一个高大的男人来说, 委实是过小了, 他也只能把腿蜷了再蜷, 还睡了床的对角线, 才勉强能挤得下去。


    真正意义上死寂, 让人不由产生怀疑——那个人, 真的还活着吗?


    是那天逃出生天的杨达。


    他闭着仅剩的那只眼睛, 因为疼痛浑身在不住地颤抖, 豆大的汗珠顺着惨白的面庞划下, 隐没在灰白的被单里。


    都那么痛了,但他的表情……竟还是称得上宁静的。


    说来可笑,宁静什么呢……也许是这少有的能不见鲜血的日子吧。


    另一张床上的毛头小子靠着墙打呼噜,时不时还冒出了个鼻涕泡,不知梦了什么美梦,嘿嘿傻笑。


    无论善人恶人,小人物大英雄,各有各的念想。


    输液瓶里的液体早已经空了,将那人身体里的血回了小半截出去,透明的塑料管里,殷红的颜色,那样惊艳得漂亮,恶魔应该会喜欢的艳丽,他以往见到,明明会兴奋不已的颜色。


    刚推门进来的安停舟,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但他一点都不兴奋,只有满心的怒不可遏,和明明存在,他却永远不可能承认的遑然。


    他是一个疯子,扭曲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什么的疯子,而能好好听疯子说话,对疯子好,眼睛里没有畏惧没有恶心的,也只剩下一个人了,只剩下……一个人了。


    所以这个人,不能死。


    安停舟几个跨步冲上去关了输液管,站在那人床前手忙脚乱了那么片刻,下一秒,他极度暴虐地将呼呼大睡的小年轻一脚踹飞,眸色森寒:“叫你看人,你就是这么给我看的吗?”


    说着,捏紧了别在后腰上的枪,咯吱作响,显然已动了杀心。


    “老……老板?我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是太困了,对不起……对不起……”


    眼见狞笑着举枪逼近他的男人,小年轻吓得腿打了颤,哆哆嗦嗦地往后退。


    他还是个青头,初入此行,没碰上过这种情形,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表情,想起关于这人的种种,他打了个寒颤,不寒而栗,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饶了我……”


    生死面前,他到底做不到男儿膝下有黄金,那也只不过是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半大孩子。


    英雄固然可敬,从容赴死,一生傲骨,慷慨激昂。


    可毕竟,这世界的主流终还是由普通人构成,性格不同固然为因,却也并非都是他们天生懦弱,骨子里毫无热血,只是他们……或上有双亲需奉养,或下有儿女要抚育,再或是许了何人一生承诺,责任为枷,负担为锁,终封住了曾有过的那一片片少年丹心,变成了幼时最厌恶的畏缩市侩模样。


    年轻人浑身发着颤,想起了还在家中等着他吃饭的奶奶,他父母没的早,自幼和奶奶相依为命长大,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早早入了这一行。


    不是走投无路,谁又愿做亡命之徒。


    他哀求着,恶魔却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一步,两步……越来越近。


    他……退无可退。


    小年轻想了想家中亲人,终是克制住了求生本能,没敢反抗,颤着唇紧紧闭上了双眼。


    但……良久良久,想象中的痛感都没有袭来。


    于是他又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睁开了一道缝——只见恶魔的腕上,紧紧覆着一只苍白的手。


    明明那样虚弱,一挣就可以甩开的,但是安停舟没动,就只在那毫无实质意义地喝道:“取开。”


    他的表情依旧很狰狞,却显然已没了方才那么浓烈的杀气。


    哦,恶魔的另一只手上,还拎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豆浆。


    原来……恶魔也是有心的。


    “不至于。”


    杨达平静地开口,也没把那只手收回来,就那么淡淡地看着那个疯魔的愈加严重了的男人,不卑不亢。


    平和,又带着点长辈式的包容。


    眸若星海。


    安停舟冷笑,蓦地转过去,眼尾一挑自带三分嘲意,无不刻毒地挖苦道:“怎么?我们手上沾染过那么多鲜血的小杨哥,现在竟成了菩萨心肠吗,现在是这样,抓那个条子的时候也是这样,你想什么呢,你不会觉的你在杀了这么多人后,还有什么挽回的可能吧,我告诉你,你别做梦了,你,我,罪无可恕,丧心病狂,活该被雷劈上个几百回,都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你别想跑。”


    他就是见不得那个人讲什么狗屁的仁义道德,见不得和他一起做了那么多的恶后,一颗心居然还没黒透,地狱那么冷,他不要一个人走,谁叫他是个骨头缝都黑得不能再黑了的恶人,恶人是不讲道理的,所以他偏生要拉他作陪。


    陪他下地狱,陪他被讨债的恶鬼撕成碎沫,陪他满目鲜血,满耳哭嚎。


    对,这样真是……好极了。


    杨达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不怎么懂事的小辈,分明……他自己还是比这人小一岁的。


    “我不跑。”


    他忍住痛出的颤栗,语声淡然:“我和你一起下地狱。”


    ……


    “我不跑,我等你一起回家。”


    安停舟蓦地就愣住了,记忆中,还是个孩子的杨达眼中曾经有光,满脸热诚的倔强,执拗地拉住他,说是要等他一起回家。


    回家啊……


    恍若隔世。


    杨达乘机隐晦地向小年轻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滚蛋。


    他觉得这人纯粹多想,杀人的是他,亲自动手的是他,手法残忍毫无人性的也是他,所以要下地狱,他跑得了吗,至于为什么要放过这个小年轻……啧,谁知道呢?


    “你……”


    安停舟回过神来,却发现他的猎物早已无影无踪,正要发作,杨达却自顾自地拔了输液管,拿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接过他手里的塑料袋,努力抿出了个有些僵硬的笑:“买给我的?”


    “不然呢,青椒馅的包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吃,你什么品味。”


    话是说得很嫌弃,安停舟却也没再追究刚才的事,把他手里的豆浆夺过来扎了吸管才又塞了回去:“喝吧。”


    想了想,又凑过去仔细研究那只绷带渗血不止的惨烈胳膊,愈看,精致的眉眼之间愈发阴霾。


    突然,他把刚盖上去没多久的被子一掀,那人还没喝到嘴里的豆浆也被粗暴地扔开了,他拉着那条完好的胳膊正要发力,让杨达巧劲一卸,堪堪挣开。


    “你又想干什么?”


    毕竟是重伤,这么剧烈的运动,杨达胳膊上的绷带几乎已经全染红了,大量的汗珠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他踉跄一步,靠着墙喘粗气,不知眼前这人又唱得是哪一出。


    “我带你去医院,再这么下去你这条胳膊就废了。”


    ……就像他那只眼睛一样。


    “不行。”


    杨达格开他又伸过来的手:“别胡闹,现在别说是医院,正规点的诊所一进去我们就得被抓,能有这么个地方,已经很不错了。”


    安停舟的拳头紧了又紧,良久,他一脚把旁边的椅子踹得散了架。


    那一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漾起了一圈圈涟漪,太深太复杂,教人无法看清,杨达扶着墙缓缓挪到了床边,坐下。


    他说:“好了,自从走上这条路开始,你就该明白,这都是咱们该受的,别闹了。”


    “我不明白。”


    安停舟狠狠捏着床边的护栏,满眼血红:“我该明白什么?从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怎么对我们都是我们该受着的,就是因为我们弱小如蝼蚁,那现在呢,我们强大了将原来那些刀俎通通折成废铜烂铁了,凭什么我们还该受着,你告诉我,凭什么?”


    凭什么呢?


    杨达有些悲哀地闭上了眼。


    因为……他们早已变成新的刀俎了啊。


    也会有新的鱼肉,奋起反抗,把他们变成新的废铜烂铁。


    就像最开始伤害他们的人,总有人早晚会讨回去,而现在他们所伤害的人,也必会去寻回属于他们的公道,这是因果,无可厚非,所以说啊,大体上还得是守恒的。


    当初被抓去试毒的受害者,终变成了举起屠刀的刽子手,那新一代的受害者中,又会不会衍生出新的恶魔呢?无尽轮回?冤冤相报?毕竟谁都不愿做挨了打不还手的那一方,去他妈的以德报怨,痛不在他们身上,冠冕堂皇,虚伪至极。


    这世界,呵,微妙。


    杨达虚弱地勾了勾唇角,忽然想起还留在顾连绵他们手中的东西,浓浓的担忧在心中弥漫开来,又紧蹙起了眉头。


    但愿……他还来得及。


    第67章 恶源八


    时光追溯到十五年前


    某月, 某日,某时,某分……


    疯子还不曾是丧尽天良的疯子, 刽子手也还只是个笑得天真的孩子。


    那时阳光正好,草木茂盛,淡淡花香萦绕在呼吸之间, 温暖而清甜。


    长长的古朴小巷里, 有急促而张扬的奔跑声, 由远至近……


    “达子快点, 你还想不想玩我爸给我新买的游戏机了。”


    跑在前面的少年有一头柔软的亚麻色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泛着些金,乍一看, 还有点像西方神话某些艺术作品里的神之子。


    普通的蓝白校服由于少年过分精致秀气的眉眼, 硬是给穿出了一种独特的贵气来。


    生而不凡。


    “这谁家孩子啊怎么看路的——”


    有被莽撞撞到的行人无奈的喝骂声,将它远远抛在脑后,消散在风里,丝毫没有阻碍到无忧无虑孩子嘴边顽劣的笑意。


    “呼……呼停舟你慢点啊。”


    后面的少年边努力跟上他的脚步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显然是长期缺乏锻炼体力不济所致。


    他一手扶着自己的腰,跑得面目有些扭曲。


    差不多一般大的年纪, 这少年倒是很普通, 跟随便谁家隔壁老王的儿子没什么区别。


    这俨然便是少年时期的杨达。


    端端正正地穿着校服, 红领巾也系得妥帖, 鼻梁上还像模像样地挂了个小眼镜。


    十分的好孩子乖学生样子。


    十来岁的安停舟拿白眼翻他:“你说你, 平时就知道窝在哪看书, 有什么好看的, 也不出来玩玩, 现在跑个两步都喘成这个样子, 弱不弱啊你。”


    他笑着嚷嚷,满脸阳光。


    虽然嘴上是在毫不客气地数落着,他却还是停了脚步站在原地去等身后那人,等到了,伸出手,抓住了杨达的手腕:“今天就别惦记那些破书了,哥带你玩去。”


    “我……”


    我又没有你那么聪明,不怎么学也还是年纪第一,我要是不这么看书,怕是连第二也没了吧。


    同样还是少年的杨达嚅嗫了半天,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一张小脸由于剧烈运动变得红扑扑的,配上那圆溜溜的眼睛,虽不若安停舟的那般惊艳长相,倒也很是纯朴可爱。


    精致如画的少年故作潇洒地揽过他的肩:“好了好了别我我我的了,这次我考得好,我爸奖励我的,最新款的游戏机哎,看在你是我兄弟的分上才叫你一起去玩的,别不识好歹啊。”


    十来岁的男孩子能分享自己的游戏机出去跟谁一起打游戏,那定是把他当做最好的兄弟了吧。


    “我……”


    正待说话……


    “轰隆——”


    杨达被惊了个激灵,后半句话彻底被一声巨响所隐没,他愣愣抬头向上空望去。


    晴天霹雳,就那么切冰断雪般地一贯,雪亮亮的,粉碎了漫天和煦,阳光如被击中炸裂,四散而消,随风而去,再无痕迹。


    沉甸甸的阴霾笼罩在这个美丽的小城上,也笼罩在这两个毫无知觉依旧想着一会该怎么玩闹的孩子身上。


    安停舟感觉额上一凉,本能地伸出手去摸。


    是雨。


    瓢泼而来,轰鸣而至。


    没有给行人们一点避雨的空档,几乎是和那声惊骇的巨响同时,就紧跟着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砸的身上发疼。


    满目行人匆匆,皆是顶着个什么飞奔而过。


    “下雨了,停舟。”


    杨达呆呆地下了这个结论。


    他把手伸到安停舟头上想为他挡雨,却又顾及到背后的书包要去挡,一时手足无措,显得有些滑稽:“我们找地方避避吧,不然书包里的书该淋湿了。”


    “不要”


    安停舟推开了杨达的手。


    “我爸说了,男子汉大丈夫,淋点雨算什么。”


    再加一句,十来岁的男孩子,不管以后长成业界精英还是劳苦大众,修成缜密老辣还是天真如初,在这个猪嫌狗不爱的年纪里,大多还是有点生来就自带的中二的。


    而那时候的安停舟不仅中二,还是中二界的翘楚,为了突显出自己的“男子气概”,淋着雨又笑又闹,疯得跟什么一样,搞的杨达也被他所同化,两个人一身泥一身水的跟个猴子似的到处胡野。


    刚刚明明还期待不已的游戏机现在也不知道被抛到哪个九霄云外去了。


    果然,小时候的快乐往往是那么简单而无厘头。


    天色渐沉……


    孩子玩疯了总是没什么时间和空间概念的。


    于是两人疯跑疯闹之际,不知不觉溜进了一片即将拆迁的废旧楼区里。


    楼区很大,也很空荡。


    这里的住户早已被安排了新居所,只剩下一大片灰冷冷毫无人气的筒子楼,一个连着一个,一个挤着一个,沉默地在雨幕里杵立着,视线模糊之下,像是虎视眈眈寻机发作的可怖怪物。


    冰冷,灰暗。


    阴雨天气,傍晚的黑也就到来的格外快。


    按理来说,像这种突如其来的暴雨通常都是过雨,过不了多久就停,但这场不是,反而愈下愈大,愈演愈烈,没有半点要止的意思。


    铺天盖地的雨帘密不透风地包围着这两个快玩疯了的孩子。


    寒冷和饥饿感涌上来,二人不约而同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停舟……”


    天色越来越黑,杨达的心里开始有些害怕了,他拽住安停舟的胳膊,从而止住了他继续向前的脚步。


    “这是哪啊,这么晚了,我们要不回去吧。”


    “没……没事,你怕什么?”


    安停舟那时的年龄到底还小,兴奋劲一过去,四周又冷又黑又阴森,耳边只有连续不断的雨点砸地声,他自己心下又何尝不是在发毛。


    但这家伙向来好面子,装模作样地一拍杨达的肩膀,信誓旦旦地道:“这我经常来,我认识回去的路。”


    实际上来是来过几次,能找回去这句话却是假的。


    强撑面子而已。


    有研究曾表明——雄性生物从幼崽时,就比较喜欢展现出自己比同类的勇敢和无畏,以获得心理上的荣耀感。


    只不过方式比较幼稚罢了。


    杨达“哦”了一声,深信不疑地跟着安停舟调头往回走。


    停舟一直那么厉害,他说能找回去,那就一定能找回去。


    他攥着书包带想,表情又变得有些苦恼。


    呀,坏了,书包里的书都湿透了,明天肯定要被李老师骂的,说不定还要请家长,他爸绝对又要打他,希望明天他爸没有喝酒,那样……


    正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


    忽然——


    “救命——唔唔唔……”


    什么声音?


    思绪被中止,两个孩子的脊背瞬间僵直,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都是竖起耳朵想要论证自己听到的到底是不是幻觉。


    雨很大,雨声很嘈杂,将掩半掩那些不被人所发觉的隐秘的罪恶。


    隐约之中,有挣扎时才会发出的衣料与肢体摩擦的声音,那细小的气音还是在时而冒出来,混杂在雨里。


    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停……”


    安停舟一把捂住了杨达的嘴,也将他声腔里还未来得及发出的音节给全部堵了回去。


    是……是绑架吗?他听他爸讲过的。


    安停舟紧张起来,这种情况下,他该怎么办……怎么办……


    万幸,二人几步之遥的地方,恰好有一个可提供隐蔽之所的单元楼。


    少年应激下的智慧与果敢在短短一瞬间内爆发了出来。


    安停舟当即拉着杨达躲了进去。


    二人蹲在二楼没有玻璃的窗框后,缩成一团,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浑身微微打着颤。


    身处高地,视线当即明朗了许多,只见下面的蒙蒙雨幕之中,两个带着口罩的高大男人一人腋下夹着个孩子,往方才他们站的地方走去。


    “老三怎么还不来接应,一会条子追过来就全完球子蛋了。”


    其中一个男人暴躁地把孩子使劲箍了箍,骂道:“小兔崽子老实点,要不老子给你放放血。”


    “等等吧。”


    他的同伴看了他一眼,谨慎地环顾了下四周后才开口道:“雨太大了,可能路上耽误了,我说这蒙汗药怎么回事,你怀里这个这次怎么这么快就醒了,打晕她,别再出什么岔子。”


    “啊?”


    第一个男人看了看他怀里不停挣扎的小女孩,道:“就这么大点,我一掌下去会不会就给她拍死了?最近管得严,抓这么个可不容易,死了太划不来了。”


    “他们是在……”


    杨达拿胳膊肘碰了碰蹲在他旁边的安停舟,满脸遑然却又在极力压制,指着下面轻声地问道。


    “恩。”


    被他碰到的人面色发白地点了点头,把他又往窗边到这里拉了拉,确认不会被外面的人看到后同样把声音压得极低:“我爸说了,这些人特别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所以千万别发出声音。”


    杨达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雷雨交加,电闪雷鸣,两个孩子满心惊恐地缩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就这样吗?


    安停舟将拳头握得发白,他继续透过那方寸缝隙,将目光投落下去——小小的女孩还在高大的男人手下不停挣扎着,却只能换来愈加粗鲁暴力的对待。


    那……他就眼睁睁地在这里看着吗?


    他的爸爸可是人人赞誉的英雄,他是英雄的儿子,难道就只能像个狗熊一样的在这里窝着?


    ……太丢脸了啊。


    一道惊雷下来,瞬息之间,将少年稚嫩的脸庞映得惨白。


    第68章 恶源九


    “达子……”


    一声轻唤。


    杨达愣愣地回过头去, 只见方才还老老实实蹲在他身边的安停舟,早已不知何时窜出去了几米远,靠着里侧的水泥墙, 手里抓着什么面带喜色。


    他有些心悸地往下看了看,方才小心翼翼朝那人挪过去。


    “你干什么”


    他比划着。


    “这是石灰。”安停舟抓着手中的粉末轻声回道。


    石灰?石灰又怎么了?


    杨达实在是跟不上那人的思路,然而还没等他想清楚, 少年就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十来岁的脸庞上竟有着他看不懂的肃然, 拍他的这人似是在这短短的几十秒里做出了什么特别重大的决定。


    只见安停舟指了下一扇摇摇欲坠挂在墙体上的门板, 矮身挪了过去。


    “我要救他们。”他道。


    “你……”


    杨达霎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就微张个嘴在那里愣住了。


    的确,这样的决定和行为放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身上, 过于离谱, 也过于胆大包天了。


    妄图以一己之力对抗两个成年男人,还是为了两个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不知是勇气过人多一点,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更甚一筹。


    总之, 在当时的杨达心里,对安停舟做出的这个决定几乎是要惊呆了。


    这个人……这个人不知道害怕的吗……


    安停舟没理他的愕然, 而是自顾自地边把自己书包里的所有东西往外拿边道:“你听我说, 石灰撒进眼睛里会有剧烈疼痛, 我们往书包里装满这个, 一会我发出声音引他们进来, 我们站在那里, 等他们走到那个位置……”


    他指了指楼梯的拐角处:“就把包里的石灰全部往他们头上倒, 他们眼睛一疼就会松手, 然后我们救了人就跑, 他们看不见追不到我们的。”


    一连串的话说完,见杨达半天没说话,他当即便明白了:“你不愿意?”


    “不……不是。”


    杨达支支吾吾地开口:“我是觉得等我们逃出去了去报警不是更好吗,就我们两个去救人也……”


    “好了来不及了。”


    安停舟打断他:“我觉得我说的这个办法可以做到,等他们跑了警察再抓到根本没有那么容易,时间长了那时候万一他们有生命危险呢?”


    “可是……”


    “你要是不愿意就我一个人来,等我成功了你自己趁乱跑出去就行了,只是你要是先出去了,帮我去找下我爸,我爸是缉毒队长安远志,你让他快点过来。”


    提到自己的父亲时,少年的脸上带着满满的骄傲,似乎有光。


    他的决心愈加坚定了,那些少年还未长成的心智里对未知的怯懦、暴力的恐惧、黑暗的退避,就那样神奇地因为一个英雄形象的照耀变弱、变弱、再变弱……


    小小的少年,仿佛可以无坚不摧。


    是了,英雄的儿子,也该是英雄的啊。


    他抱着满满一包石灰自己蹲到了刚才所指的地方上,手里还拿着块捡来的红砖。


    安停舟咬了咬牙,找准角度正要把那块砖往下扔,就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回头——


    杨达同样拿军绿的书包兜满了石灰,满脸惧色却还是坚定地蹲在了他身边:“……一起吧。”


    ……


    “唔唔唔……”


    另一个男人怀里的小男孩也醒了,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搞得男人满脸郁色。


    “妈的,这次的药果然是次的,你给我老实点。”


    “不是老三他们死在路上了啊,再不来一会该被人发现了,要不我们找个偏僻点的地方先避避。”


    “咚——”


    一声闷响。


    “谁?”


    两个男人浑身一凛,目若鹰隼般灼灼盯视着那栋发出可疑声响的筒子楼。


    “走,进去看看。”


    男人道。


    他的同伴也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一手箍紧了孩子,另一手抽出了把寒光冽冽的匕首握得死紧。


    一步,两步,三步。


    近了,更近了……


    “倒!”


    只听得一声清越的低呵,两个男人本能抬头朝声源地去看,却在双眼传来剧痛前的最后一秒,满目尽是雾白的粉末。


    那个小女孩离得近,又刚好抬了头,不可避免地也跟着遭了殃,当即疼得哭嚎起来。


    二人在双眼被石灰腐蚀的剧痛下果然松开了对孩子的钳制,皆是捂着各自的眼睛满地打滚。


    “达子,快。”


    少年们一击中的,赶忙跑出去拉了那两个比他们更为幼弱的孩子就要逃之夭夭。


    眼看就要成功。


    然而,就在这时——


    跑在最后的杨达突然感觉脚腕上一紧,还没来得及心中惊惧便被大力拽了个马趴,突然得连防护姿势都没能做出来,摔得满脸是血,好不凄惨。


    “停舟——”


    他被男人随手拽住,却再也挣脱不开。


    “你……”


    安停舟一愣,立马停下往外跑的脚步开始左右看起来。


    找到了!


    他面色一喜,将怀里的小女孩塞给另一个小男孩:“带好他,你俩先跑,千万别停,跑出去去找警察叔叔知道吗?”


    话毕,他还在那个男孩的背后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


    他捏紧了手里刚才用来吸引两人注意的红砖,青稚的面庞上隐有狠厉一闪而过。


    “砰——”


    坚硬物体和肉体凡胎大力碰撞时的钝响。


    男人抓着少年脚腕的那只手已被砸得血肉模糊。


    “快跑!啊——”


    安停舟刚急冲冲地把逃脱魔爪的杨达往前推了个跟头,突地面色大变,极为痛苦地惨叫了一声。


    原来,是男人狗急跳墙之下拿手里的匕首随便乱砍,冷不防地扎在了离他最近的安停舟的左小腿上。


    一时血涌如注……


    殷红源源不断地从创口处涌出来,将地上散落的白色粉末一点一点染成了诡异的红色。


    真的,真的……好疼啊,是要断了吗?


    杨达吓蒙了,一脸血混着泪地哭吼。


    “停舟!”


    少年疼出了泪花却倔强地硬生生把接下来的几声惨叫强憋了回去。


    他隐约听见,外面有停车声,和脚步声。


    没有警报,不是警车。


    坏了,来不及了!


    他呲牙咧嘴地冲杨达吼:“他们还有人来了,达子,快走,去找我爸,我爸叫安远志,记住了,叫他来救我!”


    “可是……”


    “别废话了,一会再来人就完了,快走,跑——”


    最后一个字,声震五内……


    时至多年以后,杨达依旧能非常清晰地回忆起那个雷霆雨夜,那个勇敢过人又满怀一腔热血的少年,当时每一寸、每一毫的表情。


    时常入梦。


    那时候觉得,有的人真的是生来的英雄,闪闪发光,但那时同样不懂,英雄……是有英雄的代价的,而且那代价,往往惨烈至极。


    一般人,付不起啊。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在他们身上那些事……


    那是他们噩梦的开端,深渊的前奏,那种如临地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那种刻在灵魂里的颤栗,他连回想一次都犹如灭顶。


    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安停舟和杨达,终于做尽了一切最骇人听闻的恶事,成了这世上最十恶不赦的恶人。


    ……有些事情,本就说不清,也谈不上后不后悔。


    杨达那天到底还是没能跑出去。


    一个本就不常运动的孩子的体力,又怎么能比得上一个穷追不舍的成年男人的。


    他被人捂住口鼻,没多久就意识全无地被人塞上了车。


    ……


    “啊——”


    昏暗的楼道里满地狼藉,安停舟一只手被抓着活动不能,只剩下另一手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小腿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实是疼到发疯,便再也忍不住地痛呼出声。


    疼,真的太疼了……


    他蓦地生出一种今天是不是要活活痛死在这里的错觉。


    剧痛之下意识模糊之间,他似乎感觉到有几个人进来,其中一人粗暴地把他扛在了肩上,然后扔进了应该是一辆面包车里。


    另几人在简单地给那两个被石灰粉糊了眼的男人做处理。


    “嘶——轻点轻点,妈的就是那小王八羔子给羊放走的,还给我俩兜头一包石灰,人不大够损得啊,看等会老子不挖了他那一对招子啊疼疼疼……”


    “你闭嘴吧,栽到这么个小屁孩身上你还有脸了是吧,幸好把那小女孩抓回来了,加上这个倒也够,不然老板怪下来你可别连累了我们。”


    “滚,哪来那么多话你,等等,我刚好像听见这小杂种的爹是那个安远志。”


    “什么,这是安远志的种?就那个折了我们那么多人的那个安远志……”


    ……


    好疼,好吵啊,他们在说什么,听不太清了……


    “三哥你看,后面有人在追我们,他好像有枪啊……”


    “哐——”


    后玻璃窗碎成了渣子。


    “砰砰砰——”


    接连三声枪响,车身地剧烈一晃,猛停了下来,俨然是轮胎被打爆了。


    “快,分开跑,他就一个人顾不过来,大明你带着那小女孩从那走,这小子交给我,绑着人质,他不敢对我们怎么样。”


    那个三哥大吼道。


    这时也没人管那两个眼睛受伤的男人了,自顾自地一个跑得比一个快,只剩下那两人跌跌撞撞地摸索边恨恨地咒骂。


    骂声,小女孩的哭闹声,脚步声,枪声、雨声,杂乱不堪地冲击在重伤少年的耳朵里,头痛欲裂。


    安停舟被扛在一个人的肩上,微微掀开了眼皮。


    爸?后面追的那个是他爸啊!


    少年的眼睛蓦然睁大。


    “爸!爸,救我,爸——”


    他开始挣扎起来。


    “小舟——”


    男人焦急地大喊:“别害怕,爸马上来救你!”


    可是,与此同时,与安停舟不同的方向上,传来了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和一声声尖细惊恐的……“救命!”


    救命啊……


    声声入耳,声声入心.


    风光霁月、大公无私,生来一把凛凛君子骨的安队长,此时的面部表情,完完全全地……凝固住了。


    该怎么选。


    一个人。


    一边骨肉,一边责任,没有给他选择的时间。


    怎么选?


    谁来告诉他……


    第69章 恶源十


    有人知道……被抛弃的滋味吗?


    是难过?痛苦?不甘?还是由此引发的种种恨意?


    好似都不能完完全全地贴切。


    毕竟, 少年人最开始的委屈,能有多恶,又能有多恨呢。


    那大概是一种冷, 彻皮彻骨的冷,犹如被沉进深海几千米,凉尽热血, 肝胆俱裂;也大概是一种毒, 缠尽五脏六腑, 死勒气管, 窒息地只想往下掉眼泪,如鲠在喉。


    ……他爸终究还是没有选他。


    那晚的大雨里,就只给他留下了个决绝、潇洒的背影, 任他怎么几欲把嗓子喊出了血来都没有回一下头。


    心甘情愿从而自告奋勇的牺牲到底是和像被垃圾一般抛弃有着本质的区别的。


    他也根本做不到拿什么“他爸是个警察、是个英雄”的理由去说服自己。


    缉毒队长, 警界精英,人人赞颂的英雄,境界高嘛,舍亲取义, 好了不起。


    但为什么人们在赞颂着这种英雄的同时,不去问问那些被舍弃的“亲”们, 到底……愿不愿意呢?


    他们就活该成为悲情英雄身上背负的那些痛苦过往吗?


    真是可笑啊……


    很黑、很冷、也很疼。


    简陋潮湿的四方空间里, 没有窗户, 也就意味着没有一丝丝的光。


    安停舟蜷在角落里一堆脏污不堪的破布上, 盯着墙角, 双眼空洞, 不停地浑身打着颤。


    他腿上的伤久不处理, 又进了雨水, 此时已化脓感染见了白花花的骨。


    再这么下去, 估计这条腿是要保不住了。


    果然,人的痛觉感知系统是有临界点的,痛久了,也就麻木了,他甚至学会了怎么与疼痛和平共处。


    不知他的英雄父亲,在抛弃他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想过,他与这些人斗了这么久,这些人恨他入骨,身为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的儿子的他,又会在这里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呢?


    安停舟莫名其妙地就笑了笑,有点冷冽,有些自嘲。


    这些天,殴打虐待已是家庭便饭,见怪不怪。


    腿上包的那些布条,还是杨达撕了自己的衣服制成的,歪歪扭扭乱七八糟地缠着,浸透了血液和脓水。


    他麻木地盯着那满腿的血肉模糊,像只是在盯着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死物,冰凉而毫无感情。


    他终究想不明白……


    杨达带着哭腔挪过来,开口叫他:“停舟。”


    手里还拿着个灰蒙蒙的馒头,和一碗混浊不堪的水。


    “吃点吧,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


    鼻青脸肿的少年哽咽着把馒头递过来,可是他不想吃,更不想动,他太累了。


    死?随便吧,总比忍受这没有尽头的疼要好,大概也不会饿、不会冷,不会……那么难受了,反正也没什么人在乎,管他呢,管他呢。


    安停舟没说话,默默地把头扭地更靠里。


    “我知道叔叔没救你……你心里难过,可你总要吃东西的啊,不吃会死的……会死的……”


    杨达从少年时便不善言辞,翻来覆去地就那么几个字,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急得红了眼眶。


    “停舟,你吃点,你转过来,你说句话,安停舟!”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老实木讷的少年多日在超出他这个年龄和心智该有的经历下,压抑到极致,突然爆发……


    他一把把安停舟从地上揪着坐起来,几乎是强迫地把馒头往他嘴里塞,便塞边哭,边哭边吼:“我也很害怕啊,你知不知道我也很害怕啊,你为什么要逞那个英雄,你把我拖到这了你想去死了,你让我怎么办,啊?你说话啊!”


    安停舟长时间没喝水,让干馒头一噎,剧烈地咳嗽起来。


    杨达又赶忙递上水去一边拍打着他的脊背,期间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引起那人本能的痛呼和抽搐。


    “你别这样好吗,要活着的,我们要一起出去,说不定过两天就有人来救我们了,我们一起回家,你还没给我玩过你的新游戏机呢,对,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冲动劲下去,杨达轻了声音哽咽着。


    其实,刚才他说得全都是急出来的气话,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和这人一起,虽然开始的时候的确有那么一点责怪的意思,但无论是当时安停舟本可以逃跑却折回来救自己被扎了那样深的一刀,还是这些天尽力为他挡下的那些人的殴打,都够了,都太够了。


    他还能说什么,当时安停舟并没有强迫他,甚至还给他安排了逃生的方法,是他后来自己又要跟上去的。


    又怨得了谁呢……


    “达子……”


    倔强的少年声音里终于带上了颤抖,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轻轻地问道:“你说……我爸他怎么能连头都不回一下呢,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别人,那至少……至少也该回下头吧……”


    杨达答不出来,这个问题太难了,他真的答不出来,他就只能连续地拍着他的后背,想以此传递一些安抚给他。


    一下、两下、三下……


    缓慢,而坚定。


    慢慢的,安停舟那一双漂亮的眼睛越来越湿润,直至……泪如决堤之水。


    “啊——”


    腿伤疼到晕厥日日虐待没逼出一声软弱哭泣的少年,此时却哭得肝胆俱裂,撕心裂肺,活像有人把手伸进内脏里活活扭碎,那是灵魂里的泣不成声。


    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哭得这么伤心。


    杨达红了眼眶,手上继续着方才笨拙的安慰动作,没有人说话,整个空间里只回荡着那那剜心沥血的哭嚎声。


    大概是……两人所有少年天真的葬礼。


    ……


    那时的他们居然还天真地以为,再痛苦再难熬,也就不过如此了,哪知这些……居然连开始都算不上……


    两年,他们在这里被一次次地注射毒品实验,充当了那些毒贩研发“零”最好的小白鼠,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没有作为一个“人”的一切权利,苟延残喘,被作践得连狗都不如。


    吃的是残羹剩饭,睡得是破布烂草,毒瘾上来浑身仿佛千万只蚂蚁一点一点啃食身上的血肉,头痛如裂,涕泗横流,恶心得像要把胆吐出来……那种感觉,足以生生逼疯一个成年男人,更何况……那还是只两个十来岁的少年。


    可是,他们甚至连选择去死,都是一种奢望。


    当生命里的爱微末得不足以撑过漫长的地狱和噩梦时,那么剩下的,便只有恨,将那些施暴者千刀万剐折磨致死的快意想象,支撑着少年们的生命,得以顽强地继续。


    当年他们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哪怕至今,他们都仍从心理上颤栗,从而本能地去抗拒回想。


    那两年,用极端的痛苦和极端的恨意浇灌下,长出了两株从内而外都淬满了剧毒的罂粟。


    有更多孩子被关了进来,有的在试毒过程中死去,而活着的,便要像畜牲一般为了些食物和水互相撕咬。


    强者生存,弱者出局,最简单不过。


    的确会有人来救他们,只不过,他们都已经等得太久了……


    “砰——”


    十二三岁的少年被踹到了墙上,嘴角微微渗了血出来,看来已伤到了内脏。


    “你……”


    少年捂着肋骨痛苦地说不出话来,满目尽是骇然与愤恨。


    而此时,躺在角落里的安停舟嘴里叼着根不知哪捡来的小木棍,面上带着冰冷而又玩味的笑,甚至还轻轻哼起了一首曾经很流行的歌。


    目光所及之处,俨然是与两年前判若两人的杨达,老实木讷再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亡命之徒般的狠厉与凶悍。


    “拿来。”


    他伸手,淡淡地道。


    那个被他打得直不起腰来的少年不甘而又不得不颤巍巍抬起手来——只是一包放在市面上一两块钱的饼干。


    但是放在这里,却是再稀缺不过的。


    “拿着。”


    杨达看也不看,随手就扔给安停舟。


    安停舟乐了:“你抢回来的,给我干嘛”


    “那你给我留点”


    “好啊。”


    安停舟也还只是笑,眉眼弯弯,露了口一白牙,看起来天真又稚气。


    他想了想,翻身站起来,笑意未变地踱步到那被打得凄惨的少年跟前,挑眉毫不客气地嘲讽:“傻了吧唧的,一看就短命。”


    那少年似要回嘴,被杨达一瞪,生生把未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杨达,他们这些被抓来的孩子谁不知道,这人是被那些人看中培养的,和他们这些试验品到底不一样。


    安停舟拿着那战利品翻过来覆过去地看,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声。


    “怎么了?我还有别的,你……”


    杨达见他皱眉,忙去翻自己口袋里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手一乱,花花绿绿的掉了一地。


    刚才的少年当即怒了,呲牙咧嘴地喊:“你们既然有那么多,为什么还要抢别人的?”


    “因为我们乐意啊。”


    安停舟毫不犹豫地回过去,笑眯眯的,看起来颇为和善,说出来的话却是格外气人。


    杨达则是冷冷地瞪那少年:“你最好闭嘴。”


    “哎哎达子,别那么凶么,吓到人家了。”


    安停舟拍拍杨达的肩,保持着刚才的表情蹲到了少年身边,慢斯条理的:“就好比抓我们的那些人吧,明明抓了一个,为什么又要抓第二个?你有胆子去问他们吗?所以你看,就是这么的没道理啊。”


    少年的脸色青红交加,一时被哽的说不出话来。


    安停舟正百无聊赖地想要再加几句……


    突然——


    “砰——砰砰——”


    枪响?枪响!还有……还有警笛声!


    “停舟,枪,是不是警察来了?是不是……”


    杨达激动地抓着安停舟的肩膀摇晃,喜色难压,面上却是被长久注毒的病态苍白。


    “是啊,是警察。”


    安停舟面上表情复杂,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任人摇晃。


    其他孩子们惊慌而散,乱糟糟地吵成一团。


    两年,终于……被发现了吗?


    他默默地捏了捏自己缠着布条的手腕,一阵尖锐的痛意传来,那个不引人注意的排水口里,有液体,还在汩汩而流。


    “快,先找地方躲起来,以防他们一会拿我们做人质……达子?达子!”


    安停舟回神开始冷静分析当下的局面,只是他回过头去,却只见杨达捂着头抽搐地瘫倒在地上,青筋肉眼可见地暴起,在地上不住翻滚,痛苦的嘶吼声连连。


    坏了,怎么偏偏赶到这个点上。


    安停舟抿了抿嘴,表情极度地不好看起来,他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你毒瘾犯了?”


    “我……”


    “好了。”


    安停舟抓住他的手,捏得死紧:“我知道了,放心,我会带你出去的。”


    语罢,他利落地找了绳子将杨达手脚捆紧了,怔了怔,将胳膊塞到杨达嘴边,沉声道:“忍忍,过去了就没事了,什么都别想,剩下的交给我。”


    “……好……”


    到了最后,杨达被生理性泪水糊满的视线里,就只剩下了少年清瘦的身形轮廓,以及……掌心里传来的炽热的温度……


    那是没有尽头的炼狱里,唯一的灯火了……


    第70章 恶源十一


    ……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 已然安安稳稳地躺在了安全的医院病床上。


    他们获救了。


    那时杨达狠狠吸了满鼻子的消毒水味,突然就有些想哭,但他已经流过太多泪, 早已哭不出来也不会哭了,便兀自通红着眼眶笑,少年人的年纪, 却笑得很沧桑, 犹如老朽。


    两年, 恍然若梦。


    那个说了要带他一起出去的人, 如他所想真的没有食言,在那么混乱危险的局面里死死拖着个“累赘”不松手,险些让双方交火的流弹给打成了骰子


    他的左腿又受了一次重创, 至此病根肯定是留下了。


    曾经能跑得那么快的如风少年, 现在连走得快一点,都是瘸的。


    那条腿,他多少有愧,到底是欠他的。


    还有一点不得不提——据警方的消息, 这个制毒点的小头目在受了伤后仓皇而逃,逃到了储物间, 等武装警察把前方清剿干净再跑去检查时, 那人已被烧成了焦炭, 兀自还在嘶嘶冒着黑乎乎的焦气, 他们说那时安停舟正拖着他缩在角落, 腿部受了重伤, 昏迷不醒。


    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可怜的受害者, 一个惨得不能再惨的孩子, 但终究杨达心里是很明白的。


    关于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并非什么随身的易燃物被流弹点燃爆破, 并非什么子虚乌有的巧合,那个虐待了他们两年的畜牲,是让安停舟设计给活活烧死的。


    那是第一条栽倒那个人手上的人命。


    十二岁。


    逼仄狭小的空间里,少年的胳膊被犯了毒瘾的同伴咬的鲜血淋漓,小腿嵌着块弹片惨不忍睹,却依然挂着苍白而阴毒的笑,快意地听着那个男人化为焦炭过程中扭曲疯狂的惨叫。


    杨达还记得的。


    模糊之中,他听见那人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看,达子,我给咱两报仇了,所以你忍忍,忍一忍,就好了,就都好了……”


    他也无所谓好不好了,反正从那么个魔窟出来,早已经不是什么正常人,后来的一切也就那样,但他知道,安停舟和他一起经历了那些,还是有那么一丝摇摇欲坠的好心的,只是……这些又一次被人高高举起,狠狠摔下,摔得稀碎。


    ——安停舟的生命并没有从此晴朗。


    当他从地狱里千辛万苦地爬出来面目全非满目疮痍时,怨恨着颤抖着期翼着回到那个朝思暮想的家里时……等待他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和一个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新的生命。


    这两个突如其来的生物有着两个冠冕堂皇的学名——继母和弟弟。


    他望着他爸欲言又止支支吾吾的表情,突然就笑了。


    果然,儿子嘛,死了还可以再生一个,哪有人真的会对你一直执着下去,生活总在继续,死人总会变成过去,时不时拿出来缅怀一番已是仁至义尽,回忆,终归是回忆罢了。


    只不过两年……是不是太短了一些.


    那曾经是他的英雄他的榜样他的光,却毫不犹豫地将他弃之如敝履,两年前他没有选他,纵然后来再苦再难,他心中有怨,有气,却真的没有恨,但是现在……


    他看着冷眼他们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他每次出现气氛的骤然尴尬,那个咿咿呀呀的家伙那么纯真而清澈的眼眸,父子俩久未相处的沉默和生疏。


    而他呢,在戒毒所里强制戒毒,他那么难受,那么疼,那么苦……


    他恨,他真的恨,凭什么呢,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明明以那个人为榜样立志以后要做个向他一样的警察,而现在呢,他是个什么,把他当个什么?他被五花大绑在冷冰冰的床上跟个牲口没什么区别,抽搐着,痉挛着,然后开始愈发刻毒地恨着。


    什么狗屁英雄,什么狗屁好人,什么狗屁父亲,凭什么他痛苦成这样,他们还能一家和乐。


    他不服,他不甘,既然如此,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他疯了,真的疯了,却也清醒,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他怨毒地咒骂咆哮嘶吼,要多恶毒就有多恶毒。


    每当这时,和他同在一个戒毒所的杨达就会神色复杂地叹气,他离他很近,以至于每次都能清晰地听到那人毒瘾犯后的每一句每一字——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让他们通通不得好死——”


    杨达便知道,曾经那个迎着光眸光清澈璀璨的良善少年……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他死了,死在少年时期,死于自己的一腔热枕,死于抛弃与背叛,死于一场永远也醒不了的噩梦。


    至于后来,一切都很顺理成章,安停舟的话完完全全地实现,他不愿再想。


    那人第二次杀人,三个,包括一个三岁不到的孩童。


    那时依旧没有人怀疑一个更可怜了的受害者,他们只以为是那些毒贩余孽的报复。


    从此以后,彻底沦为地狱的恶魔,永不超生。


    那他能怎么办呢,只好陪着他了……


    簌簌风响,带起满院茂盛纷飞。


    “达子。”


    好像是说上了岁数的人才格外爱回忆,杨达回过神来,暗暗嗤笑了自己一声。


    “恩。”


    他应道。


    诊所后面的小院子里有颗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树,他一个当杀人犯的,也没那么多面面俱到的知识。


    就是看着很好,这么冷的天,叶子还大半绿着,生机勃勃。


    不像他……这叫作苟延残喘。


    他还是知道的。


    安停舟在后面推着轮椅,难得的安安静静不作妖。


    “你冷吗?”


    那人突然开口问道,又似有点感叹,以往充斥在眸中的那些残忍和扭曲褪去,竟然只剩下了茫然,想来也是可悲:“立冬了。”


    这么快啊,又一年要过去了,再过上些日子,好像是要到春节了吧,春节……春节……呵……


    果然还是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啊。


    杨达摇摇头:“不冷。”


    而安停舟听罢后不知又搭错了哪根筋,转身噔噔跑到屋里,没一会抱了个厚得夸张的棉袄出来,一股脑堆到他身上,表情很复杂却也很单纯,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


    ……其实才立冬,真的冷不到那个份上。


    他面部的表情有些抽搐。


    “不行,我觉的你冷。”


    又不听我意见,那你还问我干什么


    杨达被这人给无奈笑了,他也懒得反抗,就由着那人折腾。


    他太了解这人在想什么。


    了解他惧什么,虑什么,期翼什么,害怕什么,一切一切,他都知道。


    于是他平淡地盯着那犹自苍翠的叶子,依旧拿那比那机器好不了多少的机械声音说话。


    他说——


    “只要你还需要我,我会一直在的,放心……命贱的人,死不了。”


    死不了的,从来如此。


    ……


    有处苍凉,便有处有光。


    “啊——天理何在啊!”


    某方姓队长的家里——


    房主本人已经哀嚎了近半个小时了。


    “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男人听了会沉默,女人听了会流泪,堂堂警局顾问,特调副组,居然抛夫弃子,大义灭亲,留下人家一个人可怎么活啊,儿,我苦命的儿啊……”


    承受了这个物种不该承受的枕头:“……”


    莫名其妙就当了一个枕头老母亲的顾连绵:“……”


    被点名的顾副组长面无表情地提着个壶浇花,丝毫没有要理那边那个间歇性抽风的神经病的意思。


    话说,这场造了孽的祸事起源还是二人难得假期,约好了去看个电影约个会,半道却杀出来个顾专家的老同学出差到此,非要叫顾连绵去吃饭,而且这老同学还帮过她的也不好推辞,于是……后院起火,恩,对。


    “连绵~绵~你狠心,你无情,你不讲道理,你……”


    “你无理取闹。”


    一米八几的汉子把她的名字娇滴滴地拐了个九曲十八个弯,顾连绵生生给这人恶寒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后终于忍无可忍,把壶往窗台上一放,扭头看他。


    “跟你说了一天没事的时候不要看那些奇奇怪怪的电视剧,你这又学的些什么?”


    她没好气地把方衍之靠到她肩膀上的头搡下去:“站直了好好说话。”


    “人家不要。”


    方衍之同志戏精附体,开始没脸没皮的撒泼打滚,拉住人的袖子还晃呀晃的。


    “好不容易放个假,就不能跟我去过个二人世界吗,非要去见什么老同学,还是个男的,还要单独见,还……总之我吃醋了,我抑郁了,我心理不健康了。”


    说罢还装模作样地去抹那并不存在的眼泪。


    “差不多行了啊你……不是这怎么又吃上了,你看你的牙,拿来拿来。”


    顾连绵无奈地直翻白眼,顺手抢过那人乘机又要往嘴里塞的棒棒糖,已拆了包装,这放也不是扔也不是,想了想,从善如流地塞进了自己嘴里,下定决心走的时候一定要把他着屋子里的糖都搜罗走。


    “同你说了半天了,我那个同学当年帮过我忙的,总归是欠了人家的情,现在人到这联系我了,总不能连这个面子都不给吧。”


    她鼓着腮帮子,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


    啧,草莓味的。


    顾连绵被甜的眉毛挤成了一团。


    果然还是太甜了,她着实想不通这么腻歪的东西,那人到底是怎么每天吃的乐此不彼的。


    想着,她扫了一眼那人冷冽俊美的脸,美貌还没欣赏上,却扫到了那张脸加上一系列不忍直视的表情,随即糟心的不能再糟心地扭过了头去。


    “那你带上我不行吗,我就坐那光吃不说话,最后还能当你的随身ATM,多好啊你说是不是。”


    方衍之又缠着她的胳膊笑眯眯地凑过去,刚才攥在手里的“枕头儿子”早已一丢丢了个三米远。


    ——塑料“父慈子孝”


    “我什么时候说不让你去了。”


    顾连绵扶额。


    “真的?那你也没说要带我去啊。”


    方衍之据理力争。


    “我……”


    顾连绵心想这可真是家门不幸,欺负他们这些不会说话的是不是。


    “算了算了,你到底想不想去。”


    她看了一眼手表,把没骨头似的人重新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不去我自己走了啊。”


    “去,去,谁说的不去,现在就去,不是你别走啊,等等我啊,连绵,连绵……”


    他也就是随便喊喊,哪想到顾连绵真的停了脚步笑着看他:“那你快点。”


    “好。”


    方衍之也弯了嘴角,在融融阳光里,三两步走过去,温柔地拉过了那人的手。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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