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缄默者六
……
漆黑厚重的窗帘遮去了屋子里的大半光线, 恍若混沌之际的昏暗迷惘,但,迷惘之中……却硬生生地从缝隙里挤出了一丝天光, 抚过黑暗,抚过罪恶,抚过一切可说不可说﹑或浮于表面或流于心底的二三往事, 柔和地在地上投下一片残影, 淡淡的金光。
阴影之中, 被包裹在重重黑雾里的小小身影, 手指翻飞,还在用那稚嫩的手指奏着阴诡至极的乐章,丝毫没有受到两个“不速之客”闯入的打扰。
是个孩子……
那暖暖的金光照亮了大半身子都处于黑暗之中的男孩的脸庞, 不, 十一二岁的孩子,其实可以说是少年了。
少年很白皙,是有些病态的那种白皙,但却生的极好, 光是一个侧脸便能明确地看出那掩不住的清俊气来,他抿着唇, 表情有些漠然, 像是提线木偶一般机械地重复着手下的动作。
“嘿, 小孩儿!”
方衍之忍不住开口呼喝了一声。
然而他口中的小孩并没有搭理他, 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分出来一星半点……于是堂堂方大队长, 就这么被个小不点给无视了。
大队长面子上下不去, 正待再说, 站在他旁边的顾连绵却轻轻拉了下他, 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意思是让他闭嘴。
好吧,闭嘴就闭嘴。
方衍之不再出声,而是很老实地站在原地四处打量,顺便思索一下这浑身弥漫着恐怖主义气息的小鬼是干什么的。
当时资料显示程浩还有个体弱多病的大儿子,十一岁,应该就是眼前的这家伙了,叫什么来着……
哦,对,程默。
记得当时他还嘲笑了这个草包富二代给自己儿子的起名水平,程默沉默,这是多希望把自己孩子养成个哑巴,忒不吉利。
这么想着,一曲终了,钢琴曲停了。
少年没转头,也没动,就定定地坐在那里跟个雕塑似的。
顾连绵勾起一个微笑:“你知道你弹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少年淡淡地答道:“《黑色星期天》,于1932年由匈牙利作曲家鲁兰斯·查理斯在上世纪初创作,与《忏魂曲》、《第十三双眼睛》并列为世界三大禁曲。”
方衍之心里“啧”了一声,故意道:“那你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小小年纪的弹这个做什么,不如来首欢乐颂,多积极又向上。”
“……”
“……”
良久,少年轻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有点气音,却依旧一副死人语气:“我乐意。”
“何况……说是自杀神曲,我弹了这么久,是我死了还是你们死了?”
少年转过身,琉璃似的眸子就那样淡漠却认真地凝视着两人,这话说的极冲,但那仿佛白玉雕成的精致脸庞竟还能透出几分无辜气,让人脾气发也发不出来。
“我说你这小鬼……”
“我叫程默。”少年无意识地眨了眨眼,板着脸冷声道:“不叫小孩,也不叫小鬼。”
方衍之:……好吧,你赢了。
话说这孩子什么毛病,说话怎么这么噎人?
“所以……你并不觉得这首曲子有让人自杀的力量?”
顾连绵试探着伸手碰了一下他放在钢琴上的曲谱,笑着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程默点了下头,才道:“只是现在流传的黑色星期天没有杀伤力罢了。”
他将目光投射在顾连绵手中那本属于他的曲谱之上,那些被红笔重新删改的乐符……对,没错,刚才顾连绵也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突兀之处,才要去细细打量曲谱。
“现在的黑色星期天?”
“对,现在的经过改良,根本就算不上真正的死亡之曲,只有我才知道原版的,只有我才知道真相。”程默近乎癫狂地指着那些鲜红的笔迹,高声道:“你看,你们看,就是这些,只有我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只有我,只有我……”
刚才还冷漠聪慧的少年一瞬之间发了狂,犹如野性难驯的幼兽,甚至还咬住了离得最近的顾连绵的胳膊,边咬边含混不清地重复:“你们看……看啊……我……我说得都是真的……”
“你丫有病是不是,给我松开,快松开。”
方衍之边骂边去拉开那疯子似的少年,因心中急切下手不免重了几分,但程默哼也不哼一声,就兀自死死咬着不松口。
眼见方衍之又加了一分力道,顾连绵忙道:“嘶……我没事,衍之你下手轻点,这还是个孩子……”
呸,什么孩子,分明就是个狼崽子。
“小默!”
一群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冲向程默,为首的就是刚才还在花天酒地的程浩。
“小默你快松口,爸爸来了啊,不怕不怕……”
顾连绵的胳膊终于得了空,还没来得及自己看一眼就被方衍之拉了过去,心里低低“唉”了一声,怕又要被唠叨半天了。
果然——
“程先生,令公子怎么回事,都见血了,我是不是可以定义为袭警?”
星眸里翻涌着强制压下去的怒气。
程浩安抚好了自己儿子,过来陪着笑道:“对不住,正是太对不住了,我代小儿向这位警官道歉,但小默……小默他自小就有些精神上的疾病……”
“我没有!!”
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喝从后面那个稚嫩的身躯里迸发出来,把几人都惊了一跳。
程浩习以为常地继续说道,神色染上了浓浓的哀愁:“你看,唉,真是家门不幸啊,本来小默就这样,现在……现在媛媛……媛媛也……”
男人哽咽起来了,这般情景,方衍之也着实不好苛责。
顾连绵恰到好处地露出同情的神色,轻声道:“我不要紧的,程先生可一定要放好心态,我们一定会把孩子找回来的,这小默这么年轻,也不知道是怎么成了这样?”
女孩还是像从前那样从容温和地笑着,但只有方衍之才看得明白——
她在审视,审视程浩,还有程默,她在怀疑什么?还有之前……她还瞒了自己什么?
方衍之紧紧蹙起了眉头。
连绵,你难道是……不信我吗?
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上,黑色的吉普隐于车流之中,静默地等待着红灯的结束。
当然,喧嚣的是车外的车水马龙,静默的是车里对影成双。
“你怎么了?”
顾连绵如是问道。
但其实她知道怎么了,她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但就是无计可施,才沉默了一路的。
方衍之看了又看,想了再想,终是把到了嘴边的质问生生咽了下去,苦笑了一下:“没怎么,就是这两天压力有些大,别在意啊。”
顿了顿,又温声问了一句:“胳膊还疼吗。”
“……不疼了。”
她低声道,又重复了一遍:“不疼了。”
他若是质问自己,她还真是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如实说了?不可,不说,也不可,绕弯子忽悠?衍之从来也不傻,而且精明过人,总之怎么都是要不欢而散。
可是他不问……她反而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明明知道自己有事瞒他、骗他、未与他坦诚相待,可到头来,他怕自己为难,居然连半句质问都不曾出口。
这般沉甸甸的真心,教她如何当得起,又如何还得起啊。
“我……”
方衍之似看懂了她眼中纠结,叹了口气,把手覆到了她的手背上,打断道:“怎么会不疼,旧伤没好这又添了新的,我以为我能护得好你,却还是每次让你受伤,也许就是因为我不够强大,才没法让你全心的信任吧……”
“不是……”
“可以先听我说完吗?”方衍之又一次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很温和,却掩不住地有些失落。
“当然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很多方面我确实没你厉害,你是一个强者,也是我的伴侣,你会有你的顾虑你的想法我尊重,所以你不说,我不问,但是……”
方衍之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她:“其实我啰嗦了这么多也就是想要说一句——无论外面有多少风浪,你愿不愿意让我知道,连绵,记得回家,你有家,家里还有人在等你的。”
家?她也是……有了家的吗?不知不觉间,顾连绵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了。
她郑重其事地开口:“我知道了,还有,我也有一句话要说,我……”
绿灯亮起,一片汽车引擎的发动声淹没了她接下去的语句。
“什么?”
后面好几声喇叭连绵不绝,方衍之只好转过去发动车子,但耳朵还是竖得老高,追问着:“我没听清,你说什么来着?”
顾连绵淡淡笑着:“下车了再说,马路上,我怕吓到你,不利于行车安全。”
其实那句话说来也简单,三个字而已;说难却也是千难万难,艰险不亚于上刀山下火海。
无间地狱里飘荡了多年的孤魂野鬼,忽然间就有了家,有了在家中等候着的人,疼了饿了冷了累了有人哄着,哪怕是死了……也会有人记挂着。
这么好的事情,可不就的艰难些吗。
万千感慨,终汇于那短短的三个字上
——我爱你。
一眼万年。
【作者有话要说】
可爱默默在线怼人:不是说自杀神曲吗,所以你们死了还是我死了?呵,愚蠢的人类。
方大队长:哪来的小王八蛋,学不会说话我分分钟给你切巴切巴炖了信不?
默默:不信
连绵女神:衍之,杀人犯法,警察要起到带头作用。
默默的土豪爹程浩:我儿子,放下,卡号多少,我给你打钱,我可有钱了。
炮灰程媛媛小美女:爹,你还记得我吗?微笑脸。
第52章 缄默者七
“老板, 那两个警察我已经打发走了,您看……我们是不是还是继续按原计划行事?”
雍容华贵的中年男人半勾着腰,笑容之间尽显谄媚讨好。
是程浩。
没有一丝的阳光透进这间隐秘的地下室, 只有那刺眼的日照灯,冷冰冰地映照在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上,显得那人愈发的阴森孤决。
于地狱之底瑀瑀独行已久, 身上不免沾染尽了死人的味道。
……
这里每一寸的陈设都奢侈得令人咋舌, 却没有一丝生气, 只透出犹如死灰的绝望。
群魔在绝望中滋生, 贪婪地摄取着极致狂欢或是苦痛里爆发出的疯狂。
无穷无尽,至死方休……
“呵”
男人缓缓转过身,勾魂夺魄的双凤眼微微一挑, 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就自唇边轻飘飘地溢了出来。
他反问:“打发走了?”
程浩从善如流地愈发恭顺:“是的, 老板。”
谁知这位喜怒无常的“老板”,也就是搅得整个桐城和青城七上八下的罪魁祸首安停舟突然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看起来竟像是十分开心似的。
“哈哈哈……你能打发走她……哈哈哈……这可真是太好笑了……哈……嗝……”
他好像笑得猛了,一下没收住小小地哽了一下, 顿时场面就变得有点滑稽。
安停舟本人的面色也青白交加的,着实不怎么好看。
“没事吧?”
一直窝在沙发角落里闷不吭声抽着烟的人立刻冲过来拍他脊背, 手里的烟头早已不知扔了几米远, 落在地上把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地毯烫了个洞。
“我就不明白了这他妈有什么好笑的, 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疯疯癫癫的。”
杨达递给他一杯白水, 颇有些无奈地边给人顺着气边说教道, 语气虽平板, 却隐隐透出勾起了什么回忆似的难得温情。
他较三年前基本没什么变化, 还是那平庸得埋进人堆里就不见了的相貌, 一成不变的极简款式黑衣,沉郁冷淡的气质,就像是永远不会站上舞台的暗影,只能如影随形地陪伴着另一人的光芒万丈。
无怨无悔,从始至终。
是没什么变化的,除了……他瞎了一只眼。
“好了好了。”
安停舟的气平下来了,便随手把喝了一半的杯子塞回杨达怀里,伴随着无意识地撇了撇嘴,才道了声:“啰嗦。”
他好似只有在这人的面前才像个胡闹的任性少年一般,透露出一二像了正常人的气息,当然,也只有这一人才会这么无条件地纵容着他也就是了。
杨达垂了眸,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一腔好意在那人嘴里就变成了那样短短的两个字,习惯已久了一般,只是重新点起一根烟坐回到了他原来的地方去,任烟雾眼前缭绕。
方才难得浮现出的人气又深深地沉没了下去,只余下一个依旧犹如傀儡般机械刻板的无趣皮囊。
果然……沉默才是最适合他的,他只需要在那人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就够了。
低着头的程浩面上还是挂着那无懈可击的恭顺微笑,眼底深处却有异光闪现。
一隅,三人,各自暗怀心事。
安停舟已恢复了他一贯的从容慵懒,眨了眨眼,微笑着道:“你那个儿子倒是挺有趣的,真疯假疯啊,要是真这个样子……你说你以后的衣钵传给谁呢是吧。”
他倚到沙发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完美无瑕的容颜居然还透出了几分天真气来,就那么认认真真地等着接下来的答案。
程浩垂下去的眼皮微不可查地轻颤了下,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那人又笑眯眯地道——
“呦,瞧我这脑子,程总正当壮年,儿子嘛,疯了一个,还能再生不是。”
程浩背上已浮了层薄薄的冷汗,一时之间也琢磨不透这可能早都不太正常的人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只能保守地陪着笑:“老板说得是。”
这个安停舟他着实开罪不起,且先不论他毫无顾忌的疯狂手段和缜密算计,光是他身后跟着的那条不怕死的疯狗,就足够令人胆寒了。
想着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角落里不停抽烟的杨达,心想:以这家伙的身手和能力,为什么就能这么心甘情愿地为安停舟豁命呢?
从他见到安停舟起,杨达就一直犹如那个人的影子般,沉默地存在,却凶悍得令人骇然,始终如一。
……真是挺奇怪的
他有些不能理解,在他看来,人么,总是自私的,什么生死相依、两肋插刀,通通都是狗屁,都是竖起了一面道德大旗用来感动你我他的,夫妻、兄弟甚至是亲人,大难临头都得各自飞,哪有什么毫无所求的执着付出,更何况这付出的东西……还是人最宝贵的性命。
啧,果然是个傻子啊。
“傻子”似预感到了什么,轻轻地摇了摇头。
下一秒的安停舟几近勃然大怒,他虽还是笑着的,眸子里却染尽了嗜血的红色,像是夜晚森林中的狼王,在深处森然地审视着选中的猎物,只待露出尖锐的獠牙,将肥嫩的羔羊瞬间撕扯成血肉模糊的碎块,然后心满意足地吞吃入腹。
程浩被骇了一个寒颤,不知自己又说错了哪一句话。
安停舟,省内A级通缉犯,栽在他手上的性命不计其数,无恶不作,十恶不赦,丧心病狂。
“儿子没了还可以再生是吗?”
他一把掐住程浩的喉咙,恶狠狠地将人甩到墙上,眸中各种神色翻涌却再也说不出下一句话来,就那么病态而疯狂地盯着眼前这个被他掐得快要窒息男人。
“老板……咳咳……我……放手……”
眼见程浩快要一个白眼翻过去了,杨达吐完最后一个烟圈,低低地叹了口气,上前紧紧握住了安停舟那只施力的手腕往外拉。
他说:“停舟,听话,这人还不能死。”
语速和语调都很平,沉静的近乎死气沉沉……完全不像是来劝架的。
“连你也要跟我作对吗?”
安停舟被拉得烦了,拉扯之间反手就给了杨达一拳,把人打得头一歪,连连踉跄了几步才稳住了身子。
这一拳由于拉扯之间的蓄力着实有点重,杨达几乎顷刻之间就吐出一口血沫子来,血沫之中,惨兮兮地躺着半颗牙,似是无声地控诉着安停舟的暴行。
那片小小的红色只有一点点,却竟像是把那尸山血河里都肆意依旧的杀人狂魔吓了一吓,讷讷地住了手,任已经晕了过去的程浩顺着墙无力地滑到了地上。
同时,他眸子里的疯魔也一点一点地褪了下去,换上了并不浓重却已是难得的清明来。
“我……”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像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一边的脸颊肿得老高,杨达的神色依旧淡淡的,没有怨恨,没有恼意,哪怕一丝都没有出现在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睛里。
“没事。”
他吐掉口中剩余的血污,也不奢求听到那人的一声“对不起”,就径自说了“没关系”。
“我没想阻拦你的任何决定,只是他还有用,你自己说的,杀了他,你会很麻烦。”
安停舟沉默了一下,从桌子上的纸盒里抽出两张纸递过去,道:“是我失手。”
杨达似是有点惊讶,但也只是很自然地接了过来,平静地道:“小事,不必在意。”
曾经在绝望中那人一次次伸出的温暖双手,便注定了今日他的百死不悔。
在他所剩不多幼年的回忆里,记得妈妈说过:要当个好人,承了别人的情,是要还的。
当个好人这辈子是做不到了,只能好好地去还欠那人的命了……想来最起码做到了一半,也挺不错的。
“不必担心,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他拍了拍安停舟的肩,浅浅地笑了一下,挂了彩的半边面颊和左眼上的狰狞伤疤让本就相貌不算好看的男人显得愈发可怖。
但安停舟愣了,并且觉得这人笑起来还挺好看,他有些娇矜地微扬起了下巴:“这可是你答应我的,你要是食言,我就杀了你。”
杨达笑着摇了摇头:“恩,我答应你的。”
他看着眼前这人精致绝伦的眉眼,心想:这人不犯病的时候,倒还是挺可爱的,若不是十几年前……
是命运待他不公,待他们不公,无端将他们打进十八层地狱,就怪不得他们回来恶鬼索命。
没有谁生来就是恶人……
罪大恶极如安停舟,也曾有过少年热枕之时,也曾有过不求回报去帮助他人的良善,也曾是个笑容灿烂的清澈少年。
他知道为什么安停舟对于程浩那句话的反应如此之大。
因为他以前也就是个死了还能重新再生一个的……弃子啊。
从未被任何人坚定地选择过哪怕是自己的亲人,只有无数次的抛弃、苛待和苦痛,沉淀在少年的骨子里,直至连骨头缝,都染成了黑的。
一点一滴倾注成的恶魔,再也学不会,正常人的情感。
罢了,反正不是,还有他呢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不是在给狗怂安停舟洗白哈,只是想表达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恶,哪怕是罪大恶极之人也一定有着他人性的另一面,他和杨达小时候也有点惨,各方面的恶意施加推动着原来的清澈少年逐渐扭曲成恶魔。
杨达小同志算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良心和人性,而他对于杨达来说,是幼时的救命恩人,是生活的习惯和意义,总之有点复杂了,双方都是在阴森地狱里唯一陪伴彼此始终走下去的人。
有人从重重苦痛压迫下由被害者变成施暴者,有人因为一束光明的出现拥有了良知学会了爱与被爱,有人在漫漫人生路中迷失方向沉入无间地狱,也就有人执拗倔强任世事无常始终如一。
人生百态,愿,不忘初心。
第53章 缄默者八
“我们去调查过了, 除了程媛媛外失踪的两个孩子,一个九岁,女, 叫薛萤,另一个十岁,男, 叫李嘉, 家庭条件都比较一般, 失踪方式三个孩子倒是一致——都是乘家长不注意绑走的。”
市局的会议厅里, 肖煜顶着两个浓厚的大黑眼圈向一边的赵局报告着。
话毕,他朝一边微微扬了扬下巴:“星余,放一遍监控录像。”
“恩”
一头卷发已然凌乱得不成样子了的苏星余简短地点了下头, 才将一段视频调了出来, 投放在最前面多媒体的大屏幕上。
“这是程媛媛被绑时候的监控录像,嫌疑人只在镜头里出现了二十秒,然后无影无踪,附近的监控探头没有一个再拍到他和程媛媛的身影。”
他顿了顿, 又道:“昨天衍之去查,据说那一片的监控覆盖面十分之广, 如果不是对那里非常熟悉, 根本不可能做到像这样的完美避开。”
赵安清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方衍之和萧挽还没回来?”
“衍之和连绵去程浩家了, 刚发了消息说有发现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萧挽去查薛萤那边, 现在还没有消息。”
“她一个人去的?”赵安清蓦地眼皮一跳。
萧挽身手极好却脾气暴躁, 遇上个什么绝对学不会委曲求全的那一套, 刚不刚得过都敢硬刚, 这件事的水又那么深, 没个人在身边看着说不定会出些什么差池。
“没有,她带着小魏呢。”
肖煜自然也明白他们这个副队的火爆脾气,临走之前好说歹说地才把魏远那个活宝给她塞了过去。
赵安清淡淡地“恩”了一声,眸中还是有几分淡淡的忧色,但现在三个孩子已经失踪了快三十六个小时,时间拖得越久,孩子们生还的可能性也就越小,如此情景之下,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
“头儿你们回来了。”
深思之中,只听苏星余嘹亮的一嗓子,他转头望去,果然是方衍之和顾连绵两人。
“恩”方衍之应了一声,看见那端坐如山的赵大局长嘿嘿笑着打了个招呼:“赵局好啊。”
没办法,谁叫他之前对领导讲话不太友好,为了避免被穿小鞋这一悲惨命运,还是早点认怂比较明智。
赵安清没好气地剜他一眼,骂道:“好个屁啊好,回来了不老实坐那等着我给你开欢迎仪式呢?”
“是是是”方衍之忙陪着笑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顾连绵无奈地摇了摇头,正准备在他旁边落座,就听赵局又道:“连绵你身体可以吗,不行别勉强。”
“可以的赵局,本来就准备这几日办出院手续。”
赵安清听她这么说了也不再多言,点了点头道了句:“量力而行。”
现下除了萧挽和魏远还在调查薛萤那边未归以及去户籍警那边奔波的林浩扬外,其余人都到齐了,方衍之便先把他们在程浩家的遭遇描述了一遍。
一众人听罢后纷纷锁着眉,一派的苦大仇深之色。
“这么听你说来,程浩那边的情形倒真的是挺诡异的。”
肖煜示意了一下操控多媒体的苏星余,道:“昨天衍之说过嫌疑人对地形十分熟悉之后我们对小区住户进行了一个筛选,发现其中有一个人值得注意一下。”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看起来和程浩差不多大的中年男人的照片。
“龙腾集团现任董事长,龙华,今年三十三岁,他的父亲龙腾和程浩的父亲程鹏最开始的时候是至交好友,一起创立过一家叫做龙鹏的房地产公司,后来二人决裂后龙腾卖了股份去做了珠宝生意,而程鹏也把原来的龙鹏更名为现在的鹏程,并且也渐渐转型涉足了珠宝,这两家多年以来一直明争暗斗不断,恰巧又都住在一个住宅区,称得上积怨已久。”
“所以……”方衍之翻完了手中最后一页的资料,道:“你是猜测这个龙华跟程浩有仇绑了她女儿泄愤或是以威胁程浩达到某种目的?”
“一开始我的确有这种怀疑,所以我带着星余去调查了一番这个龙华,但是,以我目前查到的来看,他真的太干净了,我们没有任何的证据指控他有嫌疑,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当然,他是一个老总完全可以指派别人去做,不过星余查了他的和几个高层所有电子设备使用的历史记录,什么都没有,星余和技侦那边还在继续查,我也留了人监视龙华,目前能做到的就只能这样了。”
赵安清点了点头:“这么处理很妥当,太干净的人,有时可能是伪装过头,当然,也有可能本就是一张白纸,我们做警察的,总是要拿证据说话的,对了,连绵,你的看法呢?”
……
顾连绵完全没有任何的反应,她好看的眉眼都快皱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团,细白纤细的手指也在无意识地磨拭着一只中性笔。
“连绵”
坐在他旁边的方衍之拿手肘轻轻碰了一下她,小声道:“赵局叫你说看法呢。”
往她的笔记本上一看,是一串不知道什么意思的阿拉伯数字。
“抱歉。”顾连绵回过神来,立马调整好状态开始侃侃而谈:“在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来看,同一天内三起绑架案,其中最为突兀以及绑架成本最高,危险性最高的就是程媛媛案,恕我直言,如果不是程媛媛,这个案子不一定会转到市局的手上,所以如果不是只需要绑架“程媛媛”这个特定,而不是只绑架“孩子”这个群体的话,这么费力又冒高风险,着实不太明智。”
众人沉默了,方衍之心中也有些不解这次她的直白,但想来她自有道理便也就没有多说。
“但是,他们又的确绑架了程媛媛这个特定后又绑架了与她毫无交际没什么共同点的薛萤和李嘉,而且索要了对于后两者明显承担不起的金额,却没有了下一步的交易细节,他们对这些孩子本身的需求高于了对赎金的需求,那既然如此,绑架程媛媛能得到更多的钱财以至于他们铤而走险的这一说法就完全站不住脚,所以我个人认为,程媛媛,可能只是一个幌子。”
“幌子?”
顾连绵这个假设未免过于大胆,肖煜不认同道:“那代价也太大了吧,你也说过了,如果不是程媛媛,案子可能都不会转到我们这来,他们绑架不悄无声息地绑反而故意要折腾得越明目张胆越好,什么幌子需要这样?”
方衍之也附和道:“我个人也倾向于肖煜的说法一点,连绵,不是我要否定你,你这次的这个想法真的有些呃……”
“天马行空?”顾连绵淡淡地看向方衍之——她又不能透露出她从她那边线人那提供的线索,自然没什么证据用以佐证她说的话,受到置疑也是理所应当。
“我个人看法而已,好吧,我们现在来假如龙华因为肖煜说得那两种目的绑架了程媛媛,那薛萤和李嘉呢,绑架他们的动机是什么?”
“或许……”方衍之猛然抬头:“我有一个想法,会不会绑架程媛媛的和绑架另外两人的根本不是同一拨人,而一样的信是程媛媛被绑后有心之人觉得有机可乘乘机模仿作案推到第一个凶手的身上。”
毕竟那种方方正正的字迹是可以很容易模仿的,监控也只拍到了绑架程媛媛和李嘉的人,这两个人身形完全不同。
“那个,我觉得有漏洞……”
一直站在前面很安静地摆弄着电脑的苏星余弱弱地举起手来。
“什么漏洞?”
“时间不对。”苏星余挠了挠头:“我觉得吧,程媛媛案和第二场李嘉案相隔一个小时不到,头儿你忘了,那三封勒索信可是一模一样的,就算第一个看到这封信内容的人记下了内容决定模仿绑架从策划到实施,一个小时也有点悬吧。”
“恩,星余说得也有道理,我这个推测所需要的巧合太多,毕竟也是凭空想象。”
其实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比如第二拨嫌疑人早有预谋恰好碰上了这个机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再比如第二拨嫌疑人早知道第一拨嫌疑人有此行动做好了准备。
但这些比较只是他个人毫无证据的猜想,说出来更加的天马行空,也只有进一步搜查证据了。
而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的是,连绵绝对是个比他更加谨慎、相信实证的人,平时有了证据都不一定那般笃定,这次怎么会……还有她去程浩家时的一些表现,难道她知道了什么线索却是不能告诉他们的吗?
就在几人沉默的时候,赵大局长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地道:“这样,肖煜你和星余继续追查龙华那边,连绵的推测虽然大胆了一点,也不一定全无可能,你和衍之顺着这条线继续查吧,不用有那些有的没的的顾忌,你们上面还有我呢。”
赵安清若有所思地往顾连绵的方向扫了一眼,说不清是什么意味。
顾连绵没抬头,只是安静地把她本子上的数字,抄了一遍又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和集团名纯属我胡编乱造啊,都是虚构,与现实无关。)
最近沉迷游戏不想更新的我……
第54章 缄默者九
众人又讨论了好一会之后还是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正一筹莫展之际,去户籍警那边调资料的林浩扬也回来了,并且手里拎着满满两大塑料袋的方便面。
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 勾的快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的一屋子人都默默咽了一口口水,实在凄惨得要命。
“来来来,都先吃点吧, 补充点体力, 别把身体熬坏了, 赵局, 您要什么口味的?”
赵安清摆摆手:“我随意,你们先挑吧。”
语罢他接着低头去看手里的资料,认真、细致。
他的腰背挺得很直, 完全没有一点五十多岁人的老态, 一如当年,手握刚枪,浑身是胆,仿佛骨子里永远都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热血青年。
不曾老去……是了, 真正的衰老,从来与年岁无关。
有人于世事无常里未老先衰、风华之年心已垂垂老矣;却也有人在千锤百炼中不变初心, 千万里漫漫长路走过, 归来时仍是少年。
……
赵大局长这个人, 平时总是凶神恶煞动不动就破口大骂的, 唬人得紧, 实则就是个心软的纸老虎, 手下的那些小崽子们只要是心正的, 哪个不护短得令人发指;人也是真的随和, 半点没有有些官员那副端着的臭架子, 正是因为他的带头,整个刑警队甚至于整个市局的气氛都不如其他地方的沉重压抑。
有一个这般品性的领导,是当真可遇而不可求的。
“萧挽怎么还没回来?”
林浩扬一愣,拎着暖壶的手顿了一下,看着刚刚说话的赵局道:“我刚给她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赵局,小挽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众人的神色不约而同地都急切了几分。
本来按理来说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到了这个点都没有一个人能联系得上她,又曾能不令人忧心。
萧挽去调查的,正是唯一没有绑架现场监控的薛萤案。
“我给小魏打电话。”
方衍之当机立断道。
然而打了三次,电话那头只是冷冰冰地重复着——“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再打萧挽的手机,亦是如此。
这下几人是真的急了。
赵安清凝着眉指派道:“衍之,你和浩扬带队出去找找,其余人暂留跟进案子。”
“是”
“是”
两人火急火燎地应了一声,其余人本也想开口同去,但一想这边总要留着人,只好不再説话。
可正待披衣出门时,方衍之那“两只老虎”的奇葩铃声嘹亮地响了起来。
“小魏?”
方衍之看众人一眼,按开免提接了电话:“喂?”
“方……方队,快,新区创意文化产业园附近,萧副撞上歹徒绑架孩子的现场……现在已经去追了请求支援请求支援……萧副已经受了刀伤……嘟嘟嘟……”
“喂?喂!小魏!”
手机里那头的背景音十分嘈杂,接触也不怎么好,在魏远急匆匆地吼了这么一连串的话后就只剩下了那单调的忙音。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了零点一秒,不约而同地别枪上腰。
“出发。”
再说萧挽那边——
猎猎风声在耳边怒号着,过快的速度让迎面而来的秋风都变成了凌厉的刀子,争先恐后地向脸上剐去,刺疼刺疼。
背后火辣辣的,胳膊上的剧痛也一刻不停地向大脑叫着嚣,提醒着这具倒霉身体的主人应该停下来休息休息了……但是,她责任告诉她,她不能——前面的那辆车里,还有被绑架了的那个孩子。
一个小女孩,七八岁吧,花骨朵儿一样的年纪,稚嫩的脸庞上挂满了惶然和恐惧,正等待着她的救援,被需要的人,不能停。
“他奶奶的。”
萧挽恨恨地骂了一声,咬着牙,骨子里的狠厉劲儿也上来了,一脚恶狠狠地将摩托车的油门踩到了底。
飒飒红衣,绝尘而去,警笛尖锐。
眼看离前面那辆黑色的轿车越来越近。
一时刹车撞击声无数。
也幸好这里是新区,人还没有那么多,一前一后的这场极速追逐中,虽擦碰不断,却到底有惊无险,没伤到人。
路人的惊叫之中,黑色轿车又撞翻了一摞箱子,堆了遍地以此给后面的萧挽添加障碍。
然而……想象是美好的。
“哐——”
他们可真算是撞到铁板上了——威名赫赫的萧副队长车技极炫,当年在警校时就一骑绝尘,不仅这个,基本上她的所有课业让一众男同胞们也只有望尘莫及的份,最后心服口服,纷纷哥长哥短地叫唤,还得了个“萧神”的称号,在学校时就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更遑论磨砺多年的现在?
于是见此她也只是轻蔑一笑,减速后又猛然加大了油门,竟硬生生地冲了过去,利落帅气、令人叹服。
惊慌避开却又惊艳于这刺激的一幕的人们纷纷拿手机录了下来,啧啧称奇、议论纷纷,但他们没有看到的是……那个果敢霸气的像传奇一样的女孩子,右臂的衣袖,已尽数被血浸透,血珠点点滴滴地落下来,与秋风共舞。
马上……
马上就要追到了,萧挽,坚持住,还差一点点,就一点点,快了,快了……
突然!
在她又加了一次速,即将能追上那辆轿车之际,黑色轿车的车门开了,一团小小的身影被从那辆车上推搡下来,眼看就要重重摔到坚硬的柏油马路上……
是那个小姑娘!
“不要!!!”
萧挽迅速捏了刹车,在开始减速的空档里利落地从摩托车上侧着翻了下去,滚了两滚,接住孩子后又翻了数米远以稍卸高速跃下的冲击力。
尽管她已最大限度地做了防护措施,但毕竟她萧挽再怎么强悍也只是肉体凡胎禁不住这么胡来,再加上还要护着一个孩子多有忌惮……
于是——
与降临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剧烈痛意同时,一口腥甜涌上来……至少两根肋骨还是断了。
怀中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很好,能哭,孩子还是活的,应该只是受了点外伤,很好……
萧挽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完全咽下去,她的瞳孔蓦然放大——
只见左侧路口的拐角处,正直直朝她们的方向冲来了一辆本田,那么快的速度。
靠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跃起,将孩子扔到了一边的人行道上,在闪避同时,终是不及……
一声沉重的闷响。
天地……仿佛都在这一瞬归于寂静,只剩下一下,一下,又一下心脏跳动的声音。
……
疼,太他妈的疼了。
她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好像都被撞碎了,漫天遍地的血红……
他二大爷的,不会就这么嗝屁儿了吧。
萧挽最后模模糊糊地在心中苦笑:陆曦衡,这下好了,你也不用纠结那些有的没的的了……总之,保重吧。
“萧副——”
魏远号得震天响地扑上去,瘫坐在萧挽旁边,急道:“快打120……快啊——”
都怪他,都怪他,要不是他太没用萧副之前就不会受伤,她不受伤的话以她的身手怎么会躲不开,他太没用了,到哪里都只能拖后腿,方队和连绵姐那次是这样,这次也还是这样,他就是一个废物,他……他……
魏远遥遥听见了远处救护车和警笛的呜鸣声,几分钟后,几个熟悉的身影狂奔而来。
“小挽——”
“萧挽——”
“挽姐——”
众人神色悲痛地围了上去,大声呼喊着浑身是血的战友。
魏远通红着眼睛,脑子里却反而莫名地冷静下来了,他上前拉开由为激动的林浩扬:“林哥你冷静,我们会挡住医护人员的,他们已经过来了,都先让开。”
顾连绵也低头默默拉走旁边的方衍之和肖煜:“他说得对,别耽误挽姐抢救。”
二人只是一时惊痛,并不是不顾大局之人,闻言都自发退开为正往过来跑的医护人员让了道。
顾连绵轻轻握了握方衍之的手:“你留在这安心处理后续,挽姐那边我过去,放心。”
方衍之静默了一下,作为挚友,萧挽这样,他理应同去,但作为一队之长,他也有他不得推卸的责任。
于是他回握了一下顾连绵的手:“好,你代我去,我处理完这边就赶过去,有事电话。”
两人之间的默契不许言语。
顾连绵短促地点了下头,继而快速钻进了救护车里。
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天空,飘起了雨丝,细细密密地散落下来,天,真的凉了。
警戒线外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刚才的一幕,有点猎奇的兴奋,毕竟……他们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只是今日的饭后,又多了个惊险刺激的谈资罢了。
柏油路上年轻警察留下的大片鲜血,尚且温热。
“疏散现场。”
方衍之怔怔看着救护车最后一点的残影消失在视野的尽头,紧握着的拳头也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正了神色去指挥那些警员,从容不迫。
老萧,你一定得活着,你还欠我一顿酒呢,你得还了,挺住。
第55章 缄默者十
“都是我害了萧副……我……我……萧副要不是顾忌着我, 根本就不会被那两个人砍了一刀后还砸了一钢棍,她受着伤还要去追……要不是我拖她的后腿,她就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 我……”
手术室的门口,刚才勉强镇定的魏远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原来, 萧挽魏远二人起初撞上那孩子被绑架时, 萧挽上前与挟持着孩子的歹徒纠缠, 企图将孩子抢过来, 这时另一个歹徒却袭向了约等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魏远同志,萧挽又赶忙去截扎向这倒霉孩子的匕首。
这厢要顾着魏远,那厢还要顾着被绑架的那小女孩, 再加上两个手持利器的亡命之徒, 可不得一来二去的就挂了彩,孩子没抢回来就让他们跑了,这才有了后续的事。
“干什么呢,手术室门口, 请家属保持安静好吗?”
魏远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嚎法终是引来了医生的斥责,出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
这下他也不敢出声了, 就那么默默地吧嗒吧嗒掉眼泪, 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愧意。
他真的是很想做一个好刑警的, 就是……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每次不是拖后腿就是帮倒忙。
顾连绵摇摇头, 轻叹了口气, 走过去把那个坐到地上哭的凄惨的大男孩拉起来, 温声道:“这么大的人了, 哭什么, 挽姐一定会没事的,这事不怪你,要怪也只能怪那些作恶的人,别哭了,恩?”
“不怪他?”
话音刚落,一边的肖煜冷哼一声,腾地从长椅上站起来,平日里温情款款的桃花眼此时凌厉无比,瞪视着缩在顾连绵身后的魏远:“我想请问一下您老人家,您到底是怎么从警校毕业的?学过的东西都喂了狗是吧?你看看你一天到晚的除了拖后腿还能有什么用,别以为你爸是副厅你就能……”
“煜哥!”
一直在他旁边默然无语的苏星余死死地拉着他的手腕,把人往椅子上拽:“别说了。”
“星余你别管。”肖煜听到某人的声音后怒火便自发地消了些,也自觉失言,但到底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冷冷地道了句:“这里是本来就是刀光剑影的刑警队,不是幼儿园,受不了称早滚回家去,别留这害人害己的。”
魏远被这噼里啪啦毫不留情的一顿臭骂给砸得晕头转向,讷讷地低着头不说话,眼泪掉得愈发凶了。
其实也怪不得怪肖煜如此激动,他、方衍之以及萧挽,在三年前的一场“清零行动”中背水一战,并肩血拼才从那尸山血海里堪堪爬出来,是过命的铁交情。
顾连绵听肖煜心焦之下越骂越刻薄,不由开口劝道:“冷静点肖煜,你现在骂他也无济于事,小魏才刚来几个月,可能还不太适应……”
“他准备适应到什么时候去?”肖煜无奈地看着顾连绵:“不是我说你们,你,老方,还有老萧,你们三就是太惯着他了,你看看他,整个就一扶不起的刘阿斗。”
“……”
顾连绵一时也有点无奈,不知该接什么话好,因为她知道,肖煜说得一点没错——自己因为小魏那一双酷似自己弟弟的眼睛不自觉地就对他诸多照付,而挽姐和衍之挺像的,看起来着实没什么亲和力,骂归骂,折腾归折腾,实际上是真的把这些孩子当成了自己家人拼命去护的。
“嘘,你们别吵了,看那边。”苏星余拉拉肖煜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往靠近手术室门口的角落里微微扬了扬下巴。
两人望去——
只见苏星余示意的地方,沉默地立着一个笔直如松的年轻人,相貌极佳,犹如润玉,但一眼便可知,这人的情绪估计快要崩溃了——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却愣生生地没掉出一滴泪来,目呲欲裂;拳头更是握得死紧,随着时间的流逝颤抖得愈发厉害。
是陆曦衡,上次在医院见过的。
顾连绵想起来,是那个据说挽姐等了七年护了小半辈子的人。
方才还吵成一团的人默契地都安静下来。
静默之中,顾连绵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念头:上次她躺在手术室里时,衍之也是这副神色吗?
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回过神来时,又不由唾弃自己现在还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挽姐在里面生死未卜,四十八小时将到,案子还是扑朔迷离。
真是太不应该了……
这时,与陆曦衡相识已久的林浩扬终是看不过去,上前劝道:“你……她会没事的,你别……”
实际上他自己的心都是乱的,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劝。
能怎么劝呢,一定会没事的?他保证得了吗?他说服得了自己吗?刀伤、棍伤、接连两次的撞击伤,那是一个跟普通人一样的血肉做成的人,又不是精钢打的,真当她再怎么样都能不死不灭吗?
“我知道。”
男人的声音不大,很清冽,也很平静,但却极其坚定,掷地有声——
“无论生死,我陪着她。”
短短八字,越过人力非能对抗之生离死别、越过人心难能摒弃之般般劣性,从这最普通的肉体凡胎中,爆裂出了最纯挚最热烈的执拗情义。
千言万语,归于一诺,经年不变。
……
几人到底是没能在手术室外久待,纵是他们队里的人感情再如何深厚,现在的案子摆在那迫在眉睫,总不能都留在这没人管。
所以,尽管萧挽还是在手术中未脱离危险,他们队里也只能留了林哥在这,其余人还是得该干嘛干嘛去。
本来就沉抑的会议厅一时更加死气沉沉……
赵安清咳了两嗓子,良久,才缓缓地开口:“我能理解你们现在的心情,你们的战友、副队长,现在还在手术台上跟死神生死搏斗,而你们却只能坐在这里无能为力……那是我一手提上来的徒弟,我难道不心痛吗,可是,你们看看那正中央的警徽,你们还记得当初在警校时的誓词吗,我们还有我们的责任,别让我们的战友白流热血,还有人在等着他们的孩子回家,还有人需要我们去给他们一个公道。”
他捏紧了手下的保温杯盖子,这杯子,还是前几天萧挽拿来“贿赂”他的“罪证”,其实所谓“贿赂”,也不过就是让自己多批她几天假罢了……臭丫头,一定要给我挺过来啊。
“我就说这么多。”
语罢,他肃容坐了下来:“小魏,把你和萧挽今天的行程原原本本地说一遍。”
“是,赵局。”
魏远哭久了,眼眶看起来红红的,但好歹是恢复了正色。
“今天……”
他又细之又细地把之前在医院就向几人复述了一遍的萧挽是如何与歹徒搏斗的、如何受伤的一系列事情又描述了一遍。
“等等”
“等一下”
肖煜和顾连绵几乎同时喊停,顾连绵侧头看肖煜一眼,知道他的疑问怕是和自己一样,于是做了一个“你请”的手势。
肖煜倒也不推辞,简短地点了下头后看着站起来的魏远道:“这之后的我们都知道了,那你们撞上绑架之前的呢?是怎么撞上这起绑架的?”
“啊?”魏远一愣:“之……之前的?之前的我……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肖煜眉毛猛然一抖,几近要对这个活宝破口大骂了,忍了又忍,咬牙切齿地道:“你和她不是在一起吗,之前怎么样你不知道?那你知道个什么?”
魏远被吓得直缩脖子,哆哆嗦嗦地道:“我没有和副队在一起,副队让我在查被害人薛萤的社会关系,然后她好像发现了什么线索,今早交待了我一些事后就急匆匆地走了,所以我真的不知道她那边之前到底发现了什么。”!!
会议室里的几个人皆是一凛,没有一起?那么萧挽撇下魏远和其余人跑到那么远的新区,她到底发现了什么?又到底想要查到什么?
难道那场绑架根本就不是偶然撞上的,而是她发现了什么线索吗?
不得而知。
“你的意思是,挽姐让你去查薛萤的社会关系,然后什么都没说就自己走了?”顾连绵问道。
“是”魏远答:“副队好像很急的样子,让我如果出了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方队。”
“她什么都没说,那你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几人的目光锐利地集中到了那个年轻小伙子的身上。
“不不不你们别误会。”魏远连连摆手:“我……我只是看副队那么急,担心她会不会出什么事,我又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不好给你们说,她今天骑走的那辆摩托是警用的,有定位,我就让我朋友查了一下位置。”
“朋友?”
“他是缉毒支队的,名字叫林海,他可以作证的。”
众人听了他的话后又陷入了深思之中——这里面的谜团实在是太多了,萧挽发现的那个线索,到底是什么呢,仅仅是有新的绑架了吗?会不会,她已经发现幕后之人是谁了?
还是不得而知。
然而就在这时,他们接到了来自那边追查的方衍之的电话,得到了一个重之又重的信息——
撞萧挽的那辆车已经堵住了,只不过在追捕过程中,高速之下,连人带车撞上了桥洞,当场全部报销,人死得不能再死。
后来查了车牌和人的身份证……车是龙腾集团的公车,人是龙腾集团的员工。
无可抵赖。
第56章 缄默者十一
半个小时后
龙腾集团
“谢谢。”
顾连绵礼貌地浅笑了一下, 双手接过男人递来的茶水。
茶是上好的碧螺春,银绿碧翠,清香袭人。
她微微怔了怔, 随即低头抿了一口,淡声赞道:“好茶。”
本来依照原先所定计划,龙腾这边应由一力主张的肖煜负责, 但萧挽一事一出, 撞人逃逸而后身亡的又的的确确是龙腾的人, 故而分了个轻重缓急, 将顾、方、肖三人都派了过来,必要把这龙腾摸个底朝天,肖煜去一一排查龙腾的其他高层去了, 这边便留给了这两人。
“谬赞了。”
男人客客气气地笑道。
眼前这个坐在他们对面的其貌不扬之人, 正是龙腾的现任当家人——龙华。
平心而论,说是其貌不扬怕还是客气的,同是富二代,比起那细皮嫩肉的程浩来说, 这位年轻的老总长得的确是有点磕搀,倒也不是歪瓜裂枣, 但属于扔进人堆里绝对就能不见了的那种。
平凡得……没有一点特色。
不过, 在坐的顾、方二人心中都极其清楚, 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男人, 其商业头脑和手段, 绝不是程浩那个草包花架子可以比拟半分的。
龙华, 国内最顶尖商学院本硕博一路读完, 也不过二十有二, 老董事长去世后, 能迅速坐稳新当家人的位置且凭借一人雷霆手段将龙腾的老式运营模式全面翻新,现在的龙腾,由于有龙华的存在,实则已比最初创立时更为鼎盛。
……着实是个人物。
当然,龙腾鼎盛了,肯定是要分走同为一个领域之内的鹏程的生意,宿敌凌驾于头顶之上百般打压,鹏程的当家人又是个废物点心,最后只能是在下坡路上越滚越远。
“龙董,所以说,你是承认了这个陈勇是你的亲信是吗?”
方衍之故意用了很具有压迫感的眼神逼视着龙腾,面沉如水。
陈勇,就是最后撞了萧挽的那个人,最开始的两个绑架者还未落网,这个人是他们仅存的证据,虽然……已经是个死人了。
另外一提,方衍之的一副皮相虽然极俊,却是那种凌厉冷冽的凶煞长相,不甚讨喜。笑着的时候还好,一旦沉了脸,那活脱脱的就是刚从地狱里刚爬上来的阎王,放一小孩在前面都能直接把人孩子吓哭,所以这刻意一瞪,倒真是看来十分唬人。
然而龙腾好似没看见一般,半分影响没受,还是自顾自温温和和地笑:“我想龙某很有必要澄清一下,我只是说过,陈勇是我曾经的秘书,且不论曾经不曾经,亲信一词,未免不太妥当,况且,作为国家工作人员,这位警官用词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轻飘飘地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地推了回来,兵不血刃。
果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顾连绵暗想。
她没有说话,一点点地抿着手里的那杯茶,半阖着眼,看不清神色,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主场完完全全地交给了方衍之。
她不如方衍之那般能言善辩,却胜在比他敏锐细致,故而按照两人一贯的配合方式,如非必要,她一般极少说话,而是作为一个观察者去寻求每一秒的细微变化或是破绽,一攻一守,一谋划一出击,互补长短,配合默契,将自身的能力充分发挥了出来。
再看那二人,唇枪舌战来回了几圈,方衍之着实没从这个狡猾如狐的商人嘴里诈出半点破绽来,一时胶着,于是便分了眼神去看顾连绵。
只见女孩微微眯了眼,摇了摇头。
独属二人之间的默契让方衍之瞬间意会了她的意思。
——时候到了。
他的眼神冷了下来。
“既然如此,龙董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以便于我们……更深一步地了解情况。”
方大队长不再多费口舌,而是挂上了一脸的职业假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客客气气,却显然态度强硬得没给对方一点再多说的机会。
“好。”
极其爽快。
龙华并非无脑之人,自然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因他心知到了如此地步,再多说也是无用,还不如大大方方地跟着去。
一路默然,暂且不表。
……
夜,微凉。
顾连绵不疾不徐地在空荡荡的小路上行着,她走路极轻,几乎是无声无息,在黑暗中飘荡,宛若幽灵。
黑色的连帽风衣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深深隐没于夜色甚至与黑暗融为一体,而她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至……完全停了下来。
只听她低低叹了一声,才无奈开口道:“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一片寂静,没有半丝的响动。
静得好似……这里从来就只有她一人一般。
但她很清楚,不是。
就在几个小时前,两人带了龙华回局里,奈何这人实在是择得干净,也就有个死了的林勇,一时并无其他证据,于是这场案子便又拐进了死胡同里。
一屋子人焦头烂额,除了萧挽脱离危险的这一消息能让众人稍感欣慰外,几人简直都快把自己薅秃了。
最后
忙至半夜,会议室里吵不动了的众位警界精英们终是一一瘫到桌子上睡着,顾连绵这才乘机从那里“溜”了出来。
以上便是她在前几个小时内的所有行程。
不过现在想来,那人怕是装睡的了……倒也不难理解,自己这些日子露出的破绽实在太多,那人要是不起疑,也就妄为一队之长。
虽在意料之中,但,她要怎么解释呢……似乎又是个麻烦。
想着,顾连绵伸手,摘下那宽大得遮了她半张脸的连衣帽,露出双清冽透亮的眸来。
她也不想浪费时间僵持,索性就直接凝视着那人的藏身之处。
“出来吧,衍之,我都看到你了。”
此话一落,果然从那个角落里慢吞吞地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出所料,正是方衍之。
昏暗的月色下视力有限,但顾连绵还是大概能看出,这人的脸色非常不好,黑眸沉沉,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你……”
“这么晚一个人就往这么偏僻的地方跑,最近是什么时候,你是不要命了是吧?”
萧挽才莫名其妙地被下了死手,可见这帮幕后之人之丧心病狂,连警察都能毫无顾忌地谋杀,这人是想不明白还是根本就不在乎,就完全不考虑一点自己,不考虑一点他吗?
真当他没心没肺,几个月前在手术室外的痛不欲生心如刀割,还能通通再来一遍是吧?
方衍之打断她,压着声音低吼。
他怎么能不恼,怎么能不气啊,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人放在心尖尖上,生怕风霜雨雪吹着淋着一点,可这人倒好,一次次地把自己至于危险之境,还每每独身一人,俨然一副亡命之徒的姿态,竟是半点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真的是……就没见过她这么胡闹的。
顾连绵一愣:“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在你们睡着后自己出现在这。”
“……”
说得好像他问了就有用一样。
见方衍之沉着脸半天没说话,她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略显苍白的解释:“我带枪了,不会有事,信我。”
信个鬼,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过。
方衍之在心里默默翻了个大白眼,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难受得紧,他也知自己这时候怕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索性就闭口不言。
顾连绵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腕上的电子表,眉毛几乎拧成了一团。
“没时间了,先别急着气我,过后我会给你一个解释的,衍之,我现在很认真地问你,你信我吗?”
她直直看向对面那人的眼睛。
“信”
脱口而出,毫无犹疑。
废话,连命都能为这一人豁,区区信任而已,他又怎么会吝啬。
那双眼睛里,盛满了纯粹、坚毅和全身心的信任,无半分杂质,在黑夜里明亮得几乎要把她灼伤,让她难以直视,让她……自惭形秽。
“那好。”
顾连绵第一次有些躲避意味地别过头去,转身便走:“那你先什么都别问我,跟我来,问题的源头,不在龙腾,而在鹏程。”
“……好。”
方衍之默然跟上,如她所言,一路上真的没有开口询问,就只是紧紧跟着她,做出戒备状态,以防有什么突然的不测方便护着这人。
已至深秋,夜间的风很凉,所幸前面的那家伙还记得穿一层外衣,虽知她是为了黑色易于隐蔽,但再怎么说也是不至于被冻到了,他在心里默默想着。
二人并未走多远,便到达了目的地——程浩所住的那个高级住宅区门口。
“这……”
三顾此地,方衍之带着疑惑的眼神看向顾连绵,低声道:“我们进去吗?”
顾连绵摇头,挥了挥手示意他跟上。
只见她颇为熟稔拐了几拐,走到了一处被重重树荫遮蔽着的地方,那里已然停了一辆黑色的本田。
顾连绵故意不去看方衍之眸中的复杂,径直拉开了车门,微微侧头往后面道了声:“先上车。”
方衍之抿了抿嘴,透过前车窗看向驾驶位。
只见一个斯文俊秀的青年,对着他,微微笑了笑。
这又是什么人呢……
第57章 缄默者十二
“你好。”
坐在驾驶位上的年轻人转向后座, 伸了右手出去:“我叫路白,方队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只见那人笑得如沐春风、一派和善。
语调也是不高不低的温雅。
夜间秋桐雨露, 晚风习习。
如此情况,纵是方衍之也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因为这个人的气质真的和连绵好像啊,这人到底什么身份?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看样子他们盯着鹏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又是为什么?连绵和他是什么关系又有什么计划?她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一个接连着一个的问题机关枪似的一刻不停, 无法控制地一股脑突突进了他的脑海里, 瞬间将他炸得七荤八素。
他最近的疑问真的是太多了。
有那么一瞬间, 方衍之几乎想不管不顾地将所有的疑问都倒出来,向她寻得一个答案和真相,又或者是……一个心安罢了。
他想的, 他怎么不想。
只是在此之前, 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
方衍之强迫自己甩开那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亲热地握上路白伸过来的手,笑道:“你好你好,兄弟客气了, 你……认识我?”
“当然。”
路白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弃副驾不坐而是径直去了后座的顾连绵,揶揄道:“怎么不认识, 未来姐夫嘛, 你说是吧, 连绵姐?”???
未来姐夫?谁?他?
“是。”
顾连绵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就像是应答喝水吃饭了没有一般的淡定平常, 随口就来, 完全没有一丝尴尬的意思。
不过再仔细一看, 她投向路白的眼神却是颇有深意, 淡淡一瞥, 凉凉的,似是在警告这胆大包天胆敢揭自己老底的小兔崽子。
“说正事。”
路白顿时感觉后脊一冷,终于明白了这连绵姐为什么平时总要挂着一副和善微笑了,因为当她这么面无表情地瞥人时,是真的很吓人啊,那眼神,总感觉根本就不像是盯着活物的,怎么看怎么令人发毛。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很有求生欲地压下嘴角的笑意,眸中严肃起来:“这个住宅区的治安看管很严,白天我们很难离得太近观察,不然容易引起怀疑,被发现了会破坏计划,所以耗费的时间久了点,呃……”
他顿了一顿,表情有些许的纠结。
顾连绵了然,扫了一眼坐在她身边的方衍之,摆摆手道:“没事,你说吧。”
得了答案,路白这才把后面的话继续下去——
“据我们这些日子的观察看来,程浩一般会在早八点时出门,晚十点时回去,出入他家中的还是固定的那几个人,他的老婆昨天登机去了法国,还有就是他那个儿子,今天早上跑出来过,不过被抓回去了,有些蹊跷。”
他顿了顿,若有若无地瞥了方衍之好几眼,方才犹疑着开口:“另外,一是最近鹏程的网我已经入侵不进去了,还有,今早六点左右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熟人,但是离得太远我无法确定,不知道是不是……”
“八九不离十。”顾连绵淡声道:“省内黑客技术超过你的没几个,又在这个节点上,以及……”
“什么?”
“安停舟习惯早餐时间为早晨七点,而且必须是中式的豆浆油条,这点习惯他保持了很多年,雷打不动,杨达应该是去给他买早餐了。”
顾连绵慢悠悠地道完了后半句话。
此时的她半侧着脸,怔怔地望着窗外,清凌凌的眸里满是复杂神色,混浊了那两眼清泉,有些冷,还有些厉。
“知道的这么清楚。”
思绪繁杂之时,只听方衍之窝在角落里小声嘟囔了一句,竟有几分控诉的意味。
说者有心,听者也并非无意。
于是一拍即合,顾连绵瞬间失笑,表情一下子轻松了些许:“好歹也同窗过两年,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们的专业习惯会不自觉地观察别人,所以我知道……并不奇怪吧。”
“噢。”方衍之这才不情不愿地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
她无奈淡笑了一下。
……
记得她刚入学的那前半年里,她与安停舟的关系还未有那么剑拔弩张,甚至算得上融洽,曾有过一段时间他们还基本上每日同桌吃过早饭。
因为巧了,她的习惯早餐时间,也在早晨七点。
二人时常交流在学术上的看法和心得,往往交谈甚欢,那时的她还愿意真心实意地叫他一声师兄。
只是后来……
表面同道,终归流于殊途……甚至敌对,意料之中,无可厚非。
可能人是永远难以预测那一张张与自己并无不同的凡人皮相下,究竟还是那个有血有肉有人性的人,或是隐匿了尖锐獠牙能将人开膛破肚的嗜血恶魔,毕竟多少人的心藏得那样深,若不一层一层剖开,谁又能知道呢。
探究人心多少载,终难解其中一二。
人……到底是这个世上最复杂的物种啊。
罢了,反正也没什么好想的。
“你今天的消息确切吗?”
顾连绵收了思绪,轻轻拍了拍前方的椅背。
“那边传过来的,绝对可靠,所有失踪的孩子,现下就在程浩的家里,只不过绝对是在一个比较隐蔽的空间,我们不见得能找到。”
“等等。”不待顾连绵点头,方衍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什么那边?失踪的孩子在程浩家?不是……丢的不是他自己的女儿吗,你们……”
“贼喊捉贼听说过吗?”
顾连绵道:“我问你,按照办案的一般逻辑,涉案人员最不会被怀疑的是谁?”
“……你的意思是……”
“是。”顾连绵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肯定道:“是受害者,尤其是……有谁会去怀疑失去儿女从而痛不欲生的父母呢?这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好的屏障。”
是对人性的利用。
父慈子孝、血浓于水,兄友弟恭、阖家团圆。
是道德,是传统,是理所当然。
但是,人们所普遍认知的道德终究并非人人践行,是常态却不是必然,正如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人性一般,同样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觉得孩子高于一切的……
当欲念吞没了人性,当恶念控制了精神,只剩下一个被所有恶和欲控制着的疯魔躯壳,不择手段、不论人性,只是朝着那个仿佛光辉灿烂伟大无比的目标,前进、前进、再前进,哪怕是踩着森森白骨,亦不动容,难道要奢望这些人去遵守道德吗。
所以,世界的有些角落里,是没有光明的,是不温柔不美好血淋淋的,要想在这样光怪陆离的复杂世界中,揪出那些披着人皮的恶魔,过程也定然充满了灰暗,必先让自己也拥有恶魔的思维,排除道德、排除传统、排除一切常人该有的感性与情感,彻底……
我,就是恶魔;
但,我也并非恶魔。
“可是……”
“听我说衍之。”顾连绵的另一只手覆上了他的手背,神色极为认真:“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的疑惑,我答应过你了,我会给你一个解释的,但不是现在。以上我们所说,半句不假,我确定那些孩子就在程浩的家里,你如果信我,就暂且听我的安排,当然,你也有权利不信,这没什么,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拦着我。”
她的眼神很少像今天这般的锐利和强硬,尤其是对着方衍之时,以往几乎是从来不带有任何的压迫性的疾言厉色,总是那样的温和淡然。
但方衍之心里明白,于她,温柔随和、浅笑盈盈只是表相,那人的性子实是比石头都硬,她决定之事,没有人可以动摇,她认定了要走的路,哪怕是前方燃着熊熊大火,在烈焰化尽她最后一寸血肉之前,她也一定会永不停歇,百死不悔。
……这就是他心爱的姑娘。
“信你。”他道:“我也说过了,信你。”
狭小而昏暗的空间里,二人的眸子都是那么亮……那么亮……
“两只老虎……喂?”
“我说你和连绵大晚上的跑哪去了打电话也不接还以为你们出事了,跟你说,我们这边有发现。”
肖煜在那边火急火燎地噼里啪啦倒了一大堆,看来真的是有什么重要线索。
“呃……”
方衍之莫名就有些心虚,看了一眼旁边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顾专家,道:“先别管我们,我们没事,说说你们发现什么了?”
“刚才陆先生从萧挽的东西里发现了一张照片送过来,是跟拍的一个男人,魏远辨认过了这个人就是劫持孩子与萧挽对峙并且打伤她的那个人,冲洗时间是两天前,照片背后手写了一个‘零’,我已经给你发过去了,而且……我怀疑这件事跟我们三年前的那场‘清零行动’有关,等你回来我们详谈。”!!!
方衍之刚扔进嘴里的一块哈尔卑斯,“嘎嘣”一声,全碎了。
三年前,清零行动,他至今不敢回想的梦魇,他的深渊他的地狱他不堪回首的过去。
鲜血、背叛、奉献、牺牲、罪恶、救赎……
【作者有话要说】
“清零行动”乃故事虚构,与真实无关。
第58章 缄默者十三
“姐, 我们行动吗?”
路白微微向后侧了头去,低声询道。
说实话,他其实没能料到顾连绵会带了这个方队长过来, 以那人心思之缜密谨慎,若不是信任到了极点,决对连察觉的机会都不会给旁人一星半点, 更莫提让一个局外人知道这么多了。
他想起在那个融融清晨她往苦的掉牙的美式里加进去的糖精, 想起在她脸上从未见过的幸福笑意。
只望……这个人千万要配得上她的信任啊。
“不, 再等等。”
她道。
簌簌风响, 暗处的角落里似有人影涌动。
顾连绵此时正紧紧攥了一个本子,入目所及,纸张里写满了同一串阿拉伯数字以及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
正是她这两天一直盯着出神的东西。
方衍之的目光落在她的本子上, 想起这两日她对这一串数字的执着, 不由开口道:“你研究这些数字都好几天了,这到底是什么?”
另一边,修长有力的手指极快地在九格宫键盘上翻飞着,似是在回着谁的信息。
“还记得程浩的那个儿子程默吗?”
顾连绵头也没抬, 拿了一只中性笔接着写写画画一些方衍之看不太懂的符号,眉头蹙得越来越紧, 清秀年轻的面庞上挂着的尽是与之不符的凝重与复杂。
一副年轻皮囊, 却早已满心沧桑。
“程默当时突然失控时指给我们看的那些乐符, 《黑色星期天》的改动部分拿阿拉伯数字表示就是这些。另外, 那个时候虽然程默表现得和应激障碍者发作时别无二致, 但我肯定, 最起码他当时绝对是清醒着的, 一个清醒着的人佯作疯魔, 又特意让我看到了改动的那一段曲谱, 这样有目的性的行为决不是毫无意义的,他在通过这种方式向我们传达什么信息。”
方衍之沉吟了一下:“可是连绵……你没忘吧,那只是个十一岁多的小屁孩啊,你确定他能有这样的城府和心思?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你不觉得太可怕了吗,哪家孩子能这么怪物。”
“大多数孩子能得以天真无邪,从根本上是源于来自他们于父母的庇护,心理有归依,也就是安全感,但不见得人人有此好运。”
顾连绵轻轻摇了摇头,道:“年龄不代表一切,一个人整体性格和全部精神的形成需要的因素很多,基因、成长环境、身边的人和发生的事,尤其是当一个懵懂无知的幼苗刚向世界探出脑袋时,最先接触到他的人究竟向他灌输了什么,想把他修剪成什么样,是温暖还是黑暗,是爱还是伤害,这些不同,最后的导致的结果也必将大相径庭。”
所以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在父辈的荫蔽下在蜜罐里好好泡着,难知愁苦,心如白纸,天真得可爱可气又可笑……可是绝大多数人,谁不是跌跌撞撞摔进一个又一个泥坑头破血流满身狼藉后,为了保护自己,在心里筑起了一座又一座高高的城墙,将自己渲染成越来越复杂的颜色,教旁人无法看透,也就难以再伤害。
只不过程度不同和开始的时间不同罢了。
这时路白打开车窗,探出头去张望了一下,道:“连绵姐,兄弟们都准备好了,我能黑了监控的时间不长,这么多人藏在这久了我怕被杨达察觉,到时候他们再跑了。”
“我知道。”
顾连绵低头扫了一眼手表,顺手接过路白手里的耳机,微微扬了声:“全体成员注意注意,十分钟后行动,亮车灯为号,记住,动作一定要快,擒贼先擒王,进去之后赶在杨达之前控制住安停舟,他的身手不怎么好,左小腿有旧伤,没有杨达控制住他轻而易举,其次再是程浩,控制住他后全屋搜索,二楼左侧第二个房间,找到程默,他会是一个契机点。”
女孩平时的温和模样此时已荡然无存,清冷的眸半眯了起来,挟着些许狠厉,像极了一头寻中猎物的雪豹,隐匿于暗处观察,只待得合适时机,腾身而出,一击必杀。
“衍之你……”
她的话蓦然顿住,眸光落在方衍之亮着的手机屏幕上,瞳孔微缩。
“……我知道了。”
“怎么……”
“衍之,快,用你的九格宫输入法打出这一串数字。”
方衍之当下意会,也不废话,立刻按她说得做了,手指几个起落,一串文字浮现出来——
绑架者,海滨家园二零二,地下室入口,主卧大衣柜后,速。
二人对视一眼,眸光复杂,却又带着追寻已久的目标有了进展后狂热的欣喜与兴奋,还有苦寻答案后的恍然大悟。
她将手机上的文字递过去给路白看了。
“全体注意,受害者被集中在主卧大衣柜后的密室里,全体分为两队,一队前去解救受害者,一队原计划行事。”
她放下耳机,又道:“路白,放饵,把杨达引出来。”
“是。”
路白应了,迅速打开一台笔记本电脑,埋头在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里不停操作着,手法流畅。
“那我做些什么?”
方衍之目光炯炯地望着顾连绵。
“枪带着吗?”她问道。
“带了。”
“好。”顾连绵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帮我保护路白,以及无论我接下来要做什么,不要拦着我,谢谢。”
话毕,她深深看了一眼方衍之,无尽深意尽在其中。
“路白。”
“放心吧姐。”
这一声后,顾连绵不待方衍之再出声,也不再看他,转头拉开车门便跳下了车,决绝离去,从始至终没回过一次头。
“连……”
方衍之本是本能地想喊出声来,却突地想起了这是在什么地方,怕坏了她的计划,于是便把已经出了口一半的急呼给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转而去拉紧闭着的车门。
……只可惜,车门早已被路白给反锁了。
“快开门。”
路白摇摇头,眼睛却没从笔记本的屏幕上移开:“连绵姐吩咐过了,我是不会给你开的。”
又是这样,这人怎么又这样,她是想把自己生生急死吗?
方衍之顿时着急上火,火冒三丈,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计划,只要不杀人放火不犯罪我管不了我也不想管,可你们放她一个人下去,她又不擅长近战搏斗,万一有什么你们让她怎么应付?出事了怎么办?”
屏幕上一串连着一串的代码不停更新变化着,路白的手指翻飞地更快了,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从他光洁白皙的额头上冒出来,顺着面颊滴落在键盘上……他已经无暇去顾忌方衍之在说什么了。
方衍之见他神色,知这阵事态严重,首先要顾全大局,于是冷静下来后也不敢开口去打扰他了,便自顾自地在后排琢磨对策。
他的确急躁了,每每一旦关系到连绵的安危,他总是难以冷静,其实他应该知道的,像连绵那样聪明敏锐到极致的人,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精明的很,又怎么会打无准备之仗,自己冒冒失失,反而会坏了她的计划,只是……
这些都是从理而论,从情……让他眼睁睁看着她涉险,他自问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毕竟那可是他放在心尖上发誓要护一辈子的人啊。
“别费劲了方队长,这车我改装过,如果我不想,你动什么都打不开。”
路白已停了手下的动作,似是成功了什么,表情带着些许愉悦,微微笑着提醒已经把手伸到控制台那折腾了半天的方衍之。
“她走的急没来得及跟你解释,便由我代劳吧,你先别着急,她的附近有我们的人保护,都带了枪,所以不会出事的。”
方衍之欲言又止:“你们……”
路白慢斯条理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警官证亮出来,笑道:“真以为我们是□□啊,喏,有图有真相,有编制有警号,重新认识一下吧,桐城市刑侦大队路白,方队你好。”
……
“果然是你。”
暗夜的凄冷月色之下,一身黑衣黑裤的杨达肃着脸,冷冷睨着站在他前面一脸淡笑的女孩:“东西,交出来。”
“就这么贸然出来,你倒是不怕我有诈。”
她笑。
杨达冷哼一声:“凭你吗,还是凭你周围藏的那几个废物,想抓我,也要看看有没有那个本事,一起来吧。”
他的神色一直淡淡的,毫无波澜毫无起伏,好像无论过了多久都没有什么变化。
从顾连绵第一次见过他时,就是这样了。
不同的只是……杨达那只被她一枪打瞎的眼睛。
这厢守在顾连绵旁的几个人一听位置已然暴露,又得了顾连绵的首肯,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后从各个隐蔽的地方围了过来,把中间的人护得牢牢的。
“当然了,杨先生的本事我还是心里有数的,也知道我们这几个人加起来也不见得能把你怎么样,只是再怎么说,我们这里六个人也能有六把枪,你就为了一个U盘,就敢这么单枪匹马地跑出来,我是说你勇气可嘉呢,还是说你狂妄过头呢。”
她慢悠悠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银色U盘,有一搭没一搭地转。
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状似闲话家常地亲切问道:“对了,久别不见,我师兄还好吗?”
杨达眉毛一凛:“少废话,东西给我,条件你开。”
口气极其恶劣,死寂如古井般的眼睛里隐约有怒火浮动。
他在愤怒,好现象。
在心理学的动机动能观点中,认为情绪给动机提供能量,是动机驱力的重要来源。
而愤怒,意味着情绪的出现,情绪会影响判断和做出的行为,只需将其加以扩大,便能成为他最大的破绽。
顾连绵挑了挑眉,笑容更甚了些:“看来是我多虑了,有你在,他一定过的也差不到哪去,只不过我有些事情还是不太明白……这么多年你替他做了这么多,毫无所求,恩,让我想想,也不算无所求吧,只不过你求的这样东西他可能一辈子都给不了,甚至,你连知道都不敢让他知道。”
“闭嘴!”
杨达像是被人戳中了软肋一般,几近是暴躁地打断了她。
“别生气啊,他再怎么说也是我师兄,有些事我还是做得到的,比如……让我推测一下如果他知道了会怎么样吧,你猜……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把你当成唯一信赖的人呢,他如果知道了,你们还能回的去吗,他也许会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甚至是恶心……”
“闭嘴,闭嘴,我警告你,不想死的话,就马上给我闭嘴……”
成了。
她冷冷地勾唇一笑。
——藏在她耳朵里的微型耳机,发来了他们已成功进入的消息。
第59章 缄默者十四
“呜——”
尖锐的警报声在安静的夜里蓦然响起, 回头,满屋已是灯火通明。
月色皎洁依旧,冷冷地在地面上印出清清浅浅的残影, 睨着这世间纷争无数、百态杂陈,却自岿然不变。
杨达怔住,霎时明白了眼前这人为什么要一直拿话激他——这家伙是在拖他的时间。
坏了!停舟!
他心下一凛, 掉头就跑。
“我说了, 你倒是不怕我有诈。”
年轻的心理学天才动作优雅地拢了拢自己的帽子, 笑得格外的清甜:“不好意思, 我真的有诈,说了……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从始至终,那眼底却一直是寒凉死寂的。
偶有的几声秋蝉鸣叫, 仿佛也是在应和着女孩, 嘲笑这个男人此举的愚蠢。
杨达没回头,被身后那慢悠悠的语调气得几欲吐血,但因心中挂念着安停舟的安危,也顾不得回一句什么, 只好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脚下的步子反而愈发地快了。
反击之战, 至此打响, 究竟谁能活到终局……谁又知道呢?
她冷冷地勾了勾嘴角, 挂在面上半天的假笑如潮水般渐渐褪了下去, 薄唇抿起, 眼角下沉, 腰背挺直得像一支锋利而又森然的箭矢。
破云而去, 势不可挡, 一击扼命。
“我们走。”
她冷声道。
安停舟, 杨达,这一次,轮到我的游戏已然开局,祝你们……体验愉快。
程家别墅内——
一片嘈杂
“警察,都举起手来,蹲到墙角,谁是程浩?”
鱼贯而入的警察霎时把程家包围得密不透风,而尚在睡眠中的安停舟没有杨达保护,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已被一个提前潜入的警员牢牢控制住,动弹不得。
“喏,就门口抱着头偷偷往外挪的那个。”
安停舟轻轻扬了扬下巴,笑着说道。
别看这人被又拷又绑快被整成了个粽子,竟是半分慌张都无,反而笑吟吟地迷着他那一双妖孽的凤眼。
“我说这位警察小哥哥,你下手倒是轻点啊,好歹我也指认同伙算是有立功表现吧,别这么粗暴嘛。”
“少废话,老实点。”
控制着安停舟的年轻警员很不耐地推搡了他一下,转头看向正在排查企图溜走那人的同伴,问道:“小森,怎么样?”
被询问的警员简短地点了下头:“哥,就是程浩。”
“B组B组,A组指令已全部完成,安停舟程浩已经落网,你处可否需要支援?”
吴焱对着耳麦重复了两遍。
只听那边一阵短暂的混乱后,一个男声清晰地传了过来:“B组指令已全部完成,发现受害者四人,身份已核对,程媛媛昏迷,其他人初步断定并无伤亡,程默也已找到,等待上级下一步指示。”
“收到。”
吴焱干脆地应了一声后转向吴森:“原计划行事,小森,你们几个押解着程浩上车,机灵着点,我带着他在这里等副组长,一定小心。”
“知道了哥,我们走。”
吴森应道。
他们的下一步计划,便是以安停舟为饵,诱杨达自投罗网。
过了没多久,大厅里的人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无论是嫌疑人还是受害者,都在便衣警察们的簇拥下离开了这个或是酝酿罪恶或是经历噩梦的空旷豪宅。
富丽堂皇,满屋金碧,一朝成空。
恶者,必将为其行过的恶行付出代价,而正义的幼芽,也终会在正义者的浇灌下,开出最绚烂的花儿。
纵世事复杂,人心多变,也总是有那么一些微弱却坚定的星点光辉,燎原绽放,保晨光不暗,保真相永明。
“吴焱。”
顾连绵身后跟着几人大步从正门里走了进来。
“怎么样?”
“放心吧副组,一切顺利,现在怎么办。”
年轻人的脸庞很刚毅,恪尽职守地牢牢押着刚被上了手铐的安停舟,神色并未因犯人落网而松懈一点。
“等。”
等杨达上钩。
顾连绵向吴焱使了个眼色,后者点了点头,显然是明白了。
安静下来……
说实话,她现在的心情极度复杂,当年惨案的刽子手近在眼前,那些以血的方式留下的阴影仍未能全部去除,她却不能有丝毫退却的念头,必须冷静,必须坦然而强大地直视她曾经的噩梦。
说起来,这还是三年后他们第一次真正的碰面。
“……师兄,好久不见。”
终于,她慢慢踱步至离安停舟两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迎面对上那人的眼睛,语声淡淡。
“你的警觉性退步了,这么容易就被我抓住,怎么,最近是被人拔了指甲当起家猫来了?。”
安停舟闻言也只是笑,那对生得极好的双凤眼没了镜片的遮挡,笑起来更加的深邃绚烂。
“着什么急啊师妹,还没到最后,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对师兄我温柔点,老人家一个了,经不住你这么五花大绑的。”
“你果然还是别无二致的不知悔改。”顾连绵摇摇头,转过身去:“你既这么说了,那便等着吧,看看到底……谁输谁赢。”
不管输赢,我都不会让你活着。
她在心里淡淡地又加上了一句。
安停舟笑而不语,少顷,他才状似闲聊般地开口:“对了,听说你最近跟那个姓方的队长搅和到一起了,怎么连绵,你是认真的吗,像咱们这种怪物,你居然还敢奢求感情这种东西,你倒是看看你身边的人,一个个的能有什么好下场,你就不怕害死他?再退一步讲,就算他没有危险,你能许得了他未来吗?给人希望后又把人打入十八层地狱,师妹,你的残忍程度倒也不亚于我嘛,厉害厉害,师兄甘拜下风……”
“不用激我,你的那一套对我没用。”
顾连绵神色如常,语气淡然,除了她……藏在宽大袖筒里微颤的手指和苍白的脸色。
果然,论剜心之术,她到底还是比不上这人,寥寥数语,只击要害,谈笑之间撕人心肺,不可谓不高明。
而在几人看不见的暗影里,一个人的拳头握得紧了紧,几近掐入血肉。
该死,这王八蛋怎么能这么刺激她……
“不过如今看来,那个方衍之在你心目中的地位这么重,你我肯定是舍不得动,不过他嘛,可就不一定了。”
安停舟笑眯眯地接着往人的心口上插刀,表情十分恶劣。
“是吗”
顾连绵将目光移过去,一字一顿,声音不算很大,但字字清楚——
“第一,你现在只是个阶下之囚,没脱困之前大话还是不用说了,第二……谁若敢动他一根毫毛,终毕生之力,后半生之长,不计后果,我必取他一命。”
一瞬,她平淡无波的眸子里似携了雷霆之势,金石之坚,排山倒海般地轰然压向眼前这人。
犹如狰狞残暴的恶鬼,却又似凛凛不可侵的天神。
纵是安停舟,也不免被这骇人的眼神突然给惊了一惊,目光里带着些许新奇,似是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在人类的行为模式里真的会出现这种感情,刚想开口——
“闭嘴。”
吴焱厉声朝安停舟喝了一声,然后又肃着脸看向顾连绵:“别听他放屁,副组,都这么长时间了,他还会来吗?”
“会,只要安停舟在这,他就一定会来。”
顾连绵低着头细细擦她那把配枪,将方才那一霎那的狠意和杀气淡然地收了回去,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她没什么表情,也不再去看安停舟。
“哈哈……哈哈哈……不行我受不了了……”
安停舟突地笑起来,前俯后仰的,吴焱的连连警告都没什么作用。
“不是连绵你也太逗了,你不会想拿我当诱饵去抓达子吧,我跟你说,你这就失策了,我跟他早有约定,这种情况,他怎么可能……达子?”
安停舟愣住了。
“放开他。”
——大开着的门扉之后,杨达披一身寒霜,踏月而来。
“放开他。”
男人提高声音,又冷声重复了一遍。
顾连绵和吴焱表情俱是一变,一时没敢轻举妄动。
原因无他,只见杨达手中冰冷的枪口,正死死抵在吴森的太阳穴上,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轻飘飘地系在那随时都有可能扣动扳机的一根手指上。
“小森!”
吴焱急呼。
他虽年纪不大,却是这些警员里最为沉稳的,但眼见自己唯一的血亲弟弟涉险,他又怎么能冷静的下来。
这一慌忙之下自然分了神,安停舟趁此机会猛然把吴焱往后一撞,正要原地打个滚脱离控制之时,突地觉得自己的太阳穴上也一阵凉意。
“别动。”
顾连绵拿着枪森然道。
“住手,放了他,不然我就给这个人头上开个窟窿。”
杨达的枪口又往上抵了抵。
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的吴森瑟缩了一下,遑然向自己亲哥求助:“哥……哥,救我。”
“小森!”
吴焱看了一眼被顾连绵控制住的安停舟,咬了咬牙,“刷”一下从后腰抽出枪遥遥指着杨达:“放开我弟弟。”
“你们先把他给我放开。”
杨达阴着脸,沉声道:“快点,我数三个数,你们要是再不把人给我放过来,我就崩了这个小警察。”
“一——”
“哥——”
吴森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二十出头的年轻面庞上写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小森!”吴焱急切地看向顾连绵:“副组!”
“二——”
“好。”顾连绵沉声打断他的报数:“我们放,你别伤害我们的人。”
“吴焱。”她抬了一下下巴:“把人给他。”
“副组……”
“放吧。”顾连绵心知此时这个年轻人的愧疚心情,对他温和笑了一下:“没关系,人重要,抓他们有的是机会。”
“谢谢副组。”
吴焱红着眼道了谢,颤抖地去解安停舟身上的绳子。
这么多人,连日奔波,流血流汗,终毁于一旦。
可是当他们如约将安停舟推回到了杨达那边时,被劫持着的吴森依旧没有被放回来。
安停舟接过杨达手里的枪抵在吴森后腰上,粲然一笑:“还得麻烦这个小同志跟我们走一趟了,这周围都是你们的人,手里没张牌,我们也跑不出去啊,所以……委屈一下你了。”
“你们不守信用——”
吴焱目呲欲裂地咆哮道。
安停舟低低一笑:“小朋友,跟杀人犯讲信用,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安——停——舟——”
杨达皱了皱眉,拽了下安停舟的袖子,欲言又止:“要不……把人放了吧,外面埋伏的那一圈人我处理过了,我能带你逃出去……”
“你脑子莫不是也坏了?”
安停舟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他:“手里多一个筹码多一份胜算,你总不会还信仁义道德的那一套?”
“……”
“随你高兴吧。”
杨达低声道,表情一如既往地木然。
然而就在此时——
清凌凌的一个声音,镇定非常。
“做个交易。”
只见顾连绵一边按着暴怒的吴焱,一边冷眼望着那边的两个人。
“把他放了,我跟你们走。”
“副组!”
吴焱一下子停止了挣动,怔怔地看着表情平静的顾连绵,通红着眼眶:“要去也是我去,那是我弟弟,不能连累您。”
顾连绵没看他,毫无犹豫地开口:“他也是我的组员,我带出来的队,我是副组长,要死我第一个死,轮不到你们。”
她默然按了按吴焱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即一步一步,向安停舟那边走过去。
以纤弱之躯,义无反顾。
一路荆棘,满身鲜血,不曾回头。
“站住。”
安停舟喝住她,转而眯着眼睛笑:“啧啧啧,好一个舍生取义战友情深的戏码啊,我是不是该痛哭流涕一下,不过……我好似没有同意要换人吧,你们瞎激动个什么劲。”
顾连绵并不急着作答,而是淡淡望向杨达,一字一句地道:“一,我警衔比他高,挟持我你们更有利,二,我非警校毕业,身手不如他好,而且我身形比他瘦小,带着我你们更方便逃跑,三,我相信我在你们那的价值比他大,尤其是……杨达,我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怎么样?这笔交易你们不亏。”
果然,杨达神色一变,和安停舟低语了几句最后暂时达成了一致。
“行,你把手里的枪踢了,慢慢走过来。”
杨达道。
“副组!!”
顾连绵摆摆手,示意身后那人安静,也不废话,干脆地一脚把枪踢出去,举着双手,一点一点地往那边挪动。
杨达也放了吴森慢慢地往这边走来,二人交汇之地,顾连绵猛然把吴森向吴焱那边推过去,矮身迅速来了个侧滚翻。
杨达见势不对,“砰”“砰”往地上连开了两枪,被还在侧翻的顾连绵险险避过。
黝黑的弹孔在地上嘶嘶冒着焦青的烟。
电光火石之际,眼见顾连绵就要被不停开枪的杨达打中——
一声枪响,一个黑影从角落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窜了出来,快如鬼魅,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紧紧护住顾连绵,几翻之下到了暂且安全的地方——大厅中央沙发椅背的后面。
二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这一番惊心动魄后,顾连绵倒是没事,可那人的后背和胳膊已被杨达补的流弹擦出了好几个血口子,一时血涌如注,染了顾连绵满手的猩红。
“停舟!快走!”
再看另一边,情况绝对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
杨达的胳膊被方才一枪打了个对穿,疼得一张脸已然没了血色。
“别废话,一起。”
安停舟强硬地把那人的胳膊一拉,负在背上,又往狙截他们的吴焱连开几枪。
二人迅速消失在一片黑暗里。
吴焱吴森紧追而上……
第60章 恶源一
恶往往是昙花一现的, 都要和作恶者一同灭亡;而善,则永世长存。——狄更斯
“衍之!衍之你没事吧……”
嘈杂之后,顾连绵感觉到护在自己头上的那只手掌移开了, 脖子得了自由,她这才能从那人的怀里抬起头来,忙上下打量着眼前之人, 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那个一身是伤, 却还一直牢牢护着她不撒手的, 不是方衍之还能有谁。
顾连绵虽开始的时候没能看到这人的脸, 却瞬间心中笃定了是他,毕竟……除了这个人,还有谁能为了她这般不顾性命, 还有谁总是在她危险的时候第一时间挡在前面, 不论生死,只有他,不会有别人了。
骇人的鲜血直刺得她眼睛都通红了一圈,记忆中最残忍阴暗的那些部分再一次不受控制地侵占了整个大脑, 她魔怔了一般,僵着脸色, 嘴唇颤抖, 一瞬血色全无。
“你……你……”
血液、虐杀, 狰狞的面庞、逐渐冰冷的温度、恶魔的微笑……
她头痛欲裂, 耳边像有千万幽灵在尖锐地鸣叫, 狞笑哭嚎, 她痛苦地紧捂住脑袋, 一时噩梦与现实混淆, 魑魅肆虐, 心底里锁着的怪物在疯狂地咆哮。
“顾连绵,你永远也得不到救赎!”
“你不怕害死他吗?你许得了他未来吗?”
“姐姐,我好疼!”
“你就是一个怪物!”
“连绵,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你为什么还能让杀害我们的凶手逍遥法外,我恨……”
“学姐,我喜欢你啊,你为什么要杀了我?”
“你始终是我最得意的学生。”
“好好活着。”
……
她逐渐沉沦,在绝望中悲鸣着滑向深不见底的地狱,无声地嘶吼。
两岸满目曼珠沙华,如血绽放……
忽然——
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豁然开朗,一只温暖的手掌再次抚上了她的发顶,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又极尽温柔,似是在给受惊的小动物顺毛。
“别担心,我没事。”
他如晨光,毫不吝啬地将大片光明馈赠与她,洒遍心中雾霾飘荡的每一处暗影,撒遍已被黑暗浸透了的每一寸血浆,从此人间灯火,尽数被一一点亮。
“没骗你,真的没事,被擦了几下而已,都是皮外伤,没伤到动脉,过几天就能好。”
说罢,方衍之一骨碌从地上翻起来,还跳了几下以证明自己真的无碍。
“看,活蹦乱跳,好好的,快起来吧,地上凉。”
他伸了手出去,将坐在地上脸色依旧难看得厉害的女孩拉了起来,扬着一张笑脸看她。
顾连绵半天没动,方衍之也不撤手,就那么带着温和而平静的目光等着,等她恢复过来,最后终于顺着他的力道站直。
虽是已经确认这人的确没事了,顾连绵却依旧一直没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方衍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时殷红得像快是要滴出血来,极为吓人。
“呃……”
方衍之颇为瘆得慌地摸了摸脖子,被心上人这杀人式的眼神看得汗毛倒立,又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嘿嘿”干笑了两嗓子,正要开口——
突然,连胳膊带腰,被那人一双纤细的胳膊箍得死紧,像是穷尽了她毕生之力,直要把怀中人嵌入骨肉,融入血脉,那力道沉甸甸地悬着些恐惧和疯狂,勒得方衍之生疼生疼的。
胸口似有温热晕染开来。
方衍之心里一惊,一时愕然得说不出半个字。
她……这是……这是……
“没事就好。”
沉闷的声音之下,隐隐含了灭不尽的烈火岩浆,在胸腔里嘶吼喷薄,翻腾不止,势要将一切化为焦土,夷为荒原,却在即将失控之际蓦然被人硬生生地给揽了回来,只是怕烧伤了那人,遂只余下些还带着烫意的灰烬四散而飞,透过厚重的布料深深沉没,压抑着低低传出来,似是连带着那颗萦绕了无数重黑影的心,血淋淋地一层层剖开而来,最中间的一点,竟还是滚烫赤红的。
那是她在无尽黑暗中,最后一丝的暖和最后一寸的光,是她的七情六欲,是她的苦乐悲欢,是用爱和理解把她心底里那只怪物锁住的最后一根枷锁。
幸好……
“好了,没事了。”
男人回过神,会心一笑,紧接着所有紧绷着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交托了满身满心的信任上去,就那么一动不动任她抱着,笑意温暖。
少顷
顾连绵最后紧了紧胳膊,默然放开,再看她神色时,她早已恢复成了原来那个表情平淡运筹千里于鼓掌之间的天才警官,方才那些激烈到令人窒息的情绪,仿佛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出现过。
“我们出去看看,我还有收尾工作没完成,走吧。”
她垂眸淡声道,从地上捡了一把枪,别在腰间径直向门口走去。
“哎?哎……”
方大队长遥遥伸了只手出去,一脸蒙圈。??
轻薄完本队长就跑,什么人呐。
他笑着摇了摇头,握紧了自己手里的那一把,紧跟而上。
“连绵你倒是等等我啊……”
……
“吴森,什么情况?”
二人走出去,迎面碰上了气喘呼呼正往过来跑的吴森。
“呼……别提了副组,刚我们追着那两人跑出去,本来都快追到了,谁知突然冒出来一辆车,把他们全给截走了,好死不死,不知道哪个鳖孙还扎了我们的车胎,我哥路上征用了一辆民用车追过去了,让我过来报信。”
顾连绵颔首:“行,我知道了,我打报告让上面派人支援,你去吧。”
“是。”
方衍之试探着开口:“要不我去?”
“别作死。”
顾连绵淡淡扫了一眼那血糊了满身简直就是惨不忍睹的男人,扬手朝亮着车灯的地方一指:“你过来,我陪你去处理伤口。”
方才调来的救护车早已载着昏迷的程媛媛呼啸而去,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留了两个医护人员在这里,以备不时之需。
这可不正巧就用上了……
“麻烦您给他检查包扎一下。”
顾连绵礼貌地朝医护人员笑了笑,转而十分强硬地钳制着方衍之的胳膊,不容拒绝,拖拽着把他推给那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面色煞是肃然。
末了,不放心回头又嘱咐了一句:“你老实听医生的话,我去处理一下后续,一会就过来找你。”
方衍之摆摆手。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
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人纤瘦的背影愈行愈远,眼底似有星火闪烁。
刚才她跟安停舟说过的那句话,他听到了的。他从来不知——原来自己在她心目中的份量,竟已经这么重了吗?
终是我误解你太多。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连绵,别怕,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方衍之愿一生做你的守护者,保你余生平安喜乐,一诺既出,驷马难追,非死不变。
……
再看被捕的程浩那边——
往日里奢靡贵气的男人霎时像苍老了十岁,把头埋的很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把自己缩成了一副鹌鹑模样,神色郁郁,看起来颇为可怜,完全看不出施害时的残忍冷酷。
铁证如山,当场抓获,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他木然着目光徘徊在光溜溜的地面上,不知心中又在盘算着什么。
或是在思考着自己还有没有一条生路吧……
就在这时,视线所及,突然慢慢移进了一双熟悉的帆布鞋,蓝底白纹,不甚合脚,看得出来已经陈旧了,微微泛了白,却被清洗得干干净净。
他抬起头,眼神有些复杂。
——是程默。
血亲的父子俩就那样默然地对视着,谁都没有先说话,略为诡异的气氛蔓延开来……
二人的面庞相像起码有三四分,气质却是大相径庭,程默的长相更秀致清冷些,白皙得病态,有一种深深沉淀在骨子里的阴郁气,不似程浩人间百态通通打了个滚后的精明油滑。
“我来是要告诉你,你藏匿的那个地点,是我把消息传出去的。”
程默平平淡淡地先开了口,眼观鼻鼻观心,一派冷然。
“我可是你爸!”
程浩激动起来。
“你这个小畜牲当真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果然跟你那个贱人妈一样,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你一天吃老子的喝老子的,最后连你老子都能出卖,行啊程默,你狠,以前都是我小看你了……”
他似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丝毫不顾眼前这个才十一岁的少年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能不能受得住他这么剜心的话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把他从失败者的恐惧里解放出来,短促地获得虚幻的、身为强者的快感,以偷得自欺欺人可怜又可笑的安慰半晌。
所谓,强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押解程浩的警员实在是看不下去他这么恶毒地对待一个孩子,恶狠狠地推搡了一下他,才终止了这场无休止的谩骂。
“骂完了?”
冷漠清俊的少年依旧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淡淡听着,极有耐心地等到那人消停后,才再次开口道:“爸?你自己说出口不觉得可笑么,是你生生逼死我妈,还是这些年你逼迫我成为一个不人不鬼的疯子,再或者说你为了掩盖你的罪行,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媛媛她有心脏病你不知道么,你这么做,是想要她的命!”
“她不是我的女儿,她……”
“她是。”程默冰着声音,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了又折的鉴定报告展开来:“看清楚了,99.99%,程媛媛,是你程浩的亲生女儿。”
男人愣住了,一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不过是与不是,跟你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你不会再有伤害她的机会,我也不想让她有你这么个耻辱的父亲,往后,你就好好地监狱里反省吧,她还有我。”
少年的身形很单薄,却毅然用了那么单薄的肩,抗下了那么沉重的担,毫无犹豫。
“最后,我绝不会让自己变成自己最痛恨的人,你以前灌输给我的那一套狼道还是畜牲道我一个字都不信,妈妈说了,我只是个人,仅此而已。”
说罢这一句后,他像是终于卸下了那背了许久几欲压折脊椎的沉重,蓦地就松了一口气,他转身,快步离开,将这个给予他生命却也带给了他无尽折磨和噩梦的男人远远甩于身后。
不曾回头。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顺着嘴角缓缓滑入口腔,那么苦、那么涩。
他有多久没哭过了呢?
程默记不起来。
他又是为了什么而落泪呢?
他更是不知……
只觉得,活着,真的,好苦……好苦……
【作者有话要说】
强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