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巍峨宫墙将喧嚣隔绝在外。御书房内,唯烛火跳跃,映着琉璃瓦冰冷的光泽。
大晟帝王萧柏熙,端坐龙案之后。
他的脸隐在摇曳的光影里,一半晦暗,一半莫测。
蟠龙金柱上的烛火,不安分地舔舐着冰冷的金属,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
萧柏熙修长的指节,极有规律地叩击着龙纹镇纸。
一下又一下。沉闷的声响,在死寂的御书房里回荡。
他眼角的余光,淡淡扫过下首垂立的靖王萧柏祺。
弟弟的身姿一如既往地挺拔,月白色锦袍衬得他清贵。
却隐约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鎏金烛台上,一滴滚烫的蜡泪,恰巧坠落。正好滴在摊开的奏折上,洇开一团模糊的墨迹。
“漕船过润州,十回有三回,沉得无声无息。”
萧柏祺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腰间玉珏轻碰紫檀椅的扶手。
他指尖在舆图上某处重重一划,留下浅浅的印痕。
“润州水匪,专挑戌时一刻动手。”
“恰是漕运司换防的死角。”
他补充道,平静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
案头那只青玉笔洗,水面无端泛起一圈涟漪。
萧柏熙将笔架上那支沾饱朱砂的狼毫取下,又缓缓放回。
笔尖的朱红,顺着笔杆蜿蜒,像一道凝固的血痕。
“容家三公子。”
他的声音冷冽,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
“上个月,刚纳了扬州盐运使的庶女为妾。”
一阵夜风,恰好从微敞的窗缝灌入。
萧柏祺宽大袖袍下,一截密信的火漆封口露了出来,被风撩起一角。
“臣弟在瓜州渡口,追踪失踪漕银流向时……”
他的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
“遭遇了死士。”
“他们用的弩箭,淬了剧毒,直接射穿了臣弟好不容易找到的账册。”
“箭簇的样式……”
他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
“是军中断魂弩的制式。”
“哐当!”
一声脆响,打破了殿内的死寂。龙案旁的金丝楠木棋盘,被皇帝骤然扫落在地。
黑白棋子,如同骤雨般洒落,滚得满地都是。
萧柏熙霍然起身。
他的龙靴,重重碾过一颗滚到脚边的黑玉棋子。
“咔嚓。”
细微的碎裂声响起,碎屑深深嵌进冰冷光滑的地砖缝隙。
“五年前,户部那笔亏空旧案。”
他背对着萧柏祺,声音寒得像腊月的冰棱。
“也是这般,天衣无缝,查无对证。”
“去年,工部奏请重修江南数处官仓,国库拨银,八十万两。”
他手腕上赤金嵌东珠的护甲,不经意擦过青玉笔洗边缘。
几滴水珠溅起,打湿了他龙纹云袖的一角。
“容贵妃。”
萧柏熙缓缓转过身,眸色深沉。
“前两日,还在朕面前哭诉用度不足。”
“说她祖母容老夫人,连今年重阳宴上戴的簪子,都是三年前的旧样式。”
他的语气平淡,却让萧柏祺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无声地蔓延上来。
“最麻烦的……”
萧柏祺从袖中,取出一张被雨水浸透的黄纸。
纸张绵软,字迹晕染模糊,却更显触目惊心。
“是各村镇,如今都在流传的揭帖。”
他将黄纸展开,声音沉重。
“‘金樽玉盏胭脂井,新燕啄得皇粮尽’。”
“这民谣,已经把皇兄南巡时,容贵妃献舞的栖燕台,和漕银、官仓的事,都牵扯到了一起。”
“今早,京郊的茶肆里……”
萧柏祺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难言的忧虑。
“连三岁的孩童,都会哼这‘新燕啄皇粮’的调子了。”
“还有这个。”
萧柏祺又从袖中取出一个蜡丸封口的信封,双手呈上。
“南面,刚传回来的密报。”
殿角的更漏,嘀嗒声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格外尖锐刺耳。
萧柏熙接过信封,并未立刻打开,只是用指腹摩挲着那层坚硬的火漆封口。
片刻,他才拿起案旁的裁纸刀,刀尖利落地挑开封蜡。
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页,上面用暗语写着几行字。
“江南道四州十九县的常平仓,账面上的存粮,足够应对两年的灾荒。”萧柏祺替他念了出来,声音紧绷。
“可臣弟派人乔装粮商,潜入实地查探……”
萧柏祺猛地抬起头,眼中是难以平静的怒意。
一向沉稳的他甚至失态地向前一步,撞翻了手边的青瓷茶盏。
碎瓷声,清脆,刺耳。
“粮仓里,全是掺了大量砂石的陈年糟糠!”
他的声音,平稳中有些微微颤抖。
“那些负责看守粮仓的官兵,臣弟的人亲眼所见……”
“他们的靴底上,都沾着上等的新粳米!”
窗外,一阵劲风吹得窗户来回摆动!
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御书房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帝王阴沉的脸。
雨丝被狂风卷着,顺着窗缝渗进来,打湿了那封密信的边角。
萧柏熙忽然抬手,抓起案头那尊沉重的青铜错金螭纹兽炉。
手臂青筋暴起。
他猛地将香炉掷在地上!
“砰!”
香灰四溅,覆盖在户部刚呈上来的那份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祥瑞奏章上。
“好一个河清海晏!”
他指尖死死按在那“万民称颂”四个墨字上。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坚韧的纸张,被他的指尖碾压出深深的凹痕。
萧柏祺感受到皇帝周身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和杀气,心头猛地一凛。
他连忙躬身,深深一揖。
“皇兄,江南民怨已沸,物价飞涨,百姓苦不堪言。”
“更有前朝余孽,在暗中推波助澜,煽风点火,蛊惑人心。”
他的语气无比沉重。
“作乱之势,已然显现。”
“若不及时加以遏制,恐将动摇我大晟国本!”
烛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将萧柏熙的影子拉得更长,投射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他沉默着,指尖重新开始叩击桌面。
沉稳,缓慢,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压住了殿内凝滞到几乎令人窒息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