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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V

作者:山有野狐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V.


    也许我爱的已不是你,


    而是对你付出的热情。


    就像一座神庙,


    即使荒芜,


    仍然是祭坛。


    一座雕像,即使坍塌,


    仍然是神。


    ------莱蒙托夫《献给我不真实的爱人》


    BGM:Λshes - 泽野弘之


    Notes:


    本章太长,分为两个部分发送,在这里先放出上部。


    预警:上半部分有大量宗教辩经,跟我在第三章做的预警一样,希望不会冒犯到相关人员。本章含有微量尔达x琼安的友谊之上恋人未满伪母女关系。尔达的塑造毫无疑问是个败笔,但是GW写手全责,请不要在我的评论区骂她谢谢,她的问题不是她本身而是GW写手失败的锅,我会溺爱每一个被白男毁掉的女角色。


    阳光透过高耸的彩色玻璃窗,投下斑斓的光影。尘埃在光束中浮动,一位年轻的旅人迈入教堂,靴子小心翼翼地踏在光滑的石板地面上,发出轻轻的响动。空气中弥漫着焚香的余味,与烛火微弱的气息交织,宁静得像一场即将终结的梦。


    这座教堂的神父正站在祭坛前擦拭烛台,见旅人来了,便放下手中的工作欢迎远道而来的羔羊,祭袍随着动作轻轻摇曳。


    “欢迎你,孩子,我是雷石教堂的乌里亚神父。”他的眼神平和而慈悲,仿佛不曾知晓外界那逼近的毁灭,“这个点很少有信徒到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该如何称呼你?”


    旅人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张年轻而白皙的女性面孔。她眉目沉静,轮廓清隽而冷淡,乌黑的发丝被束于脑后,垂落几缕在肩头。一对暗色的眸子隐匿在厚重的额发之下,映着教堂中跳动的烛火。那是一张来自遥远东方的面孔,在这片土地上显得格外罕见。


    “我是琼安,季琼安。”她说,“我来为我所犯下的罪恶忏悔与祈祷。”


    乌里亚神父温和地颔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请随我来,忏悔室在那边。”


    琼安点头,迈步向前,两人的脚步声在教堂的穹顶下回荡。路过祭坛时她缓缓停顿了一下,站在圣像下方,熟悉的光线洒落在她的肩头,宛如多年前那些未曾斑驳的旧梦。


    她闭上双眼,呼吸轻颤。


    所有未曾诉说的过往,所有深埋于岁月中的罪愆,皆在这圣洁的光辉下浮现。


    往昔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文明的废墟、被焚烧的典籍、被洗劫的私人储藏室与幸存的教堂,不论是否作为承载历史与文化的遗产,都在帝皇的命令下被系统性地抹除。他要创造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桎梏、没有神明的新世界。无数军阀曾借神明之名行暴政之事,信仰与混沌交织,蒙昧无知的狂热者在神圣的旗帜下流尽鲜血。未知的深空里,不可名状的邪灵如饕餮般享用起人类美味的情绪,并随时添砖加瓦,操控着它们的傀儡以得到更多餐食。而如今,玻璃彩窗在焚书的热浪中炸裂,彩绘圣母像被酸液蚀出空洞,天空中满是焚烧圣像的烟尘,帝皇的清洗部队挨个排查所有曾是教徒的民众,火焰吞噬经卷的声响里也时常混着尸骸崩裂,人脂被烤化的焦臭。


    帝皇的意志是至高的,他向他的信众们布道:“这世上没有神。”


    或许他确实是对的,因他曾在时光长河里无比细致地塑造每一个文明,像陶匠拾起湿润的陶土般耐心。而今从岁月褶皱里打捞出的文明碎片,正被熔铸成新的冠冕。那些散落史册的残剑在熔炉中苏醒,锋刃流转间终将归入持剑者的掌心。


    这世界原本就满是他行过的轨迹,而如今物归原主倒也还算合理。可当琼安看到神父安然地站在十字架下,目光坦然地望着这即将燃烧的一切,某种比顺从更加锋利的东西正钝钝地割裂着她的胸腔。


    这世上没有神明,可除了神明,无人能用爱洗去世人满身的罪。


    烛影摇晃,在忏悔室里投下昏暗的光,那些无人知晓的罪孽随祷文浮出唇齿——默许过的暴行,签署过的判决,浸透战报的血渍。她为过往与将至的杀戮祈求赦免。告解的最后,她站起身,同乌里亚神父一道站在余烬将熄的圣坛前,轻声唱起了一首早已被遗忘的圣诗。年轻的声音与年迈的声音合在一起,如夜风拂过废墟。


    “您真的相信宽恕吗?”琼安望着远方的天穹。


    烛火在静谧中微微跳动,投映在老神父皱纹深刻的脸庞上,时间在这位老人眼角的沟壑中刻下印记,他的目光透过教堂高耸的穹顶望向晴朗的天空,落在遥不可及的岁月里。


    “宽恕……”他低声重复,声音被岁月打磨得苍老而轻柔,如同风吹过老旧书页,“我相信它存在,如同夜幕之后仍会迎来晨曦。”


    祷文已经结束,忏悔已然完成,然而与赎罪的祈祷同样的杀戮依旧在战术地图上蔓延。她站在毁灭与新生的交界,风吹过她的身躯,将血腥的气息沾满她的衣摆。


    “可有些罪,神父,是无法被宽恕的。”琼安喃喃道。


    “你心知圣殿将倾,可你仍在此处祈祷。是因为你仍渴望宽恕,还是因为你害怕自己的罪行无人能宽恕?”


    晨风穿过彩绘玻璃的裂隙,将阳光揉碎成浮动的金箔,轻盈地洒在教堂内的石质地面,飘落在祭坛上那半燃的蜡烛、翻开的经书与沉默不语的圣像上。穹顶外的晴空蓝得近乎圣像画的底色,恍若天地在此刻恪守某种古老的缄默誓约,不论人世如何翻覆更迭,这座即将燃烧殆尽的圣殿,依然暂时保有它最后的平和。


    未出口的答案在喉间凝结,站在斜射进窗棂的光束里,琼安觉得自己正随着阴影的流逝,一点点褪去辩解的勇气。


    “神已用祂的仁慈降下怜悯。”神父叹息着,轻声道,“祂已扶持你渡过无数艰难时刻,用祂自己的血与苦难洗掉你的,但最关键的是,你是否能原谅自己?”


    镀金的日晷投下细长的阴影,教堂的尖顶仍肃然耸立,与天穹的苍蓝交接在一处。然而,它的终焉已经降临。


    最终,雷石教堂在帝皇的旨意之下燃烧。


    烈焰席卷圣坛,攀附上木制的长椅、古老的经卷、象牙雕刻的十字架。浓烟冲破彩绘玻璃,火光映红了苍穹。琼安未曾得知神父与帝皇具体说了什么,但她认得那信念被摧毁时,眼眸中的万念俱灰。可他未曾后悔在这黑暗的时代里,被真正的爱所包容,被爱所宽恕,并带着这份爱去怜悯与珍视这世上的每一个生命。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永不止息。”那天琼安离去前,乌里亚这么对她说。而眼下,带着所有的爱,泰拉最后的神父无比坚定地转身,离开帝皇与他即将铸成的理想之国与他早已筑起的无神之塔,转而步入燃烧的教堂,肃穆地站在那里,如同所有受苦的圣徒,面容沉静,眼神依然慈悲。他未曾求救也未曾诅咒,只是低声吟诵着那已无人聆听的祷词,声音在炽热的空气中飘散,直至火舌吞噬了最后一丝气息。


    烟尘在空气中飘散,落在琼安的肩头,她伸出手,指尖触及那尚未冷却的灰烬,耳畔仍回响着神父最后的呢喃。可神明已死,圣殿崩塌,唯有烈焰见证这一切。


    “多么愚蠢的人啊!”在她身侧,雷霆战士们不以为意地大笑着,转头便将那小小的神父忘记了。


    可琼安却摇头,灰烬的温度依然烫着她的手心,“你们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什么。”她凝视着他们的身影,满怀悲戚。


    帝皇的目光垂落在她身上,她低下头,跟随他一同离去了,远方响起了钟声。


    那之后的日子里,琼安总为乌里亚神父祈祷,然后悄悄取出藏在暗格里的念珠,她已经不敢再把它公开地拿出来了,但生活里缺少了它总会觉得心神不宁。她特地叮嘱过,午夜之后若非紧急事务,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她。她喜欢这一时刻的宁静,也习惯在这段无人窥探的时间里卸下面具,与自己短暂独处。


    然而,沉默中,门被推开了。厚重的金属轴承缓缓转动,发出低沉的摩擦声,在寂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刺耳。冷冽的光线从门外倾泻而入,割裂了房间内的昏暗,也将琼安惊诧而仓促的藏匿动作暴露在这道光影交错之中。她僵在原地,指尖仍死死攥着那串尚未来得及收起的念珠。


    帝皇静静地站在门口,卸去了白日里所有象征威权的武装,仅穿着一袭长袍,少了几分金属铠甲带来的冷峻压迫后,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放松了许多。他甚至没有维持那令人敬畏的身形高度,而是以更接近常人的姿态立于门前。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存在依旧如山岳般巍然不动,投下的阴影轻易便将她笼罩其中。


    “你从前若是信仰改教之后的新教,倒也还算合理。”沉默良久后,他开口了,“只是当你向金玉堆砌的偶像,华丽的宗教彩窗祈祷并赞颂天主时,又将那些死在猎巫,死在由所谓信仰诞生的杀戮和清洗的人们至于何处?我们早就谈过这个,琼安。我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在这片土地上所做的一切,所有的抹除,可不是毫无意义的破坏。”他缓缓向前踏了一步,影子在摇曳的光影中延展,将她彻底笼罩。


    “我在铲除旧世界的枷锁,让人类能够挣脱那些束缚他们思想的幻象。”他的目光落在她指间紧攥的念珠上,“我曾耐心地指引你,修正你,我选择了你,愿意让你站在我身边,而非像那些顽固不化的信徒一样被烈焰吞没。”


    他伸出手,修长而有力的指节停在她面前,“现在,把你的玫瑰念珠交给我吧,你不该保留它。”


    “我不否认,”她仰起苍白的脸,平静的目光对上他的,只有捏紧那串玉石玫瑰念珠的双手微微颤抖,“只是你当晓得,人类的心生而空洞,其中罪恶满盈。唯有爱才能填满了这灵魂的洞,唯有爱才能洗掉罪。我接纳了我的信仰作为我自己的一部分,也接纳了它所传播给我的爱,以及自我的不完全。”


    “哈,原罪论。”他笑了,“又是一个谎言,将人们原有的美好本质偷窃,归结于某个虚无的存在,而后又找借口合理化所有的恶念。”


    “就像我从前说的,这一切是否建立在谎言之上,本质并不重要。”她看着他,“您在这世间度过了比我多出数倍的光阴,应当明白人类需要一个合理的,可靠的,信服的存在,填补他们的空洞,抚平他们的哀伤,带领他们前行。我诞生的时代,人们还未完全从两次大规模的战争,以及无数过去的争端间康复。过去的见证人与老兵们都还未归于尘土....而您亲身经历过这一切。是的,对我而言,没有神的政权之所以稳固,是因为它自己成为了一个新的“宗教”,而比起将信仰寄托在某个很有可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将人们无情利用的人类,我更愿意信任那个,集合人类所有对爱与美好的期望与寄托的神,我知道祂并不存在,但世上有太多东西会崩塌,太多誓言会被践踏,太多信念会被吞噬。那些政权、理念、英雄,终究不过是凡人的产物,而凡人会变,会腐朽,会在时间的长河里被磨平棱角,成为下一个暴君、下一个牺牲品。但神不会,至少在我的意识中不会,祂不因人的贪婪而枯竭,不因利益的权衡而变质,不因现实的动荡而消散。祂是一种纯粹的象征,是所有关于爱、善良、牺牲、光明的投影,我无意再去传播,或者给这种信仰带来更多信徒,我只要祂仍在我的心中。纵观历史,宗教带来的迫害一直都在,可对宗教本身的迫害也从未停歇。人们常常指责宗教,他们嘲笑那些因信仰而战、因信仰而死的人,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受蒙蔽者自愿投入的悲剧。可那些践踏宗教、摧毁信仰的人呢?难道他们就真的更高尚、更理性吗?他们打着自由的旗号焚毁神像,以理性的名义摧毁圣所,将虔诚者斩首,将信徒逼迫至无路可走。他们将一切不符合“进步”标准的事物斥为愚昧,认为信仰是束缚人的枷锁,可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暴政?”


    “宗教因人的贪婪、权力的操弄而蒙尘,可真正的信仰,却从来不该成为刺向他人的利刃。信仰的本质,本是超越血肉、引领灵魂的灯塔,而非供统治者驱策的工具。真正的信仰,是当黑暗吞噬希望时,人仍愿意点燃光火;是当世界教人冷漠时,仍有人选择施以援手;是当一切理性都告诉你“前路无解”时,仍有人低声祈祷,仍有人相信救赎。是人犯下的罪,而非信仰本身。”琼安低声道,“但人却总是宁愿毁灭信仰,而非约束自己的恶。假若有些人信了宗教,但还是用恶填满内心并转化为更邪恶的行为,那么,宗教之外的东西也拯救不了这个人。”


    “统一是必然的,只要所有宗教都被消灭。”他声音沉稳不带丝毫犹豫:“宗教会凭借它的意志去尝试左右政权,而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它作为一种思想的工具,比任何政权的操控都要可憎。你说是人犯下的罪,而非信仰本身,”他继续道,“可我却看到的是,无论在哪个时代,宗教都为自己的罪行披上神圣的外衣。它向人类承诺一个不可证伪的天堂,然后利用人的敬畏,让他们甘愿受苦,甘愿献祭,甘愿将自己的自由拱手相让。信仰宣称自己是纯粹的,可它的存在从未脱离人的欲望。那些自称神的代言人的人,行使着比帝王更大的权力。他们不需要军队,不需要铁血,只需几句言语,就能让人自愿赴死——甚至以为自己在成就某种更高的善。你口中的神圣意志,最终仍旧依赖于人类的诠释。而人是贪婪的,人是自私的,人会利用信仰为自己的利益服务。于是,宗教便成了最隐蔽、最高效的统治工具。”


    他站直身躯,俯视着她:“而我不会允许这样的工具继续存在。”


    “那么,您又要如何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呢?”她说。


    “琼安,人类拥有统一的力量,却割裂成无数派系斗争,而只要所有人齐心协力达成一个目标,便再不会重现历史中的血腥,这一点无需证明。然而宗教和它的谎言会阻碍人类拥有真正的理性团结与进步。”


    “比方说,”他叹了口气,“从普通人,受过良好教育,有道德标准的视角来看,活祭和杀戮是不道德且愚蠢的。然而,若以信仰的标准来看,这种行为在宗教的体系内可能会被解释为理所当然。就像那些古印加人的祭祀行动,他们认为牺牲是一种对神的忠诚,是一种神圣的行为。哈,而我们,被这些牧师、祭司称为无信者的外人,能算是什么人?竟然用我们自己的标准去评判‘神圣的宗教’行为?”他讽刺地哼了一声,继续道:“被印加人献祭的无数少女们或许自认为奉献生命是一种虔诚,假设其中一个小女孩是一个忠诚的信仰者,她从小就在这种宗教熏陶中成长。荣耀和巫祭的教导使她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牺牲,而是期待着进入一个更加永恒的存在。我们又能如何理解她的选择?我们或许认为她的行为愚昧,但她可能在那时的心境中,看到的只是对神的献身,信仰使她感到骄傲和荣幸。但如果——如果我们提供了她更多的事实,如果所有人都知道并且告诉她,太阳并非什么神明,而是一颗巨大的天体,温度远远超过常人的承受极限,正通过核聚变释放能量。当她得知,太阳的存在只是一个漫长宇宙演变过程的一部分,你觉得她还会心甘情愿地去死吗?”


    琼安想要说话,却被他用手势打断:“你信仰的神,你的宗教,只是依赖于人类的无知和恐惧,它在不断地束缚你,就像印加人和他们的太阳,将你困于虚假的荣耀与希望之中。你以为它能拯救你,却未曾发现,这种信仰才是让人类堕落的根源。教徒们认为他们的信仰是不容置疑的,因为他们宣称他们从神的圣书中得到“真理”,但是这种真理只不过是人类的自欺欺人,我所摧毁的宗教数不胜数,每一个宗教都认为他们掌握了真理,每一个教派都觉得他们才是正统,这些团体居然认为它们拥有某种神所赐予的权力,而我做出的每个决策都在冥冥之中被这些神在暗中所掌控。宗教早已无法适应现实,它的滞后与狭隘阻碍了人类的发展。在科学的世界里,人们因为某个论点有无数证据支持便相信它;然而,一旦有新证据能推翻过往的论点,人们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旧的认知,接纳新的。而宗教信仰,不论多少证据与它冲突,它们都从不动摇。科学的进步则是基于质疑和证据的不断推敲,可神的真理已被固化成不容改变的定律。它的固步自封将人类困在了一个虚构的世界,无法面对现实的挑战与责任。如果我们已经对外部世界有了足够的了解,知道了更多的真理和可能性,那么为何还要依赖这些虚幻的神明?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甘心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献上自己的一切,甚至是生命。而这份信仰,如果没有理性的支撑,那又怎能称得上为“真理”?它不过是人类心中对未知的恐惧、对现实的逃避罢了。”


    “若宗教真能拯救人类,那为何它所带来的却是无尽的争斗与痛苦?不,宗教的存在,只是人类无法正视自己的恶与软弱的产物。它使得人们将罪恶归咎于他人,拒绝自我反省,拒绝面对真正的挑战。人类不需要神来救赎,他们自己才是自己的拯救者。”


    “你错了,至少,你的前提本身就是错误的。”她缓缓地抬起手,指尖轻敲桌面,仿佛要将思绪一点点剖析开来,“你认为,只要人类齐心协力,就不会有争斗,历史就不会重演。可是,人类的割裂根本上并不是因为信仰,而是因为人性本身带来的欲望、恐惧和有限的理性。即使没有宗教,人类依旧会为了土地、资源、权力和意识形态而彼此冲突。”


    她停顿片刻,目光沉稳:“你看历史上那些最血腥的斗争,不乏以无神论和理性主义之名进行的暴行。各式各样的革命、战争与清洗....它们都试图摧毁信仰,推翻‘迷信’,追求所谓的理性团结,可是最终呢?它们真的消除了冲突,抑或只是创造了新的暴君?泰拉纷争的这几千年,即使在毫无宗教的地区,将某一位或者多位领导者的塑像挂起来,当作神一样膜拜的事情也十分常见。人类的天性让他们寻求更高等的存在从而得到保护与指引,错误的引导者会带来错误的方向,从而导致错误的结果。”


    “你试图将宗教和理性对立起来,仿佛信仰只是一种盲目的、没有逻辑的服从,而理性则是唯一通往真理的途径。但真正的信仰,并不是拒绝理性,而是在理性的基础上,承认人类的有限性,并指向更高的智慧。理性与信仰是相互辅佐,相互论证的东西,正如硬币的两面,却少了任何一方都会导致整个体系的不成立。人类科技最巅峰的时期是多么理性,多么骄傲啊!那时整座城市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教堂,随着人们拥有了掌握银河的力量,过去的宗教场所都被遗弃了,无神论者常说宗教是文明的摇篮,当人类迈入宇宙的时候,这个摇篮就不再被需要了。可是呢?如果这种说法是正确的,如果理性与自我的进步是完美的路,为什么你和我现在会站在这里,站在被铁人战争摧毁的废土上?”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掌心的念珠,声音低缓:“即使你向那位被献祭的少女讲述所有关于太阳的科学真相,这是否就能否定她内心对神圣的渴望?人类对于超越自我的追求,对于死亡之后意义的探寻,难道仅仅是因为无知?你举的例子只是针对那些被扭曲的宗教实践,却没有理解:真正的信仰并不是狭隘的盲从,而是一种对善、对意义、对超越性的追求。我们不会因为一个医生的误诊而否定整个医学的价值,为什么要因为宗教的误用就否定信仰本身?说真的,我不明白。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恐怕再过一两代,就不会再有人记得曾经的宗教。除了我之外,不会再有人向天空祈祷。”


    “是啊,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你就不肯放过我呢?难道我没有在你摧毁这一切的时候保持沉默吗?难道我没有将你不允许的事物藏在大众的视线之外吗?我可曾公开斥责过你,让人们觉得你我意见相左吗?自从你邀我步入这雷霆与火焰中,我就再也没有公开地宣道,人们早就不记得我曾持有什么信仰,甚至都没有见过这个!”珠链被她紧攥于手心,琼安十指相扣,指关节被攥得发白:“为什么你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步步紧逼,如此强硬地剥夺这一切呢?直到我除了你以外,再也没有退路。”


    帝皇深沉的眼神定格在琼安身上,他的目光如淬火后的剑锋抵住她咽喉,让她感到一阵窒息。


    “亚空间,”他开始缓缓道出每一个字,“我曾亲自航行至银河与深空,在那无尽的黑暗与未知之间,我找寻过一个人类的答案。”


    他静默片刻,目光凝视远方,仿佛在回忆那一段长久的旅程。“在那片空无的深渊中,我亲眼见到了。我看到了什么?那里没有神。没有温暖的光,没有掌控一切的主宰,只有永恒的虚无和空洞的宇宙。在那里,每一个崇高的愿望、每一个被神圣化的行为,在深空中都会被无情地变形,扭曲成最恶心的伪装。爱被转化为对权力的依赖,信仰被利用为束缚心灵的枷锁。那些最初源自善良的意图,最终都会被剥离成空洞的工具,用来引诱,操控,甚至摧毁。”


    “你所追求的一切,不过是亚空间编织的谎言,琼安。我曾见过许多在最初只是虔诚的人,带着清澈的心志与坚定的信念,施舍救助贫民。然而深埋于亚空间的谎言们早已为他们不射好了陷阱,它们耐心地默默等待,直到着他的软弱与欲望暴露。然后以最巧妙的方式,给予了他一点点甜头,让他步入了深渊。他在最初像你一样,满怀着为他人奉献的理想,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糖果一样的好处变成更为复杂的诱惑。当他所做的一切最终被现实所证明时,便开始变得极端。他用更多的牺牲来换取所谓的‘神的旨意’,甚至牺牲了无辜的生命,换取了所谓的‘神迹’与力量。”


    帝皇略微低下头沉默了几秒,而后才继续以更加冷酷的语气讲述:“你可曾思考过这些牺牲背后的真正面目?那些联合主教,神父,圣徒,最终不再是一个个乐善好施的人,而是被扭曲成了血腥的统治者。亚空间,以它邪恶的手段和无形的力量,腐蚀了他的信念,令他一步步沉沦。它给予他力量,让他所求皆能实现,然而随着信徒的增加,他的祭品也愈加残忍。当他信奉的‘神’要求更多的鲜血时,他毫不犹豫地屠戮,直到他自己也无法控制那股力量。”


    “亚空间,”他靠近琼安,声音压得更低,“它以恐惧为契机,以无知为载体,哄骗你们走上这条死路。看吧,这正是你们所追求的‘信仰’的真实面目——你所认为的神明和信仰,不过是亚空间力量的工具。”


    “你可能会相信那是为了‘真理’,为了‘神的旨意’,但这一切不过是邪恶的幻觉,它会通过你的信念,慢慢操控你,引导你做出你从未想过的事。你的‘神’只是亚空间的化身,而你,正是它们的祭品。”


    “那么您要像其他政客杀死反对者那样,清除所有的反对派吗?如果有人与你的意见相左,你就要杀掉他们吗?雷霆战士们杀死教徒的方式与你谴责的宗教审判无异,你的计划不过是将人类视为待修剪的荆棘。”


    “你所造成的这种残暴,难道不会同样地哺育亚空间的邪神吗?”


    她抬起眼,看向那位立于金色光辉中的身影,直视着那双见证过无数战争与牺牲的眼睛。


    “你斩断信仰,摧毁教堂,焚烧圣典,屠灭虔诚者,誓要将人类从虚假的神灵中解放出来,可这一切……这一切,难道不会反过来成为亚空间的养料?痛苦、绝望、愤怒、恐惧,按照你先前所说的话,这些正是它们最喜悦的供奉,而你的帝国,你的战争,难道不正是这些情绪最丰盛的温床?你所宣称要抹除的一切,是否正以另一种方式,在你的统治下愈发壮大?”


    玉质的念珠硌着掌心,带来微凉的痛楚,她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信仰是一种毒瘤,那你要用鲜血来治愈它吗?如果迷信是无知的枷锁,那你就要用剑刃来斩断它吗?你所做的一切....真的能让人类摆脱亚空间的阴影,而不是让它们在另一片黑暗中更深地扎根?”


    帝皇冷笑,那笑意中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你已经被这种美丽的谎言诱惑,琼安,这正是亚空间给予你的幻觉。当你意识到这一切时,也许已经为时已晚。不要误解我的意图,因为你眼中的残忍,不过是清除这腐败的必要手段。人类文明就如同一具身躯,它承载着无数的恶性肿瘤与恶疾。而这些‘病态’一直以来都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滋生、蔓延,最终毁灭整个体系。”


    他微微眯眼,似乎在凝视远方的某个模糊的未来:“为了救赎这具身躯,必须剜去这些腐败,必须清除掉一切不再有价值的部分。这不是为了满足某种恶意,而是为了人类文明的重生。是的,过程会痛苦,甚至是血腥的,但这正是为了消除肆虐的毒瘤,消除那些将世界拖入深渊的恶性力量。你所看到的,是你想象中的道德情感与理性的冲突。而现实却残酷得多。你不该为此感到愧疚,因为你所经历的痛苦,只是这条必经之路的一部分。当腐化的部分被斩断,新的秩序才能得以建立。”


    “我们无法避免痛苦,”他继续说道,声音沉稳,“就像我们无法逆转腐化的进程。唯有让一切腐朽的事物灰飞烟灭,新的生命才得以诞生。为了更高的理想,为了更广阔的未来,所有的牺牲都是必要的。真正的变革从来不可能是温和的,现实是血腥的,它从不眷顾那些软弱与犹豫的人。”


    “你和我,我们都曾经历数次死亡。而在那之后,没有天堂,没有救赎,只有无尽的恶意和扭曲。”他继续回答道,“你真的确信你所信仰的救赎便是真理吗?在旧日的时代,你也曾见证过人类在银河的航道中航行,也曾直面过,见证过泰拉处于纷争时,那些扭曲的恶意。所谓圣徒,所谓的信仰,只会让人类最容易成为亚空间寄生虫的培养基。看看印尼联合主角唐吧,你在所亲手斩落的‘异端’头颅,被扭曲的所谓‘牧师’的血液里闻到了它的气味,亚空间的气味,你亲手撕裂所有的谎言,转头又沉溺进它编织的那些幻梦里,却还以为自己清醒。你信什么,因为什么祈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意志在这过程中沉沦,不断地滋养它们,让它们得以因这些信仰造成的痛苦而满足。”


    他低声附在她耳边,语气冷静而残忍:“现在告诉我,琼安,你还相信宇宙之外,有充满善意的地方吗?有所谓的天堂吗?”


    她沉默了,久久不语。或许她真的错了,或许她不该如此愚钝。像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般的,琼安垂下眸子:“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在此时谈论古时代的政策是不合时宜的,人类若想自救,唯有统一。”


    而后,他再一次朝琼安伸出了手,琼安颤抖着抬起头,正好撞进那双熟悉而陌生的眸子里。


    那双如黄金般照亮她踽踽独行之旅的眼睛,如今是多么冰冷呀!冷冽得刺骨,削去所有柔和,如同一轮不会给予任何温度的太阳,在那黑暗的眸中,映射出她自己的身影。然而其中没有任何光辉,只有那无尽的银河燃烧后的余烬在漆黑中缓缓熄灭。那是一双亲眼目睹了黑暗的眼睛,一双直面了所有不可名状却依旧保持理性的眼睛,它们曾亲自丈量无数王朝倾塌的烟尘与王冠坠地的轨迹,将人间苦痛锻造成眼底的暗色,让所有战栗与嘶吼坠入瞳孔深处,却始终映不出一丝偏离命定轨道的涟漪。


    啊....现在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彻底的明白了。他已经毁掉了所有教堂,将经卷与典籍都付之一炬,不论那出于何种残忍的原因,他都认为那是极为必要,且没有任何例外的。他允许她仍旧保有信仰,直到现在才亲自驯化她的顽固,已经是一种恩典。


    于是琼安深吸了一口气,递出了那串她自幼时便带在身边,早已记不清更换几次编绳的玉石玫瑰念珠,看着他将那被她抵在唇边亲吻并祈祷数次,虔诚地摩挲着的小小圣像从链珠上拆下,仅轻轻一握,那块圆润的玉石便化为了粉齑。她挪开视线,不忍再看他毁掉其余的部分,可他却将剩余的念珠还给了她,沉甸甸的重量仍然感觉不真实,她摊开手看了看,原来过去曾挂着圣像的部分,被他替换成了一个纯金制的帝国天鹰。


    “你仍然可以保有它,”帝皇解释,“但仅作对过去的怀念。”


    季琼安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离开。她需要一些时间,慢慢地平复内心的波动。


    泰拉是一片从未平息过的战场,而此时此刻,胜利的旗帜还未稳固,新的冲突已经在地平线上燃起暗火。城市的废墟中回响着修复机器的轰鸣,工厂加班运作,拼装着下一批武器,铁锤敲击金属的声音混杂着通讯器里源源不断的命令——一切都未曾停歇,亦不允许停歇。


    纷争的号角不停,士兵在整备、补给、重新编制,等待被送往下一个战区;新上任的官员昼夜不眠,调度资源,处理战后秩序的重建,同时镇压偶尔发生的暴乱;管理员们步履匆匆,在各大军械库间穿梭,高塔中的战略会议从未中断,屏幕上闪烁着泰拉各处的战况,红色的警示标记依旧密布,帝皇的伟业尚未完成,战争仍未结束,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不忙的时候,琼安时常沉默地端详那枚天鹰在光影间微微颤动,似乎在无声地嘲弄着她的迟疑。而她握紧念珠,指尖隐隐泛白。她目睹他亲手摧毁了她曾信奉的信仰,将其碎片碾入尘埃,又以他所勾勒的未来与理想取而代之——那是属于人类的,属于帝皇的,唯一的真理。她凝视着他缓缓戴上那层镀金的面具,将曾经的本质藏匿于华美而冷酷的暴君之下,遮掩于无数宛如圣坛或者圣像的标语和口号之后,以及嘹亮的咏叹与狂热的赞美之间。


    要让人们信仰一条真理,便必须先摧毁其他所有的真理。玉质的念珠再次绕上她的指间,厚重的金鹰坠子紧贴着她的手臂,一片冰凉。


    该祈祷了,她想,可是向谁呢?


    繁忙的事务并未留给琼安太多时间沉溺于思考。战后的余烬尚未冷却,未竟的战争依旧燃烧,帝国的齿轮在废墟与鲜血之上轰然运转,每个人都被推着向前,无暇停步。命令如潮水般涌来,文书堆积如山,谈判、整编、裁决、清算……太多事情都催促着她向前,不容她驻足片刻。


    或许是因为习惯性地披上那件曾带领文明保护区,被称为保民之主的外衣,很快,帝皇的新指令就将琼安调离了曾经的岗位,要求她彻底的开始负责基因工程的研究。泰拉纷争时期留下的阴影,使基因编辑一事在她心中仍然带有相当残酷的印象。她曾亲眼见过那些被改造失败的个体,见过那些在实验台上痛苦扭曲、最终被无声抛弃的生命。每当对上他们空洞的,濒死的眼睛,她都会想起第一次解剖小白鼠时,柳叶刀握在手心里的冰冷与沉重。


    当她还被称为“保民之主”的时候,他们仍然能够动用各式各样的科技,在庞大浩瀚的藏书库中翻阅适合的文献,以此支撑当下的决策。医疗被视作守护人类的手段——用来治愈、维系生命,帮助他们度过那段动荡不安的岁月。她会花费大量时间去评估资源的分配,去平衡秩序与自由,去维护知识的流通与共享。科学仍然属于所有人,它与他们的信仰相辅相成,是人类用以战胜苦难的工具,而非权力者手中的审判之剑。医学可以治愈受伤的士兵,增强个体的平均水平,修改先天的缺陷,基因工程技术更是能让原本残损的个体恢复至健康,甚至更强悍,更完美。


    但纵使琼安手下的人们如何恳求,甚至以威胁相逼,她也始终未曾开放过任何深入的研究。太多以“理性”之名行使的暴行发生在泰拉的土地上,太多为了“更伟大的未来”而牺牲的个体徒劳地泼洒了他们的鲜血。泰拉纷争的阴影仍然盘踞在她的记忆里,那些因基因改造失败而化为畸形的生物,那些被当作实验材料的孩子,那些在无菌舱中哭喊着祈求怜悯的人,战场上扭曲而变异的武器....拷问、监禁、惩罚,政治上的阴谋——这些所谓的底线,在现实的洪流面前不过是模糊不清的界限,可以被理智粉碎,被大局碾碎,被所谓的“必要性”无数次跨越。


    但对于人类的编辑与改造却并非如此。它不是可以用谎言掩盖的交易,也不是能用政治手腕化解的纷争。当人一旦不再被称为“人”,那还能是什么呢?她可以容忍自己沾染鲜血,可以容忍背负那些所谓“必要性”的罪责,甚至可以在牢狱、拷问与阴谋之中周旋自保。但唯独这件事,她不能——也不愿意——跨越那条底线。


    可这次,她无法再拒绝了。


    帝皇的意志不容置疑,而他所描绘的未来也确实让她无从反驳,人类若想自立,便必须足够强大,必须拥有能与星辰抗衡的身躯、超越凡人的意志与不朽的基因。一个没有弱者、没有缺陷、完美而纯粹的人类帝国需要无数的骸骨铺路,但是所谓“完美”究竟意味着什么?它是否真的值得她用一切去换取?


    她的手指缓缓抚过桌面铺展的研究档案,黑白分明的文字里隐藏着无数未经证实的数据、成百上千的变量与可能的失败案例。琼安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低头拿起了笔。


    她终究还是迈出了这一步。


    雷霆战士,帝皇亲手打造的军队,个个身着闪亮的盔甲,庞大,粗野,蕴含着无穷的野性与战争的暴力。他们是帝国最强大的武器,身躯高大如山岳,力量如同暴风,足以震碎一切敌人。可那如此旺盛而蓬勃的生命力却像过度燃烧的火焰,在某一时刻忽然爆开,随后便极速陷入衰退,风一吹便散去了。内脏开始从里吞吃□□,身躯像恒星一般坍缩,心脏忽然爆裂,亦或者头脑与意识紊乱,随之而来的精神崩溃如山崩海啸,席卷所有来不及躲避之人。


    血液中奔流着的,无法控制的嗜血冲动与暴力倾向,对战斗的狂热与渴望让他们变成没有剑鞘也没有保险的武器,他们的战斗力几乎无人能敌,纯粹的暴力毫不留情地摧毁拦路的敌人,但内在却是无法修复的瑕疵,时刻威胁着他们的生命。每一场战斗,几乎都是一次与死亡的较量,每一次出征,都可能是他们最后的一次呼吸。


    尽管如此,雷霆战士们的忠诚和勇气却是无可置疑的。他们没有被抹去的情感依旧存在,甚至拥有着与常人相仿的幽默感。在漫长的战争岁月中,他们成了彼此的支撑,情谊如钢铁般牢固,他们热衷于战斗,享受其中的每一刻,不论是战斗时四溅的鲜血还是结束时嘹亮的军歌,哪怕早已知晓自己不过是帝皇手中的工具,机械的一部分。


    那天,琼安与一个战士玩牌,他恐怕是唯一一个,还记得琼安手下的士兵与小卡牌游戏的战士。战场上忽然的崩溃导致这个曾经满怀热忱的战士迅速衰败如将熄的火,于是他便成为可以用作于针对□□修复进行研究的实验体,送到了琼安的实验室。


    “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一起打牌吗?”琼安轻笑着问道,话语中带着些许怀念。她与这位战士相处的时候刻意不会穿研究袍,让长至肩膀的头发随意散落,看起来少了几分学者的干练与冷漠。


    战士也跟着笑了起来,胸膛震动着,伴随着笑声回忆那些早已被时间吞噬的瞬间。“你说的是那个‘红心’和‘黑桃’的游戏吧?当然记得。我们输了之后,你还总是笑着惩罚我们,要去捡战场上的弹壳。”


    琼安的笑意加深,可惜,他已经没有过去那样挺拔的身姿,盔甲被卸下后,那副曾经被誉为战场上最完美的躯壳如今却显得苍白而虚弱。他的肌肉仍然坚实,却无法掩盖皮肤下逐渐显现的血管突起和那些不正常的颤抖。


    “……是啊。” 她低声附和道,手指缓缓拂过桌面,仿佛还能感受到过去的旧友们胡乱拍牌的力道,“那时候……我还以为你们会一直活下去。”


    战士的笑声止住了一瞬,他沉闷叹息了一声,带着几分琼安未曾预料到的,有些粗旷的温柔。“您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的声音疲惫,却难掩属于战士的骄傲,“我们是为了战争而生的,为了祂而战斗,琼安女士,您一直明白。”


    琼安握牌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他们的命运已经被决定,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他们不应该只是“为了战争而生”。他们应该可以活下去,像正常的人一样拥有更长久的时间,像人一样去体验世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血与钢的舞台上短暂地燃烧,然后成为研究用的残骸。


    但她什么也没说。


    战士察觉到了她的沉默,咧开嘴角笑了笑,“嘿,别露出这种表情,保民之主。”他故意用那个旧称呼调侃她,像是想把她从沉思中拉回来,“我们都知道,我们这群人啊,生下来就注定要死在战场上的。但是您不一样,您要在我们看不见的未来给后人创作更多的希望,我们只是为您铺路的人,别因为我们而让自己太难过。”


    可他的情况恶化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快。在短短几天内,他的脉搏变得越来越虚弱,瞳孔的焦距时常难以聚焦,连最基本的交流都开始变得困难,有时过度的挣扎让她不得不给他打入远超规定剂量的药剂,尔达来了,然后又走了,走前叹息着劝她给这位战士一个痛快,一个士兵不该死得如此狼狈,死在战争之外。


    于是他死了,死在了实验室里,死在琼安的手下,在她甚至还未来得及找到一个解决方案之前。她的手指沾满了血,护目镜上是溅落的药剂痕迹,而她的内心深处却被一种无可挽回的、压倒性的失落感吞噬。


    战士的遗骸被送去进行研究——他至少还能“发挥剩余价值”。


    不再有下一个了。望着罐装的福尔马林,琼安咬紧了牙关。


    如果这意味着她要彻底投入基因工程,她便义无反顾。如果这意味着她要放弃某些自己曾坚守的东西,她便愿意舍弃。


    她不能再一次看着这些人死去,绝对不能。


    琼安再次投入工作,这一次以超乎寻常的热情完成每一件实验。帝皇赞许的目光再次向她头投来,有时,很特殊的时刻,她与尔达会被带离实验室,去到战争的中心,一旦他们发现了更多让帝皇分神注视的基因样本,新的工作就会被分派给她和尔达,哦,还有阿玛尔·阿斯塔特。


    他们是在一座即将被彻底摧毁的实验设施里发现她的,那时泰拉的战争远比现在要惨烈,还未恢复至眼下相对而言的和平。那里弥漫着刺鼻的腐臭味,混合着消毒药剂与福尔马林的气息,空气沉闷,充斥着死亡与失败的痕迹。成排的容器摆放在金属架上,泡在培养液里的生命体早已变得扭曲,皮肤溃烂,器官在透明的液体中漂浮——它们曾是实验的一部分,如今却成为了腐败的残骸,被抛弃,被遗忘,像是某种未完成的草稿。可帝皇亲自将它们的作者,从满是腐臭与死亡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带到她们面前,带到新生的帝国所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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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新秀之间。


    那时琼安的职务还仅是维护医疗机构运转,以及培育新的栋梁之才,她发现管理学生比管理群众要有趣上许多,而在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之间,她记住了阿斯塔特这个名字。阴郁的白发女性因为严苛的生活提前衰老,可双眸依旧有神。她晋升的速度很快,投入工作以后,很快就被赋予了权利,一点一点地往上,直到加入掌权者的牌桌。当琼安依据帝皇的安排加入了基因工程项目以后,她感觉阿斯塔特女士所知道的事情似乎远比她要多。


    “我们早已开始研究雷霆战士们的进化版本。”她同琼安介绍项目的时候正翻阅着一份厚重的文件,声音淡然。上次见面还是几年以前,那时的她还未失去所有的头发,远比现在瘦骨伶仃的模样要健康许多。


    琼安的目光落在实验舱里沉睡的战士身上。基因工程实验区的光线比她熟悉的医疗区更加冷白,带着某种理性与秩序的冰冷,而那些躺在培养液中的个体让她感到有些陌生。


    “你们做了什么?”她缓缓开口,语气不带情绪,却带着审视的重量。


    阿斯塔特合上文件,抬起头,迎上琼安的目光:“修正,优化,改良。”


    “只是造出新的战士,琼安。”尔达靠在一旁的控制台上,解释道,“更加稳定,更加持久,而且能保持永恒。”


    “如果你们想要拯救雷霆战士,就得接受现实。我们无法用传统的医疗手段去弥补他们的缺陷,唯一的办法就是研究更完善的版本,让他们进化,避免任何重蹈覆辙。”


    空气沉默了一瞬,只有培养液轻微流动的声音回荡在实验室之中。


    最终,琼安叹了口气,手掌松开,在这一刻接受了某种不可逆转的现实。


    “那么,”她抬起头,“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做?”


    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查阅实验记录,一代又一代的实验体们在浸血的液体中挣扎的模样,化作厚厚的一打数据,随时可供翻看。时间成了毫无概念的数字,实验室的嗡鸣伴随短暂的睡眠进入梦中。有时帝皇也会来,简短地发言,指示并纠正所有的错误,或者仅将多余的话语变作落在琼安肩头的轻拍。她并不是在为他工作或者战斗,私底下回想的时候琼安总会在心里默默纠正这一点,但不可否认的是肩膀上或者额头处传来的温暖触感会让她期盼他下一次到来的日期能够提前。


    泰拉的夜幕下,实验室的灯光依旧明亮,可帝皇很忙,并不常来。


    尔达也渐渐离开了实验室,她被派往更重要的岗位,偶尔才会回来,带着一身风尘和更深的思虑。阿斯塔特则始终沉默,她的存在宛如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琼安的世界一角,不多言,不表态,只是以那双仿佛能穿透时间的眼睛注视着一切。她们之间的交流寥寥无几,像是彼此心照不宣,又像是都背负着相同的重量,以至于无力再开口。


    雷霆战士早已不再增员,这是件好事,至少意味着不再有人会受苦。然而,琼安很少再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实验室的记录档案中,逐渐没有了他们的名字。泰拉的战火逐渐熄灭,可那些曾经在战场上怒吼、以血肉之躯践行忠诚的战士,仿佛被时间彻底抹去。


    最激进的一次,她离开了实验室,跑去寻找马卡多,那是深夜,实验室的灯光仍旧亮着,空气中弥漫着消毒药剂的味道,机械的嗡鸣声像是一首无尽的挽歌,在冰冷的金属走廊间回响。她的工作台上还放着未完成的报告,数据终端上的光标一闪一闪,等待着她输入新的分析结果。但她没有回头,甚至连实验服都没来得及脱下,就直接离开了。马卡多在匆忙间见了她,他们谈不上好友,连损友都不太算,见了面总是习惯性地唇枪舌剑一番才肯好好合作,但当琼安用力抛出那个问题以后,此刻的他却仿佛比他皱巴巴的外表看起来还要年迈许多。


    “琼安,”她的后辈用疲惫而苍老的目光注视着她,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别再问啦。”


    一种默契带来的理解——如果他们之间能有被称为默契的东西,瞬间席卷了琼安的意识,无须多言她便明白了。不论发生了什么,具体是怎么被执行的,他们都完全地消失掉了,身躯被焚毁,名字被删除,记忆被遗忘。新生的帝国不允许失败的存在,亦不允许动摇秩序的因素在历史里留下印记。


    是啊,雷霆战士的存在本就是个错误,他们的基因缺陷导致他们无法长久存活,而一支不稳定的军队,终有一天会反噬其主。


    可是,他们曾是他最忠实的战士啊。


    他,帝皇,就像这样毫不犹豫地推进自己的计划,建立新的帝国,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他不断向前,抛弃那些不再符合他愿景的事物,雷霆战士只是其中之一。可这样的牺牲,真的值得吗?如果连曾经的忠诚都能被随意舍弃,那未来呢?如果今日的雷霆战士能被遗忘,明天,又会是谁?


    琼安在一片沉默无言中回到了自己的实验室里,尔达不在,那里没有人能同她说话。她被分配的下属们全都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仿佛她是古时候的祭司或者先知,偌大的实验室里只有仪器发出的声音回应她。


    渐渐地,多余的声音出现了,那是早在她还行走于泰拉的动荡间便时常听见的声音。那应当只是她疲惫时的错觉,像是某种微风拂过耳畔。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它们开始愈发清晰,愈发具体,带着某种结构与规则,如影随形。


    七。


    绷带缠绕七次,才会更加牢固,仿佛那是某种古老的医术传统,她的手指会在包扎时不自觉地遵循这个规则;药丸提供七颗,便能祛退瘟疫,仿佛任何多余或不足的剂量都会破坏这条神圣的定律。她试图理性地解释这股执念——或许是工作太久,或许是实验压力太大,或许是某种她尚未察觉的潜在心理暗示。


    可是七总是神圣的,不是吗?


    神造万物用了六天,而第七日则是安息之日。


    她开始在无意间重复这些话,实验室里的空气越来越沉重,每当她凝视那些培养舱时,总觉得其中蕴藏着某种她无法完全理解的力量——既陌生,又令人熟悉。


    她开始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整理仪器时,会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一次,两次....七次。


    她在药剂配方上犹豫时,总是下意识地调整比例,使其符合七的倍数。


    她的梦境里,某种腐烂却温和的存在轻声细语,诉说着疾病、重生与祝福。


    “七是神圣的。”


    她一遍遍听见这句话回荡在脑海,某种低沉而慈悲的启示正在逐渐降临。


    琼安的手指停留在培养舱的玻璃上,透过淡绿色的液体,在幻觉中她看见雷霆战士们沉眠的身影。他们痛苦,他们衰败,他们的身体承受着基因的重压,像是随时可能崩塌的堡垒。而她呢?她不过是个可怜的修补匠,试图用理智去拼凑一个原本就残缺的神迹。


    “你们想要救赎吗?”


    低语混杂在实验室的机器嗡鸣里,模糊不清,却直达她的灵魂深处。有那一两个时刻,琼安缓缓闭上了眼睛,几乎要任由那些声音包围自己,带着某种无法抗拒的温柔。


    但她最终还是睁开眼。


    实验室的冷光灯依旧照耀着,明亮得刺目,驱散了角落里所有可能滋生幻觉的阴影。培养舱里的液体在恒定温度下微微晃动,泡沫沿着玻璃缓缓上升又破裂。琼安站在其中,颤抖的意识逐渐回笼,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短暂的梦境,或是与某种不可见之物擦肩而过。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专注于现实,去查看仪器上的数据,去听那些仍旧活着的实验体们粗重的呼吸,去铭记过去的战士们在战斗后疲惫却依然充满笑意的脸。但是,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渗透进来,如同无形的孢子,落在她的思维里,等待合适的时机生根发芽。


    在尔达重回实验室之前,唯有那枚冰冷的天鹰坠子成了她唯一的清醒。


    它沉甸甸地贴在她的皮肤上,金属冰凉,如一块寒彻心骨的铁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却也数次在絮语似潮水般将她席卷时,变成唯一的锚。无孔不入的喃喃声暂时消失了,伴随过去常回响在她耳畔的声音,那些战士们的笑声、赌气、争吵,乃至最后那些支离破碎的遗言....一切都消失了,唯有这枚坠子依然存在,作为是她所能抓住的、仅存的真实。


    而在琼安彻底被吞没前,尔达的敏锐救了她。她总能在别人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异样时,率先捕捉到那些细微的裂痕。琼安的神情变化,她略显迟疑的手势,甚至偶尔放空的眼神,所有这些微妙的征兆都逃不过尔达的眼睛。


    实验室的工作依旧繁忙,可在一切流程之外,尔达总能找到理由将琼安拉回现实。她会带来新收集的样本,与琼安讨论它们的意义;她会在实验记录的间隙递来一杯加了糖的热茶,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要她休息片刻;甚至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她会将工作抛诸脑后,拉着琼安走出那冷冽的研究空间,去到泰拉仍旧存留的花园,去看那些即便在战火间也顽强生长的生命。


    求生的本能让琼安下意识地抗拒那些低语,而尔达的存在让她的抗拒变得容易了些。


    那温暖的、甜腻的、夹杂着腐败气息的声音在她耳边逐渐淡去,不再如影随形地环绕她,或在夜晚于她的梦境中回响。尔达的声音更清晰,更真实。她总是用带着些许讽刺意味的调侃让琼安回过神来,又在真正重要的时刻,给予她最坚定的支持。


    “别忘了你是谁。”在某个夜晚,她与琼安并肩时轻声说道,双眼映着培养舱微蓝的光。


    琼安抬起头,看到她目光如炬,坚定而深远,穿透所有可能让她沉溺的黑暗。


    至少,在这间充斥着理性与科学的实验室里,在那些逐渐被创造、被改造、被赋予新生的生命之间,她仍然是季琼安。


    不是低语所期待的“她”。


    暮色吞噬白昼时,帝皇的黄金舰船划破云层,光芒如熔金倾泻而下。当他的脚步声在空寂的长廊回荡时,那些在琼安骨髓里扎根的阴郁便应声溃散。帝皇带来了好消息,阿斯塔特女士所造出的战士们仅用六个小时就击溃了月球上的赛琳娜基因教团,而她也记得她们,早在黄金时代她就知道了,因为她也曾到月球进修过医学。从帝皇的口中,琼安得知了她们的近况:不论黄金时代有多么美好,那些人早已变成根植于月球的,将基因与科学当作信仰的狂热信徒,她们崇拜至高演化,相信血肉可以被无限优化,将生命作为实验台上的雕塑,随意剜割、改造,只为追求所谓的“完美”。这固然是好事,基因教的顽固让她想起旧日自己所建的组织,如果某一存在没有任何实力,仅追求将完美封藏,终将在某一时刻迎来陨灭。


    可神明的垂怜总如流星过境。当黄金的门扉重新闭合,阴影便似菌丝般再度漫过穹顶。深夜降临时琼安蜷缩在床上,听见自己破碎的呼吸在黑暗中凝结成冰,新的技术带来了新的计划,名为原体的全新武器在帝皇的策划书里悄然破茧,二十个完美的核心,二十个沉重的锚点,如同她那枚天鹰坠子一样,将会稳固所有新造的兵团。


    而在所有人之中,他选择了尔达。


    这是必然的结局,她美丽,强大,与他携手度过无数岁月。她时常撞见帝皇与尔达执棋对弈,女学者深色的指尖掠过某场胜局,帝皇眉心的纹路便随之舒展。那是某种超越语言的共振,仅需一个眼神,甚至一个呼吸,完美的合作便在无声的静默间达成了,他与她时常争论,但当他们共同达成某件事的时候,连悬浮的尘埃都在两人身侧形成宛如星辰碎屑般的和谐。


    而她,静静地看着帝皇与尔达站在一起,他们的默契完美到容不下新的人,他们的共同语言远超她与他们之间的交流,他们的目光交汇间流露出的理解有她不曾参与的过去。


    难道她在嫉妒帝皇吗?亦或者嫉妒尔达?不,相较于帝皇,她是如此地敬重尔达。自初识起她们便分享着同一种呼吸,像雏鸟与她的母亲,又似两株根系绞缠的寄生兰。当琼安第一次展示基因剪接成果时,尔达的瞳孔收缩成针尖。那不是导师的审视,而是母兽发现幼崽长出利爪时的惊叹。实验室的光冷淡地投下,划破培育舱蒸腾的雾气,映照在琼安微微颤抖的身形上。长久的疲惫压在她的肩头,而在那些漫长的、不见天日的时间里,她曾无数次被尔达轻柔地拂去额前的发丝,让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像母亲安抚不知疲倦的孩子一般,在她的后颈上摩挲、拍抚,沿着脊椎骨突出的弧度一点点安抚,直到她沉入短暂而无梦的安眠。


    她们是同一类人,琼安一直这么认为,同样被帝皇选中,同样目睹世界最深沉的黑暗,并在其中塑造人类的未来。


    可短暂的温柔让琼安忽略了他们之间原本就有的,漫长的岁月,原来他们的血管里奔涌着同源的冰冷,他们曾是无数古神庙里并生的神像,长着黄金浇铸的骨骼,脚下蜿蜒的血河汇聚成同一条。若将他们比成棋手,那尔达执黑子截断粮道,帝皇的白子便直取咽喉。二十个胚胎逐渐发育成形,二十颗心脏开始跳动,玻璃管中的培养液泛起微光,微小的生命在其中蜷缩,沉睡,等待着成为新的工具,成为他们所塑造的未来的一部分。


    一切都是为了更伟大的利益。为了人类,为了那尚未成形的辉煌未来,他们所做的一切皆有其意义。短暂的苦难并不是永恒的,哪怕鲜血流淌成河,哪怕那些在温室中孕育的生命终将被投向战争的烈焰,只要最终的愿景仍在,只要人类文明仍能在黑暗中存续,那么这一切便值得。


    实验室深处传来的争吵声撕裂了寂静,琼安停下手中的笔,墨水在纸面上晕开,她却无暇顾及。她的手微微颤抖,指尖冰冷,她听得出那是谁的声音。


    尔达。


    琼安曾见过尔达沉思时的神情,见过她平静地翻阅资料,见过她用那双纤长的手在培养舱上轻轻摩挲,如同触碰新生儿柔软的肌肤。她一直以为尔达是沉稳的,是理性的,是不该有任何裂痕的。可现在,那声音里的情绪几乎快要将空气撕碎。


    “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我只是个生理工具!”她的声音带着某种哽咽的怒意,“难道我只是又一个提供基因的样本?是,我是医生,是接生婆,是原初之母,但在你眼里,我什么也不是。二十个可爱的孩子在我们的实验里诞生,可你不允许我施加任何影响。你让我创造他们的意识与神经,却不准我教他们如何去微笑;允许我雕琢每根骨骼的坚韧,却禁止我赋予他们流泪的权利!万年的并肩换不来哪怕只有一眼的尊重,无数次的合作与辅佐换不来一个称呼,看啊,在你所赋予的,如此强大的帝国,却承载不了最渺小的两个字:母亲!”


    实验室的空气仿佛凝固成透明的玻璃,沉闷、压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听不清帝皇的声音,他的语调带着一贯的威严与不容置疑,那绝不是什么温和的话语。尔达的声音炸裂开来,怒骂声愈发激烈,像是撕裂沉寂的刀锋,在空荡的实验室里回荡。愤怒像是一道决堤的江河,汹涌地冲刷着一切伪装。琼安听见她用早已失传的语言咒骂,听见她的声音因情绪颤抖。她能想象尔达的神情——那双锐利的蓝色眸子燃烧着怒火,眉头紧锁,语速快得像是利箭般射向帝皇。


    然后,一阵沉重的寂静降临了。尔达的怒骂声戛然而止,琼安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她抬起头悄悄去看,实验室的光芒在培养舱的玻璃上折射出金色的流光,琼安在光影中看见尔达的身影颤抖,握紧的拳头松开又攥紧。而帝皇站在那里,伟岸如神祇,琼安看不清祂的表情,只觉得祂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沉重。


    自那以后尔达便被禁止过多地接触原体们了。尔达不再如往日般与她并肩,讨论那些艰深的课题,而是像被逐出局外的旁观者,用暗色的头纱裹住所有的表情,孤独地守在某个角落,默默承受着自己的痛苦与无力。


    琼安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无法在那片看似安静的空气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原体们的命运已无法避免地与帝皇紧密联系,而她与尔达之间的纽带,也因这层无法触及的隔阂变得愈发脆弱。她开始做不到主动去与尔达对视,也避免与她并肩走过实验室的走廊。每当她看见尔达那双因长久压抑而显得愈发深邃的眼睛时,她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惶恐,那是一种怕被撕裂的感觉。尔达的目光里满是曾经的坚持与决心,而现在却只剩下疲惫与疮痍。


    直到后来,她们在小小的花园里再次碰面。在帝皇的麾下相逢时,琼安曾把保存下来的药草种子作为礼物送给尔达,而她用这些珍贵的小东西设法开辟了一个可以用来放松的花园。她们心照不宣地维护着这里,即使刻意地躲避也终将难免再次重逢。她望着那熟悉的身影,一身厚重的蓝色将这位慈母与长姐般的人塑造得愈发脆弱,头纱下的白发也不再一丝不苟地梳着,羊毛卷一般垂落在胸前。


    夜风轻轻吹拂,琼安再一次地把头枕在尔达的腿上,闭上眼,感受着指尖拂过发丝的温柔触感。草木的清香弥漫在空气里,夜色温柔地笼罩着这方小小的天地,仿佛所有的纷争、痛苦、理性与挣扎都被隔绝在外。


    “你还是会种这些。”琼安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几分怀念。


    尔达的手没有停下,只是轻笑了一声:“总得留下点什么。”


    月光在尔达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辉,使她的神色显得柔和许多。可琼安知道,那份温柔只是暂时的,就像这座花园,像这片夜色,像她们之间短暂的安宁。


    “你喜欢他,对吧?”尔达的声音轻轻响起,如夜风拂过花叶,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琼安沉默许久,最终点头。她无法否认这一点。


    “有你们在,我会很安心。你们是让我唯一能够看向过去的存在,像风暴中心的灯塔,或许我不愿意前往那里,触碰灯塔的本质,但在风暴之中航行的我会需要。”她补充道,“你,还有他。”


    然而,尔达只是笑了笑,声音轻柔,像母亲看着一个孩子,又如智者看着一个可爱的傻瓜。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指尖顺着琼安的发丝滑下,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安抚一只不安的鸟儿。


    “你总是这样啊....”她轻声道,带着一丝琼安无法揣测的意味,“明知道答案,还要骗自己。很多人都爱他,或者爱过他,包括我也是,曾经是。银河系的每颗陨石都曾妄想成为他的卫星。”


    “可他的时间比我们都久,他的路比我们都要长,他的野心辽阔到看不见边缘。他会稍微分给某个人目光,但他不为任何人停留。”


    她见过愤怒的尔达,见过温柔的尔达,见过悲伤的尔达,但她从未见过此刻的她。


    那是一种超然于所有情绪之外的神情,像是看破一切后仅剩的平静,又像是站在时间长河的尽头,回望曾经的虚幻泡影。月光落在尔达的眼里,琼安却从未觉得它如此冷淡,仿佛光辉本身都被抽去了温度,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银白。


    “尔达?”她轻声唤道,然后叹息,“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尔达缓缓低下头,看着她,嘴角似笑非笑地微微弯起,母亲的慈悲与星辰般的冷硬在她眼中交替。


    “带我去看看我的孩子们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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