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丞相近几日是寝食难安,全国性的钱币改革并不是易事,何况宋闻薰拨给他的人,不会允许他这么顺顺利利地推进下去,每日不是这里出了岔子,就是那里有些问题,处处都在着火,他拆了东墙补西墙,很是艰难。
币制改革的火越烧越旺,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后彻底点着的是玄煞一营。
玄煞一营是玄煞十二营里最特殊的一支,以重骑兵为主,隶属于付家,自付老侯爷去世,由老侯爷生前的副将边裨将军李轩德掌管,常年驻扎在天山以南,因为地处偏僻,姜丞相币制改革时漏下了这一支,导致玄煞一营领到的依然是旧货币,在连续三月未领到能使用的军饷后,军队哗变了。
宋闻薰因为天象异变,一直密切关注着边关的动向,玄煞一营一出事,她立马命王之寰前去镇压,几日后,叛乱平。
与此同时,前脚出事,后脚还在考察地方民情的姜丞相来不及等人通风报信,便被人五花大绑押送回京,等候发落。
没有人能料到,将星来犯的天象最终应验在了李轩德身上。
暖炉里的炭火噼里啪啦响着,宋闻薰倚靠在榻上,肩上搭着一条披风,神情凝重,正低头批奏折,她身侧的柳芳歌窥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陛下,玄煞一营犯了谋反之罪,按律就当诛九族……”
宋闻薰打断道:“朕知道,说重点。”
柳芳歌道:“王之寰平叛时,与李轩德将军起了正面冲突,激愤之下杀了他,也是……情理之中。”
宋闻薰看了一眼柳芳歌,抽出一本奏折扔给她,柳芳歌忙双手接过来,刚翻开,就愣住了。
是付清衣的奏折,他在奏折里再次请求宋闻薰重罚王之寰的自作主张,并将此事定性为“军乱”而不是“谋反”,认为应当为李轩德正名,并放了其他将士们一条生路。
在信的末尾,他直言不讳地写:“昔者比干剖心,非不知殷纣之暴,惟忠魂不灭,故九死而谏;伍胥抉目,非不惧吴王之戮,惟楚恨未消,故悬首而呼。若以无奈之抗,弃十年之功;以片言之谬,绝百死之忠,臣恐后世史笔如刀,于陛下清誉有损。”
柳芳歌看到这一段,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态,她摸不准宋闻薰的态度,默然片刻,轻声道:“虽说李轩德将军是付老将军旧部,但他做下这等事,付将军怎能为他开脱至此,甚至把陛下与殷纣之流并列……”
她看了一眼座上的皇帝,宋闻薰不知什么时候搁下了批奏折的笔,眉间阴翳一闪而过。
于是柳芳歌大胆地说了下去:“玄煞一营谋逆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此事如果按“军乱”来判,姜丞相的罪名也会随之减轻,那陛下的筹谋岂不是也要毁于一旦?陛下待付将军那么好,付将军只在乎父亲的旧部,未曾想到陛下的不得已,还要反过来指责陛下暴戾……”
她不敢再说下去了,陛下的气场一瞬间沉下来,目光割在她脸上,冷厉得吓人。
“怎么不说了?”
柳芳歌忙跪下磕头:“陛下恕罪,臣女不该妄议付将军。”
座上人从她手里抽去奏折,过了片刻,她听见了火烛燃烧纸页的声响,宋闻薰的声音很平淡:“起来吧。”
柳芳歌暗暗松了口气,宋闻薰盯着在火烛里慢慢燃成残灰的奏折,光打在她脸上,半明半暗,只有那双黝黑的眼睛,在黑夜中幽幽地闪着光。
柳芳歌的声音柔婉动听:“陛下重旧情,许多时候都极看重他,可他也不能忘了,陛下是君,他是臣,陛下的决定,他有什么资格置喙。”
宋闻薰良久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子,她抬起手,做了一个退下的手势,柳芳歌福身离去,她踏出殿外时,恰巧与前来请罪的王之寰擦肩而过,他们短暂对视了一眼,柳芳歌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玉镯,王之寰露出一个会意的笑,抬脚入殿。
叛乱被镇压的第五日,远在边关的付清衣孤身一人秘密回京,在大殿外的雪地长跪不起,为玄煞一营的将士们求情。
殿中,宋闻薰捧着暖茶喝了两口,懒懒靠在檀木椅上,屋内摆了腊梅,馨香扑鼻,银炭烧得屋内极暖,一时间芬芳氤氲犹如春天。屏风外,一群宫廷乐师正在演奏,丝竹声悠扬绵长,盖住了窗外的雪声。
一曲奏完,她抚掌笑了笑:“不错。”
帘子被撩起,殿内传来一阵寒气,李富第二次从外头进来,在她身侧悄声道:“陛下,付将军还在跪着。”
“他喜欢跪就让他跪。”宋闻薰闻言,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茶,对乐师道,“没事,你们继续。”
片刻后,丝竹声再度响起,帝王半合着眼听曲。李富站在宋闻薰边上,冷汗涔涔,进退两难,不知等了多久,宋闻薰终于抬眼看他:“怎么?”
“外头下雪了。”他擦了把冷汗道,“付将军穿得单薄。”
“随他去。”宋闻薰重重放下茶盏,咬重了字音,“谁都不许管。”
一墙之隔,里面温暖如春,外面数九隆冬,大雪如鹅毛,纷纷扬扬落下,落在阶下跪着的付清衣身上,他发上、肩上、衣上都积了一层薄雪,整个人如同化在了雪里,只剩下一身的脊梁骨撑着他。
宫殿里隐隐传出乐声,散在寒夜的空气里,被风雪声卷着,原本欢快的乐曲竟像是夹杂着呜咽。
李富再次出门时满面愁容,付清衣看到他这幅样子,什么都明白了,他苦笑一声,轻声道:“不必为我通报了,外头雪大,公公进去侍奉吧。”
李富没遇到过这么温和好说话的主子,一时间愣了愣,即使圆滑谨慎如他,也露出了一瞬间动容的神色,犹豫片刻后,他走到付清衣边上,难得宽慰了一句:“陛下这两日心情不好,不愿被打扰,并非是厌恶将军求见。”
付清衣牵动嘴角,咳嗽了两声,哑道:“……多谢。”
李富朝他行了一礼,转身进门。
付清衣的眼睛被风雪迷住,有些睁不开了,他的牙关冷得打颤,眼前的汉白玉阶,从前他轻松就能走完,如今他叩首长跪,也走不完。
他知道宋闻薰对这件事雷霆震怒,也知道她与他之间的情分渐渐疏远,出事后百般隐瞒,就是不想让他求情,但这一次他必须来。
他欠李轩德一条手臂。
李轩德是他父亲的旧部,在付清衣初上战场时,父亲事多,没什么功夫带他,是李轩德把他带在身边,最开始他不喜欢这个师傅,李轩德是个粗汉子,脾气暴烈,碰上当惯了纨绔的付清衣,动辄便要军法伺候。
直到付清衣初次带兵,不晓得天高地厚,杀红了眼去追击敌军,却中了埋伏,正当焦灼之际,忽闻一声怒喝,李轩德孤身一人抡着斧头策马长驱而入,直杀得满脸是血,用他一条手臂,换回付清衣一条命。
李轩德醒来后,先是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左袖,又看了看扒在他床前的付清衣,沉默片刻后,用剩下的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故作轻松地爽朗笑道:“哭哭啼啼叫人看了笑话,这有什么,我一只手照样能杀敌。”
回忆像雪一样扑了人满身,记忆中那个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长辈却已被残忍杀害,付清衣肩膀上的陈年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记不清自己跪了多久,记忆越来越清晰,眼前却逐渐模糊,他仰起头,京城的大雪白如银沙,恍惚间,让人把皇宫认作了西北。
如果真的在西北就好了,那时候他还年轻,父母亲人俱在,故交旧友团圆,爱人虽在京城,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比现在近得多。
乐曲声打破了他的幻想,不知为什么,宫内琴声陡然增高,划破寂静的雪夜,付清衣慢慢清醒过来,舌尖漫开一片苦涩,遥遥看见窗户上那人的侧影。
他不明白,只是几年的光景,他所在乎珍视的一切都在迅速离他而去。
妹妹去世,他与宋闻薰大吵一架,恩师被害,宋闻薰连见也不愿见他。
他们一日一日地疏远,她也与记忆里的公主越来越不同。朝堂上他俯首跪拜的时候常常会有片刻怔忡,好像高堂上坐着的并非他的爱人。
他无数次暗自训斥自己不该这样想,她吃了太多苦才走到山巅,他应该心疼她的改变,而不是感到陌生。
直到现在,直到他终于有一天也要跪着一次又一次求她,他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她是君王,他是臣子,伴君如伴虎。
他的父母都死于这句话,他却因为与她的情意,轻而易举地忘了。
多么糊涂。
想通这一点,付清衣疲倦地撑着身子,肩上的旧伤口像是被寒气撕裂,疼得他额头上冒出冷汗,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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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逐步流失,他半边身子渐渐麻木,窗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一动不动,像是粘在上面的窗花。
宫内,宋闻薰表面上悠然赏曲,但眉心已经不自觉皱起了一道沟壑。雪声沙沙,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再大的乐曲声都盖不住窗外的风雪声。
她问:“几时了?”
李富答:“回陛下,子时三刻。”
宋闻薰深吸一口气,安神香就摆在她边上,她却觉得无端烦躁,不知又过了多久,她换了个姿势靠在软榻上,装作不经意地问:“付清衣还在跪着?”
李富向外看了一眼,道:“是,将军跪了两个时辰了。”
他是算准了她会不舍得他跪么?可笑至极。一股无名之火蹿上她心头,宋闻薰面沉似水,对乐师们道:“退下。”
乐师们鱼贯而出,目不斜视地经过付清衣,付清衣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攥住一个乐师的袍角,费力地问:“陛下可愿见我?”
乐师从他手里惊恐地扯回袍角,避之不及地后退了几步,仿佛他是什么沾了就死的毒药,一声不吭地匆匆离开了。
从乐师的态度就能看出来现在殿中皇帝的态度,付清衣脸上空白了一瞬,转头去看殿中,却发现殿中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殿门口,负手而立,无声地俯视他。
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宋闻薰目光一颤,她扫视过他身上的雪,没有出声。
付清衣看清了他的君王眼中的冷厉,看清了他的爱人神情中的压抑,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求陛下放过玄煞一营的将士们,放过李轩德的妻儿老小,重惩王之寰。”
他跪在地上重重叩首,麻木地把这句话说出来,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宋闻薰仿佛一瞬间丧失了对他的兴趣,最后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身进殿。
殿门关上前,她淡淡地道:
“看在付将军往日的功劳上,朕饶李轩德一家老小不死,贬为奴籍,流放千里。”
付清衣知道这是她愿意做的最大程度的宽宥,但他不肯就此停下,他膝行几步上前,声音干哑得不成样子,却依然努力地求她:“陛下,玄煞一营的其余将士们……”
宋闻薰忍无可忍地停下步子,声音森冷:“付清衣。”
“在今日之前,我以为我与你是同路人。”
付清衣瞳孔骤缩,猝然怔在原处,这句话落地,他浑身的血都被冻住,又在下一秒被滔天的怒火烧得沸腾起来。
“什么样的人才是陛下的同路人?”他咬着牙,轻轻地问出这句话。
周围的宫人不知何时已经退下,这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她高高在上,一尘不染,而他跪在风雪里,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付清衣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嗓音,他嘶哑地质问她:“王之寰?还是柳芳歌?亦或者你豢养的那些鹰犬走狗?他们与你才是同路人,对吗?!”
宋闻薰猛然扭头,眼底一片暗红:“你疯了!李轩德犯的是谋逆大罪!朕登基以来的第一场谋逆,若不重治如何压制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付清衣,你的奏折里把朕与殷纣之流并列,龙椅上若换个皇帝,你以为自己能好端端跪在这里!?朕能容你放肆已经是法外开恩!”
付清衣挣扎着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腿脚已经冻僵了,刚直起来就又跪倒下去,宋闻薰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又硬生生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她最终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静静地看着他一遍遍站起,跌倒,站起,再跌倒。
“我的确不配做陛下的同路人。”付清衣望了她良久,惨然一笑,“也许我错了,陛下想要的,是俯首帖耳的臣子,而非……爱人。”
最后两个字他抵在舌尖良久,说得很轻,很珍重,可刚出口就被雪盖住,模糊不清,所以她没有听清这句话,也没有询问,只是自上而下注视着他,她收了惯常戴在脸上的微笑,脸上的神情冷静到近乎绷紧,显得他愈发狼狈,他用手抓着须弥座上的柱子稳住了身子,让自己弯曲的脊背挺直,不至于在她面前太可笑。
宋闻薰看着他这幅样子,咬紧了牙关:“付将军,你说过会永远忠于我。”
付清衣仰头看了她半晌,惨然一笑,叩首:“……是,臣会忠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