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祈怀月的心上人,就是他。
诸承渊缄默许久,才低声回答道。
“此后我坐在此处,便会想起你。”
如果祈怀月终有一日会离开,至少他可以留住每一件铭刻着他们度过时光的凭证之物。
祈怀月刚想说,师尊不用睹物思人,他永远都不会离开师尊……
然而进入界壁前,自己与师尊的承诺犹在耳边,祈怀月到嘴边的话语又有些些迟疑。
此刻专注注视着他的青年,真的是他的师尊吗?
无数困惑在脑海里缠成一团,祈怀月最终只能说道。
“我,我永远不会主动离开师尊的……即使真有被迫分离的那一天,我想要见师尊的心情,也和师尊想念我的心是一样的。”
诸承渊的心弦被触动了一瞬,他的弟子,或许并不是被未来之他逼迫,才对他如此亲近,依赖……
少年脖颈的柔白肌肤下,一抹墨绿色光芒一闪而过。
诸承渊突然感觉到些许心脏微窒的异样。
“怀月,这是何物?”
祈怀月从衣襟里拉出一枚花纹古朴墨绿的玉壁,认真答道。
“这是师尊临行前送我的宝物,能帮我抵御攻击,它叫……”
祈怀月没想起更多的法宝介绍,他不好意思地朝诸承渊笑了笑。
“我之前忘了问师尊,这法宝叫什么名字了。”
——命玄双玉珪。
诸承渊脑海中浮现出清晰的法宝名称。
在他初次炼制储物戒之时,他就在宗门至宝箓中,看见过命玄双玉珪的记载。
刻有命玄至理,颠倒阴阳的至宝,是修真界绝顶的炼器宗师为爱人炼制的护命至宝。
然而在更隐秘的传闻中,命玄双玉珪,也是那位炼器宗师为了圈禁住本不爱他的道侣,而炼制出的能悄无声息改变人心志喜好的邪器。
命玄双玉珪的下壁玉珪在祈怀月手上,那么上壁玉珪在何处,就是一个答案再浅显不过的问题。
仿佛心中一个难以解开的疑惑,得到了再合理不过的答案,诸承渊忽略了祈怀月说的“临行前”三字,他久久不言地看着祈怀月,如同看着被自己强行拉落,又占为己有的皎洁明月。
“怀月……”
祈怀月疑惑地抬起头,却发现喊着他的师尊,将他拿出的玉珪,再轻轻放入他的衣襟中。
诸承渊的声音飘渺轻缓,仿佛融入院中的阴影。
“这是宗门至宝,不要……让旁人看见,这处法宝在你手上。”
祈怀月没想到这件法宝竟然这么贵重,他认真地点点头,少年乌黑的眼瞳满是对眼前人的信任。
“我知道的。除了师尊,我谁都不给看。”
诸承渊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他缓慢低沉地应道。
“好。”
祈怀月躺在诸承渊怀中,在秋千稳定的摇晃和师尊温暖的怀抱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夜色中,注视着毫无防备的少年依赖面容,诸承渊心中暗涌席卷。
若是他能拿到多宝阁中命玄双玉珪的上壁玉珪,那么……即使祈怀月对他的爱是外物引致的幻觉,他也甘愿沉溺于这般幻象之中。
第二天,祈怀月睁开眼的时候,发觉天竟然已经亮了,他躺在雅致宽敞的古床上,师尊不知道去了何处。
祈怀月看向窗外,看见了练习着基础剑诀,如同游龙飞凤般游刃有余的师尊身影。
“师尊!”
“怀月,过来。”
诸承渊收起剑,朝祈怀月伸出手。
祈怀月下意识地从窗上翻过,师尊温暖的手掌贴住他的手腕,就如同他熟悉的一般,男人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指尖握住他的十指,教导他如何出剑,用剑,祈怀月不知不觉间跟着师尊练完了一整套剑法,身体内的剑意也缓缓地壮大了一分。
练完剑,简单洗漱之后,诸承渊带着祈怀月来到临北城的茶楼包间。
青年剑尊显然已经到了辟谷阶段,却还是为祈怀月点了一桌子点心。
祈怀月盛情难却,再加上一直对师尊凡人时的吃喝感兴趣,他不知不觉间在师尊的温声讲述下,将桌上的点心一扫而空。
“嗝……真的,很好吃。”
祈怀月打了一个嗝,刚想自己动用灵气止住,诸承渊的手就已经轻揉住他的肚子,灌输的温和灵气缓解了他身体的一点不舒服。
如果不是地点过于陌生,祈怀月都要怀疑他已经回到了观渊峰上,和师尊曾经待在一起的时日里。
然而门下的一阵喧哗声,却打破了他们的这片平静。
祈怀月隐隐能听到“大公子”,“未婚妻”,“可怜”的字眼,他下意识地看了师尊一眼。
诸承渊却似乎毫不理会楼下发生的一切,他轻轻握住祈怀月的手,用干净的巾帕,擦了擦少年指尖的糕点碎屑。
直到敲门声响起,一脸为难的茶楼小二,头上冒着冷汗地推开了门。
“大,大公子见谅,小人也是没办法。裘姑娘硬是打上门来,说是要看看,您的意中人,到底是何人……”
裘姑娘?
难道是师尊凡间时喜欢过的哪位女子?
祈怀月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所谓的裘姑娘到底是何方人士,却被寒意冰冷的青年握住腰身,强行抱回怀中,冰冷警告道。
“怀月,不准胡闹。”
诸承渊话音刚落,一个身穿红色骑马劲装,握着马鞭的妙容英气少女,就大大方方率着一干人马走进了房间。
“诸公子,你此次回城,我们裘家还没有送上贺礼,我特意前来送礼,不知道会不会太过叨扰。”
诸承渊冷冷道。
“你确实打扰到了我们。裘姑娘,如果你再不知礼数……”
祈怀月敏锐地注意到,师尊的手,已经握到了剑鞘之上。
不好,普通人可挨不住师尊一剑啊。
祈怀月连忙按住师尊的手,他有预感,或许这是师尊凡人时的修罗场麻烦事。
感觉到了那位裘姑娘就差扎透他脊背的眼神,祈怀月坐卧不宁地小声说道。
“师尊,要不,我先出去吧……”
裘灵婴冷笑一声,她从未见过诸承渊这么亲近地抱过旁人,与从前诸承渊对她避之如蛇蝎的冷淡姿态相比,这人果然是诸承渊放在心尖的心上人。
若不是诸喜乐恳求,加上她纵然对诸承渊已经没有了往日那么浓烈的,甚至是死皮赖脸的爱慕之意,也还是对诸承渊心仪之人有些好奇,她才不想杵在这里当根碍事的柱子。
裘灵婴索性高声道。
“这位姑娘,何必躲躲藏藏,男装示人呢?你大可放心,我与你的心上人没有订过婚契,如今也没有任何牵扯,只是我有几分好奇,诸大公子这般无心无欲之人,到底能看上怎样的神仙人物。不妨你大大方方出来,让我看上一眼,放心,我之后绝对不会再不识数地打扰你们。”
祈怀月感觉再拖下去只会更加尴尬。
无奈,他只得从师尊怀中抬起头来,有几分尴尬地转过头。
“裘,裘姑娘,不好意思,我不是女扮男装,更不是师尊的心上人,如果没事的话,我,我先……”
祈怀月刚想说他先走一步,不打扰师尊和她叙旧,然而师尊揽住他腰身的手臂固若金汤,祈怀月只能尴尬地坐在怀中,不好意思地朝着裘灵婴一笑。
裘灵婴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意,或许是在诸承渊身上大受打击,这些年她越发讨厌与诸承渊类似的冷若冰山的男人,却越来越喜欢清秀漂亮的少年人。
祈怀月的容貌已经不止是世俗眼中的好看,与犹如上天精心雕琢,清绝出众,墨发玉肌的少年人一比,她往日看上的那些那些人简直是云端下被踩进泥沙里的尘土。
裘灵婴心中原本的几分激愤不甘意味烟消云散,甚至注意力忍不住转移到了祈怀月身上。
“你叫他师尊,难不成你是大公子座下的弟子?咳咳,不知你年岁几何,可有嫁娶……”
房间的温度已经下降到冰寒,祈怀月感觉到师尊胸膛的紧绷,冰冷剑意的蓄势待发,连忙用尽最后一丝求生欲说道。
“裘姑娘,我已经有意中人了,而且是无比心悦,放在心上之人……”
衣袖之下,祈怀月的尾指轻轻勾住了师尊的手指,如同恳求又像安抚一样轻轻摇了摇。
诸承渊身体中所有的冰寒杀意,在这一刻都消散殆尽。
祈怀月的心上人,就是他。
“怀月……”
诸承渊的喉结微微动了动,他看向他的小弟子,沉黑瞳眸中是近乎被燃烧汹涌的爱意。
裘灵婴看着祈怀月与诸承渊的互动,突然有了几分狐疑,再多看片刻,她脑中突然又涌现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裘家在临北城中也是显贵大家,她见人无数,见到祈怀月真容后,她不可能认不出祈怀月就是一个男人。
所以,她原本的那个找茬的想法,竟然是对的?
诸大公子,喜欢上的竟然是一个男人?!
裘灵婴呆滞中,房间大门又被打开。
诸喜乐气喘吁吁地打开房门。
“大哥,您千万别和裘姐姐生气……”
然而看着房间里无比“和平”的场面,诸喜乐又有几分害怕。
第132章 他更不能容忍这份爱意分给除他之外的旁人
她承认她一开始找裘姐姐透露出大哥身边之人的存在,是想要知道大哥给他们找的嫂子的更多内幕。
也是因为她知道裘姐姐这些年已经真正地放下了大哥,她才一点也不担心会闯出大祸来。
不过在来之前,诸喜乐还是做好了,若发现事情不对,就立刻劝架认错的准备。
可是,这么平静的叙旧场景,一点也不像她的裘姐姐的风格啊……
诸喜乐无比心虚,她一点点挪动到裘灵婴身边,然后慢慢坐下。
“裘姐姐,怎么了,大哥说了什么?”
看着裘灵婴脸上的恍惚神情,诸喜乐越发害怕,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裘灵婴回过神来后,却是有些迟疑认真地看了诸承渊与祈怀月一眼。
“这条路,可不好走。诸大公子,你要想清楚,城主他们,是绝不会同意这桩……事的。”
然而诸承渊的面色,比裘灵婴想象的更加冷静从容,就如同不屑在任何人面前掩饰他与祈怀月的情谊半分,也确信没有任何人能阻拦他们一样。
“裘小姐,”
诸承渊第一次正眼看向她,“当年我不与你订婚,除我之外,也无人赞同此事。”
裘灵婴面色一沉,她立刻回想起了当年曾让她痛欲断肠的伤心事。
城主府与裘家门当户对,双家父母更是在出生时就定下了口头亲约,她原本从小出门游历,看不上世间任何一位男子,却在回城后,看到诸承渊的第一眼,就看上了诸承渊的姿容气度,默认了这门婚事。
她本来抱着满腔欢喜,等着诸承渊应下婚约,谁料诸承渊拒绝了与她订亲。临北城上下的压力,都没能让诸承渊松口同意,而诸承渊在人心惶惶,城主病弱之际,率兵平定了来犯的乱兵和城中的动荡,却成全了诸承渊少年俊才,当世公子的英名。
虽然如今想起,她也知道这段婚事不过是她的单相思,诸承渊的断然拒绝,也不过是此人过于断情绝欲,据说到成年时仍不喜声色,连通房都没纳过一位的性格使然,可是想起那段过往,她还是恨得牙痒痒。
离开之前,裘灵婴忍不住回头,不知是出于不甘,还是最后的一抹自尊心使然,裘灵婴忍不住问道。
“若是我是个和他一样的男子,你可会……”
诸承渊像是猜到了裘灵婴会问些什么,他冷漠得毫无动容的姿态,与往日冰冷无情的模样,没有半分区别。
诸承渊断然道,“不会。”
想到推开门时,所见的诸承渊对怀中人那不容错认的深沉爱意,裘灵婴松了一口气,多年的不甘像是终于得到了一个彻底的答案,她笑了一声,却转头朝着祈怀月说道。
“临北城上下无人不知,大公子可不是什么大善人,小郎君,若是哪日,你后悔了,我待人,可比他要和善许多。”
像是感觉到即将来临的杀意,裘灵婴这次跑得比兔子还快,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祈怀月目瞪口呆,他第一次遇到有人向师尊倾诉完心意被拒绝后,还能转而朝他疯狂暗示的操作。
裘姑娘,真是一代奇女子。
祈怀月在心中暗暗咂舌,然后他很快感觉到了诸承渊转移到他身上,让他压力陡增的目光。
没等师尊开口,祈怀月立刻表决心道。
“我,我绝对不会移情别恋的,我,我就喜欢师尊一人……”
少年磕磕绊绊地说着让他脸颊忍不住染上薄红的情话,纤密的长睫毛微颤,覆上一层薄红的雪白脸颊,让人忍不住心头浮现出更加逼迫他的恶意与欲望。
诸承渊像是极力压抑住什么,他最后只能轻轻按住祈怀月的头,将少年牢牢抱入他的怀中。
“怀月,她其实说错了一句。”
祈怀月喃喃问,“裘小姐,说错了什么?”
诸承渊在少年耳边,声音低沉悦耳,又冷淡平静到了极致。
“即便你心悦了他人,也不可能从我身边逃开。”
就如同裘灵婴所说,他确实不会是世人歌咏的宽宏仁善,懂得成人之美的善人。
不动情时,他对世间万物的欲求可以淡薄至圣人,可真正动了心时,诸承渊才知道,他原来是世间最难满足的,欲壑难填的厉魔。
魔怪的面目如何恐怖,掩藏在他如今的面孔之下的,对祈怀月的贪婪爱念,就有如何的不得填足。
祈怀月仰起脸,小声贴在诸承渊耳边说道。
“我会黏着师尊一辈子不放的。”
只是说完了这句话,祈怀月突然后知后觉,房间里似乎还进来一个大活人。
他猛地弹了起来,一扭头往身后看去。
宽大方桌另一边的诸喜乐,无比知情识趣地捂住自己的眼睛,早早地背过身去。
而感觉到祈怀月的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诸承渊又有了几分难以满足的烦乱难安。
顺着祈怀月的目光,他看了诸喜乐一眼,淡淡收回自己的视线。
“三妹从小聪明,她最会管住自己的口舌,不惹出大祸。”
诸喜乐听到大哥终于提到自己,喜极而泣之际,仍然知情识趣地捂着眼,不敢转头多看一眼。
“大哥,我,我错了……”
比起从小体罚她的父母,或许是格外的对危险的敏锐,诸喜乐其实最害怕她的大哥。
她能猜到大哥一定是知道了,是她把事情透露给裘姐姐,唆使裘姐姐过来的,可是,可是她也没想到,大哥隐瞒他们的,会是这么一桩大事啊。
她的嫂子,竟然是个男人!
虽然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少年人,可是,可是……
诸喜乐脑中莫名萦绕了一个念头,为了保住这个秘密,大哥,大哥不会要杀了她吧?
祈怀月对师尊的亲人抱有一点敬意,他也不忍心看诸喜乐抖得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害怕的神情,只能再扯了扯诸承渊的衣袖。
“师尊,既然您妹妹不会将此事说出去,不如,不如……封住她这段记忆,就放了她吧?”
诸喜乐原本放下的一颗心,在听到祈怀月后半句时,猛然又提了起来。
什么叫封住记忆?记忆还能被封住的吗?
她本来就不太聪明了,大哥还要对她的脑子动手?
“呜呜呜,嫂子,我错了,求您帮帮我,我一定什么都不会说的,不要对我的脑子动手……”
诸喜乐的假哭逐渐有变成真哭的趋势,祈怀月有些尴尬,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承认“嫂子”这个多少有点奇怪的称呼,只不过因为先前的事情,他不太相信这群对他师尊不好的诸家人。
接到了祈怀月求助的目光,诸承渊淡淡道。
“透露了也无妨,我想做成之事,不会听旁人聒噪。”
诸承渊不愿见到祈怀月对旁人心软的模样,哪怕他知晓,祈怀月是因为爱屋及乌,才会对他的妹妹心软。
可是,若这份爱本就是他强求而来的——
诸承渊冷漠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漠然。
他更不能容忍这份爱意分给除他之外的旁人了。
“怀月,我们回去。”
牵着祈怀月的手,诸承渊没有半点遮掩,径直从酒楼中离开。
回到城主府后,诸承渊直接找到了城主夫人,提出了他此行真正的目的。
“母亲,请将昔年祖母托您保管,留予我的遗物交给我。”
城主夫人有些惊慌地抬起头,带着些敬畏惧怕地遮掩着,在无人之时,她甚至不敢直视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从出生起就不哭不啼,如同生来有灵一般,不需要她操过任何心,也对她这个母亲,没有多少特殊留恋的表现。
与讨人喜欢的安乐不同,每次她看向诸承渊时,都会生出一种古怪的念头。
诸承渊,真的是她所生的孩子吗?
在诸承渊离开的时日,城主夫人偶尔也会觉得,是否是自己太过忽略了这个大儿子。
可曾经有高人批示过,她的大儿子是一个生而有知的妖邪,结合着诸承渊如此怪异的表现,若不是有天霄宗的高人查探过,再加上祖辈阻拦,她和丈夫都商议好了要将诸承渊送往城外的别庄上养着的事宜。
可即使到了要被送往别庄的时候,诸承渊脸上也没有太多寻常孩童般的不舍难过。
城主夫人仍然记得,她的孩子仰头看向她,过于冰冷寂静的黑眸。
——“母亲,可否将祖母给我的银两交予我?”
诸承渊那时的神情,仿佛与这时的话语重叠。
此刻,她似乎再度回忆起了和那时一样的恐惧感情。
真的不是,妖邪夺走了她的孩子,托生在了她的肚中吗?
城主夫人想起了旧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好,我……我让曾嬷嬷,带你去拿。”
然而城主夫人旁边的曾嬷嬷,脸上却露出了含着畏惧,惊恐的难色。
“夫,夫人……”
妇人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
曾嬷嬷跪倒在地。
“二公子,二公子他娶亲时,在库房里一并拿走了老夫人留下的所有遗物。”
妇人头疼地喊道。
“快让安乐全都交出来。”
曾嬷嬷连忙下去了,然而城主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第133章 若你愿与我结成道侣誓约?
她怎么会不了解自己二儿子争强斗胜,花天酒地的性子?
若是,若是安乐花完了那些老城主留给承渊的遗物,承渊他……该不会对安乐动手吧?
一想到这里,妇人对诸承渊的畏惧厌恶又更深了几分,只是她到底不敢在诸承渊面前表现出来,只能捂着面容低声恳求道。
“承渊,你知道安乐他任性的性子,他向来大手大脚,不知收敛,看在城主府养育之恩,还有你和他同胞之情的份上,别,别和他过多计较……”
城主夫人的心越偏向诸安乐,祈怀月心中的怒火就越发汹涌。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家人,连表面上的掩饰都不愿做一做,就将对另一方的偏心袒护展露而出?
不过顾念着眼前人好歹是师尊的生母,祈怀月只能用力握住师尊的手,在师尊手心写道。
——我,最,喜,欢,师,尊,了。
不论这世上有多少人的心都偏给了旁人,他的心,永远都是偏给他师尊的。
诸承渊感觉到了祈怀月对他的这份怜惜偏爱,因为妇人的偏心而越发克制不住。
他尝到了被爱意浸没的温暖靥足,心中却涌现出犹嫌不够的贪婪,将原本打算的不取银两的话语压下,诸承渊淡淡看向自己的生身母亲。
“母亲为何不将这番话说给他?”
妇人脸上青白交加,她显然没想到诸承渊竟然会顶撞她的话。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诸安乐大大咧咧的声音。
“大哥,您怎么这时才找我要那些俗物啊?”
诸安乐跨过房门,看着诸母脸上转头看向他,如同见了救星般的欣悦神色,他心中更加快慰几分,语调懒散间带出些尚未清醒的酒气。
“我成亲之后,都给你弟媳花完了。祖辈留下的俗世器皿珠宝,大哥应该都看不上眼才是。怎么好端端地突然想起找我讨要?该不会大哥在仙门里惹出什么事了吧?”
诸安乐的声音带着点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意味。
然而在诸承渊越发冰冷的注视中,他脑中的酒气一个激灵间清醒散开,诸安乐慢慢意识到了情况不对。
但他已经习惯了府中所有他看中的东西,都毫无缘由地由父母偏袒向他。
“怎么?难道大哥要为这些俗物,和我过不去吗?”
诸承渊没有碰他,更没有拔剑的意思。
然而下一刻,诸安乐的表情像是感觉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痛苦加身的刑罚,他张开嘴,脸色涨红痛苦得像是喘不过气般青筋爆出,却只能倒地,无声地朝着诸承渊处恳求哀嚎。
看着诸安乐这般痛苦模样,屋中人都被吓了一大跳,诸母的反应最大,她立刻扑到诸安乐身上,惊慌地摸着诸安乐的面容。
“安乐,安乐,你怎么了?我的儿啊,要是你出事了,娘不如和你一起走了。”
诸母大声哭嚎间,城主闻声赶来,曾嬷嬷小声禀告城主刚刚发生的事情。
城主固然对诸承渊隐隐有些忌惮,却还是沉声说道。
“承渊,你与安乐都是一家人,何必为些许财物手足相残,下此等毒手?”
诸承渊无动于衷地冷淡看向他,神情与看向走过他身旁的路人无异。
城主面色青黑地捏着胡子,终于在妇人刺耳的哭嚎间妥协下来。
“罢了罢了,我答应你,一定将平安拿走的,祖辈遗物拿回来给你。”
地上诸安乐脸上的痛苦神色轻了些许,似乎知道谁才是救命稻草,诸安乐用力抱住诸母,而屋内的仆人看着诸承渊无动于衷的冷漠模样,原本对不在此处服侍的大公子的忌惮敬畏,又加深了许多。
诸父一声令下,很快就收集齐了大半的属于诸承渊的那一份祖辈遗物。
诸承渊扫视一眼,在诸安乐恐慌的眼神中淡声说道。
“还少了两件,祖母留给孙媳的玉镯和头饰。”
诸安乐没想到诸承渊会将这些东西记得这么清楚,他遮掩着心中的恼恨,终于能在痛苦之后开口说道。
“我,我当出去了……因为……”
诸承渊没有心情听诸安乐哭诉他这么做的缘由。
“赎回来。若我今日之前,没有见到它们物归原主,少城主就应该从支脉过继而来了。”
听见诸承渊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诸安乐浑身一颤,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底惹了一樽多么可怕的杀神。
诸安乐也终于意识到,从前诸承渊看似对他那些逾越行止的“纵容”,与其说是纵容,倒不如说是漠视他在没超过那条界限前的胡作非为。
可一旦超过那条界限,他的大哥,绝对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诸承渊,是真的会杀了他的。
“我,我立刻就去。”
诸安乐甚至主动捂住了诸母还打算哭嚎的嘴,踉跄走出,诸父更是带着身后一群唯恐避之不及的仆人,匆匆从屋中逃出。
房间内已经空无一人,诸承渊转过头,面色与入府前的冰冷淡漠没有太多区别。
“怀月,我们回房再等一日。此处人声聒噪,明日拜祭之后,我们就回天霄宗。”
祈怀月点了点头,他担心师尊心情不好,体贴地跟在师尊身边,一直牵着师尊的手。
“师尊,不要难过……这世上或许没有十全十美之事,师尊品行高洁,天资出众,又清正威凛……以后,一定会有更爱您的人,愿意成为您的家人。”
诸承渊的脚步突然定住,青年剑尊的黑眸,像是沉不见底的深渊,却只倒映着祈怀月一人的身影。
“怀月,我自幼就不期许父母血亲,胞第师友之爱。遇见你之后,方才觉得,道途长陌,一人难行——”
想到师尊要说什么,祈怀月的心跳突然间突然震如擂鼓。
诸承渊看着他,沉声问道。
“若你愿与我结成道侣誓约,此后我只想与你相守,不问他事。”
祈怀月突然想到了进入界壁前,师尊问他是否愿意与他成婚的那一问,他原本觉得一切都为时尚早,他不愿意过早将师尊的命运都绑在他的身上,毕竟自己道途短暂,寿命有期,或许不能陪师尊到老。
可是现在,祈怀月冥冥间有一种感悟,他的师尊,无比渴望他能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
与感动无关,也与怜悯无关,祈怀月很清楚自己给出的回答,完全出自内心与师尊对他一样的爱意。
“师尊,我,愿意,但是……”
在诸承渊吻上他的面容之前,祈怀月突然推出了青年的胸膛。
“但是要等到出界壁之后,我想在观渊峰上,和师尊缔结道侣之誓。”
少年的面色无比认真,诸承渊垂眸,望着他怀中的少年,眸底沉暗不明。
观渊峰?
又是他未曾听闻过的地方。
他的弟子到底是爱他多一些,还是爱那持有上壁玉珪之人多一些呢?
或许,若是没了命玄双玉珪,他会连那一声愿意都可望而不可得。
制造假象之人,本就应沉溺于自己所造的幻象中,若是奢求过多,强行要看穿假象背后的真实,那也未免太愚不可及了。
“好。”
诸承渊将祈怀月抱入怀中,轻声道。
“怀月,我会带你回去的。”
纵使没有观渊峰,他也会让这世间多出一座观渊峰。
一日眨眼即逝,诸承渊带着祈怀月游历遍了城中的各处景致美食,或许是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因,城主府的风波没有过多宣扬出去,而诸安乐当出去的饰品,也很快回到了诸承渊手中。
那些饰品是祖辈留给孙媳之物,祈怀月感觉自己不适合戴出,师尊却执意将这些物品留给他。
“只是完成祖辈的遗愿而已。他们曾忧心我会孤身一人,难觅佳侣,如今,他们见了你,九泉之下应该不会再牵挂此事了。”
诸承渊的语气淡淡,祈怀月却能感觉到师尊在提起养育他的祖辈时,平淡语气中的些许沉重。
他不好再拒绝,只能乖乖将师尊塞给他的东西,都塞回到了储物戒里。
城主府世代祖辈的坟陵都修建得格外古朴,祈怀月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尊身后,直到看见诸承渊在一处坟前跪下,才忙不迭地跟着师尊一同跪下。
诸承渊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在坟前点了三炷香后,便带着祈怀月回返天霄宗。
祈怀月忍不住问道,“师尊祭拜时不说些什么吗?”
青年剑尊却只是望向他,紧紧牵住他的手。
“原本打算将我成亲的喜讯告诉他们,既然时候还早,下次祭拜再说也不迟。”
祈怀月隐隐有些愧疚,诸承渊却没再说更多。
修真界界壁众多,只是若是想在天霄宗中独开一峰,最起码要拥有化神期以上的修为,再坐稳长老的位置,诸承渊现在便有种一刻都不能再等的紧迫之感。
来时他们分乘两匹灵马,然而回返时,祈怀月刚坐上他的那一匹,师尊就坐上他的身后,与他共乘一骑。
“怀月,我们共乘一骑,会快些。”
祈怀月本以为这是师尊找的借口,然而当原本一天的路程,缩短到两个时辰,祈怀月从马上下来时,腿脚发软,有种晕机的感觉。
第134章 怀月,为何你不直接问我?
他突然有些怀念从前坐在师尊平稳的灵器上,高空飞行的安稳感受了。
不过祈怀月也没有真的挑三拣四的想法。
被诸承渊平稳地接住抱入怀中,祈怀月只犹豫了几秒,就放弃了自力更生的念头,安稳地赖在了师尊怀中。
回到房间,用过晚饭后,诸承渊开始静心修炼,祈怀月借着散步为由,得到了一点自由行动的时间。
夜色暗下,寂静得只有蝉鸣的院落之中,一点荧灯在石桌上亮起,老人慢慢沏茶,对着孟玄素温声教诲着,孟玄素百无聊赖,趴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老人的提醒。
“知道了,师尊,我以后不会再去逗弄后山的灵猴了……”
感觉到头顶至今仍然隐隐作疼的大包,孟玄素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被后山那群他一直不放在眼里的灵猴,从树上砸得掉下来。
老人似乎察觉到了祈怀月的靠近,微微有些空洞的眼睛转向祈怀月的方向,准确无误地对准了祈怀月的位置……
“小友,来喝一杯茶吧。”
似乎无论何时,老人都是这样一副沉静安然的模样,祈怀月犹豫了一会儿,虽然记忆中的雪林道人与老人不相吻合这一点,仍然让他的心头有些发毛,他却还是下意识地顺着老者的话,只是坐在了更靠近孟玄素的位置。
孟玄素一只手撑着头,动作懒散得让人怀疑他随时可能从椅上滑下。
“喂,小傻子,你刚刚和那家伙去了哪里?”
老人淡淡念了一声孟玄素的名字,孟玄素立刻正襟危坐,可语调还是有点提不起力气的懒散。
“对不住,不过你也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啊?”
祈怀月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孟玄素等个半天,也没等到他的下文,不耐地掀了掀眼。
“你的根底何处,师承何人呢?就报一个名字,你还以为自己是修真界人尽皆知的大人物啊。”
因为亲眼看着孟玄素被师尊砸得昏迷不醒,此刻祈怀月一点也不在乎孟玄素口头上的这点冒犯。
他知道,虽然师尊相信了他的来处,可明显眼前孟玄素的这种任性心性,绝对不会相信他真正的来处的。
仔细想了想,祈怀月只能小声说道。
“等……师尊来接我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孟玄素看了他一眼,明显是忍不住想再说一声小傻子,然而因为老人坐在身边,他只能强行忍下到嘴边的话语,将老人沏的茶粗暴推到祈怀月手边,没好气地问道。
“那你师尊什么时候来接你?这都一天一夜了,他不会是把你扔这不管了吧。”
祈怀月没被孟玄素显然带着挑拨离间的话语激怒,对于师尊有多么在乎他这一点,从来不会有半分怀疑。
除非……
看着茶杯里荡开的圈圈波纹,祈怀月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让他不安的想法。
……师尊是被什么抽不得身的麻烦给拖住了……
如果他此刻陷进的是无比逼真的幻境,那么师尊此刻,是不是陷进了一个更为恐怖的幻境中呢?
如果有人伪装成他的样子去靠近师尊……
“喂,你怎么又不理人了?”
被孟玄素的大嗓门喊回神,祈怀月掩饰着失态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
他喉咙中突然有几分干涩,祈怀月却没有喝下杯中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茶水。
他看向完全看不出一点虚假的孟玄素与老者,突然问出一个心头盘旋许久的问题。
“不知两位,可曾听闻过雪林道人?”
孟玄素笑出声,“雪林道人?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道号?”
然而老人却带着几分讶异地“看”向祈怀月。
“小友,怎么认识我的胞弟?”
雪林道人,竟然是眼前这位老人的弟弟?
祈怀月突然感觉,他仿佛快要触碰到了幻境底下的真相。
“他,是您的弟弟?那雪林道人,如今在何处?”
老人摇摇头,带着几分感慨遗憾地说道。
“他无心大道,一心云游天下,我也不知如今他到了何处。”
这确实与他记忆中的雪林道人没有过多声名在外的特点相符。
祈怀月带着点迟疑地问道,“那么说来,雪林道人他,可曾有过收徒之念?”
老人倒是有问必答。
“不曾有过。我这个弟弟闲云野鹤,这世上只怕没有人能拴得住他,让他有心思收徒传道。”
可是,可是明明他记忆中的雪林道人,才是孟玄素和他师尊的师尊啊……
祈怀月喉头的干涩越发沉重了,他只觉得仿佛有一张密不透风的黑色大网,从他身边一寸寸收紧。
“您的道号是什么呢?”
孟玄素有几分不满地说道:“小子,你连我师尊“松林道人”的尊号都没听闻过,就敢到我们松林山来?”
松林道人?
可他,确实未曾听闻过……
等等,祈怀月突然回想起了他曾在神魂殿中,与师尊点燃神魂香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的师尊其上的雪林道人香边,有一座厚厚的白炉沉灰,沉灰之后,那座不起眼的灵牌上,似乎就写了——
松……
松林道人?!
祈怀月从前不曾在意这细枝末节的画面,然而修真之人的超强记忆力,让他终于能从往日忽视的细枝末节中,回忆起了这幕画面。
松林道人的灵牌在雪林道人身边,也位于靠近他师尊的位置,这只有在他们师承极为相近之时才能如此摆设……
那么也就是说,也许松林道人,真的是孟玄素与诸承渊的师尊,只不过后来,或许发生了什么变故,才会让闲云野鹤,不问俗世的雪林道人,成为他们的师尊。
如果说原来,祈怀月对这两人的警惕性有九成,问话的同时,几乎是随时准备放出师尊的剑气杀敌的话,那么这一刻,祈怀月再度陷入了迷茫之中。
难道,此处世界是真实的?
这里真的是距离他进入前千年前的修真界?
他所遇见的孟玄素与师尊,也真的是他们的年少真人?
祈怀月心头的疑惑更大了,他看了看孟玄素,又看了看闲逸自在的老人。
“不知,天霄宗的宗主是何人?”
孟玄素已经连讥讽祈怀月的兴趣都没有了。
只怕是修真界的三岁小儿,都不可能不知道天下第一大宗宗主是何人吧。
他现在真的相信,祈怀月就是个神智时而不清醒的傻子。
他才不会欺负比他弱的小傻子。
“我们宗主叫连奕镜,道号观镜真人,腰间以镜玉为饰,你要是遇见我们宗主……”
孟玄素怜悯地看了一眼祈怀月。
“你也不用担心,我们宗主不会欺负……”在老者的“注视”中,孟玄素勉强将快到嘴边的小傻子咽下去,“……你的。”
祈怀月认真看向孟玄素。
“不知道孟师兄,能否将我引荐给宗主?我绝不会做出越矩之事的……”
他只是想要确定,他曾经见过的人,比如说善静大师,与这个世界的天霄宗宗主有多少不同,又或者有多少相同之处。
孟玄素古怪地问道,“你找我们宗主做什么?”
看着祈怀月那一身不仅仅是锦衣华服,简直可以说寸丝寸金的灵衣,孟玄素的眼神逐渐变得怪异。
“该不会,你是,我们宗主的,私生子吧?我告诉你,我们宗主和宗主夫人可是修真界出了名的恩爱道侣,你若是想破坏这段姻缘,别说宗主不可能认你,就连我也……”
祈怀月哭笑不得,他怎么也没想到孟玄素竟然能将他的身份牵扯到这么十万八千里也打不着的距离。
他和那位善静大师,到底在面容上有哪点相似啊?
只是听着孟玄素说的宗主与宗主夫人极其恩爱的话语,他心中还是有些许沉重。
如果这里的世界是真实的过去,那么亲手杀了自己心爱道侣和家人的连宗主,到底经历了什么?
祈怀月甚至有些不敢多想。
就在这时,孟玄素滔滔不绝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周遭的一切蝉鸣似乎在冰寒中寂静下来,祈怀月隐约间有所预感,他一寸寸僵硬地扭过头,听到师尊不紧不慢走来的声音。
“若是想了解天霄宗更多事物,怀月,为何你不直接问我?”
祈怀月百口难言,之所以找上孟玄素和老人,而不是直接问诸承渊,他确实是因为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想法。
如果从谈话中他真的能确认,这里真的是幻境,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对披着孟玄素脸的怪物动手。
可如果,他察觉到了“师尊”的虚假之处,他真的能毫无阻碍地,对着师尊的脸,刺出元神中师尊给他的剑气吗?
因着这份犹豫,祈怀月才找上了孟玄素。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么不到几刻的时间,师尊竟然就从房间里朝他找来了,而且似乎还听到了不少他和孟玄素,以及老人的对话。
祈怀月有些懊恼,他本能地转身,朝着如覆盖寒霜般的青年奔去。
“师尊!”
祈怀月拉住青年的手,乌黑的瞳眸如同想讨人欢心的幼崽,泛着莹润的亮芒。
第135章 不会爱他如此丑恶的一面
“我,我只是不想打扰师尊修炼……”
看着少年乖巧地缩着脖子认错的样子,诸承渊不愿再过多逼迫。
祈怀月朝何人问话,本是少年人随心之选,可不知为何,适才看见祈怀月的眸光专注地投向他人,他的心脏中,竟然会涌动出如此浓重的压抑情绪。
孟玄素突然嗤笑出声,声音带着点挑衅意味地说道。
“喂,诸承渊是你爹,还是你娘啊?他凭什么管你问谁?还有,他才修道几天,有什么资格收徒弟?”
孟玄素突然有些看不惯诸承渊这人把小傻子吃得死死的样子。
然而当诸承渊淡淡一瞥投向他时,孟玄素竟然不知为何心间一寒,头顶的鼓包隐隐作痛。
祈怀月没好气地瞪向孟玄素一眼。
“我和师尊的事情,轮不着你管。”
孟玄素一甩衣袖,非常有骨气地朝着诸承渊来时的反方向走了。
“我才懒得搭理你们。没有我的引荐,有本事你们自己去找宗主,看你们能不能见得到宗主的影子。”
孟玄素一溜烟地跑了,祈怀月有些疑惑,师尊却已经稳稳牵住他的手,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诸承渊淡淡问道。
“怀月,你为何要去找连宗主?”
祈怀月下意识回过头,他看了看院中桌上,老人品茶赏月的身影,突然有些古怪的感觉生出,最后却还是回过头,说道。
“我,我想真正见到宗主,验证我心中的一些猜想。”
诸承渊本就是心思无比通透之人,他的脚步一顿。
“连宗主未来发生了何事?”
祈怀月乖乖将连奕镜未来会因为心魔发作,杀了家人爱侣,退位为善静大师,让贤于孟玄素的事情经过,都告诉给了师尊。
诸承渊的脊背笔直似松竹,转过头的面容微冷,带着些劝诫的意味。
“怀月,此事不可告诉给旁人。”
祈怀月点头,又下意识道,“师尊不是旁人……”
夜色中,诸承渊注视着祈怀月的神态格外温和,沉黑瞳眸如同倒映点点萤火。
“我会让你见到宗主一面的。所以,不必为此事,去寻旁人帮忙。”
祈怀月隐隐有种感觉,师尊的重点似乎在后半句。
但只要能见到连宗主就够了,他才不想花大力气去求现在还是个熊大人一样的孟玄素帮忙呢。
祈怀月连忙点头,诸承渊温暖手用力握住少年手心。
从未分心于外事的诸承渊,第一次尝到因为一人不在,就连平日醉心的修炼也索然无味的感觉。
“怀月,同我一起修炼吧。”
祈怀月安心地与师尊度过了修炼的两日,第三天时,师尊就带他去见了连宗主。
只是祈怀月没有想到,这次见面的地点,竟然在宗主峰后的一处溪水边。
此处天霄宗的宗主峰,与祈怀月曾经去过的宗主峰地貌大为不同。
因为连宗主有了妻子儿女的缘故,山峰上茂密的林木被改变成了大片适合孩童玩耍嬉闹的场地。
格外猛烈的阳光下,溪水之中,五六岁的男童和女童踩过柔软洁白的溪沙和卵石,在孟玄素的带领下专心捕鱼。
不远处的女子含笑看着这一幕,与温雅正端的连宗主站在一起的模样,简直是再适合不过的璧人。
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不会想到日后会酿造这样的惨剧。
而此刻温文尔雅的连宗主,与祈怀月记忆里那个黑瘦见骨的僧人,更是判若两人。
祈怀月微微恍惚了一下,才在找出了连宗主与他记忆中的那副面容的些许相似后,走上前去。
“见过连宗主。”
祈怀月不知道师尊是怎样做到,让一宗之主愿意纡尊降贵,见他这个身份来历不明之人一面的,但他知道,他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敢问宗主,平日修炼时可感觉到心神迟缓,杂念多生?”
而一上来就被问类似于“你有没有感觉自己有什么精神疾病?”的连宗主,风度姿态是没有半点变化的温和儒雅。
“小友,可是医修?”
看着祈怀月的弟子服饰,连奕镜甚至没感觉到多少冒犯之意地笑呵呵问道。
“没想到松林尊者竟然也修习医术?小友如此古道心肠,平日也可多去医心堂,到民间义诊……”
连宗主慢悠悠地说完一番叮嘱盼望之言后,才后知后觉地在祈怀月紧张的神情中,回答了他的这个问题。
“我倒是未有此种感受,近日倒是因着夏热,哄妻儿入眠,少睡了一些。”
连宗主身边的女子,羞恼地掐了连宗主一把。
溪水边嬉戏的男童女童,捧着大鱼欢快地跑了过来。
“娘亲,爹爹,看,我们抓的好大一条鱼。”
连宗主一脸欣慰的笑意,“兮儿,文儿,真乖。”
女童转了转眼睛,看到了祈怀月身上,“爹爹,这个好看的哥哥是谁?我也要他陪我一起抓鱼。”
一旁的孟玄素有些不干了。
“你们找他抓鱼去吧,我才不陪你们了。”
两个孩子连忙扑到孟玄素腿上。
“我们还是喜欢孟哥哥的。”
“对,孟哥哥做的鱼又大又好吃。”
祈怀月早早就知道,孟玄素因为和宗主的这一对儿女投缘,所以和连宗主关系密切之事,他的注意力一点都不在孟玄素身上。
只是他原本做好心理预备,准备向连宗主发问的心魔之事,被连宗主这个回答挡了回去、
看着这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如果祈怀月不是确定他见过善静大师心如枯木般的神色,他简直觉得自己才是这个温馨场景里最不和谐的存在。
只是想着自己向师尊许下了一切都由他来说的大话,祈怀月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不知,我可否能和宗主私下再面谈?我确实有要事禀报。”
连宗主和妻儿脸上都出现了些许疑惑的神色,孟玄素更是直接说道。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不能在这里说?”
站在不远处的诸承渊不知何时走近。
“请宗主见谅,怀月,他确实有要事相禀。”
看着宗门新起之秀诸承渊都这么凝重的神色,连宗主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终于给了祈怀月一个与他单独见面的机会。
然而最终见面的结果,让祈怀月格外失望。
旁人果然不像他师尊,会相信他一个萍水相逢,又年纪略小弟子空口无凭的话语。
祈怀月只是透露出自己通过些许窥视未来的法宝,得知连宗主可能心魔缠身的后果,连宗主就摇摇头,一脸小辈胡闹般的叹息神情看着他。
只是想到师尊来前叮嘱他的,不能将法宝财帛过早暴露,亦不能透露出自己来自未来的话语,祈怀月只能忍住原本将储物戒里的昂贵法宝,甚至是自己佩戴的命玄双玉珪拿出,作为证据的打算。
他只能怏怏不乐地打道回府。
回去途中,孟玄素又死皮赖脸地跟了上来,对着他一顿阴阳怪气。
“你和宗主说了什么?你一个小弟子,竟然还能有那么大的主意,和宗主私谈……”
然而没等孟玄素说完,诸承渊拔出腰间佩剑,孟玄素就冷笑一声,然后无比实在地跑开了。
诸承渊的气息已经压过他一筹,他是傻子才给诸承渊单方面殴打他的机会呢。
连宗主身上,找不到太多进展。
祈怀月只能寄希望于松林道人的胞弟,雪林道人身上。
可是雪林道人同样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云游四海,隐匿踪迹的高人,祈怀月最后喝了一肚子松林道人泡的茶,和孟玄素对弈,还被孟玄素一路嘲讽,连着下了好几盘臭棋后,又怏怏不乐地再回去找师尊。
祈怀月埋在师尊胸膛,浑身上下充满了丧气。
然而青年的情绪格外温和,冷玉般的面容静静看向自己的弟子,沉黑的瞳眸里涌动着祈怀月看不见的柔软平和。
诸承渊的声音仍然淡淡。
“既然一时寻不到回去的思绪,便暂且留在这里,如何?”
柔柔烛光中,青年剑尊的面容不再似一把冰冷得伤人的剑。
直到诸承渊听见他的弟子闷闷的回答。
“可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总归还是要回去的呀。师尊或许还在担心我。”
诸承渊的神智突然无比清醒。
这一次祈怀月话中的“师尊”,不是指此刻的他,而是被祈怀月惦念至今的,未来的他。
或许,这人已经死了也说不定呢。
诸承渊心中涌动着难以克制的恶意,但他隐约间有所预感。
他的弟子,不会爱他如此丑恶的这一面。
所以,他只能温声安抚道。
“怀月,不必急于一时,我会帮你的。”
青年剑尊垂下眼睫,沉黑瞳眸中的暗影,却难以倒映不出近在咫尺的烛火光亮。
祈怀月只是颓废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度振作了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妄想接触天霄宗宗主这样的大人物,而是想方设法与松竹山附近来往的弟子详谈。
他既问如今的天霄宗情况,也愿意了解修真界人人关心的传闻,甚至连衣食住行这等凡间琐事都格外感兴趣。
没有人会讨厌一个脸如此好看,嘴巴又格外甜的小公子。
第136章 他想要,不择手段地将祈怀月留下。
就这样,祈怀月搜罗了许多闲谈八卦。
而从这些闲谈八卦中,祈怀月虽然找不到太多有用的讯息,却模糊地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现在的修真界,似乎过于平和了些。
他从前了解到的过往中,修真界一直动荡不安,与如今师尊守护下的平稳修真界不同,师尊是一路经历惊涛骇浪,腥风血雨的厮杀,才铸就的剑尊威名,也是因为师尊存在,人族凡间才慢慢从妖魔作乱中安宁下来。
可是现在的修真界和凡界,未免太过安宁太平些了,就连寻常杂役弟子,都只了解些外界好玩有趣的逸闻。
祈怀月将这点疑惑压在心头,这日等他回返松林山的时候,他就从师尊口中得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松林道人的胞弟,也就是他认知中真正的师祖,雪林道人竟然回来了!
祈怀月迫不及待地说道,“师尊,我想去看一眼雪林道人。”
诸承渊早早就从祈怀月口中,知道了祈怀月想要找出两界差异,再探知根源,回返他所在世界的打算。
只是当看到少年脸上的期待神情时,青年剑尊面上淡淡,衣摆下的手却用力握紧几分。
无论他如何待他的怀月,他的怀月,都不肯留下吗?
淡淡的阴影在心中投下,诸承渊垂眸,一点点用力牵住祈怀月的手,将少年的手扣入手中,平静道。
“好,怀月,我带你去。”
祈怀月还在想着怎么靠近雪林道人,从他身上找到更多关键之处,走到中途,后知后觉感觉到师尊握着他手的力道有点紧。
“师尊,我的手有点痛,轻一点嘛。”
祈怀月有几分委屈,给诸承渊看自己手上几道淡淡的红痕。
诸承渊看着少年乌黑瞳眸中毫不掩饰的明净依赖光芒,心头的阴霾消散了几分。
至少,他的怀月,至始至终都是相信而喜爱他的。
即使,这份喜爱中,不知有多少是外物作用……
青年剑尊黑眸中沉色渐深,他轻轻问道。
“怀月,你可有想过,留下来?”
留下来?
祈怀月被师尊这个问题问得一愣,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在师尊面前,他没有半点撒谎的心思。
“……没有。我一想到,我的师尊可能还在等我,就静不下心修炼……”
少年往日无忧无虑的明净面容上,显出几分忧色。
诸承渊早早就料到了祈怀月会给出的回答,但即使如此,也不及此刻少年给出的答案这般明晰而撞彻他的心脏。
未来之他,难道就和此刻之他,这么界限分明吗?亦或者说,是因为现在的他,没有那上壁玉硅……
诸承渊轻声问道。
“怀月,你可有想过,若我和他就是一个人,他才会迟迟不来寻你?”
祈怀月其实也想过这种可能,如果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真正的师尊,他的师尊应该早就找到他了,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苦苦等这么久?
可每当祈怀月有想要放弃,随波逐流地在这里安稳度过时光的念头时,他总是会忍不住想起另一种可能。
万一呢,万一是他师尊被什么绊住,才迟迟没能找到他?
所以,他不能像旁人一样,真的把他师尊当成无所不能的仙人,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师尊身上,他自己也应该自力更生,找到那一丝破局的机会。
而在传闻中总结的那一点诡异之处,已经让祈怀月感觉到,或许他距离那个破局的关键点已经越来越近了。
心中这般想着,祈怀月下意识答道。
“如果是师尊和我一起被困在了这里,我也要找机会早点回去,师兄他们,还有师渊,孟宗主他们,也在等着我们回去呢。”
诸承渊抚摸着祈怀月柔顺墨发的动作一顿。
原来,比起祈怀月心心念念着未来之他,所以执着回去,更加让他不悦的是,他的怀月心头,还装着重过他的其他人。
所以,即便他能建立一座观渊峰,即便他能强大到护住祈怀月的程度,他的小弟子,也仍然想要回去吗?
诸承渊眸底的深色渐浓,他低下头,难以克制地吻上少年白嫩指背上,快要消退的红痕。
祈怀月有点震惊地想要抽回手,却发现师尊握住他手腕的力道大得让他根本抽不回来,而青年不轻不重咬了一口的力道,似乎像是淡淡的警告。
祈怀月又是羞窘,又是害怕这一幕被旁人看到。
他左顾右盼打量着周围,忍不住小声说道。
“师尊,松,松手,万一有别人……”如果大嘴巴的孟玄素或是松林道人看到,祈怀月觉得自己就没法在松林山上呆下去了。
然而等到祈怀月羞耻到快要麻木的时候,剑尊才终于抬起头。
少年手背上原本的指痕消散干净,却留下两道格外重的齿痕。
祈怀月哭笑不得,又有种百思不得其解的惊讶,他做梦都没想到师尊会冷着脸做出这种,这种……好像孩子打闹时咬对方的举动。
不过一想到师尊情浓时,格外热衷于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的过往,祈怀月突然,突然发觉好像师尊一直表里如一,没有掩饰过这种喜好。”师尊,你,为什么突然咬我?”
诸承渊也觉得自己的这个举动,未免太过冲动意气。
可刚刚冲动之时,他脑中确实生出过让他都为之憎恶的丑恶念头。
他想要,不择手段地将祈怀月留下。
而少年手背上的指痕,似乎越发催动了他这种渴望的涌动。
他原本只是打算亲一亲,再用灵气愈合这些痕迹,只是当少年挣扎时,他却莫名生出一种新的,嗜血得想要将祈怀月的血肉一寸寸融入自身血肉中的渴望。
或许,他真的是有些疯魔了吧。
而看着青年冷色玉容上的沉闷神色,祈怀月突然有点于心不忍。
他一点都不想让师尊因为他而露出这么难过的神情。
所以祈怀月决定不再计较这种小事,他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搂住师尊的脖颈,如同树袋熊一样扒在师尊身上。
青年剑尊的身体如同坚韧的青竹,又像是涌动着无限热量的熔岩火山,给人无比坚韧不摧,又温暖沉稳的安全感。
祈怀月的头埋在诸承渊的肩上,声音有些闷闷地玩笑说道。
“师尊让我咬一口,就当两清了。”
诸承渊一愣,感觉到身上陡增的重量,他忍不住用力托住怀中的少年,眼眸中的深色明灭不定。
他的怀月,为什么能这么好,好到,让他即使真的沦落成面目全非的模样,也还是想要留下这轮不属于他的明月……
“好。”
他不忍心让少年见血,可想到少年的齿尖咬入他脖颈的时候,也能让他们身体的血液融为一体……
诸承渊朝着祈怀月,坦然地侧出脖颈。
青年剑尊的声音有些低沉微哑。
“怀月,来吧。”
祈怀月怂了,他刚刚只是一时口快,面对师尊,哪怕是青年时期的师尊,他也绝对没有一点犯上的念头。
但是骑虎难下,祈怀月只能示威似地嗷呜一声,然后用脸颊蹭了蹭师尊的脖颈。
少年清亮喜悦的声音伴随笑声响起。
“怎么样?刚刚我的动静,让师尊怕了吧?”
诸承渊感觉到少年在他脖颈间轻柔的蹭动,剑尊抿了抿唇,心脏中深暗的沉念,如同退潮的海水般,一点点淡却,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心脏每一寸都仿佛浸润在暖泉中的热意。
剑尊垂下眼眸,声音喑哑却轻声道。
“我怕了。”
即使强留下他的怀月,若他也一并夺走了少年此刻的欢快,祈怀月对他的疏远恨意,应该会变成比万箭穿心更能刺痛他心扉的利剑。
他,怎能不怕?
所以,在他改变主意之前——
“怀月,我带你去见雪林道人。”
不是刻意拖延到雪林道人离开之时,才勉强应允的见面,这一次,诸承渊主动向松林道人发去了请求雪林道人多留一会的讯息。
祈怀月虽然不知道师尊为什么把这句话多说一遍,却还是乖乖点头应了下来。
只是这次,师尊不知为何竟然不肯将他从怀中放下来,被诸承渊抱着走了一路,等快到院落前的时候,祈怀月才终于磨动了青年剑尊,让诸承渊将他放下。
生怕师尊改变主意,祈怀月飞也似地跑入院落中,然而在院落中看见一位似乎生着重病一般,在炎热夏日也披着厚重雪裘。面色苍白的青年人,坐在老人和孟玄素对面时,祈怀月的脚步有些许迟疑。
这位,怎么看也不像是比他师尊大了一辈的雪林真人啊?
即使不是白胡子老爷爷的形象,也不至于这么年轻吧。
孟玄素的声音不满响起。
“愣着做什么?还不来见过雪林师叔祖?”
在祈怀月住在松林山这段时间,孟玄素快要习惯自己刚当师兄没多久,就多了个师侄的古怪事实。
看着少年还傻愣愣地看着师叔发呆,孟玄素只能勉为其难地招呼了祈怀月一声,他可是听说过雪林师叔对待弟子时,能有多冷面无情。
第137章 我还以为,你会早些来寻我。
雪林道人的目光投来时,明明那人面容上没有过多的神色,祈怀月却不知为何有种小动物似的敏锐惧意。
他突然有点后悔先师尊一步地跑过来了。
“见过,雪林尊者……”
因为过于害怕,祈怀月甚至想行个跪拜似的大礼。
然而他的膝盖在触碰到地面之前,却被一双冰冷的手牢牢托住手臂。
“不必。”
雪林道人的声音很冷,这一点与他的师尊有些像。
想到这里,祈怀月突然消退了过多的惧意,他就权当自己是多了个隔着辈分的老祖宗好了,少年朝着雪林道人露出一个尊敬有余,亲近不足的笑容,刚想退下,却发觉雪林道人并没有松开握住他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漆黑的眼瞳,在雪白的皮裘衬托中有种生人勿近的淡漠清贵,却让被注视着的祈怀月有种仿佛被猎食者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在他开口之前,师尊的声音冷冷响起。
“祈怀月,我之弟子,不知师叔有何指教?”
雪裘簇拥中的青年眉眼淡得如同一抹烟,却在一笑中有种讥讽冰冷的阴郁感觉。
“弟子?你也不过才入门,也能收人为弟子?就不怕误人子弟?”
气氛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剑拔弩张。
祈怀月有些慌了。
这什么情况?他想象中的师祖对师尊,就算不是和蔼有加,也不至于到这种好像随时可以打起来的冷漠程度吧?
他连忙想为师尊辩解。
“尊上误会了,我,我不是师尊现在收的弟子……”
祈怀月差点想将他来自千年之后的事情脱口而出,然而师尊握住了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语。
“我与他两厢情愿之事,师叔强插一手,不觉得有些多管闲事吗?”
孟玄素忍不住跳了出来。
“诸承渊,你个小辈怎么和师叔说话的?”
教训完诸承渊后,孟玄素讨好地朝着雪林道人笑了笑。
“师叔你不要生气啊,他就是个木头性子,说不出什么好话。什么收徒不收徒的,就是两个小孩玩家家酒的玩笑嘛……”
虽然往日里和诸承渊不太对付,可看雪林道人和诸承渊的相处,孟玄素都快要觉得下一刻雪林道人就能拔剑出来清理师门。
真是天道好轮回啊,诸师弟原来也有这么不得师长眼缘的一天。
幸灾乐祸归幸灾乐祸,孟玄素还是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的。
而有着孟玄素努力调节气氛,松林道人也在一旁说了几句诸承渊的好话,雪林道人身上的冰冷寒意消散了几分,目光却又转到了祈怀月身上。
“既然是孩子间的家家酒,那这所谓的师徒也不必当真了。正巧,我看这孩子也有几分眼缘,兄长不是一直劝我收徒吗?我就收他为徒,如何?”
祈怀月的脑子如同被沉钟恶狠狠地撞了一下。
师祖不喜欢师尊就算了,师祖还要收他为徒,这不是乱了他和师尊之间的辈分吗?
而且师尊没有了原本的师尊,岂不是命运会发生极大的改变?难道是因为他穿到这个世界,才会扇动起这么大的蝴蝶翅膀?
祈怀月真的慌了,他下意识说道。
“不……”
然而看着雪林道人眼中如有实质的冷意,祈怀月的身体如同被冻僵了一样,他突然意识到他过于直接的拒绝,可能会给似乎与雪林道人性格不合的师尊,带来天大的麻烦。
“不,不合适啊!”
祈怀月灵机一动,连忙说道。
“尊上不知,我的师尊另有其人,我,我和诸……师兄的师徒之称,只是闹着玩的。”
他都说了,他真正的师尊另有其人,雪林道人总不至于撕破脸,强逼他这个小辈认师吧?
他的资质也不至于好到能成为一个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啊。
果然,听到他这番话,雪林道人笑了笑,却没有过多纠缠,他继续和松林道人品茶谈笑,注意力终于没有放在他们身上。
祈怀月松了一口气,经过刚刚的那一遭,他哪里再敢出声试探,只恨不得能早点将雪林道人和他师尊远远分开。
然而还没完全离开之时,祈怀月听到雪林道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冷冷响起。
“……此次天霄宗内剑道弟子皆去洞源峰历练,松林山上只有两位弟子,看来也不需太多人护送。既然我已经回来了,兄长不如此行就让我随同前去吧?”
又是洞源峰?
听见松林道人答应,祈怀月的脚步更慢了。
师尊和孟宗主都要去洞源峰历练,也不知道护送的人变成了雪林道人,沿途上会不会又引发出什么矛盾?
忐忑之余,祈怀月心中又冒出了一个念头。
对了,之前他和师尊就是穿过洞源峰上的界壁,失散来到这个世界的,或许……这个世界的洞源峰,如果能有界壁,也能通回他原本的世界呢?
祈怀月的心跳加快了几拍,因此他没有注意到诸承渊格外不同寻常的沉默冰冷神情。
等回到房中后,祈怀月还没试探性地向师尊提出同去的想法,诸承渊就冷声道。
“怀月,此次游历之后,我想变换师门。你可愿与我同行?”
祈怀月被师尊这番话吓了一大跳。
怎么好端端的,师尊就想变换师门了?
只是想到刚刚师尊和雪林道人的冷面对峙,祈怀月有些许明悟,却还是焦急如焚地劝道。
“师尊不多考虑一会儿吗?也许雪林道人只是暂时留在松林山上一段时间,就又去云游四海了呢。松林道人对您也很好,若是要变换师门……按照天霄宗律令,可是三年内都不许再拜师他人的。”
而且变换过门庭的天霄宗弟子,无论是多么出彩之辈,在宗门长老眼中品行都会大打一个折扣,师尊,师尊现在还只是筑基修为,祈怀月实在不愿意让师尊做出风险这么大的事情。
只是诸承渊决心已下,他对雪林道人的两看相厌程度,让他越发不放心将祈怀月留在一个他觉得居心叵测的师门长辈身边。
“怀月,相信我。此次我想将你送进一处小秘境中,你先在那处秘境中静心修炼,等我历练回返后,再来接你……”
祈怀月感觉到师尊这次下的决心超过了他的设想。
虽然他还是无比担忧,可他已经习惯了接受师尊每个下定了决心的决定,所以看着诸承渊冷面寒霜的神色,他只能抱着师尊的腰身,小声说道。
“师尊一切都要小心,我会乖乖……”
只是想到洞源峰,祈怀月突然有种无比不安的感觉,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难以说出乖乖等师尊回来的话。
而很快,他的预感似乎就应验了。
虽然原本的剑道弟子历练,松林山上只有师尊和孟玄素两人去洞源峰,然而不知道雪林道人是怎么说服的松林道人,最后的名单里,竟然又添上了祈怀月的名字。
祈怀月心底的隐秘愿望达成,他不由松了一口气,只是看着师尊这些时日越发冷气低压的模样,最后他还是下定了决定,在临行前和雪林道人再单独谈一谈,尽量化解他和师尊的矛盾。
雪林道人的踪迹固定在松林山后,原本应该是灵猴栖息地的洞穴山林间。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祈怀月去找雪林道人,原本洞穴藤林中大片的灵猴们消失一空,周围寂静无比,越往藤林深处,越发渗出刻骨的寒意。
等祈怀月穿过藤林,看见原本一大片应该是热泉的湖水,此刻被冻成海蓝的冰块,而雪林道人注视着这团冰块,雪裘中的苍白面颊透出毫无血色的寒意。
“我还以为,你会早些来寻我。”
祈怀月没想到,他一走出藤林,雪林道人就捕捉到了他的踪影,更没想到雪林道人会用有些熟稔的这般语气率先开口。
难道雪林道人曾经认识他?
祈怀月心头疑惑陡生,明面上他只能厚着脸皮摇了摇篮中的灵果。
“我这不是想着准备周全,再来看望师叔吗?”
雪林道人轻笑一声,这声轻笑无由来的听上去竟然有些嘲讽。
“师叔?我还以为,你想叫我师叔祖?”
祈怀月整个人都麻了。
怎么这人到现在都还记得几天前和师尊起的口角啊?这么鸡肠小肚的人,真的会是原本教出了他师尊,仙风道骨的师祖吗?该不会是师祖在这个世界发生的异变吧?
然而祈怀月腹诽间,猝不及防地听到雪林道人的声音近距离地在他身前响起。
“你又在心里骂我?”
祈怀月被吓了一跳,他还没来得及想为什么雪林道人用个“又”字,下意识反驳道。
“不敢不敢,我怎么敢骂师叔呢?”
然而雪林道人的脑回路显然和常人不在一条线上。
他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多久,就突然问道。
“现在诸承渊不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可要拜我为师?”
没等祈怀月摇头,雪林道人格外冰冷的手突然掐住了祈怀月的下颌,男人的声音突然无比轻柔缓慢。
“慢慢想,不要急着给我回答。”
第138章 怀月,乖一些
感觉到气氛越发不对,祈怀月头脑风暴中,将这个问题丢了回去。
“师叔,又为什么一定要强求我这个天赋一般的小修士作弟子呢?”
在祈怀月疑惑的神情间,雪林道人眉眼间如沉冰的冷漠阴霾似乎消散了几分,他的语气突然有些柔和,甚至是有些怜爱的意味。
“收徒也看眼缘二字,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应该是我的弟子。”
雪林道人的声音有多么温和,其中的不容置喙意味,就让祈怀月有多么毛骨悚然。
他讪讪地笑了两声。
“哈哈,没想到,我这么合师叔眼缘啊……”
雪林道人过于深色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有些像是不眨眼的魔怪。
“是啊,师叔就是这么喜欢你,小怀月呢,你愿不愿意做师叔唯一的弟子呢?”
危急关头,祈怀月急中生智,他带着点绿茶风味地说道。
“师叔,我喜欢那种温柔,善良,胸怀宽广,不会随便逼迫人的师尊……”
雪林道人笑了笑,这一笑让他原本浅淡如烟的面容,染上了鲜活的人气。
“若我是你师尊,我自然会待你极其温柔,不会逼迫你,凡事皆放心地纵容你的。”
你骗鬼呢?
祈怀月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没办法了,这个说法不能将雪林道人绕进去,就只能拖延时间了。
想到即将启程的洞源峰之行,祈怀月也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此行能找到回返他原本世界的出口上。
“师叔就算这么说,我一个小辈……”
感觉到雪林道人的耐心到达了极限,祈怀月充满求生欲地说道。
“这次洞源峰之行,师叔如果能按照我说的,一路上待人友善,胸怀宽广,呵护同门弟子,等到,等到回返之后,我一定……认真考虑师叔的说法。”
祈怀月还是没办法昧着良心说答应拜师雪林道人。
和师尊变成同辈人,还拜了原本的师祖为师尊,他心里这个坎,短时间真的过不去。
祈怀月皱眉之际,却感觉到雪林道人果断放开了钳住他下颌的手。
披着雪裘,不食人间烟火般的雪林道人,朝着祈怀月露出一个温柔得近乎让他头皮发麻的笑容。
“好,怀月说什么,就是什么。”
祈怀月强行忍住全身起的鸡皮疙瘩,讪讪地笑了两声。
“师叔,再稍微内敛一点,可以吗?”
雪林道人非常上道地收敛了几分脸上的笑容,仍然能看得出原本冷意的面容上,看向他时露出淡淡微笑。
这是他熟悉的,师尊看着他时少见露出的笑容。
“怀月,这样如何?”
祈怀月突然不敢再向这幅模样的雪林道人提请求。
虽然可能有点大不敬,但他非常有理由怀疑,这个世界的雪林道人可能是个神经病,不然怎么会非要收他做弟子,还学着他师尊对他这么笑?
突然间,祈怀月开始从内心深处认同了师尊之前希望改换门庭的说法。
如果雪林道人真的要在松林山上常住,他宁愿和师尊一起在天霄宗内当个几年没有师长庇佑的寻常弟子。
“师叔,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先走……”
然而雪林道人语速很慢,声音极其温柔沉缓地说道。
“不行。”
没给祈怀月拒绝的时间,雪林道人微冷的面容转向冰湖之中。
“湖水中的雪金沉泽鱼,到了滋味最好的时候,怀月陪我尝一尝这全鱼宴,如何?”
雪金沉泽鱼?
这不是因为味道过于鲜美,而且生长时间过长,所以快要灭绝的稀世灵鱼吗?雪林道人特意把湖水冻成冰块,就是为了邀请他吃这么昂贵的全鱼宴?
祈怀月正绞尽脑汁想找个理由拒绝。
“师叔,我,我手艺不好,可能会毁了这么好的鱼……”
雪林道人慢条斯理道,“我亲自下厨,不需要你动手。”
祈怀月垂死挣扎,“今天我出来的时间太久了,师尊可能担心我……”
雪林道人牵住祈怀月的手,缓步慢行间,轻声说道。
“我会让兄长通知你师兄的。”
听到雪林道人微微加重的“师兄”二字,不知道为什么,祈怀月感觉到了一种冥冥间的威胁意味。
他终于讷讷不言,顺着雪林道人的力道来到冰湖中。
湖水看似冻成一整个大冰山,然而其中别有一番天地,曲径通幽的冰蓝色通道通向深处,沿途还有荧光灯火点亮,照亮出外界冰蓝色的凝固湖景。
祈怀月越是跟着雪林道人往湖底深处走去,心中就越发忐忑。
雪林道人似乎准备已久,当青年脚步停下时,原本的通道豁然开朗,明明应该是深黑的湖底,却如同龙宫般被点缀了明亮的珠石萤贝,明净宽敞的宫殿大气恢弘,中心光亮洁净如贝母的桌椅闪耀着柔和光芒,未完全冻牢的湖底外有斑斓的鱼群游过。
雪林道人引着祈怀月在桌上一旁坐下,却毫不避讳地坐在了祈怀月身边。
青年在虚空轻柔一抓,一尾奇大无比的金色似蛟龙的鱼就出现在了桌面之上。
雪林道人纤长的指尖看似毫无力度,然而每一次轻轻落下,雪金沉泽鱼身上的鳞片就如同碎金般哗啦一掉,泛着奇异香味的一片肉就轻轻落在祈怀月面前的食盘上。
祈怀月能感觉到这片鱼肉对他的吸引,但他还是保持着一点点倔强道。
“师叔,我,我不喜欢吃生鱼肉。”
虽然修者不至于担心寄生虫的危险,但作为一个来自几千年熟食文化国度的地球人,祈怀月感觉到他的脑子拼尽全力对这块鱼肉说不。
雪林道人似乎不计较他这格外挑剔的拒绝。
“鱼肉已经是熟的了,你再尝尝。”
食盘上晶莹泛金的鱼肉,色泽微暗,伴随着油脂烤出,泛着让人食欲大动的热气。
而到了这一步,祈怀月也格外坦然。
来都来了,他相信雪林道人弄出这么大阵仗,应该不是为了来毒死他。
鱼肉一下口,祈怀月傻了。
他竟然吃到了怀念已久的奶香冰淇淋味道。
他的食盘落下的鱼肉越来越多,雪林道人拿出了许多调料,祈怀月难以置信,他又尝了一片,这次是格外鲜甜可口的肉片味道,下一片又似乎牛肉粒一般弹嫩多汁的味道。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疑惑,雪林道人轻声道。
“你觉得何种滋味最美味,便会尝到何种味道。所以 雪金沉泽鱼,又被称为人间至味。”
祈怀月心头的疑惑终于被解开。
只是再如何好吃的食物,在肚子被填饱之后,也会慢慢变得索然无味。
吃完了小半条雪金沉泽鱼,祈怀月真的饱了,这时候他发现雪林道人竟然一口都没动,似乎就如道人刚刚所言,他仅仅是来下厨的,而不是品尝的食客。
“师叔,我吃饱了。师叔为什么不吃呢?”
然后让祈怀月有些头皮发麻的是,雪林道人沉黑的眼缓缓落在了他的身上,淡色如云烟的面容,浮现出一抹苍白笑意,他轻声说道。
“我不能尝。尝了之后,我便会克制不住自己。”
祈怀月突然不敢再问,雪林道人的这个“克制不住”是什么意思。
突然间,祈怀月脑海中浮现出无数个恐怖的鬼故事。
然而雪林道人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说下去,男人自然地伸出手,带着温暖灵气的手轻柔按上祈怀月的肚子。
感觉到熟悉的手法,祈怀月下意识地想要倒进师尊的怀里。
……师尊?师叔?!
祈怀月被脑海中浮现的念头吓了一大跳,他转过头惊慌地看向雪林道人。
“师叔……这是在做什么?”
祈怀月只能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意,然而身体的每一分都在疯狂让他从这个危险地方远远逃开。
然而雪林道人不在乎少年人这一点点虚弱的挣扎。
“怀月,乖一些。”
这一刻,雪林道人的面容,似乎和师尊曾经温声叮嘱他的面容微微重合。
“我不会害你的。”
如果不是最后一丝理智,在脑海里勉力维持,祈怀月几乎要控制不住再问出那句为什么。
然而他的脑子还是慢慢清醒下来,雪林道人既然之前没有告诉他,此刻也不会说出他想要知道的事情。
可是,雪林道人到底是谁?
祈怀月只能确定,雪林道人至少是比这世界上的人,更了解他之前所在世界的人的。
那么,难道雪林道人是和他一样,穿过界壁的来客?
亦或者更惊悚一点,雪林道人难道是他的师尊……
但是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刹那,就被祈怀月断然否决。
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或许能伪装,可是真正的本性是伪装不了的。
如果说他在师尊身上感觉到的是如汪洋冰山般浩瀚渊沉,又包容平和的气息,那么雪林道人给他的感觉,就如同黑不见底,随时都可能一脚踏空的深渊。
他似乎,在另一个人身上,也感觉到过这种气息……
然而还没等祈怀月从脑海中扒拉出那人是谁,雪林道人就放开了对他的禁锢。
“明日,我们就启程往洞源峰,现在你可愿留下来陪我?”
第139章 但最喜欢的,还是你眼中的明月。
留下来陪一个危险人物?
祈怀月自然很不情愿,可是看着雪林道人从容在握,守口如瓶的神色,他也只能挑着最不触犯禁忌的问题,试探性问道。
“留下来,可以……只是,师叔,到底想要什么呢?”
雪林道人温声问道。
“怀月,你可有不顾一切,也想要达成之事?”
祈怀月仿佛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认真说道。
“我想回去,回我本来的地方。”
苍白面容的青年轻咳两声,像是畏寒至极,又仿佛虚弱的病人,只是看向祈怀月时,那一双沉黑的眼眸如同不泛波澜的深海,让人生畏。
“好,只要怀月再乖一点,我就送你回去。”
果然,他的试探成功了!
这位雪林道人果然不是他原本的师叔祖,甚至,甚至可以说,这位可能就是让他陷入幻境的“罪魁祸首”!
祈怀月提起一颗心的同时,却也终于能长松一口气。
虽然能创造出这般幻境的雪林道人的强大,肯定是他不可想象的,可比起明确的强大敌人,他更害怕之前一头雾水,毫无头绪,甚至想要在此留下的迷茫软弱。
祈怀月在心中也恶狠狠地下定了决心。
如果洞源峰之行后,他仍然不能回去,即使冒着和这个假“雪林道人”撕破脸的危险,他也要请出师尊的剑气,斩灭这个敌人。而且他也相信,师尊送给他的玉珪,一定是能保护他的。
下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后,祈怀月也能和雪林道人短暂地虚以委蛇。
“我会很乖的,师叔,想让我做什么?”
雪林道人垂眸看向他,沉黑眼眸格外平静,笑意安宁柔和得如同一个无害的病重公子。
“我想与你赏月。”
祈怀月:?
他已经做好了和雪林道人接下来腥风血雨,你死我活的准备,假“雪林道人”竟然说要和他赏月。
这人没事吧?
祈怀月只能用其中肯定有陷阱来宽慰自己,才能勉强保持脸上的轻松笑容。
“好啊,师叔想去哪里看?”
雪林道人自然至极地牵起祈怀月的手,温声道。
“就在此处。只是月未圆满,你若困了,可以睡一会,或是与我修炼,比剑都可以。”
祈怀月听到后面半句,心控制不住地加快了一瞬。
修炼,比剑,是他和师尊在一起最经常做的事情。
难道是巧合……
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雪林道人握住他手的指尖过于冰冷,像是没有一点热气的冰块,祈怀月缩回自己的手,假装握剑道。
“那不如我们来比剑吧。”
和青年时期的师尊比剑的时候,每一次比剑都相当于一场酷刑折磨。即使青年师尊刻意留手,到最后他也总是格外狼狈。
雪林道人的剑法现在肯定比他的师尊更强,祈怀月做好了被雪林道人打得更加毫无还手之力的准备。
只是抱着试探的念头,祈怀月看着欣然同意的雪林道人,还是鼓足勇气拔出了自己的剑。
即使修炼同样的剑式,修士的剑意也各有不同。
他内心的些许猜测,也可以在此时得到验证。
最后的结果,让祈怀月算不上松了一口气。雪林道人陪他练剑时固然是与师尊类似的游刃有余,不伤他分毫,却不是与他师尊一般的凛冽强势剑意,而是更为绵长不断,一招一式重重加压,迫人于无形的深重剑意。
祈怀月不知不觉间完全投入了练剑中,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雪林道人已经停下手,甚至帮他轻轻卸掉了手上的力气。
祈怀月这时才感觉到手臂的酸软无力,只是少年眼睛发亮,意犹未尽地沉浸在刚刚的剑式修炼中。
“怀月,应该赏月了。”
原本的桌台消失不见,一片柔软温暖的绒布如同以地为席的大床,铺满了龙宫似的大厅。
头顶的深厚冰层仿佛刻意被抹平了棱角,此刻如同一块毫无遮掩的大玻璃,祈怀月仰头望去,深蓝的夜幕中,明月格外皎洁圆满。
“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这一刻,祈怀月短暂忘记了身边雪林道人的危险莫测,他只觉得今晚的月亮是他从未见过的明亮皎洁,就像……被人打磨搬近的明亮镜面。
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笑,祈怀月转过头,才发现雪林道人的目光至始至终只停留在他的脸上。
“师叔,不是要赏月吗?”
祈怀月的脑子突然冷静下来,又恢复到了对雪林道人的警惕状态,只是面上的笑意不变。
雪林道人的笑容很轻很淡,他放下手中的酒杯。
“我已经看过这轮月亮,很多次了。”
仿佛是无声的叹息,雪林道人冷淡轻声的嗓音,带着点点自醉自伤的酒意。
“怀月,我很高兴,你能喜欢它。”
祈怀月有点说不出的别扭,雪林道人的这番话,好像是将空中的明月,理所当然地视为自己的所有物一样。
不过,如果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幻境和雪林道人有关,雪林道人出格的言行举止似乎就可以理解了。
“师叔竟然赏了很多次月,为什么还要让我一起赏月呢?”
雪林道人看着面前少年人澄净的乌黑瞳眸,沉黑眼眸中似乎有某种沉色翻搅,几欲挣出。
“我赏过很多次月,但最喜欢的——”
青年的声音轻得如同压抑的琴弦。
“还是你眼中的明月。”
雪林道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夜色笼罩下,披着雪裘的青年面容苍白,如同一抹随时可能融化的冰雪,只是偶尔抬眼一瞥中,又给祈怀月无比冰寒,暗藏锋芒暗流的危险感觉。
祈怀月敏锐的察觉到了某种让他不安的危险感,他不敢再和似乎压抑着什么的雪林道人开口。
就这样,他定定看着夜空中的明月,自己都不知何时闭上眼睡熟。
直到早上醒来时,在暖烘烘的毛毯和刺眼阳光中,祈怀月慢慢清醒过来。
雪林道人似乎还在自斟自饮,他身上的酒气虽然没有太过浓郁,然而从雪林道人不带丝毫血色的冷白面容上,祈怀月能感觉到这人已经喝了不少。
“师叔,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祈怀月还带着一点未完全清醒的鼻音。
虽然雪林道人确实是个让他感觉无比危险的人,可昨晚一夜都没发生什么大事,祈怀月不知不觉放下了一点警惕心。
察觉到这一点,雪林道人淡漠的面容上,终于多出一点真实的淡淡笑意。
“等你洗漱完,再用点早膳,我们就出发。”
这般谈话实在太过自然,如果不是雪林道人的声音和面容,祈怀月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和师尊交流。
想到他一夜未见的师尊,祈怀月加快了动作。
雪林道人准备的早膳再如何精致美味,他也有点食不下咽的感觉。
“师叔,我吃完了。”
少年用力地咽下最后一口粥,暗藏不住盼望的眼神看向了雪林道人。
“进来吧。”
雪林道人的声音微冷,显然不是对着祈怀月说的。
祈怀月敏锐听到通道外师尊的脚步声,他几乎要掩藏不住脸上的亲近,想要去迎接师尊。
然而就在这时,祈怀月听到雪林道人极淡的声音缓缓响起。
“怀月。”
“怀月。”
诸承渊与雪林道人的两道声音,在他一前一后分别响起。
祈怀月的背后突然冒出了一层冷汗。
知道雪林道人可能是导致他陷入幻境的罪魁祸首后,他已经打定主意,在图穷匕见之前,不会和雪林道人撕破脸面。
所以斟酌再三,祈怀月只能缓缓转过头,看向雪林道人。
“不知师叔有何吩咐?”
然而少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已经朝着诸承渊轻轻摇动。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师尊是真是假,但至少他希望能在他判断出真假前,护住他认为的师尊。
祈怀月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师尊能看懂他的意思,不要因为他再和雪林道人对上。
然而当诸承渊紧紧握住他放在后背的手时,祈怀月的希望还是落了空。
诸承渊的眼一瞬不转地在他身上扫视着,青年师尊面容看似冷淡,然而只有极其熟悉师尊的祈怀月能看出,诸承渊此刻神态的紧绷和几乎抑制不住杀意的冰冷。
害怕师尊真的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祈怀月连忙两手握住了师尊的手。
祈怀月连忙抢答道。
“师……您不用担心,我什么事都没有,师叔只是留我下来用膳和赏月而已。”
诸承渊自然能看出祈怀月说的都是真话。
然而即使如此,他此刻也控制不住筋脉血肉近乎冰冷城墙,流淌着沸腾而饱含杀意般熔浆的心情。
雪林道人不留只言片语就强硬留下祈怀月的举动,已经触动了他最深的那片逆鳞。
剑修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雪林道人或许很强,可道人到底有多强,他真的没有杀死这人的一点可能吗?
站在湖水阵法之外时,诸承渊看似佁然不动,心中却平静冰寒得将一击毙命的剑式,一招一式地演练了无数遍。
雪林道人突然轻声笑道。
“我劝你在动手前,先想想你的弟子。”
第140章 我和师尊共进退。
孟玄素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紧绷得杀意一触即发的气氛。
“师弟,怎么你突然跑下来了?”
孟玄素有意无意地挡在祈怀月,诸承渊两人身前,阻隔着他们与雪林道人的对视。
“对了,师叔,”孟玄素转头,大大咧咧地说道,“师尊说可以启程了,派我来请您。”
雪林道人的声音淡淡,“那便走吧。”
青年道人的身影在瞬间如同稀薄的雾气一般,消散无形。
祈怀月终于松下一口气,他少见地在来到这个世界后,用尊敬的眼神看向孟玄素。
“多谢孟师叔……”
孟玄素故作不耐烦地掩藏着嘴角上扬的弧度,他想当为门内师弟们遮风挡雨的大师兄很久了,诸承渊一直不给他这个机会,没想到如今他这个愿望居然在小师侄身上实现了。
“小事一桩,虽然不知道师叔为什么看不惯诸师弟,可我毕竟是你们的长辈,能不护着点你们吗?”
祈怀月担心再留在这里,雪林道人会突然回返,连忙拉着师尊跟在孟玄素身后,踏上了前往洞源峰的云庭。
云庭是一整座如同庭院般方正高大的飞行法宝,里面来往的弟子热闹无比,都带着出门斩妖的跃跃欲试和兴奋。
祈怀月主动牵住师尊的手,做好了被师尊盘问的准备。
可一路上,诸承渊不发一言,青年剑尊沉默得如同一座冰冷的石雕。
等来到云庭内自己的房间后,祈怀月心中不安,主动拉了拉师尊的衣袍。
“师尊,不要生气,昨夜我是为了解开疑惑,才去找雪林师叔的……”
诸承渊反握住他的手,青年剑尊紧绷的下颌冰冷淡漠,另一边手却轻轻将少年人拥入怀中。
“怀月,不必多言。若说有错,护不住你,本就是我的过错。”
祈怀月急了,“师尊怎么可以这么说自己呢?谁不是从通窍起,一步步向上修炼的?”
祈怀月有些歉疚地垂头道。
“而且,师尊本就不需要保护我,如果我没来到这里,就不会委屈师尊,让师尊因我离开师门……”
诸承渊少见地冷漠打断了他的话。
“怀月,不是你的过错,人与人之间的因缘,可能生来就注定。我一见他,便觉得此人面目可憎,他见我,或许也如此。依我之见,天霄宗不是长留之处。”
听出了诸承渊话语中某种决绝的意味,祈怀月毫不迟疑地抓住了师尊的手。
“我,我和师尊共进退。”
诸承渊用力地揽住祈怀月,少年身上淡淡的温暖气息涌入他的鼻尖,青年剑尊神色冷沉难辨。
“怀月,不要离开我身边一步。”
祈怀月乖乖应好,最后他还是和师尊同住一间房舍。
在此期间,他一直提心吊胆着,担心雪林道人突然出现,然而直到他们抵达洞源峰,祈怀月也一直没有看见雪林道人的声音。
这本应该是件好事,然而当看见笼罩在洞源峰之上,宛如乌云覆顶般的沉沉雾气时,祈怀月突然生出些说不出的忐忑感觉。
千年前的洞源峰下,仍有着凡人居住的村落。
夜色已深,此次来历练的剑道弟子,大多在云庭上兴奋得没有入眠,为了更好地斩妖,随行的师长安排他们在洞源峰下的村落里先休息一夜。
村落里的凡人大多住着草屋瓦房,可知晓天霄宗弟子是为了斩妖除魔而来,百姓都将最好的瓦房留给了他们。
有些弟子百般挑剔住所简陋,难以入睡。
孟玄素却安然自得,甚至因为好为人师,身边聚拢起了不小的一队师弟师妹,十几人嬉闹着住进了大些的瓦间。
祈怀月躺在师尊身边,即使他们被分配的是略为简陋的草屋,可他还是感觉到了无比的安全。
只是夜色渐浓,祈怀月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听到了不知何处响起,幽怨而哀伤的低低哭声。
祈怀月头皮微微发麻,这一刻他脑中闪过了无数种鬼故事的情节。
他的脸几乎恨不得死死埋进师尊的胸膛,诸承渊安抚般轻轻拍抚小弟子微微战栗的脊背。
“怀月,哭的那人是村中的老妇,不是山中的妖魔。”
一听见是凡人,祈怀月心中的畏惧稍解,他生出了些许迟疑。
要不要,去看一眼呢?
晚饭都是村中百姓用自己的口粮和年节都舍不得吃的鹅鸭,给他们做的。
他们这群天霄宗弟子白吃白喝白住了别人的东西,如果真的有力所能及,能帮村民解决的麻烦……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啪啪拍打门扉的作响,孟玄素嘹亮的声音响起。
“师弟,师侄,快醒醒,我们去找一下嚎哭的妇人,问问她因何而哭。”
祈怀月打开门,孟玄素显然是行侠仗义的话本子看多了,发亮的眼睛和周围一圈天霄宗弟子一样,写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祈怀月忍不住看向师尊,诸承渊轻轻握住少年的手,青年剑尊看出了弟子心中的想法。
“怀月,我随你一起去。”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并行而去,连村里的蝉都忍不住低了声音,更别说可能出没的妖魔了,没过多久,他们就顺利地在草屋中找到哭嚎的老妇屋子。
没打开门,屋中阴暗处传来的恶臭,让原本抱着行侠仗义想法的天霄宗弟子,忍不住有些迟疑。
孟玄素大大方方地点开火把,走了进去。
火把将房屋照亮得一览无余。
骨瘦如柴的老妇靠在简陋的床榻边,床榻上横躺着两具一大一小,更加枯瘦的人形,如果不是他们还有着浅浅的气息,祈怀月等人都要怀疑床上的已经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阿婆,可是有何解决不了的难处?”
先前就是操持晚饭的炊者之一的老妇,听见孟玄素的询问,猛然抬起脸。
脸上斑点沉沉,像极了毫无活志的垂死老人,却因为他的这番话,眼里迸射出了说不出的光芒。
“求仙人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儿子和孙子……”
在老妇人的叙述中,祈怀月等人终于弄明白了老妇人哭嚎的是何事。
原来在数月之前,村中进洞源峰捕猎的年轻人,似乎遭遇了极为可怕的妖魔,只有老妇人儿子在内的几人逃了出来。
只是逃出的几人都发了高热,嘴里说着旁人听不清的胡话,烧退之后都陷入了昏迷中,除了有呼吸这一点外,旁人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唤醒他们。
而有些昏迷之人的亲近之人照料病人后,甚至也会患上同样的病症,就如同老妇人的孙子,也变成了其中的一员。
村落与世隔绝,也少有看病的医者。
村中的人都以为这是会传染的时疫,久而久之不敢再去靠近这群昏迷的人,只能任他们自生自灭。
只有老妇人不肯放弃,她孤身一人,只有这两个亲人,只是再如何不甘,她老朽之身,也负担不起夜以继日照顾两个病人和自己的重担。
就在她绝望得快要放弃之际,她听闻有仙门弟子斩妖除魔,为此她宁愿舍弃大半身家给村中人,换来了做炊者的机会后,又刻意在夜中放声哭嚎,寄希望于会有仙门弟子来搭救她的亲人。
听老妇人说完了前因后果,孟玄素同情之余,又有些说不出的为难。
他们这一行都是剑修,少有并修医道的弟子。
然而眨眼间,孟玄素又下定决心。
“阿婆,你在这稍等我们一会,我去请师长来为你的孩子看病。”
老妇人无比感恩地连连点头。
祈怀月却莫名觉得老妇人的面容有些说不出来的熟悉,他定定地看着妇人许久,又忍不住提灯去看床上如枯木一般,脸上同样生出了斑点的两人。
老妇人身体畏惧地挡在床上的人面前,她担心会有嫉恶如仇的仙人,为了斩草除根,不惜对她的孩子下手。
老妇人嘴里喃喃念叨。
“仙人,仙人手下留情,大发慈悲……”
祈怀月安慰道,“老人家别怕,我只是想看看他们的病症。”
孟玄素动作神速,不过片刻就将一位师长请了过来。
略通医道的修士看了一眼床上两人昏迷不醒的情况,有些惊疑不定地摇了摇头。
“此事关系重大,我会启禀宗主,封住洞源峰,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孟玄素身边的弟子们一片躁动,有些聪明人脸上已经浮现出了些许不安的神色。
“难道,此病……还能传染到修士身上?”
一听到有人问出这种可能,屋内的天霄宗弟子一个个避老妇人如蛇蝎,有些不更事的年少弟子还露出恐惧之色。
诊断病症的修者摇摇头,凝重道,“我暂时查不出此病的根底,以防万一,染上此病之人,我会令傀儡照料他们,其余凡人,必须和他们隔开居住。至于宗门弟子,进入洞源峰内清缴妖魔,也许等此峰内的妖魔灭尽,这些人的病症就能不药而愈。”
随性的修士都做出了决定,数十个如同稻草人的傀儡如同蜘蛛网一般,向村落各处分散开来,将病人统一挪到了一个房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