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大,却令现场鸦雀无声了几秒。
旗袍女子哆嗦了一下,不敢相信地笑笑:“刚刚我听见哪位先生……?”
叶观一惊,陡然坐直,扭过身子。
叶臻没有看他,懒懒抬手对着台上的旗袍女子动了下手指。
“五万银元。”他确定地重复。
投下的炸弹引信燃尽,整个会场顿时荡开窸窸窣窣的议论:
“是那个叶家长子?”
“五万银元啊,果然实力雄厚……这还哪里有的玩?”
“算了吧,人家这是明着告诉你别做白日梦了……”
旗袍女子生怕叶臻反悔似的,立刻抬高音量:“叶先生出价五万银元,还有人要加价吗?五万一次!”
叶臻嘴角浮起必胜的笑。
叶观呼吸开始急促,感觉耳膜旁扑通扑通地鼓起血流加速的噪声。
他咬了下后槽牙:“大哥你一向喜好玉石文玩,怎么忽然……买这琵琶作甚?”
叶臻这才施舍给他一个鸡同鸭讲的目光。
“我做事,需要向你汇报?”他问。
叶观眉眼压了压,额角泛起青筋。
他低头:“砚泽不敢。“
台上女人的声音愈发亢奋:“五万银元两次!”
场内的空气都变得躁动。
叶观微微垂头,只看见叶臻翘起二郎腿,不仅不介意,甚至格外享受成为全场焦点的感觉般。
“这点钱对于大哥不过九牛一毛,”叶观在嗡然的议论声里轻轻道,“砚泽只是好奇,大哥拍下这琵琶是何打算。”
他的兄长傲慢地盯着他,勾起唇角。
叶观忽然生出一种被看穿的慌张,捏紧了香槟杯:“大哥,我没别的意思……”
“五万银元成交!恭喜叶先生!”
场内顿了两秒,伴随着阵阵感叹,响起不情愿的拍巴掌声。
掌声雷动中,叶观抬眼,看见叶臻以胜利者般的姿态定定看着他,而后支着手肘倾身向叶观靠近。
“为了尽尽孝心啊。”
叶臻微笑着,道。
嗡的一声,叶观好端端坐着,却感觉整个世界炮火纷飞,将他炸得血肉模糊,山崩地裂。
*
一个时辰后。
“叶臻先生,刚刚的宴会玩的还尽兴吗?要是有哪里招待不周,违反了沪城的礼节风俗,还望多多担待。”
宝华大酒店三楼露台上,一个穿着考究的条纹西装,金发碧眼的男子走过来,操着一口流利的华国语言,同最前面的叶臻握手。
叶观照常站在叶臻后面跟班仆从似的那个位置,看见叶臻收起惯有的高高在上,笑得热情至极:
“劳伦斯先生,您太客气了。能受邀参加宴会实在是我们荣幸的荣幸,若不是最近父亲身体抱恙,本该一并前来拜见您。久仰您大名……”
叶观木然地杵在后面,没有任何表示,若是此刻有人仔细观察,定会发现青年双眼放空,显然心不在此。
劳伦斯松开手:“叶先生看起来一表人才,很有令尊年轻时的风范。”
他又对旁边后者的服务生比了个下去的手势:“我要和叶先生谈正事,到楼下候着吧。”
这话中传达出强烈而具有暗示意味的、对叶臻这个预备少当家的看好,几乎立刻满足了这位叶家嫡长子的虚荣心,青年不知不觉笑意更深。
“听说叶先生今晚豪掷千金拍下了南归雁,”劳伦斯说,“多谢叶先生今晚如此支持我们大使馆的活动。”
叶臻道:“哪里的话,我不过是代表叶家略表对两国友谊的看好,我想不久的将来两国战事就会告一段落,进入和谈阶段。更何况我们叶家一向热心民生,古话说,达则兼济天下……”
劳伦斯笑了。
“叶先生这话说得好。我就知道,之前大使馆有人告诉我说,叶家有人和我的人产生了冲突,想来一定是一场误会。”
叶臻这才想到自己身旁还跟着个闷葫芦弟弟,边赔笑边扯了神游天外的叶观一把:
“您能如此理解,我们全家都感激不尽。叶观,傻子似的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和劳伦斯先生道歉?”
叶观猛回过神,看着那金发碧眼的洋人,某一霎下颌线都紧绷出凌厉的线。
他喉头哽了哽:“……先生,之前在码头的事,十分抱歉。都是我的错,希望您……宽宏大量。”
劳伦斯仍维持着笑容,目光上下扫过面前挺拔俊朗的青年。
叶臻仿佛生怕对方心存芥蒂,又用力拍了叶观后背一下:“一句对不起值几个钱?还不给劳伦斯先生跪下!”
叶观双手下意识抓紧西装长裤,熨烫平整的布料都被抓出纠结的皱褶。
额发遮住他僵硬的眉眼,叶观阖了阖眼帘:“我……”
“算了,叶先生。”
劳伦斯忽然摆摆手,颇为善解人意地道:“你这个弟弟看着年龄不大,有时和人因为误会起了冲突也不稀奇。你我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嘛。”
“您有所不知,我这个弟弟害得家里操碎了心!”叶臻这才舒了口气,附和,“父亲希望他为我分忧,所以让他跟着我在外面锻炼,经手些杂务,不过也不知哪些没良心的人传谣,居然说父亲心中少当家之位另有其人,着实荒唐……“
劳伦斯:“我知道,按你们华国的规矩,立嫡立长,从前叶家的生意也一直是你出面在同我们商谈,那些传言我根本没有相信。”
说着劳伦斯从露台的茶桌上拿起一个信封。
“希望未来咱们合作愉快,保持沟通。”
叶臻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自然而然伸手要接过:“我代表叶家感谢您的——”
下一秒,劳伦斯手腕一动,信封与叶臻的手擦过,递向旁边看戏的叶观。
“收好,年轻人。”劳伦斯道。
叶观狠狠怔住。叶臻嘴巴张开:
“劳伦斯先生,您交给他干什么?您方才不是也说,我……”
“哦,你误会了叶先生,”劳伦斯笑着打断他,“我当然知道你是叶家未来的接班人,不过刚刚你不是说过,让你的弟弟跟着你学习,好让他尽快成为你的得力助手吗?”
“可是——”
“年轻人总是需要一些机会的。”
劳伦斯语气和蔼却笃定,没有留给叶臻说话的余地,又看向叶观。
“拿着吧,过些日子我会让人把签合同的时间地点告诉你。”劳伦斯说。
叶观沉吟片刻,还是伸手接过信封。
他的余光瞥见叶臻铁青的脸。
大使馆的洋人明知自己和他们的人发生冲突,还坚持让身为愣头青的叶观来同他们接洽。
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在叶臻看来,这一切意味着让他颜面扫地,可其中的反常却让叶观隐约生出一丝警觉。
叶观并未道谢,不动声色看过去。
那洋人仍然保持着和蔼可亲的笑模样。
“希望这次信任能给我带来惊喜,年轻人。”劳伦斯笑着说。
*
夜幕降临,慈善宴会的高.潮才刚刚开始。
叶观从鞠躬的门童身前路过,走出宝华大酒店的大门。
沪城的夜,灯火如织,战争的喧嚣,难民流离失所的呻吟都被吞没在繁华背后的阴影之下。
繁华不是属于他的。早在露台上看见叶臻仿佛要吃了自己的眼神时,叶观就知道,今天他必须提早立场,免得在大哥跟前碍眼了。
他将信封随手折了一折,塞进口袋,拾级而下。
道旁支着很多流动的摊,卖糖卖烟的,卖气球的,卖手帕的,各式各类,不一而足。
他面无表情地穿过无数吆喝叫卖,忽然听见一个嘹亮的喊声:
“珍珠翡翠玛瑙玉石!各类钗饰随意挑选,随意试戴!”
冥冥之中心念一动,叶观犹豫一下,走近那个叫卖的小贩。
“先生,要不要给太太选个小首饰?”人靠衣装,小贩见叶观西装考究,态度也热情,“我这都是品质上乘的珠宝,老工匠打造的……”
再怎么没见过世面,刚在义卖会上见到那些光华夺目的金银珠宝,叶观看着眼前这些不上档次的边角料,心里揉了把沙子,五味杂陈。
他不搭腔,视线在木箱子里逡巡。小贩仍不放弃:
“您想买什么?来这个耳环怎么样?绿松石,颜色清新大气着呢。”
叶观一边看,一边不过脑子地随口道:
“他有耳饰了。”
随后他愣了一下。鬼使神差的,他的手探向箱子,从里面抓住一个东西,小贩见了,登时喜笑颜开:
“还是先生您有眼光,有品位!这个是——”
叶观把那东西拿起来,与视线平齐。
青年冷俊的眉眼里敲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他淡淡打断:
“多少钱。”
小贩瞧着他的装扮,嘿嘿一笑:“先生,看在您和它有缘的份儿上,一个银元就能带走。再没有比这更实惠的价格了。”
叶观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银币丢过去,小贩接住,点头哈腰地赔笑:
“多谢先生,回去您太太见了,一定欢喜得很!”
叶观把那东西收起来,闻言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不知在那人心里,自己会不会和这东西一样,都是送不出手的便宜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