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妮哽咽：“我已经拼尽全力好好生活，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可是、可是……”
可是命运追着她不放。
别人说，亲人的死亡不是一时的暴雨，而是一生的潮湿；可是对于她来说，哥嫂的离世是一场持续至今的特大暴雨。
那时冲垮了她情绪的堤坝，至今仍在冲击着溃堤处，不使溃堤处愈合，不使她得到安宁。
旁人夸她坚强不屈，从困难中挺过来了，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说风雨过后会有彩虹，她以后会越来越好。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熬过来了，并且还要在余生继续忍受这种煎熬；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多么想逃避这一切，回到一切没有发生的时候。
那时她履历耀眼，前途光明，有着幸福美满的家庭，梦想着走遍世界，可现在，她的人生已经完蛋了。
“我好长时间都没有办法正常入睡。”她哭着说：“我好恨啊，潇潇！”
恨肇事者草菅人命，把别人的生命当儿戏；恨嫂子家人薄情寡义，贪婪无耻，把人命当成要钱的筹码。
恨她爸妈不该收养她，要是她被别人捡走，也许不必遭此横祸；恨钱窈不该贪吃闹事，如果不惦记泡芙，也许至今还全家团圆；恨哥嫂不该溺爱孩子，不该过马路前不观察，不该……
……不该出现在那里。
为什么，为什么？
辗转反侧的夜晚，钱佳妮流着泪，诘问事件里的所有人，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做？诘问该死的老天，如果真的要降下灾难，为什么一定要选中她？
没有答案，只有太阳照常升起，晨光苍白冷漠，催促她离开避风港，去面对不堪的现实。
钱佳妮神色开始恍惚：“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卑鄙软弱……他们明明是受害者……可我却为了自己，为了逃避责任去责怪他们、厌恨他们……”
应真潇捧着她的脸，强迫她注视自己。
“看着我的眼睛，妮妮。”应真潇脸色认真，双瞳隐约泛出青色的光泽：“现在，听我说。”
“不要责怪自己，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无论你心里怎么想，你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如果你是个软弱的人，那你一定没办法做得像现在这样好。”
“——你做得很好，妮妮。”
“你也不卑鄙，会有这种想法是正常的，不是因为你天性不堪，只是创伤的自然反应，就像锻炼到极限的时候，肌肉为了维持姿势，不停颤抖，但那不是病态，只是拼尽全力。”
“没有人有错，世事就是这样无常，微观的事件是偶然的，可从宏观来说，世事无常是一种必然，祂并不区分你是谁，只是就这样运转，连神仙也无法幸免。”
“明白吗，妮妮？你的痛苦，你的怨恨，就是无常的命运碾过你时，你灵魂的回响。所以，不要责怪你自己，要原谅自己，你怨恨的不是亲人，而是世事无常本身。”
“假使在天有灵，你的亲人会怎么看待你的想法？觉得你卑鄙，软弱，逃避责任？不，他们眼中只有即使面对狂风暴雨，即使已经挺到极限，也仍然咬紧牙关，紧紧握住他们手的挚爱的亲人。”
“正是共同承受的痛苦，才让你们虽然阴阳两隔，仍然紧紧相连。这是令亲眼见证的神明也为之动容的爱意。”
钱佳妮看着她，神色怔怔。
“作为奖励，”应真潇张开双臂：“我会给你一个拥抱。”
钱佳妮投入她怀中，大声哭嚎，直到泪水流尽，变成嘶哑的嚎叫。
在另一个维度，钱佳妮身上的黑色雾气不断抖落，像羽毛一般，飘向高天。
……
等钱佳妮情绪平静下来，应真潇眨了眨酸痛无比的眼睛。
钱佳妮正浸泡在前所未有的宁静中：“潇潇，你眼睛还好吗？全是红血丝。”
“有点发炎，滴点眼药水就好了。”应真潇站起身：“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钱佳妮“哦”了一声，又向她道谢，感谢她愿意承受自己的满腹苦水：“而且跟你聊完真的好轻松……”
“咱俩不是好姐妹吗？”应真潇说：“区区心理按摩，喜欢做下次还来，打个五星好评就行。”
某种意义上，这是神明的本职，区别在于大部分时候不需要自己回话，只要降下神光，前来告解的信众就会敞开心扉，哭完之后内心得到安宁，回去好好生活。
旧事随流水，兰舟向青山。
吃完饭，警察果然打来电话，传唤她们到警察局处理先前的事情。
应真潇说陪着钱佳妮去，钱佳妮心神大定，又觉得耽误了她的事情。
“那咋了？”应真潇剽窃奉嘉禾的台词：“你可是我的好姐妹，别说办点小事，就是两肋插刀，也是在所不辞的。”
钱佳妮忍俊不禁，真情实感：“潇潇，你真好。”
她真的觉得，待在应真潇身边很有安全感，就像浸泡在温水里一样安逸宁静。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出去玩和大部队走散了，和哥哥一起被留在荒郊野岭，又逢风雨交加，被吓得哇哇大哭；哥哥牵着她走进一座小庙，没人常驻，但打扫得干干净净，桌上还有新鲜的供品。
“这是龙女娘娘，鬼不敢进来的。”哥哥指着神龛中的龙女像：“别怕，哥哥给你剥个香蕉好吗？”
然后在那个雨水连绵，雷声大作的下午，兄妹俩安然避在小小的龙女祠中，和慈眉善目的龙女一同分享包里的零食水果，直到家长找来。
应真潇但笑不语。
诶嘿，上次也是我哟：D
到警察局前，应真潇接到了陆雁书的电话，在他开口之前，抢先道：“陆总，钱佳妮就在我身边，已经安抚好了，我们现在去警察局。”
陆雁书：……
“……好的。”他沉稳道，没乱说话：“公司这边已经让梁博去处理了，在系统上给她批了一周假期，你告诉她不用担心，处理好事情，好好休息一阵子。”
随即挂断了电话。
“这么点小事陆总还亲自过问！”钱佳妮感动得眼泪汪汪，直言要给陆总当一辈子走狗，再也不要加班费了。
应真潇严厉批评了这种工贼行为。
“主张加班费是劳动者的合法权利和义务！”她说。
到了警局，警察客气接待了她们。
这件事本来还有说头，但老头把刀掏出来的时候，事情的性质就变了，谁来都不敢和稀泥，检查过现场监控之后，已经把两个人都拘留了。
敢当众掏刀劫持人质，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老不死了，必须重拳出击。
做完笔录，警察说：“我们打算给应小姐申请见义勇为。”
应真潇摇摇头，说不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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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意她已经有两个了。
警察：？
荣誉还有嫌多的？
“反正还是免了吧。”应真潇淡然：“做好事何必留名。”
见义勇为是很好的素材，到时候一波宣传必不可少，问题在于这事怎么宣传？宣传出去让别人看钱佳妮家里的矛盾，看她被人拿刀抵着在地上拖行的惨状？
大可不必，她来这里，就是为了减少对钱佳妮的伤害。
当事人不愿意，警察也不好再说什么，倒是钱佳妮在桌下扯了扯应真潇的衣服。
她转过头。
钱佳妮眼圈红红，无声说“谢谢”。
应真潇于是抛了个wink，逗得钱佳妮破涕为笑。
应真潇又转过头看向警察，问他，能不能起诉钱佳妮嫂子的父母寻衅滋事：“他们此前多次来我同事家闹事，我想已经符合入刑的标准了。”
警察有些犹豫，寻衅滋事是兜底性质的条款，社会舆论上风言风语不少，他们用起来，也比较谨慎：“……为什么不报警处理呢？”
“报了。”钱佳妮说：“我们那边的警察说是家庭内部矛盾，劝我们调解，我们理解警察的意思，但是，但是……”
说着又要哭起来了。
钱佳妮的另一件不幸在于，她敏感多思，共情能力极强，即使遇到和稀泥，也没办法完全把责任推卸给别人——毕竟他家的事情，就是很惨，很复杂，很麻烦。
她嫂子的父母是不是受害者？法律上来讲，是的。
她嫂子的父母和他们是不是亲属？法律上来讲，他们和钱窈确实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哪怕他们从钱窈出生，一眼都没来看过，只是想吃她妈妈的人血馒头。
所以，哪怕他们拿着慢放的视频，到处嚷嚷是钱佳妮哥哥先被撞碎的，所以他们有权利继承钱佳妮哥哥婚前的房子，警察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让他们别到处乱讲，要告去法院。
其他的，他们也爱莫能助。
钱佳妮能理解这种为难，所以她很难去怪别人，只好把这些委屈内化成对自己的攻击。
应真潇拍了拍她的背，抬眸对警察说：“钱家之前报警的记录应该是有的，你们可以去找找，结合今天的事情，我认为已经构成寻衅滋事了，请你们依法行事。”
“否则，我们不排除使用包括提起行政诉讼在内的一切救济手段，维护我们的权利。”
警察忙说：“不至于，不至于。但是立不立案，我们现在确实确定不了，这样，你把联系方式留下，后续我们持续沟通好吗？”
他信誓旦旦，说一定会依法行事。
应真潇便让钱佳妮留下联系方式，拉着她离开了警察局。
“谢谢你潇潇。”钱佳妮连连道谢：“你真是太厉害了，专业那么强，连法律都知道这么多，今天要不是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术业有专攻，钱佳妮这几年为了她哥的案子，被迫学了不少法律知识，但到底还是涉猎不深，一提到法律、诉讼什么的，底气不足。
“随便学学，反正技多不压身。”应真潇顿了顿，又说：“妮妮，带我去你家探望一下窈窈，可以吗？”
凡间的事情解决了，她现在最在意的是
——医院都还没出结果，钱佳妮嫂子的家人，为什么会言之凿凿，让他们“等着给钱窈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