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岫心里轰然一沉。
抿了抿唇,提裙正要跪下,却听得一声嗔语,顿感如释重负。
“谛月,不得无礼。”
眸光越过李谛月,便见她身后一张和婉的杏脸,弯弯柳眉,浅浅酒窝。岁月的佛尘轻轻扫过,也不曾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这哪里像四十的皇后,分明是二十的女孩儿。
程云岫僵着动作,又看呆了。她自小在师父的羽翼下长大,隐居乡野,的确没怎么见过世面。
皇后轻招招手,朱唇又启,嗓音泠泠如山泉:“岫儿,莫要多礼,来本宫这儿。”
她说什么?岫儿?
程云岫虽不服尊卑,但也不敢不循礼。
她并未就此顺竿爬,而是落膝稽首,行了个跪拜礼,恭恭敬敬道:“民女见过皇后殿下,见过公主殿下。”
她直起身子,小心看向李谛月:“民女不识礼数,方才冲撞了公主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看来你只是呆俗,还不至于不知天高地厚。”
李谛月挥袖转身进殿,皇后忙示意秦尚宫领程云岫过来。
正殿内,绿釉鹤擎博山熏炉中飘出缕缕白雾,蔼烟绕梁,暗香浮动。
程云岫生怕磕碰坏了什么名贵器物,头顶悬梁似的,秉着一个十九年来从未用过的坐姿,束手缩脚,低眉敛首,后背却绷得直挺挺像根紧弦。
“我这女儿平日里张狂惯了,岫儿莫要同她计较。”
一旁的李谛月凤眸轻垂,淡淡呷口清茶。
程云岫却止不住地指尖打颤儿,带起手中茶汤层层涟漪,“民女不敢。”
一旁的侍女一边剥着蜜橘,皇后一边将剥好的橘瓣往诚惶诚恐的程云岫面前放。
“你这孩子,拘谨什么?跟到了自家一样的。我同你师父啊,可是四十年的至交。虽说她归隐二十载,我入宫二十载,可我们的书信往来从未断过。”
“她在信上,同我说了许多你小时候的事呢。那我可不就是看着你长大的姨妈了?”
“娘娘折煞我了……”程云岫汗颜笑笑,又疑惑问道:“可是为何,师父从未同我提及过您?”
皇后听了这话,眉眼间略有些愁容,“她的脾性古怪得很,我认识她四十年,也摸不透。谁知道她呢?”
这话语气嗔怪,与其说是对着程云岫说话,倒更像是在埋怨那个已二十年不见的故人。
“娘娘,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程云岫胸中懊恼,后悔说错了话,轻声探问道。
世上有谁希望听到,自己牵肠挂肚的好友却一点不想着自己呢?
皇后轻轻摇头,又温笑道:“岫儿,你进京这几日,可还习惯?我原想着收你做义女,让你住到宫里来。可如今我瞧你和你师父是一个样儿的,定不喜宫中处处拘束……”
岫儿。
从前只有师父会这般唤她。
师父也许是一颗巨树,永不枯朽,即便如今倒下去,余荫也能庇护她半生。
程云岫恍然有些伤神,可是师父告诉过她,不要为离开和死去的人伤心。
“岫儿?”
程云岫回过神来,“娘娘方才说什么?”
“不识好歹,母后说话你也敢走神,不想活了?”李谛月坐在一旁,恐吓人的话张口就来。
“月儿!”
被怒嗔一声,她转眸瞥向一旁,还是那副狂狷的姿态,只是不再张嘴说话。
皇后警告李谛月一眼,便执着程云岫手道:“岫儿,你可带了你师父的什么遗物没有?”
“有的,不过我没想到娘娘您要,还在寺里收着呢。”
“无妨,下次给我带来瞧一瞧。对了,你现如今有什么打算?”
“娘娘,我不想住在慈恩寺了……”
程云岫小心翼翼探问道:“我可以自己在京里租个宅子么?”
“为何呀?”皇后眉间浮起一丝疑惑。
“寺里也很是拘束,我不大喜欢……”
程云岫没敢说得更详细,总不能说自己跟个和尚过不去,自己的牛不能屈居马厩吧。
“得寸进尺,贪心小民。”李谛月又开口道,语气似刀剑刮擦。
皇后也懒得训她了,忙安抚似的拍拍程云岫的手,笑道:“租个宅子像什么话?这样,你再委屈几日,我派人为你寻办个好府邸。你到时候直接住进去,也安心。”
“这……无功不受禄,云岫若接下这样大的好处,只怕不能心安。”
这自然是句客套话。
程云岫心虚地笑笑。
“什么胡话?好生受着。我看到你,便仿佛看到我那老朋友,就当她托孤给我了,我白捡个女儿!”皇后笑眯了眼,露出一排贝齿。
“云岫多谢娘娘。”
皇后娘娘真是好人。
程云岫心想,嘴角止不住笑意,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日头高升后,一肚子的茶水点心,程云岫退出偏殿之前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李谛月在身后叫住她:“程画师,走之前,为本宫画幅画像吧。”
程云岫一时微愣,娘娘不在,谁知她又要怎么刁难自己?
“怎么,堂堂画圣之徒……”
“民女遵命,还请公主吩咐纸墨来。”
程云岫蓦地转身,屈膝行了个礼,神色坚定,瞧起来很有底气。
李谛月被打断居然不恼,抿唇轻笑,朝身后站着的长音投去一个眼神。
不一会儿,便有六七宫女端着东西次第排开。
程云岫信手将画帛在案上滚开来,微伏低上身,手边调磨十几个瓷碟的彩墨,不时抬眼观详李谛月。
笔尖蘸墨,晕开一点赤红。
细笔划过,勾出劲韧曲线。
殿内僻静无声,只余袖角与画帛摩擦的簌簌声。
“殿下。”
画毕,程云岫搁笔,福身行礼,挺直脊背,扭了扭酸痛的手腕。
李谛月移步至案前。
“果然丹青妙手。”她唇角扬起恣肆的笑,一双凤眼也生动起来。
“长音,去取上月高画师所作之画来。”
长音听命去取,把殿内宫女也都传走。
空荡殿内只余二人。
李谛月转头看向程云岫,目光如炬,“时辰尚早,程画师不妨同我讲讲这画中之意?”
“是。”
程云岫指尖在画上描摹着什么,清亮的眸子华光烁动,语气珍重: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画记实,也传意。民女今日为公主作画像,求的是一个传神写照,形神兼备。公主是怎样一个人,音容笑貌,性情心志,画箔之上皆可描摹。”
“我见公主英姿傲骨,凛凛威仪,是心怀大志,可顶天立地之人。家师生前屡次教导我,丹青手,为的不过是一个‘真’字,我如今只是把自己所见的您,如实画出来罢了。”
程云岫掷地有声,声音在殿内久久回响。
二人对面而立,相视而笑。
“说得好。本宫入画无数,唯有你,画出了本宫真正的模样。”
长音已取来了一幅画,同程云岫所作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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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三人目光皆落至此,画上分明是两种模样,两个人。
一幅是最多见的仕女图,色调清丽,笔触柔和。画上仕女婉转动人,柔弱无骨,不论形神,哪里有半分李谛月的模样?
而另一幅,浓墨重彩却又工笔细致,画中女子栩栩如生,与李谛月真身极为相似。端坐椅内,手持墨金折扇。凤眼斜飞,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一切,颇有……君王之气。
三人面面相觑,心知肚明,无人出一言。
这在礼法纲常看来,是僭越,是大不敬。
李谛月轻启朱唇,扬眉沉声道:“我素来与常人不同,是有些离经叛道在身上的,我这个人已是不合时宜。他们自然觉得,我这份不合时宜,不该落到画帛上,留传于世。”
“无人似你这般画我。你作出这画,就不怕世人口诛笔伐,容不得你?”
程云岫眸色坦荡,“民女只是如实照画,公主自身尚无所畏惧,民女一介执笔的丹青手,又有何可惧?”
李谛月勾起唇角,捏住那副与她毫无相干的仕女图,画角皱出一脉横纵山峰。
她扬高手,红烛火苗上蹿,舔舐仕女堆叠裙角。
火势大起来,长音怕烫着她,便接过自己手来细细地烧。
案角落下细屑的灰白余烬,李谛月蓦地朝程云岫开口道:“多谢你赠画,本宫也送你一句忠告吧——下次别再这样穿了。”
程云岫低头看看自己装扮,想起她见自己第一句话,说的便是“俗不可耐”。
“很难看么?”
“很难看。”李谛月不禁笑道:“太不适合你了。”
……
出宫时已是申时二刻。
西街上热闹极,程云岫掀开帘子,眼前走马灯似的飘过街边光景。
簪娘摊面琳琅满目的花样儿,戏楼咿咿呀呀的婉转唱曲,点心铺子暖意满盈的米香果香。顽劣少年打马游街,惊了路边卖菜吆喝的阿婶;簪花女郎踏青归来,手挽手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雀鸟。
程云岫大饱眼福,缓缓地放下帘子,收了目光。
马车外的喧闹声却忽地变了调。
“去去去!别赖这儿!”
“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冒充侯爷千金!”
“听不懂?还不快滚!”
感受到车外人群攒动,有人受欺,程云岫又倏地卷起帘子。
只见一群人围着个女子,“叶府”乌木牌匾下,两个小厮装扮的凶横地挥手赶人。
是她。
耀眼的胡旋裙,麦色的肌肤,肩头还立着一只墨色的鹰,不是那日的胡姬又是谁?
程云岫让车夫停下,跳下了马车,便要挤进人堆里。
近了去看,才发现胡姬并非在受欺负。
她叉着腰,横眉竖眼,大声说着一些程云岫听不懂的话,像是在骂什么很难听的话。
程云岫走过去,拍拍她肩头。
然而下一瞬。
“啁——”
一道尖利的声音刺破长空。
鹰爪飞离肩头,幼鹰扑棱展翅。
人群惊慌后退。
程云岫被猛地掸开,两耳刺痛,阵阵嗡鸣。
“阿苍!”
胡姬大喝一声,眼疾手快托住程云岫欲倾倒的后腰。
“你没事吧。”
阿苍飞旋半圈,又落回胡姬肩头,似乎歉疚地戳戳胸前漆羽。
“阿苍是怕我危险,无意伤到你……”
程云岫紧紧皱着眉,耳畔嗡鸣声混着胡姬担忧的询问和人群的嘈杂,震起酥麻的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