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撩佛子掉马后竟强要赘我》
1. 第 1 章
五月,恶月。
天裂地动,大旱飞雪。
程云岫扑在自己的小青牛身上,脚下鲜血顺着殿前长阶蜿蜒成河。
“折雪,别睡……折雪……”
名唤折雪的青牛奄奄一息,缓缓合上了眼皮。
婆娑碎雪落在它瘪下去的肚皮上,落在程云岫颤簌的睫羽上,落在万顷琉璃碧瓦上,最后落了漫天,满地。
“节哀。”
女子赤黑锦履踩着血河而来,声音严寒。
程云岫抬眼,隔着一层泪,一幕雪,模糊中,又见那张俊昳无双的脸,凛凛威仪,美得雌雄莫辨。
她颤颤地开口:“公主殿下果真凉薄。”
“怎么,要本宫为一头牲畜陪葬吗?”
“民女不敢。”
女子唇角扬起狂狷的弧度:“瞧瞧,今日这般景象,二十年前早已发生过。你的这二十年光阴,本就是逆天夺命多出来的。如今,该是折雪替了你的命。”
话语如生了锈的顿刀子般轰然劈来,狠狠地砸在心头肉上,却切割不开。
“你说是吗?危凤命主——程、云、岫。”
程云岫的心咯噔往下一沉,恍然了悟,她愣了片刻,随即放肆地笑起来,“是么?究竟是折雪替我去死,还是……我替您挡了命?”
女子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话,愕然一阵,转而却又笑了,语气比之天穹裂痕还要煞上几分,“真真假假,还重要吗?那龙椅,我坐得。玉玺,我拿得。你这个替死鬼,我也讨得!”
“公主殿下,放过我吧……”
程云岫意识变得朦胧,恍惚间,时间开始回转倒流。
雪花上涌成云,鸣蝉嚣嚣归蛹。
刀一次次回鞘,墨一次次离纸。
京城的草才绿。
她还是个天真率性的小小画师。
……
“好困——”
一只青牛悠哉游哉嚼着嘴,背上驮个青衫女子,蹄子踢踢哒哒地往前踩。
牛颈上挂了只破灯笼,风灌进去,灯芯火烛扑朔,隐约照着前路。
“吁吁吁,折雪,你怎么就不能像马儿一样快呢?”
程云岫肩上背个褡裢袋,腰间别柄长剑,手里拎个酒壶,跨坐牛背上,两腿踢踢牛肚。
“牛蹄子能不能快些?照这样子,到京城都猴年马月了。”
她抬手咕咚一大口酒,酒液顺着长颈灌入衣中,凉得一激灵。
“好酒穿肠过,痛快!”
程云岫醉眼迷离,笑得不羁,抬袖一抹嘴,顺势将见底的酒壶抛却路边,扬声高喊道:
“折雪!驾——”
幻想中蹄闲三寻带起的疾风没有吹来。
折雪不理她,甩甩牛头,颤颤牛睫,蹄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慢踩。
程云岫轻拍拍它,“好嘛——你这死牛!都敢骑到我头上来了。”
“你觉得累,我也不想进京的。没办法,死了师父便没了家,不出世卖画,哪里来的银子养你?”
她叹口气,又展颜笑道:“京中的贵人,给的价可是很高的!还好师父生前名震天下,我可是她亲徒儿,靠她名声混饭吃……不要紧的吧?”
“她老人家黄泉之下,肯定也希望我过的好,是不是?”
“哞——”
折雪低叫一声,表示赞同。
程云岫满意地点点头,深吸口气。夜风裹着竹的清香,贯入体内,沁人肺腑,舒爽得整个人都飘飘欲仙。
却忽地鼻腔一顿,她瞬间机警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
怎的有鼓血腥味儿?
刺鼻的、黏重的,在低空浮动。
秀眉拧起,心下一惊。
“不好!”
话出口的瞬间,折雪不受控制地癫狂起来。
“哞——”喊叫声撕心裂肺。
眼瞧着要往后倒去,程云岫双腿死死夹紧,奋力往前一挣!
“折雪!”
灯笼滚地。
折雪四蹄乱甩,跳得丈高,好像要将人狠狠砸下来。
尘飞叶卷,皮似浪抖。
脚下地面震三震。
程云岫咬紧牙关,翻身跃下。
扫腿、跪膝,溅起一圈尘泥。
牛颈被紧紧抱住。
“折雪!”
身子剧烈摇摆,程云岫乱了发髻。
“没事了!没事了……”
怀里动静渐渐小下来,折雪喘着气,漆黑眼睛湿漉。
程云岫伸掌轻抚,“没事了。”
她这才去检查,手摸到前蹄,湿湿的。看不清,只好凑近闻。
腥的,是血。
程云岫眉头紧蹙,心里直打鼓。
折雪有伤,也顾不得其他了。
“滋啦”一声,她撕下一块裙边,给折雪包好伤口,又摸摸它,“没事的,不怕。”
折雪卧下,低低地哀鸣。
她起身,环顾四周。
一道冷光掠过,程云岫定睛走近去看。
只见方才走过的泥地中,一拳长的断刃破土而出,锋锐如新。
分明是人有意为之。
血腥味还久久不散。
她后背汗湿,蹲下将断刃拔出。
一张纸钱从路边林中飘来,落在她手上,沾染了血。
指尖去摸,尚还温热。
程云岫心下一紧,猛地甩头望去。
起身,腰上利剑出鞘在手。
无声走过去,全身紧绷。
却在看清后,瞬间瞠大了眸子。
林子深处,婆娑竹下。
僧人,死尸,纸钱。
黄土,白袍,朱血。
那僧人缓缓回过头,脸上溅着血,胸前殷红一大片。
他生得冷俊至极,眸子狭长,目光幽深。望进去,仿佛极北之境的千年寒渊,落进冰窟,往下沉,却怎么都没有尽头。
“你杀了人。”
程云岫屏息,微眯起眼。
纷纷纸钱飞扬在两人之间。
黄土半掩急剧失温的尸体。
墨影沙沙,风声肃肃。
程云岫手中一紧,飞步上前。
剑刃越上僧人脖颈。
滚动的喉结泛着冷光。
四目相对。
“我可以让你死。”
程云岫冷冷开口道。
对面人无动于衷,薄唇苍白,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神色却无半分恐惧,尽是衅意。
顷刻间狂风大作,月光隐没,乌云滚滚。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程云岫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可她有把握——此人已在她剑下,且受了重伤。
“轰——”
天光乍起,雷鞭如银龙腾踊出天涯地线,一条条自西而东蜿蜒劈开,生生将墨空打碎。
“轰——”
雷霆万钧,响彻云霄。
鸟兽四散,竹海狂啸。
程云岫眸光凛冽,剑刃狠狠抵在对面颈上,列缺顺亮瞬息,几道寒芒掠过男子锋利颌角,飞快不见踪影。
风片卷地,吹起,两人衣袂缠飞。
“你是何人?”
程云岫紧逼,冷不丁开口问。
“不便告知。”
对面不露声色,回答干脆。
“出家人慈悲为怀。”
“在下只算半个。”
“故弄玄虚。我不傻。”
“在下也略有手段。”
“我可记住这张脸了。”
“您最好当作什么也不曾见。”
“怕我?”程云岫挑眉。
“厚颜。”对面人冷笑。
“想灭口?”
“自然。”
程云岫勾起唇角,别开剑往后退,一步,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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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站定,摊手,悠悠开口:
“我现下便放开你。怎么样?要杀我吗?”
“隆——”
又是一声雷鸣,程云岫周身猛然大亮一瞬,照见她眸子,清亮无邪。
天光极快掐灭了,登时一切又暗下来。
她静静含笑,“不敢吗?”
“你知道我做不到。”
那人败下阵来,垂下眼帘,笑得惨淡,“说吧,怎么才能放过我。”
“你埋的断刃伤了我的牛。”
程云岫脆声道:“十两银子。”
那人嗤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抛给程云岫。
轰雷电掣。
借着一息天光,程云岫抄手接过银子,也看清他面目。
“笑什么?你有更多?不如我反个悔,一百两如何?”
对面噤声片刻,声音忽然虚弱:“姑娘,在下并非恶人,今日杀戮,实乃此人现世报。”
程云岫拧眉,心里疑惑,方才还嚣张呢,这就卖起惨来了?
“在下伤势严重,可否烦请姑娘去寻些药来?”
“不可。”
程云岫冷冷道,“我还没善良到要不辞辛劳帮一个凶犯。今日我只当没看见,但其余的,你好自为之。”
她悠悠转身离去,朝身后挥挥手,头也不回顽笑道:
“后会无期了哦。”
那人再没了声音。
牵着折雪慢慢走出林子时,天上降下来瓢泼大雨。
反正湿透了,也没处避雨,程云岫干脆就慢慢走着。
“折雪啊,你刚才是没看见,我按,师父教的,可耍了,好一通威风,还赚到了,十两银子。”
雨水顺着头顶流进嘴里,眼都睁不开,话也含糊不清,她还唔唔说着,几字一顿,一边说,一边往外吐水。
“我若是,表现的,很害怕,说不定,噗,就真的,被他灭口了。”
“这把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噗,就是,不一样,真爽!不过,咱是好人,可不会随便,呸,去威胁,人家,对不对?”
折雪虽伤的不算重,但还是有气无力,只能弱弱地点头。
“忒!”她用力吐出混进嘴里的碎发,抬手抹了把脸。
“虽说,弄得,这么狼狈,呸,但也算,福祸相依了,十两银子,噗,可不少………等进京了,给你用,最好的药。”
折雪呜呜低鸣。
程云岫抬手摸摸它头顶。
快到城门时,天明雨霁。
经过一夜雨水洗刷的大地,虽尽是泥洼残叶,却只让人觉眼前一片澄明清新。
这是春雨。
城外水木明瑟,东风吹过,草破土、柳吐芽、水荡漪。
耳边尽是鸟鸣,布谷、黄鹂、杜鹃,一齐和着婉转动听的春曲。
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城门口人马稀疏,一个侍卫拦住程云岫。
“站住。”
侍卫面无表情道:“通关文书拿来。”
程云岫掏出皱皱的半干一张黄纸,递过去。
“程云岫?”
侍卫看了,连忙掏出一张画像,举在程云岫一旁,比了比说:“是了没错。”
程云岫不解皱眉,又见侍卫收起画像,两腮一鼓,吹起一道嘹亮哨声。
哨鸣震天刺响,她忙捂起两耳。
不等她做出更多反应,侍卫吐出哨头,正色道:“请跟我们尚宫走一趟。”
走一趟?坏了,这是要来事儿了!
程云岫急忙指着自己,眨巴眨巴眼,刚欲辩驳,却瞧见两队宫装丽人远远地朝她走来,楚楚有致,逶迤浩荡。
这是什么阵仗?!女官?
她登时瞠目结舌,心里擂鼓喧天。
眼瞧着那队女官越来越近,程云岫脚底使劲擦捻地面。
要不……跑吧?
2. 第 2 章
程云岫急得冒烟,心里默喊:
一……二……三……
跑!
猛地转身,脚下生风。
不过几步。
手中缰绳牵扯,她踉跄一下,前扑又后倒。
天!忘记折雪了!
程云岫心如死灰,阖眼,仰起下颌,倒吸口气。
一只素手袭上她肩头。
身子一抖,她立时变脸,回身灿笑。
只见对面是一个削肩瘦腰,精神十足的中年女子,身上着的应是最上等的女官服制。
“尚宫大人?”她弱弱开口,语气试探。
秦尚宫目光如炬,程云岫不敢直视。
“您便是画圣程措之徒,程云岫吧。”
她迟疑点头。
“不必惊慌。皇后殿下与尊师生前交情深厚,听闻您乃她唯一的亲传徒弟,又要上京,故此遣小人前来接应。”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程云岫喜出望外,暗搓搓地雀跃。
是福不是祸,这是有靠山了呀!
“还请您跟我来。”
秦尚宫朝身后投去一个眼神,立即便有人来牵折雪。
上了马车,程云岫正襟危坐,眼神却偷摸四处乱瞟。
“殿下恐您不喜宫中拘束,便委屈您暂住皇家慈恩寺,已特令方丈为您安排一间上佳的禅房。”
秦尚宫不知从何处端出一个檀木镶金匣子,朝她打开来。
“这是为您特制的宫牌,持此令可在大内畅通无阻,您千万看好。”
还有这好事?
程云岫眼睛弯成月牙,笑得一脸不值钱,两手在裙侧擦擦,接过那宝贝匣子。
“尊师仙逝,殿下痛心疾首,奈何行为拘束,故只盼见您一面,好解未亡人思友之苦。”
秦尚宫眸子上下打量,接着笑道:“三日后,小人会派车马前来接您,还望您早做准备。”
程云岫低头看看自己破烂泥泞的衣衫,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
“尚宫大人只管放心,草民定好生准备,沐浴焚香,斋戒三日……”
“不必一口一个大人,称我秦尚宫便可。”
说罢她抬手捋了捋程云岫鬓边乱发,精炼目光也柔和下来。
“我同尊师也是旧相识了。程画师虽形貌不似尊师,神韵气质却与她别无二般。我倒真似又见了她,殿下看到您,定也心生欢喜。”
程云岫盈盈笑着,她知道这种时候并不用说话。
慈恩寺稍作安顿后,她去铺子买回来干净衣衫和用物,仍旧是一袭青衣,去了主寺拜谒住持。
师父教过,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该有的礼数还是要的。
主寺不同于禅房的清雅,而是庄严。大雄宝殿正中,释迦牟尼金像高高盘坐,垂下悲悯的眸。
程云岫轻步进殿,双膝陷入佛前蒲垫,额心叩地。再起身时,双手合十,却一时想不起该请何愿,于是再拜两拜,退了出去。
殿前长阶雨痕未干。
一记晨钟撞碎在琉璃瓦上,青铜音波漫过经幡、薄烟、香鼎,拨起檐角雨铃叮当脆响,吹起老僧帚下碎叶。
现下才过卯时,香客稀少,僧尼皆做早课,整个大慈恩寺更显空寂。
瞧着是见不到什么人了,她荡了一圈便折返回自己的禅房。
穿廊过巷,后堂桃树已结了花苞,程云岫不由得驻足,指尖去触碰。
“阿弥陀佛。”
一缕微弱的老声从身后传来,她蓦然回眸,手中惊颤了桃枝,簌簌落下一串积雨。
只见廊下远远地立着两个僧人,一老一少,正在说话。
那老僧白袍红袈裟,手持九环锡杖,眉须苍白,想来便是方丈了。
那年轻的僧人……
程云岫蹙眉,定睛一看,登时心里一震。
是他。
真是晦气。
“方丈。”
程云岫走过去,双手合十,俯首行了个礼。
方丈转头看她,笑得眉须颤巍巍抖动,“女施主便是程画师吧,那西厢可还合意?老衲未来及亲身拜见,施主勿怪。”
“方丈多礼了,合该小女子先来拜谒您才是。”
程云岫转眸瞥向一旁,方丈立即会意,“此僧乃我座下弟子,法号逝真。”
“逝真法师,见礼了。”
程云岫眸光直逼他,微挑秀眉,暗暗笑着。
“施主。”逝真面不改色,一个眼神都不给,淡淡回了一声。
他同程云岫昨夜所见已大为不同——此刻僧袍洁净不染,额心一点朱砂,本上扬的眉眼此刻低低垂着,眼皮结着一层霜似的,仿若一株月下静绽的昙花,缥缈清寒。
倒还镇定。
程云岫心里冷嗤一声,又浅笑道:“逝真法师近来可安好?应是无病无灾吧?”
他薄唇轻启,一句冷淡无味的话便投石掷地般吐了出来,“自然,贫僧多谢施主关怀。”
好功夫啊,这都不破场。
程云岫又近他半步,“大师夜来睡得可安稳?昨夜……”
逝真眉目轻颤了下,微不可察。
有意思。
程云岫眼光精得很,忍不住勾起唇角,“昨夜小女子梦魇缠身,故欲向您请教一二。”
“梦魇多是因白日忧烦,施主且放宽心,莫理闲事。”
逝真声音淡如寒雾,轻飘又湿重,压得住人,却又让人抓不着。
好一个莫理闲事。
程云岫心里气笑了,却蹙着眉,扮得副楚楚可怜模样,话锋一转——
“逝真法师当真不记得小女子了?”
此话一出,逝真身躯一僵,面上仍不露声色,轻垂的睫羽凝着水一样重。
方丈插话问道:“阿弥陀佛,逝真,你与这位女施主相识?”
“徒儿不识。”
程云岫得意之色都快要浮上眉梢了,却还是佯装叹息说:“许是逝真法师遁入空门已久,已忘了小女子这位红尘中人了。”
方丈扶着长须笑道:“入佛门者,斩断前缘。施主莫怪、莫追才好。”
程云岫低眉敛首应道:“小女子受教了,自不会再追究往昔。”
方丈点点头,便拄着九环锡杖悠然离去。
“贫僧竟不知……何时与施主有过一段尘缘了?”逝真终于开口,语气又恢复了昨夜的冷傲讽毒。
程云岫漫不经心倚上栏杆,眯起眼顽笑道:“你该谢我没有揭穿你。”
“施主收了我的贿银,应履行承诺。”
“我这不是没揭穿吗?”
程云岫从袖里掏出一把梅脯,拣出一个,向上抛,张嘴接住,酸甜的滋味便在舌间绽开。
“贫僧没有闲情逸致陪施主玩这种把戏。”
程云岫不以为意,切了一声,“我若是继续这样,你会在半夜来杀我吗?”
“贫僧也说不准。”
“那算了,不玩儿了,我会当作和你不认识的。”
“本也不识。”
程云岫瘪瘪嘴,又捏起一个挂满白霜的梅脯,抬眉道:“我可不是打不过,只是怕你趁我不备偷袭……”
“贫僧告辞。”
逝真不同她纠缠,走得干净利落。
程云岫朝他背影白一眼,继续悠哉吃着梅脯。
目光漂移间,却恍然瞥见寺后门外的小山山腰,静静立着一座独立的禅房,高大的菩提树从那小院中参天而出,亭亭如盖。
而逝真孤高的背影,正向那儿走去,灰白的僧袍穿梭在一片褐绿矮林中,恍如山间流霭。
程云岫不解挑眉,却也无心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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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
春阳高升又西斜,寺中檐柱拉出长长的影子,马厩的篱笆也染了暮色。
“折雪啊,这些马儿没欺负你吧?慈恩寺只有马厩,可委屈你了。”
“咱傲起来!你是青牛,祖上可是太上老君的坐骑!这些臭马在你面前,算个什么东西?是不是?”
程云岫轰开两旁的马儿,将担子里的嫩草倒在折雪面前。
“快吃,这些可都是新鲜的春草呢。”
一匹枣红色的马儿滚着眼珠,撅着马嘴,将头颅凑过来,程云岫一巴掌甩开它。
“去去去!你自己没人喂干草吗?别抢我家折雪的嫩草!”
枣红马儿“吭哧”一声,转了个身,屁股对着程云岫,尾巴一甩一甩。
程云岫还没见过马屁股,好奇地凑上去。
下一瞬,一股臭烘烘的暖流崩在脸上。
噗——
“哇——好臭!你这死马!”
程云岫连连后跳,两手在身前扇得起风,快出残影。
鼻腔里满是干草混着污水发酵发烂的酸臭味,直冲天灵盖,久久不能平复。
“敢对你姑奶奶放屁!”
她抄起墙角的扁担。
枣红马儿四蹄飞快撤退到角落,还吭哧吭哧地鼻子出气。
程云岫扬起扁担的手顿了顿,想想还是作罢——万一惹上什么麻烦呢?
她压下怒火,丢开扁担,蹲下摸摸折雪。折雪却耷拉着眼皮,恹恹的。
“折雪,怎么不吃啊,不舒服吗?”
摸了摸折雪前蹄,她忧声问道:“是不是伤口疼?”
说罢掏出一个小小的木药罐,指尖挖出一点,给折雪薄薄敷上。
折雪仍是不见一点精气,呜嗡低鸣着,甚至卧下来,几乎完全合上了眼皮。
“折雪别睡,这是怎么了呀?要不要喝水?”
她拧紧秀眉,急忙起身去井边打水。
木桶从井口放下去,盛满后拽着绳子提上来,水撇出来一捧,湿了裙边。
“看不出来吗?它中毒了。”
一道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伴着阵阵铃环碰撞叮呤啷铛。
正是日月同天之时。
程云岫靠着冷下来的半边天,蓦地转身。
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幼鹰,浑身漆黑如发,一双鹰目锐利如箭,鹰爪扒在一位胡姬的肩头。
那胡姬麦色肌肤在夕阳下流淌,融成沙河。额上挂着的五彩玛瑙嵌琉璃璀璨得令人炫目。金赤胡旋裙腰垂下一排流苏银铛,铃铃清脆,好似会永远这么响下去。
她眉目深邃,鼻梁高挺,有一双盛满金霞的琥珀眼睛。透过去,好像就见到了传说中的大漠草原。
程云岫看得怔了,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女子,半晌才回过神来。
“你是说,我的折雪中毒了?”
“你怕不是个傻的,还愣在这里不去寻办法。”
胡姬已牵出了那匹枣红马儿,声音轻飘飘的。“你的青牛我看过了,它蹄上的刀伤,有毒。”
程云岫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大震,山崩地裂。
声音沉甸甸压人,溢出紧咬的牙关,还发着颤。
“狗杀才!”
脚边水桶被猝然踢倒,井水哗地四溅如银雨。
那胡姬似是被吓着了般,身子略后缩,小心张口道:“现下去寻一种叫做商菱草的草药,天亮之前还来得及。”
幼鹰转了下脑袋,尖利的鹰喙陷进胸前漆羽中,戳了戳。
她的声音更弱几分,“只是这商菱草难寻,我方才去后山转了一圈也没找见。”
“多谢姑娘!有缘再报你恩德!”
话未落地,程云岫一阵风似的蹿出了马厩,只剩青衣飘飞的背影,留给怔在原地的胡姬。
3. 第 3 章
“臭和尚!滚出来!”
“砰砰砰!”
薄夜中,一串的巨响,禅房院门震得直欲散架,门上微尘脱壳子似的抖落出来。
“识相滚出来!姑奶奶饶你不死!”
忽地,“啪唧”一声,一个折的薄薄的纸包飞甩过来,掉在程云岫脚下。
下一瞬,禅房里灯火尽灭。
程云岫蹙眉,无语,翻白。
再下一瞬,几枚纸钱蓦地飘来,飞旋禅房上空,飞卷菩提树上空。
最后飞扬她头顶上空。
许是夜风无头绪,纸钱盘旋头顶,久久都不落地。
晦气。
程云岫呼出口气,弯腰拾起纸包。
“这应该便是那商什么草制的解药吧。”她心里还念着折雪,转身便快步离去。
然而尚未走远,身后忽地“嘎吱”一声,院门大大敞开。
她猛然回头,一颗心紧紧拧起。
提步走去,房门虚掩。
朦胧的青衣化在月光中,随着门开淌了一地,漫过逝真葭灰僧袍。
“死了?”
程云岫踮起足尖,轻步移至逝真身旁,指尖送到对面鼻下,微弱的气息拂在指腹。
没死。
她起了坏心思,唇角微挑。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甩在逝真冷玉般的脸上,红掌印瞬间浮出来,明晃晃的。
“让你作恶!”
她又用力搡了搡,确定对面已经不省人事。
许是出于良心,只犹豫片刻,她便两手穿过逝真腋下,一寸寸地将人拖到榻上,扒下外袍。
这才见人伤得不轻。
左肩胛处,鲜血在中衣渗出丝丝缕缕的殷红。
是昨夜留的伤么?
程云岫叹了口气,心中不忍,却又转念一想——怪得很。
这人方才还甩解药给她,怎么这就倒地不醒了?
有人!
她惊觉不好,猝然起身。
塌边窗棂“砰砰”弹跳起来。
“谁!”
紫铜烛台深深嵌进手心。
隔着窗纸,一个黑影从眼前窜过。
她一顿脚,纵身破窗而出。
烛台飞甩出去,数丈距离,翻滚生风。
“扑通”一声闷响,黑影重重栽倒。
“跟姑奶奶比,你还是嫩了些!”
程云岫信步走去,踢踢那瘫在地上的黑影,又揪着后颈领子拎鸡崽似的将人拎起来。
细看才见这人是个着玄色华服的少年,呲牙咧嘴,灰头土脸,却看得出容貌是好的。
少年用力眨眨眼,吐出嘴里的细土,高声大喊:“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装神弄鬼!”程云岫啐骂道:“什么底细?为何伤人?你们之间是何仇怨?全都如实招来!姑奶奶便饶你一命!”
“我……我家是定成侯府叶家。女侠大人,我绝对不是什么杀贼啊……”
“定成侯府?叶家?”
“是……我叫叶得祯,是叶侯幺子。”
这些世家公子,惯会作恶。
程云岫沉下嗓子,故作冷笑,手上力气加重几分,“是又怎么样?我一样可以让你悄无声息地死了。”
叶得祯吓得忙抱住程云岫腿,埋下脸,扯着泪花哭嚎道:“女侠大人,我真的没有作恶啊,我只是来找他玩儿,谁知道他突然就倒地不起啊——”
“放过我吧女侠大人——”
这人怕不是个傻子。
程云岫拧着眉,面露鄙夷之色,嫌弃地蹬蹬腿,却怎么都挣不出来。干脆松了手,伸出另一只脚,用力一踢,脏兮兮的少年便被掀翻在地上,四脚朝天。
“那你说个仔细来,我听罢,若觉得有理,便放过你。”
叶得祯抽抽噎噎地,抬起一双湿漉漉的星眸,仰头看程云岫道:“我爹的一个近身侍卫,也算是我兄长一般的人了。昨日在京郊不见了踪影,我原想邀他同我一起找找……他只知打坐诵经,不理会我。”
“正拉扯之时,便听见姑娘你拍门怒骂,他扔出个纸包便倒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那你跑什么?装神弄鬼干什么?”
少年一下子红了脸,支吾起来,“我怕被发现,蹲大狱……”
程云岫卸下了防备,无奈笑笑,“那你就不怕他死了?”
少年急忙解释:“我什么也没干,他怎么会死?何况若不是有人来了,我定是要救治他的……”
“还不是你力气太大,弄伤他了。我说小孩,他是个和尚,你来烦他作甚?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已经十七了,不小了……”
程云岫不想听他废话,瞪着眼挥起结实的拳头。
叶得祯忙小鸡似的缩起身子,委屈道:“说起来,他与我家算是有仇的,可是我……”
“两位施主。”
一道清冷的嗓音兀地飘来,掐断了少年的供述。
程云岫转头望去,“逝真法师,这么快便醒了?”
“方才旧伤牵扯,一时失了意识,并无大碍。”
“这个人,你说怎么处置才好呢?”
程云岫又踢踢地上的人,少年一声痛呼出口。
“叶公子没有恶意,自行离开便是。”
“是吧是吧,他都这么说了。女侠大人,快放了小的吧!”
程云岫不置可否,当真退了几步,转头又看向立于屋内窗边的逝真。那鲜红的巴掌印与冷若冰霜的神色相配起来,莫名有几分可喜。
她挑挑眉,邪笑道:“那么,你,我要怎么处置才好呢?”
“程施主此话何意?莫非当自己是判官了?”
叶得祯好似忽然发现了什么,探头道:“唉?你们什么情况啊?”
逝真忙沉声堵他道:“叶公子请回吧,一身狼狈还有心顾及其他么?”
叶得祯亮着星眸笑了,“嗐,我就知道你对我还是不忍心。”
“……”
逝真闭目,深深沉气。
程云岫也听不下去,想着把这个麻烦甩掉,便伸出腿又踹他一脚,“还不快滚!”
叶得祯吃痛一声,悻悻爬起来。
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程云岫又恶狠狠喊道:“回了家怎么交代,自己心里清楚。敢告状……你就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
叶得祯吓得一哆嗦,双手合十,转头躬身一拜,声音弱弱地泄了气:“女侠放宽心,小的绝不敢。”
等他走远了,便听得逝真冷笑道:“程施主这狐假虎威的招式,用起来还真是得心应手。”
程云岫闻言转身,不甘示弱地衅言道:“逝真法师,也该我们算一算账了。”
她逆着月光,走近两步,周身一层淡淡的银辉,清亮的眸子盈盈笑着,语气却颇为锐利,“我现下不同你狐假虎威,你也别同我含糊卖乖。”
“你昨夜杀害那人,是叶家的人,你同定成侯,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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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真不予回答,“程画师何必多管闲事,当心惹火烧身。”
“我好奇啊。看你开什么价,用财宝来移走我的注意咯。况且,我的折雪,不仅受了伤,还中了毒……”
逝真再次闭目,深深沉气。
他转身拿了一个金锭,静静放在窗台,金光照得程云岫眸色都亮了几分。
“程画师,自今夜之后,你我二人,只当从未见过。一而再地违背诺言,为人不诚,可是会自食恶果的。”
程云岫也不装腔了,一把抄过金子,喜上眉梢,四指立掌,斩钉截铁道:“你放心,我发誓,今后再不会拿此事来威胁戏弄你。若有违背,教我失了自由,一世发不得财!”
瞧她见钱眼开的模样,逝真唇角扯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哟,冷秃驴还会笑啊?”
脱口而出一句玩笑话,窗中人咯噔一下拉下脸,好看的眉宇结了霜一般,“施主无礼了。”
切。程云岫瘪瘪嘴睨他一眼,转身便走,嘴里还小声絮叨:“也不是谁都值得我以礼相待的。”
“对了。”
程云岫蓦地回头,在菩提树下促狭着眼顽笑,挑衅似地指尖戳戳自己右颊。
逝真不解蹙眉,长指也缓缓抚上自己红肿的脸侧。
“嘶——”
“怪不得我啊!”她丢下一句话,旋即脚下生风蹿离此地。
回到马厩时,那胡姬已不见了去处,折雪却瞧着精神好了些。用过药后,很快便好全了。
三轮的日升月落,慈恩寺里的桃树花苞舒展开轻柔的花瓣,夭夭灼灼。
京城不知何时换了数百份张贴的告示。
有言画圣之徒来京居慈恩寺,可下贴子上门作画的;有言定成侯府家仆失踪,悬赏寻人的;有言召安公主婚事将定,开府在即,天下大喜的。
程云岫换上一身稍显端庄贵重的打扮。青碧攒珠云纹湖锦对襟长衫,烟粉漂染天丝襦裙,略施薄黛,衬得她原本丰秀的容貌更为出挑,却有说不出的怪异。
车驾轮毂缓缓移至皇城紫德门角下,入目便是清一色的朱墙碧瓦,大到没有尽头般。数不清迈过几百道门槛,程云岫心都倦了,才终于来到皇后所居坤宁宫前。
“程画师不必紧张,随心便好,殿下十分的宅心仁厚,和善可亲,合宫上下无一人不赞呢。”秦尚宫拉着她两手,眉眼温柔。
程云岫重重点头,笑着应了声“嗯”,便踩上了台阶。
“秦尚宫,怎的带了个俗不可耐的小丫头进宫?这便是母后宫里的规矩吗?”
一道冷沉的女声从上方传来,落在头顶,把个程云岫砸得头晕眼花,身子似有千斤重,脚步沉在原地。
“公主殿下,此人乃程画师,是皇后殿下宣召,并非小人自作主张。”
身旁的秦尚宫拂了个礼,不卑不亢答道。
见她如此,程云岫也有了几分底气,遂抬起头,望向殿阶之上。
“日升月恒”漆金匾额之下,立着个气势傲人的女子。
一袭赤黑庄重的宫装,繁复的织金墨锦大袖往上,却是一张极年轻的脸。朱唇高髻,骨骼清朗,额下一双凤眼斜飞,大有睥睨天下的神态,美得雌雄莫辨。
程云岫蹙眉,只觉殿上那位公主殿下,极陌生,又极熟悉。
上头那位公主殿下对上她的目光,凛凛威仪不露怒色,却仿佛有紧仄狂风扑面卷来。
程云岫打了个哆嗦。
“见到本公主,为何不跪?”
4. 第 4 章
程云岫心里轰然一沉。
抿了抿唇,提裙正要跪下,却听得一声嗔语,顿感如释重负。
“谛月,不得无礼。”
眸光越过李谛月,便见她身后一张和婉的杏脸,弯弯柳眉,浅浅酒窝。岁月的佛尘轻轻扫过,也不曾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这哪里像四十的皇后,分明是二十的女孩儿。
程云岫僵着动作,又看呆了。她自小在师父的羽翼下长大,隐居乡野,的确没怎么见过世面。
皇后轻招招手,朱唇又启,嗓音泠泠如山泉:“岫儿,莫要多礼,来本宫这儿。”
她说什么?岫儿?
程云岫虽不服尊卑,但也不敢不循礼。
她并未就此顺竿爬,而是落膝稽首,行了个跪拜礼,恭恭敬敬道:“民女见过皇后殿下,见过公主殿下。”
她直起身子,小心看向李谛月:“民女不识礼数,方才冲撞了公主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看来你只是呆俗,还不至于不知天高地厚。”
李谛月挥袖转身进殿,皇后忙示意秦尚宫领程云岫过来。
正殿内,绿釉鹤擎博山熏炉中飘出缕缕白雾,蔼烟绕梁,暗香浮动。
程云岫生怕磕碰坏了什么名贵器物,头顶悬梁似的,秉着一个十九年来从未用过的坐姿,束手缩脚,低眉敛首,后背却绷得直挺挺像根紧弦。
“我这女儿平日里张狂惯了,岫儿莫要同她计较。”
一旁的李谛月凤眸轻垂,淡淡呷口清茶。
程云岫却止不住地指尖打颤儿,带起手中茶汤层层涟漪,“民女不敢。”
一旁的侍女一边剥着蜜橘,皇后一边将剥好的橘瓣往诚惶诚恐的程云岫面前放。
“你这孩子,拘谨什么?跟到了自家一样的。我同你师父啊,可是四十年的至交。虽说她归隐二十载,我入宫二十载,可我们的书信往来从未断过。”
“她在信上,同我说了许多你小时候的事呢。那我可不就是看着你长大的姨妈了?”
“娘娘折煞我了……”程云岫汗颜笑笑,又疑惑问道:“可是为何,师父从未同我提及过您?”
皇后听了这话,眉眼间略有些愁容,“她的脾性古怪得很,我认识她四十年,也摸不透。谁知道她呢?”
这话语气嗔怪,与其说是对着程云岫说话,倒更像是在埋怨那个已二十年不见的故人。
“娘娘,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程云岫胸中懊恼,后悔说错了话,轻声探问道。
世上有谁希望听到,自己牵肠挂肚的好友却一点不想着自己呢?
皇后轻轻摇头,又温笑道:“岫儿,你进京这几日,可还习惯?我原想着收你做义女,让你住到宫里来。可如今我瞧你和你师父是一个样儿的,定不喜宫中处处拘束……”
岫儿。
从前只有师父会这般唤她。
师父也许是一颗巨树,永不枯朽,即便如今倒下去,余荫也能庇护她半生。
程云岫恍然有些伤神,可是师父告诉过她,不要为离开和死去的人伤心。
“岫儿?”
程云岫回过神来,“娘娘方才说什么?”
“不识好歹,母后说话你也敢走神,不想活了?”李谛月坐在一旁,恐吓人的话张口就来。
“月儿!”
被怒嗔一声,她转眸瞥向一旁,还是那副狂狷的姿态,只是不再张嘴说话。
皇后警告李谛月一眼,便执着程云岫手道:“岫儿,你可带了你师父的什么遗物没有?”
“有的,不过我没想到娘娘您要,还在寺里收着呢。”
“无妨,下次给我带来瞧一瞧。对了,你现如今有什么打算?”
“娘娘,我不想住在慈恩寺了……”
程云岫小心翼翼探问道:“我可以自己在京里租个宅子么?”
“为何呀?”皇后眉间浮起一丝疑惑。
“寺里也很是拘束,我不大喜欢……”
程云岫没敢说得更详细,总不能说自己跟个和尚过不去,自己的牛不能屈居马厩吧。
“得寸进尺,贪心小民。”李谛月又开口道,语气似刀剑刮擦。
皇后也懒得训她了,忙安抚似的拍拍程云岫的手,笑道:“租个宅子像什么话?这样,你再委屈几日,我派人为你寻办个好府邸。你到时候直接住进去,也安心。”
“这……无功不受禄,云岫若接下这样大的好处,只怕不能心安。”
这自然是句客套话。
程云岫心虚地笑笑。
“什么胡话?好生受着。我看到你,便仿佛看到我那老朋友,就当她托孤给我了,我白捡个女儿!”皇后笑眯了眼,露出一排贝齿。
“云岫多谢娘娘。”
皇后娘娘真是好人。
程云岫心想,嘴角止不住笑意,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日头高升后,一肚子的茶水点心,程云岫退出偏殿之前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李谛月在身后叫住她:“程画师,走之前,为本宫画幅画像吧。”
程云岫一时微愣,娘娘不在,谁知她又要怎么刁难自己?
“怎么,堂堂画圣之徒……”
“民女遵命,还请公主吩咐纸墨来。”
程云岫蓦地转身,屈膝行了个礼,神色坚定,瞧起来很有底气。
李谛月被打断居然不恼,抿唇轻笑,朝身后站着的长音投去一个眼神。
不一会儿,便有六七宫女端着东西次第排开。
程云岫信手将画帛在案上滚开来,微伏低上身,手边调磨十几个瓷碟的彩墨,不时抬眼观详李谛月。
笔尖蘸墨,晕开一点赤红。
细笔划过,勾出劲韧曲线。
殿内僻静无声,只余袖角与画帛摩擦的簌簌声。
“殿下。”
画毕,程云岫搁笔,福身行礼,挺直脊背,扭了扭酸痛的手腕。
李谛月移步至案前。
“果然丹青妙手。”她唇角扬起恣肆的笑,一双凤眼也生动起来。
“长音,去取上月高画师所作之画来。”
长音听命去取,把殿内宫女也都传走。
空荡殿内只余二人。
李谛月转头看向程云岫,目光如炬,“时辰尚早,程画师不妨同我讲讲这画中之意?”
“是。”
程云岫指尖在画上描摹着什么,清亮的眸子华光烁动,语气珍重: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画记实,也传意。民女今日为公主作画像,求的是一个传神写照,形神兼备。公主是怎样一个人,音容笑貌,性情心志,画箔之上皆可描摹。”
“我见公主英姿傲骨,凛凛威仪,是心怀大志,可顶天立地之人。家师生前屡次教导我,丹青手,为的不过是一个‘真’字,我如今只是把自己所见的您,如实画出来罢了。”
程云岫掷地有声,声音在殿内久久回响。
二人对面而立,相视而笑。
“说得好。本宫入画无数,唯有你,画出了本宫真正的模样。”
长音已取来了一幅画,同程云岫所作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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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三人目光皆落至此,画上分明是两种模样,两个人。
一幅是最多见的仕女图,色调清丽,笔触柔和。画上仕女婉转动人,柔弱无骨,不论形神,哪里有半分李谛月的模样?
而另一幅,浓墨重彩却又工笔细致,画中女子栩栩如生,与李谛月真身极为相似。端坐椅内,手持墨金折扇。凤眼斜飞,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一切,颇有……君王之气。
三人面面相觑,心知肚明,无人出一言。
这在礼法纲常看来,是僭越,是大不敬。
李谛月轻启朱唇,扬眉沉声道:“我素来与常人不同,是有些离经叛道在身上的,我这个人已是不合时宜。他们自然觉得,我这份不合时宜,不该落到画帛上,留传于世。”
“无人似你这般画我。你作出这画,就不怕世人口诛笔伐,容不得你?”
程云岫眸色坦荡,“民女只是如实照画,公主自身尚无所畏惧,民女一介执笔的丹青手,又有何可惧?”
李谛月勾起唇角,捏住那副与她毫无相干的仕女图,画角皱出一脉横纵山峰。
她扬高手,红烛火苗上蹿,舔舐仕女堆叠裙角。
火势大起来,长音怕烫着她,便接过自己手来细细地烧。
案角落下细屑的灰白余烬,李谛月蓦地朝程云岫开口道:“多谢你赠画,本宫也送你一句忠告吧——下次别再这样穿了。”
程云岫低头看看自己装扮,想起她见自己第一句话,说的便是“俗不可耐”。
“很难看么?”
“很难看。”李谛月不禁笑道:“太不适合你了。”
……
出宫时已是申时二刻。
西街上热闹极,程云岫掀开帘子,眼前走马灯似的飘过街边光景。
簪娘摊面琳琅满目的花样儿,戏楼咿咿呀呀的婉转唱曲,点心铺子暖意满盈的米香果香。顽劣少年打马游街,惊了路边卖菜吆喝的阿婶;簪花女郎踏青归来,手挽手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雀鸟。
程云岫大饱眼福,缓缓地放下帘子,收了目光。
马车外的喧闹声却忽地变了调。
“去去去!别赖这儿!”
“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冒充侯爷千金!”
“听不懂?还不快滚!”
感受到车外人群攒动,有人受欺,程云岫又倏地卷起帘子。
只见一群人围着个女子,“叶府”乌木牌匾下,两个小厮装扮的凶横地挥手赶人。
是她。
耀眼的胡旋裙,麦色的肌肤,肩头还立着一只墨色的鹰,不是那日的胡姬又是谁?
程云岫让车夫停下,跳下了马车,便要挤进人堆里。
近了去看,才发现胡姬并非在受欺负。
她叉着腰,横眉竖眼,大声说着一些程云岫听不懂的话,像是在骂什么很难听的话。
程云岫走过去,拍拍她肩头。
然而下一瞬。
“啁——”
一道尖利的声音刺破长空。
鹰爪飞离肩头,幼鹰扑棱展翅。
人群惊慌后退。
程云岫被猛地掸开,两耳刺痛,阵阵嗡鸣。
“阿苍!”
胡姬大喝一声,眼疾手快托住程云岫欲倾倒的后腰。
“你没事吧。”
阿苍飞旋半圈,又落回胡姬肩头,似乎歉疚地戳戳胸前漆羽。
“阿苍是怕我危险,无意伤到你……”
程云岫紧紧皱着眉,耳畔嗡鸣声混着胡姬担忧的询问和人群的嘈杂,震起酥麻的心悸。
5. 第 5 章
慈恩寺,西厢禅房。
程云岫一条腿支在塌沿,一条腿随意垂下,仰头大口灌酒。
本就花了的妆被酒一浇,脂粉晕成坨,有些开裂,黄黄的小脸儿唯有腮颊结着白白的两团。
她着实累了,也不管干净不干净,抬袖横手一抹,唇上口脂被碾出界,丹砂似的染在脸上一撇。
胡姬坐在一旁,对着她可喜的模样,难堪地笑笑,“你的妆……花了。”
“哦,不妨事。”程云岫放下了美酒坛子,擦擦掌道:“这酒真是好酒,你从哪儿买的来着?”
“青庄酒肆。”
程云岫点点头,歪乱的发髻也跟着扶动。“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怎会出现在定成侯府叶家门前?”
“我的中原名字是贺若兰允。”胡姬拿过她手,在她手心比划着。
指掌擦捻,程云岫也写下自己的名字。
“程云岫……那我就唤你云岫了。”女子琥珀瞳亮亮地,“你唤我兰允、阿兰珠都好。我从西州来的,但我的父亲是中原人,我阿娘临终之前,嘱咐我来中原找他。”
程云岫问:“你的中原话是你阿爹教的?”
“不是,我没有见过他,我阿娘会说中原话,是她教我的。”
看来又是一段始乱终弃的故事。
程云岫微微叹口气,又问:“你去叶府,那你阿爹……该不会是叶侯叶擎吧?”
阿兰珠连连点头,亮亮的琥珀眸子之上,玛瑙额坠颤颤晃动。
“你可见到他没有?”
阿兰珠摇摇头,努嘴道:“叶府那看门的小厮不让我进,也不通传,全然没把我当回事。”
程云岫有些犯难,“阿兰珠,若是你见不到他呢?或者他不肯认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阿娘生前交代了,要我一定见到他!他若还有良心,愧悔于我阿娘,又肯认我,我便称他一声阿爹。他若是个狼心狗肺的,我也要给他点颜色瞧瞧!然后回西州去,到我阿娘坟前还愿!”
程云岫听了,沉吟片刻,认真道:“前几日若没有你,折雪现在还不知怎样呢?你帮了我,我自然也要尽己所能助你一臂之力。你莫发愁,我们一起想法子!”
“好!”阿兰珠眼睛笑成弯月,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咱们瞧着年纪相仿,你如今几岁了?”程云岫又问。
“我今年刚好十九。”
程云岫舒然一笑:“我也是,嗯……这怎么不算有缘呢?”
两人相视,小雀鸟般围在一起,笑得咯咯发抖。
“我暂住在西院的最西头禅房,你若有事,随时来寻我!”阿兰珠蹦哒起身,裙上银铛叮铃脆响,“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去喂我的马儿。”
程云岫也该去看看折雪,便要同她一起。
轻手推开门,便见院里树下,一匹枣红马儿,背上立着一只幼鹰。
她禁不住拧眉,阿兰珠养的好马好鹰,一个崩她一脸屁,一个差些让她摔倒,她听户到现在还刺痒呢。
二人来到井边,提了桶水,程云岫蹲身就着水搓脸。
残阳如火,晚风却凉凉的,井水泼到脸上,冰得程云岫阵阵瑟缩。
耳畔哗啦啦的水声里忽地多了些什么。
是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少年嗓音。
“云岫,有人来了。”
程云岫抬起脸,见马厩进来一个笑得洋洋洒洒的紫衣少年。
“叶得祯?”
她喃声出口,与少年四目相对。
少年却是一阵愕然,随即有如雷击般,身子一抖蹦出几丈之外,嘴里大叫:“女鬼啊——”
程云岫一时语塞,转而又勾唇坏笑:“阿兰珠,你能抓得住他吗?”
年轻的女孩儿自然爱玩爱闹。
阿兰珠看着叶得祯落荒而逃的背影,也扬起了唇角。
“自然能了。”
趁阿兰珠去抓人,程云岫探头往井口去照。
水面上,一个女子发髻张狂,碎发走蛇般爬满整张脸。面上玉粉胭脂东坨一块儿,西化一块儿。缤纷色彩,血盆大口,还流着白汤灰汤红汤,好不吓人。
“确实像那么回事。”她朝着井里的自己挤眉弄眼,又掬起一捧水来拭净妆面。
“人抓来了!”
阿兰珠把紫衣少年往程云岫面前地上一贯。
明明少年个头比她们高出一截,此刻却像摔一块小物件。
叶得祯龇牙咧嘴,看清那女鬼原是程云岫,便满面写着“天理难容”四个大字。
“二位女侠,我这次什么也没做啊!”
程云岫理理乱发,起身悠悠道:“阿兰珠,这可是你同父异母的好弟弟,别弄坏了他。”
“他是我弟?”
“她是我姐姐?!”
二人脸上共用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程云岫执起阿兰珠手,转头垂眸,目光碾过地上的叶得祯,“阿兰珠,他就是叶擎的幺子,叶家的宝贝,你的弟弟。”
阿兰珠眸色有些复杂,一时无话。
叶得祯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尘土,横眉叫道:“你们少招摇撞骗了!我爹怎么会有一个胡人女儿?”
程云岫不理会他,对阿兰珠道:“有了他,我们或许可以见到叶侯,届时一切便自有分晓了。”
阿兰珠拧眉咬唇,若有所思。
“你们听着我说话了没!”叶得祯气得跳脚,指指阿兰珠,又指指自己,“你!我!你们自己瞧瞧,这哪里有半分像姊弟?”
“闭嘴!”
程云岫狠狠剜他一眼。
阿兰珠危险的眼神也冷不丁向他掷来。
“你你你……你们!你们不会是想绑了我吧!”叶得祯面露惊恐之色,连连后退。
“那倒不会。”程云岫勾唇冷笑,眸中闪过一缕邪光,“你把她带进你府里,带到你爹面前。”
叶得祯连连摇头,摆手道:“我可不敢啊女侠姐姐!爹娘管束我十分严厉,从不许我身边有女子,更别说明晃晃带个胡人女子回家了!”
听他这么一说,程云岫眉心紧锁起来。想来也是,与其只身入狼窝,吉凶未卜,倒不如让狼入了我们的地盘,易守为攻。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听得一串叮铃清脆的响声。
阿兰珠的马鞭崩上了少年胸膛,程云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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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吓一跳。
“咻”的一声,鞭影一掠,手柄陷进紫衣马服,“笃笃”两声精准点中定穴。
叶得祯张着嘴,登时动弹不得。后脑又被鞭子敲两下,他被迫低了头迎着阿兰珠目光。
“那便想办法把你爹带到慈恩寺来,就说是供奉神佛。三日后,我要在这里看见他。”
叶得祯委屈地瘪着嘴,说着就要滚下泪来,“你若真的是……我爹的女儿,我娘会伤心的……我不答应。”
似乎被触到了心弦,阿兰珠怒红了双眼,声音震颤。
“你娘会伤心,我阿娘就不会伤心了?她什么也没得到,现如今还躺在地下!”
“你娘会伤心,我就不能找自己的生父?就不能为我阿娘要一个结果,要一个答案?!”
“你娘会伤心,所以你要别的女子永远闭嘴?要我们为了保护她的天真,掩饰真相,让渡自己?!”
“要怨,就只能怨你的好爹爹,薄情寡义!抛下我娘在先!”她恶狠狠咬牙,“该来的,迟早会来!”
程云岫一时缄默,心中激荡。
是呀,因果岂能这么算?男子被饶开,男子被宽宥,苦果都是女子在尝。两个女子之间,除了争斗,便是牺牲吗?
因果缘债,岂能这么算呢?
她静静凝眸,又见阿兰珠把着鞭子逼问道:“听明白了?”
叶得祯吸吸鼻子,细声呜咽:“明白了。”
“若是三日后我没有见到他……”阿兰珠用力扯下他腰上的玉佩,指尖抚过上头雕琢的“祯”字。“我便拿着你这贴身的玉佩,上叶府,告官衙,说你欠下了风流债!”
叶得祯涨红了脸,磕磕绊绊道:你这种无……无耻之流,怎会是我阿姊?你见了我爹……也没用的。”
阿兰珠攥紧玉佩的指节发白,冷嗤两声,“你方才说什么?”
“我……我说,我一定办到。”
哭腔伴着牙关打颤的声音,程云岫不禁轻笑。
“阿兰珠。”她上前轻声道:“放他去吧,他没那个胆量食言。”
阿兰珠果真指尖重点两下,解了叶德祯的定穴。
“叶公子可莫忘了。”
……
这日正是惊蛰,细雨濛濛。
桃花信风携着雨银丝高高拂来,轻轻敲动瓦当,极细的叮咛声搅进百虫万籁鸣鸣啾啾之中,像信徒低低的吟诵。
整个慈恩寺湮浸在一洼水雾中,似是被山鬼拖着湿淋淋的裙裾掠过般。
水青层迭裙摆游移漉湿地面,簌簌地,也渐湿成一片斑驳。
程云岫缩着身子躲在石雕龙柱后,小心地探出头。
只见叶得祯略低着头,跟在一位着玄衣的中年男子身后,又夹在四五家丁之间,行止规矩。
他似是发现了程云岫,朝她投去眼神示意,垂着的手钻出袖子,做了一个微小的赶人手势。
程云岫心领神会,随即弓着腰转身,脚底一步一步轻捻地面,悄无声息。
好容易走到转角处,离开了那行人的视野,她站直了身子,长长舒出一口气。
正待返回禅房,却忽听得“咔嚓”一声折枝脆响。
6. 第 6 章
程云岫循声望去。
是逝真。
他一袭月白僧袍,长身玉立,手中一柄桃枝,灼灼桃花绽放其上,是程云岫几日前未来及折取的那一枝。
花影重重,勾勒出男子清俊的侧颜,清冷绝尘。
真是赏心悦目。
程云岫不禁唇角弯起弧度,舒叹一口气,歪了歪头,转身便要继续折返。
“程施主。”
清沉的嗓音飘入耳内,程云岫回头眯起眸子敷衍地笑。
“逝真法师有何事?”
他们几日未见,又有先前的承诺在身,如今你来我往很是客气疏离。
"程施主方才从何处来?"
男子的眉心朱砂,狭长凤眸,微粉薄唇都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
程云岫咽了咽水而不自知。
她守着心中戒备,淡淡道:“此乃小女子私事,逝真法师何必过问,多此一举?”
二人相距一丈对立,逝真手持菩提子佛珠,鸦青的睫羽微微颤簌。
“贫僧自是不该过问,只是……”
他顿了顿,程云岫蹙眉道:“只是什么?”
“只是贫僧有句忠告,程施主还是莫要介入他人因果,尤其,莫要靠近叶侯。”
男子轻垂着眸子,语气淡然,好似真是僧人在为施主解惑。
程云岫是知道眼前人与叶家有仇的,故此逝真此话也就说的通了。
可也仅知道有仇,不知何仇,多大的仇,谁几分善,谁几分恶。她本就无心卷入,便一概不理。
缄默片刻,随即勾唇冷冷笑道:“逝真法师堂堂高僧,竟也会偷听偷视么?”
“贫僧只是无意听闻。”
“那我便当您是无意了。只是,我并未求您解惑,我做什么事情,都自我一番道理。我要帮谁,要接近谁,皆无需他人提醒。”
程云岫理理袖子,扬眉道:“不过还是多谢您有心记挂了。”
男子立在原地,神色冷淡,无话应答,只对着她离去的背影微微拂了一礼。
西院厢房的游廊下,渐大的雨从倒挂楣子落下一层水幕来,串珠的帘子般,还随风飘摇。
程云岫握着阿兰珠手,凑近了低声道:“一会儿他会经过这儿,我拦住他,你就躲在门内。待我与他攀谈,到时候你便见机出来。”
说罢还不忘抬起眉心确认:“就这样,嗯?”
“嗯!”阿兰珠重重点头。
一串脚步声隐约靠近。
“来了来了,快进去!”
阿兰珠一个闪身便进了门内,合上了门,附耳贴墙。
程云岫忙整理衣裙,佯装漫步。
一袭玄衣的叶擎出现在游廊尽头,身后叶得祯和家丁们收起油纸伞,随即也跟了上来。
叶得祯显然瞧见了程云岫,眸色闪躲。
“祯儿。你不是同逝真交好么?怎么你来了,也不瞧见他?”男子沉声道,眸底隐有暗色。
“爹,您就别说了。他哪里肯同我交好了?咱们是隔着仇的,只有我死赖着他的份。”
“你说他这孩子,我们两家于仇之前,可是世交。萧侯虽因我而死,可祸未及他,仇不及你,他何苦连你也不肯理会?"
“爹……”叶得祯显然是不认同的,嗫嚅驳道。
“罢了。罢了。”
叶擎朗笑两声,负手信步向前。
擦身而过之际,程云岫转身喊住他。
“叶侯爷。”
“你是……”
叶擎止步,眯着眸子问道。
程云岫屈膝拂礼,浅笑道:“小女子无名之辈,是画圣程措之徒,久仰叶侯大名。”
“哦——”叶擎眸子一亮,扶须笑道:“我知道你,邸报上刊过……可是,你进京才几日吧,怎会认得呢?”
“侯爷威仪,小女早已在家师画像集册上见过,虽年数已久,侯爷容光却不减半分。”
程云岫敛首乖笑道:“京中告示还张贴着您大捷的喜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女自然认得侯爷。”
叶得祯听她说话,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程云岫受程措教养近二十年,惯是个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
叶擎笑得眼角皱纹都深刻几分,“你这姑娘,真会说话,机灵!”
“来日你若得了空闲,可否入我府中,为老夫的夫人摹张画像?”
门内阿兰珠听到“夫人”二字,不由得攥紧了手心。
“既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若明日如何?”
叶擎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道:“成!我回府便下帖子。你这般爽快的小姑娘,可不得多见了!”
程云岫皮上笑笑,心中却腹诽。
可不是不多见么,她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怎么爽快的成?
她继续开口道:“这般大的雨,侯爷一时归家难,不如到我那儿小憩几刻?皇后娘娘赏的龙团胜雪,我正愁无人共饮呢。”
二人隔着辈分和年纪,现下又是在佛寺里,众生平等。敞着门喝茶闲话,倒也不算逾矩。
叶擎仰头望了望天,便道:“也好,那便……请程画师移步了。”
说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程云岫被逗乐,笑弯了眼,一时竟觉得这老头或许并不是个没心的。
“何必移步?我的厢房,就在您身后呢!”
叶擎笑着摇了摇头,便跟着程云岫入了门内,留叶德祯与四五家丁守在大敞的门外。
阿兰珠闻声忙躲到里间,裙上银铃余响在屋中回荡。
“方才是什么声音?”
程云岫急忙找补,笑道:“侯爷许是听错了,风雨这般大,有些响动也不难怪。”
叶擎没有多疑,被请到桌旁坐下。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馥郁茶香便飘满了整间屋子。
覆着茧子的粗指端起青瓷茶杯。送至嘴边轻呷一口,杯沿落下唇印茶渍。
叶擎放下茶杯,和蔼笑道:“茶是好茶,只是你这点茶的功夫……还有待长进啊。”
程云岫也坐了下来,满面笑容,“侯爷,我一介丹青手,哪里做得来点茶?若是什么功夫都兼备了,可叫旁人怎么活呢?”
“哈哈哈,你这姑娘……”
“侯爷就说是不是吧。”程云岫大口喝茶,睫羽颤了颤,眸子一动,心里有了主意。
她作势望向门外的雨幕,雨幕外是煞白的天,翠绿的地,青灰的墙。
倏而启唇,语气中略透着忧愁:“侯爷,您可认得我师父?”
“自然认得。你师父当年,上至天子,下至小民,无一人不识。”
叶擎也望去门外,嗓音沉着:“你师父她当年可是个奇女子。”
“怎么就没了?”
“说来也好笑,家师……走得实在不雅。一日喝醉了酒,无心摔到井里,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程云岫神色落寞,尴尬地扯扯唇角苦笑:“侯爷您可千万莫传了出去,我只同您讲了。若是让世人知道了,让她老人家黄泉之下,脸皮往哪儿搁呢。”
叶擎正色道:“自然不会,我叶某可不是个多舌的。”
手肘撑起,水青衣袖横在桌上一角。程云岫托着腮遐思一般,余光却斜斜瞥着一旁的男人。
她犹疑几瞬,随即启唇,声音懒懒的:“侯爷……除了我师父以外,您可见过其他奇女子呢?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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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得多见,那什么样的才算不得多见呢?”
叶擎无奈摇摇头,又呷一口茶,“老夫一介须眉武夫,哪里懂什么女子?只盼不惹夫人嫌罢了。”
倏然手中茶杯一顿,他脊背也略弯下几分,刻满皱纹的眸子有些茫然。
“不过说到奇女子,老夫曾出使塞外西州两载。在那儿,倒真遇着个……很不一般的胡人女子。”
听至此,缩在里间墙角的阿兰珠瞬间红了眼眶,身子止不住的轻颤,却不敢动弹半分。
眼瞧着终于问出了些眉目,程云岫点头如捣蒜,眨着清亮的眸子,好似真的只是个好奇的孩童。
“然后呢然后呢?”
“她开着一家客栈,每日除了赤红的胡旋裙,便是雪白的骑马装,身上永远挂着几串铃铛,走到哪儿便响到哪儿。”
他说着唇角便不自觉地上扬起来,全然没有防备。
“不记得是因为什么,我和队伍走散,迷了路,失水过甚,倒了下去。再睁开眼时,见到的便是一位年轻的胡人女子。”
“我已经不记得她面容是什么模样,只依稀还觉得,那是一张番石榴花一样的脸孔。”
程云岫认真听着,缓缓点头,“于是你们相爱了么?”
叶擎苦笑,继续道:“我留在了她的客栈。最开始,我给她当伙计,她一瞧见我,便要唠叨我欠下的账。渐渐地,她转而说,要我留下来陪她。一直没等到人来寻,我便顺势答应了。”
“她带我去草原策马,让我在客栈前的白蜡树挂绸绦,赶我上房顶,陪她看星星。”
“她真的很奇怪。”
叶擎话音变得温柔,玄衣袖角却捏皱一块。
“后来……”
“后来你们分离了?”程云岫挑眉。
“嗯。我归朝还家,她还留在原地。临走的前一夜,我的一双长靴被灌满了沙子,行囊里却多了她手制的防沙帷帽。”
“那如果再来一次,您会选择离开她么?”
“不知道。”
叶擎俯首,攥着茶杯的手轻轻垂下。
“您可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自从分离,我与她便再无音信。西州与京城相隔数万里。我自然,再也不能知道她如何了。何况夫人在侧,我不可再次背叛一个女子。”
程云岫无语凝噎,深吸口气,再度温笑道:“若是,如今能够补偿她,您会愿意吗?”
叶擎语气忽然激动几分,“自然愿意!”
说罢却又颓然,“老身一把年纪,也不怕你笑话。这二十年来,我总也忘不掉……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到她,弥补自己的过错。”
确实蛮值得笑话的。
程云岫心里冷笑,又鼓了鼓气,端正脸色,终于准备说出那句蓄谋已久的话。
她在心里默道:其实你与她有个女儿,如今便在这里。你既愿意弥补,便与她相认吧。
她终于出口:“其实你与她……”
话语戛然而止。
门口立着一个熟悉的月白身影。
两人登时都变了脸。
叶擎眸色一暗。
“叶侯爷,方丈有请。”
逝真手持菩提珠串,轻垂眸子,声色一如寒远淡雾。
“程画师,老夫先行离开,明日之约仍作数。”
说罢二人很快离去,屋里屋外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一时寂静无比。
风吹帘动,一阵叮铃响音蓦地激起。
这响声如蜻蜓掠池,拨起星点水花,一层层地、柔柔地荡漾开。漫至整屋,漫过人心,痒痒的。
阿兰珠从里屋出来,一双琥珀浅眸湿红,怔怔看着程云岫。
7. 第 7 章
黄昏时雨渐渐地收了,暮色苍茫,天际泛出霞色,人间却一片泞湿。
水青裙裾离开地面,被两只素手兰指高高捻起,锦白丝履陷进饱涨湿软的春泥中。
泥点子还是溅上了裙角,程云岫忍无可忍,顾不得许多,生生拔出脏污不堪的足履,继续向后山禅院走去。
指节轻叩门扉,不等人来,便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
没栓。程云岫窃喜,轻手推门而入。
院里是青砖地面,她放下提着裙的手,埋头理了理。再抬头时,眸子一瞥,却蓦地怔住了。
枝上新绿叶卷叶舒,菩提树冠层迭绽放,亭亭如盖,圆如穹顶。微风拂过,满目绿意轻轻摆着身子,簌簌响动。
她的心神也簌簌摇晃。
树下一人,似是在闭目冥思。
男子盘腿石上,月白的僧袍随风频频鼓动,衣浪潮水般流经他身。掌间佛珠垂下一绺朱红流苏,被风拨动打着旋儿,十分醒目。
“逝真法师。”
程云岫信步走近。
男子眼帘缓缓掀起,密长的睫羽还微微垂着,略盖住眸光。
薄唇轻启,嗓音沉缓而清冽。
“程施主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着你坏了我的好事。”
程云岫抬起下颌,没好气道:“你同叶家之间的恩怨我不掺和,可你为何临门一脚坏我的事?”
“贫僧遵方丈之嘱,前去请叶侯爷。不知程施主此话何意。”
男子神色淡漠,又合上双眸,眼皮覆着一层霜似的。
“若是打搅了程施主,贫僧在这里赔不是了。”
瞧着他是打定主意装傻了,程云岫顿时气笑两声。
步子移至逝真面前,她蹲下身,裙摆柔柔地堆叠在地面。
直直凝着对面人冷玉一般的脸孔,她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拿把柄来说事自然是好,可誓言若是成了真,她就一世发不得财了。
正犯了难,拧眉思索。
此时风走地,两人衣袂缠飞。
男子眼皮微动。
程云岫眸光捕捉到这一细微变化,于是弯眉,勾唇一笑,搬起自己屈着的身子,又向前挪了一尺。
“逝真法师。”
女子嗓音软软的,指尖去勾那珠串垂下的流苏。
她拨了拨,朱红流苏散开穗子,飘摇如裙摆。
逝真无动于衷,双手合十闭目沉气。
程云岫干脆勾着穗子往下轻扯。
男子手掌被一股微小的力气往下带。
扯穗子的手索性又加点力气。
这次男子两手差些合不拢,鸦青睫羽止不住地颤簌,面上却仍不起波澜。
程云岫不禁促狭起眼,唇角勾起向上的弧度。
她收起手,微微屏息,静观其变。
男子似乎觉察那股力气离去,于是略有放松。
就在此时,程云岫倏尔攥住流苏穗子,用力往下一扯。
下一瞬,逝真轰然向前倒去。
长风忽地变奏,吹得更紧仄了些,鞭策万物飞扬。
程云岫一时两腿没稳住,跌坐地上,身子向后仰去。
先迎面扑来的是男子飘飞的衣袂。
她侧过脸,紧闭双眼。
山雨欲来的力量堪堪停住,戛然而止。
两只大手撑在她身后,指节发白。
一层半透的月白宽袖落在程云岫脸上,轻覆住她缓缓张开的双眼。
透过袖子,隐约见男子微微蹙着的眉心一点朱砂,眸色略有慌乱。
朦胧清绝,影影绰绰。
耳畔是山中林狂猎猎,木叶萧萧,菩提树也赶浪儿般飘摇挥手。
风动之声不绝于耳。
朱红穗子散在程云岫青丝之上,菩提子莹润光滑如女子温软耳垂。
“贫僧失礼了。”
男子倏地开口,俨然换了一副神色,没事人似的起身淡淡整理僧袍,耳根却微红。
程云岫恍然回过神来,尴尬地抚了抚乱发,怪笑两声:“没事儿,这也……不能怪你。”
水青衣袖垂落,露出一截修长的玉臂。
逝真略侧过身,目光避开,淡淡道:“地上湿凉,程施主还不起身么?”
程云岫瞥一眼男子睫羽落下的剪影,身上起了一阵酥麻,抖了个激灵。
她一骨碌爬起来,两手在身上到处拍拍。
“程施主若无别的事情,便请回吧。”
“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程云岫急冲冲道,她气势汹汹地来,可不想就这么狼狈地回去。
“那程施主想怎么算?”
男子话音不透一点儿情绪。
“贫僧今日打搅了程施主与叶侯爷的交谈,这笔帐,贫僧认。”
此话一出,便难住了程云岫,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为着听起来这样小的一件事,她便要来责难,倒显得她很不识大体,心胸狭隘了。
可就这么回去,实在是没面子。
脑中灵光一动,程云岫抚掌道:“我瞧你这院里有间空的马厩,不如,便让我借用几日?”
男子那边一阵鸦寂。
“我的青牛这几日一直混在一群马儿中间,我这个做主人的,怎么忍心看它受欺?”
程云岫补充道,明明是解释,语气却很是泼赖:“你放心,它很乖很干净的。何况过些日子我们便搬走了,自立宅邸,绝不会占用你的地方太久。”
“好。”
淡淡的一个字,虽瞧不清男子神情,程云岫却听出了许多无奈,她不禁笑道:“那便这么说定了。逝真法师,今日便先告辞了。”
今日告辞,话外之音便是明日后日许多日的叨扰。
逝真寡着脸,却还不得不礼言:
“程施主慢走。”
……
翌日,叶府。
程云岫与阿兰珠一道,持贴畅通入府,几日前嚣张的小厮此时恭敬地哈腰赔笑。
阿兰珠今日一袭雪白束袖马服,革带上单挂着一只绿锈斑驳的铜花铃,束起高高的马尾,模样十分飒爽。
她接过程云岫挎着的鼓鼓囊囊的褡裢袋,里头尽是作画所需之物。
前头几个侍女引路,程云岫压低声音道:“阿兰珠,一会儿千万莫紧张。”
“嗯。”阿兰珠浅应了声,神色淡然,已全然看不出昨日之态。
进了厅堂,迎面便是一位端庄妇人。瞧着三十几的年华,眉目慈善,冲着她们莞尔一笑。
“程画师。”
“夫人久等了。”
二人拂身一礼,程云岫又谦笑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今日自作主张带她来观摩,夫人勿怪。”
“怎么会。”叶夫人瞧了两眼阿兰珠,温笑道,拂在身前的手却僵了一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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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可有何画像上的需求?尽管告诉我,我定然让您满意。”
“程画师只管自己定夺便好。”
叶夫人和声探问,程云岫也温温柔柔的,弯起秀眉笑道:“那好。”
画中人入座,执笔人伏案。
程云岫一面磨起墨来,一面问:“夫人,侯爷上朝,应该不久便会归家吧。”
“嗯。他无事便会早早归家,何况今日程画师造访,至多一个时辰,他便该回来了。”
“看来夫人与侯爷成婚多年,仍是琴瑟和鸣,感情甚笃呢。”程云岫笑道,手肘戳戳一旁直愣愣的阿兰珠。
叶夫人面颊染上一片绯红,低眉浅笑,“程画师说笑了。”
程云岫是小辈,本不该开长辈的玩笑。叶夫人倒也不恼,只是将眸光隐约移至一旁的阿兰珠身上。
程云岫提笔落纸,再度启唇道:“侯爷虽身居高位,却无一妾室通房,独独夫人一人,岂不是羡煞天下女子?”
“世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我日子确是过得舒坦,侯爷于我也是有情有义。只是我们也并非完全的佳偶天成一双人……”
程云岫笔尖顿了顿,不曾想到叶夫人竟会顺着她的话和盘托出这般多。
阿兰珠听着这些话,低垂着眸子,睫羽轻颤了颤。手中假装很忙,一会磨墨,一会洗笔,一会将镇纸压了又压。
“程画师有所不知,侯爷身旁再无她人,大概的确是他情坚。只是,他钟情之人并非是我,而是另有他人。”
此话一出,二人皆微微一震。
“没想到夫人也同天下女子一般,有此困扰。勾出夫人的伤心事,实在抱歉。”程云岫轻叹息道。
“怪不得你,是我早就想说出来。这些话长久地憋在心里,堵着一口气,闷得慌。程画师便权当听个消遣罢了。”
叶夫人眉间浮出愁色,继续道:“那个女子,先于我住进了侯爷的心里,我不认识她,却早已见过她的模样。侯爷藏着她的画像,我从前一直装作不知道。”
“如今……”
她从椅中起身,缓步走向阿兰珠,眼眶微红。
浸着丹墨的笔尖凝在空中,程云岫此刻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叶夫人见到阿兰珠的第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阿兰珠怔怔看着叶夫人,由着自己的手被握起,一双琥珀浅眸微颤。
“如今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叶夫人有些艰难地对着阿兰珠开口,语气艰涩:“你生得像极了她……”
她笑着落下一滴泪,只是一滴,声音接近瓦解冰消的边缘。
“你是……侯爷与她的女儿么?你是来……来与侯爷相认的么?”
阿兰珠也湿红了眼,她频频点头。
叶夫人袖角不慎拂过她腰际,拨动了那枚沉默已久的铜花铃。
兀地发出清微声响。
铃音低切地、久长地、温柔地荡漾开。
叶夫人被这铃声一激,忙吸了吸气,敛色道:“好孩子,你多等待一会儿,侯爷马上就归家了。”
“不不,夫人,我来不是为了认父的,我只是想为我阿娘……”
“夫人什么人都信吗?”
阿兰珠话未说完,一道威严冷硬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这局面。
一个紫衣官袍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叶擎沉着脸色,再度开口,冷冷道:“程画师便是为着这个接近老夫的?”
8. 第 8 章
一切都明了了。
叶夫人松了手,眉眼愁伤,略显呆滞地后退两步。
程云岫无话可说,干脆也不装了,一把扯过阿兰珠将她护在身后,冷声讥讽:“是,否则我又何必溜须拍马,到头来脏了一身,只不过得了个看清您虚伪面目的结果。”
这话说得难听,叶擎脸上绿了一片,只咬着后槽牙,将苍凛目光掷向一旁的阿兰珠。
“老夫唯有夫人所生一儿一女,可从不记得,何时多了个胡人女儿?”
冷硬的语气逼得阿兰珠倒抽一口寒气,她攥了攥手心,上前一步,抬起目光,直视面前这个与她轮廓相似却极为不同的男人。
“我是胡人,自然是胡人的女儿,是草原的女儿。叶侯爷不必胆战,您不会平白多个外族女儿惹人笑话。您的一世英名,便自己好好守着罢。”
“我来只为问几句话。”
女孩儿颤着牙关,取下腰间所系的铜花铃,举起,晃了晃。
一泉铃音汩汩流过岁月,上头绿锈经久粗粝,簌簌落下几屑细末。
“您可还记得此铃?可还记得……贺若也清?”
久远不被提起的名字,此刻回荡在屋内。
“二十年前一段萍水相逢的缘分罢了,此铃,乃我落魄之时赊给她的宿费……姑娘可还有疑问?”
“不必。她死了,托我将此铃赠还与你。”
叶擎神色一顿,铜花铃被丢进他怀中,他怔怔看着,垂着的眸子看不清思绪。
“夫人,侯爷,告辞。”
不过几句话,已成定局。阿兰珠一刻也不多留,再也不似昨日那般,转身便走。
“阿兰珠,我们就这么走了?”
程云岫睨一眼滞在原地的男人,袖子一挥,风卷残云一般收拾完案上画具,褡裢袋往肩上一挎,便脚下生风蹿了出去,跟上白衣背影。
“就这么放过他了?咱们不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阿兰珠摇摇头,嗓音有些虚浮:“还能怎么办呢……”
庄青酒肆,桌上脚下横七竖八地堆了许多空酒坛。
掌柜的手下算珠飞快碰撞,劈里啪啦的清脆声响了满屋。一双小而圆的眼睛时不时上抬,瞧一瞧醉得七荤八素的客人,不忍直视地摇了摇头。
青衣女郎面颊酡红,醉眼迷离,歪撑着身子还在灌酒。
白衣胡姬更是醉成神志不清,斜着脑袋巍巍欲倒,马尾墨发倒披,恰好充作个门帘盖住通红的脸。
满厅酒香弥漫,光是嗅上一嗅,便叫人如痴如醉。
“云岫……你相信我吗?呃——”
阿兰珠打了个长长的响嗝,嘴里呢喃:“我不是骗子,我阿娘也不是骗子……”
“他!”声音忽然拔高,“才是……骗子。”
说完一声闷响,脑门磕抵在桌沿。
“我当然信你了啊!我们怎么也算朋友了不是?”
程云岫豪爽道,袖手一挥,酒坛“砰”的一声重重置在桌上。掌柜被震得肩头一缩,随即啧啧叹气。
“那姓叶的老头算个什么东西?他才是骗子!昨日才跟我说爱你阿娘,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也不忍负现夫人,装得一副情深模样。今日呢?翻脸了!说什么……”
“萍水相逢的一段缘分——”
她说着便学起叶擎的嘴脸语气来,旋即啐骂一声。
“我呸!”
“你说的……真对!”
阿兰珠忽地抬起头傻笑。却又立即变了脸,蹙着眉头,迷迷蒙蒙地说:“我阿娘不值啊,我要回家,陪她……”
程云岫听了瘪瘪嘴:“回家?你不多陪我几日么?”
阿兰珠嘴一咧,“哇”地一声扯开嗓子哭嚎道:“可是……可是我没有盘缠了,呜呜呜——”
女子哭声像刮擦一根没有尽头的紧弦。
“哭什么?没钱了,咱再赚就是了!”
程云岫咕咚一口酒,颈上两行酒液,手背一抹,放声道:“你阿娘!我师父!那都是混迹江湖的一代奇人!咱们无拘无束无牵无挂,便把这京城当作江湖!混出个名堂来!赚他个盆满钵满!”
“对!”
阿兰珠听毕,浑身打了鸡血似的。一抖擞,抄起酒坛子和程云岫手中一碰,尚满的酒液泼洒出来,顺着指尖落下一串滴滴答答。
“喝!从今日起,你我二人,那便是好姐妹了!”
二人碰完酒,又立即如霜打的茄子般萎了下去,都歪着身子,不省人事,谁还能顾着一会儿怎么回去?
“二位姑娘,已至酉时三刻,小店也该关门了。”
掌柜走到二人身边,腆着笑脸。
程云岫海量,此时仍有几分清醒,她甩甩头,神志便清明许多。
“二位喝的这十八坛酒,并三碟下酒菜,一共八百六十文。”
“好贵……”程云岫心里嘀咕着,肉疼地摸出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又道:“再拿两坛酒带走。”
“得嘞……”掌柜揣过白花花的银子,放在嘴边咬了咬,笑开了花:“我去拿酒,二位稍等。”
“阿兰珠,我们回去。”她摇摇醉趴了的阿兰珠,撑起发飘的身子站稳,朦胧视线中,一只巨大的鹦鹉跌跌撞撞地向她跑来。
唉?
她抬手揉揉眼睛,这才看清了,不是鹦鹉长了腿。
是叶得祯。
阿兰珠这时稀里哗啦地掰直了醉成一滩泥的身板,拧起鼻子,仿佛闻到了什么奇臭无比的东西,“好丑……”
“呕——”
来人头戴湖青色玉纱帽,身着鹅黄莲花纹圆领袍,衣摆只到小腿肚,脚上踹着一双大红撒花广头绸靴,还堪堪露出一截颜色不明的裤袜。
穿得好恶心……
程云岫从不晕酒,此时胃里却翻江倒海。她倒抽一口气,才不至于人到眼前时吐了出来。
幸而少年一张脸还是可看的,她勉强睁着眼睛,却也不敢乱瞥。
“你来做什么?”程云岫眉头紧蹙,没好气道。
少年扶着膝盖喘气,略弯腰将他那奇特的帽顶送到她眼前,“我代我爹,向你们赔罪。”
“你们怎么喝成这样?”
程云岫一口气差些没倒过去,抚了抚心口,“你爹是你爹,你是你,干你何事,赔个什么罪?”
少年抬起亮亮的眸子,“这么说,你们不怨怪了?”
程云岫冷哼一声:“我的意思是,要赔罪,需他亲自到阿兰珠阿娘坟前忏悔。而不是他无半分愧意,你个毛头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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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倒替他来赔罪。”
“那……那我……”少年犹疑着看向昏昏沉沉的阿兰珠:“你要是不嫌弃,我便叫你一声姐姐吧。”
“谁要你这个……丑兮兮的!便宜弟弟?我是西州人,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阿兰珠指着少年,一双琥珀醉眼发直,拖着长长的尾音。
叶得祯被说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低低垂着头,“那……”
“你娘,可还好?”
程云岫倏地发问,将头垂得比少年更低,只敢看着自己脚尖。
“不太好,枯坐了几个时辰……”
“二位客官,酒来了。”
掌柜的声音从后头传来,程云岫立即回身,伸手拎过了两坛捆好的酒,却瞥见掌柜神色一顿,略有些扭曲起来。
任谁见了叶得祯不如此呢?
程云岫欲哭无泪,醉昏的阿兰珠走不回去,只得要叶得祯背她。
“这不好吧……”
“不好什么?你们好歹算是姊弟。”程云岫嗔他一句,又忙移开了眼。
日月同天,华灯初上。
步子略有些飘,程云岫拎着酒在前头,瞧着暮色街景。叶得祯背着阿兰珠跟在她身后。
午市闭,夜市开,耳畔尽是烟火嘈杂,偶尔也飘入几句醉话。
“阿娘……”
是阿兰珠在呢喃。
程云岫提耳去听。
“常宝客栈……”
“什么?”
“她说,常宝客栈。”叶得祯回道。
许是她阿娘开的客栈,程云岫点点头。
“叶得祯,你今日穿这身,是同你那帮纨绔公子朋友打赌输了?”她终于忍不住问。
少年笑了起来,“嘿嘿,这是我自己精心选的,怎么样?是不是有种独特的超脱世俗的美?”
“呃……其实,还……挺丑的。”程云岫不给他接话的机会,又忙补充道:“怎么之前见你没穿成这样?”
“从前出门的穿衣打扮都是家中侍女姐姐司服嬷嬷管的,今日我骗她们不出府,偷溜出来的。”
“你还真是个宝贝疙瘩。”
程云岫扑哧一笑,边走着便转过身去,还没来及倒着走两步,便被眼前人吓得连忙回身。
少年在街边挂的各色灯笼映照下,显得更加明亮绚丽。走动时还光影变幻,时而头上碧绿,时而脸色乌青,时而胸前橙红,时而脚下玄紫,叫人不敢直视。
“你以后别再这么穿,会被所有人都笑话的……幸而我不必再见到你。”
“为什么?”叶得祯提了提身上的女子,不解地歪头问,眼神澄澈。
“我们又没什么关系,你和阿兰珠之间还说不清楚。何必再见?”
少年听了无话。
身后一阵默然,耳畔却依旧满满当当,街边羊肉饼铺子飘来香味,程云岫撒开丫子便去买。
与此同时,慈恩寺后山禅院中。逝真枯坐菩提树下,遥遥无期地等,一张无情神仙似的脸都等僵了,薄唇边两道细细的括弧,眉心蹙成“川”字,仿佛老了十岁。
青衫女子和她的青牛仍没有来。
肩上夕阳暖色变作了冷月,他“啧”一声,站起身,轻手拍去身上的灰尘。
9. 第 9 章
碧落清明,山寺尘朴。
女孩子牵着青牛,哗啦啦掠过满地的新生春草,敲开禅院的篱门时,已湿了蹄脚与裙摆。
“程施主。”
门内男子薄唇轻启,清冷嗓音如流水迢迢。垂眸合手,略弯弯腰,葭灰僧袍皱出浪褶。
见他这般温和有礼,程云岫也合手盈盈一拜,温声道:“逝真法师。”
男子往一旁退开,淡淡吐出一个字。
“请。”
折雪摇着尾巴,悠哉踏进院子,走过的青砖地面落下零星泥疙瘩。
程云岫没跟着进去,还有些不好意思,挠头笑笑:“本想着昨日便将折雪牵来,谁竟知一时喝高了,回来时天色已晚,便只好拖到今日。”
“无碍。”
男子语气淡如青天,“贫僧本也无意等待,施主何时来都是一样的。”
“昨日我去了叶府。”程云岫没话找话,愤愤道:“那叶擎果真不是个东西。”
“对了。”
她忽地眨着眸子发问:“你和叶家,究竟有何仇啊?之前你把叶擎叫走是做什么?还有那个死……”
话未说完,男子眉心蹙起,程云岫心中好奇被当头一喝,忙改口解释道:“我没有再怪罪或是胁迫的意思,真的只是好奇。”
男子仍不作答,她又道:“你同叶擎有仇,我也厌恶他,那我们岂不是一路的么?”
逝真唇角微动,仍轻垂着眸子,神色淡漠,“程施主,少思少虑,莫理闲事。贫僧佛门中人,怎会与您是一路呢?”
“哦……”
程云岫听了直皱眉,意识到他们之间连好好说话也不可能,撇了撇嘴,便转头去看折雪。
这一看,却直接急了眼。
“折雪!谁让你乱吃树叶的!”
她身子一抖,风一般卷了过去。
“啪”的一声闷响!一掌拍在折雪上扬的头顶。
青牛嘴里嚼的菩提叶被打落,它还呆呆低着头,张着嘴,漆黑的圆眼睛打着转,滴溜溜、湿漉漉。
这么一卸力,树枝也回弹至高处,簌簌地响。
程云岫对上男子看过来的目光,往折雪面前一站,心虚笑笑:“逝真法师,它……它只是太饿了,平时不会乱啃叶子的。”
男子闭眸,深深沉气,道:“菩提树叶有助于静神消化,程施主是想让贫僧这整间小院都被染臭吗?”
“啊?”程云岫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张了张唇,半天才嘣出低低的一句话。
“风……风干了便不臭了呀。”
“什么?”
男子拧起了眉心,也不知听没听清楚。
程云岫慌忙摆手道:“不会的不会的,您就让它待在马厩别出来,我每日都会来一趟,亲自照料清理,绝不会弄脏了您的院子。”
逝真半信半疑,“既如此,程施主自便吧。”
说罢提步进屋。
瞧着男子合上了屋门,程云岫才松了口气,转身朝着折雪低声喝骂:“净不让人省心!不想回去和一群马住便老实点!”
折雪委屈得什么似的,耷拉着牛角哧哧出气。
“走,走,来。”
女子赶着青牛进了马厩,走之前想了想,又看准了墙角嫩生生的甜象草。
这儿居然刚好就有……
她私心作祟,转着眼珠,探头张望一眼紧闭的门窗,便捻着步子走了过去。
屈身一蹲,两手一抻,她开始大肆铲除。
扯得正欢,门却“嘎吱”一声开了。
女孩子僵僵地转过头,对着他嘿嘿一笑。
“其实……我在替你除杂草呢。”
逝真唇角扯出一丝弧度,笑得命苦又诡异。
“你不说话,我就继续拔了。”女子语气窝囊,语意却娇纵。
“施主。”
逝真简直气得牙痒痒,却还保持着僧人应有的沉静,淡淡笑道:“您拔错了。”
“是吗?那真是对不住了。”
女子很干脆地起了身。已被拔除的甜象草,她手中抓了满满两把。
逝真无语凝噎,两手又合上了门。
程云岫“切”了一声,这才碎步跑进马厩,将草堆在折雪面前。
走之前还不忘摸着它的头说道:“快吃快吃。吃慢了指不定就被臭和尚拿走了。”
下山至慈恩寺西厢院,程云岫径直回自己房内。
正要推门而入,却听得身后一人唤她。
“程云岫。”
她蓦地回头,便见院中立着位气度不凡的女子,白衣玉扇,凤眼斜飞,身后只跟着长音一人。
“公主殿下。”
程云岫一阵胆颤,忙迎了上去,行了个礼。
她自认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最会混的,却不知为何,面前的女子总能令她后脊发凉。
李谛月漫不经心摇了摇手中玉折枝扇,冷声道:“本宫这么大个人站在这儿?你方才看不见吗?”
程云岫连连俯首说道:“民女愚目,没能瞧见殿下,该死,该死。”
李谛月不耐烦蹙眉道:“佛门清正之地,快收了你那畏缩样吧,倒显着本宫权势压人了。本宫来是有正事的。”
“殿下请说,民女洗耳恭听。”
“本宫如今大婚在即,小满之日,正式开府。瞧着你画工不错,人也机灵。你可愿意入公主府,做本宫的画师?”
程云岫仔细一想,只觉不划算的很——这和当她一个人的奴隶有什么区别?自己如今自由自在,随心作画挣银子,得皇后娘娘庇佑,不久还会有私人宅邸,何必往火坑里跳?
她笑了笑,拱手道:“民女恭喜殿下,多谢殿下抬爱,只是公主府画师一职……民女粗笨,恐不能胜任。”
李谛月勾起唇角,“那便罢了,瞧着你也是不愿的,本宫不强求。”
“民女不敢。”
“得了,还有一事……不请本宫进去坐坐么?”
女子嗓音温和几分,程云岫忙道:“是是,民女一时糊涂,竟不记得迎殿下进屋了。”
说罢三人进了屋内。
程云岫忙活着烧水沏茶。
李谛月在厅上正椅坐下,这才悠悠开口道:“后日母后会举办一场蹴鞠会,到时京中官家闺秀、公子王孙、青年才俊皆会去。”
“母后要我转告你,务必参加,一来你可广交门路,二来她也好为你相看夫婿。”
听到“相看夫婿”四字,程云岫倒茶的手一顿,眸子微阔,惊得下颌都要掉下来。
“怎么?你不乐意?”
“民女……”
她如今已十九岁,早已过议亲的年龄。其实从前也不是没问过师父,可是师父告诉她嫁人便会失去自由,处处拘束,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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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要问她想不想男人,她当然是想的,甚至有些好色。若是像逝真和尚那种美男子送上门来,她倒是很乐意要。只是百般委屈嫁到一个人家里,那夫婿也不能才貌双全、温柔体贴,凭谁说她瘌□□看不上天鹅肉呢,她可不要。
于是只好笑笑,倒了两杯茶,“京中有些家世门路的未婚公子,哪里能看得上我这么一位野惯了的大龄孤女呢?”
李谛月似是看穿了她,呷口茶,语气是淡淡的邪魅:“得了,知道你是自己不愿意,心气又高。只要肯去便成,至于相看与否,全凭自己定夺,母后从不是爱强求的人。”
程云岫不说话,只是弯起眸子抿唇笑。
“还有一事,本宫受母后所托,代她来讨要尊师遗物。”
程云岫忙应了两声,转身去翻找师父留的那些字画。
翻出来一个小木匣子,便呈到女子面前。
“就这些了?如此磕碜,画帛都叠成一堆。”女子长指嫌弃地挑开匣子,搅了搅里头。
“就这些了殿下。”
“行了。长音,将帖子给她。”
长音领命上前,递出一张团花洒金拜帖。
程云岫接过,细细看了,也不知怎的,脑中一句话便笑着脱口而出:“殿下此行来便是为给娘娘捎信么?”
话音一落,她却笑不出来了。
空气顿时凝滞。
只见女子凤眼微挑,目光锋利得能削人如泥。
自知说错了话,程云岫登时扑通跪下,高声道:“民女口无遮拦,还请殿下恕罪!”
她屏着息,伏低身子,额心叩地不敢抬起。
“你胆子还真是不小。”
女子嗓音生冷,冷不丁砸在她后脑。
“云岫!云岫!有请帖求画!赏金好多啊!要发财了哈哈哈!”
阿兰珠高兴疯了的话音和着阵阵铃声涌来。
怎么偏偏这时候来?程云岫心如死灰,缓缓合上眼皮。
“这是在……”
门口的阿兰珠见此景象,整个人僵住了,手里还扬着一份请帖。
“快见过公主殿下。”
程云岫低声道,咬字却极清晰。
双膝落地一声闷响,阿兰珠的声音无坚不摧:“民女参见公主殿下!”
“都起来吧。”
女子语气很是不耐,只是合上了匣子。
“可别误了时辰。”
说罢她便起身,朝门外走去,长音拿上匣子跟在身后。
“民女恭送殿下。”地上两人齐声拜送。
“还有,”李谛月倏地转身,“你的宅邸,母后选在了东城定胜街的黛园,是个极好的地方,还乡旧臣的故园。只是修缮布置洒扫,暂还需些时日。”
程云岫恭恭敬敬,“娘娘天恩,民女已不胜感激,不敢催急。”
终于是将人送走了,两人起身,皆松了一口气。
“云岫,你怎么会认识公主呢?她为何既来你这里,又要罚你?”阿兰珠问。
“谁知道呢?”程云岫苦笑两声,“以后慢慢告诉你。对了,是哪家的请帖?赏金多少?”
阿兰珠直接将请帖递给她。
程云岫看着贴上小楷,喃喃念出入目清晰的几行字。
“安庆街,柳府,摹人,定金……十五两金?!”
10. 第 10 章
草长莺飞,水暖雁归。
春风十里,温柔地流经天地间,将缥长碧落一梳到底。
人被风穿透,也觉舒畅得上下一通,生出一副仙风道骨来。
街上青衫女郎与旋裙胡姬并排走着,引得不少行人侧目。
只见这青衫女子肩上垮了个鼓鼓囊囊的粗布褡裢袋,腰间缀了个酒囊。梳着着京中已不再时兴的一根粗粗的单辫,侧垂在肩前。
她素面朝天,生得既不端庄,也不艳丽,而是丰秀。脸颊丰盈流畅,是标致的鹅蛋脸,一双清亮的杏眸眼波流转,却无一丝讨好媚意,只余灵动无双。
虽肌肤丰满,五官清秀,女子意态却潇洒恣肆,身上还颇有些年少的江湖气。
那胡姬呢,更是耀目非常。与中原人截然不同的长相。密肤浅瞳,赤红胡裙,身上串串小铃儿叮铃清脆,一刻不停地响。
二人也不顾他人目光,就这么说说笑笑,走着便停在了柳府门前。
立马便有两个婆子迎上来,引她们入了府。
柳府主君是吏部侍郎柳大人,这府园结北方合院与南方园林一体。入目便是秀丽的雅景,长驱直入,脚下跨过四五道门槛,直到来至最深一进院子,是一处后花园。
这才见一座二层的小阁楼,建在假山小池之上。
程云岫仰起头看,不禁蹙眉——好吝啬的“依山傍水”。这样的深,这样的高,观景还好,若住的话……
“云岫,这怎么这样奇怪?人能住在这上头吗?”
阿兰珠不禁问,可程云岫的见识又能比她多到哪里去呢?
婆子笑指阁楼,道:“二位姑娘有所不知,此乃闺阁淑女所住的绣楼。在内院建小楼给未出阁的女子居住,是京中旧俗。故而京里许多大上一点的府宅,都有这么个小楼。”
“我家小姐自八岁起,便一直住在上面。如今正是请你们为她摹画像了,夫人小姐此刻已经在上头等着了,二位请吧。”
说罢几人便上了楼阶。
至二楼推门而入,便是一间不大的闺房,外头那样好的春光,屋里却是些许昏暗压抑。
正面便见一张檀木雕花拔步床,挂着雪青色的朦胧纱帐,从中伸出一截玉藕一样的小臂,柔若无骨地垂了下来。
其余便是一张妆案、书案、食案、箱柜、窗榻。清一色的雕花深木,黑压压的颜色。
支起的菱花窗缀着的铜铃随风而颤,清灵响动。
柳夫人钻出纱帐,见两个怪异女子,先是一愣,便挂着笑迎面走来。
程云岫这才发觉她方才是半个身子探进帐子里。
“你们谁是程画师?”
“她,她是。”阿兰珠指了指。
“程画师……二位姑娘快请坐,我慢慢同你说。”
柳夫人看上去有些焦急,合上了门。
“柳夫人,可是为小姐描画像?”程云岫瞥了瞥雪青帐子中隐约的消瘦人影,坐下道。
阿兰珠接过褡裢袋,在她身旁坐下。
柳夫人沏了两杯滚茶,茶雾热气很快萦绕鼻尖。
“是了。程画师,我们见你是个女子,这才敢请你来。说来也是不光彩……”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家女儿自幼养在深闺,八岁起便由她祖父做了主,与那刘太公家嫡长孙,也就是如今的新科榜眼结了亲,从此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了能攀上这门亲,我夫君铁了心要女儿住进这小楼,只为修得一副好秉性,将来为人称颂,也不至于被瞧不上。”
柳夫人越说越愁,“眼瞧着就要纳征请期,可谁知那刘榜眼竟铁了心要退婚。说是,听闻我家女儿常年关在内院,从来不见得个世面,也无甚才情,容貌浅陋,配不上他新科榜眼,幼时婚约做不得数。谁知他是相中了安家女儿?这退婚的第二日便去安家纳采问名了。”
程云岫听得眉心紧蹙,阿兰珠也咬着下唇。
“被退了婚,总不能叫我女儿去寻死呀?她若是不能快快地嫁出去,又只怕她爹咽不下这口气。这不,就请了你们来为她描画,只愿媒人能为我们家再寻门好亲事。”
“我家眠儿自从那之后,一病不起。一是面容憔悴些,二是也怕多嘴的传了出去,说我们眠儿是个病秧子,那她可就完了。”
柳夫人说着便落下泪来,“程画师,我也曾有缘见过你师父,知她品性,你是她教养出来的,自然也为人正直,不会出去乱传。又是年轻女子,懂得女子不易,也不必顾忌男女大防。满京城也只找得上你一个画师了,你可一定得帮我这个忙。”
程云岫指尖触上杯沿,浅笑道:“哪里谈得上帮忙?此乃画师分内之事。夫人莫过于忧心,您既然是家师旧友,自然也是云岫的亲近长辈。我定当竭尽全力,也不会多说半个字的。”
柳夫人连连点头,眨了眨发红的眼,朝着雪青账子唤了句:“眠儿,起身罢,让程画师为您摹几张像。”
账中人无一点儿反应。
“你这孩子。”柳夫人嗔道,走过去便挂起帐子。
程云岫忙道:“夫人,小姐恐怕身子抱恙,不好再染风寒,便躺在床上罢,我在画上再为她添妆添衣便是。”
“哎哟,那可真是,不知该怎么谢你了……”
“云岫本职,夫人何须言谢?”
阿兰珠会意,利索地在床侧收拾出一个临画一角。
程云岫步子挪至床沿,这才得见柳家小姐,不由得呼吸都滞了一瞬。
床上女子从锦被中撑起上身,薄薄罗衣,散着青丝,面容姣好端正似观音,意态却风流袅娜胜西子。她白得吓人,神情恹恹的,远山黛眉似蹙非蹙,轻咳两声,一双含情目眼尾便染了红。
“眠儿,见了程画师,怎也不问句安?”
女子轻垂下眸子,神色倦淡,身子微微后靠,倚着床头,并不说话。
“无妨,我不是在意虚礼之人。”程云岫温笑道,退至已布置好的画案前,提笔着了些烟紫的淡墨。
“作画耗时久,夫人且先回去等待吧。”
柳夫人连连应是,又嘱咐她多作几张,画得标致些,便退到桌旁坐下看。
阿兰珠在她身后仔细观画。
一笔一笔,程云岫时不时抬眼看看床上女子比照。
女子始终倦倦地歪着身子,不曾有一言,也不拿正眼看人,只是偶然眸光淡扫,便再无回应。
程云岫向来不喜压抑的环境,只好开口搭话:“柳姑娘,你可有什么画上的心愿?譬如眉目精神些。或是喜欢什么颜色?”
女子不答话,垂着眼帘,睫羽微颤。
桌旁的柳夫人却忙道:“还请程画师画得端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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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神采好些。莫将她这副病态画了进去。我瞧杏黄湘粉这类浅的暖色便好,衬得人温和。”
女子眉心微动,面上浮出一丝厌烦。
她分明不喜欢也不适合杏黄湘粉。她身子薄,情态又风流,着冷色艳色,瞧着会更拔俗。
程云岫看出她火旺,只是常年来冷屋冷心压着,消磨了精神。
难不成还能对那刘榜眼有情,故而伤心?伤的是自己,病的是心罢了。
默了几许,终于忍不住道:“我听闻如今京中贵族之间,流行在春日举办各类的宴会,或是踏青、赏花、品茗,或是蹴鞠、马球。这一场场的宴会近乎便是专为了相看婚事的,夫人便没有想过,同小姐一道赴宴,或许便挣了门好婚事呢?”
女子眸光隐隐烁动。
柳夫人沉吟片刻,便道:“也不是没想过,京中近乎所有官眷皆会赴春日的宴会,彼此相看婚事,这也是近十年来才兴起的风尚。只是我家大人是个迂脑袋,小女又早已有婚约在身,便从来不许她出门。我如今便只剩这么一个幺女待嫁,也许多年不赴那宴会了。”
阿兰珠听着凝了神。
程云岫手下妙笔连连,接着道:“夫人,如今议亲不利,何不走出去,让京城那些人睁眼好好瞧瞧,小姐究竟是才貌双全,还是才浅容陋?一来是打了那退婚刘家的脸面,二来小姐如此出色,定也能寻门好亲事回来。”
柳夫人犹豫着启唇,“我家眠儿自八岁起从未出过内院,连楼也极少下。只怕她到了宴会,人那样多,又是被退了婚,我恐怕她应对不好,遭人笑话,碰壁受欺呀。”
阿兰珠口直心快,在一旁听不下去,忍不住道:“难道她一辈子是闺阁小姐不成?嫁了人当了夫人,不还是要面对的么?哪里能一世避得了人群?”
她又轻移几步至床榻边,语气有些急怨:“不说旁的,这样高的小楼,您看看这窗外的广阔,再看看小姐脚下的几寸地。日复一日看着想着,却不能涉足不能得到,夫人您也曾这样过吗?您曾也甘心吗?”
“阿兰珠。”
程云岫忙叫停。
床上女子掩着帕子,咳得身子直颤,脸色都咳得有了几分血色。
柳夫人一时微怔。
春风从窗中灌进来,吹起塌案上的绣帛一角,上头绣着柳池,第二只鸳鸯尚未完工。
最后一缕茶雾被吹散,杯壁触感温凉。
柳夫人指尖缩了缩,松了手中茶杯,嘴唇蠕动,挤出一句话:“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可是……”
不等阿兰珠反驳,柳夫人又苦笑道:“可是一直如此不代表应该如此。我知道。何况十年前京中便已有了变化,我不该拘着我的眠儿,白白浪费她一个大好的青春。”
“夫人,这并非您的过错。”程云岫搁笔道,“天下做母亲的,怎会不疼爱自己孩子呢?该怪的从来不是您,而是世道。”
“小姐。”她转头看向床上女子,正色道:“您可愿意踏出这道门,去到人群前?”
女子才歇了气,眼尾还噙着呛出来的泪花,张了张唇,声如蚊呐。
“我……”
话未说完,“砰”一声,门从外面被重重推开。
来人嗓音粗硬,语气质问。
“程画师要拐老夫女儿去到哪儿?”
11. 第 11 章
屋内几人皆是一僵。
“我们没有要拐走你的女儿。”阿兰珠脱口说道。
柳夫人回过神来,忙上前嗔道:“老爷,程画师是贵客,是来助眠儿得个好姻缘的,怎么能这么说呢?”
程云岫并不说话,只是旁若无人地摸了摸辫子,提笔继续作画。
既然对方无礼在先,她又何必相敬?
男人怒红了脸,手指着她,却朝着柳夫人破口大骂,唾沫横飞。
“这就是你找的女画师?如此目中无人!抛头露面不成体统,我看全是和她师父学的!程措不知教她点儿好的,也不为她婚配,如今养得她一副野样子,败坏纲常!”
涉及师父,程云岫心下一沉,再也不能装作无事发生。
她站起身,眉目凛冽,语气锐利:“柳大人,您说我不成体统败坏纲常?那您呢?陌生女子在内,您却擅闯闺阁;一上来便朝着我指桑骂槐,也不避讳死者尊名,您又成何体统?”
阿兰珠也忙帮腔道:“何况我们乃江湖中人,自然在纲常之外。倒是大人您,堂堂大丈夫,位列朝堂,竟也学得一身骂街的好本事——”
男人脸上绿了一片,干瞪着枯眼,“凭你们牙尖嘴利的,总之!我女儿绝不可能去赴什么宴会!被退婚了丢面子还不够,还要跑到人群前,上赶着让人家笑话!”
“柳照眠!你自己说说,你长到这般大,都会些什么?”
男人将矛头转向床上的女儿,冲了过去,直呼起她的大名来。
柳照眠又咳呛了起来,虚孱的身子如弱柳扶风。
“既不通人情达练,又生得一副散淡的狐媚样!你去了宴会,除了再辱我柳家门楣,还能干出什么好事?!”
“老爷!”
柳夫人哭吼一声,上前扒住发威到女儿面前的男人,拳头雨点般砸在他身上。
女子掩着帕子深深喘气,心口剧烈起伏。嘴唇苍白,眼尾染了血一样红。
她颤颤地开口,声音虚弱,话音却十分讽刺:“父亲锁我十年,如今攀不上人家了,我成了枚弃子,便只管找个穷酸人家将我打发了出去!”
“咳……咳咳……”
“你个不孝女!老夫白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说出这样没天理的话!”男人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推开夫人,“嘴皮子厉害是吧?你说,你接着说!你既这么说,我自然得去给你寻个便宜买家来!”
“老爷!”
柳夫人跌坐在地上又忙出声制止。程云岫和阿兰珠难免吓得后缩几步。
男人失去了理智一般,抄起一旁塌案上的白丝绣绢,“绣鸳鸯?你一个被退婚的闺阁女子,绣鸳鸯?!”
他拿起案上的剪子,绣绢顷刻间被铰成纷飞碎片。
“父亲只管铰,铰完了这个,女儿箱柜里还有不少淫物,也都一起毁了!”
“眠儿!不可说气话!你哪儿来的什么淫物?”
夫人又悲又恼,急声劝止女儿,扑上前将她搂进怀里。
“你只管气我,气死我!你知道朝廷上那些人是怎么编排我的吗?说我们柳家攀附不成得了报应!说我们门风不正,闺女嫁不出去!你爹的一张老脸,要往哪里搁?!你如今还不知悔改,好好闭门自省,结个好亲家让我抬得起头!”
“你……”
阿兰珠气不过正要上前驳斥他,却被一道冷声截住了话头。
程云岫伸手将她往回轻拽。
“父亲。”
柳照眠声色平静许多,她掀起眼帘直视男人,“您说的这些,难道都是女儿的过错吗?是女儿要攀附刘家才害的结亲又退婚?是女儿品行不端污了柳家门楣?还是说……父亲不过是想撒一通火,父亲要把这个罪,都安在女儿一人身上?”
男人怔了怔,张口还欲发作,程云岫立即拿话堵他的嘴,振振有词。
“柳大人,正如小姐所说,她何错之有?柳家被嘲笑,难道不是人心嫌恶,世道不公?柳家被退婚,这句话本义该是刘家悔婚,是那刘榜眼因为自己私心便悔了这门亲。小姐才是您的女儿,您的至亲啊。您怎么倒怪在她身上了?”
“退一万步而言,柳家有此退婚之辞,难道不是因为大人您将小姐困在这小楼多年?因为您固步自封,才叫她与旁的京城闺秀格格不入?”
“这世道,岂是她一个女子能够承担的?”
话音落地,屋内一片鸦寂。
男人似乎也有些动容了,气得绷直的身子也松了下来。
柳夫人潸然泪下,搂紧了怀中薄薄的一片女儿,“老爷,让我们眠儿出去看看吧,趁她尚存女儿家的青春,出去看看。”
“罢了,罢了。”男人垂首顿足,喟叹道:“既如此,便去吧。”
他颓着脸,一时不知如何自处,拂了拂袖,便转身离去。
程云岫长舒一口气,攥紧了阿兰珠的手。
“让你们见笑话了。”
柳夫人抚了抚女儿肩头,苦笑着说:“程画师,害得您无端受累,实在是对不住。”
“无妨,夫人何必自责。”程云岫笑道,阿兰珠也跟着点了点头。
柳照眠依偎在母亲怀中,眼尾簌簌地掉泪。
一旁没娘的两人看得是既眼热又心酸,垂在身侧的手僵了僵,无所适从。
程云岫只好吸口气道:“瞧着今日这画是作不成了,改日我们再来吧。”
“是是。”柳夫人连连应道,扭头朝外面喊:“萍儿莲儿,送二位姑娘回程——”
程云岫一面收拾东西,走之前还不忘道:“夫人小姐,明日蹴鞠宴上见。”
回寺的路上坐的是柳家的马车。
“阿兰珠,你确实比我还莽。”
“显着你了。”
阿兰珠不客气地锤了程云岫一下,“你方才拦我做什么?”
程云岫也不笑了,认真道:“你没瞧见那位柳大人跟个疯子似的?咱们又是在他的地盘,可不敢太过了。”
“你也没少怼他呢?”
“第一次开口是因为他辱我师父,第二次开口是顺着柳小姐的话。”
阿兰珠轻抬眉心,不假思索道:“有道理。”
程云岫又想到方才,叹息道:“没想到竟还有如此人家,如此女子。那么小的一间楼,出不去,下不来。外头的繁华只能日夜看着,却一点儿不能涉足。”
她执起阿兰珠手。
“金尊玉贵,也有说不尽道不清的苦楚。今日我方知道,我们如今这一身自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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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难得。”
回到慈恩寺,程云岫先是去了逝真的禅院。
院门这次依旧没栓。
她溜了进去,指节轻轻叩响屋门。
“逝真法师?”
屋内无声。
她挠挠头,转身移至马厩。
青牛卧在地上酣睡,程云岫两手把着牛角玩。
折雪被弄醒,睁开了漆黑的圆眼,却似乎不想搭理她,别过头去。
“折雪?你不理我了?”程云岫并不气恼,温柔地抚摸它头顶。
“是不是觉得不自在了?觉得进京以来我一直让你待在马厩,无聊又拘束?”
折雪不置可否,耷拉的眼皮微动。
“忙完了柳家这个,我们就能拿到十五两黄金,分阿兰珠五两,加上之前从逝真和尚那儿得的,手里可是有不少了。”
“忙完了这阵,我就带你去京郊玩儿,好不好?等有了新宅邸,整个府都是你的窝!还不高兴吗?”
折雪眸子终于点亮,微抬起头,就着程云岫的手蹭了蹭。
喂完草程云岫又敲了一遍门。
这次依旧没声。
她心中疑虑,正要轻手去推。
门才开一道极细的缝,里头便传来了男子清沉的声音。
“贫僧在更衣,施主还请止步。”
更衣?程云岫不争气地遐想几分,逝真和尚不穿僧袍会是什么模样?
想必也是极好的。她咽了咽口水,又立即甩头打住。
“我……我马上走。”
不对啊,他在更衣,为何敲两遍门都不应?
程云岫纳闷,先前对逝真的警惕又浮出心头。她忘了,见到他的第一面,他便是个危险的人。
“逝真法师?”她贴门附耳。
无声应她。
指尖轻点门扉,门缝越开越大,一点点、一点点。
仍是没动静,程云岫干脆用力一推。
下一瞬,一只大手捂上了唇。
肩上一道力气,她被猛地带进屋中。
须臾之间,青衫留在原地。
“砰”的一声合上了门。
“唔……”
程云岫反应过来时用力挣开,怒火上蹿喊叫起来:“臭和尚干什么!”
看清面前男子面貌后,她却倏地怔住了。
是逝真。
不过,是竹林夜时的逝真。
男子眉心朱砂未点,上扬的眉尾染着戾气,清白的僧袍溅着星点鲜血,颀长的身躯微微颤着,猩红的一双眼直直凝视她。
程云岫这才闻到那丝微弱的腥气,她有些心悸,眼前这双眸子太红了,不知是血丝还是泪。
她并不慈悲,也不相信面前这个诸多可疑的男子。
只是愣了几瞬,眼神便发起狠意来,屏息凝气,身后开始蓄力。
饶是不可能变出什么武器来,赤手空拳,她也不差。
面前男子却迟迟没有动静,只是立在原地,看着她,眸色复杂,深如一潭不见底的幽水。
程云岫不解蹙眉,心想先下手为强,于是脚跟捻起。
然而此时,男子薄唇轻启。
语气是淡且温的。
“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