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气将被窝烤得温热。
杭帆蜷身在这软绒绒热绵绵的床榻中,直睡得昏天黑地、骨酥腰软,浑已不知今夕何夕。
如果这份甜蜜的安然能一直延续下去,想来应当会是个分外惬意的早上吧。
“咚咚咚!”
不请自来的客人快乐地敲打起宿舍的木门。
“咚咚咚!咚咚咚!”
这人拍打门板的节奏极为轻快,活像是个在人家坟头上打鼓的讨厌鬼。
“杭帆,醒了吗?”
岳一宛这歹人,气沉丹田,声若洪钟,好一副要把棺材里死人都叫醒的架势。
“咚咚咚!快八点了!咚咚咚!你也该起床了吧?”
在“敌动我不动”的战略方针指导下,小杭同志意志坚定地在床上翻了个面,缓缓把被子拉过头顶,又把脑袋深深地埋进了枕头战壕中。
甭管岳大师又是在发什么癫,打定主意要睡到自然醒的杭帆,都只祈祷这人能在抽完风后自己走开。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岳一宛之于杭帆,那简直就是一种自然灾害。
“杭帆,咚咚咚!还活着吗?咚咚咚!醒一醒!咚咚咚!就等你呢!咚咚咚!”
自然灾害这种东西,是绝不会因为你闭上眼睛又捂起耳朵,就知情识趣地走往别处的。
躲在名为“床铺”的阵地里挺尸了足足五分钟之后,杭帆不胜其扰,总算是气势汹汹地跳下了床来。
“你大爷的发神经啊!”
怒气冲天之下,他砰得一声推开宿舍门,恶狠狠瞪向那个扰人清梦的噪音喇叭:“大清早的,在这里鬼吼鬼叫个什么?清明节都还没到,这是招的哪门子魂!”
岳一宛敏捷地躲开了来自门板的物理攻击。
对于杭总监的起床气,他不仅丝毫不以为忤,还笑眯眯地撑着门框道:“我喊你半天都没有动静,还以为你又低血糖昏过去了呢。”
呵呵假笑两声,杭帆没好气地问他:“有何贵干?”
“来给你上课啊,”斯芸的首席酿酒师,语调真诚得都快要析出糖晶来:“咱们昨天不是约好了吗?”
杭帆摸出手机看了一眼,简直难以置信:“现在才七点五十!”
他都怀疑这厮根本是在故意整蛊他:“我上学那会儿,连高中生都没有这么早就开始上课的!”
“哦,是吗?”岳一宛可不在乎,只一个劲儿地催促他:“快快快,换身衣服,我们马上出发!”
好在某位酿酒师的良心似乎还未彻底烂透。
等杭帆拾掇好了自己并再次推开宿舍门之后,岳一宛拉起他的胳膊就往酒庄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又往他手里塞了个尚且热乎着的三明治。
裹在一层半透明油纸里的,是夹着浓郁芝士的喧软面包片。新鲜生菜的叶子紧挨着酸甜可口的西红柿切片,而煎成半溏心状态的鸡蛋,娇滴滴地躺在最中间的夹层里。
“这是你自己做的?”
杭帆几口咬下去,眼睛一亮,腮帮子都鼓成了花栗鼠的颊囊:“嚯,手艺不错啊!比那些网红早餐店可好得多了!”
“呵!就凭那些网红早餐店,哪家能够请得动我?”
田间小路开阔曲折,岳一宛走在前面领路,嘴里还在洋洋自得:“能吃上我亲手做的饭,这可不是谁都能有的待遇。杭总监,你要惜福啊!”
福气颇大的杭总监,面无表情地把手里的油纸揉成一团,精准砸中了酿酒师的后脑勺。
春风还未完全将这片土地唤醒。
敞亮日光下,广阔无垠的丘陵,如长轴画卷般自在疏阔地于天地间展开。
低矮的山丘起伏和缓。在目力能及的尽头,有一些稀稀疏疏的灰黄色落叶乔木顽强地屹立在未经开垦的山坡上,仿似一群饱经风霜的老人。
视线的近处,则是一阶阶高低错落的梯田。它们依山而辟,绵延不绝,是人类以智慧与劳动征服自然的最佳明证。
眼下,正是新叶还未来得及被熏风吹发的时辰。
一排排的葡萄藤,像一支支列队整齐的小小士兵,在木桩与铁丝的引导下,整整齐齐地站在田地里。春风料峭,藤条们举起了光秃秃又皱巴巴的枝丫,对着天空无声地呼号。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爬上第二个山头之后,杭帆终于忍不住发问。
今天的岳一宛,也照旧是他惯常的那套打扮:衬衫外面穿着单排扣的西装马甲,脚下踩着一双厚底高帮的皮靴,一副随时都能从怀里摸出百夫长黑卡的派头。
可在那一条条碎石嶙峋、迂回曲折的田间小道上行走时,他的脚步却又轻捷无比,就好像他是在这片丘陵里出生长大、自幼就生活在这座葡萄田里似的。
杭帆单手举着运动相机,时不时都要小跑几步,才能勉强跟上酿酒师的前行速度。
他自认体力并不算差,但有了岳一宛做对比,他就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娃娃那样,在碎石密布的田间走得跌跌撞撞。
面对杭帆的问话,岳一宛但笑不语。
“……你不会是想找个没人能看见的地方,好把我就地埋进田里,给你心爱的葡萄们做肥料吧?”
一连翻过几座山坡,小杭总监累得直喘气。
双腿的酸痛让大脑放松了对嘴巴的掌控,不知不自间,他已经随心所欲地胡言乱语起来:“虽然但是,岳大师,呼……我就想提醒你一句,斯芸酒庄不是法外之地!只要杀人抛尸,就一定会被绳之以法!”
走在前面的岳一宛,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一个没留意,杭帆就这样直直地撞上了酿酒师的后背。
“我们到了。”
岳一宛笑吟吟地环抱起了胳膊:“顺带一提,这是我总结出的酒庄生存指南第一条:时刻注意脚下的路。”
捂着痛得一抽一抽的鼻子,小杭总监在心里爆出一句国骂。
这是故意的!他恨恨磨牙,这B人绝对是故意的!
他们所站的地方是一片新翻整过的梯田。
杭帆注意到,附近的这几条田垄,虽然也与其他葡萄田一样竖有几排低矮木桩,却没有种下哪怕是一棵葡萄藤。
“我之前说过,要从头开始教你有关葡萄酒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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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一宛伸出臂膀,指向他们脚下的大地:“所以我们今天就从这最基础的开始,关于葡萄酒的‘风土’。”
在这块空荡荡的土地上,二人的眼前既没有葡萄,也没有葡萄酒。
只有猎猎的山风,呼啸着掠过灰扑扑的土地。
“‘风土’。”
杭帆喃喃自语地重复着这个词:“这概念听起来很抽象,可不像是‘最基础’的知识。”
岳一宛用鞋尖碾了碾脚下的砂土,“你刚才说,我要把你埋进田里当肥料——这句话显然是不对的。”
促狭地挤了挤眼睛,斯芸的首席酿酒师又道:“让我问你:你觉得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些葡萄园,土地肥沃吗?”
杭帆不解其意。
他正用运动相机拍摄一些视频素材,同时还要小心地避免把岳一宛的身影也纳入镜头画面里:“应该……不算吧?与南方的稻田相比,这里的土地还挺贫瘠的。”
“没错。”岳一宛满意颔首,“酿酒用的葡萄,从不种植在真正肥沃的土地上。”
“为什么?”
“肥沃的土地会给葡萄藤提供过多的营养,使它们结出果实过于膨大多汁。如此一来,葡萄中的风味物质就不够浓缩,从而稀释了酒液的风味。”岳一宛说。
“不过,也有一种更通俗的说法。”他又道,“过去的酒农们相信,只有种植在贫瘠地带的葡萄藤,才能把根系深深钻入地表深处。唯有这样,结出来的葡萄才是精华中的精华。”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职场鸡汤。就那种,说什么贫穷与困境都不过只是暂时的历练,年轻人不能只着眼于短期的利益……”
不无沉痛地,杭帆小声嘀咕起来:“但想想葡萄,我就觉得这话全都是放屁。”
“结出了最好的果实,结果却是被人类摘去酿酒,连一粒种子都没给自己留下,这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压榨!”
身为一头资深社畜,小杭总监不可自拔地与葡萄们深深共情了:“这要换我做葡萄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躺平摆烂呢。”
“如果你真的能早点想开这点,恐怕也就不会被发配到山里来。”
岳一宛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的专业户。
“而且,随地大小躺的葡萄藤可活不到第二个春天。”
这人伸出手掌,要笑不笑地脖子上划了一记,嘴里悠悠地又补上了一刀:“咱们脚下这块田,去年种了的几千株葡萄藤。因为品质不好,所以秋天一过就全都给拔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想到这话里可能潜藏着的某种暗喻,杭帆就莫名地喉头发哽。
有一瞬间,他想到Harris,想到那个人说“别想着贪图安逸”时那令人恶心的、高高在上的表情。
他想到自己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想到那个人在电话里对杭艳玲大喊说“抚养费?你要学会自食其力!”的不耐烦语气。
“可是,人并不是葡萄。”
他的声音紧绷,好似无形中拉满的弓弦。
“葡萄藤可以被随意地遗弃,但人不应该被那样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