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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维桑与梓(六)

作者:陈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陛下夺情。”他自嘲地笑了笑,“不愿让我卸职守孝,所以采生折割案我也会在瑕州查的。”


    “我不是想问这个。”祝昭看着他提不起精神的面庞,惴惴道,“我是想问送我走后你什么打算?”


    “打算?”他笑了笑,胸膛随着这声笑终于有了起伏,“早就是命定之路了,何谈打算?”


    祝昭想到他那日在九松寺说的话,不免还是感觉心慌。


    她还是不放心,转头想要再同他说些什么。


    却见袁琢突然间大口大口地喘气,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溺水者徒劳地挣扎。


    “袁琢!”她吓得站起身来连忙扶住袁琢。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浸湿了衣领。


    袁琢眼前开始扭曲变形,祝昭焦急的面容与阿翁临终时的模样重叠又分离。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头痛欲裂,仿佛脑内有无数尖锐的碎片在横冲直撞,喉咙里涌上腥甜的铁锈味。


    祝昭颤抖着握住他冰凉的手,试图掰开他紧握的拳头,却被他反手死死攥住。


    “袁琢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用尽全身力气扯开嗓子喊道,“来人来人!快来人!”


    袁琢只觉得视线模糊,浑身无力,此刻他眼神涣散,听不见周围的声音,觉得万事万物都离自己越来越远,浑身发麻,四肢僵硬,就连呼吸都是徒劳。


    袁琢再次恢复意识时,周围充斥着浓烈的药味。


    耳边传来慢慢远去的脚步声,和低沉的交谈声。


    “中郎将这症候,乃是忧思过度,致使肝气郁结,痰气交阻,实乃‘郁证’重症。”大夫对着祝昭摇头叹息。


    “忧思过度怎会突然......那般?”祝昭想到袁琢方才的样子,不免怀疑,她攥着大夫的袖口,声音发颤。


    大夫捋着胡须,目光落在床榻上昏睡的袁琢身上,长叹一声。


    “夫人有所不知,这忧思之症,如江河溃堤,非一日之功。中郎将劳神,本就损耗心气,加之心结难解,恰似寒潭积冰,表面平静,内里却层层积压。”


    见祝昭仍面露疑惑,大夫又道:“情志之病,最忌郁结,他将悲苦尽藏心底,五脏六腑早被啃噬。这病症初起时,便有征兆,只是其兆微渐,常现于神、情、志、形。”


    “病初起,常觉神思倦怠,如蒙尘垢,情志颓靡,记忆忘却,旧日所好尽成索然,胸中如有顽石窒塞,无故悲从中来,志气消沉尤甚,自谓形同朽木,视前程若幽冥绝路,甚者暗萌厌世之念。”


    “若郁结日久,病邪由气入络,侵及脏腑,则变生百端形症,医家谓之‘郁极形病’。”


    “其痛楚游走无定,或头痛如帛紧束,或肢节酸沉似坠,或胸脘痞满如压磐石,或饮食无味,或彻夜辗转目不能瞑,或噩梦惊惕寐不安枕,或昏沉嗜卧而愈睡愈惫,或百窍失和,譬如头目眩晕,耳鸣不休,肌肤忽而燥热汗泄,忽而寒栗,皮肉间似有蚁行虫窜。”


    “此症始则肝郁气滞,渐则戕伐心脾,终致五脏俱损,形神交病,最易惑人眼目。”大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祝昭听完脊背发凉,她从未听过如此歹毒的病症,先前与袁琢接触下来只觉得他无一处不正常,除了有些自弃。


    可如今细想,却觉得,难怪。


    难怪,难怪那么辣的阳春面他都能吃下去,原来他饮食无味。


    这是她知道,可余下的辗转难眠,或者头晕目眩,再或者耳鸣不朽,更多更多的是她不知道的。


    他过得这般苦,怎么会不积郁成疾呢?


    “那那大夫,这病症该如何治?”


    “需身心同调,缓缓图之。”大夫给了她一张药方,“畅志移情,首开郁结。此病根在情志缠缚,药石仅能治标,须让中郎将倾吐积郁,莫令愁思壅塞胸臆。”


    祝昭攥着药方的手指微微发白,抬眼望向袁琢,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此刻正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她连忙收起药方,向大夫道谢。


    待大夫离去,屋内又陷入寂静。


    袁琢突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自嘲:“原来情志不舒也是一种病啊,原来我生病了啊......”


    他突然觉得松快,原来他病了,那等不久后他去寻阿翁就不会被阿翁说了吧?


    他转眸看向祝昭,眼底一片灰暗,面上却还是挂着笑:“方才可是吓到你了?”


    祝昭听着他的喃喃自语,红着眼眶,轻轻覆上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没有,我不怕的。”


    袁琢想起昏迷前死死掐住她的模样,看着她手腕上的红痕,喉间滚动着艰涩的字句:“疼吗?”


    祝昭知道这一问,问的是他方才失控留下的伤痕。


    祝昭连忙背过自己的手摇了摇头。


    袁琢又笑了笑,轻声道:“这两日收拾一下,后日我们扶灵去瑕州。”


    “你......”


    “我无事,放心......别这副表情,你笑一笑,真的,我真的没事。”


    两日后。


    袁琢望着供桌上阿翁的灵位,烛火在“袁公讳谦均之灵位”的金字上明明灭灭。


    他跪下去时,挺直了脊梁。


    火苗点燃的刹那,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灵位前摆着的牌位。


    “阿翁,孙儿带你回瑕州,等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灵堂里回响。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他目光灼灼,磕头一二,站起身来。


    袁琢望着摇曳的烛火,灵堂外传来祝昭轻唤他的声音,他最后深深看了眼灵位,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将烛火吹得剧烈摇晃,映得灵位上的金字忽明忽暗,又浸得发沉。


    光线一点点爬上来,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出元安城的路就像静静横躺着的漆黑灵位,那些模糊的人影,从灵牌的暗影里挣脱,扶灵的身形在微光中晕染开。


    晨曦初露,天际浮起几缕鸭壳青。


    元安大街上行人寥寥,纸钱随着扶灵队伍翻飞。


    祝昭扶着袁阿翁的棺椁,耳畔吹拉弹唱,她垂首行走。


    突然队伍停了下来,祝昭止住了脚步往队伍前面走去。


    刚走到袁琢旁边,她就看到对面的马车里下来了一位女子。


    是平康公主。


    她一身素衣,由侍从搀扶着下了马车,而后先是向着袁阿翁的棺椁行了一礼。


    袁琢和祝昭也向着她行了一礼。


    “殿下。”


    平康公主眼神扫过袁琢。


    玉颜面,松竹身,板正而不端。


    众人初见他,目之所触,必定先是被他这一身气质所吸引。


    若玉若竹,温润且孤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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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洁复淡雅,又隐隐有三分旷达。


    人见之,辄思无瑕璞玉、劲节青竹。


    想她当年就是被他身上这份气质所吸引,她冲袁琢微微一颔首,同他们二人道:“本宫此番正欲回返瑕州封地,前日闻得中郎将肩头担子不轻,既要扶灵归瑕以全孝道,又需在瑕州料理一桩悬案以安地方。我二人此行目的地相同,此刻结伴同行,倒也顺理成章。待至瑕州,案件查探之事,本宫或能凭几分薄面,为中郎将分忧一二。”


    稀薄的天光漫入袁琢无波无澜的眼眸,他垂眸,白布孝衣的袖口在晨风中微微晃动,声音淡得仿佛随风而去:“谢殿下美意。”


    平康公主闻言,看了眼他毫无波澜的脸,终是没再多言,只轻轻颔首:“节哀。”


    说罢,转身踩着侍女早已备好的脚凳,登上了身后的朱漆马车。


    车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只余下车轮碾过石子路的沉闷声响,渐渐远了些。


    袁琢依旧垂着眼,仿佛方才的对话从未发生,他抬脚往前走,动作迟缓而空洞,一步步向前挪动着脚步。


    祝昭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默默回到了方才的地方。


    “阿翁应当没有哪一年比今年更想活下去了。”一旁的赵楫幽幽地叹了口气。


    祝昭偏头望了望他,忽然悲从中来:“他对自己太苛刻了,除了阿翁离去的那日,我再也没见他流过一滴泪。”


    “那你还算幸运的。”赵楫半开玩笑地说,“我跟了中郎将这么多年,别说落泪了,就是一句累或者一句疼我都没听他说出口过。”


    “不过好在苦尽甘来。”赵楫又叹道。


    祝昭望向队伍最前的那道身影,白麻孝衣被风掀起一角。


    苦尽甘来吗?


    他这一世浮沉,想必定是吃了很多阿翁都不知道的苦吧。


    可属于他的甘甜,来了吗?


    扶灵队伍和平康公主车辇浩浩汤汤出了元安城门。


    赵楫拍了拍李烛的肩膀同他道别:“天策卫的事情最近就麻烦你了。”


    “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李烛蹙眉嗔怪。


    赵楫笑了笑,将他往前推了一把:“去和中郎将和祝姑娘道别吧,特别是祝姑娘,她这一走可不和我们一道回来了。”


    “那有什么?”李烛看向前面与赤华吩咐马车规整的祝昭,笑了笑,“她的文字可一直经由天策卫。”


    “是了是了,前些时日祝姑娘不是又写了新话本嘛,这回轮到你去二司盯着了。”


    “祝姑娘的文字诚然珠玑,篇篇锦绣,可常言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初时知晓者寥寥,每逢她有新的话本付梓,中郎将总会自掏腰包,购得数十册,分赠给同僚、街坊邻舍,乃至茶馆酒肆的说书人。时日一久,经这口口相传,祝姑娘的才名渐为人知,如今砚照生的新作引得无数人翘首以盼,说实话,我倒真不愿祝姑娘回去,我觉得和祝姑娘在一起中郎将要开心上许多。”


    赵楫笑着锤了捶他的肩膀:“好了好了,中郎将有自己的决策。”


    祝昭与众人道别后上了马车,马车晃晃荡荡,她掀开轿帘最后看了眼离她越来越远的元安城门。


    路旁的腊梅悠悠落入车厢内,满车清香。


    数月前,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来了此地,如今她却是可以心甘情愿地离开了。


    她想,她该去走自己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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