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吴】EP2 替人卖命,身不由己。
清明时节。
捞尸。
文侪想了一想,记起此乃该阴梦的大背景,便讪讪笑了笑,说:“嗳……辛苦了啊!你看看我俩,前些年净往外跑,都把咱们这村子的看家本领丢了。我们要是下河下海,铁定给龙王吞了!”
二麻子见怪不怪,只很体贴地说:“小事儿,大家都等你俩念完书,回来带大家夥挣大钱呢!”
“哦、对!”文侪装愣子,这会儿猛然把脑袋一拍,问,“那个小白脸家怎么走?”
二麻子会心一笑:“往左,碰到一个岔口,走那条窄路,约莫十分钟就到了。”
“多谢多谢!”文侪笑着同他挥手,“我同我哥先去找那狗东西问话哈!”
“唉。”二麻子摆了摆手,“一会儿见啊!”
***
文侪领着戚檐卯劲直往前冲,那狐狸却是难得的安静,文侪忧心他又整什么幺蛾子,便将他拽至面前,问:“你干亏心事了?怎么如此安分?”
“我以为这叫乖巧。”戚檐笑着摊开手,“新阴梦,新人设。”
文侪见他眼睛都要弯成弦月了,只觉莫名其妙:“你瞎乐啥呢?”
“我们亲爱的叫我‘哥’了。”
“叫哥怎么了?什么狗癖好……”文侪作呕吐状,可又忽然想起戚檐眼下还挂着单恋而不得的可怜牌子,不由将语气放温柔了些,“我平日里叫你大哥还不够多?”
“‘哥’和‘大哥’能一样吗?当然是不一样的。”戚檐笑眯眯地说,“我2月生,你7月生,好歹也算是年上。”
“好像有谁不知道似的……”
文侪懒得理他,向前走,谁料戚檐却忽而探身冒出个脑袋,惊喜道:“你也记着我的生日吗?”
“……薛无平给的那死亡代理人文件上写的。没办法,我过目不忘。”
才怪呢,他俩高中三年作为贫困生,数据都互相传递过多少回了。戚檐的生日他高一便背下来了,只是这会儿无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索性掩饰过去。
泥巴路黏鞋,走起来一脚深一脚浅。戚檐不知为何总喜欢跟在他后头走。文侪忧心那人摔,便头也不回地伸出只手。
那人眼力见最是好,他的手才伸出去,那人一霎便将手搭了上来。
二人经过岔路口,随即依二麻子所言钻入了那杂草丛生的小道。他俩脚程快,不过五分钟就见到了一间小庙,以及其侧旁一座借了一堵庙墙的茅草屋。
草屋的门是拿切割不匀的一块床板凑合的,文侪咳了声,便抬手去叩。敲了没两下,里头便有一人喊了声“来了”。
那男人将小栓头拉开,露出一张惨白的秀气脸。他眼睛半睁不闭,嘴里叼着一只笔,正困惑地将他们打量。
文侪给那怼到面前的白脸儿惊得往后仰了仰,心想,脸比死人白,难怪给二麻子说是‘小白脸’。
他很快挂上笑,将腰屈了屈,说:“老师,好久不见啊,我和哥今儿回乡,想着来看看您。”
邵笔头的黑眼珠在他二人之间快速转了转,片晌从门缝边让开,将木板门往外推开些许:“你俩进来吧。”
屋子外头脏污,里头更是。地上没铺地砖,较外头不过是多了四面墙和一个茅草顶。估摸着是因为这块地儿地势低了些,雨水全都滑去了床底那块地。
“您这屋子多少有些简陋了。”戚檐仰头瞧着。
“我自己搭的。”邵笔头面色阴沉,领他二人进来后便窝在床头抽菸,盯着他俩像是在防贼一般。
戚檐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说:“您厉害啊!”
“得亏有您教我俩,我们才能到外地上大学。”文侪赔笑说着客套话,“也不知您近来日子过的如何?”
那人蓦地一顿,不知怎么给烟呛了,直咳得像是要震裂嗓子般:“非礼勿听!你、你俩是不是在外头听了些什么?!”
邵笔头的身子发起抖来,他穿了条不大合身的花长裤,盘起腿时常会露出脚踝,这会儿一抖,长裤一掀,便露出了腿脚相接处大片的肌肤。
戚檐含着笑,不动声色地斜眼看过去,只见上头满布青青紫紫的瘀痕,显然是挨了不少揍。
另一边。文侪伸手摸了摸邵笔头桌上的瓶瓶罐罐,见屋主没甚反应,只放心地摆弄起来。
然而桌面上仅有笔墨纸砚以及书本,并无其他什么稀罕玩意。他正打算去别处瞧一瞧,桌上摆的一罐墨水却又引去了他的注意力。
那墨水的颜色似乎有点怪,文侪于是拿起那小罐,晃了晃。
——红的。
邵笔头似乎瞧见了,淡淡道:“那是我批作业用的。”
文侪不傻,当然清楚他一个老师拿着一罐红墨要做啥。可是他这么一答,可不就叫人觉着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戚檐将文侪往自个儿身后推了一推,拿身子把他遮了,才笑道:“老师,您知道适才我撞见那二麻子,他说了啥吗?”
邵笔头把眼睁大了些,十指不自觉地扯住了破被单。他瞪着眼:“那小子说了什么?!”
“说您胡乱去骚扰……”
“狗屁——!”邵笔头忽而发起狂来,他跳下床去,赤足将落地的菸头踩灭,龇牙咧嘴地吼起来,“你、你们,给我滚!滚出去!!!”
文侪默默将那红墨归位,只还轻声同戚檐说:“嗅了,里头装的是血。”
***
俩人甫一走出屋门,便见不远处那二麻子兴冲冲地往这头跑来了。才分别没多久,他这会儿浑身却又湿透了,水哗啦啦直往下流。
他俩脑子都用不着转,便知那二麻子一定又是去海里泡了一遭回来。
二麻子显然并不如何在意那邵笔头的事,故没多嘴问那人为何嘶吼个没完,只笑说要带他俩去瞧点有意思的。戚文俩人赶时间要去查案,可眼瞧着那二麻子一副故弄玄虚模样,便没能拒绝。
这渔村的房子经年被咸湿的海风刮打,一色往东北方向偏斜,叫文侪总能想起城中村里的一棵歪脖子老树。来去的渔民像攀树的蚂蚁一般慢腾腾往上走,在七拐八绕的石阶上留下长长的水痕。
土生土长的二麻子猴似的灵活踩着那些又窄又斜的阶往下,文侪紧跟他的脚步,却见那人忽然驻足望向那片浑浊的海以及石滩上像是一小片黑羽似的随风晃的影子。
文侪停在平台上,略微眯起眼,看清了是一群穿着黑汗衫的男人。
“大家夥‘探宝’回来喽!”二麻子笑起来。他身子板瘦,两腮却还是饱满的,一时间脸肉被笑意带着向上推至眼底。
“探什么宝?”戚檐有自己的步调,没跟着俩人疾走,这会儿才在平台上停下步子。他紧盯着那群打赤膊的男人拖在海滩上的黑袋子,又问,“那些布袋里头装的什么?瞧着还挺沉。”
“哎呦,就今早同你们说的那个呗!死人的空壳子!”二麻子搔了搔脑袋,又忽而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哥俩的爹也回来了,还不快回家去候着!”
“爹?我俩这大老远归乡的,觉都没得睡,东奔西跑的,干啥上赶着回家去伺候老子?”戚檐嗤笑一声,“案子还没查完呢!”
二麻子手里原抓着根海草,听了那话就扔到了戚檐身上去,笑骂道:“檐哥儿还真敢说!村长的儿子可不就是下任村长?纵使那人是你爹‘吴大’,你也还是得拿他当祖宗似的供着!这话你同麻子我说没事,可千万甭往外胡诌,叫人听了去……”
“听了去又如何?”戚檐弯着眼将挂在肩上的海草扯下来,拎了海草的一端便去逗文侪。
文侪不禁逗,冷不丁就赏了他后背一掌。
二麻子还在笑,一对乌黑的瞳子像极了那片黑茫茫的海:“自然得把你们当扫把星,轰出去!”
级别崇拜,不讲情理。
文侪先给这渔村的村民盖下第一个印象章。
“嘿!印堂发乌,必有血光!”
哑嗓里挤出来的怪调子蓦地刺入文侪耳中,扭头时一龟背老头已经挨着他站定了,
戚檐伸了一只手将文侪往怀中拉,面上却是笑嘻嘻的:“大爷,您刚刚说谁印堂发黑?这话可不兴乱说啊。”
“你们仨!怎还偏偏凑在了一块儿?快快分了去,当心眉心黑气相聚,叫你仨短命呐!”
二麻子闻言登时面色就变了,一双本就无神的眼睛更是空洞起来。他支支吾吾乱说了不知道什么话,也没同俩人告别便惨白着脸跑了。
见状,戚檐在心底直咂舌——迷信的人多是这般,全然听不得旁人说他命相坏,抽到个“大凶”便好似天塌了,恨不能把钱都塞进神棍手里去逆天改命。
戚檐原还想顺着那老头的话问问要怎么改命,没成想身侧忽然传来一声闷沉的话音。
“老爷子,您适才可是说我家俩儿子命不好?”
一个手里搭着湿汗衫的光膀子男人踩着石阶上来了,瞧来应是半百年纪。他的眼神很是冷淡,先是落在戚檐身上,而后嫌恶地挪到了文侪身上,最后停在老头身上时反而温和了好些。
那老头口中话忽然磕磕巴巴起来,矮下脑袋后连一瞥都不敢送过去,但胜在还有实话实说的胆量。
“是、是……”
文侪的目光在那俩陌生男人身上游走。
从二麻子刚刚的话中不难听出,他和戚檐的爹是村长儿子,那么被写在调查名单上的村长儿子与村长儿媳指的便是他俩的爸妈。
眼下,面前这人既喊他们作儿子,那便是如假包换的“爹”。
“爸……儿子有事要同您讲。”戚檐拿先前面对所有不熟的人的客套标准笑对着吴琛他爸。
可那吴大仅仅如同上蒸笼的癞蛤蟆似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便迈开腿往家的方向去了。
“看儿子和看垃圾似的。”戚檐的目光冷下来,奈何骂归骂,眼下他们是替人卖命,身不由己,于是抓了文侪的手便跟在那爹身后走。
他俩始终同吴大隔了两三步远,可海风从前头吹过来,男人身上的腥味还是一股股地往他们身上打。文侪皱了皱鼻子,一时不知该说是鱼腥味重还是血腥味重。
他忽然觉着这路太长,时间可不能白白给浪费了,于是向前迈了几大步,站至了吴大身侧去。
文侪问:“爸,咱家有没有同什么人结仇呀?”
那吴大一双扁宽眼朝旁一斜,却是盯着文侪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端着架子答:“我看谁敢!”
好狂妄。
文侪又问:“咱妈呢?”
听了那话,吴大的脸忽而抖了几抖,他用前牙咬住唇上死皮,好似在想什么极费劲的事。
“谁管那娘们的破事?!”
“再多嘴,老子今晚非打断你俩的腿不可!!”
第152章 【吴】EP3 听说你杀了你男人啊?
不管就不管呗,用得着这般上火?
又是个搞独裁的家暴爹。
前头文侪陪着笑,后头的戚檐也跟着笑起来。
潮湿的海风紧紧包裹仨人,将入夜的凉意生生渗进骨髓之中。文侪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戚檐见状递过去只手要帮他暖暖,却被那人瞪眼拒绝了。
一路上弯弯绕绕,那吴大始终拧眉板着一张干瘪脸,不像是要回家,倒像是要去送葬似的。他不让人问话,俩当儿子的也自然不能同他们老子来硬的,便只能垂涎的黄鼠狼一般巴巴跟在他屁股后。
戚檐眸底悬着一丝戾气,他是最恨朝家里人挥拳头的畜生,却也不至于失了理性,只还在心底默默整理着与吴大这人相关的信息。
作为村长的儿子,吴大自然同村里人多多少少有些接触,只是眼下还没有确定吴大同旁人相处时的状态,也不好下定论。但倘若他始终以这副盛气淩人的模样视人,只怕最后他不论是杀人犯还是受害者都不算奇怪。
安静了一路,走近一间墙面掺了贝壳的屋子时,吴大却无端开始咳嗽,文侪见状赶忙凑过去帮他顺背,他手上动作一刻没停,还关心道:“爸,您没事吧?”
那吴大丝毫不领情,将文侪的手猛地甩了去,开口就是数落:“谁准你碰了?还不嫌晦气!当真是什么人生出什么东西!”
“是呀是呀,村里人都夸咱俩像您!”戚檐挤去文侪身前,笑眯眯地低头看吴大,见那人神情不好看,又补一句,“没有您,哪儿来的我们俩?”
听了那话,吴大登时便叫愠意涨红了脸,长满老茧的指头冲着戚檐怒指数下。他的喉头剧烈滚动,一声吼便要出来了,没成想,近旁那间屋子的门忽然朝外一开,露出一妇人略带疲态的脸。
看到她的第一眼,戚檐便知道,女人没有名字,村里小孩都管他叫“翠妈”,而她便是他俩的母亲了。
“怎么都站在屋前?好容易回来一趟,有什么话进屋再说吧,日头落了,当心着凉。”翠妈披着条轻飘飘的薄外套,四肢瘦得能瞧见骨头。
她瞅了吴大一眼,便耷拉下脑袋,默默从门边牵了俩人各一只手。
吴大也不瞧他仨,单冷哼一声,活像有人欠了他大几百万似的狠踹开屋门,这才往内走。
“别管你爸,他就那臭脾气……”翠妈的眼睛低下去,好似有些心虚,说话时甚至不敢看儿子的眼睛,“你俩也真是,妈知道你们有事忙,可怎么都回村了还不乐意回家住?听妈的,别住那边了,回来住!今晚就甭去收拾了,家里东西都齐全,明早再去拿。”
“这不是担心爸看咱俩不顺眼,要同咱们怄气嘛!”戚檐忽然将话音压低了,玩起了早不知玩过几回的把戏,“爸他还动手吗?”
翠妈闻言果然噎住了,她掩紧身上外套,答非所问道:“咱们快进屋吧,有啥事咱们入屋聊。”
进屋后已经看不见吴大了,她径直领着俩人在长条木椅上坐下,一副心事重重模样。文侪问了一嘴后,她才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给俩人递去一张几乎被揉烂的纸。
“帮妈瞧瞧这上头写的啥,妈眼睛不好,那字写得草了便咋都看不明白……”
一张字条而已,怎会这般心惊胆颤的模样,文侪想着接过去,这才明白。
泛黄的纸上用红墨写了赤色的大字,换谁瞧来都得心悸。他的目光将内容迅速扫了,那玩意表里如一,外观瞧着就像威胁信、警告信一类的东西,内容也直白易懂——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嗐……恶作剧!您千万别多想,上头写的尽是些小孩耍无赖的废话!”文侪把信团成团儿握在掌心,“爸看过了么?”
翠妈摇摇头。
“您在哪儿找到的?”文侪又问。
“嗳……妈想想……好像是在村里那口老井边上。”
翠妈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坚定,但这话却叫文侪有些沮丧——若是在家中发现的,那么就可以将受害者的范围缩小了,可这偏偏出现在人人皆可接触的公共场所。
夜愈来愈深,外头亮起了要炸海一般的雷鸣。不多时,暴雨就开始下了。
吴大始终窝在主卧里没有出来,翠妈只说那男人在忙着帮村长办事,抽不出空儿。他俩当然不在乎,也没想着进去讨骂,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套翠妈的话,譬如家里有没有同人结仇啊,或者村里头有哪些人作风不好之类。
可没想到的是,比起吴大的沉默,翠妈的回答也是毫无线索。
那妇人说,村里人都是好人,大家夥和和气气,日子过得都很美,哪儿有那么多对头冤家?
她说罢还叹气,说你俩不能总觉着村里人不好,大家夥都没啥恶意的。
戚檐不敢苟同,只觉得那妇人是被吴大那畜生给欺压惯了。
见套话不成,戚檐准备再细细问问那吴大什么情况,哪曾料暴雨声中忽然挤进了颇不和谐的梆梆响。直到翠妈站起身往外张望,戚檐才意识到原是有人在打门。
戚檐走至窗边,只见玻璃外人头攒动,五六盏煤油灯照得雨帘发光。他正想伸手去开门,翠妈已经先他一步将门开了:
“咋回事呢?怎么都聚在这儿?”
“哎呦!这该死的雨下得他妈不是时候呀!快去喊吴大哥出来!”一汉子一面抹脸上的雨水,一面说 ,“麻子刚刚从阶上跌下去啦!”
二麻子?
文侪一怔,那小子走起路来飞快,适才不论是多斜多绕的路走起来都像平地似的,怎么突然就摔了?
“嗳、麻子他走路总是太赶!他人如何啦?摔到哪儿了?重不重?”翠妈忧心地蹙起眉,手捂在心口。
“甭提了,要只是摔到,至于这大半夜来叨扰?”那汉子直摇头,“二麻子他……人没啦!”
好像有树被刮倒了,外头劈里啪啦一阵乱响,戚檐原是想摸一摸发愣的文侪,不知怎么心口忽然一阵绞痛,登时用手摁在了心口处——就好若那翠妈一般。
他看向翠妈,翠妈也看向他,妇人的婆娑泪眼晃得他头疼。
震耳欲聋的雷鸣中,他听见翠妈有气无力说了声——“救救我!”
***
戚檐无端有些恍惚,待清醒过来时,那把自己锁在内屋的吴大已经夺门而出了。熙攘的人群都随他走开,屋门前再没留下一盏煤油灯。
翠妈擦了眼泪,再没多说什么,只叫俩人先回卧室去——她指的自然是俩双胞胎儿子的卧房。这屋子不算大,自然没可能让他俩分房睡。
但这般没什么不好,省得俩人每夜都要想理由偷偷摸摸地聚到一块儿。
戚檐叫文侪扯着进屋,第一眼瞧着的是因发潮起了很重霉点的墙壁。墙上一面贴了几张功夫电影明星的海报,一面贴的是扎了俩冲天辫的笑面年画娃娃。
对门处开了扇小窗,正对着河流的入海口,夜里从窗子里望去,水波本该是凝滞的,被暴雨这么一打却如煮沸了的汤般在锅里翻滚。
屋内没灯,翠妈从外头拿了盏小油灯来,顺带给他们捎来两杯热水解渴。她不是个唠叨人,待谁都很有分寸,就连孩子也不例外,方把水送进来,便阖门出去了。
戚檐躺在那张极窄的木板床上,说:“我家和这差不了多少,我那会儿跑饭馆巷子里待着时,还在想家里盛雨水的桶有没有倒。”
文侪只答:“至少活着啊。在我那儿,你早都……”
他说了半句便不再说了,只将房内能藏东西的几个抽屉一并拉开。
“依我看,九郎近处的线索都不会多,还是快些睡罢。翠妈不是说,村里人都四点起床,要我们也守规矩的么?”
“我再看看就睡。”文侪头也不抬地回答。
戚檐眉一皱,掀被要下床帮忙,文侪只说:“安稳睡你觉去,我自个儿忙得过来!”
然而戚檐虽说又扮着乖躺了回去,却是死撑着不闭眼,直盯着他的背影看。屋外雨大概是歇了,早晨那会儿还灰蒙蒙一片,瞧不着一点日光,到了夜里,月光倒是一股脑全泻下来浇去了文侪身上。
脸、肩、腰。
都漂亮。
戚檐伸手在空气中抓了抓,双眼蒙上白雾前,忽然看到那垂目于桌者,神情泛上了几丝惊恐。
他不过将眼一眨,再睁眼时第五日早晨已然来临。戚檐问文侪昨夜有何收获,文侪单摇摇头,说昨夜没有新线索。
戚檐觉得自个儿做梦了。
***
山上有钟,淩晨四点有人敲钟喊整村人起早。昨儿他俩问过翠妈,听是每天敲钟是村里的男人轮着敲。又问也包括那邵笔头吗,她说那不包括。
今儿吴大和翠妈他们起得还更早些,文侪揪着戚檐的衣袖把人从房里牵出来时,吴大已去了河海相接处捞尸。
彼时翠妈正在炊房忙碌,说是炊房也不全对,这间屋子根本没那么多墙,竈台就安在黑乎乎的客厅里,翠妈回个头,他俩在干啥都一览无余,叫他们也没法子乱翻。
他俩只能在翠妈的声声催促中,坐去桌前,拿小鱼干、胡萝卜干拌碗白粥,囫囵吃了早饭。
“先去找谁好?”文侪问。
“唔……”戚檐想了想,忽而展开嗓门,冲那忙忙碌碌的翠妈说,“妈,现在有几人在屋子里呢,我俩想去拜访拜访!”
“哎呦!你俩真是……瞎逛有啥好?合该和你爸一块儿下河去的!”翠妈忙着烧柴,摇了摇脑袋,最终还是说,“女人家估摸都在,姚姨家住的近,你们往东走个几十步就到了!”
“成咧!”
戚檐笑着把手在干布上擦了擦,便拉着文侪要走,谁料翠妈又把他们拦下来,急急忙忙从屋子里拿了一篮子窝窝头,说:“她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你们过去了,千万别刁难人家!”
“唉,您甭担心。”
吴大要取什么器具,这会儿摸着黑墙进来,许是听到了娘仨的谈话,哼一声:“无缘无故找那女人干什么?!就一杀了自个儿男人的毒妇!!”
翠妈没敢反驳,只闷声吹火。
文侪不知怎么面对那男人的火爆脾气,仅一面笑,一面将戚檐往外推,好容易干燥些的鞋子又踏进了泥泞中。
***
姚姨的屋子比他们家还更小些,胜在干净。
村里人多数没有锁门习惯,只大剌剌地冲外头敞开着,一进门便见墙上挂了副男人的遗像,清楚这便是吴大嘴里的“她男人”了。
二人进屋时,那遮掩里屋的珠帘动了动,旋即出来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那人踩着高跟,走路起来一扭三晃,甫见他们手里提着的篮子,便嗒嗒小跑过去,一点不见外地接了来,说:“你俩小兔崽子,可算知道回家了!”
文侪瞧她冲着篮子笑,便知她高兴的是占了那点便宜,而非真的想见他俩。他正寻思着拿什么话作开场白,那戚檐哈哈一笑,开门见山:“姚姨,听说你杀了你男人啊?”
手里的篮子在脱手的刹那,叫姚姨又颤抖着抱了回去。她回头瞧了那遗像一眼,这才踩着高跟鞋到桌旁坐下,不满道:“你俩说啥胡话呢?!”
真杀了?
戚檐瞧着她反应,乐呵呵地追问:“叔他咋死的?”
姚姨绞着手指说:“下雨,他脚打滑……从山阶上滚下去……就没、没了……”
她说话时眼睛总往遗像上瞟,似乎怕那带着淳朴笑的男人从里头钻出来。
“叔他待您好么?”
姚姨闻言疯狂地点起脑袋,说:“他是村里男人中最好的。”
有范围限定,是相对的。
“打您吗?”文侪问。
“他和村里其他男人不大一样。”姚姨又瞥了那遗像一眼,畏缩模样像是在看那死人脸色。
戚檐又是一笑,问:“他既然那么好,您为何杀他?”
姚姨忙忙摆手:“姨冤枉啊!!”
那人张着红唇,费力地挤眉弄眼,总算憋出来几滴泪,却还没眨动几下就干了。
文侪手痒,真想把那副遗像搬下来,可是见那人如临大敌似的盯紧了他们,只能扯着戚檐往外走。
谁知走到院里时,他回头,却见那姚姨眯着双目,神情颇意味深长。两张厚唇上下碰了几碰,说的是——
“杀就杀了!还要问理由?!”
第153章 【吴】EP4 给水鬼啄破了脑袋!
“亲爱的——”
文侪的目光忽然被戚檐手中抖动的字条给引了去,他正指著名单其中一行。文侪仔细看去,那名字是“汪婆子”。
这一串名单中也就汪婆子、姚姨、翠妈三位女性,照翠妈的说法,眼下男人都捞尸去了,将汪婆子作为下一个目标再合适不过。
文侪点点头,却见戚檐不知怎么笑得很是高兴。
他追问,戚檐却只笑而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一面拿自个儿的脑袋蹭他,一面喊:“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文侪这下懂了,却假装没懂,抛下戚檐便踩着湿漉漉的石路往另一方向去了。
***
今早出门前,文侪顺口问了翠妈一嘴有关汪婆子的事。彼时翠妈只说汪婆子年纪大了,待事多少有些敏感,还着意叮嘱他俩莫要太刺激她。
翠妈说,那汪婆子原是村里独一的接生婆,近来患了夜盲才没继续干下去。说到这,戚檐打岔说了一嘴,问他们俩也是汪婆子接生的吗?翠妈点了头。
毕竟这是吴琛的阴梦,他们表面上虽说是要查案子,但那也不过一个形式,本质上还是得挖掘出吴琛,也就是戚檐他同“嫌疑人们”之间的关系。
适才采访的姚姨便是个游离于吴琛关系网之外的人物,而汪婆子当下也就勉勉强强攀上个“接生”关系而已。
文侪思索着,怎么这些人会被装进阴梦里呢?
“今儿个怎么总发怔?在想我吗?”戚檐笑了笑。
文侪斜睨戚檐一眼,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起,索性就闭嘴不说了。可完全不理会当然是不成的,这么几场委托下来,他早把戚檐的行事风格做了个粗略的发展路径总结。
倘若戚檐开始乱说话了,应对方法()
A、理他——戚檐反应:①得到好处便撒娇卖乖;②受了委屈就挤眉弄眼撒泼打滚。
B、不理——戚檐反应:①像过境蝗虫一般纠缠不休;②赌气不理人[极小概率发生事件]
他当然不会让自己吊死在这两树上,所以他一般靠着万能答案通关——
C、能动手就不动口。
文侪如常向戚檐展示自个儿蜷起的五指与煞气腾腾的硬拳头,没成想戚檐却笑着攥了他的手腕,而后俯首作势要吻他的手背,吓得文侪猛地将手抽了回去。
“我靠,你刚才要干什么?!”
“自然是倒逼大哥多动动脑筋思考应对我的方法呀?可不能回回都挥舞拳头来吓唬我。”戚檐歪头冲他笑,笑容阳光又无害,“心里头这个角落添上点我,那个犄角旮旯里也加点我,总有一天你会一直想着我。”
文侪说:“换个人说这些话吧,对我没用的。”
戚檐嘟囔:“当然不行,我可专一了。”
文侪瞪他:“我管你……”
“叫声哥哥来听?”戚檐已读乱回。
“滚!”文侪严词拒绝。
文侪忽然在一间带小院的屋前停下步子,原先用来瞪戚檐的怒目蓦地温和起来,他隔着歪七扭八的木栅栏勾唇笑说:“婆婆!我和哥来看您嘞!”
“不要哥,叫哥哥。”戚檐开始挑三拣四。
文侪回首冲他比口型——“闭嘴。”
戚檐笑着耸了耸肩:“看不懂。”
正埋头喂鸡的汪婆子好似有些耳背,文侪走过去,又提高音量喊了一声,她才终于斜乜文侪一眼,没好气地“哦”了声,随即将盛剩饭菜的锈铁盆递去文侪手中。
文侪高高兴兴接过去便开始干活,这院里本就没养着几只鸡,散养的野性大,都不怎么怕人,只悠哉游哉大爷似的慢腾腾踱步,其中还有只特别喜欢绕着文侪走。
“唉,那只像我!”戚檐乐开了花,文侪权当没听见。
“没地儿跑了?为啥子来我这老不死的地盘闹?嫌我活得太久,非来折腾我一回不可?”汪婆子在院里一张矮木凳上坐下,说话时眼睛朝地,话却颇不客气。
“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多见外啊!”文侪把倒空的铁盆在汪婆子身侧搁下,眉目温柔得叫戚檐嫉妒,“婆婆,我和哥就是见您在这村里待的时间长了,所以想来向您打听些事儿。”
戚檐原先单以一只手撑在木篱笆上,懒洋洋地从旁观察着那汪婆子的神色,见她弯腰掩嘴咳嗽时,眼底好似闪过几分慌乱,于是也走了过去。
他毫不见外地在汪婆子身侧的石阶上坐下,也不等汪婆子开口便长嘴话起家常:“婆婆,您听说昨儿那二麻子摔死的事了么?”
汪婆子闻言面色登时就变了,她开口便是一副要骂人的姿态,话却像是给嗓子眼堵了,半吞半吐含糊不清:“你、你……他、他他……”
“唉,您甭急!我俩这也是怀疑村里有人搞鬼作怪,这才想着来问问您的看法。毕竟您最是了解村里人,比我俩这屁颠颠溜去外头又灰溜溜滚回来的要明白得多!”戚檐盯着汪婆子浑浊的眼珠子,抿唇笑着。
“麻子……那小孩儿就是命不好!年纪轻轻就去见阎王爷了……”
命不好,又是这般迷信的说法。
只是昨日被神叨叨的算命老头说命不好的可不单二麻子,还有他俩呢!
文侪看一眼戚檐,笑着凑去汪婆子那儿,压低声问:“您悄悄告诉我俩,这村中有没有坏坯子呢?我俩保准不同旁人说!”
汪婆子没看向愈挨俞近的文侪,眼神一直往戚檐身上瞟。戚檐垂了垂眼,哈哈笑起来,直白道:“婆婆,您怕阿侪啊?”
“阿侪他是坏人吗?”戚檐将脑袋歪了靠在文侪脖子上。
“呸呸呸!别、别乱说话!”汪婆子急赤白脸,“你、你们仨都是好孩子……二麻子他是雨天脚滑了才没的……”
“那谁最是讨人嫌呢?”
“那教书的白眼狼呗!”汪婆子好似翻了个白眼,语气也变得颇鄙夷起来,“早叫你俩少同他一块,那人贼得很!能教啥子书呢,别去偷都算好的了!可他那鸡贼鬼,偷东西不成还要偷人!我呸!”
“偷谁啊?”戚檐问。
“你俩哪能不知道,当然是你们的……”汪婆子欲言又止,忽然磕磕巴巴找补起来,“不是……呃……”
“妈?”文侪略微眯起眼。
“我不知道!”
文侪在同汪婆子周旋时,戚檐听到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些响动,于是插了一嘴问那汪婆子是否自个儿住。
得到了肯定的回覆后,他冲文侪递了个眼神,便开始沿着紧闭门窗的屋墙走,直绕了一圈才终于停在屋后一扇未阖紧的窗前。
他将眼睛怼着那窄缝往里看,眼前却好似被罩了层迷雾,如何也看不清,于是将身子都粘贴了墙去。
一白一红两抹影子正浮在屋子中央,戚檐无端屏住呼吸,用力眨动眼睛,试图将那俩个东西看得更仔细。
然而这一看却叫他蓦然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俩个穿着丧服的死婴,被从梁木上垂下的粗绳吊着脑袋挂着,双足悬空晃晃荡荡。
由于是婴孩,故而判断不出性别,只知道左边那个头顶戴着顶血红的帽子,右边那个则头戴一灰白帽。
若单单是背影尚且好说,偏偏那俩死婴直勾勾地盯着他这方向瞧。
他们是在看他?
还是他身后的什么东西?
亦或者……在这窗户以下有什么东西?
戚檐咽了口唾沫,低下头去,一只硕大的血红眼睛登时撞上他的目光,那婴孩好似还活着,眼睛骨碌碌地转。
戚檐猛然向后一步,直撞进文侪怀里,他二话不说便拉起文侪的手绕回了前院去同那神情古怪的汪婆子告了别。
***
离开那诡异的汪婆子家,外头又飘了雨。
那婆子行为举止虽说怪异,却是个热心肠。她扶着墙跑出来给他二人送伞,只是文侪要伸手去接时,她又着急忙慌地撒了手。
捆好的一把红伞掉去地上,泥点子蹦上了二人的牛仔裤腿。
文侪见怪不怪,只蹲身去拾,还不忘笑着说:“谢谢您了啊!”
他言罢快步跟上戚檐的步伐,抖去伞上泥水后才把伞撑开,说:“那汪婆子怎么回事?见了我像是见了鬼似的。”
戚檐叹口气,只颇自然地把手搭上他的肩,感慨道:“这么多年,从同窗到同死,咱们亲爱的还在给我撑伞。”
“把手放下去。”文侪冷漠地说。
“伞小雨大,离得远了,还以为在洗澡。”戚檐说。
这话一出,文侪也不再咕哝,单伸手到他肩膀的另一头摸了摸,摸着他右肩湿了一块便将伞又往那侧偏了偏,说:“好端端地,肩生得那么宽干什么?”
“漂亮啊。”戚檐把手放在下颌底作开花状,“大学勤工俭学,我还去艺术部当了好一阵子的素描模特,大家都夸我脸长得好,身材比例也是数一数二。”
“我又不瞎。”文侪瞪他一眼。
戚檐一愣,那对狭长狐狸眼这会儿叫他睁得很大,玻璃珠子似的发亮:“哇、哥你一直都这么看我的吗?又帅身材又好?——嗳、我都不好意思了!”
且不论他自说自话的本事一流,谁不好意思会把脸往别人眼前凑?
“……”
文侪不打算延长这对话,于是面无表情地领他向山下走,满脑子都是求上帝天帝给他一个撤回键,他要收回前话。
戚檐颇自然地摸了摸文侪的耳朵。
烫的。
于是他笑意更深了,歪着脑袋倚住文侪,像是恨不得自个儿的脑袋就长在文侪肩上。
然而他偏斜着身子,忽而觉得裤兜里有什么东西碍脚,便伸手进去摸了摸,摸出一张委托纸,他笑说:“昨日还没有呢!”
文侪撇撇嘴,催他快些展开看。
【壹、他杀了人,枪却指向我的太阳穴。】
【贰、古人夸奖我,今人臭骂我。】
【仨、我收回破烂的渔网,扯谎说今日同样满载而归。】
【肆、我看见四方格里的蚂蚁分食了蝴蝶的尸骸。】
又是不知所云的矛盾题。
戚檐晃晃脑袋,将委托纸折了收回口袋里。山路石阶短小,本就难踩稳,这会儿下雨,上头泥巴有的黏脚,有的打滑,像是铁了心要他们吃瘪。
戚檐怕文侪摔,直把他搂得更紧,文侪不解,问他干嘛。
戚檐笑说:“我怕摔。”
***
山脚下好些人提着灯,黄芒硬是拨开了大片浓重的灰蒙雾气。
“嗳、又有热闹凑了。”戚檐将伞往上顶了顶,踮脚向那人群密集处张望。
然而他二人方走近,却先碰了他们那抽泣的翠妈。
“妈,这是咋了?”文侪抬伞给她遮了遮,皱起眉关切地问道。
那女人泣不成声,话说不顺,直到片晌一个肤色黧黑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摇头说:“那邵笔头偏要在别人捞尸时跑去河岸晃悠,给水鬼啄破了脑袋!!”
文侪蹙眉,那戚檐却是张扬地打量那男人一眼,问:“您是哪位啊?我俩叫外头的花花世界迷了眼,都不认得大家的脸了!”
中年男人叹声说:“叔是你爸的好兄弟啊!连这都忘了?”
还不待戚檐追问他的名字,翠妈便抹着泪补充说:“你俩真是!还不快些给湛三爷问好!”
“三爷好!”文侪压着戚檐的脑袋,一齐给那男人鞠了个躬。
湛三爷只是笑笑,旋即担忧地看向翠妈:“嫂子,别为那小白脸哭啦!一会儿叫吴哥瞧见,准要发疯呢!!”
翠妈原先已不哭了,叫那湛三爷那么一劝,咬着唇又开始流泪。
湛三爷没法子,只得转向戚檐和文侪,说:“你俩也别愣着了,快些劝劝你们妈!”
姚姨从山上下来,这会儿正把伞夹在胳膊底下。她抓了一把瓜子在掌心嗑,说:“翠姐,你哭得这般伤心,莫不是那些个传闻皆是真的?”
“哎呦,阿姚你甭火上浇油了!”湛三爷拧眉劝着。
“什么传闻呢?”戚檐故作天真地看向姚姨。
姚姨哼笑着吐了嘴里瓜子皮,嬉笑说:“你妈和那邵笔头有一腿!”
那话刺似的扎得戚檐无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他正要叫那姚姨住嘴,一阵强光忽而照射过来,紧接着俩村民便抬着个罩着花被子的破担架跑了来。
“让让!都让让——!邵笔头脑袋里的东西都快流出来了!快些送上山去缝!!!”
那二人跑得很急,为了要闲人退避,还有人跟在后头打锣。
翠妈瞧见担架行过,漏了满地的血,哭得更是凄惨,她喊着说:
“啥水鬼!屁的水鬼!!笔头他、他是给歹人害的啊!”
第154章 【吴】EP5 灰蒙的山脉是捞尸人的黑幕布。
天阴阴,翠妈的一声哭嚎远比焦雷更响亮。
湛三爷闻言像是很着急,忙不叠就着泥水捂住了她的嘴,左右张望数下,这才说:“嫂子!!哎呦,你他妈的胡说些啥呢!”
翠妈却很不服气似的,一面哭,一面张嘴猛地将他的手指咬出一道极深的血口子,趁着那三爷吃痛抽手的工夫,朝河流入海口小跑而去。
文侪摆出心焦模样,说:“妈她往入海口跑,若是要轻生……”
姚姨只将那些个被来往人溅上水珠的瓜子拿去嘴边继续嗑,说:“翠姐她若要轻生,早便去了,还需等到这时?”
“妈她从前就想轻生?她为什么想轻生?”戚檐连问几声,虽说笑着,气势却颇压人,“您又为何说她不会等到这时?”
姚姨给他吓着了,忙缩去湛三爷身后,摸着心口说:“你这孩子真是……”
那湛三爷倒是没打算去管,只蹲身去拿泥水洗指头伤口。
“……”
不怕感染吗?
戚檐默默瞧了那二人片刻,见那姚姨畏畏缩缩,清楚必定问不出个所以然,正要挪开眼去,文侪却先迈了步子,拉他朝翠妈所行方向跑去。
***
这儿的河滩沙少,乃是个卵石堆积出的石滩。
只是脚下那些个叫河水磨得滑润的卵石像是给泥黏在一块了,任是戚檐怎么拿鞋去顶,它们都一动不动。
河中,清明时节的捞尸行动仍在进行。
戚文二人站在滩上望进河里,唯能瞧见不断没入水中又忽而浮出的黑影儿,就好若无数芝麻粒似的在那条唰啦奔流的大河中起起伏伏。
灰蒙的山脉是捞尸人的黑幕布,他们腰间系着连接岸边树的红麻绳,纵然必定会湿身,也依旧挽着袖子和裤腿。他们手上也没拿灯,都在那汹涌的潮水中摸黑作业。
百余人躬身摸在水里,像是四脚兽,由于背光的缘故,从皮囊到骨骼,皆是黢黑。
不知是否因着被眼前景象所震慑,平日里惜时如金的文侪难得驻足看了片刻,末了只皱着眉牵着戚檐去寻翠妈。
——他们在密密麻麻、交叉错乱的红绳当中找着了她。
不知是否为了镇压邪祟,这石滩上摆了座等人高的泥菩萨。
眼下翠妈和汪婆子正跪身蒲团之上,虔诚地叩拜。
不知是因为雷雨嘈杂,还是流水喧嚣,戚文二人踱步过去时,那拜观音的二位并无反应。
文侪见状便屈膝去听,只听翠妈叠声念道:“求菩萨保佑邵笔头平安度过此劫,信女愿以己命为代价……”
文侪吃了一惊,正要同戚檐复述那翠妈口中话,谁料那翠妈霍地将眼一睁,旋即颤抖着动身把手中捏着的三根香插进了香炉里。
便是在她将三香插好,收手的那一刹,满炉香忽而燃作了冲天火团。
汪婆子见状忙拉戚文二人也跪下来,近乎疯癫一般高声笑说:“发炉啦!旺炉啦!菩萨显灵啦!!你、你俩小的,还不快快拜下去!!!”
戚文二人僵着,不乐意拜面前那有些邪的泥菩萨,谁料那汪婆子的双手竟会这般的有力,只一下便将二人的脑袋狠狠扣进了卵石当中。
她咧着漏风的齿牙,笑说:“谢菩萨!谢谢菩萨!!!”
文侪嘶的哼唧一声,那戚檐原还笑着伸手拍打他的背,却忽而瞪了眼说:“不好。”
他猛地挣开那汪婆子的手,环顾四周,却只见翠妈变作了河缘一个点。
他顾不得拉扯文侪,只冲那人撒腿跑去。
雷声滚滚,风雨忽而加剧,河内水流加快,叫那些个捞尸人都警觉地将扎进水里的脑袋仰了起来。
他们像是委托三的那些个尸潮一般朝戚檐涌来,一只只沾满黑泥的大手将戚檐摁倒在了河滩上。他的鬓角与太阳穴因为过度贴地摩擦,已蹭破了皮,片刻后便有鲜血涌了出去。
他知道痛,可是眼睛却死盯着众多人头也没能遮挡住的一小片灰天。一道闪电蓦然劈过,还未闻雷响,先听得“扑通”一声。
而后便是汪婆子歇斯底里的尖叫:“水、水鬼捉人啦!!!”
戚檐眨动着眼睫,想到邵笔头被水鬼咬破了脑袋。
“一命换一命……”他呢喃,一滴泪自他略挑的眼尾滑出,直融进了血与泥中。
***
戚檐昏了一阵子,睁眼时捞尸人皆已归位,唯有文侪扶他倚着树桩坐。
又死了人。
戚檐能感觉到原主吴琛哀痛欲绝,可他自个儿却很高兴。他笑起来,吴琛又把他的嘴角强压下去,一时在文侪眼底是又哭又笑。
名单上原有九人,分别组成杀人犯和被害人,共能得出72种组合,这会儿突然排除死去的翠妈和二麻子两人,便只剩下42种可能性了,且他们当初得到的那包含了两真两假的提示纸也能往前数步。
①与父亲无关
②与母亲无关
③当事人包含邵笔头
④当事人包含二麻子
依照目前线索来看,很显然的,第②点为【真】,而第④点为【假】。
既其中还包含着一假一真,那么仅剩下两种可能性——
可能一:①真,③假:案件与吴大和邵笔头都无关。
可能二:①假,③真:案件的凶手与受害者便是吴大与邵笔头二者的组合。
戚檐个人更偏向前者,倒也不是如何有理有据地推导出来的,只是眼下他们能判断相互之间有仇怨的仅有吴大和邵笔头,而他二人争执的焦点在于翠妈。
太浅显了。
戚檐并不相信这阴梦会如此简单易懂,且目前不过是他们存有记忆的第二日,这阴梦里想必还藏有许多线索。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了那封视频信,视频中的【他】说——“别相信任何人”。
他当然猜不着那句话究竟指的谁,只是这“任何人”的范围格外暧昧。他最是了解自个儿,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疑心有多重,轻易相信NPC那般傻事,他哪有可能犯?
那么这“任何人”指的究竟是……
戚檐侧头看向文侪,将手一展,便给文侪压去个大拥抱。
“哥,我能相信你吧?”
“又说什么屁话……”文侪倏然拍痛戚檐的手,叫那不识好歹的小子将火辣辣的手背淩空甩了起来。
文侪这会儿无端有些焦灼,没半点闲心同戚檐开玩笑,见他缓够了,便拉他起来赶路。
他原是想往湛三爷家的方向去的,没成想那羊肠小道走起来绕得很,不知怎么竟拐至村里那口近乎干涸的老井边。
那里显然是这万意村最热闹的地儿,往其他地方看去皆是黑灯瞎火,一副走几步便是被野狗叼了去都无人知晓的模样,唯独井边摆了两盏红灯笼,从下往上打在人面上的光芒,照得男男女女面色发红,活像吃人的恶鬼。
文侪不欲在此地耗费时间,可甫一走入他们视野,众人喧闹的谈话声便如熄火一般灭得干干净净。他怔了怔,耳边又响起了窸窸簌簌的人语声。
“哎呦,克死亲娘!”
“唉!可甭再这般说,那小孩也是可怜,也不知道村长怎么想!”
几个村妇有意无意地瞥看文侪,文侪却只冲她们咧嘴笑了笑。说来也怪,戚檐那做哥哥的原身面上多少还带着几分愁色,他这当弟弟的原主怎么毫不忧伤,反而心情舒畅,就好若扔下了什么担子似的。
正想着,一声沙哑且刻薄的话顿然刺入俩人耳中。
“他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就死啦!”
文侪侧首,同头发花白的汪婆子对上了眼神。那汪婆子见他瞧过来,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拐不知哪儿去了。
与此同时,坐在井沿的几个男人忽然跑起来,最后都停在了一间屋子的檐下。文侪探头要去看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做什么,没成想却忽然被戚檐用手肘撞了。
“骂回去?”戚檐乐呵呵地笑着,没个正经样的吹了声口哨,“我看那汪婆子是当真怕你。”
文侪懒得搭理,只逮了个面相和善的老头问了湛三爷的住处。
老头将手一指,嘴一张,便好似那三爷的家距此地有十万八千里。他听得懵了,所幸有个好心的大娘看不下去了,便小跑过来解释了一嘴,说是湛三爷的家在村尾,离这儿远,且眼下应是不在家的。
文侪不甘心,又问:“您可清楚三爷做什么去了?”
大娘揉了揉文侪的脑袋,答说:“你俩是太久没回村,连三爷的习惯都给忘啦!三爷信佛,这会儿应是去山中寻清净地儿打坐去了。”
“现在?山中这会儿不安宁吧?指不定要碰着什么吃人的野物或者孤魂野鬼呢!”戚檐笑着,竖起个大拇指,“三爷这是艺高人胆大啊!”
大娘只是叹气说着没办法。
话都撂这了,今夜应是没法找到湛三爷了。文侪想了想,于是从当初那名单上拎出个至今不知是何许人的名字——“阿九”。
“大娘,那您知道阿九住哪儿么?”
听了那话,大娘登时面如灰土,就好似被谁给臭骂了一通似的,支支吾吾半天,只嗔怪一句:“他哪儿有家啊!”
她朝文侪适才张望的那群人努努嘴:“在那头呢!”
“好大娘,您就再帮帮我俩。我俩太久没回村,瞧谁都面生,这般多人,咱们哪里知道哪个是阿九?”
“还能是谁!这村里也就他一个疯子呀!”
“他手脚不干净,适才偷大爷家的苞米给人抓啦!你说他这错就错啦,干啥子还要动手呢!?”
大娘愈说愈激动,说到最后都带上了哽咽。
“那阿九偷东西恰被一男孩瞧见了,那孩子不过嚷了几句,他便抓了人头发给人打了个半死,这会儿那孩子还躺地上吐血呢!”
文侪听得直皱眉,却见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有什么东西冲出来了!
那东西嘻嘻怪笑!
——那差些杀人的疯子朝他们冲来了!
“阿九……”
“阿九!!!”
第155章 【吴】EP6 这狗不认主啊,怪凶的。
“在俺们这儿,杀人不叫杀人——”
“叫拓荒!”
***
在疯子阿九伸出沾满血泥的手,欲抓向文侪颈子的刹那,戚檐右手抵着文侪的肩膀将他往后推,左手则蓦然紧握住了疯子皮包骨的手臂。
他没有收劲,就好若要把那瘦骨头给捏碎。
阿九狂躁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并未试图反抗,单瞪着那对发黄的眼珠子看文侪,张开嘴咿咿呀呀哼起了带着乡音的小曲儿。
圆滚的眼珠左右乱转,瞧瞧文侪,又瞅瞅戚檐。
“噫,像!好像!”
“自然,我俩可是双生子。”戚檐一只手搂住文侪的腰,大手不安分地揉着文侪的腰处皮肉,随即压声凑在惊魂未定的文侪耳边说,“太瘦了,骨头硌得我手疼。下回我亲自喂大哥吃饭吧?都说是爱人喂到嘴边的饭更香呢。”
文侪没有回答,他默默瞧着一哄而散的人群,只觉他们面上好似带着颇为遗憾的神情,更有几个唉声叹气,一副大失所望模样。
他们这口气是为那受伤的孩子叹的,还是为没能伤到他文侪的阿九叹的?
从那些村人不善的目光里,文侪找到了答案。
“……我这原主好似有些招人嫌啊,得找到原因才行。”文侪将戚檐还在放肆乱摸的手掐着肉捏起来,甩开后便又换了张笑脸对上疯子阿九紧盯着他的目光。
阿九见文侪瞧他,只搔了搔蓬乱的发,倚墙盘腿坐下。他的指甲缝里本就掺满脏血,这会儿又忽然朝墙角一摊被雨水泡得稀烂的泥,抓了进去。
蹙起眉的戚檐驻足观望,文侪反倒毫不在意地蹲身握住疯子的另一只手,笑问:“阿九,大家说的那男孩当真是你揍的?”
“嘻!你怕啦!”
一双眼弯起来,阿九像三岁孩童似的抖腿击掌,他的脊背顺着土墙向下滑,破麻衣叫一石块勾开个大口子,露出他青紫斑驳的手臂。
“你忘了他刚刚要做什么了?别挨他那么近……”戚檐伸了手,却没能拽动文侪。
文侪一眨不眨地盯着阿九的眼,继续问:“你认识我?”
阿九笑起来,很高兴似的在地上打滚。嘻嘻哈哈的笑声响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他一面抚着自个儿干瘪的肚子,一面伸手去摸文侪的鞋,说:“朋友!阿九是你的朋友!”
“这样啊……”
文侪笑着招呼戚檐躬身,戚檐见状乖乖弯下腰,脑袋歪着靠上了文侪的脑袋。
文侪还是笑,只重重拍了拍戚檐的背,咬牙切齿地问:“我哥呢?也是你的朋友?”
阿九点头。
文侪想了想,换了个提问方向:“你为什么偷东西?”
“饿。”阿九乐得眼睛都弯了,口中话却变得含糊起来,“杀、杀……”
“他说什么?”戚檐也蹲下身,凑近去这才看见阿九肩上的一道弯弯曲曲的长疤。
“要杀人哩!阿九要杀人!!!”阿九突然叫嚷起来。
这话说的太过直白,叫文侪有些愕然,戚檐却是嗤笑一声,旋即问:“就凭你?你要怎么杀?”
“捅死!捅死他!!!”大颗的、浑浊的泪忽然从阿九眼底滚出来了,他用沾满泥的脏手去擦脸,瞧着很是狼狈,“我要杀人!!!”
噌地,阿九站起身,脚底鞋被他甩飞了去,他将拦路的戚檐猛一推,赤足踩着满地砂石跑走了。
文侪看着阿九的背影,忽然有些恍惚,只讷讷重复了疯子的话。
“捅死他……”
***
惊魂未定,文侪回头见不远处扎堆的人群里忽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脸孔,于是赶忙扯着戚檐往那处跑。
文侪方稳住脚步,那戚檐已没脸没皮地冲湛三爷笑起来:“三爷,我俩忙了一整天,也没来得及吃午饭,这会儿天都暗了,就让我们这俩小的到您家蹭回晚饭呗?”
雨水自湛三爷的鬓角往下滑,直滑向他腮边未能割干净的胡茬。
起初他神情木讷,就如旁观的众人一般,约莫两三分钟后才像是终于开机的旧计算机一般,缓慢地开始运作。
“你还能笑得出来吗?”湛三爷的双手有些发抖,“你妈方跳河没了啊!”
戚檐笑得狡黠:“您不是知道的嘛……”
湛三爷抖了一抖:“知、知道啥……”
“知道翠妈为何而死。”
戚檐又设下了饵。
湛三爷的眼睛瞪如铜铃,他咕咚咽了一口唾沫,便紧张地将被淋得一榻糊涂的头发随意捋了捋,说:“吃晚饭……走,去三爷家吃晚饭去!”
***
与先前所见的那些个简陋屋子不同,湛三爷的屋子虽说仍旧是霉点密布的黑墙围砌的平房,可光看那屋子大小,相较他们之前走访的那几户人家来说,已算得上气派。
他家院子门是生了锈的铁门,院中拴着只大黑狗,即便是见了湛三爷也吠叫得很浮夸。
“三爷,这狗不认主啊,怪凶的。您这么纵容着,不怕来日给他咬了么?”
湛三爷“嗐”一声,说:“保命最重要。”
牛头不对马嘴。
文侪诧异地瞥了戚檐一眼,只照旧跟在湛三爷后头走。
屋里铺了瓷砖,大概是经年踩踏的缘故,今儿磨损之余,还发了黄。
那湛三爷脚上套了双塑料水靴,进了堂屋便大剌剌地在长木椅上叉腿坐下,直把鞋褪了,将里头的雨水、河水、海水一股脑地往外头倒。
虽说适才冲三爷卖惨说饿,可二人的早饭是按照一餐两顿的气势吃的,这会儿胃还不算太空。然而戚檐此时却还是摸着腹部,叠声催促湛三爷:“三爷,您啥时候做饭去呢?”
“嘿,适才见了我还说不认识呢,这会儿竟这般厚脸皮,伸手要饭来了!”湛三爷笑呵呵的。
文侪将堂屋环视一圈,没见着半分女人痕迹,便打岔说:“爷,您这般年纪了,怎么不娶媳妇呢?”
湛三爷干笑几声,搓着掌心纹路里干透的泥,慢腾腾说:“我还没钱。”
“您这还算没钱?”文侪看向湛三爷,感慨道,“我看您这儿比我家那房子还要强得多哩!”
那中年男人却只是把腿一拍,唉声叹气道:“别说啦,三爷做饭去!”
文侪瞧着那人背影,轻声问戚檐:“他家还有单独的厨房呢,这算没钱?”
“看同谁比呗。”戚檐琢磨着,“该说他是对物质太在乎了,还是这渔村结婚彩礼重,或是别的什么……为何提到娶妻,他不念叨几嘴感情和缘分,说的尽是钱?”
文侪把掌一拍,说:“不管了。咱们快些翻一翻他家。”
这堂屋陈设简单,正中摆着一张方饭桌,两侧各摆一雕花的大木柜,其余的皆是些对联平安结之类的寻常装饰物。
他俩对看一眼,各自开工。
戚檐翻的柜子里塞满了农具,那些个显然已有好些年头的农具上结着土块。戚檐顾不得脏,只把那些个铲呀锹的拿出来挨个看了,最后在一把老锄头底下瞧着一片凝作紫黑色的血。
“这会是谁的血呢……”他呢喃。
他斜目见身侧冷不丁站了双鞋,鸡皮疙瘩倏然爬上身子,理智却稳住他的心神,叫他记起那湛三爷此刻并未穿鞋。
——是文侪吧。
他侧首,看到的却是那套着三爷脱下的水靴的阿九。
戚檐的喉头动了动,缓慢地掂了掂手里那铁锄的重量。
不曾想那阿九却是嘻嘻一笑,说:“你为什么抖、抖?你、你是阿九的好、朋友!杀人,朋友一块儿杀人!!”
戚檐还笑着,就在那阿九要将脏手摸上来的一瞬,他猛然将锄头挥至头顶,正要下砸,却听文侪一声喊:
“戚檐!你疯了?!还不快放下!!!”
他于是缓慢地将手中玩意放下倚住柜门,而后朝湛三爷适才歇坐之处揉了揉眼,只见那双水靴一只摆着,一只倒着,里头的残水流出,滴滴答答。
戚檐喘了几口气,淡定地冲文侪笑了笑,说:“真是……我竟然看成了那疯子阿九!——你刚刚找的地方可有什么线索么?”
文侪也没继续适才的话题,只答:“我正要同你说。”
他将一个湿淋淋的黑袋子甩过去,扬了扬下巴:“看看。”
戚檐照做了,只见袋子里头尽是些粘了不少水珠的镯子项链。他伸手拿了几条出来,想了想才说:“好眼熟,我是在哪儿见过……”
他垂着眼思索,须臾间看向文侪:“翠妈!这些首饰是翠妈的吧?”
文侪点头:“我也记得是这样……你当时昏了过去,估摸着没啥想法,可我好歹把翠妈跳河的过程全看在眼里。那会儿你给一群捞尸人扑在地上,翠妈跳河后几分钟,那些个捞尸人才归位似的钻进河里。没一会儿,湛三爷和吴大忽而从河里冒了个脑袋,随即就拉了个死人上来……看那架势,那尸身是翠妈无误。”
戚檐还欲说些什么,只听院中大狗叫了两声,便赶忙抓了那黑袋子和锄头,全塞进了自个儿身后柜子里。
***
湛三爷将一盘热气腾腾的茭白炒三丝端上桌,文侪瞧都没瞧一眼,开口就奉承道:“当真是色香味俱全,您这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真真是让我俩佩服得五体投地!”
“甭同我耍嘴皮子了,瞧着香和吃起来香那是两码事,快动筷吃饭!”湛三爷也落了座,他并不急着品尝自个儿手艺,单是盯着文侪和戚檐瞧,见他二人吃得高兴,这才满意地夹肉来吃。
“三爷这道鲫鱼豆腐汤煮的忒鲜。”戚檐饭没吃几口,便准备喝汤,他笑着用大勺舀汤,盛入小碗,浓白的汤汁里正浮着好些软糯的豆腐块,“味道刚刚好,没有半点‘腥味’。”
闻言,文侪默默将本已夹到嘴边的鱼肉放回了碗中,只胡乱扒拉了几口白米饭。
戚檐笑了笑,继续道:“这鱼也是近入海口处那条河里捞的?”
湛三爷没听出话中意,只领了夸,一面嚼肉一面乐呵地含糊应了:“自然!咱这小渔村边上也就那一条河嘛!”
“哎呦!三爷您这眼神是顶好!”
戚檐又说,文侪面不改色地在桌子底下狠踩了戚檐一脚,戚檐面上却没什么变化,只抚慰一般伸手拍了文侪的大腿。
“你这话都把我说糊涂了,和眼神啥关系?”湛三爷舔了舔油光锃亮的下唇,还在笑。
“邵婆子她眼神就不好!”戚檐往文侪碗里夹了些素菜,这才迎上湛三爷的目光,“我都怕她将那河里的残肢断臂当鱼给煮喽!”
一语罢,湛三爷的瞳子蓦然晃动起来,他斜看向厨房门口一沾血的竹篓,戚檐也跟着看过去。
“是鱼吧?”
“难道不是吗?”
第156章 【吴】EP7 天黑黑,菩萨怒。
“当、当然是鱼!哎呦,傻孩子说什么呢……”湛三爷将那双没握稳的筷子扶了一扶,便像要自证清白一般夹起了那豆腐汤里的鲫鱼,当着俩人的面把白嫩的鱼肉吃进了口中,“都尝尝,鲜得很呢!”
“三爷,”戚檐从一盘嗞嗞冒油的肥肉中拣了块柴肉放入口中,端着副意味深长的笑,他瞥着湛三爷,只问,“咱们村里人干捞尸的行当是不是能赚得盆满钵满啊?”
“这、这又是什么话?!”湛三爷大吃一惊,“呸呸呸!死人的财物可拿不得啊!不干净的!”
“爷,我和阿侪年纪都不小了,早不是屁也不知的黄毛小子了。”戚檐笑眯眯地搁下筷子,“咱村的生财之道,是不是也得同我俩这刚回来的分享一下啊?”
红从湛三爷的颈子向上一直漫至鬓角,不过眨眼的工夫,那三爷的整张脸便红得像猴屁股了。
“和气生财!”
湛三爷一拍桌子站起身,那铁盆盛的鲫鱼汤被他这一拍给震翻了,泼了一地。然而那人却视若无睹,只像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一般,又坐回了板凳上。
他揉着眉心,叹出一口长气:“你俩要守规矩,万不能做小人,听明白没?为了搞点小钱便损了清誉,那是得不偿失啊!世上回头路哪有几条?都是黄泉路一般的,一径摸去黑!这一旦走上错路可就回不了头了!”
“那么三爷您眼下是怎样呢?走在正路上吗?”文侪拦住又要开口刺激那人的戚檐。
“我、我……”湛三爷一副惊惶失措模样,他用仅容自己可听的声音絮絮叨叨念着什么,一会儿挠挠颈子,一会儿搔搔耳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哽咽道:“三爷糊涂,难免会犯错,但、但你们不能啊……”
文侪最擅捕风捉影,眼下又抓了他口中那些个微小的词来品——三爷说他难免犯错,意思便是他铁定会犯。这儿的错误与寻常的还不一样,三爷所指的是不能回头的、会伤清誉的大错。
那么,湛三爷指的会是他将作为杀人犯,于第七日杀死村中一人吗?还是仅指他偷拿了死尸身上宝呢?
文侪知道直白的提问绝对不会得到湛三爷的答覆,便换了个法子旁敲侧击:“我俩最是崇拜您了,即便是犯错,我俩也想效仿三爷呢!反正三爷最懂分寸,是不会犯下什么弥天大罪的,总不至于杀人吧?”
“不行!!不能学我!!!”湛三爷冲他俩大吼一声,双手握作拳状猛一锤桌站起身,这回满桌剩菜都翻下桌去,钢盘哐哐当当掉了一地。
满地狼藉,湛三爷却只念着甭管,让他自个儿收。
他徒手抓起那些撒在地上的饭菜,又扔回桌上去,叫其中油水酱汁溅得到处都是。
戚檐见状只默默拽着文侪往后退了几步。
“你俩万不能做傻事,万万不能……”
湛三爷抓得满手油,又脏又粘的手却是忽然被他合在了面上。
“你俩走吧,三爷糊涂,三爷有罪!你俩小子出门后就当是不认识我这人了。”
***
天色愈发的黑,树上不知什么鸟发出了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啼叫。
那二人听话,正赔着笑要从湛三爷家里退出去,哪知刚抬脚,大黑狗忽而雷似的狂吠一声。俩人心神一颤,又闻院外传来赤足跑动声响。
是疯子阿九。
那阿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踩着满地的沙石,足上血直沾了一里路。
“噫!杀人啦,有人杀人啦!”他尖叫着跺脚,猛然跌去湛三爷门前,给那俩人磕了个响的。
二人正要把他揪起来问话,那疯子阿九却咧开自个儿那缺了几颗牙的嘴,笑说:“天黑黑,菩萨怒。”
话音方落,只见这渔村连至河滩的火光一霎全熄,黑暗像是滩上凉潮遽然将他们包裹。
文侪一愣,忙伸手去找身边的戚檐,恰好那人也把手摸来,顷刻便扣了上。
戚檐将他扯过来抱进怀里,试探着喊了声:“阿九?你在吗?”
无人回应。
“三爷?”文侪也跟着喊了声。
回应他们的仅有鸟离枝的振翅响。
眼睛在某一刻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二人这才看见湛三爷的屋门微微敞开,血泼似的在屋门上写了个红字——“凶”。
地上有血脚印蜿蜒向里,却不是那阿九的,比那瘦小如猴者还要更长,更宽。
只听那拴着大黑狗的链子响了一阵,那只畜生忽而发了疯似的吠叫起来,而后一刹再没了声响。
文侪和戚檐斜眼对看一眼,直往山下跑。
老天不知累,雨一刻也不停。二人没有灯,在这般情况下也没人敢点灯。
偶有闪电劈天,便将山道上两个仓皇奔逃的两人皆给照亮,那短促的光明足够叫他们瞧清布满山道的血水。
二人跑动着,停下来时,一点风吹草动都叫他们心神不宁。
“总这么跑也没用。”文侪喘着,“一路上没见着人,不如趁乱去把他们的屋子给翻了?”
戚檐点头,一面跑,一面伸颈瞧了瞧眼前景致,说:“那是庙吗?”
文侪眯眼:“是。邵笔头家就在边上。走!往他家走!”
门锁着,二人只一并抬腿把门踹了开。本该瘫在家里养病的邵笔头并不在里边,四面漏风的屋子给不了他们安全感,哪怕是一个脑袋突然从墙角探出来都算不得稀奇。
戚文二人猛吸一口气,想着豁出去,便开始急切地在里头翻找起线索。
邵笔头那张床架得高,明摆着底头有东西。
文侪本就着急,这会儿再顾不上怕,只将拖去地上的床单一鼓作气掀开,看向床底,没曾想却听那儿传来吱吱吱几声。
——有活物。
是什么?
文侪眼一闭,便伸手去探,抓到一个笼子的铁杆子,又咬咬牙将它往外扯。
谁料入眼的竟是只猴头蚕身的怪物,那玩意蠕动着身子,从笑起来的猴嘴里吐出丝来。
够猎奇。
文侪情不自禁打了个抖,只骂了声“靠”,一脚把那玩意踹回了床底。
那头戚檐在邵笔头塞破衣的篓子里找着许多女人的首饰和一个空刀鞘。
他摸了摸那刀鞘——温的。
常人早该吓跑了,只是戚檐脑回路清奇,只想着好马不吃回头草,那邵笔头要是拿刀杀人去,千不该万不该半途折返。
于是只攥着那面色惨白的文侪打了个转,说:“什么东西吓着我们亲爱的了?”
“你别转我,我要吐了。”文侪说着,踮脚去摸邵笔头钉在墙上的橱柜,“你干你的,别管我。”
戚檐句句有回应,哪怕这会儿不过是努努嘴,说了声“好吧”。
邵笔头是这村里独一的老师,橱柜里果不其然多是书籍和教具。
文侪抱着一大摞书,这会儿挨去戚檐那头,拿身子撞了撞他:“把书都垒上来,我来翻。我那边还有些教具,我先自个儿揣摩揣摩。”
戚檐忧心书压人,便帮着放去了桌上。
外头树枝叫风摇得咔嚓咔嚓响,地上的落叶也像是给人踩了似的,时不时发出一点惊人心的响动。
文侪只捂着耳,尽力要自个儿静下心来。
那些书多是长方的老版教材,内页似乎是在水里泡过,都呈现出一种波浪状的弯曲,只有一本仿牛皮的簿子,显得别致异常。
文侪二话不说抓来翻看,发现那是邵笔头的日记。
因着这里光线过于昏暗,那人又是拿铅笔写的,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只打成卷儿抓去手中,想着一会儿到外头借雷公的光,看一看。
戚檐恰于此时把教具翻看完毕,摊手说:“一场空。”
“没事儿。”文侪说,“外头那破庙还有的咱们翻!”
***
庙前歪着一棵枯死的老榆树,这会儿上头悬着条血红的缎子,恰恰好能容人将颈子挂上去。
戚檐伸手遮了文侪的眼,将他拉至了庙门前。俩人方跨入破庙,寒凉的阴风倏忽间便迎面扫了过来。
不单凉还带点腥。
开裂的泥菩萨被摆在正中,文侪扒开戚檐的手仔细瞧去,这才发觉那菩萨的手臂都被砍了,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像是被铁鎯头给砸了的凹陷与裂痕。
甫一往内走,那戚檐便伸手指了刚离开的邵笔头家的方向,说:“那里站着个长发女人,穿红衣的。”
文侪咽了口唾沫,探头去看,果然瞧见了邵笔头家的墙角藏着个长发遮脸的女人,然而再仔细一瞅,却见女人穿得哪里是红衣,分明是又素又白的孝服。
“喂,别乱说话……”文侪本就有些急,这会儿更是听不得半点玩笑话。
“不对吗,那就是我的眼睛出问题了。”戚檐放下遮住眼睛的手,叫文侪看见了两道从他眼底滑下去的血泪。
那场面说得上是毛骨悚然,文侪忙将戚檐摁坐于那张靠墙放的长板凳,自顾拿了泥菩萨像前一卷白布给戚檐擦血。
“哥……”
“别说话,先把血给止了!”文侪手忙脚乱,一面帮戚檐擦血,一面偏头去瞧外头那女人,哪里想得到这一看却是找不着人了。
“哥!”戚檐又喊他一声。
“那女人不见了!你别叫了!”文侪不觉已出了一身冷汗。
“文侪!!”戚檐猛然将文侪一扯,两只手捧着文侪的脸,“看着我!!!”
戚檐的神情是少见的严肃,文侪伸手摸向戚檐的眼睛——没事。
他又胡乱拿眼扫了戚檐的脸,意识到半点血也没有后猛然一怔。
“刚刚……”文侪有些混乱,“我们不是坐在长板凳上吗,怎么在菩萨像前……”
他想侧首去瞧那板凳,可戚檐却使劲掰正他的脸,不让他偏头去看。
文侪一咬牙,踩了戚檐一脚,趁那人松手的工夫挣脱开,停在了板凳前。
——那长发女人正躺在上头,被拨开的头发露出一张惨白的脸,以及空无一物的眼眶。
“她、她的眼睛……”
戚檐两只手分别包裹住文侪的手,掌心滚烫的温度却叫文侪更清晰地感受到自个双手中正紧握着的东西。
那是粘腻的、光滑的、圆滚滚的两只眼珠子。
第157章 【吴】EP8 畏佛惧神,应是犯了什么罪吧?
“松手。”戚檐的语气比往日还要低沉好些,他的长指撬开文侪的掌心,将其中粘腻东西挤了出去,只还盯着文侪有些迷惘的眼睛,说,“别轻易被原主牵着鼻子走了。”
“不是那、那人……”
来自于视觉与记忆的极致冲突让文侪觉着混乱,一时有些语无伦次。
“胆小鬼。”戚檐忽然松了手,将手一摊,故作轻松道,“咱俩啥都干了,你不会还怕这个吧?”
点燃文侪的胜负心于戚檐而言再简单不过,在他略带笑意的目光中,文侪陡然眯了眼,问:“你说谁?”
“当然是说我自个儿。”戚檐觉着文侪生气的模样实在可爱,于是将脸伸过去,装出个楚楚可怜模样,“大哥要保护我啊!”
文侪没理他,自顾摸黑去了那泥菩萨像前,先前他恍恍惚惚拿去给戚檐擦血的白抹布还摆在哪儿,他将那东西拎起来,这才发现是厚厚一叠医用纱布。
装纱布的瓷盘有些深,文侪小心将表面的纱布取出来,确认过是干净的后便扔在一旁,只一层层翻下去,直至摸到张粗糙的红纸,这才有所停顿。他毫不犹豫地将那玩意也给掀去,赫然瞧见了瓷盘底下的淋漓血肉。
裹肉的纱布被染得鲜红粘腻,文侪面不改色地攥住纱布边缘将肉块往外拿,直至露出盘底一盆冒腥气的血水。
“有谁受伤了吗?”文侪嘟嘟囔囔。
“邵笔头和阿九身上都有伤,包括死人的话,二麻子和翠妈大概也算。”
戚檐没看向文侪,他莫名有些不敢直视文侪身后那面上爬了裂纹的泥菩萨。对他这么个无神主义者而言,那自然是前所未有的情感,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把那感觉摁头于九郎吴琛。
他,在害怕着什么?
畏佛惧神,应是犯了什么罪吧?
那么他害怕的原因会和那盆被藏起来的血水有关吗?
戚檐蹲在那无目的死人面前,弯腰将板凳下一个被灰尘掩盖的木箱拽了出来。他藉着月光瞧东西,光线太暗,叫他觉着眼睛疼。
他稍显无助地看向文侪,却见那人手上动作一点没停,不停掏出新玩意,仔细看过,才放下。
“眼睛真好,连这点都像猫……”
“你又嘀嘀咕咕什么呢?”文侪正大不敬地抱着原先置于香台上的一个小香炉,毫不犹疑地挖起炉中灰。
“我说——我喜欢你,我爱你,和我交往吧?”戚檐说完又速速补了句,“算了我把话收回去,你现在先不要答应,我怕你日后又和我扯什么‘吊桥效应’,太伤我心了。”
“谁说我要答应了?”
“庙门不知给谁闭紧了……啧这儿也太暗了,我眼睛感光没你那般好,看东西有些吃力,看来日后老了后还得麻烦你照顾我。”戚檐随手拣了根细铁丝将那小木箱上的锁给撬开了。
“别有事没事发癫!”文侪满手都是灰,“以前在学校虽说也是吊儿郎当,但也没见你这般不正不经……”
“人嘛,在喜欢的人面前终究是会有些不一样的,我先前没谈过都不知道,原来我是死缠烂打派的。”戚檐笑了笑,将小箱子搬到了落了一小片月光的地面。
戚檐瞧了眼还在埋头苦干的文侪,他其实想说,如果文侪态度再坚决些,他会选择尊重与放手,好好地把感情埋个干净。偏偏文侪就是心软,总施舍他些似有若无的希望。
食髓知味,他舍不得,也放不下。
“若有别的什么人摸你,你千万别同意,听到没有?”戚檐冷不丁冒出一句。
“又特么的说什么鬼话……你以为谁都是你?”文侪的眉毛差些竖起来,“改改你那破习惯,总动手动脚是什么怪癖?皮肤饥|渴?”
“我是喜欢你才摸你的,摸的也都是兄弟能摸的地方。更过分的,我可是一点儿也没做啊!”戚檐盯着箱子里的东西,那些玩意倒是很容易概括——新生儿的佩饰。
虎头鞋,五毒衣,长命锁、玉蝉……
戚檐将一个银饰抓在手中打量,一边瞧一边问:“哥,你那头翻到什么新鲜的没有?比如,关于小孩的。”
文侪太过专注,没听见戚檐的话,眼下他刚挖完一整个香炉里的灰,即便一无所获,却依旧不死心地将另一个香炉也抱了来。
他盘腿坐在蒲团上,正对着那阴恻恻的泥菩萨像。手指陷于香炉中不知疲倦地刨挖,挖至半途听见外头雨声也没抬头。
最后停手时候,一张婴孩的笑脸便露出来了。
文侪的瞳孔在那一瞬骤缩,冷汗就好若窗外雨水泼进来了一般湿了他的脊背,好一会儿他都有些发怔,最后却还是咬牙又往下挖了。
香灰都倒了去,留下的是一个窄小的脑袋,文侪正有些犹豫时候,身后忽然伸来一只大手握住那脑袋拿了出去。
“多上几节解剖课就不排斥了。”戚檐将那头颅翻到后边,只见那婴孩光秃秃的后脑勺上用红墨写了几个小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些字歪歪扭扭,又窄又抖,瞧着很怪。
“这里是什么给死婴超度的庙吗?呃、怎么还漏雨……”戚檐伸手擦了滴在头上的雨水,往左移了一步,没成想这回却有更大颗的雨珠砸在了额前,直顺着他的轮廓滑了下去。
戚檐莫名有些躁,抬手一通乱抹,更藉着雨水把额前碎发都给一股脑撩上脑袋去。
“靠……这顶上究竟有几处漏口?怎么雨水净往我身上滴?”戚檐不耐烦地又移了个位置,“吴琛心情又坏了,叫我也心烦意乱的。”
戚檐止步的地方恰摆着一面有些花的碎镜,寻常时候,胆儿小的人在这般情境下是绝然不会照镜的,可戚檐不光胆大还不信邪,硬是将脸给凑了过去。
他先看见了满面血的自己,而后他看见了贴在他的肩上一个瞪大眼的婴儿——他的头皮皱巴巴的,眼睛肿胀着,浑身却沾满了湿黏的液体。
“哥……我动不了,帮我把那玩意拿走。”戚檐没撒谎,也不知是那吴琛太怕了还是什么原因,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操控不了。
“什么东西?”文侪从庙角落的杂物堆里抬起头。
“我肩上……”
“肩上?什么都没有啊?”文侪起身过去摸了摸戚檐的肩,却什么都没能摸到,可在戚檐眼底,文侪却愣是揉了数下那婴孩的脑袋。
“喂,你从哪儿沾的满身血?”
直到文侪将戚檐打了个转,问他为何盯着一面石墙发愣,戚檐才终于回过神来。
“靠……”戚檐心慌到了极点,吴琛在发颤,连他也跟着双手抖个不停,连文侪的手都握不稳了。
“咱们走!”
戚檐能自如行动后便拽住文侪撞开庙门往外走,他不想回头,他不想看清悬在庙顶的东西,也不想听清身后不属于文侪的脚步声。
可不知是他自己按捺不住,还是吴琛执意要他回首。在回头的那一刹,他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孩咧着嘴站在蒲团上,而在男孩的头顶,悬着无数婴儿血淋淋的尸身。
文侪也跟着回了头。
***
风还在吹,雨依旧泼似的浇下来。衣服吸了水,重。在这般心焦的情况下,具体的重量文侪已然感知不出,他只知道重,仿若很快就连双腿也要迈不动。
戚檐通过他过分绷住的指尖察觉了他内心的不安,于是略去适才从破庙里得来的不适感,笑起来:“没事啊,大不了死一死嘛!”
文侪也知道,大不了就是死,可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寂静的雨山,不知何处会冒出来的杀人犯,一切的一切都会叫他二人的血液飞流。
他于是把手抽出来,狠命将脸儿一拍,说:“不管了,走!咱们去姚姨那儿!”
姚姨的房子同汪婆子以及吴大、翠妈家挨得很近,那处也因为房子错落分布形成了不少的巷道。
巷道好啊,也不好。
因为能容他们藏身,自然也能容杀人犯藏身。
河海边的风本就带着鱼虾的腥,这会儿加上人血的腥,气味直熏得他们头晕。
姚姨家的屋子仍如往日那般敞着屋门,屋门轻,随着山风一抖一抖地里外搧动。
文侪不愿受控于未知的恐惧,只擦过戚檐的肩,先一步摸住屋门往里推。
吱——呀——
屋门老旧,发出的响音远比雨声更加尖锐。
戚檐摸着文侪的肩,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只是他看得匆促,并不能完全确认那些个黑墙与山叶之间究竟有没有藏着双窥伺的眼睛。
姚姨的屋子小,除了堂屋便只剩一个主卧。
戚檐原是想先进去翻看里屋的,奈何此时天黑,而那姚姨他丈夫的遗像又重又大,轻易取不下来,文侪又站在一张随时要散架模样的椅子上,他实在担心文侪一会儿发力过猛要摔,便在后头帮着扶住腰。
那东西实在难取,文侪踮起脚去抠那遗像顶头边角。戚檐仅仅是侧首直盯着那带笑的遗像,片晌咽了口唾沫,却是啥也没说。
半晌,文侪抠得指尖冒了血,才总算将那玩意完完整整地取下。
戚檐不肯叫他拿着遗像,方取下来便忙从他手里接过。
遗照后头有一个凹陷的方格子,放着一个信封。
文侪从椅上走下来的时候,戚檐一手握着他腰,一手将遗像转了个面。
许是见他动作有些僵硬,文侪的目光很快便爬去那张遗像上,他说:“那玩意怎么了?”
戚檐笑了笑,说:“眼睛翻过来了,全是眼白。嘴巴张开了,嗓子眼里有张脸。”
“还在动?”
戚檐探身去看了,说:“那确实。”
文侪一面拆信,一面问他,说:“嗓子眼里那人脸看得清么?”
戚檐摇头,后来又啧了声,说:“好似是个男的。”
“哦,那就可以排除姚姨了。”
被整齐叠在信封里的信纸发黄,看样子有段岁月,那信的内容同寻常信件并不一样,更像是一种心理剖白。文侪将那信纸拿去戚檐跟前,同他一块看。
【那日之后,我再吃不下东西,我害怕,颤抖,每次遇见他,都会变得口齿不清。我闭紧嘴巴,阖上双眼。这样做,我错了吗?如果没错,为何我终日发抖,啥也做不了。我觉得自个儿没做错啊,为什么我要害怕?是怕他,或是他?佛啊,救救我吧,信女痛苦得就快活不下去了!】
戚檐将那些个字扫罢,分析说:“首先,主语是‘信女’,不出意外是姚姨写的。其次这封信里出现了三个‘他’,由于第一个‘他’距后两个‘他’之间有好长一段距离,所以这三个‘他’所指的究竟是三个不同的人,还是两个人,我们目前无从得知。其三,因为‘他’字不带性别指向,所以信中所涉及的‘他’,暂时没法判定性别。”
文侪从戚檐手中摸来那张画像,小心翼翼地看去:“目前这局最大的麻烦在于,找不着每个人之间的联系,他们每个人都像是一个游离于他人之外的个体,与他人的联系都浅薄地维持在最低限度,因此很难分析出杀人动机。”
“呃。”文侪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那不断变换着表情的遗像吓得一激灵,“走吧,进里屋看看。”
里屋干净素朴,可是奇怪的是结了好些蛛网与灰尘,唯一说得上积灰较少的仅有那张梳妆桌。只是那儿也只有桌面干净,镜子早给灰蒙上了,人站到镜前唯能看到虚化的镜像。
文侪去摸床,戚檐则去摆弄那梳妆台上的一小碟瓜子。
文侪翻东西粗暴,抓住那花褥子边角,猛一掀,只见乳白的床单上布满了惊目的红字。
【看看看看看看看……】
上百个“看”字叫他瞧得晕,瞧久了只觉得连那字长什么样都快忘了。
他扶着额去戚檐那儿,谁料方迈出一步,那戚檐忽而喊他站住。
文侪愣了愣,脚黏在地上:“……怎么?”
“镜子里的东西,在动。”
文侪闻言便移目去看——
他距那镜子少说还有七八步,可那镜中虚像,明显已有两个一般大的脑袋凑上前来。
文侪一愣,拿手去揉了揉眼,谁料便是那么一揉,他的两只手已支在了梳妆台上,而他和戚檐正一道琢磨镜中那一大一小的脑袋。
冷汗冒出来,文侪瑟缩着收了手,戚檐却说:“别动!”
外头风雨从窗子里刮进来,浇湿了那平整放着的、无人动过的花被子。
“咱俩都在这镜前,怎么也该是一般大才对,怎么镜像会有这么明显的大小区分呢?”戚檐还瞧着镜子,说,“真奇怪。”
第158章 【吴】EP9 草丛中站着一只黑山羊。
“奇怪?”文侪愣愣地重复着戚檐的话,“好奇怪。”
戚檐意识到他的不对劲,伸手轻轻搭去他肩头,问:“怎么了?你也头疼吗?”
风吹得窗子吱呀转,文侪推开他,说:“没。”
说罢他又仰头看向戚檐:“这是几日来,你头回同我说头疼。”
“什……”戚檐似乎有些困惑,然他双眼眨动的那一刹,文侪便霍然挣开了他的手,直走向木床,一把掀开上头铺得整齐的花褥子。
白床单和满床红字。
可是那字却不再是“看”,而是,“望”。
文侪的心脏跳动得愈发的快,一切在刹那之间扭曲起来,交叉矛盾的记忆叫他眼前浮出阵阵灰白。也是那时,一双手却自他身后伸来,蟒蛇一般缠住了他。
“怎么了?”戚檐温柔道,“跟我说说吗?”
温热的呼吸绕在他耳畔,文侪却只觉浑身发凉,不曾想在下一刻,不知来处的躁意却大火一般烧起来了。然而他转向戚檐,近在唇边的厉声“别碰我”,变作了很轻的一声“撒手吧”。
不能迁怒戚檐。
不要迁怒戚檐。
文侪默默走出姚姨房间,只见外头那遗像也已如当初那般被取了下来,可露出的却是一个圆形的口子。
文侪深呼吸,没回头,仅问身后那跟着出来的戚檐:“里头纸条呢?”
戚檐叹一口气,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腰,长指滑进他的牛仔裤兜里,很快边夹出一张薄信封。
“现在可以给我这个云里雾里的糊涂蛋解释一下前因后果了吗?”他问。
文侪神情颇张皇,没言语,仅抽过戚檐手上信件,速速读了起来。
【那日之后,我夜里再没能阖眼。我害怕,实在是害怕!他怎么能……怎么能啊!这样一来,不就只有我留在那个漆黑的深夜了吗,要我一人面对那两只怪物的瞳子,我……佛啊,带我走吧,信女前后皆无路,里外不是人啊!】
“这也变了……”文侪呢喃,他怔怔地垂下双手,“我现在真觉得自个儿像个疯子!”
戚檐将文侪那耷拉下去的脑袋拿双手捧高,笑说:“哎呦,我们亲爱的受苦了吧?这阴梦实在是恶心人!啥疯子,咱俩都不是疯子。我不把你当,你也别把我当——变了?哪儿变了?我听你说。”
外头风吹得慢,血腥味却似乎较先前要更重。
“线索变了好些……你……也变了。”文侪直直盯着那对狐狸眼,拧起眉头说,“我不知道哪里是真,哪里是假了。”
戚檐听着,又笑起来:“我不知你先前都看到了些什么,既然拿不准,不如就都当真的吧,再不济也要把我当真的,毕竟我可是如假包换的戚檐。”
他说罢揉了文侪的脑袋:“这机制莫非同委托二相似?——不对,委托二两个时空并存于同一岛屿,而这里明显不存在可供地点拷贝的空间。你今儿描述的那般,更像是你在不同时空里闪现,亦或者该说是你的原身在什么机制影响下出现了记忆错乱,不会是前三局被咱们遗忘的记忆吧?”
文侪并不确定,蹙着眉一动不动。
“哎呦,我们大哥又受苦了。”戚檐见文侪愁眉苦脸,又软了身子黏上他,“讲讲你在那段记忆中都看到了什么呗?”
文侪没推开戚檐,只说:“姚姨那床,先前床上字写的是‘看’,而这儿是‘望’,信件内容也有很大差别。”
他说完便将自己先前读到的那封信的大致内容和分析想法同戚檐过了一遭。
戚檐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这差别可真大了。虽说写信人的情感都是迫切、惊恐的,可这……姑且算第二封书信吧,里头没那么多个‘你’——结合两封信来看,首先将姚姨代入信中的‘我’,余下的重要角色便剩了‘他’和‘两只怪物’。姚姨对‘他’的态度是怨恨,对‘两只怪物’的态度是畏惧……”
戚檐边说,边伸手替文侪撩开遮眼的碎发。
“我自个儿来。”文侪左右晃头,甩开他的手,“现在几点了?”
戚檐觉得他甩脑袋可爱,差些没亲上去,冷静了会儿才笑道:“咱跑了好久了……怎么着都得第六日淩晨一二点了吧。”
“啧。”文侪说,“第七日还不知道有多少可利用的时间……快去汪婆子家看看去!”
***
小院的篱笆上晾晒薄被一般挂了几张新鲜的人皮,至于为何是人皮,他俩单瞅过上头纹路便清楚了。
在淅沥雨的浇洗下,歪斜的篱笆底头滑出了淡红的血水,乍瞧去像是一口地包天的龅牙冒了血。
“哥,我头疼。”戚檐用一声发粘发腻,叫文侪起鸡皮疙瘩又硬了拳头的嗓音贴在他耳后说。
还不到一秒,文侪忽觉肩上一沉——那小子又把他的肩膀当花盆,在上边种下了自己的脑袋。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忍你很久了?”文侪虽是那么说着,却也没把他摘下去,只快步走进了小院,没成想戚檐竟一直保持着那么个姿势,黏他身上随他一齐向前。
“喂、别装了,干正事要紧!”文侪忽然察觉身后射来一道寒光,倏忽间回过头去,蓦见外边草丛中站着一只黑山羊。
山羊歪了脑袋,与地面平行的横条瞳子却是一动不动。它盯着俩人,不,更该说是仅仅盯着文侪。
文侪往旁一步,那山羊也跟着动动脑袋。
来自于活物的、不知缘由的赤|裸注视叫文侪心底发毛,他咽了咽唾沫,却猝不及防被一只大手遮了视线。
“我早便说过我头疼了。你因为记忆错乱,都给忘了。但没关系,我会再同你说。只要是你,相同的话要我重复多少遍都没关系。”戚檐委屈巴巴地在文侪肩上深吸了一口气,嗅着熟悉的香味后,便美滋滋继续说来,“都说山羊眼是‘恶魔之眼’,不吉利呢,我不想你盯着那玩意瞧。”
“人长了眼睛,终究是要这看看那看看的,又不是摆设……”文侪把他的手扯开,回身往屋子中走。
“那就多看看我呗,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叫人心情多好啊。”
进院门后不久,二人便见了五只被割了脖子放血的鸡,盛鸡血的碗则被整齐排在汪婆子的屋门前。
“你现在当真头疼么?”文侪蹲身小心将碗都挪开,这才推门入内。
跟在他身侧的戚檐没回答,只亦步亦趋地随他向前。
文侪看他难得严肃,双目直盯屋门,猜想是因当初他从窗里望汪婆子屋内时看到的东西颇吓人,留了点阴影。
然而他俩这回进屋倒没瞧见什么吊着的一红一白两死婴,里头不过是寻常布置。
大抵是这屋子背阳的缘故,有些阴凉,再加上临海,屋中霉味很重,墙壁与地面皆是湿漉漉的。
粗略一扫,二人便确定了屋子的大致摆设与构造。
客厅中仅摆了一个高木柜,一张矮木桌以及两张木板凳,对门那墙上安了扇小门,应是通往另一个房间。
戚檐径直去了木柜处,文侪便停在了木桌前。
那木桌虽然矮却不算窄,桌面上摆满了形态各异的东西,多数是生活类用品,譬如油盐酱醋等调料罐,又譬如煤油灯、手电筒等照明工具。
文侪从不是个怕麻烦的,眼下这屋子主人不知哪儿去了,他便不再畏手畏脚地办事,只将桌上东西都分类好一个个往地上放,分类到最后,留下了三样舍不得从桌上拿下去的东西。
——带血的绣花针、沾满人发的铁剪子、一张皮质面具。
那面具倒不是张邪门的人|皮面具,只是有鼻子有眼的,虽说不至于以假乱真,但是在这般阴暗的天气里,穿得严实些,再把这玩意给戴上,八成也没人会觉著有啥不对劲的地方。
文侪正研究到兴头上,忽然听见柜边的戚檐笑了一声:“怎么这么安静?不会是觉着我撒谎,又生我气了吧?头疼是真的,没有骗你。但仅是间接性头疼,没有什么明确的触发机制,所以也没给你拿去研究。”
“鬼扯。”文侪的思路被忽然打断,不由得冒了点小火苗,“谁说我安静便是气了?”
木柜里边除了黑乎乎的长毛蜘蛛和它的爱巢以外什么都没有,戚檐原以为文侪正闹气,是故没敢抓去吓唬文侪,这会儿听说文侪没有生气,不由得觉著有点犯可惜——即便文侪一点儿也不怕虫。
汪婆子生得矮,屋里那矮桌矮凳都很适合她,唯独这柜子高得离谱,连戚檐都得踮脚加使劲抻长手才能拿下木柜顶上的手编竹篮。
“一会儿若是头疼了,和我说声,我给你揉揉。”文侪冷不丁又补来一句,“你要是敢装病就死定了。”
戚檐抱着竹篮笑起来:“放心吧,我再没胆子拿身体同大哥开玩笑了。同你表白前我便想清楚了,虽然装病可以叫你多关心关心我,还能增加您难得的主动型肢体接触。但是看你为我伤心,我心乐不起来,只觉得要碎了。”
“我希望你看到我的第一反应是高兴,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戚檐冲他笑。
“哪怕是寻常兄弟见面,也没可能第一反应是大打出手,所以我要是一见你就不高兴,那当然是你的问题。”文侪毫不犹豫打破了隐隐约约的暧昧氛围。
戚檐搁下竹篮,弯指摩挲着木柜,只低下头去说:“我都出柜了,你什么时候从里头出来呢?”
“别想了,我压根不在柜子里。”文侪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见戚檐忽然不说话了,文侪以为是自己将话说得太重了,于是轻轻喊了一声戚檐。哪曾想在下一刻,戚檐却蓦然扑了来,将他摁倒在地。
文侪的上衣被地上水给浸透了,他觉着莫名其妙,正欲开口,却骤然被戚檐捂了嘴。
“嘘……”
戚檐的眼睛斜向门边的那一扇窗户。
文侪知道那意思是——外头有什么东西。
他盯着只露出灰蒙蒙的天一角的窗子,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那东西在靠近、靠近。
脚步声愈发近了。
骤然间,一对又大又黑的横瞳怼上窗玻璃。
那只黑山羊又在盯着文侪看了,一动也不动。
“咩——”
第159章 【吴】EP10 它本该是颗头颅。
汪婆子的门前吊着个老灯泡,比起白或者黄,那光线更偏向深山老林里森森的幽绿。在灯泡的映照下,俩人白皙的肌肤都覆盖上了一层浅淡的乌青。
温热的掌心又一次覆盖了文侪的双目,可他却像是中了邪一般自细窄的指缝间盯住了那只山羊。
山羊的黑皮毛隐匿于夜色中,唯独那一双瞳子在青光下诡异地亮着。
文侪内心深处似乎响了个声音,诱惑着他随那山羊一道离开,他却是死死将脚卡进了墙根的一个凹槽中。
他知道,他这一走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可,他会被带去哪里呢?
那畜牲会将他带到杀人犯面前吗?
“你害怕吗?要我去把它赶走吗?”戚檐的喉头就抵在文侪的肩上,声带的振动也带起文侪胸腔的起伏。
文侪扯住戚檐的袖子,他听得出来戚檐没再开玩笑,即便那人常常满嘴跑火车,可适才那般确是要立马开干的语气。
“不要我去啊?那咱们就起来吧,反正又不是杀人犯,被它盯着也不会怎么样。”戚檐笑着揉了揉文侪的发,言罢果真站起身来,“在咱们文化里,黑山羊可是有辟邪消灾之用的,至于西方的……就忘了吧。”
戚檐说地上湿,强行将文侪从地上半扶半抱起来,大抵是文侪还有些犯迷糊的缘故,他任由戚檐动手动脚,乖巧得让戚檐耐不住唇角上扬。
“我的忍耐力是真的好。”戚檐只轻轻捏了捏文侪的脸颊,见文侪吃痛地叫了一声,这才笑呵呵地转身回到了木柜前继续翻看那自柜顶取下的竹篮。
由于篮子太满,而光线太暗,戚檐瞧不清,只能将东西一个个往外拿出来看。
起先被拿出来的、置于表面的东西还很正常,虽然同汪婆子有些不相称,却不至于突兀到离谱的程度。然而拿到大概第四样东西时,便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
警棍、手铐、手持式对讲机、老牌录音笔……
任谁看了,都能意识到这一套装备皆是那个年代民警的办案物件。
戚檐放下已无法播放的录音笔,试图从篮子中翻出搜查证亦或者身份证等相关证件,但阴梦给线索向来吝啬,自然没可能如他所愿。
通过这些线索,他做出了三个推测:一、她曾任警察;二、她身边人是警察;三、她是某起案件的当事人。
戚檐最先排除的便是第一类,因为就从这同汪婆子的身高极不匹配的柜子来看,包括柜子在内的所有东西应并不属于她。
由于目前尚未得到什么线索表示汪婆子身边有什么较为亲近的人,故戚檐更偏向观点三,即她主动或被动地卷入了某起案件。
那么她会是杀人犯?嫌疑人?证人?亦或者受害者?
当真没有更多线索了么?
戚檐不死心地打开了先前翻过的柜子,这会儿那长毛黑蜘蛛已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了。他伸手进去,却只摸到了满手灰与蛛网。
他于是回首看向文侪,却见那刚从原主情绪中逃离不久的文侪正埋头于线索当中。戚檐这会儿感情充沛,越是瞧着文侪的背影,越是觉得他可怜巴巴的,便扑过去抱住了文侪。
“不要伤心。”戚檐说。
“靠,伤个鬼的心……”文侪被他推着向前一倾,堪堪稳住身子,便转身拧了戚檐的耳朵,见戚檐嬉皮笑脸一副知错不改的模样,不自觉又蹙起眉心。
戚檐说:“不要皱眉头。”
“你管我!!”
“那你管我好啦,大哥想要小弟做什么,小弟都会乖乖照办。”戚檐笑着,见文侪有点恼火,便扬了扬下巴,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绣花针。”
“这东西有什么怪异之处么?”
文侪点头:“绣花针、铁剪子、皮质面具,上边都多多少少沾点不寻常的东西。汪婆子原是接生婆,连人肚子都能缝,会绣花再正常不过,无意中被扎到也很正常,但这绣花针带的血未免太多了。”
文侪又指了指铁剪子上的乌黑毛发:“这剪刀上的头发没有平整的切口,倒像是给人缠上去的,我还没想明白要如何解释……至于这面具……”
戚檐笑了笑,从文侪手中把面具接了过去,也没多想便套上脸去,没成想那面具竟意外地贴合他的五官,以至于戴上去除了加重了非人感外,和平日瞧着并无太大分别。
文侪一怔,先前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但不知怎么就是固定不住,这会儿往戚檐面上摸了摸,试了松紧,于是说:“两种可能,其一,汪婆子在某个方面对吴琛有些执念,其二,吴琛的东西落在了汪婆子这里。”
“但为什么要用面具来表示?真不是她出于某种理由而想假扮成吴琛?”
他们没办法下定论,戚檐摘下面具的刹那又开始犯头痛。他面上带着笑,却是倚着墙慢腾腾地吐息。
太疼了,疼得他腹中翻腾,几欲作呕。
他当然不打算告诉文侪,所以他扮着懒洋洋的模样,窝在了墙角。
***
汪婆子的那一间里屋被锁死了,他们翻遍了屋子也没能找到钥匙,后来试图动用了许多方法也依旧没能打开,只得不甘心地离开了汪婆子的家。
天依旧没有要亮的意思,戚檐头疼欲裂,还是照旧笑着。文侪夜视能力强些,只攥着他手,在前头领路——他们要回家了。
雨水砸在叶片上,聚作一团向下倾,发出像是河水流动一般的哗啦声。
为了保持专注,他二人连呼吸都放慢了好些,然而文侪方行近门边,便贴墙站定。
戚檐瞥他一眼,随即侧耳细听,只闻里头窸窸窣窣一阵响动。
是野物,还是杀人犯?
又或者是难能一见的幸存者?
文侪拿不定主意,仅在心里倒数三秒后,蓦地侧身抬脚跨过了门槛。
那动静显然惊着了里头的东西,只见桌上东西砰啷倒了一片,旋即从桌底窜出几只硕鼠,吱吱叫着从文侪腿边跑出去。
屋内混乱不堪,被啄破的米袋不断往外漏米,直在地上垒出一座米丘。
文侪自然而然地屈膝把米袋破口给绑住,戚檐摸着他肩头环视屋内,盯住了那红布遮盖的父母卧室,说:“先去里边瞧瞧?我总觉得重点都在里头,若是一会儿碰着杀人犯,咱们也好歹找了点有用的。”
“成。”文侪一面应声,一面起身把门阖了,“走吧。”
文侪给那些个东西吓着太多回,原先的莽撞收敛了好些。只是他缺掉的那些鲁莽,不知怎么竟叫戚檐那谨慎人学了去。
戚檐想也不想,方站去那红布前头便抬脚猛踹了过去。
也不知蹬到了什么,他那脚竟没落空。
他笑起来,含笑抬手掀了红布,只见一个浮肿的人尸倒在地上,明显就是适才挡在布后头的东西。
文侪拨开戚檐往里边探了个脑袋,戚檐一时没来得及拦,便叫那人看得皱了脸儿。
“那吴大的好兄弟湛三爷捞尸拿珠宝,他倒好,净收着人尸了!”文侪把那尸身又瞧了一回,“脸虽然看不大清了,但看体型应是个男人。”
戚檐点头:“可惜身子都泡涨了,脸也给磨坏了,辨不出来是那些个重点NPC,还是仅仅是个无明确指代的线索。”
“难办……那就不管了。”
文侪将这间房间迅速扫了一通。
纵然翠妈和吴大结婚多年,这间屋子里却仍旧保持着婚房模样,床头贴着一张极大的双喜剪纸,床上铺的是大红婚被,摸上去的手感极佳,重要的是绝不可能是旧的。
“这屋子里喜气洋洋啊。”文侪抓起梳妆台上的一大把喜糖,见台面上没有东西便又洒下去,“就连镜子都干净得吓人。”
“大概新婚是他家最喜庆的时候?毕竟谁想要个家暴爹呢?”戚檐的手摸进柜子深处,抓出一个布袋子。
他坐去床边,把那些玩意往外倒——玉镯子和银戒指。
“又是湿的……”戚檐说,“看来那吴大捞尸也赚了一笔呢。”
文侪只将那戒指拿来揣摩,说:“这不是翠妈的么?”
“也是她的?”
文侪点头:“那日她跪地拜菩萨,手上便有戴——只是这玉镯子倒是没见她有戴过。”
戚檐冷笑一声:“这吴大还真是了不起,把他人遗物和亡妻的放在一块儿,这不明摆着一点儿也不在乎么……”
“这样看来他对翠妈的感情不深,控制欲倒真挺强的。”
“专制型大男子主义嘛,用拳头把妻儿管得一声不敢吭了,便觉得自个儿忒威风神气。”戚檐说着,眉间眼底仍有笑意,“他们的脑子铁定有毛病。”
文侪知道戚檐又想到了他爸,便往他背上随意拍去两掌:“你都知道他们有毛病,还跟他们置气干嘛?浪费脑细胞,快些把那孬种从你脑壳里扫出去吧。”
“全听我们亲爱的。”
文侪体谅他,这会儿也没抠字眼,只站在床上搬柜顶的大箱子:“你换个地方站,当心砸着你!”
戚檐并不挪步,只伸手上去帮他撑着箱子:“这箱子有点重量,你当心手。”
箱子是漆红的,外头雕的都是荷花,边角有细细三个字——【从前路】
“嫁妆么?”文侪盘腿坐在床上,将锁头拆了,开箱。
戚檐听到文侪干呕的声音,忙将那大敞的箱子转过来——
头颅。
一颗面上搭着柳条,耳上别着株荷花的浮肿头颅。
颈子断裂处的血肉没处理好,各种猩红玩意儿胡乱地外泻。
它本该是颗头颅。
如若它没张开嘴冲他二人笑了又笑。
第160章 【吴】EP11 他怎么会误认作是海呢?
“是翠妈呀。”戚檐笑吟吟打量着那面上堆笑的头颅,一面给文侪顺背,一面从她耳上取下荷花,“这元素好熟悉……”
他将箱子合上,摩挲外盖的纹路,说:“这箱盖上也雕着荷花呢——只是这世界应没有这般玩意才对。”
文侪好容易缓过劲来,谁料戚檐阖箱的举动竟惊动了那颗脑袋,她忽然像孩童一般嚎哭起来,叫文侪又是一抖。
他咽了口唾沫,用手轻轻摁压着心口说:“还有柳条呢,荷花配柳条,怎么看都不是海边景致……”
戚檐沉默了会儿,将箱子盖紧,叫那头颅发出的哭啼变得沉重不已。
“亲爱的,怎么好端端地提到了海呢?”
文侪皱起眉:“不正讨论地势么?这渔村临海我当然说海啊!干嘛明知故问?”
戚檐的手还抚在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像是海浪拍打礁石那般。
他将脑袋搭上文侪的肩头,双手从他的腰间穿过,他抱紧了文侪,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哥,这个世界里,根本就【没有海】啊……”
嘻嘻嘻嘻嘻——
匣子里的人头还在笑,文侪的心跳却远比那人不间断的嬉笑声更快。
“没有?”文侪不可置信地挣开他,赶忙掀开红布向外冲去。
戚檐想去抓他的手,可是手方伸出又缩了回去——纵然事实无可篡改,却也唯有让他用亲眼证实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
所以去看吧。
亲自寻到真相,再回来,我会给你个安慰的。
戚檐想。
多理性又高效率的做法。
外头天仍没亮,瓢泼雨却已弱了声势。一条灰龙似的长河扎于山脚之下,河的对面是幽绿的山林。
如此显然的山涧,他怎么会误认作是海呢?
文侪愣愣地瞧了半晌,深吸一口载满血气的风,而后拖着沾满污泥的步子回屋。
他将脑袋栽进戚檐的肩头,泄气地问:“我是来到一个新世界吗?那我先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吗?还是说现在的一切才是假的呢……”
戚檐清楚他此时并非要寻出一个答案,只不过有些混乱,于是紧紧摁住那人略有抖动的肩,说:“我戚檐是真的,你只需记住这一点。”
文侪整理心情花了估摸有五分钟,他知道那是必要的,他不后悔,他只觉可惜。所以在那之后,他更加快了翻找线索的速度。
女人的笑声与哭声在木箱子里响个没完,同雨声相搅和。
可这间卧室与外头堂屋在那之后再无需注意的线索,文侪方欲进吴琛屋里翻找,却给戚檐攥住了腕子。
“那间屋子,之前咱们不是翻过了嘛……”戚檐垂了垂眼。
“……说不准有什么新线索呢?”文侪说着,可戚檐攥着他往外时他却没挣扎。
也对。
一般没有特殊事件触发,同一个房间的线索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而第一夜,翻找房间时,他确实什么线索都没找着。
对啊。
没必要再找。
走吧。
***
山林间传来几声野狐的嗥叫,戚檐扶住一棵几乎枯死的老树,文侪就站在他的身后。
他的目光沿着崎岖的村道向下,正琢磨着要如何避免碰上杀人犯。眉宇被枝叶缝间漏下的月光照着,泻出一派冷意。
可坚定的目光在下一刹动摇起来,那人使劲眨动双眼,而后拧眉回首冲文侪说:“我这眼睛越来越坏了,吴琛他铁定有夜盲症,太难受了,啥都看不清……”
“刚刚不还好好的?”文侪琢磨着,“吴琛身上病也太多了,又是夜盲又是头疼的……”
文侪见戚檐好似有些苦恼,只拍了拍他的肩,说:“不打紧啊不打紧,我还在呢……你是完全看不清?”
“倒也不是,但看啥都只模模糊糊有个影子……”戚檐伸出食指点在文侪的眉心,笑道,“瞧瞧,定位还是没问题的。”
文侪抬手拨开了戚檐的长指:“我领着你走,你别离我太远。”
戚檐高兴点了头:“咱们牵手吧?这样绝对不会走丢。”
文侪想了想,没有拒绝,只说并肩牵手太怪,一前一后走便好。
戚檐瞧着面前那张模糊的脸,笑着捋开文侪额前有些遮眼的碎发。
他当然知道文侪提出这要求才不是出于那无厘头的缘由——手都牵了,哪里还有什么前后之分?文侪不过是想找藉口挡在他身前,好在杀人犯窜出来的那一刻替他挡刀。
可戚檐还是罕见地顺了文侪的意。
他确实很喜欢文侪,文侪要他活着他便活着,要他死他也绝不会推辞,只要文侪能活着便好。可毕竟现如今文侪寄居他人身体,这儿的文侪同真正的文侪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
说到底,真正的文侪想要的是通关,那么他就理该帮文侪实现愿望。
所以,纵然文侪死在这阴梦里,虽说也叫他心痛吧,但依旧在他可接受范围内——因为他相信文侪,却并不能相信吴琛他弟。
上三局失去的记忆虽说找不回来了,可那时的自己偏偏留下个意味深长的告诫——【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
【任何人】当然包括了文侪。
文侪的名字位于名单之上,那么,他会是受害者亦或者杀人犯吗?
戚檐不确定,但并非全无怀疑。
跳出这即将发生的杀人案来说,这双胞胎弟弟与吴琛究竟什么关系?连接他们的特殊羁绊究竟是什么,仅仅是血缘关系吗?
应该更深才对啊……
戚檐一直试图查找能够明示暗示二人关系的线索,却是一无所获。
他捏了捏文侪的手,那人却反挣开来,转而包住他的。奈何还是他的手要大些,只又轻而易举地回握过去。到最后,文侪便也不再挣扎了。
他们七拐八绕,谨慎避开了寻常路,净拣了些长满杂草的的土道走。他俩几乎是绕到一户的大门前便进去查一家,最后也不过白白耗时而已。
在偌大的村里急走,俩人都有些喘,寒凉的空气从口中灌入肺中,冻得戚檐喉咙疼。当俩人又一次停在一间窄小的土屋前时,四面无端响起了唢呐与报丧声。
有什么人在山岭处哀叫,抽噎声被拉得很长,戚檐听出其中幽怨,只催促着文侪快些砸开锁。
他无端有些心悸,心跳与呼吸频率的同时上升叫他头晕眼花。
“咔哒——”锁开了。
“砰铛——”锁落了地。
戚檐推开门,赶忙入内,而后慌忙将门甩上了。
门被他骤然甩上,他用身子抵着门,而后蓦然听见了身后传来硬物撞击大门的巨响。
他死死堵着门,不让那东西进来。
他不能死在这,他也必须保护文侪。
保护文侪?
文侪?
文侪呢?!
戚檐骤然醒神,他扫视着窄屋,却是空空如也,独他一人倚着门。
在他的身后,一门之隔,他听见了几声有气无力的“救命”。
那声音实在太过微弱,以至于他根本无法辨认是否是文侪的声音。
“嘎吱嘎吱——”
有什么东西在咀嚼着骨肉。
文侪在外面?!
他被什么东西咬了?!!
戚檐赫然将大门拽开,却只觑见了地上一道拖拽出的长长血痕。
是文侪?
被拖走的是文侪吗?!
是他将门堵死,把文侪害死了?
他若是快些开门,能救得了他吗?!
能吗?!!!
“给个准话啊……”
戚檐仰头任雨水将他的面容浇湿,一段模糊不清的回忆像是晕开的水墨慢慢褪了水,凝作了一个清晰的墨点。
他总是抓不到。
总是错过。
***
2017年夏天,他们高二待升高三。
暑热,蝉鸣像是在树深处炸开一般聒噪,薄汗黏在颈后,风吹不干。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高二年级三个火箭班的共同体育课,班里同学大都藉机早退,跑食堂去了,独戚檐他自个跑体育部拿学生卡换了篮球,要回班找段礼他们打球去。
昨儿他爸又冲他妈动了手,他拦架时腿上挨了那畜生几脚,今日已成了大片的淤青。昨夜他一点没抵抗——他在纵容着那畜生,等伤重得足够把他爸送进局子那日的到来。
虽然一切都在计画当中,他却也难以避免心烦意乱,便打算借运动来分散注意力。
谁料他回到班里,那寻常趴桌上补觉的段礼却不知怎么没了踪影。
“人呢……”戚檐把球转着玩,倚着讲台等了十多分钟也没见着人,最后忍无可忍从教室出去,这才看见那同一人有说有笑走来的段礼。
旁边人个子不算高,他起初一心盯着段礼看,只带着点怨恼喊了声:“喂!说了一块儿打球的,你跑哪儿去了?”
段礼说:“帮隔壁班同学搬复习数据。”
戚檐虽是惯常笑着,却还是啧了声:“隔壁班哪个神能请动你?别的班的事你瞎掺和什么?”
他那话明显扎的是段礼,可语气里还是冒了刺,明显是在责怪隔壁班那人拿自个儿班的事麻烦别班人。
“对不起。”那隔壁班的开了口,“我不知你同他约好了。”
戚檐心一咯噔,闻声这才垂眼去看那人。
——文侪。
他像是很不好意思,只遮挡着搬书时手臂上压出的红痕。
“你小子语气客气些。”段礼推了戚檐一把,“是我自个儿说要帮忙,你不知道阿侪他最喜欢逞强了吗?”
文侪只是笑着拿手肘撞了撞段礼:“瞎说。”
戚檐觉得有些别扭,问段礼:“你什么时候和文侪关系这么好了。”
他没意识到,他张嘴询问段礼时,眼睛一直盯着文侪。
蝉仍在啼鸣不休,余光中尽是草木的葱绿。
“开学初那会儿这家夥总一个人忙活,在办公室常遇见就熟起来了。”段礼说,“怎么?怕我把他抢走了吗?我同他再熟也比不过你啊,你们不是从高一就很熟了嘛?”
文侪礼貌地笑着,视线不自觉地垂在戚檐那灰扑扑的布鞋上,说:“都别杵在这儿了,你们打球去吧,我回教室再打扫打扫。”
段礼打了个呵欠,说:“成,我去教室里穿护膝。”
他走了,留下戚文俩人站在无人的空走廊上。
文侪那双浅瞳子总算从地上挪开,他盯住戚檐,平静地说:“再讨厌我,下次也掩饰掩饰,省的给你我惹上麻烦。”
讨厌?他讨厌文侪吗?
戚檐一下答不上话,踟蹰半晌反倒失笑,殊不知那声笑在文侪听来有多讽刺,他问文侪:“你讨厌我吗?”
蝉鸣越发地吵,甚至盖过了楼下高一的齐读声。
文侪深吸了口气,冷漠地反问他:“你觉得我会喜欢讨厌我的人吗?”
文侪不想同他再聊,说罢转身就走。戚檐在后头不禁跟了几步,末了却没有再追上前去,他似乎确信自个儿不大能赶上,更为重要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追上去后该说什么。
他仅仅是立在原地想,慢慢地想。
他想,原来他和文侪关系这么差啊。
那人都不想和他说话了。
他讨厌文侪,所以文侪也讨厌他。
可他真的讨厌文侪吗?
应该是。
文侪讨厌他,所以他也该讨厌文侪。
蝉鸣仍未停止,响雷般刺痛他的耳膜。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很快便变作浆糊一般粘稠,转不动。
后来篮球没打成,他躺进了医务室,保健老师说那是中暑的症状。
后来他也没能忘掉文侪那个背影,那个他追不上的背影。
他在那个夏天,有了一个最讨厌的同龄人。
——文侪。
***
腥风拂面,浓重的血味刺激着戚檐的感官。
不,文侪不是他杀的。
是杀人犯。
一定是他。
戚檐压下起伏的心绪,没再想,他此刻心底只有一个念头——还原死况。
如果杀人犯能对文侪出手,那么也极有可能对他出手,他要利用仅剩的时间去测试逃脱杀人犯手掌心,还原死况的难度。
戚檐清楚,如果再面临刚刚那般不清不醒的情况,他是绝无可能逃脱的。所以他没再躲藏,只卯足劲,自距海最近的那条道冲海奔去。
他竭尽所能地迈开腿,不顾满地雨水,也不管夜盲造成的视野模糊。
他在曲绕的小路上飞奔,跑到连气都喘不上,直到终于停在了石滩之上。
海风中飘着鱼虾的腐臭味,他一步步往海里走。却在忽然间忆起了当初那视频中满身血的自己。
毫无疑问,那是第三局还原死况前他的状态,可他低头瞧了眼自己的上身,却是干干净净。
为何两局会出现如此大的偏差?
当初的自己究竟触发了什么事件?
戚檐低着头,他原是想要倒入海中溺死的。
原本是这样的。
可他看见身遭的海水被晕作了猩红的血色。
一把刀从背后捅穿了他的脏腑,穿破他的肚子而出。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刹,他看见自己血淋淋的肠子、肝肺哗啦啦漏了出去。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4】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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