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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150

作者:花半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41章 【周】EP17 他们皆死不瞑目。


    隔着两层厚玻璃,戚檐的面容却照旧清晰。月光与雪色在他面上打上一层银光,文侪觉得那人变得好透明,像是肥皂泡,一戳就没。


    可是不行啊。


    不行。


    他死了一回又一回,他命也不要似的赶时间,他为了什么?


    倘要他回到戚檐惨死于车祸的世界,继续负疚走完这一辈子……


    做梦!


    他快步绕过玻璃展柜,猛将那略微屈身端详玻璃柜的戚檐的脸儿捧起来,说:“不许哭!!”


    不知所以然的戚檐给他唬得发懵,只说:“哭?我没哭,我从不哭……难不成你想看我哭吗?那我可以学……”


    文侪拿指将他脸揩了半晌,见那人不仅没哭,还笑起来,便毫不犹豫把他脑袋松了,嘟囔道:“坏了,又撞鬼了。”


    “长我这样的,还会哭的鬼?”戚檐拿手背捂了脸颊,“你手也太凉了,伸来我帮你暖暖?”


    “一边去。”文侪将脑袋移去了展柜的玻璃前,却再看不得刚才景象,于是说,“刚刚我从玻璃里看你,你在仰天看月亮,边看边哭,还说‘月亮是青紫色的’。”


    “青紫色?”戚檐嚼了嚼,“眼下提到‘青紫’,我只能想着伤痕和淤青。”


    “是吧,我也是……”文侪把戚檐当作推车似的往一边推,“去去去,别挡路,咱们看三号展柜去。”


    戚檐提着湿透的裤脚,每走一步都哗啦哗啦直响。


    “哥、哥,你慢点,毯子湿了,冷不冷?”戚檐回头看他,背手蹭了蹭文侪的脸,一直摸到耳垂,“脸都白了,怪可怜的。”


    文侪甩苍蝇似的晃脑袋:“别摸我。”


    底头酒水已经停止上涨,却仍旧不断流动着,将哗啦啦水声灌进二人的耳朵里。


    在来自于酒的浪潮声中,戚檐摸上那三号展柜:“残破木偶是李策,那个带笑脸浮雕的空酒瓶又意味着什么呢……相似物有一号展柜里的带哭脸酒瓶,只是那柜子里还有一支笔杆子。”


    “李策来了后,有什么东西消失了么?”


    “有的,”戚檐耸肩,“有人走了。”


    文侪的眸子缩了一缩:“平大厨……你当时不说他屋子里都是书么,这笔杆子会不会指的就是他?”


    戚檐点点头:“平大厨的离开对于周宣来说就那么难以接受么……”


    “你记得我说过吧,厨子看书正常,在阴梦里却是不正常的,所以……我觉得平大厨的职业多半发生了异化,他从事的应该是与文本相关的工作……虽然我认为这些都不重要——看四号展柜吧。”


    戚檐适才已将四号展柜端量了一阵子,这会儿含笑倚墙踢地上水玩。


    “怎么这般多的铁棍子……”文侪打量着,“看到行李箱我就烦,四爷有行李箱,大姨有,李策有,孟老板也有,这又指的哪个……”


    文侪拧眉抬眼看那戏水的戚檐,伸出只手说:“你过来。”


    戚檐还真听话,笑吟吟地把手搭了上去。


    “你怎么了?”文侪问他。


    “我?我没事啊……”戚檐拿两手柄文侪的手夹住,哈气帮他暖手,“指尖都给冻红了,我好心疼。”


    “少骗我。”文侪拿另一只手柄他理了理发型,“你又假笑,那四号展柜怎么你了?你有思路了。”


    戚檐闻言不再笑,只将脸撇开骂了句脏话。


    文侪像是在哄猫猫狗狗似的,拿掌轻轻搓着他后颈的一点发,后来抽手勾低他的脑袋,说:“别气了,赶时间。”


    那闹了脾气的人儿于是将脑袋耷拉下来,压在他的右肩:“排列齐整的铁棒子,你觉得像什么,你可能觉得什么也不像,可像我这种有个犯罪的畜生爹的人,最清楚那东西像什么。”


    “像铁窗。监狱的铁窗。”戚檐看向他,面上带着悲哀又疯狂的笑,“我有时都要相信犯罪因子继承这东西了……你知道么?我一想到他,就想将那狗东西碎尸万端。”


    文侪的手摸上了他的颈子,眼睛虽说盯着那几根铁棒子,却还是说:“你去沙发那儿坐着吧,我先自个干活,等你稳定下来再抬头,我不想你拿恨那畜生一般的眼神看我。”


    戚檐攥着他的双臂笑起来,他说:“你甚至没问我那人犯了什么事。”


    “你都想杀了他了,他能干什么好事?”文侪说。


    “啊……”戚檐把脸在他肩上滚,“没了你,我该怎么办啊……你跟我在一起吧。”


    “不要,”文侪说,“我现在答应了,只能说明我可怜你。如果交往创建在这一前提上,不是你疯就是我蠢。”


    文侪说着忽而移目向下:“话说这酒瓶都是空的,却有酒水,如果酒真的是这阴梦里的一个重要意象的话,那可不是个好兆头——酗酒、冲动不理智、放纵、暴力……酒就是容易给人留下这种印象的东西……只是这宅子里的酒虽多,但NPC似乎除了第一夜,都没怎么喝……”


    文侪正念着,收藏室的门忽然被敲了好几下,周四爷在外头吼叫起来:“你!!!为啥拒绝你大姨?!!”


    “好了吗?”文侪有些无奈,“固定事件来了,你好了我再去给那醉鬼开门。”


    “得好才行啊。”戚檐仰起头来,“咱们赶时间呢。”


    ***


    文侪又得了周四爷一通好骂,这会儿坐在书桌前整理线索笔记。


    “哥,咱们夜探流民的房间去么?毕竟今日太过特殊,我不信这游行中没有藏着半点线索。”


    文侪握着根钢笔在第三日的详细日程上画横线,他差些忘了,第三日的淩晨便是流民游行的日子。


    上一轮俩人担心贸然行动会引火烧身,导致阴梦时长缩短,因而没敢贸然下楼。但从上局来看,他俩的死都隐约存在固定的发展形式,因此,受突发事件影响而提前死亡的可能性并不高。


    “当初顾大姨不是说那些流民身上带有瘟疫么?”文侪弯指敲在那有些走神的戚檐的前额,正色说,“目前还不确定我身上那疹子的发病原因,总之和瘟疫一定有点联系,如果我一会儿真起了疹子,你甭管我,直接去干正事,听明白没有?”


    “要我见死不救呗,你自个儿要做个大善人,但要逼我做恶人。”戚檐摩挲起他的手腕,难得没装着委屈上望,他敛着睫,说,“答应你也可以,你得给我点赔偿。”


    “谁理你……”文侪不再同他废话,起身开门,径直走入黑漆漆的走廊。


    文侪自顾自往前走,戚檐便像他的影子一般跟在他身后,他不说话,也几乎没留下什么脚步声,以至于文侪总觉得戚檐没跟上来。可每每他慢下亦或稍停脚步,贴近脊背的体温又格外清晰。


    他当然知道,戚檐生气了。


    可他不会哄人,也没想哄人——会让单恋者误会的举动越少越好。


    食髓自然知味,本就不存在的希望若像施舍一般给了戚檐,只会叫那人愈陷愈深。


    他已尽可能不伤害到那人的自尊心了,若戚檐执意死缠烂打,到头来受到伤害的也不过他一人而已。


    他知道戚檐有多理智,那小子迟早会知难而退。


    楼下火烛的微光映得文侪面上虚影浮动,见他好似还在揣摩下楼的时机,戚檐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回头的刹那,戚檐绕过他,快步踩着楼梯下至一层。


    柱子后边的周四爷应是看见戚檐了,那一对向内凹陷的瞳子蓦然瞪得很大,可周四爷除了将两条腿抖得更厉害以外没有其他的动作,戚檐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流民的卧室。


    那是一层角落的一间大客房,为了同时接待多人,卧室中仅有的一张双人床已被挪去了角落。地上铺了十余张被缛,行李反而喧宾夺主地堆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先前没有机会来探索这间屋子,一是因为自打流民入住后,他们便闭门不出,俩人根本找不到擅闯的理由与时机;二是因为周四爷和顾大姨都极力反对他们这俩小孩与那些人进行直接接触。而在流民一夜蒸发后,这屋门便给人焊上了,就好若处理一间带病毒的屋子一般,不容人进入。


    戚檐径直往大床去,由于房中太暗,他又走得太急,没意识到踩着了团什么东西,待将那玩意拾起后才意识到是一条带血的童装。


    只是这一件不像麻袋里那件,这件并未注明主人。


    戚檐稍蹙起眉头,早上从麻袋里看见的那条带血衣服本就已让他尤其在意了——血通常象徵着暴力亦或者心理、生理伤害,而衣服尺寸则严格限制了受害者的年龄。


    那么,这会意味着他这具身体的原主,在幼儿时期遭受了什么伤害吗?


    可如果仅仅是他遭受到了伤害,那为何在这流民的线索局域内也会出现类似的玩意呢?


    瘟疫、红疹、花吐症、畸形的爱、校园事件、带血童装、家产纷争……


    这局委托活像是一锅元素乱炖,叫戚檐太阳穴突突跳,胀得他头疼。


    他特意没关紧门,留了条缝等文侪跟过来,可文侪也不知在外头磨蹭什么,迟迟未到,他也因此更烦躁了几分。


    他将童装随手一抛,转而坐在堆放杂物的大床边缘,手摸上那几个大麻袋,准备仔细翻一通,然而心底突如其来的一念却叫他不可抑制地跪了下去。


    黑暗中,好似有个似男又似女的东西在喊他的名字。


    “戚檐、戚檐……你……”他说,“看看床底吧。”


    鬼使神差一般,双膝朝旁一偏,戚檐俯下身子,将脸颊贴去了冰冷的地面上。


    冷汗骤然间润湿了他的厚毛衣,他却好似被人强摁在地上一般,无法从床底那诡异情景上挪开眼。


    ——无数具死婴的尸体填满了床底狭窄的空间。


    他们皆死不瞑目。


    第142章 【周】EP18 沿途没有感染者。


    早已麻木的意识又开始作祟,戚檐没往后退,反而将手伸向了那一堆垒起来的尸体。


    长指在血肉间游走,死婴摸起来石头一般又冷又硬,冰凉的表皮直将戚檐的指尖给冻得发肿。


    那些个死去的可怜孩子就好似紧密相连的铁矿石,没有缝隙容戚檐伸进手去查找线索,因而他利落地垂下了床单,不再打搅死人的清梦。


    既然没有更深入的线索,那么床底的东西仅仅是为了给他看其表象——堆积的死婴。


    接过这么多回委托了,戚檐自然清楚阴梦习惯性夸张事实,死的人究竟是一个还是许多个,他们究竟是真的死了还是仅仅是在暗示着暴力?这些猜想都需要更为准确的线索来佐证。


    戚檐朝门缝瞥了一眼,还是没能等到文侪。


    这事儿发生的原因也有两种可能,一文侪出事了,二文侪意外触发了新剧情,并去查找新线索了。


    他当然知道第二种可能性更高,但他并不在乎。


    是一是二都一样。


    在阴梦中,他们注定逃不过阎王的魔爪,早死的人可比晚死的人要轻松百倍。


    既然文侪不要他救,那就安心去死吧。反正代表这回阴梦的主子是周宣,如果文侪当真死了,他自个儿估摸着也活不了多久。


    戚檐是想笑的,却不知怎么略微蹙起了眉。


    他也不是真的想要文侪痛苦,可他没有别的办法能安慰自己了。


    单恋真招人嫌。


    从前他见一朋友苦恋无果时还把他干的蠢事当笑话拌饭用,这会轮到自个儿尝滋味了才意识到那是实打实的心如刀割。


    文侪就有那么讨厌他么?


    分明不想他死,却又不让他说爱。


    凭什么?


    真不知道到底该说他太过无情还是大爱无疆。


    戚檐又在床沿坐下了,他伸手将床上那些麻袋扯过来,也不看里边是什么,便伸手进去将东西往外掏。他一面掏一面低声念:“沾血的布偶、坏的玩具车、裂开的儿童餐具……名字牌……”


    手指抹去名字牌表面的斑驳血迹,他先看见了最顶上的一行整齐的黑色打印字体——【学前班】。


    随后他看见了手写的姓名——【戚檐】。


    “终于有点意思了。”戚檐勾起唇来。


    反正到了早上那些流民就不知道哪儿去了,戚檐也没打算掩饰自己的行为,只将余下的四个大麻袋分区倒在了地上。


    每个麻袋里的东西都有不小的差异,唯一相似之处在于那一张标注着戚檐姓名的名字牌,只不过名字往上一行的打印字体也并不相同,分别是——【三年级】【六年级】【初一】以及【初三】。


    虽说每袋东西都映射着不同年龄段孩子的特征,但无一例外的是,每个麻布袋子里都盛了好些血,且其中东西皆有著明显的裂口。


    “足够了……”戚檐自言自语。


    他可以确信,自己所代表的原主必然经历着长时间的暴力,至于为什么时间停在了初三,要么是暴力源消失了,要么是他这个人消失了。


    第二种可能性尤其大,毕竟一般情况下,九郎身边这位置都不是给活人坐的,委托一是赵衡的双人格,委托二是钱柏的理想化身,委托三是孙煜惨死的故友达伦,委托四则是李策早死的表兄周宣。


    所以他这回如若不是个虚无缥缈的精神体,就是个同周宣关系紧密的死人。


    那么对孩子施暴的人会是谁呢?


    戚檐第一个怀疑对象当然是隐约有暴力倾向的周宣。


    可毕竟没有明确线索指向周宣,且周四爷、黄复、平大厨等人也没那么容易排除,因此戚檐并不着急得出结论,只将房间仔仔细细翻了一通后才从房中钻出去。


    外头邪|教一般的流民以及柱边窥伺的周四爷都已消失不见了,地上单骨碌碌滚着个婴儿脑袋,那脑袋碰着个拦路的卷发小子才终于停下来。


    戚檐面不改色地走过去将文侪抱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掂了掂文侪的重量,觉着那人又轻了不少后将鼻尖贴在他发间嗅了嗅,熟悉的香气叫他心底躁念消去了大半。


    那动作也叫他将已蔓延至文侪颈上的红疹看得很清楚,他蹭了蹭文侪的软发,稳稳当当地往楼上走,边走边嘟嘟囔囔地念——


    “总是这般对我,就不知道我的心也会疼么……”


    ***


    当天边露出一点光时,顾大姨又摸着门发出了尖叫。


    “瘟、瘟疫!”她喊着,似乎要将嗓子眼吊着扯烂才好。


    文侪没有因为她的尖声放弃向前,只缓步挨近了说:“大姨,没事儿的啊。”


    那女人将手上水甩了甩,却甩不去那些个粘稠的脓液与血,唯有哆嗦着任由文侪将她的手攥住。


    “戚檐,毛巾。”文侪回头,身后那人便将干巾搭上他的手。


    文侪点头道谢,便将大姨的手仔细裹住,不待她说,先答道:“大姨,没事的啊,我们俩小的身体好得很,不会叫那瘟疫鬼缠上的!”


    “鬼要缠你们,那是鬼的主意,这哪里是你能决定的?!”


    戚檐抬手揽住文侪的肩,压身上前:“既然是鬼的主意……那么鬼有几只呢?”


    那顾大姨双手叫文侪握着,个头本就生得不高,这会儿叫那二人阴恻恻地盯着,话答得更是结结巴巴:“两只,有两只……”


    “对上了呢。”戚檐侧头贴在文侪的耳朵说话,“我当时在俞均房里瞧见的鬼也恰有两只……现在鬼已锁定确有实物,用排除法吧,这宅子里就这么些个人,用不了多久的。”


    文侪闻言松了顾大姨的手,说:“没事的啊,大姨,很快、很快全都能结束。”


    谁料这话一点不得她心,她只含着眼泪斥骂起来:“哪里很快就能结束呢?!你根本……根本就不听我的!”


    “不如您同我再说一回,我考虑考虑?”


    那对血手于是又握上了周宣的,她说:“宣啊,走吧,你跟大姨走吧。”


    又是要他走?


    怎么大姨要,周四爷要,后来孟老板也要带他走……


    离开这宅子?


    为何要离开?


    这里不是他的家吗?


    文侪又想到上一轮黄复骂他拒绝大姨是“失心疯了”,所以——眼下这宅子里从未评价过大姨举动,且没有想叫他离开的只有平大厨、俞均和李策。


    可是后来第六日,俞均在治疗顾大姨和周四爷时,分明是在责备文侪认为那二人有病的看法,说明他实际上也是支持那二人的……


    如此排下去,不就只剩下李策和平大厨了么?


    可是平大厨在雪中也几度声称要救他,李策分明是受害者一个……


    所以,那二鬼究竟能是七人当中的谁呢?


    文侪叫顾大姨的红眼作弄得心慌,不由得后退一步,谁料竟会直直撞进戚檐怀里。那人体温高,裹得人很舒服,他稍微心安了点儿,才说:


    “大姨,我不能走!”


    “你怎么就不能走?!!”顾大姨歇斯底里起来,“你只要有心,怎么不能走啊……”


    走?怎么走?


    再过三天,她和四爷便会为了一“走”字付出惨痛代价!


    文侪见她近乎伏地而哭,又顺着她身后那条一线门缝看向外头的茫茫雪天,只觉得迷茫。


    “走吧。”戚檐忽而勾指挠了挠他的掌心,在他肩头轻轻叹着气,“愣在这儿有什么好处,咱们不是在赶时间吗?”


    锐利的狐狸眼半敛着看向地上跪下的人儿,戚檐说:“大姨,您让让,李策来了。”


    话音方落,那欢泼孩子便推门跑了进来。


    “宣哥檐哥!!!”他嚷嚷着,那行李箱哐当停在瓷砖之上。


    戚檐眼底有了笑意,不待那李策歇口气,便问:“阿策啊,顾大姨要带你宣哥他离开这宅子,你怎么想?”


    “当真?”李策面上流露出了明显的喜悦,“爸妈应该也会高兴的!”


    然而他方笑完,忽而垂下脑袋,说:“可……宣哥他走了……檐哥你要怎么办呢?你不走吗?”


    戚檐耸肩,似乎很是无奈:“我为什么要走呢?我从没长过疹子啊。”


    “你、你……”李策的那双黑眼睛在文侪与戚檐之间流转半晌,终于说,“哎呀……檐哥……我也不知道了!”


    戚檐见那孩子急得满头大汗,知道再问下去只怕便要触着阴梦的底,于是笑着将他往屋里更推了些:“进去吧,把行李搬去我屋里头便行。”


    然而戚檐放将那李策往他房间那个方向带了带,忽而听见大姨的尖喊一声。


    “文侪——!”戚檐不知那头什么状况,却还是心急如焚地喊出了那声。


    ***


    文侪循着那股冲动,拨开大门不停地向外奔跑,朝着天与雪相接的那条直线跑去。


    沿途没有感染者,只有严寒将他给反覆折磨。


    他跑得忘记了时间,半晌只见两个面容扭曲的怪物立在视野中央,他们狞笑着拥上来。


    ***


    文侪像是从水中探出脑袋一般,猛地深吸一口气,从床上弹了起来。


    彼时俞均站在他床边,四爷和李策在抹眼泪,平大厨、黄复和戚檐只是沉默地站着。


    文侪不想体会吐花的感觉,因而不愿见俞均,只将眼眯着尽量不同他撞上,却只听那人叹了好长一声,说:“少爷节哀罢。”


    “……节哀?”


    文侪怅惘地看向周围的人。


    “顾大姨她啊,没了!”


    第143章 【周】EP19 我真恨死你了。


    “大姨……死了?”文侪飘忽的视线掠过众人,停在了戚檐脸上。


    那双常带笑的狐狸眼又浮现出了空洞牵强的笑意,他看到戚檐张嘴,很轻很轻地吐气。分明他就算将耳贴着戚檐的嘴也未必能听清其言语的,可是光凭嘴唇轻微的张合,他却好似听见了戚檐的清晰的一声——


    “我恨你。文侪。”


    因为说的是文侪,不是周宣,所以文侪知道不是戚檐原身在操控着他发话,而是戚檐他自个儿。


    戚檐在怪他不计后果地跑出门去。


    于是文侪笑了笑,脑子里竟不由自主地组织起了安抚那狐狸的话语。


    文侪装着悲伤的模样,将自个儿蒙进了被子里头,只闷声说:“大家夥都出去吧,我自个儿想一想,消化消化——戚檐留下。”


    这屋子里的窗帘都给人拉上了,电灯关着,适才燃着的一盏油灯又给俞均提出去了,这会儿房间里头暗得很。


    文侪听到他人出去时合门的声音,然而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戚檐发话,便将毛绒绒的脑袋从厚被缛里探出来。


    碎发有些淩乱地搭在他额前,他眯眼看向角落里那团黑影,说:“我现在眼睛还不大适应,你过来,靠近些。”


    那团黑东西听话,只慢吞吞地挪动步子,文侪觉得他闹别扭的模样莫名有些可爱,差些笑起来,谁料那人甫挨近床边便踢去鞋猛然压上床来。


    文侪方抬起一点的脑袋再度贴回了枕上,他终于得以看清那双狐狸眼。


    戚檐沉默地盯着他,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连虚情假意地扯起唇角笑笑都不乐意了。


    “干嘛?”文侪问他,“要打我吗?”


    戚檐仍旧不说话,只是捧住他的脸,向下俯首,可是文侪抬手拦住了那人突然的亲吻,沉声说:“趁我没发火,快些滚开。”


    戚檐不听话,拧着眉亲他的掌心,目光正落在文侪的眉目间。


    文侪见那人瞳子都有些迷离了,只深吸一口气,隔着被子一脚踹去他腹上:“特么的,你还不如打老子一拳,这样老子还比较能理解!”


    他说罢赤脚下床,猛地掀开紧闭的窗帘,叫月光尽数漏进来。


    他回首,那人却仅仅弓着腰颓靡地坐在床上,双手捂腹。


    “我收着劲了,你甭想装可怜讹我。”文侪说着,挪步去把灯开了。


    “我真恨死你了。”戚檐语气低沉。


    “大姨怎么死的?”文侪点头领下那人一声嗔骂,随即快速回归正题,“仔细说说?”


    “不知道。”戚檐的嘴角向下撇着,“我和她一道追着你出去的,可是她跑得太快,我赶到时,你倒在她怀里,可她已断了气。”


    “她身上有疹子吗?”


    戚檐摇头:“没有。我也问过俞均,他说顾大姨不是因瘟疫而死的。”


    “那可真怪了,当初平大厨死外头,也不是因瘟疫而死,难不成这瘟疫只会对我产生影响么……”


    “先前不是已经分析出瘟疫不是寻常生理亦或心理疾病了么?”戚檐瞧上去还是没什么精气神,“我倾向于将他看作一类能够多次发生的事件。”


    文侪听了他的话,沉默了好久,待回到窗前才说:“我好像知道那两只鬼是谁了。”


    戚檐没有问,只是看向他。


    “这宅子里每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在为了周宣考虑,他们显露出明显厌恶的,只有那两只鬼……而目前对他人做出明显的伤害举动的,除了那企图救我的平大厨,还有四爷和孟老板。”


    戚檐平静地审视着他:“你说的是那两颗头颅?”


    文侪点头:“若想带周宣离开的周四爷与孟老板属于正义方的话,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周宣他爸妈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为了能让戚檐听得清楚,文侪将语速刻意放缓了些:“我们先前一直盯着这宅中人,可几乎人人都想要周宣离开这宅子。你还记得四爷同我们确切说过吧——这宅子是周宣他爸的。若困住周宣的是这宅子以及那两只鬼,那么掀起这场瘟疫的只可能是他的父母。”


    戚檐敛下眼睫,笑起来:“既知始作俑者是何人,一号展览柜中的酒瓶子估摸着就是父母不理智行为的暗示……周宣他爸书房里,那本驯人手册也有了指向性,那么瘟疫……”


    戚檐下床摸上文侪有些苍白的面庞:“是家暴。李策口中说瘟疫分明就是【某某】害的,那小孩当时还提过一嘴,说觉得瘟疫极好解决,只要找【那人】来就行。他说他自个儿从前也受过那个【他】的帮助,他说【那人】就像个神仙……可是李策受到过多少人的帮助呢?那几句话在阴梦中作为固定台词出现,必定有其用处。只不过在周宣的阴梦里,我们对李策的了解应当局限于电视上的新闻报道。你还记得你同我描述的么——【警方目前已将绑架犯捉拿归案】,李策口中的那神仙,指的恐怕便是【警察】。若一个恶性事件的涉及对象为父母与孩子,且是需得报警解决的高频率行为,最有可能的便是家暴了吧。”


    文侪侧过脸躲开他的手,点头说:“是家暴没错。月亮是青紫色的,那夜恰好是圆月,常被拿来像征团圆的意象却叫你说是青紫色的,估摸着暗示的也是‘家庭暴力’……上轮我揍了李策,他却说没关系,说那是爱,估摸着就是受此影响。”


    “既然已经确定瘟疫代指家庭暴力了,我的身份就很明显了吧?——我可有一堆沾血的童装。”戚檐手中未经冲洗的胶卷在他二人得出分析结果的同时显了影,可戚檐瞧都没瞧便递去了文侪手中,“你是周宣,我也是。”


    他顿了顿,接着说:“昨日我在流民房中翻到几张姓名牌,只是写有我名字的东西停在了【初三】,再没有之后的了。我原身的生命大概就停滞于此,即我是初三以及先前的周宣,而你是全部的周宣,你中包含了‘我’。”


    文侪拿两指捏起那张照片,朦胧的影子褪去后,留下的是站在白板前的一个孩童,那孩童的面容是他文侪少年时的模样,而非戚檐。


    正如戚檐所说,他们俩都是周宣。


    “从已知线索里看来,周宣应该长时间经受着家暴,可为何会出现如此明显的分割时间点,他初三那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咱们可得好好查清楚。”


    戚檐想起什么,忽然将文侪手中照片抽了出去,待看清了照片上被文侪被厚冬装裹得圆圆滚滚的模样后忍不住笑起来,“比你高中入学的时候还小得多,这时候几岁啦?有七八岁了么?真可爱。”


    文侪懒得同他费口舌,只冷漠截断了他那话题,继续说:“如果周宣的转变发生在这几日浓缩事件中的话,那么比较让我在意的是平大厨之死和校园暴力这俩具有明显消极色彩的事件。平大厨之死极有可能暗示着他的离开,现实点说应该是离职之类的,而校园暴力很有可能意味着,周宣性格由温和转变为急躁,亦或者产生无法控制的暴力冲动。”


    “校园暴力啊……”


    戚檐无端觉得门缝里吹进几缕凉风,于是装出副极冷的模样将文侪扯去了床上,蛮横地拿厚被子把他俩像粽子一般裹在了一块儿。


    肩挨着肩,脑袋靠着脑袋,戚檐恣意妄为的举动本该惹文侪火冒三丈,谁知文侪这回只说了句“还挺暖和”。


    戚檐很满意文侪的话,为了避免那人回过神后又像泥鳅似的往外溜,赶忙接话:“咱们在暗示校园暴力的地方不是找到了黄复的证件吗?当初我俩还在猜他究竟是以什么身份介入其中的,现下看来,我觉得他那年纪应该不是学生之类,他应该是作为成年人,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哥,我帮你按摩吧?”


    文侪摇头如甩拨浪鼓,可戚檐的大手已经像是过冬燕似的在他脑袋上筑了巢。他三番五次攥住戚檐的腕子要将手扯下去,可在戚檐委屈巴巴地撒泼耍赖后,文侪彻底放弃了和那犟驴硬刚。


    “黄复屋里挂了‘正义’二字,像是个英雄主义者,可在他的房间不还找到了许多自相矛盾的话么?他说要‘助人为乐’,却又说要杀人,替天行道……”


    戚檐的手艺比文侪想的要好得多,尽管那人偶尔还是有些越界的行为,但总体来说他还是被那人伺候得很舒服,叫他带刺的脾气也跟着软下来。


    “像刚出生的小刺猬似的。”戚檐乐乐呵呵,盯着那人的侧颜,差些没忍住亲上去。


    可听了那话,文侪刀子似的目光登时割至戚檐的面上,奈何戚檐的嘴闲不住,又补了一句。


    “哎呦,毛竖起来了!”


    在文侪烦躁地将他推开时,戚檐顺势躺下,只还牵了文侪一只手,笑说:“助人为乐是真的,替天行道也不假,他恐怕是了解到周宣遭受长期家暴的事实后才起了那般过激的念头。至于他是何方神圣嘛,能接触到校园暴力事件,还能有那般正义感的,恐怕不是教师就是警察了。”


    “你怎么总动手动脚的?两个大男人牵个屁的手?!”文侪要把手抽回去,可戚檐不肯放开,反而趁机将文侪也拉着一块躺下了。


    戚檐侧身笑着盯住文侪的眼睛,毫不遮掩眼底的情意。


    “我是同性恋啊,当然要牵男人的手。”


    文侪不自觉将手中笔记本攥得更紧,被压得皱巴巴的纸张又被他反覆捋平,他背过身去,极卑鄙地选择了逃避。


    “我也想看笔记——”戚檐低声说。


    当然不是真的为了看笔记。


    他搂住文侪的腰,鼻尖埋在文侪淩乱的卷发间,恬不知耻地嗅来嗅去,唯一分寸在于他有意压下去的呼吸声。


    “罢了,我就不信查不到相关的线索,把屋子再翻一遍吧,明早黄复还要发回疯,我试着拿东西去问问,他那时候一直说的‘那件事’究竟是什么,我总得想办法套出来。”


    ***


    俩人出了房间便开始在老宅中进行地毯式搜查,在一无所获的状态下被周四爷催促着回房休息。


    而从第四日跨到第五日之时,文侪又在极不清醒的状态下将那李策推下了楼,只不过这回戚檐沉默地坐在小客厅,作了个帮凶。


    戚檐原以为这举动多少还算贴心,能缓解几分文侪的自责,可当文侪清醒后,他的情绪还是不可抑制地消沉了许多。


    说实话,戚檐其实不清楚究竟是周宣觉着痛苦,还是文侪自己良心过不去,他当然没问,但他由衷地希望文侪别太沉浸其中,毕竟面对的都是些与他们人生毫不相干的假人罢了。


    第二日醒来后他们先沿着血迹去了那间锁头自动解开的屋子,取了黄复的证件照,而后在黄复扯着文侪领口之时伸到了黄复面前。


    文侪笑说:“黄大哥,您说的‘那事’千真万确是我的错!您不是总说能救我么?您打算怎么救?”


    黄复的脸色倏然间变得刷白,他蓦地狠咬住因干燥而发裂的唇,在血染透他的牙齿前,抱头痛哭起来。


    “你千不该万不该听‘他’的话,不该的……怎么办、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文侪厚着脸皮继续问,“你说哪个‘他’?”


    “我可以帮你杀人!可你不听我的,只听‘他’的!”黄复涕泗横流,他不断用拳头捶打自个儿的胸口,就好若恨的是无能为力的自己。


    “听他的我会如何?”


    文侪很是困惑,对话的方向与主题明显同上一轮出现了偏差,这突然冒出的“他”是谁?


    如果黄复口中所指为周宣父母,那合该是“他们”,所以“他”并非那对夫妇。


    如若黄复所说的“可以帮你杀人”指的是他可以帮忙对付周宣施暴的父母,那么为何不能连“他”一块儿‘杀’了?


    在他发怔之时,那黄复蓦然跪倒在地,面朝大厅中一黑黢黢的角落磕了几个响头。


    “天暗了,鬼要来了,我、我们谁都活不成!”


    第144章 【周】EP20 等那狐狸自个儿停止装模做样。


    有气无力的字句好若在黄复口中飘,那神叨叨的说辞唬得周四爷怔愣在原地。他的嘴张开忘了合上,愣是露出上下两行白得发亮的牙。


    没办法,在场的仅有他和俩小的,最后还是他一鼓作气冲过去抱住黄复,控制住了那人儿。


    一向胆肥的戚檐懒懒打了个呵欠,径直往那立着鬼影的角落去,到最后仅仅摸回条黑雨衣。


    眼见周四爷拖着黄复入了一楼的客房,文侪于是领着那迷迷瞪瞪的戚檐上楼回了自个的屋。


    文侪将脚上趿拉的毛拖鞋甩下床,笔尖往本子上一点便开了口:“四谜题还剩三道……根据先前的分析,我觉得二、四里边必有一道事关周宣的暴力冲动。那校园暴力事件不会是白给的……”


    戚檐由他搀着,文侪身子使力,嘴巴也没闲住,只接着分析:“我也说不清理由,但我就是觉得刚刚黄复口中说的不能杀死的‘他’不是人,而是一种心理冲动,眼下也就暴力冲动最为合理,因为那东西也确确实实足够杀死我们所有人。”


    上一局这时间点戚檐还没醒,今早是文侪强行把他从床上拽起来的,因而这会儿他倒上床后便好似昏死过去一般。他将脑袋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困得仰不起头,应起话来也是含糊不清,瞧来已是半梦半醒状态。


    “唔……文哥,以后咱们一块儿住要不要也养只猫?要是能把薛一百顺走就好了……”


    “谁要和你一起住?”文侪的眉差些竖起来。


    “当然是你啊……啊……不喜欢吗?那就再养一条狗。”


    戚檐乐乐呵呵笑起来,文侪斜睨他一眼后却默默收回了目光,只还扶着他的肩膀帮他翻了个面。


    “别把脑袋埋枕头里,当心闷着给憋死了……困就别硬撑,睡吧。”


    “我不睡,我等你。”


    文侪囫囵看他一眼,笔尖开始摩擦粗糙的纸面,他将四谜题整整齐齐默写了一遍才又停下笔。


    【肆、我于白雪中创出了自己的尸骨。】


    “你当初不是说谜题四映射的极有可能是周宣不听劝么?他不听劝大概有两种可能性,其一,无法自控的暴力冲动;其二,不听四爷、顾大姨等人的意见,他们的意见要想细化目前还有些困难,但估摸着应该不会脱离家庭暴力这一主题。”


    文侪又开始动笔,沙沙的声响绕于戚檐耳畔,惹得那困意渐退的小子悄然将上睑掀开条细缝瞧向身侧人。文侪正写得专注,偶尔眨动的长睫并不携半分媚态,却不知怎么总像是要勾去他的魂。


    高中三年,同作为领着助学金的优等生,二人每月皆要同行往教导处走那么几遭,重点高中的火箭班,老师拖堂是常有的事,他俩并不同班,因而总需要相互等待。


    可无论是他等文侪还是文侪等他,他都能瞧见文侪这副心无旁骛的模样,只不过被他那两道灼灼目光抓住的偶尔是白花花的薄卷子,偶尔是厚厚的教科书。


    无论如何,那目光是绝不会落到他戚檐身上去的,反倒是他的目光总在追随着文侪。


    他每每站在1班走廊上等人时便如秃鹫捕猎般紧盯着教室里的文侪;若他坐在教室里则用余光将外头那等人的文侪给罩住,就好若圈住自个儿领地的贪婪斑鬣。


    这么算下来,大概从很早以前,他便对文侪心怀不轨了。只不过那点不大寻常的在意尽数被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生活压力给藏了去,他那会儿应该想破头也想不到自己真的会喜欢男人。


    “还有三次机会,干脆先试一回……”文侪瞧了眼戚檐,见那人闭着眼,这才小心将紧挨着戚檐的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肆、我于白雪中刨出了自己的尸骨。】


    【答:周宣的暴力冲动令他不被旁人所理解,“白雪”指代旁人对周宣的帮助与心理治疗,“尸骨”指代周宣为暴力所控制的,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自我;“我”亲自刨出了自己的尸骨,表明周宣即便深知自己不该那么做,却依旧不受控地对旁人施加暴力。】


    这头戚檐不知道文侪已经开始答题,还在回忆往昔,嗞啦一声的电流巨响登时将戚檐吓得坐起身来。他忙看向文侪,却只见那人的神情痛苦地扭曲着,可即便五指发颤,手中笔杆依旧没有松开。


    “你答题怎么不叫我一声?!”戚檐惊出了冷汗,反应过来时已将文侪的手合在了掌心间,他跪在文侪面前,就好若劫后余生一般将文侪的手与自己的手一同抵在前额。


    “你……”


    回忆太叫人痴迷,以至于戚檐竟快忘了他们正身处怎样一个残酷的死亡循环之中。


    文侪冷汗直流,勉强睁开一只眼,说:“被吓醒了不好受吧?早知道它动静这么大,我就离你远些了……你挪远点睡吧,总这般在睡眠时候被吓,日后一不当心可是要精神衰弱的。”


    “你担心我?”戚檐仰起脑袋,眼睛忽而变得亮晶晶似的,文侪低头瞧他的时候,一恍惚,觉得像是看见了薛一百。


    他没吱声,只将被电得发麻得手从戚檐掌中抽出去,纵笔又写下个“答”字,瞥了眼戚檐又说:“我要继续答题,你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一会别大惊小怪,听懂没?”


    “又答?!你不是才刚被电吗?”戚檐猛然攥住文侪的手腕,文侪却把他轻轻甩开了。


    “我说了,不是谜题四就是谜题二,我不会乱赌的。”


    见了文侪那般模样,戚檐再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将手挎上文侪的左手臂,皮笑肉不笑说:“好啊,既然大哥这么自信,那就别把我甩开,加吧劲,好好答吧?”


    文侪瞪了他,也没再废话,落笔于谜题二下方——


    【贰、我吃进只蛾子,它却在我腹中饱餐一顿。】


    【答:“蛾子”指代周宣的暴力冲动 ,周宣原以为自己处于支配地位,对李策出手也仅仅是因为错误的爱意表达,因而自认能够自如地控制住那不良冲动。然而在自己对同学拳脚相向,引发校园暴力事件后,周宣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然失控。蛾子“在腹中饱餐一顿”,意味着暴力冲动夺取了周宣身体的控制权,周宣他看似支配了暴力冲动,实则为暴力冲动所支配。】


    戚檐在句号落下的那瞬间紧紧抱住了文侪——他铁了心要同那执拗的小子一齐受罪,并借此给他上一课,没成想,电流没来,一道红圈倒是在答题页上晕开来。


    文侪没显露出半点得意亦或者高兴的神色,好似只将那视作理所当然的事。他将戚檐推开,又沉默着看向了笔记本。


    戚檐的视线顺着文侪白皙的指尖滑去了谜题一上,在这时,眼前不由闪了几帧从前记忆。


    高三那年各科走班,1班与3班的化学要一同上课,文侪那会儿常被点上黑板作解题示范,彼时他捏着粉笔的手也是这般的白皙。


    高三那会儿大家都在玩命的学,命都险些耗没半条,谁闲了慌儿抬头看人慢腾腾地写板书呢?大家多数在低头忙活自个儿的事,刷题的刷题,打盹的打盹,只有他这平日里恨不能将时间海绵挤烂的人,拿手撑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瞧着一个个清秀字从文侪的指尖冒出。


    有什么好看的呢?


    甚至连文侪的脸都看不着。


    戚檐不禁笑了笑,他连从前的自个儿都读不懂了。


    【壹、我的半身登了轿,半身垫在轿子底。】


    “傻笑啥呢你……”文侪斜眼埋怨一声,又挪回眼去敲打委托纸,“先前我们分析过这委托一,它所指代的事件必须对于周宣来说既有好处,又有坏处……可是目前发生过何事对周宣既有好处又有坏处的呢?且不说他遭遇家暴,参与校园暴力,殴打表弟,又不听劝……我看都是坏,无一利……”


    戚檐嚼着前尘正乐呵,这会儿面上也是带笑的,他想了想,于是伸指戳了戳文侪的心口,说:“哥,你觉得周宣所行之事百害无一利,可那是咱们的价值判断标准,要想解谜,咱们得站在周宣的角度来看问题才是。”


    “站在周宣的角度……”文侪呢喃着,倏地将那人的指头甩开,说,“那就有了,是‘家暴’——在周宣眼底,爱与暴力的界限已然模糊,他经受家暴,一面遭受了身体痛苦,一面也得到了爱。”


    “靠……”戚檐拧起眉,“拿家暴说是爱……”


    “对谜题一的解释没有异议了啊?”文侪瞟他一眼,抬手将他的脑袋抓来胡乱搓了一通,便任他枕上了自个儿盘起的双腿,“我答题去。”


    笔帽一摘,沙沙声再次响了起来。


    【壹、我的半身登了轿,半身垫在轿子底。】


    【答:周宣在经久的家庭暴力与父母错误的教育下,形成了错误的价值观,将“家庭暴力”这一行为视作亲情的象征,严重模糊了爱与暴力以及教育性体罚与暴力的界限。“半身登轿,半身垫在轿底”表明周宣将自个儿遭受家庭暴力的过程分为积极与消极两部分看待,积极方面,他得到了父母的爱;消极方面,他经受了难以忍受的生理痛苦。】


    戚檐原先还抓着文侪的衣服嗅上头的清香,方听闻他停笔却反射性地攥住了他的腕骨,连带着答题纸也扯了下来。


    得亏有文侪伸手替他遮着脸,顺着本子滑落下来的笔才没戳着他。


    “找死么?!”


    文侪垂头教训人,戚檐却兴奋地笑起来,他举起本子说:“红圈,这题也答对了!我们文哥真厉害。”


    “用不着你恭维我。”文侪说,“起来。”


    “咱们想中止循环的法子吧!”戚檐岔开话题,黑得剔透发亮的眼珠子眨了眨,瞧来还怪天真的。


    “……”文侪瞧着他怀里那只厚脸皮的狐狸,冷漠地说,“三、二……”


    “我这就起来。”戚檐虽说一鼓作气便挺身起来了,可是起身后又开始觉得不满,于是撅着嘴不说话。


    文侪只晾着他,等那狐狸自个儿停止装模做样,自顾说:“在这个世界里,周宣的痛苦之源就是他爸妈,怨气多半也该来源于此……可是他爸妈方出场,脑袋便叫孟老板他们给砍了……这循环要怎么中止才好?难不成要我们到外头捉了你瞧着的那两只鬼来?”


    “哪里能捉呢?”戚檐装够了便笑起来,“我当时是在俞均房里看到的他们呢,他们当时正在俞均房间窗外,可是俞均房间在二楼呐!”


    “这样可难办了……”


    文侪摸着自个儿的指甲盖,瞧着墙面愣着想。然而直待他想了二十多分钟也依旧想不着解决方法。


    “别看墙了,砌得凹凸不平的,还掉了皮,一点儿也不好看。”戚檐将文侪的脑袋掰了过来,“看着我想吧?我好看。”


    文侪敲掉他的手:“别找揍!”


    戚檐怔了怔,忽而又笑了:“哥,我刚刚脑袋转了转,咱们方向似乎弄错了。”


    “错了?哪儿错了?”


    “咱们适才说周宣最怨恨他爸妈,所以咱们要从他爸妈身上找终止怨恨产生的办法。”戚檐牵过文侪的手,“可是,周宣至死不曾离开这间宅子,说明他后来纵使清醒,他也并未过多的责怪他爸妈,他的选择是去死,是自杀……所以……”


    文侪动了动嘴,声音从嗓子眼里慢吞吞地冒出来:“周宣他最恨的——”


    “是他自个儿。”


    第145章 【周】EP21 去哪儿找火车来碾我?


    闻声,戚檐那些个污浊的感情又往外头冒。


    他沉默了会儿,倏然自嘲似的笑起来:“周宣他给他父母揍了那么些年,最恨的竟还是他自个儿?他脑子什么毛病?施暴者无害论?!我……”


    “戚檐!”文侪喝止他。


    戚檐抬眼看他,毫不遮掩眸底一时难以纠正的讥讽。


    文侪回看过去,他并不怕,只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似的说:“给你两个选择,一继续冒火,随意撒火;二……”


    文侪冲他把手张了张:“过来我安慰安慰……”


    话音未落,那狐狸已扑进了他的怀里。他向前歪着脖子,将脑袋紧紧扣去了文侪肩膀上。


    外头白雪纷纷,天寒,然而那人儿抱上来后,文侪却再不觉得冷。他抬手在戚檐后背上轻拍了两下,说:“别胡思乱想……既然周宣最恨的是改变后的自己,那么要想切断怨气产生,中止阴梦循环,就必须从他自身下手。”


    “极端点,也简单点儿。”戚檐趴他肩上,嗅了嗅他发间香才说,“在周宣发生转变的那一时间点之前,让他死。”


    文侪凝眉思索,啧了一声:“那个时间点可不好找……照我们先前分析,你的原身是发生改变前的周宣,可是你死在了第五日晚,也就是今晚。然而在此之前,‘我’即周宣,便已对李策有了暴力冲动。这两个时间的顺序不对,周宣对李策的产生暴力冲动怎么都应该位于他发生改变之后才对……”


    戚檐似乎也叫这问题给绊住了,紧紧箍着文侪没发话,最后还是文侪揪着他后领将他从自个儿身上揭开,那人才有了新的动作。


    戚檐此时的表情很放松,很像高中那会儿面上带笑的爽朗模样。文侪知道那人拿笑脸遮掩情绪惯了,这会儿也不去挑他刺,片晌忽而听见那人又笑起来。


    “笑什么?”


    “咱们为何要找那个时间点呢?咱们不是看过收藏室里那些个收藏柜的序号吗?”戚檐说,“这阴梦不像委托二那般,有着混乱的时间构造,它按照时间顺序顺流进行……咱们既然找不着那个时间点,便只需要把自杀时间无限前推不就好了吗?反正时间正流,周宣发生转变的时间点必定在这七日的某一日——那么咱们一来到这世界便去死不是最保险么?”


    文侪瞧着那人面上显露出心底疯狂的笑,点头说:“那就这么办吧。”


    然而他忽而想起什么,又急急将前话收了回去:“不对啊,如果想一来到这世界便去死,要去哪儿找火车来碾我?若没有火车,死况岂不是还原不了?”


    “是个大问题呢……”


    戚檐哼唧着说了一句“哎呦好冷”,便又凑至文侪身边,纵然抱着文侪像是抱了块冰,他却还是一副心满意足模样。


    然后、然后他就挨了文侪一拳头。


    “哥,”戚檐摸着适才文侪打的地方,笑说,“你留心过前几日外头的情况吗?有火车来么?”


    文侪摇头:“视线全给雪遮了,要想看清,非到外头看看去不可。”


    “今天都第五日了,这局想终止,估摸着办不太到。”戚檐说。


    二人正议论著,那黄复忽而敲了敲门,说:“阿宣,下楼吃生日宴!快些!大姨催了!”


    ***


    夜里,在俞均进屋以前,文侪都没再同戚檐搭话。


    ——他知道面前那体温如常的人儿,不过是残像一抹。


    戚檐强扯着嘴角挽他的臂弯,温顺地将脑袋打斜抵住他的肩胛。其实瞧上去,戚檐并无异样,柔软的头发更蹭得他颈子发痒。可文侪最是清楚,那人总在疼得受不住时闭紧嘴不喊痛。


    因而当俞均敲响他的门时,他才好似放下了一个重担般往外吐出一口长气。


    戚檐松开他的手臂,结结巴巴说了一嘴:“辛、苦……”


    尾音还没有从喉中挤出去,人便消失不见了。


    文侪没什么反应,只陪着笑同俞均周旋。


    将那医生送走后,他飘忽的目光便落在了摊开的笔记本上——【肆、我于白雪中刨出了自己的尸骨。】


    谜题四的的大意左右不过是周宣不听劝,但这道谜题指代的事件的可能性尤其广。


    周宣从一开始就没听过谁的话。


    从顾大姨、周四爷、黄复、俞均、平大厨乃至今日才到的贵客孟老板,都对周宣有所要求,却无一得偿所愿。


    他们都因周宣不听劝而百般纠缠,可要想查找到他们对周宣的真正要求绝非易事,因为依照目前线索来看,他所知道的仅有那些人希望周宣能“走”,希望他能离开宅子,摆脱瘟疫的控制。


    翻译过来也就是希望能将周宣从家暴的阴影中拯救出来。


    然而这般粗略概括的解答在大多数情况下是绝对行不通的,即便有三次机会,文侪也不想白白浪费了,因而将薄笔记本打卷塞回了抽屉中。


    大概是这回他提前意识到戚檐早已死去的缘故,他没再像上一回一般昏死过去,多出来的时间被他寻了个好去处消耗。


    ***


    昏暗的老宅中好似闪着鬼火,文侪的余光里偶尔会钻入些怪异的影子,他其实并不清楚那些究竟是周宣的幻视还是阴梦驱赶晚睡者的固定机制,可他还是径直下楼,停在了角落那一个刚被卸下铁锁不久的房间。


    先前顾大姨因为担心瘟疫扩散,在流民消失后便锁了门,这会儿重新开了锁,是因为久违的来了新客。


    住这屋的孟老板和他的交集不多,但明日那“贵客”便会牵起他的手,带他进行一场失败的逃亡。实话实说,在这所有人之中,最让文侪感到困惑的也正是她。


    她究竟是以什么身份介入周宣生活中的?又是为何能有本事直接带周宣跑出宅子,逃离家暴的父母?这可是连顾大姨和周四爷俩近亲都没能办成的事。


    掌心包裹住被冻得冰凉的门把手,小心翼翼地向下压,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从屋内溢出的一股凉风霎时穿过他的指缝而去。


    文侪翻开掌心,瞧见了五指间淋漓的血。


    他漠然甩手,推开门的那一刹身子也跟着往内进——他已经习惯了分秒必争的行动,今儿这是头一回后悔。


    因为他一开门就瞅见了那孟老板正端坐在床沿,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紧紧盯着入门的不速之客。她没有换睡衣,衣服上的雪还没化干净,看样子是刚从外头回来。


    “啊哈哈……您还没睡啊?”文侪满脸堆着笑,“我就是想来瞧瞧您这屋暖不暖,您也知道的,咱们这屋子腾出来的太过突然,很多东西没来得及确认,唯恐怠慢了您。”


    “你一个小孩总学着那四爷讲话做什么?我不管你是为何来的,你能主动来找我就算天大的好事。来都来了,先坐吧。”孟老板将床头的一个小木凳子踢过去,文侪还卖着乖,赶忙落座。


    他当然没法直入正题,仔细思索过才开口:“孟老板,不瞒您说,我早知道四叔在同您联系,仔细想想,还真挺对不起大姨和四叔的……”


    “知道错就好!我也是头一回见着你这般倔得没道理的小孩儿。”


    孟老板收拢五指,文侪这才注意到她掌心下原压着什么圆滚滚的东西。他的目光止不住要往那玩意上飘,却还是控制住了冲动,重新开口。


    “您想带我走吧?去哪儿呢?您也知道的,这儿好歹是我的家,我不在乎瘟疫的……何况我离开这儿了,还能去哪儿呢?”


    孟老板忽然诧异地看向文侪,眼神中写满的尽是不可思议:“哪里不比这儿强?!你先离开,等捉鬼道士把这儿清理干净了再回来,保准比先前要安心得多!”


    不出意外的话,捉鬼道士代指的应该是警察。


    那么……孟老板也会“捉鬼”么?


    “您不是也会捉鬼嘛!为何这事不能由您来干?”文侪笑着,挖坑设套。


    那孟老板也确确实实往坑底跳下去了。


    “还捉鬼呢!我哪儿能捉鬼?顶天帮你找出鬼来!”


    不是警察。


    那么与家暴案件紧密相关的援助者大概便只有——法律相关从业者。


    “律师么?”


    文侪想着,抬眼看向孟老板压在手下的东西,没成想那老板忽然垂了脑袋,拿两只黑洞似的眼看向文侪。


    “你好奇我拿着什么?”


    “嗯……”文侪的喉头费劲滚了滚。


    她展开掌心的刹那,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落出来,掉到了地上。


    文侪俯身把那玩意捡起来,先看见了一片血淋淋的残皮,翻至正面才认出其为何物。


    ——那是一个小小的、挂着碎肉的头骨。


    “我在屋子角落找到的。”


    孟老板的话在文侪耳边阴风一般绕,到最后他神思恍惚,以至于连如何走出屋子都忘了。


    ***


    第六日,文侪是在线索堆中度过的,已经反覆确认过的线索几乎被他嚼烂了才被恋恋不舍地放下,可在第四个谜题还没有新进展之时,最后一日到来了。


    他一边思索,一边在铁轨上躺下,听到绿皮火车的鸣笛声时也依旧在思考着。


    他想,下一轮开始,不能再纠结于谜题四,最关键的还是试出终止循环的办法……


    飞驰的火车毫不留情碾过去,刹那间他血肉横飞。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2】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在周宣房里再度睁开眼的戚文二人,只交换了个眼神,便开门往一楼跑,直给那正忙着往桌上摆菜的顾大姨吓了一大跳。


    她搁了盘,叉腰嚷嚷起来:“嘿你俩小兔崽子,地板多滑!你们跑什么呢?!”


    文侪边跑边说:“我俩到外头玩雪去!”


    顾大姨给她那话吓得差些没往地上跌:“外头……外头!”


    她赶去捉人时,那二人已朝着那半截轨道跑去。


    月光笼罩着那覆冰的铁轨,目之所及不见那铁皮火车的影子。


    ***


    那之后,他们搬了一床褥子到外头守着,实在冷得要没了命,便轮流进屋暖暖身子,如此交替。


    他俩等啊等,等到第五日戚檐的死期来临,便换了文侪一人等,等到第七日,那老火车才鸣着笛前来。


    文侪睁着眼,所以那巨物碾过他身时,他将那东西的发灰的底部瞧得好清楚。


    血液和眼泪从他的体内迸出来时,他骂了声“靠”。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3】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第146章 【周】EP22 渭止老城时迎瑞雪。


    文侪再睁眼——依旧昏暗的老宅卧室,头疼欲裂的自己以及身侧笑容标准且刻意的戚檐。


    刚重生,文侪实在没力气揍人,这显然是被戚檐看出来了,随后他连人带笔记本一同被卷入了戚檐的怀抱之中。


    想骂人,可他有点累,骂人费力气。此外,天气着实冷,而戚檐恰相反。


    暖,好暖。


    体温高真好,像个巨大的人形热水袋,就是身子骨和肌肉都太硬,抱着不怎么舒服。


    戚檐又在碎碎叨叨地说情话,文侪懒得听他胡扯,只在心底默默整理三局以来事关谜题四的线索。


    毋庸置疑的是,所有人都希望拯救深陷家暴泥潭的周宣,而价值观出现偏差的周宣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在弯路上越走越远,现如今亟需他们确认的是——谜题四究竟锁定了哪一件事。


    依照前四个委托经验来看,四谜题指代的事件绝对是对九郎来说具有深远意义的事。


    可仔细想想,目前能称得上有头有尾且真正付诸实践了的“完整事件”仅有一桩,即孟老板的出逃计画,虽然才进行至一半便被往回跑的周宣给毁了吧,却怎么都比那些个还未来得及开始的计画强些。


    至于平大厨那拯救计画,根本算不上是叫周宣拒绝的,而是平大厨自个儿没本事干成,毕竟他那时连反抗也没有,那平大厨却自顾咬了人后,自顾死了。


    眼下,他们判断孟老板是周四爷请来的专业律师,那么进行到一半却以失败告终的事件恐怕不会脱离法律。照如此推演下去,这件事的原本样貌该是:周四爷聘请孟老板,并将周宣父母告上法庭,但由于周宣的不配合,这次起诉最终以失败告终。


    虽然这猜想尚缺乏一些具体线索佐证,但思路已算完整了。


    文侪又在脑海里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思路,方准备拿起笔记,却发现那戚檐不知躺身背对着他在干什么。


    戚檐这姿态叫文侪有些不寒而栗,即便那小子什么都没说,也没故意漏出半点怪异神情。


    靠……


    惨了。


    “喂!戚檐!”


    文侪猛地掰过戚檐的肩膀,那人被吓得一抖,文侪抓着他的身子翻过去,只见笔记本上歪歪扭扭爬着好些密密麻麻的丑字,而就在他把脑袋探过去的刹那,戚檐写下了句号。


    【肆、我于白雪中刨出了自己的尸骨。】


    【答:“白雪”指代孟老板、周四爷对周宣的法律帮助,“尸骨”指代周宣在父母家庭暴力下形如行尸走肉的糟糕处境;“我”亲自刨出了自己的尸骨,表明周宣即便深知自己正经受暴力,也明白孟老板与周四爷的良苦用心,却依旧在扭曲价值观等的影响下,拒绝借助法律手段摆脱家庭暴力。】


    文侪的眼睛还没看完,身子先有了动作,他紧抱住戚檐,等待着电流的到来。


    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


    电流还是没到。


    文侪抓了戚檐的答题纸来瞧,只见一道红圈赫然浮于纸上,那一刹他好似遽然泄气的皮球,浑身无力地瘫在了床上。


    “哥,我好喜欢你抱我,以后多抱抱我吧?”戚檐乐得合不拢嘴,见文侪要起身,他反抱住文侪,将文侪摁在怀中,“好容易遇着你主动投怀送抱,我怎么舍得让你走?”


    “三、二……”


    “不要。”戚檐伸手捂住文侪的嘴,“别催我嘛,我们舒舒服服躺到四爷过来叫咱们再走吧?”


    文侪冷哼一声,又将那张答题纸拿了起来,却还在嘟嘟囔囔:“什么时候把我的纸笔顺走的……这字写得也太难看了……”


    “躺着写的能怎么办?”戚檐含情脉脉地看着文侪,“谁叫你刚刚又不理我,我明明在说话,你却不好好听。”


    “我听了……”文侪有些心虚,却依旧犟着不肯承认。


    “哦?说了什么?”戚檐笑起来。


    文侪眨了眨眼:“就那些会被我否定的话吧……”


    “才不是!”戚檐笑着。


    “那你说了什么?”


    “戚檐对文侪的第四次正式表白——文侪肯定会答应版本。”


    文侪瞪他一眼,随后翻身起来:“少废话,干活去。”


    “哥,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戚檐忽然对着他的背影笑说,“你刚刚没听见,所以我再说一遍。”


    文侪捂住了耳朵,不理他。


    ***


    四谜题是解决了,可是循环要如何中止呢?若还是像委托三那般无休无止,实在是叫人受不住。


    戚檐摇着文侪,摇了好一会儿,便翘着二郎腿坐去了床沿。那对长腿晃了好半天,终于在某一刻消停下来。


    他说:“周宣的死因是卧轨自杀,理该是被火车碾压而死。可咱们上局已经试过了,除了第七日外,火车绝无可能前来。若是想让周宣提前死亡,会不会只需要满足【卧轨】与【碾压】两个条件,便算是死况还原?”


    文侪眼下并无更好的想法,只答:“说不准。”


    门被叩响,四爷紧接着闯进来,戚檐伸了个懒腰,说:“走吧,吃饭去。”


    ***


    每局开场,二人都要被揪去桌上吃团圆饭,文侪为了叫那些人放下忌惮,先大快朵颐一番,这才擦着嘴问:“大姨,咱们家里有车吗?”


    “车?”顾大姨诧异地瞅了他一眼,“说什么瞎话呢!——咦呃,在这般时候说胡话,怪瘆人的!!”


    戚檐嘿嘿笑着插一嘴:“有农作工具吗?像拖拉机那种……”


    平大厨愣一愣,说:“有啊,就在院角,这会儿该被雪埋了。”


    “有油吗?”戚檐懒得客套,微眯眼痞子似的随口问去。


    “冬来前给加满了。”平大厨说。


    戚檐同文侪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笑着垂头吃饭。


    也不知道外头那条癞皮狗何时会跑来咬人,俩人只像是有阎王追着讨命似的,囫囵灌了几口汤,便开门往院角跑。然而他们在风雪里跑了近乎二十分钟,才终于瞧着一个近乎被雪埋了的拖拉机。


    “放得这般偏僻,我看压根就没想叫人找着吧。”文侪骂着,快速把机体上的雪扫了扫,便去硬拉门把手。


    戚檐却径直绕去了拖拉机前头,也不知何时拿的扳手,总之文侪扭头看他时,那人已经开始拆卸水箱了。


    水管给冻得梆硬,彼时戚檐的脸色已不大好看,谁料卸下来水箱后,那人直接将扳手丢去了雪里,说:“啧,水箱里的水没排空,水箱冻裂了,水管和水泵也都坏了。”


    “白费力气了……强开拖拉机,发动机过热,要烧死人的。——走吧。”戚檐果断拽住文侪往回走,“顾不着什么沉没成本了,这是条破不开的死路,咱们还是及时止损。”


    戚檐见怀里人不吭声,垂首瞧了眼,见他眉头拧着,忙停步将他打了个转,却只见他面色苍白,就连双唇也泛了点紫。


    “怎么了?”


    戚檐双手扶着文侪的肩,那要强的人儿虽说咬紧了唇,可是脑袋还是不受控地往戚檐的手上耷拉。


    “……痛。”文侪虚弱地说,“腿。”


    戚檐要文侪扶着他的肩,二话不说便蹲身卷起文侪瞧来完好无损的裤腿。只见被衣服包裹的腿上不知何时冒出个巴掌大的咬痕,血丝粘稠地渗进了下头棉袜。


    “靠……”


    戚檐二话不说便将文侪抱了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屋子疾行而去。那人勾着他的颈子,在他颈边吐出痛苦的闷哼。须臾之间,戚檐觉得心脏四分五裂。


    凭什么?


    凭什么局局叫文侪受苦?


    把伤给他啊,叫他死啊,叫他痛啊!!!


    为何总折磨文侪?!!


    缩在他怀中的文侪痛得抽搐不停,眼泪与紫血都落在戚檐的肩头。


    戚檐的胸膛剧烈起伏,眸子瞪着,忘了眨动,他神经质地冲进屋子里,粗莽地撞开了黄复与平大厨,撕心裂肺地喊:“四爷,救人!!!”


    当文侪脱离他身子时,他才觉察自个儿出了一身的冷汗,像极了车祸那日。


    彼时他叫那碾人的货车惊得跌倒在地,直折断了骨头。可他当初一点儿不觉得痛,只愣愣瞧着那当场死亡的人碎作一摊烂肉,又于恍恍惚惚之中被扯上救护车,回过神来时只若是在天寒地冻时候埋头扎入了冷水里。


    不能死。


    文侪不能死。


    他当时默念着,而后晕厥过去,睁眼时这世上已没了文侪的踪影。


    他连向段礼讨要二人的合照的胆子都没有,浑浑噩噩像是避鬼般绕着他与文侪的共友走。


    生不如死。


    他却装着不在乎,轻浮地将自我的躲避定义成了遗忘。


    ***


    文侪身上的疹子褪去并未花费太长时间,其实症状同前几回大差不差,他不知为何这回戚檐的反应会如此大,醒过来后便拖着腿去找了戚檐。


    那人关着灯缩在会客厅,见文侪来,便伸出只手牵他过去。


    文侪觉着他应当想掩藏自个儿情绪,因此也没去开灯,只说:“我好着呢,你别耷拉个脸,要咒我似的。”


    戚檐干笑了一声,声音哑得像是方哭过一场。


    文侪有些忧心,便拿指揩了揩他的眼下,幸而没摸着水,便说:“怎么办?碾压这事估摸着是办不到了。”


    “再简化点?”戚檐的口吻难得带了点不坚定的轻飘,“将死况还原的条件简化作卧轨,即在铁轨上自杀。死法随意点儿,怎么舒服怎么来……”


    文侪原先拧着眉,想了片刻说:“我看可行。毕竟只要我死在了上头,火车第七日来时还是会将我碾压,死况说不准还是能还原,就当是赌一把了——走吧,不等了,现在就去。”


    文侪兴致盎然地起身,袖摆却给戚檐揪住了,他说:“让我抱抱吧,我就不跟着去了。”


    “胆小鬼。”文侪说着,也不给那失魂落魄的人拥抱,仅仅将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的,说,“这回若是能成,再给你抱吧,别总搞得像是生离死别似的。”


    戚檐目送那人的背影在门口的光亮中消失,只听后厨传来一阵清脆的哐啷响,便知文侪去那儿拿了刀。


    ***


    漫天飞雪像是要吞没下方一切低矮的、渺小的事物。


    文侪踩着厚雪朝铁轨走,期间回头看了一眼,却没能在肉眼所及之处看见戚檐。


    “说不来,还真不来。”


    文侪哼唧一声,在铁轨上坐下。


    冰凉的铁道既冰凉又硌人,他无奈笑笑,随即抓起了那把刀。他将手伸直,锋利的刀刃随着心跳一并蹭上了腕上动脉。


    “噗——”


    红色的血液洒下来,像是雪,又不像雪,总之叫他眼前的东西都模糊起来。


    痛啊,他抛了刀,往后躺下,手落在铁轨上,叫那东西将皮肉给死死黏住了。


    涌流的鲜血还来不及冻上便渗入了白雪之中,他阖上了眼,耳边却传来了火车驶来的轰鸣。


    他笑起来。


    值了。


    ***


    “起先是刮了风,而后下了雪。你匍匐冰面照镜子,与河底的怪物四目相对。”


    “你失声尖叫,惊觉——你即他,他即你。”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3】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 阴梦裂口扩大中…]————


    ***


    从2019年夏至2020年冬,将近两年的时间,他们只用了六场阴梦便跨过去了。仔细算起来,甚至还不满42日,可连续进行的两场委托已足够叫俩人筋疲力竭。


    在委托铺子里昏昏沉沉了不知几日,再睁眼时,大雪已染白了委托铺的小院。


    文侪披着还留有余温的毛毯从卧室里探出个脑袋,懒懒地倚着屋门看庭中纷纷扬扬的大雪。


    身后,戚檐忽然将胸膛粘贴了他的背,左手搂住他的腰,右手则将一本翻开的日记伸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目光随之下移,瞧见了一行整齐的字迹——


    【《委托伍2000年鸿运饭店大少爷卧轨自杀案》】


    ***


    【周宣2020年12月6日书,渭止老城时迎瑞雪。】


    第147章 【周】委托伍完成 我名周宣,生在1979年秋。


    【周宣2020年12月6日书,渭止老城时迎瑞雪。】


    ***


    我名周宣,生在1979年秋。


    仅是个没有社会阅历的大学生。


    我自杀于2000年,此外没有别的要说了。


    *


    在我十岁之前,我家庭和睦。


    十岁之后,家庭依旧和睦。


    我认为如此。


    我认定如此。


    *


    1989年,也就是我十岁那年,我爸妈公司的货轮失事,赔得近乎倾家荡产。


    或许是因为愤怒积压且难以排解,他们开始酗酒,对我的教育方式也发生了转变。


    口头训诫变作了间歇性的殴打。


    哪怕我什么错也没犯,仅仅是经过他们房前。


    但是没关系,因为拳点过后,他们会抱住我,说他们爱我。


    我知道,打是爱。


    *


    我住在饭店二楼,一楼是做生意的地方。


    1990年,由于爸妈忙于处理货运公司的事务,便请四叔和大姨来帮忙经营一楼的饭店生意。


    那一年,我迎来了第一个家庭教师。他叫平佑,见识很渊博,为人也友善。


    饭店里渐渐地热闹起来,但我觉得有点不太方便。


    因为爸妈说身上的淤青不能给外人瞧着。


    他们说不止是客人和老师,大姨和四叔也算是外人。


    *


    1991年,我12岁。


    暑期的某一日,四叔忽而颤抖地抱住我。他告诉我,李家绑架案今天找着人了——


    李素死了,李策给警察救下来了,但是精神变得很坏。


    我哭了,不知道是因为李素死了,李策病了,还是因为四叔抱得太用力,挤到了我身上大片的伤口。


    *


    1991年秋季开学测试,我的成绩一落千丈。


    爸妈怀疑我谈恋爱了,我说我没有。


    我也确实没有。


    或许是为了找到理由,他们翻看了我的日记本,在上边找到了一个反覆出现的名字。


    那是一个学长的名字,旁边还有零星几句我摘抄下来的情诗。


    我那会儿情窦初开,他是我头一个喜欢上的人。


    我是暗恋,没打算表白。


    我也只是喜欢他,没想那么多。


    后来我爸妈歇斯底里地抓着日记本怼到我眼前,斥骂我是个疯子、变态时,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爸那夜是往死里揍的我,他一边打,一边嚷叫着他的儿子绝不可能喜欢男人。


    我被他俩揪着打了一夜,昏死过去再醒来时,面上五官没有哪一个是不肿的,血洒在地上粘稠一大摊。


    但因为我的骨头没断,裂开的伤口也不大深,所以不用去医院。


    爸妈说他们已经摸着了揍人的门道。


    他们帮我向学校请了假。


    家里隔音很好,所以我若不说,没人知道是他们打的。


    爸妈叮嘱我,有人问起来,要说是自个儿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


    爸妈说学校里老师不负责,容易带坏孩子,于是那个学期我便办理了休学手续,由平叔他负责我的教学。


    年末那会儿,爸妈给我请了个心理医生,那人很年轻,样貌也清秀,叫做“俞均”。


    爸妈告诉我,男人喜欢男人是病,而那个医生就是来为我治疗这个喜欢男人的病的。


    他们像是不放心,又跟我说,大姨他们要是问起来,要说自己是因为听到表妹表弟的事情,太伤心,所以得了病,病名叫“创伤后应激障碍”。


    *


    可能是因为不上学待在家里的时间变长了,我被爸妈打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不知怎么的,就叫大姨和四叔发现了。


    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我不可能一周内从楼梯上摔下来五六次吧。


    有一天,大姨把行李都收拾好了,握住我的两只手,说她带我走,去一个爸妈打不着的地方。


    我拒绝了。


    我说,爸妈是因为爱我,才会打我的。


    大姨和四叔满脸愕然,到最后他俩皆暴跳如雷。


    四叔指着我,说我是个疯子。


    我说,是的,我是疯子,我患的病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


    1992年,我13岁。


    随着伤口的只增不减,平叔也意识到我正在挨我爸妈的揍。


    一日他小心地将我拉进自个儿的房间,说,宣啊,咱们一块去区里举报他们吧。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我。


    我不答应,我说,爸妈他们没错啊。


    大惊小怪。


    *


    92年的每一天,我都有一个小时和俞大夫交谈的时间。


    俞大夫很有亲和力,我是一个有些认生的人,可是很快我便叫了他“哥”。


    渐渐的,我再记不清那个暗恋的学长的样子,我也是这么和爸妈说的。


    可是我夜里想事的时候,总会想起俞哥。


    我那时不知道那是喜欢,我只以为我的病快好了。


    *


    92年末,姑姑和姑父听说我家有一位很厉害的心理医生,恰巧也有家庭教师,想将我的表弟李策送来一道疗养。


    大姨和四叔本来是抗拒的,他们跟姑姑一家说了我被我爸妈打的事儿,可是姑姑说,阿策是她的儿子,我爸妈不会打他的。


    四叔拗不过,答应了。


    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听说,阿策患的病和我的一样,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


    1993年,我14岁。


    我从小就很照顾阿策,他生了病后变得很消瘦,叫我生了怜悯,自然更是处处关照。


    可是有一回,我为了安慰那突然蹲身发起抖来的阿策,给了他一个拥抱,又模仿着阿素从前安慰他的办法,亲了亲他的额头。


    那一场面叫我爸看着了,他当着阿策的面,拿拳头揍我的肚子。我滚去地上,他就拿皮鞋踩我的脸。


    他骂我“死同性恋”“变态”“恶心的疯子”。


    后来我吐了血,一口牙都险些碎了。


    爸那次气红了眼,揪住我的领子,要我去和我李姑父道歉。


    李姑父当时神情很严肃,但是我知道他也觉得惶恐,因为他的手有些发抖。


    我叫爸揪着领子,勒得喘不上来气。我忘了自己是怎么组织语言的了,只记得我跟姑父说了很多句对不起。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个死同性恋。


    *


    1994年,我15岁,我复学了,因为平叔被我爸妈发现他偷摸着给社区写关于家暴的投诉信。


    那段时间爸妈很少打我的脸,一般都打身子。


    我刚复学,没什么人和我玩,所以我每天都想回家,因为家里有爸妈爱我,还有阿策和俞哥。


    可是我好像开始不满足于被爱了,


    我也想爱人。


    于是阿策9岁那年,我第一次挥手打了他。


    ——是为了训导,也是因为我爱他。


    阿策没有反抗,因为我是他最喜欢的表哥,也因为我是他这疯子唯一的朋友。


    *


    1995年,我16岁。


    由于阿策对于我暴力行为的纵容,我开始有些上瘾了。


    那年我殴打了一个同班好友,因为他不听我的话,我爱他,所以我要肩负起纠正他的责任。


    我朋友的父母报了警,审理这一校园暴力事件的警察是个年轻人,叫“黄复”。


    他很凶,敲着警棍问我为什么做出那样的举动。


    我说,因为我爱他。


    他让我仔细看看我那好友身上被我打出多少伤,我说,那是爱的表现。


    他骂我神经病,还说我没挨打,难道是因为没人爱吗?


    我没回答。


    后来我因为那起霸淩事件多次出入警局,他不知怎么好像盯上了我,总来找我说话。


    又一次扯到我没挨打就是没人爱的时候。


    我生气,脱掉校服外套给他展示伤口,说我有父母爱我。


    他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从此他便缠上了我,回回放学都蹲守在校门处劝我报警。


    我学他的话,说他是神经病。


    *


    1997年,我18岁。


    我们家很重视成人礼,回回遇着小辈成年,一大家子都要聚在一块儿给小辈办生日宴。


    然而那日我爸妈喝了酒,忽而就将酒瓶子冲我砸来,拳打脚踢。


    他们瞪着眼骂我,骂他们怎么就生出我这么个恶心的同性恋,夜里梦呓竟然喊心理医生的名字!那是个男人啊!


    他们还骂我在学校打人,把他们的脸都丢光了。


    他们好像很委屈,一边说我不孝,一边说我丢脸,还说我克他们,说他们生了我是倒了八辈子霉。


    *


    成人礼结束后不久,四叔告诉我,他替我聘请了一名律师,叫做孟羽。


    他们告诉我,他们决定起诉我爸妈。


    我大惊失色,说不行,我爸妈没错,他们只是因为爱我。


    由于我的不配合,以及证据缺乏,第一次起诉以他们的败诉了结。


    *


    第一次起诉使得大姨、四叔与我爸妈彻底撕破了脸。


    他们离开了鸿运饭店,却依旧没有停止搜集证据。


    *


    1998年,我19岁,他们筹备了许久的二次起诉,仍旧以败诉了结。


    *


    1999年,我20岁。


    我考上了大学,在一次回家的时候,由于爸妈生意不顺,再度酗酒,我经受了此生最严重的一顿打。


    他们冲着我的腿揍,抄起板凳砸断了我的腿骨。


    从头上淌下的血液遮挡了我的视线,我只能凭藉拳点和各式工具带来的痛感,判断他们的位置。


    我是在接受爸妈的爱,可是那次打得实在太狠了,求生的本能叫我拨通了四叔的电话。


    我说不出话,给他听了近乎一个小时的殴打声响。


    *


    我睁眼时,已经身处医院。大夫告诉我,我腿部落下了残疾。


    我问那守在我身边流泪的姑姑一家以及大姨。


    “我爸妈呢?”


    他们说,在法庭和四叔对峙。


    这回四叔赢了,我爸妈被送进了监狱。而接受不了此事,变得暴怒无常的我,则被大姨和姑姑们含泪送进了精神病院。


    *


    在那里,大夫将我十多年来的看法推翻了。


    他们告诉我,我爸妈那样对我,并不是因为爱我,他们是在为自个儿恶性的情绪宣泄方法找藉口,而我是他们不成熟举动的牺牲品。


    他们告诉我,我爸妈那样是家庭暴力,是暴力,不是爱。


    我流着眼泪问他们,暴力和爱的界限在哪里。


    他们说,当我意识到那是暴力的时候,当我只能从中感受到痛苦的时候,它就不能称是爱了。


    *


    我在精神病院待了一年多。


    出院后我复学了,生活很美好。


    没有挨打的生活很美好,即使我的脚跛了一只。


    可是我发觉我并不快乐,我明知我爸妈错了,他们是犯罪者,可我还是对他们抱有愧疚。


    我想,我要是早些反抗,他们是不是也会早些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错?


    我为此觉得痛苦,觉得爸妈如今人生被毁,都是我的错。


    有时我会做噩梦,梦到自己被打。


    有时我会想到我是个该死的同性恋。


    有时我会想到大姨、四叔、俞哥、黄大哥、平叔失望的眼神。


    有时我会想到那可怜的、生病的阿策,一次又一次地经受我的耳光和拳点。


    我对不起他们。


    我感激他们。


    我无以为报。


    2000年冬天,我回了镇上,却并不回饭店,而是卧倒在那冬季的铁轨上,听着那火车呜呜几声,碾过我自己。


    我解脱了。


    我杀死了我最憎恨的人。


    ***


    【2000年鸿运饭店大少爷卧轨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俞均


    问者:周宣与你是什么关系?


    俞均:我是周宣父母聘请的心理医生。


    问者:你为周宣提供的治疗主要针对什么?


    俞均:说来惭愧,主要是针对同性恋……此外还包含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等治疗。我需要事先表明我的态度,即便当时社会上出现诸多将同性恋者称为“性变态患者”的过激言论,我也并不这么认为。至于为何成为了帮助周宣治疗同性恋的心理医生,我只能说周宣父母看重我的心理治疗经验与能力,我拿钱办事,这并无不妥。


    问者:你什么时候认识到周宣正遭受着严重的家庭暴力?


    俞均:见到他的第一面就知道了,他的身上永远带着严重的淤青。实话说,我无意中还撞见过几回家暴现场。


    问者:你没有对周宣施以援手吗?


    俞均:只能说力所能及的都做了。


    问者:你知道周宣对你抱有特殊情感吗?


    俞均:患者对心理医生产生依恋是件很正常的事。


    ———


    [俞均自述]


    我在英国读了硕士,毕业后留在国外,有三年的心理医生就业经历。回国的头一年,周宣父母便托人找上了我。


    第一次面谈时,他俩便支支吾吾好似藏着什么事,绕了半天圈子才告诉我要接受心理治疗的是他们身为“性变态患者”的儿子。


    我是1991年接受周氏夫妇的聘请的,若我没记错的话,那也是周宣被他父母发现性向的第一年。从夫妇俩焦急的语句与不安的神色中,我能明显感受到他们的迫切。


    必须承认的是,那会儿西方的思想要比东方开放太多。


    90年代初西方的同性恋早已去罪化,可回国后我才了解到,80年代社会冒出了一种针对同性恋患者的“疏导心理治疗法”,大概讲的是通过注射一系列刺激性药物,最终使患者形成不良的条件反射。


    当时我急于在国内立足,周家在渭止市的名声不小,他们开出的聘金也尤其可观,即便有些昧良心,我最终还是答应了。


    但实话说,我并不为此感到惭愧,毕竟我不会像许多无良大夫一般采用药物、电击一类极端的手段对“患者”进行治疗。


    至少,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也是在救周宣不是吗?


    比起激进的治疗,我更宁愿通过心理引导来对他进行积极的心理治疗,不论他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同性恋。


    但见到周宣以后,我清晰认识到,比起周氏夫妇说的什么同性恋、绑架案PTSD一类的心理疾病治疗,周宣他更需要的是针对家暴产生的心理阴影的相关治疗。


    那对夫妇是货真价实的疯子。


    说我是共犯也好,骂我自私也罢,即便荒唐,我也依旧能完全理解自己当初不想自砸饭碗的感受。更何况,我若是离开了,谁能知道下一个医生会对周宣采用什么非人道的治疗方案呢?


    我做了我该做的,即便仅仅是提供微不足道的帮助而已。


    每周一回的心理治疗,每次见面周宣身上都有新伤,任谁看了都觉得惨不忍睹。


    他是个很乖巧的孩子,总是积极配合治疗,大概是习惯了父母打骂的缘故,他几乎从未在我面前喊过痛,问起他的近况,他也只是一笑而过。


    起初我们还没有创建基本的信任,因此我没敢越界。


    在大约两个月后,他终于对我敞开了些心扉,我才开始有意无意地同他谈论家暴。


    为了避免对周宣造成多余的伤害,我的说法总是很隐晦,我那时想,这大概是周宣态度时常平淡的原因。


    可很快,我就发现了,他态度平淡并非是因为我暗示不够。


    他有些过分的乖巧也逐渐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我依稀记得那日应是下了场暴雨,我到周家的时候雨势正猛,不知道那俩疯子是不是忘了那日是周宣接受心理治疗的日子,我进门的时候那俩人正拿铁棍抽周宣的大腿。


    我大概能知道他们为什么选在那时候出手打人——因为暴雨声能遮去他们比周宣还要大的嘶吼。


    看见我后,他们俩吓了一大跳,急忙将铁棍子给收了,本来雨天地上就发潮,周宣的血糊上去瞧着更是触目惊心。


    我没多说什么,只到平常诊疗用的会客厅里等周宣。他过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来了,我没闻到什么药味,八成那俩疯子只让那孩子匆忙洗了个澡。


    我至今还记得,我当时怒火攻心,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没对那俩畜生挥拳头——我可不想进警局,但我想送那俩人进警局。


    所以看见周宣的第一眼,我问他有没有事。


    他的回答让我一下子接不上话。


    他说他没事,他父母爱他,他也爱他的父母。


    言外之意是,他不觉得他父母有什么错。


    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真正意识到周宣的价值观出现了偏差。刚开始,为了挖掘出他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我用白板与周宣进行一些瞧来有些古怪的对话,希望籍此能了解他究竟在想什么。


    可很快,我得出了让我心凉的结论——周宣他当真认为父母的家暴是爱的表现。


    即便在这之后,我无数次同周宣直白地说明他父母的所作所为是实打实的家暴,可周宣都从未当回事。


    后来我忍无可忍,同他讲了好些与法律诉讼相关的东西,他却依旧没有让步。我只能一味地向他传授避免家暴的方法,尽管我并不确信那些举动能否避免亦或者减少家暴的产生。


    与此同时,我意识到了周宣对我的依恋心理。


    我是专业的心理医生,对这情况见怪不怪了,也当然没可能利用这心理去促成什么,只是尽可能减少与他的肢体接触。


    1994年,那年周宣15岁,我印象很深,不知是不是也有我有意同他保持距离的缘故,周宣又对我封锁了心门。我那时没太搞懂他怎么了,但大概能猜到是因为他们家那位瞧着很和善的家庭教师被辞退了的缘故。


    一整年我都没能做到什么,家暴还在持续,周宣也依旧不会反抗父母。


    没想到下一年,周宣就因校园霸淩而被学校警告了。然而,他仍然选择对我隐瞒一切。


    我一点儿没能帮到他。


    他始终以不冷不热的态度面对我,一直持续到2000年,他选择了卧轨自杀。


    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我对不起周宣。


    我是个罪人,是个共犯。


    ——————


    ②黄复


    问者:周宣与你是什么关系?


    黄复:1995年,发生了一场校园霸淩,受害者父母闹到了警局去,周宣是霸淩者,我是负责那起纠纷的民警。


    问者:你是如何发现周宣正遭受家庭暴力的?


    黄复:调查校园霸淩的时候,我无意发现他身上伤比被霸淩者还要严重,还以为与纠纷相关便多问了几嘴,好不容易才得知那是他父母打的……


    问者:你后来是如何同周宣保持联系的?


    黄复:通过他的四叔和大姨。周宣出入警局期间,基本上都是他俩在照顾周宣。


    ———


    [黄复自述]


    1995年,有对父母领着他们被霸淩的孩子找上警局,当日涉嫌校园霸淩的五名高中生都被带了过来,那也是我第一次遇上周宣。


    我一直认为校园霸淩是一件需要严肃处理的事情,从不将此类暴力行为认作青春期孩子们的打闹。


    大概也是我表现出了极其强硬的态度的缘故,那些参与校园霸淩的学生没用多久就都认了罪。


    被霸淩的孩子受的伤不算太重,还不至于归到刑事纠纷中,但是他受到的心理伤害肯定不小,所以我还额外对霸淩者进行了单独的对话。


    我并非对其中那些街头混混打扮的学生有什么歧视,只是那衣着整齐、成绩优异的周宣在里边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那会儿正值酷暑,没什么风,谈话的房间里也没安空调,我穿着短袖都直冒汗,周宣却穿着冬季校服外套,将身子遮得严严实实。我以为那又是高中生耍帅装酷的手段,见他认错态度诚恳,还一副痛定思痛模样,也没多管。


    可谈到一半见他热得脸都红了,却还是没脱外套就顺口问了一嘴。


    他起初只是摇头,后来拗不过我,就说家里人不让。


    那会儿我虽然好奇,却也没追问。


    第一日结束时,我默认陪他前来的一男一女是他爸妈,问过才知道不是。


    校园霸淩这事拖了许久才解决,最终也没立案,被霸淩的孩子父母选择了私下解决。在这期间,我发现了周宣正经历着严重家暴的事实。


    那孩子的精神有点问题,死活不肯承认他父母对他施暴的事实。我留了手机号,叫他碰上麻烦事就联系我,他后来也的确联系过我几回,但多数是为了托我帮他买药之类的杂事。


    也不知那俩畜生是怎么当的父母,对孩子施暴就算了,连药钱都不肯出……


    我和周宣联系多了,也便像兄弟一样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你也看得出来,我这人说话冲,总容易惹恼他。每每谈到家暴,他都像刺猬似的要扎我,我都怕他拿拳头砸我。


    后来我觉着同他说不通,便直接联系了他四叔和大姨,听那二人说,他们在着手准备起诉那俩人了,但是首先周宣这关过不去。


    我只能尽可能对周宣他进行开导,我同他说啊,这暴力咋能是爱?我把你活活打死了,还硬说是爱你,你认不认?


    他说认。


    我又问,那他的意思是,杀人犯都是因为太爱那些受害者才杀人的?


    他便再不说话了。


    我觉得他心底应该多少也清楚他父母做的事儿是不大对的,毕竟疼都落他身上了。我想,他聪明的,该不至于如此迟钝,大概就是脾气太犟,才会执迷不悟。


    1997年,我的工作开始忙起来了,无暇再常约周宣出来谈心,只偶尔听周宣俩好心亲戚讲诉讼进行到什么地步了。


    第二年,我得知他们败诉了,我接受不了,不是因为我自己非要打赢那场官司不可,我只是觉得周宣绝对不能再受那苦了。


    他那俩亲戚告诉我说,他们没打算放弃,即便周宣本人再不愿意,他们也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又过一年,再听到周宣的消息时,是周家那四爷在话筒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周宣腿被打断了一只。


    我担心周宣的精神出问题,即便那会儿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却还是开始频繁地出入医院,干的事左右不过像以前那样陪他谈谈心,聊聊天。


    在住院期间,我得知了官司打赢了的消息。我以为这场拉锯战终于要结束的时候,周宣因为心理崩溃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只可惜,我因为调职的缘故离开了那座城市,到此我和他的缘分就几乎尽了。


    又过了一年多,我从周宣大姨那里听说周宣出院并复学的消息,我当晚高兴得灌了不知多少酒,我想,周宣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我想想……


    应该不到半年吧。


    周宣他卧轨自杀了。


    我先从周宣大姨那里听说,而后从新闻报道上看见。


    抱歉……就到这里吧?


    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伍2000年鸿运饭店大少爷卧轨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文侪(死亡实况代理人三号)


    日期:2020年12月6日夜


    天气:大雪


    周宣他爸妈都是畜生。


    本来就累,看这九郎日记也看得心累。


    无论如何,九郎周宣自杀的原因还是在于消极地将所有过错一并揽在自个儿身上,家庭暴力与错误价值观对他的伤害太大。大概从很久以前开始,周宣就没有活路可走了。


    讽刺的是,他还说什么月亮是青紫色的。


    月亮变成青紫色的时候还算哪门子的月亮?


    错得太彻底,甚至不知道在哪个时间节点让一切都停下,才有可能让周宣走上正路……


    啊、还有李策的日记要整理……


    好累。


    李策的死因里边还有周宣的一笔债要算呢……


    (鬼画符:已阅)


    (鬼画符注:太好了,这回没有涂鸦。就是太空了,印俩爪子吧)


    (猫爪印*2)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文侪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周宣此生从未遭受过犬类啃咬。(阴梦中癞皮狗咬中其腿部,乃为其因家暴致使腿部残疾的异化。)


    二、黄复从未进入过鸿运饭店,甚至并不熟悉周宣的身边人。(黄复与俞均、平佑等人的接触皆为周宣个人的臆想)


    三、并不存在通向鸿运饭店的铁路,距鸿运饭店最近的火车站,与饭店直线距离约五公里。


    *


    [周宣生平经历时间表]


    1989【周宣头一次经历家暴】


    1990【家庭教师平佑入职】


    1991【李家绑架案】+【周宣性向被父母发现】+【心理医生俞均入职】+【大姨请求带离遭拒】


    1992【家庭教师平佑首次撰写举报信】+【李策入住鸿运饭店】


    1993【照顾李策遭父亲误会】


    1994【家庭教师平佑遭辞退】+【周宣头一回冲李策动手】


    1995【周宣参与校园暴力事件】+【警察黄复发现家暴,进行心理开导】


    1997【成人礼父母当众殴打辱骂】+【周四爷正式委托律师孟碧】+【首次败诉】


    1998【二次败诉】


    1999【周宣遭父母殴打致残】+【三次胜诉】+【周宣父母入狱】+【周宣入院】


    2000【周宣出院】+【周宣卧轨自杀】


    ———委托伍完成———


    第148章 【李】委托肆完成-下 我名李策,1985年晚冬生。


    【李策2020年12月6日书,渭止老城时遇暴雪。】


    ***


    我名李策,1985年晚冬生。


    生前在读大三,曾是校古典建筑研究社社员。


    我溺死于2006年。


    活着苦,死得也不痛快。


    ***


    我家境不错,家中除了父母还有个亲姐姐,一家四口关系和谐。


    我是在爱里长大的。


    *


    1991年,我六岁。


    家中一亲戚因病去世,那亲戚生前多行善事,因此葬礼规模不小,来吊唁的人也很多。


    父母忙于招待宾客,将我和姐姐托付给干殡葬活的师傅的女儿照料。那姐姐叫袁景,当时她方升高中,不过是假期来帮他爸搭把手。


    可她那日也不是完全没活儿可干,她偶尔会被人喊去帮忙,所以屋中大部分时间其实就我和姐姐俩人。


    那会儿是晚冬了,天暗得早,有人来喊我们去吃饭,我们便稀里糊涂地跟了过去。


    这是绑架案的开端。


    *


    我记不大清在废弃工厂里具体经受了什么了,却至今忘不了那绑匪的模样。


    他不常搭理我们。


    印象最深的一次,他拿了把小刀蹲在我俩身边。


    他说,女孩的手指效果更好。


    所以他一根根地割下了我姐姐的手指。


    姐姐她尖叫得很厉害。


    她有心脏病,手指割到第五根时,她便因心脏病发作死了。


    可恐吓包裹还是被寄了出去,我也不清楚最终钱有没有到他手里。


    他大概也怕。


    但他说,下一次轮到我。


    那两个月里,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姐姐的尸体,被逼迫着直视她的遗体腐烂冒臭,直到救援人员赶到。


    *


    案件发生后的一整年里,我都不怎么清醒。


    大概是我和姐姐说话被爸妈看见了的缘故,他们带我去了医院,大夫说我患的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同年,我家好些佣人辞职了。


    我想他们应该是觉得我们家晦气。


    *


    1992年,绑架案发生后的第二年。


    爸妈听说我表哥周宣和我患了一样的病,且周家为此专门聘请了个专业大夫,便把我送过去同他作伴着疗养。


    那大夫叫俞均,人确实很好,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我的表哥。


    表哥他性子温柔,从小就很照顾我和姐姐。我觉得同他一块儿生活,应该很快就能忘了那绑匪,也再不会听到姐姐的尖叫。


    *


    1993年,我8岁,我又犯病了。


    那日我看见绑匪又要拿刀剁手,而这一次果真轮到我了。


    我是个胆小鬼,蹲在墙角直发抖。


    安慰我的人是表哥,他给了我一个拥抱,又亲我前额。


    我知道他在模仿姐姐,他学得并不像,可对我还是有点用。


    我刚想说话,舅舅就拽着表哥的头发把他拖走了。


    舅舅没有着意避开我,怒火上头便对表哥拳打脚踢,直打得表哥瘫在地上吐血。


    我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舅舅生气的样子很可怕,他下手重,还一直在大声吼。


    后来我发现,舅妈也一样。


    自那日起,表哥再不常陪我玩,却依旧时常挨舅舅和舅妈的打。


    *


    我九岁那年,表哥他对我出手了。


    他先是挥拳,后来用脚踢。


    我不清楚他是犯了病,还是他觉着不能只有自己挨打。


    但我会原谅他。


    因为他是我哥,也因为总是他在安慰我、陪伴我。


    他无数次拯救了我,


    我也想救他。


    大概也有同病相怜的缘故。


    ——我们不是患了一样的病吗?


    *


    那年年末,我那因绑架案而留下心理阴影的青梅柳未,也被送来周家疗养。


    因为她父母觉得女孩子出了精神问题,以后会没人要,会嫁不出去,所以一直不肯带她到大医院看病,到最后她的心理阴影演变成了心理疾病,才抱佛脚似的把她丢到周家来。


    谁知她来日竟会成为一个只知维护我表哥的疯子。


    *


    1995至1996的两年间,表哥对我的殴打变本加厉。


    身子被打得太疼时,我就会想起那个绑匪。


    绑匪的脸和表哥的脸总是重叠。


    也因此,我更加思念姐姐。


    姐姐应该知道了,所以她回来找我了。


    我几乎每天都和姐姐说话,即便舅舅舅妈总露出古怪的神色。


    挨打的日子里表哥总哭着说他爱我,但我开始有些怀疑。


    不过我很快就释然了,他爱不爱我都没关系,至少姐姐会一直爱我。


    可是,我当时还是比较愿意相信,表哥他是爱我的。


    *


    1997 年,那年我12岁,表哥18了。


    在表哥的成人礼上,喝醉的舅舅和舅妈当着亲戚的面,把表哥打了个半死。


    我看了看凶神恶煞的舅舅舅妈,又瞧了瞧狼狈的表哥。


    我忽然觉得一直以来,我都被表哥他骗了。


    表哥他骨子里流着和他爸妈一样的血。


    他打我,不是因为犯病,也不是因为爱我。


    他纯粹就是想拿我来泄火。


    他仅仅是为了将我拉到和他一样的境地,以安慰自己可怜的自尊心。


    没关系,反正我的病已经治得差不多了。


    我有姐姐陪我。


    再不需要表哥了。


    *


    意识到表哥的虚伪后,我再没做过受气包。


    只要表哥冲我动手,我便一定会还手。


    表哥揍我一下,我便还他两下。


    表哥依旧哭着说他是爱我的。


    可我说,我不爱他,我打他就是因为他欠打。


    我说他活该挨舅舅舅妈的揍,其实根本没人爱他。


    我骂他有病,还不如趁早死了。


    表哥只是认真地回答,他真的爱我。


    *


    次年,也就是1998年,我从周家搬了出去。


    我不想再看见那一家子暴力狂和只知道维护表哥的柳未。


    *


    2000 年,我15岁了。


    我从爸妈那里听说了表哥卧轨自杀的事。


    实话说,一开始我有些不以为然。


    表哥给我带来了太多痛苦,我恨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没多久,我开始控制不住地想起表哥的好。


    他究竟爱不爱我呢?


    没准,是我错了,他或许当真是爱我的,只是因为生病了,所以表达方式才会那样的极端。


    *


    表哥死的那一年,我恰好读初三。


    而拜他所赐,我高中三年过得浑浑噩噩。


    姐姐更常来见我了。


    只是她开始带着那绑匪一块儿来。


    我很痛苦,可姐姐却浑然不觉,就像表哥一样。


    没办法,我只能接受。


    *


    同姐姐的对话,在某一日起让爸妈心急如焚。


    他们想找表哥家那大夫来帮我看病。


    可据说那位俞大夫拒绝了。


    我想,他应该也觉得自己无能。


    *


    2004 年,我上大学了,专业是建筑学。


    大概是遇上些不错的新朋友的缘故,我的病情有所好转。


    姐姐不再带绑匪来找我,她自己也不常来。


    那年,我与几个同好一块组建了古典建筑研究社。


    社长任怀是我们共同推选出来的。


    他热爱古典建筑,性格阳光,领导能力也强,当之无愧。


    只是不知怎么,我总觉得他有些眼熟。


    *


    社团是十月建的,可十一月我犯了病。


    这没什么,我能撑过去的。


    只是,当姐姐再次到来时,事情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我又记起了那绑匪的脸,并在无意中将任怀与绑匪的脸重叠。


    他们的确有七分像。


    我很害怕,怕我信任的朋友真的是那该死的杀人犯的儿子。


    我清楚记得那一天——2004年11月24日。


    那日,我通过各种手段最终确认了任怀父亲便是当年那个绑架犯。


    我没有第一时间找任怀对峙,我将话都憋在心里。


    有时,我觉得他爸的罪与他无关。


    有时,我又觉得杀人犯的儿子也是潜在的杀人犯。


    我的病情在疯狂加剧,状态也越来越不稳定。失眠成了常态,记忆力与专注力都在以疯狂的速度下降。


    我愈发敏感多疑,也越来越急躁。


    几乎在要休学的消极状态下,表哥“复活”了。


    他是来救我的。


    我忘了他的暴力。


    渴盼他施舍我根本不存在的“爱”。


    我大概是真的疯了。


    *


    2005年,我20岁。


    没休学,念大二。


    意料之外的,我又碰见了袁景。


    她哪壶不开提哪壶,成功地勾起了我关于绑架案的痛苦记忆。


    我就像站在悬崖边上,只差半步便要掉下去了。


    在这时拉了我一把的是——俞均。


    就像无意遇见袁景那般,我也是偶然碰上那心理医生的。


    俞均看出我状态很不对劲,于是主动提出要帮我治疗。


    我还记得他的好,也当然希望能治好病。


    我没理由没拒绝。


    *


    接受俞均治疗的期间,我的状态向好。


    可我还是忘不了姐姐,也总是想起表哥。


    病治好了,他们就会离开我了吗?


    我突然感到害怕。


    为避免胡思乱想,我开始重新参与到被我忽视了一学年的社团活动中。


    *


    2006 年,我升上大三。


    那年暑假,学校鼓励各社团开展实践活动,社员们都很兴奋,我也还算期待。


    大概是看我状态好了不少,俞大夫鼓励我进行些简单的脱敏治疗。


    于是,我做了一个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后悔的决定。


    我提议社团成员一齐去周氏的老宅合宿,也就是当年的鸿运饭店。


    那老宅装潢颇讲究,附近也还有不少相似的宅子,很适合进行古典建筑研究。


    自打我二舅舅和舅妈入狱后,那宅子就由我四舅管着。


    四舅很疼我,他不会不答应。


    大家都很高兴。


    *


    2006年7月1 日,我同社团成员一齐入住老宅。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发消息邀请了那在很长时间内,与我仅有网上交流的柳未。


    那日,社团成员及柳未都很兴奋,只有我一人如坐针毡。


    老宅的布置同当年我离开时没有太大变化,也因此,我更是控制不住地想起往事。


    我想起了死去的表哥,想起了入狱的舅舅和舅妈。


    然后想起了姐姐和杀人犯。


    想到杀人犯狰狞的脸时,我将目光对准了任怀。


    *


    我竭尽全力忍耐着,将为了脱敏而打印的绑架犯的照片看了又看,强迫自个儿习惯。


    谁料7月30日那天,我的心理彻底崩溃了。


    我同任怀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了争执,争执中我稀里糊涂又犯了病。


    对着任怀那张同绑匪极相似的脸,我忆起五根断指。


    很快,想到了我平白无故遭受的十余年的罪。


    任怀同我好好讲道理,我却忽然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当着全体社员的面。


    我说——你这个该死的杀人犯的儿子!


    这还不够,我将打印出来的仁怀他爸的照片丢得满屋都是,白纸飘飘,像是雪花。


    宅中一时哗然不已。


    那会儿我怒火攻心,根本不记得后边还说了什么。但我见任怀脸色刷白,也猜得出来,一定很难听。


    我的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不像样的话,任怀却没有一句反驳。


    逼迫我停下荒唐举止的是——任怀手腕上陈年的刀疤。


    众目睽睽之下,他撸起袖子,落下刀,割了自己的腕。


    他没想杀任何人,只想杀了自己。


    他尝试过无数次了。


    *


    任怀割腕后,柳未也因瞧见绑架犯的照片再犯旧疾,他俩一并被送上了救护车。


    而我也跟着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我开始整理思绪。


    我拚命想我这样对待任怀的理由,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


    我觉得不公平。


    凭什么任怀那杀人犯爹害死了我姐姐,还折磨了我十余年,他任怀却活得如此自在?


    我还觉得他爸有罪,他儿子也八成是个坏种。


    可其实这些都是次要的,我仅仅是想报复那杀人犯,所以不择手段。


    哪怕仅仅是报复他儿子。


    *


    我一整日都没出卧室门,当然也有觉得无颜面对社团成员的原因。但我更不清楚要如何面对任怀和柳未,即使他二人在医院,而非宅中。


    在这期间,表哥的鬼魂一直在骚扰我,姐姐的尖叫也一直在我耳边绕。


    我其实很清楚,仇恨靠血缘继承是件极其荒唐的事。


    任怀他本就不是杀人犯。


    是我对不起他。


    我做错了很多事。


    譬如羞辱任怀,譬如痛骂表哥,譬如抛下了姐姐……


    *


    思绪整理好后,8月1日淩晨时分,我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暴雨中,我纵身跃入了后院的池塘。


    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解脱,哪怕是死。


    我带着一身的罪,不配解脱。


    ***


    【2006年古典建筑研究社社员跳池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任怀


    问者:李策与你是什么关系?


    任怀:朋友?不……他应该不喜欢我这样形容……社长和社员?快点问吧,我赶时间。


    问者:你对李策的第一印像是什么?


    任怀:……至少是个正常人——问题问完了吗?还有?


    问者:在进入“鸿运饭店”旧址前,你知道李策是当年那起绑架案的受害者吗?


    任怀:不知道。李策他没表露出半分,可是后来旁人告诉我,他04年末那会儿就知道了。快点儿问吧,我真的赶时间。


    问者:你那夜为何会选择割腕?


    任怀:因为那时我觉得自己错了,我是绑架犯的儿子,我也有罪。这样说你满意吗?


    问者:如今你还这么想吗?


    任怀:我在吃药呢!


    ———


    [任怀自述]


    这是一个不公平的世界,最大的不公平之一在于孩子不能决定自己的父母。


    我父亲对我的人生毫无帮助,自我记事时起,他黄赌毒无一不沾,只是我没想到他最终竟会成为一个绑架犯,也不曾想过他会害死人。


    他被枪毙的那日我还小,我妈抱着我,说我们解脱了,说实话我当时并不能理解她。


    那几个月,妈一直拉着我反覆观看新闻报道,我听着被害者家属痛彻心扉的哭喊,看着被警察救出的孩子身子发著抖,眼睛给报社打上一条黑线,镜头挪到他时,写着“李某”。


    而镜头对准那发起狂来的绑架犯时,小字刺得我眼睛生疼——“任某”。


    我当时才多大?六岁。我妈那时抱着我哭,指着电视机上的那姓李的小孩说,那人和我一般大,爸杀了他姐,还绑架了他,明儿我们娘俩要一块儿到他们家道歉。


    我听到那样的事儿,当然很害怕,但是我点了头。其实我并不理解,为什么爸犯了错,我和妈却要去道歉。


    那事发生之后,我和妈搬了家,我认真、努力、艰难地活着,用比别人更加光亮的履历遮掩我有一个被枪毙了的杀人犯父亲的事实。但是流言总是不断,不管我和妈跑到哪儿,我爸是个杀人犯的邪风总会再度刮来,于是我小学乃至中学几乎每日都战战兢兢。


    即使我成绩优异,即使我品德优良,我还是忘不了那个发著抖的、和我一般大的、姓李的孩子。


    后来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学,也切断了与过去所有同学的联系。


    我想,我的人生现在开始了。


    开学后不久,我便主动召集了几个古建筑同好,我们琢磨了好久的建社规则,拉着几个学长学姐,一块创建了古典建筑研究社,其中就有李策。


    你刚刚问过我,对李策的第一印象吧?正常,嗯,真还挺正常的。


    但他性格有点阴郁,虽然不算特别,也不是说不能交流,就是你和他交谈时能感受到他的抗拒。


    或许是因为他家境不错的缘故,李策没有住宿舍,所以刚进大学那会儿他没什么朋友。我是社长嘛,看不得社员总是独来独往的,也有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他像从前的我自个儿,于是总有意地去找他玩。


    可是一个月后,我发现他不大正常,他好像变了。


    学长学姐大多是挂名,社团活动基本都是由我这个不靠谱的大学新生来组织,所以我经常会站到众人面前进行讲解。


    可能是因为我爸的缘故吧,我对别人的眼神还挺敏感的。同李策对视时,纵使他面无表情,我也能感受到他对我的敌意。


    我当时有点不安,他是知道我是杀人犯的儿子了吗?我常安慰自己,不会的,他怎么会知道,都是十多年前的老案子了。


    后来我们还是玩得很好啊,一直都很好,一起上下课,一起打篮球。


    有一天,李策告诉我,他现在正和他表哥一块住,每天要赶着回家,不能常和我一块玩了。


    我不理解为什么他和表哥一块住就不能和我们玩了,当时好像还有点气愤。但是也没什么,他还是会经常和我聊天,也时常和我分享他昨天和表哥做了什么,今天打算做什么。


    我有一个同系的朋友,有段时间一直在抱怨他家隔壁住了个疯子,每天回来就开始大喊大叫的。他们那个小区隔音贼差,那人还一直说个不停,而且不是在打电话,就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候还哭,弄得他都不好意思投诉。


    我说可能是现在职业压力太大,上班族被压榨太惨了吧。


    他很诧异,说,不是啊,他隔壁住的是和我们一个学校的大学生,叫李策。


    我愣了一愣,问他,李策不是和他表哥一块住吗?


    我朋友也愣了愣,说,他们那儿租房有规矩,不让带别的人进来的,都是独居。


    鸡皮疙瘩当时爬了我一身,因为那天早上,李策还说昨晚他表哥和他聊了一晚上的天。


    我想要平凡又快乐的校园的生活,我不想再挨近疯子,我爸已经够我受的了,所以2005一整年,我刻意疏远了李策。


    大二学业忙,他总缺席社团活动,我没管它。


    我有点不敢管他。


    大三学业稍微轻松了些,我见我们社团基本都是上网或者远距离观察古典建筑,总感觉不大好,想找个能近距离观察的地方。


    李策头一次主动发言,他说,他老家的建筑现在属于私人的古典保护建筑。


    我喜不自胜,没工夫再管他是不是个疯子,只问他,他家乡在哪里。


    他说渭止市。


    哈……那是我和我妈多辛苦才逃出来的地方,要我回去?


    我当时整个人都有些发抖,但是我不能表露啊,要是社员察觉了,去查刑事案件,查到有一个绑架犯、杀人犯姓任,我的人生不是毁了吗?


    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但是我强装平静,因为活动室里的二十个人都很高兴,我也装着高兴。


    暑假的第一天我们就一块儿坐长途大巴去了李策说的那个老宅子。那建筑真的又大又漂亮,叫我忘了很多事,每天就是观察,拍照,然后开会,偶尔到山野里头逛一逛。


    我怎么知道七月底的时候,那李策会突然发疯?


    他……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开会展示收集的数据,他把我爸杀人的各种新闻报道复印了一百份,发给我们不够,还乱撒着玩。


    他指着我吼叫,说我是杀人犯的儿子。


    你根本不会知道,我小心翼翼瞒了这么久的事,就这样被李策戳穿了的感受。


    你知道当时那些社员是怎样看我的吗?


    他们都很害怕,好像怕我学我爸,把他们给杀了。


    我还真跑去厨房里抓了把刀来,我当时完全没有杀人的想法,什么犯罪因子都是狗屁,我当时只想自己砍死自己,一了百了。


    我割了腕,流了很多血。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爸犯的错,他们都要来怪我。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后天李策跳池自杀了。


    他是自杀的,为什么大家看着我的时候,却好像是我杀的他?


    还有要问的吗?我妈在等了,我还要去吃药呢。


    问我大学毕业后在干嘛,我休学了,没毕业,现在大学里的同学也没再联系了。


    你问我什么工作……


    啧、我要吃药去了,你别问了!!!我不是说我要去吃药了吗?!!


    我的人生被毁得还不够吗?!!


    ——————


    ②柳未


    问者:李策与你是什么关系?


    柳未:青梅竹马。


    问者:在你眼底李策是个怎样的人?


    柳未:脑袋有毛病的人。


    问者:你知道他饱受PTSD的折磨吗?


    柳未:知道,很多时候还是我督促他吃的药。


    问者:得知李策自杀的时候,你什么想法?


    柳未:祝他走好吧,我看他活着都累。


    ———


    [柳未自述]


    我家和李家走得很近,我爸和李策他爸是儿时玩伴,再往前算几辈也都是玩伴。


    我和李策的出生时间差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大我五天。我小时候很不满意这事,因为我觉得他傻,我聪明,聪明人应该当姐,但是李策他想当哥。我们谁也不服谁,就打架。


    我忘了多久以前了,家里人差点给我俩定娃娃亲,可是后来他们每提起一次,我们俩一定会打架,打得两人都头破血流,叫家里人渐渐的不敢再提那茬。


    我们关系挺铁的,但关系不算好。


    他性格暴躁,我也性格暴躁,所以我俩待一块儿总像是要把整个镇子都给炸了。


    之前多亏有素姐和宣哥在中间缓和我俩的关系,我们才勉强能正常交流。


    但后来我们又有新的架可吵了,我喜欢素姐,也喜欢宣哥,而李策总会得意地说我是个外人。他说的没错,可是我很是不满,听到这话又要和他打起来。


    91年,周家有个老人没了,他家院里吵吵闹闹的,我懒得去看,就坐在自个儿院里荡秋千,秋千其实没什么好玩,但当时我刚和李策吵过一架,我不乐意去找他。


    谁料不久有一个胡茬满面的陌生男人抱着李策出来,他手里还牵着素姐。


    我看到他们了,我甚至和李策对视了,可我没上前喊人,因为李策没有主动来打招呼。


    那天晚上吃饭时,我听到李家有人哭,而爸妈把屋门关紧了,捂住了我的耳朵。


    第二天李家门前来了警察,我才知道,素姐和李策不见了。


    我当时心脏好似要跳出来了。


    警察从他们家问到我们家,或许是为了不沾晦气,我家里人还不待他们问,就都摇了头。不知是谁给我的胆子,我当时瞧着那些个警察说,我看到一个男的带他们走了。


    李策爸妈脸上的欣喜我至今还记得,可是,我想不起来那人的长相了,描述不出来,一会儿说是这样,一会儿说是那样。


    大人们看我的眼神逐渐由感激期待变作了咬牙切齿和嫌弃、烦躁。


    我哭了。


    因为害怕、压力和委屈。


    几个月后,李策回来了,身上都是泥巴。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变了。


    我听了爸妈的话,去医院探病,可是他变得很奇怪,嘴里总说胡话,看着空气聊天,甚至有时候认不得我是谁。他像是眼前罩了层幕布,播的是我看不着的电影。


    我不怕,我只觉得他天马行空。


    有时候还陪着他说胡话。


    后来心理医生觉得这般不利于他的症状恢复,就把我这小孩撵走了。


    他们不知道,我每晚都做噩梦,我会梦见那个杀人犯的脸,他牵着素姐的手,血淋淋地站在我床头。


    这回的目标是我。


    过了不久,李策被送去周家宅子疗养,由于我长期承受高度精神负担,我一面感到恐惧,一面反覆自愧。


    那些情感起初很小,经年累月,变得很重,我渐渐地出现了躯体化症状。


    我家有点重视名声,不想出现什么诸如女儿是个疯子之类的传言。他们观念封建,怕我来日嫁不出去,所以把我送去宣哥和李策身边,说我们仨都是一样的症状,那儿的心理医生技术很好。


    可能是因为我心太粗,直到宣哥入院,我才知道他经受着长时间的家暴。而李策默默承受了宣哥数年的暴力行为这事,我也是在宣哥死后很久才知道。


    我想到之前李策向我求助时,我骂他胡乱诬陷人的鄙夷态度。


    我因反覆咀嚼此事而痛苦不已。


    在宣哥家住的那段日子刀似的扎伤了我。


    从那时开始,我的自愧心理越发的严重,我开始呕吐,见到李策便会头晕胃痛,甚至还出现过当场昏倒的情况。


    家里人渐渐地不许我和他碰面了,每次回老家都要问一嘴,类似于,阿策,今儿在不在家呀。


    看似问候,可是大人们都心知肚明,那是什么个意思。


    我很久都没能见到李策,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们竟然开始在网上进行联系。我们分享日常,也相互提醒吃药。他没有说过他的病痛,我亦然。


    我们是寻常的、正常的青梅竹马。


    大三那年,李策他主动联系了我,问我要不要来宣哥家玩。


    我当时的心理已经处于一个比较良好的状态。


    我想,我若想得到完全治愈,必须克服那场阴影,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再见面,李策成熟了不少,我很高兴能看到他这样的变化。我以为他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直到七月三十号,他疯疯癫癫地将那杀人犯的照片满宅子洒。


    看到那早叫时光模糊了的可怖长相,我的脑袋一霎像是撞上了墙壁,闷响、耳鸣、头晕眼花。


    我开始呕吐,吐到最后,酸水里带了血。


    李策的社长拿刀割腕的时候,我幻想那是我的手骨,他那么一割,好像我也死了。


    可是没有,我还活着。


    片晌我开始抽搐,摔在地上崴伤了脚。


    我被人急忙送下山治疗,躺上担架时嘴里还在冒酸水。


    后天,我听说李策跳池死了。


    他报复了我,但我祝他一路走好。


    我们真是合不来啊……


    算了,走好吧,走好吧……


    他太累了。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肆2006年古典建筑研究社社员跳池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戚檐(死亡实况代理人二号)


    日期:2020年12月6日夜


    天气:大雪


    我没办法理解李策的心理,可能是因为他是个病人。不过,至少在我看来他在心理状态极差的情况下,仍能摆脱周宣的精神操控,这已足够得到一句夸奖。


    奈何他的阴梦风格实在恶心,被追杀的感觉真的绝顶差。


    体验感负星,留一个差评,不会再来^^。


    (马克笔字迹:文侪的屋门还没修好,我要去他房里睡。他要是不允许,我就等他睡了,半夜偷偷爬上他的床^^)


    (铅笔字迹:薛一百被喂得好胖,薛无平肯定让它处理了不少剩饭)


    (彩色涂鸦:狐狸头x6,猫咪x6,爱心x10,星星x10,不明所以的涂鸦x8)


    (鬼画符:狗东西张嘴就造谣!老子真是冤枉!老子都快把薛一百供成祖宗了!!)


    (鬼画符:你胡乱画得我快看不清字了!)


    (鬼画符:已阅)


    (猫爪印x23)


    (鬼画符:薛一百乱踩的。)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戚檐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柳未与袁景都并非古典建筑研究社的社员,该社团2006年暑期共有20名社员来到周氏老宅。


    二、厨娘四婆、老管家、园丁九公三人均为李策家的仆从,且均在绑架案发生同年离职,从未进入过鸿运饭店,即后来的周氏老宅。


    三、心理医生俞均从未对周宣与李策进行过药物注射治疗。


    *


    [李策生平经历时间表]


    1991 【李家绑架案】+【初遇袁景】+【老厨娘、老管家、园丁九公辞职】


    1992【李策到周家疗养】+【初遇俞均】


    1993 【病情恶化】+【初次目睹周宣遭受家暴场面】+【柳未入住周家】


    1994【第一次遭受周宣殴打】


    1997【第一次反抗周宣】


    2000【周宣死亡】


    2001-2003【PTSD症状加剧】


    2004【加入大学古典建筑研究社】+【初遇任怀】


    2005【与袁景重逢】+【重新接受俞均治疗】


    2006.07.01【重回周宅】+【重遇柳未】


    2006.07.30【任怀割腕】


    2006.08.01【李策自杀】


    第149章 [铺子里外]六 “你起来,我抱你就是了。”


    文侪不知何时将日记本拿了来,一目十行,将两篇委托日记读完时,那戚檐还就着他的手在读字。


    他原想着不会在外头待多久,于是外套也没披,只穿了件略单薄的v领毛衣,锁骨及肩颈处大块肌肤都赤|裸|裸迎着外头冷风。


    本该是这样才对。


    然而眼下那戚檐将下巴垫在他肩头,手也摸在他颈侧,遮盖了他裸|露于寒风中的皮肤,还将身上烫度一分不减地送了来。


    文侪觉得他重,但是没动,就那么僵着身子等他看完,甚至连一声催促也没说。直等得他腿都快站麻了,那人还在看。


    他终于忍无可忍,把本子卷起来敲人,骂道:“喂、你究竟看够了没?一个字要把横竖撇捺挨个拆出来各看一分钟么?!”


    “这页看了八遍了。”戚檐搂着文侪的腰,左右闪着他的打。


    “你!”文侪怒目看他,“真是欠揍!”


    他们在檐下闹,薛无平路过时拿眼睛左右扫了扫他俩,只露了个有些鄙夷的表情,便埋头啄吻着怀中的薛一百要走。


    他要走就走了罢,偏还要拿鼻子哼声:“我好心带小祖宗来看你们,你们竟在这儿打情骂俏着调情?!哎呦喂,伤风败俗!”


    文侪的脸羞红大片,猛地抬脚把戚檐给踩了:“特么的、你!谁准你碰我了?!”


    戚檐不知何时已转到他面前来了,他屈了腿,硬是将那近一米九的身量不断压低,直至能把脑袋埋进文侪锁骨处,叫文侪看不着他一分表情。


    雪风往檐下刮,冻得皮肤像是给针刺着了,得亏那戚檐像是毛领子似的把脑袋戳在那儿,他才不至于受冷。


    可文侪并不想要这暖和的脑袋,便照旧使劲推他,半晌才听那人委屈地说一声:“你先前分明说这回要是能成,就给我抱的!你不许耍赖!”


    文侪方想起当时卧轨自杀前还有这么一茬,可他还是用力将戚檐往外推:“谁说是这种抱?!!”


    怀中那只给他看发旋的人儿忽而一仰头,惊喜地看他:“那是怎么抱?”


    “不知道!”文侪忿忿地说,“老子不吃你这套!你已经抱过了,甭想再抱一回!!!”


    戚檐不满意了,脑袋又猛地贴了回去。


    “我靠……”


    文侪的胸膛剧烈起伏一阵,见那人啥话也不说,纯黏着不放人,于是无奈地推了推他说:“你起来,我抱你就是了。”


    戚檐这才满意地站直身子,只还像是怕他跑似的,搂着他的腰,说:“来吧,我准备好了。”


    做了几秒的心理准备,文侪向前一步,伸手蹭过他肋骨两侧,给他送了个结结实实的,纯兄弟式样的拥抱。


    只是他抱完要收手时,那人又不肯撒手了,他于是骂起来:“你特么的别给了杆子就顺杆爬!”


    戚檐只听自己想听的,这句话,他一个字也不想听,自然一个字也听不着。


    谁料只听檐下一阵跑步声响,那岑昀忽而美滋滋地跑来把他俩一块儿抱住了,嘿嘿笑道:“冬天抱在一块儿最暖和了!”


    “……”


    啧。


    这不懂看人眼色的、碍事的、没情调的臭小子。


    ***


    大概是连续完成两场阴梦的缘故,现即时间已从19年的上半年跨至了2020年的年末。


    俩人才在废品铺子里舒舒服服地度过了五日,距离2021年却已没剩几天了。


    暴雪一连下了数日,戚檐睁眼时,外头天依旧阴着。天老爷的嘴没关紧,活像被磨烂的破棉被一般往外漏白絮。被窝里暖是暖,但因着缺了个人,戚檐的觉便也就醒了。


    哑声喊了几嘴文侪,他没有听到回答,足尖于是点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等他慢腾腾洗漱罢,端着杯刚泡好的热茶穿过庭中纷扬白雪走进客厅时候,岑昀已经愁眉苦脸地把脑袋埋在柜台的书堆里了。


    那小子唉声叹气,显然是没瞅见他。


    狐狸眼一斜,瞅见指针停在六点三刻。


    “小昀,你文哥呢?”戚檐啜了一口茶,目光转向了岑昀正写着的那本化学习题,他笑起来,“唉这本题我高三也刷过,你怎么现在就开始写了……啊……你高三了?”


    阴梦与现实的显著时间差让戚檐觉得有些恍惚与混乱,初见岑昀时那小子才高一,不过做了两场合计时长不至两月的委托,他就成高三生了。


    岑昀将圆脑袋使劲一点:“快两年了,我可真真是想死哥你们俩了!”


    然而岑昀还没来得及回答文侪哪儿去了,便见文侪颈子上挂着浴巾从后院跨进屋中。他上身仅套了条米白的毛衣,短卷发还在往下滴水,瞅见戚檐的那一刻不自觉地压下了眉头。


    戚檐倒是乐开了花,毫不犹豫抛了岑昀便窜到文侪身边。他推着文侪到沙发处坐下,自然地扯过他肩上挂着的浴巾便开始帮他擦头发。


    “怎么大清早洗澡?这会儿温度这么低,着凉怎么办?”


    “又不是洗的冷水澡……早上起来身子乏,缓一缓。”


    戚檐的手指一向不安分,时不时要趁机去摸文侪的耳朵。


    他若是毫无分寸地一直揉文侪的耳朵,指不定要挨文侪几拳,偏偏他尤其会看眼色,每当察觉文侪要开口骂他了,便又悄然收回手指,待文侪眉心舒开了才又寻机摸上去。


    “看那小子为化学愁的,你怎不给他辅导辅导?”文侪朝岑昀努嘴。


    “我?大哥成绩比我好得多,我岂敢班门弄斧?”戚檐笑着俯首,嗅了嗅文侪颈侧香,“好香。”


    “好好擦,甭给我扯些有的没的。”文侪把他挥开,又说,“你没问过他?岑昀选科组合不是和你一样吗?都是化、生、史来着,我和他两门课不一样,没耽误他都算不错了。”


    “你果然从高中开始就很在意我吧?连我的选科都记得这么清楚。”戚檐一把搂住文侪的脖子,笑得眼睛都弯了,“哥,你暗恋我吗?”


    “胡说什么?!”


    “好、好,是我暗恋你。”戚檐歪头给文侪送去个分外灿烂的笑脸,“哥我爱你,和我交往吧?”


    “你特么的乱说话能不能看点场合?准考生还在呢!!”文侪抬手捂住戚檐不肯停的嘴,又急急看向岑昀,却见那小子恰怔怔地盯着他俩。


    “我靠……”


    “没关系的……”戚檐的声音被堵着,有些含糊,言罢便撅嘴吻在文侪的手掌心。


    “文哥,不用管我!我喜欢看两个哥哥相亲相爱。”那天真的岑昀没丁点烦恼似的傻笑着,“爱情总是这样的,刚开始的时候总难免会有些曲折,但有情人终成眷属嘛!再说了,文哥不是救……救救……”


    岑昀忽然意识到自个儿说错了话,赶忙把话当枣囫囵吞了回去,还差些把自己给噎住。


    “相个鬼的爱……说的都是什么屁话?”文侪没意识到岑昀切断了话,只奋力挣开糯米糕一般黏在他背上的戚檐,“靠!你再敢趴我背上嗅,我打不死你!”


    “哥才舍不得打死我。”戚檐瞧了眼文侪蓬松的卷毛,像是很满意自己搓发手艺似的笑起来,他转而伸手握住文侪的手,“小弟来帮您看看手相……呃啊……”


    戚檐手臂结结实实挨了文侪一下,转而抱住膝盖在沙发上缩成团。只是他块头本就大,即便是蜷起来,看起来也没丁点儿可怜样,倒是叫文侪觉得他又在扮什么鬼东西来挑衅自己。


    “说起来,哥哥们是18届毕业生吧?”岑昀兴致冲冲地看他俩打闹。


    都这样,高三备考生正处于看什么都比手中作业有意思的时候。


    “嗯,研究生还没能读完,便下阴曹打工来了。”戚檐漫不经心应一嘴,却见文侪又炸毛似的盯着他瞧,于是又找话问岑昀,“咋了?”


    “昨天周六早上补课,有俩位18届的学长来学校做宣讲来着。”岑昀说得起劲,搁下了手中笔,“就是可惜选科和我不一样,一个全文一个全理。”


    文侪闻言看过去:“哦?叫什么名字。”


    “嗯……我单记得名字短点那个学长叫‘段礼’,名字长点那个学长好像姓‘沈’,还带了个‘云’字,名字取得很文雅,但我没太记住,毕竟我偏理嘛……”


    “沈云砚?”戚檐觉着文侪好似有些发怔,于是起身搂住他摇了摇,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唉没错!就是叫这个名字!”岑昀撅了撅嘴,“那俩学长单看谈吐气质就是人中龙凤,哪像我灰头土脸地缩在这作业山里头,看不到明天……我毕业后也能像他们那样帅就好了!”


    “帅?也就一般般吧。”戚檐指了指自己,“你戚哥比他俩帅得多,你怎不夸我?”


    那姓段的和姓沈的俩人他是熟到不能更熟了,损人的话自然张口就来。


    段礼和沈云砚当年都是戚檐他们三班的,最开始他的朋友圈没有扩大交融时,戚檐的高中损友圈包括他在内一共也只有四个人而已,一个他,一个段礼,还有沈云砚和其男友。


    嗯,在他身边,头个宣布出柜的是沈云砚和他男友。


    沈云砚和他男友高中是互相暗恋,高考结束把话说开后没多久就在一起了,段礼那小子迟钝,听到他俩在一起的消息时,活像是平白挨了几棒子。


    戚檐这极会看人眼色的倒是一早便看出来了,明里暗里逗了好些回,看他俩反应只觉好玩。


    可是,实话说,他如今是极羡慕的。


    那俩小子互相暗恋,他和文侪怎么不行?


    那俩小子从挚友转为情侣如此自然又不费功夫,他和文侪怎么不行?


    那俩小子一谈就是六年不间断,他若是和文侪谈了,也当然能谈一辈子。


    如此想着,戚檐回首看向文侪:“哥,我们谈一辈子的恋爱吧。”


    “你特么又发什么疯?”文侪拍开他摸在腰间的手,“你有种再骚扰我……”


    “没发疯,我认真的。”戚檐把脑袋埋在他肩头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能喜欢别人,你只喜欢我就好了。”


    ***


    九点的时候,岑昀叫薛无平关进屋中温习功课,戚文俩则关着灯窝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彩色的光穿透黑暗打在他们脸上,被他二人漂亮的五官切割开来。


    他们在看“今年”大热的一部喜剧,那部电影很有意思,二人过去都看了许多遍,也曾多次笑出泪花。可是如今两人都没笑,似乎已不再觉得有趣。


    但他们仍在看,或许是觉得观看这些从前看过的东西,能叫他们从中找到一点他们依旧活着的实感。


    薛无平给岑昀切了一盘水果送去,这会儿端了另一盘送过来,只还翘着二郎腿在旁边坐下。他看了一会儿觉得眼睛不适,便骂骂咧咧地把客厅灯给开了:“眼睛酸死了!吃水果!怕牙签戳破你们的手,好心帮你们开灯!”


    戚檐似笑非笑,说:“谢谢爷。”


    薛无平打了个寒颤:“你今儿怎么这么温顺?你又要干啥害爷爷我?!”


    那人耸耸肩,装着无辜挨过去:“爷。”


    戚檐说着,将黑色的高领毛衣猛然向下一拽,露出自个儿的那条环颈疤。他把狐狸眼眯起来,笑说:“疤痕越来越明显了……这究竟是什么个意思呢?”


    文侪幽幽偏头过去,也说:“我肋下的也是——像是很快就要裂开了。”


    薛无平推开戚檐,淡定地拿牙签戳了块苹果吃,说:“能有什么意思?”


    苹果很脆,在他嘴里咔擦咔擦响。


    薛无平原先还装着无事发生,见那两人恶狼似的死死盯着他,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才终于说:“知道这事儿后,除了焦虑又有啥用处呢?”


    “没办法,”戚檐笑着说,“我好奇心重得要死,不搞明白我今晚睡不着觉。”


    薛无平把牙签放下,说:“总追着问!真烦人!——能是啥呢?死呗!”


    “那疤会越来越深的,你们要是再不快点完成更多委托,等到现实世界再次回到你们重逢的那个时间点,你们的伤口就会裂如车祸那日,然后你俩就会彻底死掉!——明白了么?真是……有啥好问!”


    薛一百不知何时过来的,这会儿缩在文侪的裤腿边,时不时嗷呜叫一声。


    文侪听了薛无平那一席话,也没什么反应,只屈身摸猫儿,笑一声:“真乖。”


    戚檐倒是皱了眉,问:“在那之前至少还要完成几个委托才能避免死亡?”


    薛无平想也不想,说:“至少还有……哎呦,我不知道!”


    估摸着是怕那俩抓他,薛无平又把腿收了飘起来,脑袋直往天花板上顶。


    “下来吧,不抓你!”戚檐说着,只戳了块苹果喂文侪,那人忙着和薛一百玩,想也没想便张了嘴。


    或许是担心戚檐还要用那签子,文侪张嘴咬了那块苹果的前端,小心地半含着把它从牙签上拔出来。


    他的皮肤细腻白皙,眉睫泛褐,薄唇这会儿也因沾了苹果汁水而流起光来。


    戚檐默默瞧着。


    真漂亮。


    是他的,必须是。


    他想着,不由得失笑,片刻又扎了块苹果给文侪喂去。


    后来因为给文侪喂食太有意思,一个疏忽没注意到文侪还没嚼完,给那人塞得两腮鼓起,险些嚼不动,于是又给文侪骂了。


    那飘着的鬼见那二人没甚反应,安心地伸脚降落,蹲去了薛一百侧旁。


    ***


    淩晨五点,正是准考生岑昀像狗一样早起收拾,准备去学校奋斗的大好时间。


    他在手心接了一捧水泼在惺忪的两只睡眼上,原是想刺激精神,没曾想却被不留情面钻入衣领的凉水冻得抖了一抖又一抖。


    清晨的四合小院里安静得叫人寂寞,抬首是又黑又冷的天,低头是被雪铺满的、白花花的地。岑昀回首瞧了眼文侪和戚檐那屋,却禁不住笑了笑。


    热热闹闹的,一点儿也不寂寞。


    冰凉的空气被他深深吸入肺中,他做好心理建设便利索拎了书包往外走。


    大门被吱呀呀往外一推,一张被冻得发紫的脸却猛然贴着门探了进来,将岑昀给吓得一激灵。


    “您、您是?”岑昀往后退一步,盯住了那一身粗布道袍的老头。


    老头将山羊须一捋,鼻子里嗤嗤几声,发白的唇剧烈一颤,吐出句铿锵有力的话来:“我是来找掌柜的下委托的!”


    “您冷不冷,怎么刚刚单站外头却不敲门?要不您先到屋里去坐着等?”岑昀默默将单肩挂着的书包给背正来。


    “爷爷我、我我不冷!”老头扼住颤抖,摆出副傲慢模样。


    “要不您还是进去坐着,我看薛哥应该还没醒……”


    “谁说我没醒?”一派素白的地里忽然走出个雪人,那雪人将身上雪抖下去,露出薛无平的眉目,“说吧,那九郎叫什么?”


    “哎呦!掌柜的是不知道,那小子年纪轻轻就凶成那鬼样,闹得我是吊胆提心,夜不成眠!我……”


    “问你九郎名姓,甭给我胡诌八扯。”薛无平打断他的话。


    “吴琛!”


    【委托陆·万事如意捞尸渔村】


    第150章 【吴】EP1 那捞尸的昨儿捞出了自个儿,疯了!


    “你别看,不能看!”


    “那捞尸的昨儿捞出了自个儿的尸身,疯了!”


    ***


    渭止西南角有个小渔村,名叫“万意村”。


    那小村背山临海,地偏僻,村困着人,人也困着村。因着里头村民思想保守,不乐意发展,好些年来,外头都没有自甘进村的人儿。


    这渔村地处一条大河入海处,上游的玩意甭管是活的还是死的,都要经过渔村才能入海。


    人道是死不得其所,便要变作孤魂野鬼吃人,故而这村子里的大半男人都练了份好手艺——


    捞尸。


    他们捞河里的,也捞被卷进海里的,一捞就是百年。


    1994年,村长的宝贝孙子跳海死了,风浪将他的尸体推到岸上。


    村里人都哭,说是孩子懂事,不麻烦大人捞,自个儿爬了回来哩!


    ***


    ————[ !!!委托失败!!!]————


    ————[ !!!委托失败!!!]————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3】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翻涌的海浪自身体的一切缝隙间涌入,被咸苦的海水胀满的躯体逐渐胀大,进而臃肿不堪。当皮肉再不能承受那般压力时,皮肉破裂开,从体内溢出的血水将海染红了一小块。


    “砰砰——”


    有人在敲窗。


    “轰——”


    惊雷炸响,戚檐猛然打挺起身,头晕目眩间,他发觉浑身一片潮热,冷汗已然浸湿了他的上衣。他偏头,透过被刮花的窗玻璃还能模模糊糊瞧见窗子外割裂黑幕的几道闪电。


    “靠……什么鬼东西……”


    戚檐瘫坐在地,背抵着坑坑洼洼的土墙,在不算太长的缓冲时间中,他的脑中被硬生生灌入了几个荒唐的事实。


    其一,他们已经失败【三轮】了,但他没有丁点有关前三轮的记忆。


    其二,眼下是新一轮阴梦的【第四日】,而他同样失去了关于前三天的记忆。


    他张口还要再骂,头却像被什么东西隔空狠狠抡了一拳,登时眼冒金星。而后,他缓慢地意识到了,自己身处此地的理由——


    眼下是1987年6月,他名叫“戚檐”,是受人委托来此地查一桩杀人案的私家侦探。这里是一个名为“万意村”的小渔村,也恰恰好是“戚檐”的故乡。


    有意思的是,比起说是来查案的,更该说他收到的是一封杀人预告,因此目前他所掌握的线索仅仅有:①第七日村里有人会被谋杀;②死者与杀人犯皆未知;③嫌犯与死者名单为:村长儿子、村长儿媳、姚姨、邵笔头、湛三爷、汪婆子、文侪、阿九、二麻子。


    屋外电闪雷鸣却没下雨,闷雷震得破屋左右摇晃。


    戚檐笑了笑,说不上来话,可他此刻岂止是无语——他是头一回碰见这般恶心的开场,适才那溺海的窒息感将他从头到脚淹没了,到现在还没能缓过来。


    他的目光在手里那张名单上凝滞不动,更确切而言是黏在了“文侪”两个字上。丧失记忆的感觉并不好受,脑袋里空空如也,连好似挤满他头颅的海水都倒不出来。


    他正忙着在心底和和气气地问候九郎吴琛的祖宗,忽然有一念闯入了戚檐纷杂混乱的脑海——他的双胞胎弟弟如今恰停在他对面的那扇门后,他需要立刻过去将门打开。


    依照阴梦的惯例,指不定那门后站着个长着他脸的干尸……


    戚檐环视四周,确认了文侪不在才起身去开门,毕竟那般惊悚场面可不能给文侪瞅了去。


    朽烂的木门被戚檐冷不丁往外一拽,一个漂亮的小卷毛便露出来了。戚檐倚门笑着瞧,那小卷毛也睁着大眼睛站在阶下仰着脑袋瞅他。


    真是又乖又可爱。


    小卷毛无端弯了眼睛笑起来,薄唇一张,他说——


    “靠!给老子滚开,别搁这儿堵门!”


    文侪将戚檐往屋内一推,长腿一迈便跨上阶去。


    眼见文侪的气焰显然很快就要烧到了他脑袋顶上了,戚檐于是恭恭敬敬地弯腰朝屋内伸手:“大哥辛苦了,大哥快请进。”


    文侪盯着戚檐那做作姿态看了会儿,却没作出什么评价,只是问:“关于前几局的事,你也都忘了吧?”


    “好巧。”


    戚檐抿着唇笑,端出副温文尔雅的姿态来——他仔细思考过,文侪这般笃志好学之人,多半更容易爱上待人接物自带凉薄的高冷男人,所以他打算从现在开始惜字如金。


    “你的任务应该也是查杀人案吧?”文侪见戚檐敛去笑,板着脸,一副故弄玄虚模样,拳头不自禁硬了硬。


    “嗯。”


    “……你的身份是九郎吴琛,我是你的双胞胎弟弟,没错吧?”


    “当然。”


    “靠,你又在玩什么鬼把戏?!”文侪伸手拧了戚檐的耳朵,那之后戚檐才终于老实了些。


    “我只是希望你能爱我,我有什么错……哥,呃麻烦您轻点儿,疼呃呃……”


    戚檐其实并不算太痛,但卖惨还是得卖下去,他瞧着文侪的脸色,猝然趁文侪拧他耳朵的工夫,伸手搂了文侪的腰,扑到了文侪怀中去。


    “哥,你下辈子想不想做一只猫啊?就像薛一百那样每天都快快活活的?咱们不然说好了,来世你做猫,我做猫薄荷,我逗你,你就来扑我?”


    “谁和你特么的说好了?!”文侪暴起,戚檐的大腿随即遭殃,“你特么的别闹了!现在什么鬼情况还不知道呢……你身后那是啥?”


    “身后?”戚檐松开文侪的手,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了地板上立着一台机器,他走过去看清了那是一台老式放映机。


    “唰——”


    白色幕布应声垂落,又听喀嚓喀嚓几声响,有些模糊的彩色画面随即出现在幕布之上。


    戚檐拧眉瞧着画面上满身血的自己,默默无言,反倒是文侪看得愣了。二人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幕布上的人儿已张了嘴。


    【哈哈失败了呢,瞧这满身血的鬼样,啥都不让说,那就给个忠告吧——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也别挂念死人,专注于活人就好……我俩呢,有几步不当心走错了,你们当心点儿。】


    镜头里的戚檐扬起嘴角笑,在镜头即将关闭的刹那,那人还喊了声——


    【文侪我爱你。】


    白幕布又唰地收了回去,一张薄纸轻飘飘落了地。文侪走过去将那东西拿起来,看清那是一张署名“文侪”的线索纸。


    “哦还有这规则来着……”戚檐一拍脑袋,吴琛的阴梦规则又缓缓挤入脑海,“说是,每局前三日的咱俩能给现在的我们提供四条线索,其中包含了两条真线索,两条假线索。”


    他低头看去,只见纸上按顺序排列着——


    ①与父亲无关


    ②与母亲无关


    ③当事人包含邵笔头


    ④当事人包含二麻子


    “当事人啊……那就不能判断究竟是杀人凶手还是受害者了。”戚檐嘀嘀咕咕。


    文侪和戚檐瞧得入了迷,回过神来时,窗子已被人拿钉子和木板封上了。然而叫他们不寒而栗的是,这窗子是从里头封上的。


    二人无法得知外头景象,再加上那些复杂的鬼机制,文侪免不得有些发怵,只还坚持着效率至上的原则,速速扭开了木门的球状把手。


    咔擦。


    门锁开了,被他吱呀一推,便抖动着向外展开。


    门开不开都没差别,外头是白天,但天是灰的,灰调子恰巧把握在能叫人辨出此刻是早晨的程度。海风很潮,只是似乎吹得有些慢,像是叫空气中的什么稠物绊住了脚。


    那风的味道重,估摸着叫滩上那些个死鱼死虾给浸透了。也不知是因为近海,还是因着先前可能下过场雨,地上泥土显现出不同寻常的湿。


    戚檐侧身钻出去,笑说:“大哥靠后,小弟给您护驾!”


    “闪边上去!”文侪说着将他撞开,方要朝前迈出一步,一旁的树丛中忽而窜出个蓬头垢面的莽汉。


    文侪给那人吓了一跳,一后退便被戚檐抱进了怀里。


    戚檐美滋滋地蹭上文侪的背,只是那露了凶光的眼睛却紧盯住了那满身污泥的汉子。


    那邋遢打扮的男人,搔着自个儿蓬起来的乱发,笑道:“檐哥儿、侪哥儿,不过出去几年就把俺忘啦?俺是二麻子啊!小时候咱们不常一块儿闹天闹地的么!”


    见那戚檐和文侪还有些愣愣磕磕的,那二麻子啧了一声又说:“贵人忘性大啊!咱们从前书都是一块儿念的呢!”


    戚檐原先鼻尖抵着文侪脑袋闻闻嗅嗅,这会儿将头偏了偏,笑道:“哎呦,怎么会忘了你呢?今儿我俩回来探案,想拉村里人出来说说话呢……”


    听他说要探案,那二麻子面上却没半点惊,还不待戚檐说完,便说:“先去找那个住烂庙边上的邵笔头!他当年教书的时候品行就忒坏,当年他在黑板上写字儿,写什么‘衣冠禽兽’。他娘的,那说的可不就是他!”


    “他干啥好事了?你这么骂他?”


    二麻子打了个喷嚏,只随性地抓了袖子擤鼻涕:“他呀,仗着自个儿生了张小白脸儿,四处勾引村里的婶呀姨的,搞坏人家家庭!”


    “奸|夫吗?”戚檐咂摸,“莫不是咱村里男人目不识丁,为人太粗鲁?”


    “哎呦!啥奸|夫呢!就邵笔头那细身板,谁能瞧得上他?!”二麻子很不满似的将上衣下摆掀起来团在掌心,两只手一齐用力,衣上水便哗啦啦往下洒。


    文侪将他打量一遭,问:“刚淋雨了?”


    “啊、侪哥儿你糊涂哩,我多喜欢打伞的,咋会淋雨?”二麻子笑答。


    “那你怎么搞的这一身?”文侪轻抬下巴,示意他身上湿衣裳。


    “嗳!侪哥儿!你糊涂啦?!近来可是清明时节!”


    “清明时节和你身上衣裳有啥关系?”文侪一时摸不着头脑。


    “清明时节啊!”二麻子很着急似的把脚一跺,旋即说,“清明时节跳河,来世幸福哩!人们都拣的这个时间跳河!”


    “除了那邵笔头,今儿咱村里男丁都定要跑入海口捞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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