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捞出泗水河、不,德水中的九鼎后,整个泗水郡便开始下雨。春夏之交,东南沿海一带都是这样的天气,炎热潮湿伴有连绵暴雨。
始皇帝认为彭城能捞出九鼎,是为吉兆,加上雨天巡游也确实不方便,索性就在彭城留了下来。
长亭下,始皇帝在绵绵细雨中负手而立,透过冠冕看那阴沉天空中翠绿飞舞缠绕的柳丝。他忽而开口问道:“扶苏和章邯现在到哪儿了?”
因着昨夜始皇帝漏夜宣召蒙毅,今日晨起时脸色又实在不佳,宫人回话越发小心:“回陛下,前日的奏报中长公子到了邗沟,此时约莫要北上入济水了。”
九鼎捞出来后,在彭城祭祀天地和大秦历代先君后,嬴政就点了扶苏和章邯护送九鼎回咸阳。九鼎极重,水路运输是最便利的方案。
从彭城泗水出发,北入济水,再转入黄河,随后直抵关中。进入关中,便能一路畅通到达咸阳。
嬴政还想着是否要将一部分的鼎当做陪葬品封入正在修建的骊山陵墓中。
扶苏或许在政治上不能让他满意,但若只是护送九鼎,再加上一个梦境中的名将章邯,始皇帝并不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淋淋沥沥的细雨中,身着华服额间贴五色花子的宫人娉娉婷婷地端着精致的膳食穿过游廊来到了亭中。
那是赵高特地为始皇帝准备的、带有楚地特色的菜肴。
有传说为彭城始祖彭祖所创的雉羹。雉羹以野鸡、稷米煮成羹,再佐以盐、梅。汤汁醇厚浓郁,色白如乳,汤菜融合,鲜香中见酸辣,腻滑中有脆嫩。
还有一道羊方藏鱼,做法更是精细。御厨将鳜鱼填入羊肉之中,加上调料烹煮。羊肉酥烂味香,内藏鱼肉鲜嫩,鱼肉和羊肉鲜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御厨别出心裁地将始皇帝喜爱的鱼脍切片密密地贴在竹筒上,竟然摆成了龙的形状。鱼脍像是“龙”身上的鳞片一般。
赵高不愧是赵高,蒙毅和扶苏一走,就立刻抓住机会,这宴席既迎合了始皇帝的喜好,又不缺失彭城本地的特色。实在是一桌再好不过的宴席。
始皇帝却并无半点心思享用膳食。
他仍然惦记着昨夜那个荒诞诡谲到极点的梦。也是这个梦催生了他叫蒙毅即刻入宫觐见,前往西南。
他还记得,梦境的初始,是一把藏于地图中的锋利匕首,匕首上泛起的诡异蓝紫色调恍如阴沉夜幕中的天空。
压抑而又沉重。
嬴政一生中遇到的堪称致命的危机屈指可数。
年少时在邯郸为质,杀机四伏,受母亲家族庇护方才得以存活。在雍城行冠礼时,又遭母亲和其情人联手发动叛乱。他以身入局,最惊险时,险些被叛军合围。
这桩桩件件都与母亲赵姬有关。生身母亲为了情人和情人的孩子竟要逼他到如此境地,嬴政不愿再细想。许多年里,再也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和赵姬相关的人和物。
亲政之后,嬴政一路走来可堪顺遂。他相继灭掉韩国、赵国、魏国和楚国。那时,天下之间,只剩下弱小的燕国与偏安一隅的齐国。他做到了大秦历代先君都没有完成的事情,他认为自己还能做得更好。
所以,当燕国的使臣来到秦国时,嬴政想,燕国提前来服软了。
他未曾想到那是一次包藏杀机的奇谋。
他已经忘了那天大殿里站着谁,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他只记得那天命悬一线,腰间的长剑怎么也拔不出来。他的脚像是陷入泥沙之中,越是挣扎,越是难以动弹。有好几次,他甚至感觉到荆轲手中匕首破风而出,像冰锥一样贴着他的身体肌肤划过。
他看着自己张口要高喊什么,却徒劳地张合,只余一片绝望的沉默。
嬴政无比清晰地知道,他在做梦。荆轲和燕国已经为这次刺杀而付出血的代价,刺杀一事早已过去,但梦境中的自己确实处于挣扎而不能的恐惧之中。
嬴政震怒不已,即便是在梦中,既然是在梦中。
某一个瞬间,他重新获得了梦境的操纵权。他的意念促使他成为了梦的主人,他感受到无尽的力量在他手中迸发。他迎着匕首的寒芒,拔出此前卡住的长剑,向梦中早已看不清面目的人形劈出犹如海啸般的一击。
说时迟那时快,玄鸟忽而出现落在他的剑尖,张开翅膀,尾翼闪烁着火焰般的光辉,将他从刺杀中卷出,扔进下一个惊险的场景当中。
大殿和荆轲的身形化作齑粉,光影斑驳间,嬴政触摸到柔软的地毯。那是铺设在金根车内的虎皮毯。他若有所悟,抬首望向车窗外。
只见金根车车辕上雕刻的纹饰泛着冷光,阳光眩目得令人头晕。
天旋地转。
下一瞬,他听见卫尉声嘶力竭地呼喊:“有刺客——”
秦军顿时炸开了锅,一时之间,呼喊声、兵器碰撞声此起彼伏。将士们警惕地望向四周所有可能藏匿刺客的地方,很快发现端倪。
轰隆隆的巨响中,嬴政只来得急瞥见沙丘上如铁塔般的身影做抛出状,一个更纤瘦的身影做了一个手势,很快,一行人消失在沙丘之中。
巨石自沙丘顶上滚落,带着地崩山摧的气势,裹挟着一路碾碎的树木和碎石向下俯冲,犹如千万匹战马奔腾而来。
砰!
嬴政心惊肉跳,数不尽的黑甲军士将他的车架牢牢保护起来。他在人群的缝隙中去找寻被巨石砸中的地方。
原来是他车架旁的副车被自沙丘顶上滚落的巨石砸了个稀巴烂,拉车的马、车架上的马夫无一幸免。
所谓巨石也并非石块,而是锻造出来有百斤中的大铁锤。
此刻,大铁锤陷入车架之中,犹带鲜血。
嬴政头皮发麻,又在生死绝境之中过了一遭。
天子六驾,对方瞄准了他的金根车,只是没想到他不在里面,只是他的副车。
如果不是对方认错了车,现在的车夫就是他的模样。
震怒之余,嬴政又不免庆幸。
他只来得急从周围人七嘴八舌慌乱的话语和此地的地势中判断出这里是博浪沙,还未说出一定要揪出贼首除之而后快,便马上被玄鸟带入下一个场景之中。
他的心脏还在猛烈地跳动,还没从险些被铁锤击杀的劫后余生和庆幸中脱离而出,眼前的光亮忽然就暗了下来。
嬴政无法在黑暗之中通过眼睛获取信息。
他仿佛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中,周身似被浸透寒冰的淤泥层层包裹,沉重滞涩。每一寸皮肤都贴着冰冷黏腻的滑物。他鼻尖嗅到一股浓烈腥臭的气息,这味道并非祭祀庙堂时庄严冷肃的熏香,恰恰像是某种腐烂的鱼虾在烈日下曝晒后沤烂的气息。
“呸!真是腥气冲天!臭死了。”一道粗哑的声音刺破混沌,从外部传来:“真是晦气!”
“小点儿声,不要命了?”另一个人低声提醒,又道:“忍着点吧,再把两桶咸鱼倒进去,差事就结束了。”
他们掀开了什么,嬴政紧闭的眼皮感知到些许的光亮,紧接着两桶滑腻腥臭的咸鱼稀里哗啦的倒了进来。
咸鱼砸在他的身上、脸上。
啪嗒一声,什么东西又沉沉地合上了。
四周重回黑暗。
意识如暗流中涌动的碎冰,刺骨而缓慢地融合。嬴政欲动,想要张口呵斥这两个胆大狂徒。然而四肢百骸形如死物,重逾千斤,不得动弹。在无边的腥臭中他的听觉如此灵敏,棺椁开合、咸鱼入棺,甚至于二人干活时粗重的喘息都一清二楚。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惩罚。
嬴政茫然地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天下惧怕的始皇帝也逃不过一死啊。”一人唏嘘道。
“呸!死沉死沉的。”另一人言语之间充满了愤懑和厌憎:“死了还不让我们安生。你说这人啊,生前顿顿山珍海味,可有想过死后咸鱼覆尸?”
始皇帝?朕?!嬴政胸中怒焰焚心,几乎要将僵冷的身体点燃。他想呵斥他们胆大包天,眼皮和手脚却动弹不得。
一股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寒意猛地攫取住了他的意志。
他的灵魂震颤。
咸鱼覆尸。
他真的死了吗?还是以这般、这般屈辱的姿态。
他的煌煌功业、他的百代千秋、他的长生不死。终究是一场泡影,人死如灯灭。
不。
嬴政不认命!
玄鸟将他带入梦中见识自己死亡的惨状,势必是对自己有所要求。真正的忽视是不闻不问,谁会费尽心机只为编织一场幻梦?
玄鸟——你想要什么?!
嬴政在心中呼唤着玄鸟,你是神耶鬼耶?
玄鸟出现在棺椁当中,羽翼泛着斑斓的玄黑,尾羽处拖着长长的、燃烧般明红的火光。如同涅槃的凤凰。
嬴政在玄鸟出现的一瞬间就感知到自己能看见了,逼仄压抑的棺椁当中,是他此生不愿再看第二眼的情形。
数不尽的咸鱼瞪着死不瞑目的鱼眼攀附在他的身体上,浓烈的腐臭味阴魂不散地盘踞在棺椁中。
嬴政相信万事万物皆有所求,此刻的他求长生、求不死,他近乎渴求地望着祂:“玄鸟,你要什么?只要朕有,只要朕能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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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不语,具有人性的眼睛饱含悲悯。祂看着嬴政身上的咸鱼,不像是看死物,而像是看一个个活人。
嬴政毛骨悚然。
玄鸟展开翅膀,飞向西南更远的天际。
嬴政心中有某种明悟,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梦到玄鸟了。他焦急地想要挣开束缚,抓住飞离的玄鸟,却徒劳被身体束缚。
“玄鸟——”
随着玄鸟的离去,梦境开始坍塌。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炸开,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行宫。
嬴政猛然自床榻上弹坐而起,冷汗满面,瞬间浸湿了寝衣,黏腻地贴在背上,龙涎香的味道在寝殿中弥漫。
嬴政剧烈地喘息,胸腔口鼻似乎还残留着腥臭腐烂的咸鱼味,眼前金碧辉煌的殿堂在惊悸的目光中剧烈晃动、扭曲。那些繁复的纹样,精致的金柱,仿佛下一瞬就要崩塌,重新将他拉入棺椁之中。
值守的近侍惊闻异动,连滚带爬地扑在地上,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陛下,可是魇着了?可要叫夏太医?”
嬴政不住地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掌,回忆起飞向西南的玄鸟,他闭了闭眼睛,再一睁眼,已是大秦说一不二的威严帝王:“宣蒙毅觐见。”
声音一出口,嬴政才意识到是那么的低哑。
近侍没有片刻迟疑,即便此时已经是子时,蒙毅可能早已睡下,宫门早已落锁。普天之下,谁能违逆始皇帝的意志?
在蒙毅来之前,嬴政一直在思索。玄鸟让他看见的东西是为何意。
经过前几次梦境的验证,玄鸟在他心中已经等同于神明,祂既然给他看到遇刺和死亡时的场景,也一定预示着他什么。
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才会让他的臣子、儿子们给他的尸身裹附咸鱼。
扶苏绝无可能这样做,嬴政虽然不喜他的性格温厚,却也深知扶苏的孝。他断然做不出此等侮辱父皇尸身的事情。
那只能说明他死得很突然,身边信重的人都被调离了,皇位的更迭也出现了大问题。
嬴政忽然想到了章邯。在之前的梦中,烽火不息,章邯挽救咸阳于水火之中。必定是继位者才能低下,控制不住天下大势,朝中能臣武将没有出头之日。
于是,天下大乱。
最后玄鸟看他身上的咸鱼又是什么意思呢?往日都是别人来揣度他的心思,如今他也猜测上玄鸟的意图了。
“陛下?陛下?”
赵高轻声唤着兀自出神的始皇帝,并不敢催促,只是温言道:“陛下圣明烛照,您的身上担着大秦万里山河和万万黎庶,臣斗胆求陛下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嬴政自梦境的思索中回神,忽然瞧着席面上的山珍海味和鱼脍,思及昨夜梦中那二人大逆不道的言语和腐臭的咸鱼味道。
【生前顿顿山珍海味,可有想过死后咸鱼覆尸?】
往日颇为喜爱的鲜美鱼肉中仿佛也蕴藏着无尽的腥臭。嬴政轻轻蹙眉:“往后不必再上鱼肉。”
赵高心下暗道不好,始皇帝最爱的鱼肉也要失宠了吗?究竟是何事使得始皇帝连喜好也变了?
始皇帝瞥见那道雉羹,忽然道:“也不知蒙卿是否用了饭食?往日他最爱吃这些羹汤。”
赵高面上扭曲了一瞬,属实是没想到蒙毅在嬴政心里的地位如此之高,这才半日,就在惦记着他。他还不知道嬴政为什么派蒙毅出去呢。
赵高咬了咬牙,声音并无异样:“上卿大人能为陛下办事,自是他的福气,自然是尽心竭力,也许还在路上。”
赵高做了个手势,宫人们将席面上含有鱼肉的菜肴都撤了下去。
嬴政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停下了箸。
赵高见始皇帝面色不佳,心情不虞。虽然此前举荐徐福翻了车,但他仍旧咬了咬牙,决定再赌一把:“陛下,臣搜罗了一方士,据说这方士一手登仙术出神入化,比之徐福更加厉害。他年方七十,须发却仍是黑的。皮肤光泽红润,牙齿也是完好。他还能用丹砂炼出金丹。
“臣已经事先服过那方士给的药,臣只觉得精力充沛,也许当真有仙缘。那方士虽然将仙方给了臣,但若非是他亲手调配的,效果只会大打折扣。”
嬴政淡淡抬眼。
赵高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很快他又镇定下来。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人在低落时会向外寻找欢愉和刺激,始皇帝也不例外。更何况,只要始皇帝还要继续追求长生,他就不会拒绝可能有登仙之能的人。
果不其然,嬴政并未斥责,而是道:“带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