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朝忽悠人的日子》
1. 巫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嬴政一统六国的第二年,这一年他40岁。
他率领百官,从咸阳出发,一路向东。即为巡视,也为威慑、安抚六国臣民,宣扬大秦的功德、稳定统治。这一路途径峄山,又至泰山进行封禅。
泰山封禅,闹得并不是很愉快。秦始皇自忖要给齐鲁儒生一个进入大秦体系的机会,也为了宣扬大秦威严,要效仿前人登临泰山,进行封禅。封禅,是上古帝王受命于天的仪式。秦始皇作为开天辟地的第一个皇帝,来到齐鲁大地当然也要封禅。
但封禅的仪式早已失传,齐鲁儒生又各自争辩,他们又拿不出一个令秦始皇满意的答案。秦始皇遂自创了一个仪式祭祀天地,封禅途中,又遇风雨。齐鲁儒生讥讽秦始皇“德不配天”,嬴政不悦,自然驱逐这些儒生。*
封禅后,嬴政号令文武百官加强了东方郡县的管理。
那些儒生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已经不重要了,秦始皇威慑六国余孽和宣扬大秦国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近日来到琅琊,也许是从未见过大海的波澜壮阔与幽深险阻,也许是怀揣着某种隐秘的、向往神明的心思,他在琅琊停留了。
嬴政已经四十岁了,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体力、精力的流失。他习惯性地想要掌握一切,却不像年轻时那般年富力强。他开始力不从心了。
他的阿父不到四十就死了,他的大父五十四岁死了。他的曾大父昭襄王虽然长寿,可天命谁又能知晓呢?
即便是坐拥天下的皇帝,在面对死亡的威胁时也同普天之下的每一个寻常百姓一样畏惧。越是拥有权势的人,面对死亡越是畏惧。
秦始皇如此,此后许许多多的君主也不能免俗。
嬴政想要长生的心思并不掩盖,也无需掩盖。自古以来,手握权力富贵的人谁不想长生?燕昭王、齐宣王、齐威王,不都追求长生和神仙方士吗?去年,他就已经开始接触神仙方术的思想。
他手中握有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无数人会为了他的青睐、为了他能赋予的权力而前赴后继。他才在琅琊停留没有多久,手下人投其所好献上了一位名为徐福的方士。
嬴政有点兴趣,听说那徐福似有仙缘,在茫茫大海中驾一小舟也能返航。他还自称自己见到了海上的神仙,海上天边那如梦似幻的蜃楼便是乘入海上仙山的工具。他在海上往返多次,若不是神明垂怜,又怎么会得知海中有三座神山,甚至连神山的名字都牢牢记住。
始皇在海边居住几日,也曾乘船在无尽的大海上航行,尽管并没有多远,他也被大海的浩瀚和广阔所震撼。尤其是夜晚的海洋,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下恐惧滋生。徐福在海中来去自如,还不算是有仙缘吗?
听闻此人研究阴阳五行,还擅长医术,不知同夏无且谁更胜一筹。
出行在外,嬴政当然让医者同行。
嬴政近来想在琅琊建个琅琊台观望大海,又觉得琅琊是个风水宝地,他着丞相王绾协同治粟内史调三万户徙琅琊。这些迁来的黔首,将免除赋税十二年。琅琊东南有一山名郎山,琅琊台就预备修在那儿。*
想到此处,嬴政内心昂然,畅想琅琊台建好后自己日夜观海,手下却诚实地批阅奏折,他在竹简上挥墨写下一道道政令,心下感慨一番毛笔的好用,不愧是他的心腹大臣蒙恬献上的好物。
他一日要批阅一百二十斤的竹简,此次东巡也不例外。出巡在外,他也要掌握天下的大小事,所谓“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正是如此。
赵高悄无声息地上前,更换掉始皇手中的竹简,将批阅完的竹简放到铁权称重。他盯着上面的数字,毕恭毕敬地道:“陛下,今日您已批阅一石奏章公文,可否要歇息?”
烛火噼啪作响,有宫女上前,拿起烛剪,拨弄油灯中的烛芯,让灯火越发明亮。宫女悄无声息退下,低头顿首站在墙边,犹如一道影子,察言观色,随时等待上位者的吩咐。
嬴政快速地阅览一遍文书上的内容,心中有了成算,下笔就更快。听见赵高的问话,他无可无不可。
赵高侍候始皇多年,体察上意是他在众多竞争者中杀出青云路的秘诀之一。他向后使了个眼色,立时就有宫人上前,侍女跪坐下给嬴政按肩捶腿缓解疲劳,其余人等安静又有秩序地撤下奏折文书案台。
赵高见始皇眉目舒展,上前说道:“陛下,今日下边儿献上一条大鱼,滋味鲜美。膳房将其做成了鱼脍,陛下您看?”
嬴政闭目养神,感觉肩颈处的酸涩滞胀被一点点疏通。嬴政想,年轻时他批阅公文不会耗到夜深,身体也很少酸痛。
思及此,嬴政心中不悦,嗯了一声。
赵高躬身行礼:“唯。”
下一瞬,一群宫人井然有序地鱼贯而入,不多时,始皇面前已经摆放好了一桌美食。
金灿灿的青铜器皿盛放着片得极薄的鱼片,一旁的小鼎内烤肉散发着香味。梳仙髻,贴五色花子的侍女掀开冰鉴的盖子,里边是时令的水果和浆饮。
眼见始皇不自觉多用了些鱼脍,赵高心下安定。自泰山封禅后,始皇帝心情不大愉悦,饭食也用得较少。来到琅琊直面大海的波澜壮阔后心中烦闷渐少。
如今秦并六国不过两年,天下尚未归心,陛下一路东巡,除了震慑之外,未尝没有检阅当地官员是否能担大任,是否推行了秦制的心思。一路上虽有些小波折,但总体来说,嬴政对治下臣子的能力还算满意。
膳食用毕,赵高毕恭毕敬地捧着一个锦盒,赵高将其掀开,一枚红色朱砂金丹静静躺在盒中。
始皇掀起眼皮淡淡地瞧了一眼。
赵高心领神会,立刻着人给始皇送水服用金丹。
金丹下肚,始皇闭目体味金丹的效用。一股灼热自丹田升起,嬴政只觉疲惫顿消,他的精力、他的智慧仿若又回到了最鼎盛的时候。
嬴政倏地睁开眼,那是一双威严的、闪烁着精光的眼睛,仿若能看穿世间一切虚妄,在一片乱麻中揪出最致命的一点,然后——斩草除根。
赵高永远被这样的始皇帝折服、震慑。
是夜,星光漫天。
一颗流星落入秦始皇梦中,化为玄鸟,眺望西南。
-
林凤至睁开了眼。
林凤至闭上了眼。
她捂着胸口在心里呐喊,这是什么啊?为什么会有披头散发满脸彩纹的人围着她跳舞啊?好怪,再看一眼!
火把的光源随着舞蹈移动,这回林凤至看清楚了。对方脑袋上插着色泽鲜丽的羽毛,衣服宽大飘飘欲仙,嘴里嘀咕着她听不懂的话语。
像是在做什么神圣的祝祷。
林凤至忽然和其中一人对上视线,那人惊喜上前,头上色泽艳丽的尾羽随着她的动作震颤,她抓着林凤至的手,温热的体温伴随着稍显黏糊的触感传过来:“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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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醒了!”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惊讶又不乏喜悦地注视着林凤至。
人群之中忽然爆发出欢呼。
“巫!我们有巫了!”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林凤至呆愣茫然地被女人握着手,她稀里糊涂的被这些人欢欣雀跃地围起来。他们手拉着手,唱着她听不懂的、具有神韵的歌谣。她感觉到他们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激动。
明明是语调语音与她认知中任何一种语言都不相符的话,为什么她能听懂?
林凤至闭上眼睛,急切而慌乱地想要醒来。她觉得自己还在梦中。直到她摸到身旁和她并排躺着的身体,炽热灼人的温度。
无尽的记忆伴随着歌谣涌入她的脑海。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她”是青草山柯络人,自小被选中修习巫术,学习祝祷词、祭神舞,为大家祈求平安、占卜吉凶。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她”一直都不是正式的巫,因为“她”还没有到达通过测试的年龄。现在“她”依旧没有达到年纪,但近来发生了一件事,大家都认为是柯珞人没有了巫觋,神明才会降罪于他们。大家太急了,急切地等不到那一天。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驼兮冲天。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她”只得听从,踏入尚且冰冷的河水中,濯净自己的身体,在月亮升到最高时才出来。换上最隆重的衣服,涂粉施朱,和其他候选人一起,在神庙前接受众人跪拜。
所有人都将希望放在两个少年人身上。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经历冷水、跪拜、夜晚等种种,活下来的那个就是真正的被神明选中的巫。这就是选拔巫的制度。
那她呢,林凤至额角爬上了冷汗,心如擂鼓,剧烈地喘息,似乎无法呼吸。她意识到了某种她不愿接受的结果。
她自己不过是出门旅游,在秦始皇兵马俑景区的入口凝望秦始皇高大的雕塑出神,不留神被拥挤的游客们挤得摔了一跤。
随后,她晕倒了。
再一睁眼,已经换了一具身体,被围着祝祷。
林凤至双手交握,此时此刻无比虔诚,诸天神佛,她要回去。
快快显灵!
耳边的歌谣越来越低,整齐划一的脚步也渐渐停下,有人推搡着上前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温热真实的触感让林凤至一颤,她听见那人嘀咕道:“没看错吧?巫是醒了的吧?安,快来看看。”
林凤至感觉到有人掀开了她的眼皮,她内心惶然地与人对视。她接受了原主的记忆,虽然对方脸上画着彩绘,林凤至还是认出来了。
安。
柯珞人里活得最久的人,她今年六十多岁,见证了这片土地的变迁,也养育了原主。
安的手粗糙温暖,她浑浊的眼睛倒映着林凤至和跃动的火焰:“好孩子,你战胜了疾病、寒冷和黑夜,你是巫了。”
林凤至忽而泪流,不是她想流泪。
是原主的情绪。
她终于得到了认可,从出生就在为成为巫而努力,却倒在黎明前。
2. 黄金
风起了,火光忽明忽暗。
林凤至喉头哽咽:“大母......”
他们称呼奶奶为大母,林凤至循着记忆,也这样叫了安。林凤至借着这股情绪,也将自己的惶惶不安趁此发泄。
安抱住了她,林凤至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她的理智占据了高地,温情时刻她在分析。显而易见,如果不能回去,巫的身份会给她带来极大的便利。日后她的行为性情如果和原主不一致,也可以推说给所谓神明。
林凤至忽然想起方才触手的滚烫热度,她在安怀中往一旁瞧去。搭起来祭祀神明的小台子上铺满蓍草,除了她还躺着一个少年。他似乎已经烧得意识不清,满脸通红,嘴唇起皮皲裂,声音低弱地呢喃着。
林凤至这才想起来,这场祭祀不止她一个人。
在女曰巫,在男曰觋。柯珞人只凑齐了一男一女,实在是在此之前已经消耗了好几个正当年纪的少男少女。
她频频看向少年,周围人却只用激动狂热近乎膜拜神明的眼神看着她,对那昏迷高热的少年无动于衷,林凤至只觉齿冷。
两个半大的少年能不倒下吗?如果不是她穿过来,这场祭祀不会有人生还。
是祭祀,也是生殉。
这是早春三四月的天气,河水中依旧冰冷,更遑论他们为了所谓的洁净,在水中浸泡到月上中天。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到山中祠前跪拜祈祷。
再如何康健的人这一套下来都得生病,更遑论两个半大少年。
林凤至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死在自己面前,她抓住安的手说:“大母,救救他。”
她在原主的记忆中了解到,考验时无法撑过的人只会任其自生自灭,不会予以施救。之前那几波人也是任其自生自灭。
安挣开她的手,眼神依旧是柔和的:“不是我不救他,是神明要他。神明要的人,没有人能阻止。”
林凤至心里被怒火填满,生在红旗下受科学教诲长大的她没办法去理解因为莫须有的神明而去放任一个生命的流逝。她握紧拳头,林凤至没有去怪安,也没有去怪周围的任何人。她知道愤怒无济于事。
她眨眨眼,计上心头,她模范记忆中原主乖顺的样子,又假作忧虑:“大母,神明大人说喜欢我,要把祁给我做副手。如若他死了,神明责怪可怎么是好?”
安浑浊的眼睛盯着她:“当真?”
都已经撒谎到这个地步了,信奉唯物主义的林凤至眼也不眨地继续说道:“当然,大母见过神吗?我见到了,若不是神明垂怜,我又怎么会成功通过神明的考验呢。”
安仍有犹豫,她六十多年的生涯里历经上百次祭祀,没有哪次选拔巫觋像这次。神明选出的巫要留下还没熬过的侍选。可是,安也害怕被神明降罪。本来他们柯珞人现在的境况就不太妙,若是......
持着火把的男人围了上来,他说:“安,既然巫说神明也要祁留下来,我们还是快把祁带回去吧。”
安应该很有威信,她没开口思忖时,只有男人上前说和。
林凤至在原主的记忆中得到原因,男人是少年的哥哥。
林凤至决定再加一把火,她说:“神明大人也告诉了我,如何驱散近来困扰我们柯络人的疫病。”
闻言,不只是安振奋起来,周围所有人都难掩喜色。
当即,安下定决心道:“把祁带上,我们回去。”
“等等。”林凤至叫停了准备动身返回的人,她眼睛尖,发现了几味能治风寒发热的药材,她指使人将其采摘了才肯走。
根据原主的记忆,现在的人治疗病症比较依赖草药和巫术,甚至巫术在他们心中的作用要大于草药。林凤至推测现在医疗水平并不高,也不对族里存的草药有太多期待。
持着火把的人向前开路,林凤至站起来时还有些踉跄。没有火把照明,她发现自己的眼睛视物能力降低了很多。
想必原主有夜盲症。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柯珞人中就有很多人夜晚不能视物。
她借着光看向被采摘好的几味药,荆芥、山银花、紫苏叶、竹叶芯,白芷和生姜依稀记得在族里还留存得有。有这几味药,再佐以精心的照料,想必少年能活下来。
冷月如霜,林凤至回望方才祭祀的地方,树木环绕,竹林成群。在山林间显得威仪的木石建筑冷冷地注视着世界,神像藏在建筑深处。
林凤至想,在蒙昧的、民智未开的土地上,人民去信仰和崇拜拥有惊天膂力的山河湖海之类的鬼神,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自然的力量有时候是庞大且无解的。但如果因此而残害自己的同胞,那就是错。
如果她终究无法返回,那她要做的,不仅仅是推倒淫祀无用之神、把伪神庙宇砸个稀巴烂,还要告诉他们,人定胜天。
哪怕只是留下一个火种。
-
天光大亮,林凤至打量着眼前较为简陋的干栏式建筑若有所思。干栏式建筑适合多雨潮湿的环境,上层住人,下层储物或者防潮避兽。和后世的建筑相比缺失了很多美感,更注重实用性。
这也是难免的,人如果在温饱线上挣扎,是很难关注其他事情的。
林凤至掀开草帘跨进去,祁的兄长勇照料了祁一晚上,精神头不错,对林凤至也是越发恭敬。
昨晚还高热不止的少年如今脸色已经缓了下来,见林凤至来了,连忙起身:“青,不,巫,多谢你教我大兄救我一命。从今以后,祁的命就是巫的。”
青,是原主的名字。她成为巫之后,族里的人就不能叫她的名字,不然是为不敬。
对此,林凤至深觉无语。
什么封建残余。林凤至心中吐槽,却也没有贸然反对。
她觉得既来之则安之,如果不是涉及原则性问题,她对柯珞人的规矩都不反对。
昨晚林凤至详细地向勇讲述如何照料祁。祁和她一样,是在水中浸泡太久失温,发高热可能是感染。林凤至让勇用麻布包裹烧热的石块放到少年胸口回温,又让他用生姜、竹叶芯等草药处理煎服,随后时时关注他的体温,注意帮他物理降温。
如今高热退去,也算是熬过来了。
“你不必谢我,谢你的兄长吧,是他一夜未眠照看你。”林凤至按下他的肩膀,让他不必起身。她嗅到室内燃烧的艾草味,心道也好,防止进一步感染。
勇昨晚还想请求林凤至这个新上任的巫为祁做一次巫术祝祷,在他心目中,林凤至已经是巫了,那就是神明在人间的使者,使者想要的副手想必神明也不会轻易收了去。没想到林凤至让他做的竟然像郡中的医者一样。
勇不敢有异议,一一照做。天明时他摸到弟弟降温的额头,对林凤至的佩服之情更添一分。
“你这几日一日喝三次药,不要劳神多思。”林凤至还想提议让他多吃肉,目光忽然落到祁脖颈上佩戴有金色饰品,是一块方形的、拇指肚大的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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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做工粗糙了些,但色泽黄灿灿的。
林凤至心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好像是黄金啊?她再一转头,瞥见勇的身上也有金色的饰品。
祁以为林凤至喜欢,自己摘下黄金递给她:“巫,你喜欢的话送给你。”
林凤至猝不及防被塞了一个尚带体温的金饰,捏了捏,硬硬的。做工确实粗糙,含有些许未清除的杂质,仿佛只套了个模具就取了出来。
是真的黄金。
她心中仍有疑惑。
勇以为她还想要,也匆匆摘下自己的黄金给她。
“我不要。”林凤至将东西递还给他们,面带探寻:“这是黄金吧?怎么好倒是寻常物件?似乎咱们族中好多人家都有。”
林凤至也从记忆中回过味来,原主醉心于巫术的修炼,并不太在乎外物。昨晚林凤至可瞧好了,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金银。
祁和勇对视一眼,不知在眼神交流什么。
最终,勇下定了决心,说道:“你既然是我们柯珞人的巫,族中所有事你早晚都得知道。本想着安跟你说,现在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柯珞人居住的地方,山地丘陵偏多。而在山林当中,有一条河流,流出的水中带有闪闪发光的金色沙砾。按理来说,发现疑似金矿应该要上报给官府。可人都有趋利之心,柯珞人发现的流金河又在腹地,寻常人等根本难以觉察。尤其是这金砂是在某次祭祀后发现的,柯珞人越发觉得金砂就是神明对他们的奖赏。
于是柯珞人就选了一些能干嘴严的去淘金,河中的砂金倒是十分可观,也不知开采冶炼了多久,柯珞人手中个个都有些金银傍身。
林凤至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她觉得粗糙且有杂质。黄金是真黄金,但柯珞人清除砂金杂质的手段和工具太少,所以才呈现出现在的模样。
“族中知晓此事的人也不多,瞒报金矿是大罪。平日我们也不敢带着黄金去县里,只敢用来换取衣食。”勇说道:“我们都以为,河中的金是神明赐予我们的宝藏。没曾想,参与淘金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
连起来了。
林凤至心想,这也是为什么柯珞人那么急切地需要一个巫的原因。原身不知道这件事也正常,她一心与神明共鸣,早日成为柯珞人的巫,安平日也很少打扰她。
“他们是怎么了?”
“他们、他们......”勇的眼前浮现出那些似乎被神明厌弃的族人,不忍且畏惧:“起先,他们只是发热,随后身上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疹子。好多人都在咳嗽,喊着胸痛、腹痛,慢慢的开始呕血,然后......然后就活不成了!”
林凤至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但她最先想到的是原主,青。一个未成年的少女,因为族中的大事去牺牲自己参与巫的试炼。还有此前因祭祀死去的人。
她想,这听起来像是某种传染病。
这个小姑娘的牺牲,唉。
当下,林凤至就决定去看看。勇十分激动,叮嘱祁好好休养,旋即一边带路一边给林凤至讲当下的状况:“安提议将发病的人全部挪到青草山阴处的山洞,那儿离我们不远不近。安也勒令所有人,除了送饭送药不能和他们接触。”
看来安真的很有智慧,知道将人隔离。
“因为目前只知道患病的都是淘金的,所以近些日子也没人敢去那边了。”
“巫,你救了祁,也救救其他人吧。祈求神明,饶恕我们。”
3. 玄鸟
旭日东升之时,蔚蓝色的大海铺上一层流动的金黄色,明橙色的光铺满整个天际,也照亮了去觐见秦始皇官员前行的路。
为首的太史令胡毋敬若无其事地悄悄观察,左边那个是博士,后边那个穿的不是官服,衣袍宽大,仙风道骨,恍然是位方仙道的方士。
太史令收回视线,暗忖陛下找他何事。琅玡台的选址完成了呀,祭海也做过了。难道是要再议封禅之事?可此事该惩戒的人已经惩戒,陛下也不是那般翻旧账的君王。
太史令头脑风暴得不出所以然时,只听一道清亮的青年声唤他:“太史令,陛下有请。”
太史令抬眼一望,是个身形高大的青年。大秦尚黑,官员的服饰也以黑色深衣为主,同样的官服穿在青年身上显得格外挺拔俊朗。
朝堂之上少有如此年轻俊朗之人,太史令一下就认了出来。
是蒙毅。
蒙家次子。
太史令随着蒙毅进入殿内,一边感慨蒙家真是备受圣恩。长子蒙恬从戎,现下作一将军戍守北方,抵御匈奴。
次子随侍始皇帝左右,恩遇有加,肉眼可见的前途一片光明。
觐见陛下时,陛下也没有让蒙毅回避。
“昨夜,朕做了一个梦。”始皇帝负手而立,遥望海天一色。
太史令神情一肃,心中想的是,陛下的心情听起来约摸是不错的。
“朕梦见,玄鸟入梦。作何解?”
太史令为官十数载,见证了大秦的蜕变,也见证了嬴政从王称帝。他深知眼前的帝王敢为天下人所不敢为,十分霸道果敢。他的胸襟和气度也是历代秦君中的佼佼者,太史令也并不忧心会因言获罪。
回忆起昨夜的星象,太史令斟酌道:“陛下,昨夜臣夜观星象,发现心宿亮度异常,彗星过柳宿。与陛下梦中玄鸟相应,应为吉兆。”
“......大秦水德尚黑。臣以为,水胜火,是秦代周火之征,玄鸟入陛下梦中,乃是受陛下恩威所感。”
始皇帝不置可否,听罢太史令对玄鸟入梦的解读,他又问了几句太史令的公务。
蒙毅已经将后面候着的博士请了进来,并将奏对结束的太史令带了出去。蒙毅抬首,注意到始皇帝的表情带着些许惊讶,还有兴奋?
蒙毅疑心自己看错了,正欲再细看一眼,始皇帝忽而回首。始皇帝的视线犹如鹰隼般锐利,蒙毅垂首,听见始皇帝再次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博士从字形开始拆解:“陛下,《商颂》有言: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字,对应天幽无形,鸟字形似帝使负诏。玄鸟入陛下梦中,正是对应水德之兆,陛下当强化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陛下是圣王,臣等才在琅琊石刻中写下‘禽兽繁殖,群生啖噬’之语,玄鸟就入陛下梦中,不正是‘德兼鸟兽’吗?”
听到此处,蒙毅面上不显,心中却是笑了。
看来是位法家博士。
儒家的博士们因分封制与陛下理念难调,个个吹胡子瞪眼。法家倒是圆滑许多。
似那李斯一般。
始皇帝没有对博士的解字发表意见,倒是关注起了另一件事:“石刻的内容已经商定好了?”
“陛下,尚未完成。还有些内容有待商榷。”
“嗯,刻文仍由李斯来写。”
大秦一统六国文字时,升任丞相的李斯整理并规范了秦国原有的文字,创造性地简化字形、同一结构,并书就《仓颉篇》,为大秦统一文字立下汗马功劳。
虽然中车府令赵高和太史令胡毋敬也分别为小篆作了《爰历篇》和《博学篇》,但在书法一道,李斯才是大秦官方的最高水平。
此前两次纪功石刻,如《泰山石刻》、《峄山石刻》都是李斯书就,而今将成的《琅琊石刻》也由他来。
始皇帝看了蒙毅一眼,蒙毅心知始皇帝不想再听下去,示意博士退下。
始皇帝眺望远处冉冉升起的橙红朝阳,忽而开口问道:“蒙卿,以为吉兆?”
“是。臣以为吉兆。”蒙毅侍从始皇帝身侧多年,对始皇帝的决议一贯是崇拜和服从。他与兄长蒙恬定位不同,读了许多诸子百家的书,对始皇帝的梦也有自己的见解:“鸟类入梦,是吉使。也说不定在远方有客人等着陛下。”
一连三人都说自己昨夜梦中玄鸟是为吉兆,始皇帝面上不显,心中却是高兴的。他面露思索,沉吟道:“朕的梦中,可不只是玄鸟入梦。”
蒙毅也猜不透此时此刻始皇帝的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他只是恭顺地等着始皇帝自沉思中回神。
“也罢,将那方仙道的方士带上来。有些事,须得朕亲自验证。”
“唯。”
蒙毅对神仙方术、长生不老药、方士都有些不喜。他认为,自家陛下英明神武,都是这些人舌灿莲花蒙蔽了陛下,才让陛下对其听之任之。
蒙毅向来以刚正不阿、执法严明著称,赵高曾犯下重罪落到蒙毅手中,蒙毅依法判决赵高死刑。但始皇帝赏识赵高的才敢,特此赦免了赵高。
虽然活了下来,赵高也因此同蒙毅结下了仇怨。蒙毅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是他秉公执法,是他职责所在。赵高因为陛下活了下来,就更该为陛下脑干涂地。他们为陛下、为大秦而奋斗,些许仇怨算什么。
所以,刚正的蒙上卿对同朝为官的赵高尚且有个好脸,对近乎坑蒙拐骗的方士不假辞色。
即便对方看上去松形鹤骨、不似凡夫俗子。
蒙毅老神在在,面无表情地听着自称徐福的方士开始游说始皇帝。他心想,等陛下将这方士弃之如敝履,他绝对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昔日穆王驭八骏求瑶池,所得非唯寿,乃西王母授神书《山岳真形图》,此乃驭龙之术也。草民终日在海中寻求神仙踪迹,越过重重蜃楼之景,得见海中三神山,在神山之中,草民有幸得览神书。而在神山之中,有不死之药,食之即可千秋万代......”
徐福献上一枚巨型珍珠。只道是在蓬莱、方丈、瀛洲等三神山中受神仙赐下的宝物,他自言在神山中待了一月有余,得此珍珠才返回。
如今献给陛下。
始皇帝很感兴趣,又问了徐福几个三神山中的问题,徐福对答如流,始皇帝眼中异彩连连。
蒙毅自诩家世上乘,见过奇珍异宝无数,又在始皇帝身边多年,眼界早已被拔高。却也没见过如此大小的珍珠,更遑论珍珠上还有朱砂般的红晕。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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毅只得感慨,此人准备充分。
忆及昨夜的梦,嬴政强压下心中振奋之情,隔着冕旒看向伏地的徐福,充满兴味:“哦?那朕如何才能得到不死药?”
徐福心道稳了,面上却半分也不显露出来,依旧是高人模样:“心不诚,不足以让蓬莱、方丈、瀛洲等三神山的神仙赐下长生不老药。”
始皇帝追问:“该当如何?”
徐福抬起头,晨光中的帝王身影被拉长,随着他的动作,帝王的影子覆到徐福的手上。人都有弱点,始皇帝的弱点就是想要求得长生。徐福忽而将手拢入袖中,握紧拳头克制住颤抖的冲动,他微不可察地深呼一口气。
功名利禄、泼天富贵端看他能否打动始皇帝,徐福再一张口,说出了那句被他私下练习过无数次的话:“陛下,请予草民童男童女各一千五百人,楼船三艘,以及三年的粮食、衣物、药品和耕具,草民愿再次涉险,前往三神山,为陛下求取不死药!”
至于为什么要三年,在与始皇帝的对答中,徐福已经隐晦地表达了神山难寻。纵然他去过一次,可海上情况难测,蜃楼重重,他也无法确保一次就能寻到神山。
蒙毅皱着眉头,碍于陛下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出言反驳。他只是想,此人真是狮子大开口啊。他紧盯着始皇帝,不论始皇帝同意与否,他都会忠诚地执行始皇帝的命令。
蒙毅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劲,始皇帝的神色是很兴奋,但不是有渠道寻到长生不死药的兴奋。
始皇帝听完了依旧没有作声,神情十分耐人寻味。他定定地注视着徐福,将原本觉得十拿九稳的徐福看得十分不自在,甚至想自己是不是露馅了。
徐福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下求饶。
就在此时,始皇帝忽然大笑。
整座宫殿中无人敢问始皇帝缘由,宫殿内外回荡着始皇帝开怀的笑声。宫殿之内仿佛只有始皇帝一个活人,其余人即便内心翻涌不息,也静默得宛如雕塑一般。
始皇帝此时此刻只觉得天佑大秦!天命在他!
饶是嬴政是个深沉持重之人,也不由得被喜悦和兴奋淹没。
因为今天发生的一切,包括他和太史令、博士、徐福的对话,昨夜早已随着玄鸟进入他的梦中!
他梦到的不单是玄鸟,还有第二日会发生的事情。
始皇帝本以为只是一场简单的梦,不曾想上天如此厚爱他。想到此处,始皇帝振奋得来回踱步。他想,这是应该的,是对他一统六国的奖赏。
他看向徐福,徐福此人望之似有仙缘。况且徐福与自己的对话和梦中说辞别无二致。
莫不是上天要借徐福之手送他不死药?
始皇帝估量着,脸上带着一股奇异的色彩,他的语气中难掩振奋和激动:“蒙毅,此事交由你全权操办,务必尽快满足徐仙师提出的条件。”
在所有人都尚在怔愣时,蒙毅中虽然有无数个疑问和猜测,但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应始皇帝:“唯。”
他瞥向殿中冷汗直流强自镇定的徐福,再望向始皇帝。蒙毅的眼中也渐渐燃起了不一样的色彩,上一次见到如此振奋的陛下,还是一统六国之时。
他效忠的帝王,又要恢复到最巅峰的时刻了吗?
4. 钉螺
山洞的洞口较为隐蔽,如果无人带路,很难找到地方。
林凤至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原本有七八个人躺在山洞外的空地上晒太阳,眼见勇带着林凤至过来,他们下意识上前,又很快撤回到山洞之中,还用篱笆将山洞挡了挡。
林凤至在来的路上一直在思考,发热、起疹、咳嗽、胸痛、呕血等症状聚集在一身到底是什么病。虽然勇言之凿凿说是神明的惩罚,林凤至不信。
首先,这个病并不是人传人,不然几个月内柯珞人中不可能只有他们被感染;其次它目前只在特定的人群——也就是去淘金的人中传播。
而刚刚晒太阳的七八个人,林凤至观他们神色,面色晦暗而萎黄,应该是肝脏方面出了问题。几个人不论高矮胖瘦,都有一个显著的特征,那就是肚子比较大。林凤至猜测可能是腹水导致腹部膨胀。
至于更进一步的推测,林凤至需要再仔细看看这些人的症状。
她转头对前方不知如何是好地勇说道:“让他们再出来一下,我看看他们到底怎么样了。有病得很严重的,也一并抬出来让我瞧瞧。”
勇期期艾艾,颇为小心翼翼地问:“巫,是有办法了吗?”
林凤至觑到他眼底不容忽视的期待,不置可否。她也不敢给人希望,虽然只在这个地方待了一个晚上,再加上原主青的记忆,林凤至已经大致了解到这个时代所具备的医疗水平。就算她知道了是什么病,恐怕也很难根治。
勇像是没有得到主人回应的小狗,垂着尾巴远远地去山洞外传话,他严格地遵守着安设下的规定,没敢靠太近。
洞穴里陆陆续续有人走了出来,林凤至推开想拦着她接近病人的勇。
患病的人神情瑟缩,在林凤至靠近时甚至于下意识后退。林凤至注意到,许多人脸上黄中带黑,皮肤干燥,有一小部分人还出现了蜘蛛痣。总体来说,这些人与原主记忆中的模样想必,或多或少都消瘦了。
勇喊道:“她是我们柯珞人新晋的巫。”
林凤至忽然感觉到,他们注视她的眼神不一样了。
狂热、激动、充满信心。她什么都还没做,他们眼神中就有了希望。
也许她低估了蒙昧时代神明信仰对人的影响了。林凤至似有所悟。
有人抬着一个无法行走的病人走出了山洞,那人脸色灰败,肚子膨胀如鼔。他的神智已然不清,喃喃低语着什么。
他快死了,林凤至有些不忍再看。
她心中有了些猜测,没再继续待在山洞外沐浴他们近乎祈求的目光。在医疗不发达的时代,很多病是没有行之有效的办法的。林凤至猜测的任何一种病症,以她目前了解到的医疗手段,都无法根治。
所以林凤至不忍,她不忍心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
离开前,她根据目前观察到的症状,想了想一些能对症的药,延胡索、艾草、大黄……她又怕这些药材现在不叫这个名字,她将其按下,记在心里,只待更进一步的探查。
林凤至让勇继续带路,去了淘金的河流。
淘金的河在柯珞人的腹地,光是走过去林凤至估计就花了一个小时。更别提一路上山林环绕,小道穿插。
终于听见流水潺潺的声音,林凤至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再走下去,她的身体快受不了了。要知道,她虽然穿了过来,但身体还是原来的素质。原主虽然常常练习祭祀祝祷的舞,但她现在可是刚刚经历过高热晕厥去世的身体。
林凤至都怕自己厥过去。
河滩两岸散落着一水儿木质的淘金盆、淘金盘,还有些石锤、石臼和陶器。河水当中细细地闪着金色的微光,淤泥当中也含着少量的金砂。
林凤至不由感慨,这条河真是宝贝。在河流的上游,必定潜藏着金矿。
林凤至沿着河岸上下走了两圈,一路走走停停,暂时没发现什么不妥的地方。勇因为族人在这里患了病,本能的畏惧。但林凤至都敢走,他一咬牙也跟上了。
“巫。”
林凤至和勇循声望去,是听到消息急忙赶来的安。
她严厉地看向勇,似乎在责备他怎么敢带林凤至来淘金河的。林凤至现在是柯珞人的巫,可以说是全族的希望,如果她也出事,柯珞人又该何去何从?
要知道,青草山外还有三个大族觊觎着他们。没有巫觋,不仅是影响着和神明的沟通,还有族内事务上也会被外族的巫觋插手。他们现在占有的山川河泽,一个不好,就有可能被夺取。
到那时,柯珞人凭何生存?淘金河无法隐藏,私挖金矿必将柯珞人推向死地。
林凤至还小不懂这些,勇常年在外为柯珞人换取物资,还不懂得有一个巫的重要性吗?
勇低下头,歉疚道:“对不起,巫救了祁,我以为巫能救川他们。一时激动,没想那么多。”
“什么?”安听到祁活下来的第一反应是惊讶,按她的经验,祁多半是活不成的。他竟然真的活下来了。
安有一种预感,也许,林凤至会带给柯珞人更多的惊喜。
如此一来,安看林凤至的眼神也变得更加柔和。
她是听到有人报信说勇带着巫一路从山洞到淘金河,安当真是心惊肉跳,生怕勇和巫都折在这儿。
此时安放下心来,慈爱之意尽显眉梢。安看了看日头,温和道:“饿了吧?”
林凤至摸了摸肚子,一路上走得风风火火,再加上早上水米未进,她老实地点点头。
安又扭头带着怒意地觑了勇一眼。勇没敢吱声,静悄悄跟在后面。
在淘金河边修建得有一排简单的屋舍,里面设施简陋,几乎只有长长的通铺。淘金的族人做饭就是在屋外搭个棚子,用泥土盘个小灶,柴火漫山遍野都是。他们还从家中带了陶碗陶釜用来做饭,林凤至瞥见罐子里没吃完的咸菜和米。
勇去河中汲水,安在灶前生火。林凤至想了想,打算收起一些陶碗和木箸去河边清洗。
林凤至把手伸进河里,河水凉悠悠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看着干净清澈的河水未必就安全,里面可能潜藏有无数肉眼看不见的寄生虫。林凤至后脊发凉,潺潺流水声此刻在她耳中宛如催命的音符。
如果前来淘金的族人们每日用河中生水,那他们感染寄生虫的可能性也很大。
她要回去问问勇和安。
不留神脚下一滑,踩进了岸边的泥洼中。
在柯珞人中,原身因为修习巫祝,地位较高,衣食住行无不是族中中上水平。就连她脚上穿的鞋子,也非凡品。她穿鞋名为舄,是一种加木底的礼鞋。通常在祭祀或重大场合穿,表面覆以丝绸和纹绣。
原身十分宝贝这双鞋,往往只在跳祈神舞的时候穿。
林凤至赶忙将鞋子清洗,鞋面上忽然掉落一颗螺。林凤至定睛一看,那螺螺壳细长,如尖塔般,像一颗钉子。
是钉螺?
林凤至心里一跳,仔细看去,螺壳上纵肋明显,呈现出网格状的纹理。
真的是钉螺。
在林凤至的记忆当中,因为钉螺而引起的病症只有一种。
血吸虫病。
血吸虫是寄生虫的一种,寄宿在钉螺当中。人不会直接被血吸虫寄生,但是接触到钉螺生存的水域,就有可能被感染。
在林凤至生活的时代,她甚至都没怎么见过钉螺,只是从文学作品中听说过钉螺和血吸虫的赫赫威名。因为在五十年代的时候,国家对钉螺组织了大规模的消杀。到了现代,即便是不小心感染了血吸虫病,也有特效药进行治疗。
在这个时代,不清楚钉螺的威力,在钉螺周围生活,莫名感染上血吸虫病是非常危险的。人们因为无法治愈只能等待死亡,越来越多的人将其妖魔化,将其称为蛊症。
林凤至越想越是寒毛直竖,小小的一颗钉螺化作感染血吸虫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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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部肿胀面色萎黄灰败地向她伸出手,从她的脚面一点点攀上去。
她飞快取了一个陶碗抄起钉螺,接触过钉螺的脚背像有蚂蚁在爬,似乎下一刻就要融入她的皮肤。林凤至心脏狂跳,她大声地喊安的名字:“大母!安!快烧热水给我!快!”
安不明所以,见她着急忙慌的模样,忙将陶釜支上土灶,将勇刚取来的水倒入。厚实干燥的掌心拍了拍林凤至的后背,林凤至缓了缓,脚上湿漉漉的水渍仍旧彰显着存在感。她急切地需要一捧热水,洗去脚面上看不见的寄生虫。
土灶中升起寥寥烟火,林凤至盯着那一缕火苗,为了不让自己一直去想脚上可能存在的血吸虫,她同安搭话:“大母,我找到他们生病的缘由了。”
她将陶碗递给安,里面是那颗尖塔形状的钉螺。
安注意到,陶碗有轻微的颤抖。
林凤至构思了话语,用安能听懂的话进行解释:“这是钉螺,钉螺中有很多看不见的虫子。这些虫子会通过水进入我们的身体,在我们的身体里长大。它长得越大,人就越虚弱,直到人被它吃空,人就会死掉。”
小小的一颗钉螺在安和勇眼中立刻幻化为邪恶狰狞的庞大虫躯。
两个人神情凝重,像是信了林凤至的说辞。
林凤至意外之余不免有些惊奇巫对柯珞人的重要性。好像无论多么荒谬的事情,从她口中说出来便是神谕。
“以后看到钉螺,一定要注意防范,最好能将它焚烧。”陶釜中水开始冒热气,林凤至试了试温度:“如果不小心踩进含有钉螺的水域,要尽快用热水冲洗。”
林凤至将热水倒在脚上,一遍遍地清洗,直到皮肤发红,感觉不到蚂蚁在爬,她才停下清洗。
在山林溪流边,即便是日头高悬,也很少感受到暑气。清风一阵阵地吹,吹散还未聚拢的暑热。
勇在棚下,兢兢业业地做了一锅粥。他在林凤至的支使下,用滚烫的沸水将陶碗和木著全都洗了一遍。林凤至说的话搞得他心里面毛毛的,尤其后面林凤至还说了,没煮沸的水中也有虫子,也很有可能会让人生病。
总之,他是不敢再喝生水了。
怀着敬畏之心,他先给林凤至和安盛了粥,这才自己端着个陶碗蹲在一旁默默地吃。
林凤至捧着陶碗喝粥,佐以小菜。也许是饿得狠了,白粥也吃得津津有味。
安替她理了理略显凌乱的发,说道:“族中为你成为巫准备了好菜,先吃些垫一垫。”
林凤至擦擦嘴角,点点头,思及原身记忆中安会药理,活得久见识也多。她将之前想到的能够缓解血吸虫病疼痛的药描述给安听,为了不被安盘问,林凤至将其推脱到所谓的神明身上。
安听完后思索片刻,缓缓道:“延胡索,我从未听闻过此药。倒是大黄,也许是与神明叫法不同,我们叫它黄良。若是需要大量的艾草,须得让勇去县中采买。”
艾草捣碎外敷在腹部,可以缓解血吸虫病人腹部疼痛;再用大黄导泻,促使病人排出肠道虫卵,减少腹痛频率。茯苓、泽泻等药材用来减少病人的腹部积水问题,虽然效果不大,但聊胜于无。
林凤至无法在医疗落后的地方让感染血吸虫病的人彻底根治,只能绞尽脑汁缓解他们的痛苦。
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组织人手对淘金河的钉螺进行灭杀。林凤至估计,柯珞人知晓了疫病的源头,是不会放弃淘金河的。
毕竟实打实地在河里淘出来金子,可比农耕织布来钱快多了。
因为淘金而患上血吸虫的病人,族中约莫是要照顾他们一辈子。
桩桩件件,都是需要花钱的。
当利益足够大时,人会忽略获取利益时可能会遭遇的危险。
林凤至也只能尽量让淘金的族人处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劳作。
“还得买石灰。”
只灭杀钉螺是不够的,最好是能将石灰撒入钉螺待过的水域。
5. 离骚
先前去淘金的人不少,他们接二连三地患上血吸虫病后,安和其他知情人商量过后,决定将消息封锁。如今有了解决办法,安终于也卸下压力,向族人坦白。
已经去世的青壮由族中出资下葬,他们的亲人也由族里出资赡养。
淘金河的事情在族中已经隐隐有所流传,毕竟几十个人的消息很难彻底隐瞒,安索性将消息告知族人。柯珞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要是透露出淘金的事儿,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与其任由族人猜疑焦虑,不如敞开了说。
况且又有林凤至这个新晋的巫表明不是神明的惩罚,只消清除钉螺。可信度已经大大增加了。
自此,钉螺灭杀的活动在青草山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
而林凤至也并没有闲下来,她捡起了原身的老本行。
因为安提议过等钉螺灭杀有了一定成效之后,再办一场送蛊移病的祝祷让族人的心安定下来,林凤至没做多想同意了。
她已然见识到了巫在柯络人当中强大的话语权,恰巧,她想做的事很需要说一不二的权力。
她回忆原身关于巫觋的所有记忆,觉得很有意思。
首先,巫通过歌唱、舞蹈或特定仪式与神灵交流,解决族人生活中的难题。巫因为负责占卜、治病、主持丧葬仪式等被视为人与神之间的媒介。而族群中的巫觋,不仅仅是神职人员,还可能兼任智囊、医师。
因此,巫觋的地位往往很高。
每个族群成为巫觋的方式都不同,在柯络人这儿,想要成为巫觋的考验实质上是重病不死。像原身一样,历经冷水浸泡、高热缠身后能清醒活下来。
很难说这是选神明的代言人还是选身体强健抗造的牛马。
在男曰觋,在女为巫。比起男性成为的觋,柯络人更信任女性成为的巫。他们认为女性的生育能力是上天的恩赐,更能与神明交流和沟通。
柯络人信仰山川湖海造就的神灵,譬如青草山上祭祀的神灵湘君、湘夫人。他们认为山川有灵,主宰风雨丰歉。
郡县中生活着的大族屈氏信仰复杂得多。他们不光崇拜山水神灵,还崇拜祖先。原身听说他们每年五月都会去江边做祝祷,祭祀一个才高八斗、品性高洁的屈氏子弟。
至于原身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她烂熟于心的祭文据说全是那位屈氏子弟的文章。
屈氏的文章融合了神话传说,飘然瑰丽、自由奔放。大量使用“兮”字调节节奏,唱起来有种跌宕起伏的韵律感。
几乎看过他文章的人都会感慨,屈氏一定见过神明,或者他自己就是神灵。
林凤至摩挲着手中光洁的竹简,指尖掠过熟悉而又陌生的文字,脸色渐渐变得古怪。
五月、屈氏、文章、神话......
屈氏不会就叫屈原吧?
像是急着求证什么,林凤至将书案上所有和屈氏相关的竹简打开。仔细查看每一篇辞赋,《天问》、《招魂》、《大司命》、《少司命》......
终于,她看见了——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离骚》。
林凤至眼前的文字慢慢变得模糊,她的神情似哭似笑,她擦了擦眼睛。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她唯一读过的屈原辞赋,多年之后竟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已经无法像高中时可以信口背诵《离骚》,但她永远记得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学习《离骚》时,她还是个一心只有学习、努力考上好大学的高中生。时隔多年再次读到《离骚》,竟是这般场景。
实在是物是人非。
她遥望窗外田地里辛勤劳作的人们,鼻尖仿佛嗅到稻谷成熟的香气。这块土地上太阳升起又落下,稻谷收获两千多次,就到了她原本生活的时空。
真好,她还是在那片土地上。
林凤至忽然理解以诗词歌赋抒情的文人,她的才华没有那么高深,无法用言语表达此刻内心的复杂。
她在原本空洞地漂浮着,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忽然长出一根绳子,将她的灵魂从空中拉了下来。
她又脚踏实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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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帝很焦虑,急得嘴角长了两个燎泡。
那日他以为玄鸟入梦是天佑大秦,天命在他。
可一连过了三五日,蒙毅都快将徐福出海要的物资准备好了,擎等着琅琊郡守将童男童女送来。
夏无且日常来给始皇帝做号脉时被始皇帝震了一下。
始皇帝眉心竖起悬针纹,肝火旺盛。
夏无且迅速在脑中过完近来朝政大事,琅琊郡乃齐国故地,归属日子尚短,难道是郡守县令治下不严,传到始皇帝这儿了?即便如此,陛下也不会忧心于形表。
难道是迁三万户于琅琊不顺?也不应该啊,能免除赋税十二年,多少黔首求之不得。
夏无且百思不得其解。
冷不防听耳边传来一问:“夏卿,朕可有碍?”
夏无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指还搭在始皇帝脉上,连连请罪:“陛下龙体康健,只是肝火稍稍旺盛。”
夏无且并不担心始皇帝因此番出神治他的罪,一来始皇帝对有用的人才向来包容,二来夏无且曾在荆轲刺秦时将药囊砸向荆轲,给始皇帝争取了时间,也算是救了始皇帝一命。
始皇帝因此大呼无且爱我。
果不其然,始皇帝只是瞥了夏无且一眼,继而道:“想来无且同那徐福探讨医术至夜深时,迷了神思。”
夏无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想到此事传到了御前。说起医术,夏无且不由得为徐福惋惜,好好的一个大夫,如何就去学了方仙道呢。徐福于医一道颇有心得,他也替徐福说两句好话:“陛下,徐福针灸之术高超,若是潜心医道,来日未必不是一方名医。”
天下医者众多,能替他求仙问道的人少之又少。
始皇帝并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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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话。
夏无且识趣地没再多话,收拾药囊准备退下,冷不防听始皇帝问话:“朕前些日子夜梦玄鸟,想来是上天眷顾朕,缘何几日都不曾再入朕梦中?”
如果此时在御前的是赵高、蒙毅或者李斯,他们会体察上意,出言宽慰嬴政。
但在这儿的是夏无且,他懂得迂回婉转但不多,连蒙毅都不敢劝始皇帝不要服丹药,他头铁地劝了始皇帝几次。他道:“陛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等待玄鸟入梦,亦或者徐福求来不死药,都好似空中楼阁......”
剩下的话夏无且不再说出口,他已经为此触怒过嬴政,有些话,点到为此即可。
始皇帝冷冷地看着他,想起他三番两次质疑自己求仙问道吃丹药,心中不免不喜。嬴政何尝不知道大秦朝中有不少人反对自己求取不死药,但那又如何,此前的君王求不到是他们功绩不够心不诚。
他德过三皇功过五帝,再追求长生不死又怎么了?眼下大秦万世基业,除了他,他的儿子们谁能接过担子?
始皇帝看到夏无且手中药囊,最终只斥道:“下去。”
......
始皇帝不爽,始皇帝召徐福来进行了一番心灵按摩。
徐福不愧是敢对始皇帝进行诈骗的牛人,妙语连珠,哄得嬴政心花怒放。夏无且说求不死药是空中楼阁,人徐福直接给嬴政表忠心,一遍遍地向嬴政描述他在三神山中的日子是多么美好。
他说,神山在重重迷雾之后,其山浮于云端,金玉为阶,山与山之间竟是潺潺流水相连。飞檐宫阙隐匿在七彩霞光之中,神山中仙人御风飞行。蓬莱有鸾鸟和鸣,瀛洲见黑龙翱翔,方丈现不老泉......
神山缥缈,非心诚有缘之人不可见。
说到心诚的表现,徐福低声道:“出海之路并非一帆风顺,海中有蛟龙阻路。臣携三千童男童女及百工粮草,必要时以祭海神、通仙途。”
始皇帝意犹未尽,却也听出徐福言下之意:“朕已着人去办了。想必不出半月,即可出海。”
徐福微微一笑,抛出更多吸引始皇帝的饵。他言之凿凿见过仙人,要向始皇帝复刻仙人的衣着打扮。他环顾四周,要了一名身姿窈窕的宫人,请始皇帝稍等片刻。不多时,他带着那名改头换面的宫人上来。
不知徐福是如何打扮那宫人的。那女子梳着仙髻,肌肤若冰雪,贴五色花子,衣衫缥缈,恍然如神仙妃子。
始皇帝后宫中美女如云,对稍有姿色的人早已免疫。他欣赏着宫人新奇仙气的打扮,当即下令,今后宫中女子都如此打扮。
始皇帝振奋异常,仿佛已经吃下了不死药。这种兴奋激动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夜间入睡。
当他听见玄鸟鸣叫时,他的心中一阵激荡。
终于来了。
玄鸟通体漆黑,倨傲地落在梧桐树枝丫,随后它抖动翅膀,莹润的光芒随着它的动作落下。它展开翅膀,尾羽处燃起红色的光火,它飞向西南天际,始皇帝的梦境也随之变化。
6. 织布机
送蛊移病的祝祷需要巫觋共同完成,祁还不是觋,所以这次祝祷由林凤至主祭,祁从旁配合。
祁修养了几天,病已经痊愈。再见林凤至时,又是生龙活虎的少年人。他懂的东西不少,林凤至一边说需要准备的东西,他一边进行补充。
“蓍草、龟甲、野雉羽、朱砂、艾草......”
“艾草近来用得多,不知存量是否足够。”林凤至提醒,她瞥见祁激动崇拜的眼神,有些窘迫。
祁点点头,少年人已经在族中听说了林凤至找到病源的壮举,困扰柯珞人数月的难题迎刃而解,所以对林凤至极为推崇。
他深深觉得,神明选择她成为巫不是没原因的。
“祭祀时的服饰,你可有准备?”
林凤至之前救他的理由是要培养他做副手,现在也在认真执行这条准则。
这几天,部分族人风风火火地去淘金河进行灭钉螺行动,林凤至也没有闲下来。族里终于有了神明认可的巫,一些柯络人就将自己积攒已久的问题统统来求林凤至占卜问吉。
林凤至多数时候都让人先回去,第二天再来拿答案。实际上背地里竹简和记忆都快翻烂了。
巫觋之间很多内容都是共通的,祁是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学了十几年,相关内容他能信口说出。不像林凤至自己是个半桶水,她决意好好将祁培养起来代替自己。
自从林凤至发现自己是在战国,她的心思就活泛了起来。她还想着去外面看看如今是个什么世道,她还记得自己是在秦始皇陵前穿越的,说不定秦始皇陵里藏着她回去的秘密。
哪儿愿意真被巫觋的事务全然占据了时间和经历。
祁挠挠头:“我很少参加祭祀,之前都有月她们主持。”
言下之意便是没有了。
说到月,他神色一黯。
月,就是祁和原身之前参加侍选巫觋的人。无一例外,他们和原身一样,死在成为巫觋的前夜。甚至他们面临的天气比原身更恶劣,自然也死得更快。
自从知道自己是在千年前,林凤至的心态又发生了转变。
她想在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她想改变点什么。
或许是让柯珞人过上更好的日子,仓廪实而知礼仪,不再信所谓神明。
或许还有更深更好的祝愿……
“咱们族中每月才能产两匹纹凤鸟的布匹,之前因为族中没有巫觋,族中许多事情都不得不向屈氏低头,好东西被强要了很多去。我们有求于他们,不敢出言反抗。现在只有安那儿有一匹。”祁觑着林凤至的脸色:“如果是给巫你做祭祀的衣服,安一定会给你。”
林凤至秒懂,给祁做衣服就不一定给了。
林凤至沉吟。柯珞人是传统的男耕女织模式,男人们在田地里劳作侍弄稻谷,女人们在家织布操持家务。
原身很少下田地,对男人的活计并不太了解。安是柯珞人中最长寿的,也是织布花纹最漂亮最有特色的,她织出的布拿到郡县中去常常能换到一个高昂的价格。
在原身记忆当中,在她十岁左右,安已经因为眼睛看不清而不再织布,只指导族里手巧的女人。
柯络人使用的织布机可不是林凤至印象中提花织布机,而是非常原始、构造简单的腰机。它没有独立机架,要女人们席地而坐,将卷布轴一端系在腰间,双足蹬住经轴以张紧织物。而寻常人用腰机织一匹布,通常要半个多月。
林凤至上次见到这样简单的腰机织布,还是去景区参观某个少数民族的发展史。
“你说,如果我能让族中所以女人织布的速度提高两倍呢?这样安还愿意给你凤鸟布吗?”
“啊?”祁呆住,原来神明不仅教怎么治病,还教织布吗?
他的脑中顿时浮现出湘君和两位湘夫人一人一个腰机,熟练地分经打纬......
神明远隔远端雾里看花般的形象忽然悄悄地在祁心里面破灭了些。
林凤至催促道:“你说到底行不行?”
祁虚弱道:“可以吧,啊,应该可以的吧......”
窗外传来丁零当啷的声音,将祁从幻想当中解脱出来,他摇了摇脑袋,阻止自己继续去想湘君织布。
却见勇打帘进来。
勇从县城采购了一批石灰回来,帮着族人一起卸下了货物,身上还带着灰尘。见林凤至也在,开朗地打招呼:“巫也在啊?族里没储备的药我在县里找了好几家药肆凑齐了。安带着人正要运石灰去淘金河边将钉螺待过的水坑都填上,巫要去看看吗?”
林凤至拒绝了。她已经给安交待、示范过如何填埋水坑,也殷殷地告知过如何处理钉螺,淘金河那边也并不需要她。
她倒是觉得,现在给柯络人的织布机更新换代才更重要呢。
毕竟现在的布也是可以当作钱来用的。
淘金终究是一大隐患。
“族中谁的木工活儿好啊?”
勇不明所以,拍了拍胸脯道:“我啊。咱们族里哪家的桌椅板凳不是我打的?赶集时我还拿去卖呢。”
林凤至抓了壮丁:“跟我走。”
末了没忘记叮嘱祁,好好准备送蛊移病的祝祷。
以后族里占卜问吉的琐事交给祁,她要换赛道了。
嘻嘻。
祁眼睁睁看着自己大哥被林凤至带走,脑子里湘君织布的场景又一次浮现,他虚弱地坐下,捧着竹简,心渐渐乱了。
湘君、湘君都织布了,他也要吗?
......
赶在祝祷开始的前一天,林凤至和勇把斜织机做了出来。
是的,综合考虑了时间、成本、材料和技术之后,林凤至选择了斜织机作为打动安的工具。
斜织机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但林凤至改良过后的斜织机是后世发展成熟、构造也更为复杂。对现在的斜织机来说,可谓是降维打击。
林凤至私下偷偷试过了斜织机,觉得没什么问题后她请来了安。
她请安来操作斜织机。
来看热闹的人并不少,祁踮着脚纠结又紧张地往里瞧、勇站在一旁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还有一众使用腰机织布的女人们。
她们并不认为眼前的机器能有多么出众,也不认为巫能造出所谓织布速度快上两倍的织布机。
“呀,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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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说用这个什么斜织机,织布速度能比现在还快。”
“还用多说吗?神明管风雨,那儿会管织布快不快,多半是骗人的。我织一匹布,最快都得十二天呢。用巫弄出来的织布机,岂不是六天就能织一匹布?”
“那可是巫,没有巫我家男人都要死了,等着看吧,巫一定没说谎。”
“从来没见过,多半不行。”
有质疑的,也有信任的。
林凤至微微一笑,对安说道:“开始吧,大母。”
甫一开始操作斜织机,安就已经感觉到了和腰机的不同。腰机需要用手去区分经纬线,一定程度上加长了织布的时间。而斜织机能通过脚踏板来控制综片的升降,将经纱分为两层,将双手解脱出来,专门从事引纬和分纬。
而且,用梭子来进行引纬和分纬,既能提升织造速度,又能很好地控制布幅宽度。
安几乎只织了几行就被斜织机征服了。
她深深地看了林凤至一眼,什么也没说。
随着安织布速度的提升,织好的布匹渐渐变长。周遭的质疑声也渐渐消失,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热烈地讨论。
“好快的速度,都不用分经,搜一下连分纬也好了。”
“这样坐着,没有以前那么伤腰吧。”
“勇,做一个斜织机要多久?我能要一个吗?”有人大胆提问。
勇挠挠头,看向林凤至:“是巫让我做的,恐怕得问问巫的意见。”
那女子便是之前提出质疑之人,她大大方方道:“巫,我不该质疑你。我错了,你是对的。”
“没有成果之前,诸位的质疑都是应当的。这个斜织机只要是咱们族中人,谁想做都可以。”林凤至说道,本来她也是想提高柯络人的生存能力,区区几句质疑无关痛痒。
众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
叽叽喳喳地商量着什么时候才能做好新的斜织机。
安环视四周,最终拍板决定,灭钉螺结束后,族中排一部分人来跟勇学做斜织机。在新的斜织机到手之前,女人们都可以来族中唯一的斜织机上练习。
趁着安高兴,林凤至继续道:“大母,我还知道更大更好更快的织布机,比房间还大。只是还需要时间去做。”
安呼吸急促,众人不由得畅想,那得是多大的机器、多大的布。
安冷静下来:“不急于一时。”
“大母,我想让大家人人都有衣穿,人人都能吃饱饭、吃好肉。”林凤至环顾四周,真诚道:“我想潜心研究。族中巫觋的事务暂时交由祁来做。”
众人为她的宏愿动容。更令人心折和信服的是,她好像真的能做到。
安看着斜织机上布匹,那已经不单单是布匹了。是安稳的、源源不断的来钱方法,她们不仅可以织布卖,还可以卖机器。淘金河的金子淘完了,她们还有立身之本。
安思绪千回百转,权衡利弊后笑道:“那当然好。”
族中巫觋能做的事,大部分祁都能做。遇到不能做的再问林凤至也是一样的。
“大母,祁没有祭祀的衣服。你那儿不是还有一匹凤鸟纹的布吗?给祁做一身好不好?”
7. 章邯
天朗气清。
大殿内,嬴政正在一字一句地品味李斯呈上来的刻文。
他御宇多年,年少时虽然过得艰辛、充满了危险,但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归秦后,作为异人的长子,他要学习的内容更多更杂也更广了。没有正式亲政前,每日都在兢兢业业学习经典、剑术和治国之道。
所以,嬴政本身有着极高的文学品鉴能力。
他翻看完李斯所书的石刻,赞道:“李相书法一道又有进益了。很好,就如此刻录传诏诸郡县,尤其是琅琊郡周边,亦要立碑刻石。”
“大秦千秋万代,刻入山川之间供万民敬仰、世代不朽。”李斯道。
旁人说起这些话太过恭维和谄媚,李斯说出来却恰到好处,正如他发自内心如此所想。
嬴政显得更高兴了。
其实这份石刻他昨夜在梦中就已经见过。
“既然石刻已定,李相与朕去琅琊台一看?”
琅玡台兴建多日,嬴政听少府上奏,主体工程已经完工,随时等待嬴政的检阅。
始皇帝相邀,李斯自无不从。
赵高早已准备好出行的仪仗,侍候始皇帝登上金根车。大秦帝国的黑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英武的卫尉军骑马在前开道。
始皇帝闭目养神,实则在回忆昨晚的梦境。玄鸟给他看完琅琊石刻的内容后,不知将他带到了何时,他看见烽火燃起,一个名唤章邯的将领带着骊山刑徒挽救咸阳于水火之中。嬴政旁观了一场战斗,对章邯起了兴趣。
能让几乎没有受过训练的刑徒转化为战斗力强劲的部队,章邯是一名将才啊。
同时也心生疑窦,到底是怎样的境况,才让叛乱军队都打到了骊山脚下。王贲呢?蒙恬呢?甚至乎于王离呢?都死了?还有他的百万秦军,怎么会到用刑徒而非正规军队。那朝堂之上诸君呢?李斯呢?他相信他的朝堂之上并非尸位素餐之辈,他也相信自己有生之年绝不会让政局如此险绝。
所以,他终究没有得到不死药吗?
那么继位者是谁?是扶苏吗?将大秦治理得连乱军都能冲杀到咸阳,何等无用。嬴政虽然对扶苏偏向儒家不喜,但也不认为扶苏来日登临帝位会昏庸到让叛军打到咸阳。
继位的不是扶苏。
难不成继位的是高?抑或将闾?
嬴政一哂,扶苏是他的长子,对他来说多少有些意义不同,年幼时也曾承教于他膝下。后来,他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不在乎。虽然仍旧为孩子们延请老师,却还不如扶苏上心。
嬴政思绪万千,梦中透露的信息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些。
“陛下,琅玡台到了。”
嬴政睁开双眼,目光如电。没有得到不死药又如何?现下他得玄鸟眷顾,抽丝剥茧之下,得以窥见些许未来之事。况且玄鸟也已提示徐福求药。这次,他让徐福早些出发,再派遣其他方士入海,一定能得到不死药。
琅玡台高五里,下周二十余里。以山上垒石为台,石形如砖。
嬴政踏上琅玡台,其上平敞,约有二百步。*
他指了指靠近海面的地方,直面大海的宽阔广博:“石碑立在那儿。”
自有人将他的话语记下并执行。
嬴政忽而想起梦中名叫章邯的将领初时并不是将领,而是九卿之一的少府。此时章邯并未升任少府,想来是不止还在哪个地方磨砺。
也不知在此处东巡的名单中没有。
嬴政心念一动,叫随行监工的少府苏河上前问话,先是赞了几句:“尔等监造琅玡台,上应天象,下合朕志。役夫万众,斧凿千钧,卿等调度有方,不违农时,不废法度,实为能吏。当赏!”
苏少府携众人叩谢。大秦官员考核严厉,有了嬴政这几句话,至少今年少府的考核不必忧心了。
赵高和李斯倒也不意外始皇帝如此大方,他虽然为人严格、兢兢业业、焚膏继晷,对自己认可的贤才十分宽容。若是手下人做出了一番功绩,始皇帝向来是不吝啬赏赐的。
譬如赵高因才能免死,譬如李斯也因才能官至丞相。
跪拜的人群中,嬴政瞥见一个英武的年轻人。较之梦中披坚执锐的将领更添几分稚气。
他心道,得来全不费工夫。
-
“蒙上卿,请留步。”扶苏拦下正欲前往临时行宫的蒙毅。
蒙毅远远地便瞧见了公子扶苏,翻身下马、拱手行礼一气呵成:“公子。”
公子扶苏以贤德著称,蒙毅已经猜到扶苏为什么要找自己了。
果不其然,他听见扶苏张口问道:“听闻蒙上卿要在琅琊郡搜寻三千童男童女,以至于郡中十室六空。我身边已有许多人对此事颇有微词,蒙上卿何不放缓一些?”
“公子,此事是陛下之令。”陛下想要做的事情,即便是前无古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会去做。一统六国如此,废分封、立郡县也是如此。没有人可以动摇他的信念,除非他自己想通了。
蒙毅安抚着躁动的马,他何尝不知琅琊郡中因为童男童女之事已经开始咒骂他,蒙毅无心为难黔首。只能在法令之外,额外给骨肉分离的家庭一些补偿。
扶苏面露思索:“既然症结在父皇身上,我去找父皇,定要劝谏父皇。”
始皇帝诸多孩子中,蒙毅最看好扶苏。蒙毅为防作为耿直的大公子触怒始皇帝,劝住他:“且慢,公子。且不说陛下一心想要求得不死药,公子此番阻拦,难道合乎儒家孝道吗?再则,此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去岁考核时琅琊郡有七万三千六百余户,前些日子陛下下令迁三万户于琅琊,虽然人还未至,总计十万三千六百余户。公子可还记得初立琅琊郡时,此地有多少户人家?”
扶苏面色凝重:“八万一千余户,琅琊郡这两年既无天灾又无人祸,缘何少了近万户人家。必是琅琊郡守和齐国余孽贼心不死,坏我大秦基业!”
蒙毅点点头:“公子说的是。臣私下探查,琅琊郡守监守自盗,联合大户豪强隐匿人口。此外,臣还探听到一个有意思的消息,日前陛下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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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的徐福,曾多次出海,船上随行的仆役说他并未寻到仙山。只是躲藏在东海内的某个小岛上,月余后才返航,以此造势。”
“徐福此人,先是做一医者混迹于达官贵人之间,后来不知从何处学来方仙道,摇身一变成了方士。他能言善辩、巧言令色,利用方仙道中的几个术法坑蒙拐骗。竟然也成了一方有名气的方士。亏得我蒙家祖籍在在齐地,还有三五远房亲戚,自有人将此等消息通传与我,寻常人打听这些事根本无从下手。”
扶苏听完蒙毅的话,脸上几乎克制不住怒气。徐福此人,真真是胆大包天,为骗取钱财敢欺骗父皇。扶苏这几日也听闻嬴政对徐福的爱重,日日召见时时赏赐。一想到英明神武的父皇被徐福这样的小人所欺骗,扶苏怒从心起。
扶苏出生时,大秦正在积蓄力量,虎踞西北。在他年少时,大秦这驾马车已经被他的父皇驾驶着气势汹汹地横扫六国。扶苏和所有秦人一样,近乎崇拜地敬仰着他的父皇。在他的心中,始皇帝近乎于神。
神,又岂是人愚弄的?
扶苏很痛苦。
他意识到自己印象中无所不能的父皇也是人,也会犯错、也会被骗。
“可有人证物证?”扶苏蹙眉,紧接着又问道:“徐福是何人举荐,如此劳民伤财之人,怎可用也?”
“中车府令赵高举荐。人证臣已安置在府中。”蒙毅一拱手,“公子,臣要向陛下复命。与徐福相比,还是琅琊郡守勾结豪强大户侵吞人口、坏大秦基业更重要一些。”
况且,即便他们心知肚明徐福是个骗子又如何,只要始皇帝相信他,他就是仙师。
蒙毅正欲告退,却见一队卫尉军远远地骑着马从琅琊台那边过来,黑龙旗飞舞。其后是始皇帝的车架仪仗。
扶苏和蒙毅退到道路两旁,静静等待车队离开。
当最后一个卫尉军满是肃然,手持兵甲跟上前方队伍时,蒙毅拉了他一把。
那卫尉军正欲发作,眼见着是御前红人蒙毅,脸上的怒气转为逢迎的笑意:“蒙上卿,公子。”
蒙毅拍拍他的肩膀,问道:“陛下去琅琊台做什么?”
“陛下检验琅琊台。苏少府监制有功,少府官员皆受赏。”卫尉军说到此处,表情有些怪异。
扶苏道:“父皇还做了什么?”
“陛下、陛下他……”卫尉军吞吞吐吐:“陛下他立了一名叫章邯的少府属官做旅贲令丞。”
蒙毅:“?”
少府属官,他没记错是文官吧。
卫尉军主要由卫士和旅贲军组成,两者一起承担宫门警卫和宫内巡检等任务。
旅贲令丞掌管旅贲军,听从九卿之一的卫尉指挥。旅贲军是一支精锐的部队,具有较强的战斗力,主要负责在宫城遇到紧急情况时的防卫作战等。
很明显,不仅是从文官到武将的跨度,还是从小透明到经常能面圣。
蒙毅、扶苏和那名卫尉军面面相觑,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茫然。
这章邯,何等人也?
8. 祝祷
祝祷的时间定在申时。
柯珞人倾巢而出,每个人都为即将到来的活动忙碌着。
安指挥众人,乱中有序。在淘金河淘金的青壮们带来许多鱼和河鲜。勇又采购了一批货物,不仅有做斜织机所用的材料、还有猪肉、鸡肉,考虑到此次祝祷是数月来柯珞人拨开阴霾后第一次庆贺,他不知从哪个地方弄到了一批酒。
在粮食产量并不高的时代,酒可谓是十分珍贵。
林凤至带着祁前往族中举办祝祷的空地,一路上不断地有人向她问好致意。
女人们端着木盆陶碗,在篝火旁做着饭菜。此时的烹饪方式较为简单,多用蒸、煮、煎和烤,调味更是比不上现代的五花八门,多数时候只用盐、姜、酱和醋来调味。
林凤至来到这个时代,除了手机之外,最想念的就是现代的各种美食。唉,林凤至都想叹气了,物产不丰,调料稀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想弄个铁锅炒菜吧,官方对铁的管制又极其严格,获取铁器的途径实在有限。铁器稀缺,柯珞人普遍用陶做的器皿。林凤至上学时学到,铁犁牛耕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推广使用,而柯络人甚至连耕作时用的农具都以木石为主。
至于青铜器,那是贵族才用得起的东西。
更别提柯络人的耕作方式,不是精耕细作,而是火耕水耨。
什么是火耕水耨?火耕水耨是稻田耕作的初始形态。分为火耕和水耨两个阶段。火耕即是放火烧掉土地表层的杂草,以增加肥力。水耨则是在稻苗和杂草共生的阶段引水灌溉,利用水稻根系发达可以适应水淹的特点抑制杂草生长。
林凤至第一次看见时看得两眼一黑。
林凤至努力回忆自己记忆中为数不多的种田知识,她懂得不多,在没有更好更确切的答案之前,她也不好阻拦人家火耕水耨的耕作方式。她只记得精耕细作,至于怎么精耕细作,她一个没种过田,只养过多肉还把多肉养死的哪儿敢多嘴。
有人在用陶甑煮饭,有人围着薄薄的石板做煎鱼,林凤至瞧着女人们用木勺在陶釜搅动。荠菜混着猪肉的香味飘过来,在火堆旁的女人撒了一把盐进去。那盐粗糙、颗粒大,不是林凤至印象中雪白的颜色,而是呈现出灰褐色。
林凤至忽然想起来,这段时间自己吃饭时若有若无的苦味从何而来。
古时候的盐加工技术较为原始,缺乏过滤的盐常常含有杂质,所以味道略带苦味。能用得上盐的家庭已经算好的了,在原身的记忆当中,因为盐价贵,他们用过掺杂草木灰和泥土的粗盐。
更有穷苦的人买不起粗盐而用盐渍豆酱补充咸味。
林凤至心里掠过什么,短暂停留后携着祁开始准备祝祷时的舞蹈。
是的,她觉得这场祝祷就是一场歌舞秀。
除了林凤至主祭、祁作为副手意外,还有十来个男女被选中和他们一起做这一场送蛊移病的祝祷。
他们披头散发满脸彩纹,脑袋上插着色泽鲜丽的羽毛,衣服宽大飘飘欲仙。
打扮和林凤至第一天见到他们时一样。
柯珞人以凤为图腾,这种朦胧的神秘的意思表现在织品绘制的图案上。林凤至身上的主祭巫袍绣着一只正面而立的凤,凤双目怒瞪如猫头鹰,腹部丰满呈圆状,腿部弯曲举双翼,奇特的是翼端是首内勾的凤头,人称“三头凤”,有明显的图腾遗痕。*
祁身上的凤鸟图案虽不如林凤至的精致,却也相当活灵活现。很难不让林凤至对柯珞人的手艺产生敬佩之情。
祁脸上抹上了厚厚的红泥,左手拿着如笛的乐器,右手拿着长长的、绚丽的野鸡尾羽。他的表情藏在红泥后,看不真切,一双眼饱含坚毅和崇敬。
竟意外地有神性。
林凤至更隆重些,她的身上、腰上、手上佩戴了玉。巫以玉敬神,以玉通神,以神占玉,附玉以神感。她手中执着一块玉佩,色青形圆,凤首位环顾,给人以神秘美感,但无疏离感,似是人与神、与图腾崇拜的互融。
空地中央燃起了一簇篝火。
鼓声响起的那一刻,所有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没人注意到有外人混入其中,静默地看着祝祷。
身形高大健硕的男人踩着鼓点倏尔跳进众人围住的空地中,他高高扬起手中的鞭子,噼啪一声打在篝火旁。
下一瞬,数人舞着白鹭羽毛和五彩羽毛做的伞在篝火旁舞了起来。在欢腾热闹的击鼓声、敲瓦盆声中,他们似鸟形起舞。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祁不断地跳跃、翻腾,轻盈盈宛如一只小鸟。
林凤至跳着禹步,敲击着玉佩,每一步都如同碎玉般干脆利落。他们的衣袍随着舞蹈动作而变化,火光不断地照耀出他们身上的凤鸟纹路。
泠泠凤鸟在越发激越的鼓声中仿佛降临到了这一方天地,围观众人情不自禁地随他们一起舞蹈。他们跟随着羽毛跃动的方向,仿佛自己也化作一只只鸟儿跟随在百鸟之王的身侧。
在中间跳着祝祷的人满面潮红,神色中带着醉态,仿佛饮下一杯足够醉人的酒。他们的动作与鼓点相合,用热烈的舞姿驱散邪祟。他们脸上夸张的纹路与色彩,如同对邪祟的威慑。
男人们的姿态形如山岳巍峨,女人们宛如流水般静谧包容。他们扭动身姿,模仿自己信仰的山川湖海。每个动作都饱含着对自然的敬畏和神明的祈求。
林凤至身处其间,也被调动起了情绪,挥舞宽袖翩然起舞。她仿佛化身柯络人的使者,在这场宏大的叙事当中让柯络人与天地沟通。*
她的身影在篝火下摇曳,清脆的玉佩声仿佛神明遥远的回应。
鼓声渐渐低落,笛声悠扬。
林凤至一改先前激越急促的动作,翻腕俯身、双手合十,手中的玉佩随着她的动作落入篝火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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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燃尽的柴火发出噼啪的声响,几簇尘烟撩动清风。
林凤至转身,她环视众人,众人紧紧地盯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敬畏与依赖。
林凤至莞尔,绽开一个笑容:“送蛊移病,成功!”
霎时间,现场仿佛掉入了欢腾的海洋。
他们欢呼雀跃地喊着“巫”、“神明”。
人群中,安神情复杂地看着林凤至,她意识到什么,很快掩盖好自己的神情。
就在众人兴高采烈准备抬上宴席继续庆贺。
一道声音高声质疑道:“她跳得不对吧?”
欢腾的气氛犹如泼了一碰冷水,先是冷却,继而沸腾。
柯络人打从心底认可林凤至这位新晋的巫,林凤至上位第一天,就找到了困扰他们数月的血吸虫病源;随后又改良织布机,提高织布的效率,等同于给他们一个生钱的财路。
众人循着声源,怒视对方。同时默契地退开,对方身边顿时空出了一大片。
“我们柯络人自己的巫,想怎么跳就怎么跳,神明都不曾说什么,你一个外人,容得了你置喙?”
率先对方发难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天质疑林凤至又向林凤至道歉的女人,林凤至记得她的名字,她叫小水。
“就是,你什么身份,对我们的巫这么说话?”
“巫跳得很好啊,屈氏的巫觋都没巫跳得好。”
“该不会是来蹭吃蹭喝的吧?”
勇和安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对方一行人佩戴着水神纹样的玉佩,是此地大族屈氏的人。也不知这些人神明时候混进来的。
安暗自懊恼,把守不严,让对方钻了空子。
柯络人与屈氏有过交际,在柯络人漫长此地、没有巫觋的岁月中,他们无法独立祭祀神明,只得求助于当地颇有声望而又有数十巫觋的屈氏。
长久以来,屈氏掌握着宗族事务,与湘水流域的祭祀传统。在屈原投江后将他与神明等同,更加强化了他们的影响力。
他们开始制定成为巫觋的原则,并将其通晓湘水流域。此后,如柯络人般的小族再少有巫觋,屈氏几乎垄断了与神明对话的通道。
柯络人织布的手艺很好,布匹细密、花纹独特。屈氏看上了他们织的布,所以屡屡让柯络人用布匹换取屈氏巫觋前来祭祀。
近半月来,柯络人有了自己的巫,不再向他们上贡,勇在县中大批购置的行为也惊动了他们。
于是,屈氏就遣人来一探究竟。
“什么巫?她通过考验了吗?告诉我们屈氏了吗?”为首的青年冷笑一声,颇为不屑:“我在族中习巫觋二十年,我说她错了,她就是错了。还不快快脱下巫觋服制,跪地向我求饶,说不定,我心情一好,便不向神明告知她的错漏。”
林凤至眼波流转,原来制定所谓成为巫觋规矩的是屈氏啊。害死原主和月的,原来是屈氏对神权的抢夺。
她疾步上前,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前一巴掌扇了上去。
9. 挑战
青年傲然的表情破碎,不敢置信:“你!”
随行人继续上前,试图制止林凤至。柯珞人也不是吃素的,瞧见来者不善的人要对林凤至动手,对方甚至还没来得急推搡到林凤至面前,当即就被激起怒火的柯络人制止。
林凤至众生平等,一人一巴掌。
勇默默围观,心里犹如三伏天里喝了一碗凉水,爽到不行。和屈氏的交易,多数时候是他去跑的,安年纪大了,来回奔波太受罪了。况且屈氏之前仗着柯络人有求于他们,没少为难勇。
安在林凤至挥出第一个巴掌时暗暗皱眉,很快,她发现族人表情里藏着几乎掩盖不住的兴奋,她释然了。
柯络人也被压制太久了。
林凤至面带寒霜:“不请自来是为恶客,这就是屈氏的教养吗?你说我跳得不对,怎么?做送蛊移病的祝祷不是你们屈氏放出的书吗?你是不认了吗?至于考验,什么时候屈氏成了神明在人间的代言人了,你们问过神明了吗?我从黑暗、月光、高热中醒来,神明也为我的生命而惊叹。”
湘水流域如柯珞人般的小族无数,他们信仰山川湖海中诞生的神灵,敬畏、依赖着自然。而这份崇拜和敬仰被人为利用,化作钳制他们的利器。
在湘水中,无数想要成为巫觋、庇佑自己族人的人如同原身和月那样逝去。
林凤至并不信仰所谓神明,比起虚无缥缈的神灵,她更相信自己手中诞生的力量。
至于巫觋的选拔,林凤至也有话要说:“我们柯珞人选拔巫觋从不怕外人观看,我们难道没有通传于屈氏吗?怎么到了屈氏,定下规矩后却遮遮掩掩,只一味宣布谁晋升了巫觋,我到想问问,屈氏自己又是怎么选拔巫觋?”
为首的青年脸色涨红,巴掌印越发明显,他几次三番想打断林凤至的质询,林凤至看都没看他。他啊啊几声,祁嫌他吵闹,堵住了他的嘴,然后双眼发亮地看着林凤至。
青年当然知道屈氏定下的规矩不公,但作为既得利益者,他理所当然地维护屈氏立下的规矩。
林凤至使了个眼色,祁立刻松开他。
“你们、你们不敬神明!神明一定会惩罚你们!”
人群中,有人畏惧地瑟缩了一下,显然是被青年的话语震慑到了。
林凤至岿然不动,声音铿锵有力:“敬不敬神明不是你说了算。祭天守燎,贡茅缩酒,贡物避灾,是为大巫。我成为巫之后,化解了柯珞人的灾祸,做到了屈氏巫觋都没有做到的事情。我比他们更强。
“屈氏大巫做不到,就该从位置下来。三日后,无论她答应与否,我都要去挑战她,她敢接受吗?”
青年被林凤至的话语震了震,本想发怒,看着周围一双双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林凤至一声令下就马上扑上来撕咬他的人们。
青年瑟缩了一下。
安拨开人群,看了看林凤至,又看了看青年一行人,最终选择信任林凤至。她挥了挥手,没在外人面前多问。只道:“既然来者不善,又何必在我们庆祝时扫兴。来人,送他们离开。”
闹事捣乱的人纵然有再多的不情愿,在绝对的人数压制之下也只能落荒而逃。
林凤至见柯络人中仍有些人面带些许忧愁和纠结,想着好歹是自己负责的祝祷活动,也不愿意平白被几个人破坏了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气氛。
她站上石块,高出众人一截,振臂一挥:“大家向我看齐!”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她,温暖的火光在她脸上跃动,余晖也格外偏爱她的头发,清风吹拂她宽大的衣袍,凤鸟注视着众人。
没有人比此刻的她更有神的韵味。
她说:“诸位,不要害怕神明会降罪于我们,神明之所以是神明,是因为祂会守护治下的子民。湘君、湘夫人都是湘水流域的神明,正是因为怜悯才让我通过了考验、成为巫,造福大家。相信我,相信自己,我们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人群开始欢呼雀跃,热烈的氛围以林凤至为中心向所有人扩散。
好酒好菜适时地盛了上来。
林凤至跳下石墩,被祁拉着尝了一口酒。祁对她的崇拜敬仰又上升了一个高度,隔着厚厚的红泥,林凤至都能感觉到他的激动。
酒的底色呈现出淡淡的黄,林凤至浅浅品尝,觉得这味道和醪糟很像。看来普通人能买到的酒的品质也有限。
此时的酿酒工艺比较原始,多是以谷物发酵制成,通常没有经过过滤,酒精度数也偏低。
林凤至举杯向席间众人致意,抬首饮尽。
她觉得喝起来甜甜的,就这似醪糟一样的浊酒下饭。
忽略菜中带着的似有若无的苦味,纯天然无污染的菜肴也十分美味。
河鲜里有一道甲鱼汤,异常美味,鲜得林凤至舌头都要掉了。她没想到在古代也能吃到如此美味,连忙问如何做的。
做甲鱼汤的女人笑得爽朗又得意,她道:“巫喜欢就好。做这甲鱼汤呀也不麻烦,将甲鱼剖成块儿,取甲鱼身上的苦胆汁搅拌均匀,再佐以盐和姜枣,加水。无需再加什么旁的佐料,炖上一个时辰,即可尝到美味的甲鱼啦。平时我都不做的,可麻烦了。好多人找我学这道菜,不是火候不够老了,就是取胆汁没弄好,肉也坏了。”*
林凤至不禁感慨,即便是物资匮乏的时代,也有人潜心研究美食。
她顿时对接下来的菜更加期待了。
让林凤至感到惊喜的还有一道名叫露鸡的菜。露鸡的味道浓烈而不油腻,还没吃就已经林凤至垂涎三尺。她咬下一口鸡肉,酥烂入味,内里却鲜嫩多汁。林凤至对美食的研究不是很深,在露鸡里尝到了姜和桂皮的味道。
祁看她吃得尽兴,以为她也想了解露鸡,悄悄凑到她身边说:“露鸡是屈氏家宴时常做的菜,后来屈原将这道菜写进了书里。族里识字的人跟着做了,意外地好吃,自那之后每逢祭祀,我们都会做露鸡来吃。”*
林凤至恍然大悟。
那屈氏一定还有很多不外传的菜谱吧。
风中传来小孩子的玩闹声,男女对唱的歌谣悠远得像天边那轮弯弯的明月。
林凤至摸着下巴迷迷糊糊地想,屈氏,到时一定要好好搜罗。
她听到有个温柔的女声在她上方说:“呀!巫醉了呢。”
林凤至觉得好像母亲温柔的语气,她拼命想要睁开眼瞧个仔细,眼皮越来越沉重。
脸上似乎滑落了什么。
-
清晨的日光并不炽热,勇驾着驴车,行驶在官道上。
和不知如何战胜屈氏大巫显得有些忧愁的勇相比,林凤至四仰八叉地躺在驴车上晒早晨的太阳。
格外悠闲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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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揉着额角想,下回再也不喝酒了,以为度数低没事儿,结果还醉了。还好没闹什么笑话。
祁小媳妇状捧着一个竹筒殷切地问:“巫,渴吗?我这儿有水和酒哦。”
林凤至摆摆手,要做正事,哪儿还敢喝酒。
祁失落地将其收起。
勇:“......”
他驾车驾得更加稳当,一边思索着在哪儿去找巫想要的东西。
接近县城时,人渐渐变得多了起来,林凤至跳下驴车,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时代。
林凤至发现有人面色愁苦,不停地翻弄着他手中的大麻袋,细小的绒毛从袋子里溢出,飞到林凤至面前。
林凤至伸手接住,指尖轻轻一捻。
是鸡的羽毛。
她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勇,等待他的解答。
勇不愧是柯络人中与外族接触最多的人,只瞧了一眼便了然道:“巫,那是巴人要缴的羽赋,每一户人家都要献上30鍭鸡羽,面色如此惨然,只怕是凑不足赋税。”
祁在家中听勇说过,还有印象,也为林凤至解惑:“官府收了鸡羽做箭。有时收不齐全,他们还会出钱买羽毛。我们柯络人也卖过。”
巴人惆怅地背着袋子远去。
林凤至跟着勇顺利地进入县城。
勇这一趟,是为了购买制作斜织机所需的几个关键零件,他做不出来。只好来县城找自己的好友。
而林凤至跟着他,是想买到一些能够在两天后装神弄鬼的东西。以林凤至这些时日对柯络人的观察了解,他们对未知恐惧,恐惧到将其神化。
她只需要在挑战屈氏大巫时做出足够震慑的举止。至于做什么,林凤至心里略有成算,只看能买到什么。
不知不觉间,一行三人来到一扇木门前,勇敲了敲门,门从里面打开,木屑纷纷扬扬。
“又来了,这次又遇到什么事了?是榫头接不上?还是墨斗又坏了?”里面的人头也不抬,手中拿着一把小刻刀雕琢着什么,粗布包裹的身体看上去十分健硕。他的脚边散落着一根线,显然是通过线开的门。
“那倒不是,你做的榫卯好着呢。”勇哈哈笑了两声,飞快化身木工融入其中:“我们族里想做更多的斜织机,材料不够了。”
那人终于抬起头,很是困惑:“昨日才买的也不够用?”
他像是才发现院里还有旁人,问勇:“这位是?”
“我弟弟祁,你见过的。”勇站起身介绍林凤至,语气郑重:“这是我们柯络人的巫。你好奇的斜织机就出自巫的手。”
他对林凤至说:“这位是墨家弟子,胜宽。”
林凤至对墨家很有好感,也十分好奇,因为他们堪称这个时代中最接近科学的人,同时他们也信仰有鬼神。
既然有着墨家弟子,她也十分好奇现在到底是哪个时代。
身为墨家弟子的胜宽衣着简朴,腰间别着斧凿,胡须上沾染着木屑。他似乎不满勇的介绍语,道:“墨家三分,如今相里墨事秦,我乃楚墨。非事秦墨家弟子。”
相里墨因为技术受到秦国重视,楚墨反秦不愿与之为伍,齐墨注重理论而轻实践。
林凤至脑中嗡鸣一声。
她只听见一个字。
秦。
原来她在秦朝啊。
10.秦二十八年
“今岁是秦王政多少年?”林凤至声音飘忽。
勇挠挠头,不是来问材料的吗?
胜宽恨恨道:“秦王政二十八年!我大楚陨落的第四个年头。”
林凤至注意到,祁和勇脸上神情都没有什么变化,仿佛一国的生死也与他们干系不大。和胜宽浓烈的恨意相比,他们的情绪近乎漠然。
也是。
东周时期,楚国就已经将长江中游地区纳入势力范围,但楚国并未完全将当地的蛮夷部族吸纳。这里的蛮夷一部分与楚人融合,另一部分则推出平原和河谷,在山区聚居,脱离楚国掌控。前一部分恰如屈氏和巴人,后一部分以柯珞人为代表。
对柯络人来说,顶头上是谁做主都无所谓。过不下去了就往深山里趟,山里的资源能养活他们整个族群,生活资料易得,失去了向国家靠拢的动力。无论是楚当政还是秦当政,他们都是蛮夷。所以他们不认为自己是秦人,也不认为自己是楚人。
简单来说,哪一国的归属感都不强。
秦国代替楚国之后,面临的问题也是同样的,他们依旧无法全面控制蛮夷。
对不能控制的部分蛮夷,如今县里的官员并不直接对其控制,而是联系族群中的君长,尽量不让其完全脱离国家政权之外。*
林凤至想通这一点,马上意识到,柯珞人中只有勇和安有外出的需要,他们也许会在官府中挂名编入户籍,那她估计没有户籍。
合着她还是个黑户。
秦王政二十八年。她算了算,秦始皇是十三岁做秦王,三十九岁一统六国,也就是公元前221年,那今年就是公元前219年。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在东巡呀!
秦代百姓在出行或行商时,是需要带能证明身份和旅行合法性的传或者符的。在偏远的地方尚可以钻空子,在咸阳这样的统治中心,她最有可能的遭遇也许是进都进不去。
与其她一个黑户跋山涉水历尽艰辛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秦始皇,还不如让秦始皇主动来找她。
众所周知,秦始皇是封建时代第一个皇帝,敢为天下人所不敢为。既是横扫六合的雄主,又是困于生死迷局的凡人;既有开创制度的政治智慧,又有践踏人性的残酷偏执。
他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迷信。准确来说,是对长生的渴望,以至于听信方士。
林凤至有信心能在这个时代打出名头,吸引秦始皇的到来。她不像徐福要人要钱,也不像卢生侯生破防骂他。她不骗秦始皇吃丹药伤身体,只提出去骊山陵墓看看,应该可以的吧?
林凤至越想越觉得可行,她眼睛越来越亮。
祁奇怪地看看她,不明白她忽然振奋什么。又看看咬牙切齿的胜宽,同样不明白他在恨什么。
他挠挠头,四下打量。
院子里堆满了胜宽做的手工艺品,大件的诸如箱笼柜子,小件的多些,胜宽还特地打了个六层的木柜摆放。
祁一时好奇,在琳琅满目的木柜上看了又看。
胜宽发泄两句,情绪也就散去了,他对秦国并没有那么深重的恨意。与其说是恨秦国,不如说是恨相里墨不争气,秦并六国墨家没少出力,结果现在秦国以法家为尊,墨家弟子估摸多数只能做个工匠。
胜宽瞥见祁的神情,心知他好奇,当下就道:“喜欢?随便挑一个送你。”
出门在外,祁瞧了瞧林凤至的眼色,没反对。又瞧瞧勇,也没反对,他当即上前碰了碰喜欢的小物件。
轻薄的木板上五只小鸡模样的动物头朝正中,正中央坠下一个圆圆的木球。祁碰到了木球,木球顿时来回晃荡,带动五只小鸡的头上下摆动,如同小鸡啄米一般哒哒哒地响。
祁来回拨了两下。
林凤至回神,心想祁十四五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呢。
“这叫什么?”祁兴奋地问,小鸡嘎达嘎达地磕在木板上。
“小鸡啄米。”胜宽答道,他起身拍拍衣服,在木柜上拿出一个竹制的长条物体。制作精巧,竹筒与竹筒之间串连起来,稍一摆动,每个竹筒都随之扭动,胜宽一边操纵着竹筒,一边解释:“这是我在齐国见到的,他们那边叫竹龙。”
祁又哇了一声,给足胜宽面子。
林凤至摸了摸下巴,心道不愧是墨家弟子。之前勇说,胜宽对斜织机很是好奇,她上前与他攀谈。
说到斜织机,胜宽放下竹龙,认真聆听。很快,他就表达了自己的赞叹:“你改良过的斜织机比我在寿春见过的还要好。只改动了几个零件就能做到如此地步,天赋少有。”
林凤至微微一笑,她站在了巨人肩膀上,做出的成效当然也比当世人好。寿春是楚国的都城,有斜织机并不令人意外。
林凤至转而向胜宽描述起花楼织机。花楼织机结构复杂,制造精巧,它能织出大型、复杂、多彩的布。同样的,它的制作难度也十分困难。直到唐朝晚期,才出现了花楼织机。
胜宽拥有科研人员对新事物的好奇,他听得眼中异彩连连,恨不得立刻就开始着手花楼织机的建造工作。
林凤至随手在一块整洁光滑的木板上画出了花楼织机的大概形状,其中关窍之处记得的就给胜宽标上,不记得的只能让胜宽自己尝试。
胜宽如痴如醉地看着木板上的线条,半晌才道:“我从不欠人人情,斜织机本来就是你的,我为你们免费提供斜织机的材料。至于花楼织机,你想要什么?尽管提。”
林凤至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竹简递给他。
胜宽是识字的,也没多想,打开就看了。随后被一手鸡爪字闪瞎了眼,他表情微微扭曲,因着前面林凤至主动给了花楼织机的图纸,他没好意思说。
反倒是林凤至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用不惯,字也不熟悉,写得丑也是难免的。
“我需要上面的东西。”
“朱砂、硫磺、硝石、木炭......”胜宽仔细辨认:“你是做祭祀?也不对,做祭祀怎么要用上紫草和蓝草,铁矿石和绿矾也要?”
勇替她向胜宽解释,说明了林凤至要向屈氏大巫挑战的来龙去脉。
“屈氏在湘水流域纵横多年,又有屈原的余荫,即便如今楚国已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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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也是此地数一数二的势力。你要挑战大巫,这可不容易。”胜宽惊讶地瞥了林凤至一眼。
胜宽是知道勇是柯珞人,也就是所谓的蛮夷,但他欣赏勇的好学之心,一来二去两人就接成了友人。更何况,他才刚收下花楼织机的图纸,于情于理,他都不愿林凤至处在一个劣势的地位。
“这样吧。”胜宽抚摸着木板上的图样,到底是见猎心喜:“我姐夫是云梦泽昭氏族长,我拜托他给你们重新换个地方进行挑战。另外,我与此地县令有几分交情,介时,我邀他去观礼。”
林凤至闻言有些惊喜,真是意外的收获。她当然是有信心能够震慑屈氏大巫,只是若是在屈氏的地盘上,难免会有些束手束脚。有人居中观礼,料想屈氏也不敢否认最后的结果。
“多谢,地方不如就定在湘君祠,既是我族祭祀之地,也是湘水流域所有部族的祭祀之地。”林凤至笑眯眯地,她又说道:“到时候你也来观礼,我送你件礼物。你一定喜欢。”
-
金色的青铜编钟在乐工的敲击声中发出清越的声音,丝竹管乐之声在殿内悠扬回旋,竽音浑厚,随着建鼓加入其中。
大殿的中央,有近百名身姿曼妙的女子身着五色绡衣,裂帛振袖,在乐声中取悦上位者。她们跳着《韶》,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优美。
始皇帝在丹陛之上欣赏舞乐,也欣赏列位其间诸位大臣的神情。
他忽地开口问坐在其下的琅琊郡守:“爱卿,此舞此乐,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琅琊郡守额角滴下冷汗,他手抖着放下爵,一不当心,爵中酒液倾洒而出。他本就慌乱,如此一来更是心惊胆战。他小幅度用衣袖拭去额角冷汗,看着殿中女子的舞姿,听着竽音,他颤抖着声音:“是《韶》。”
《韶》是齐国最出名的乐舞之一。它是齐国的大型宫廷乐舞,乐曲宏大壮丽,舞蹈优美温和。琅琊郡守曾作为齐国官员在宫中舞乐之时听过,当时他只感慨无怪乎孔子曾言“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如今再听此曲,一声声犹如催命符。
“喜欢吗?”始皇帝闭着眼,似乎很享受,他的手指扣在案几上,循着乐声敲击。
琅琊郡守讷讷不敢应答。
始皇帝睁开眼,殿中领舞的女子戴着凤鸟图腾的面具,高高扬起手中色泽艳丽的尾羽。正是跳到了《韶》的高潮部分——《凤凰来仪》。
他目光如电,语气不轻不重:“朕看爱卿倒是喜欢得紧,以至于府中藏匿田氏后人,又与琅琊豪强方便,侵吞黔首,以至琅琊郡中人口较之两年前少了一万户。好得很啊!”
始皇帝抬手,截断了舞乐的余音。
大殿之中,所有人刷拉一下跪了一地。乐舞停下之后,空旷的大殿静默得吓人。
蒙毅经手了琅琊郡守案件的全过程,搜集到证据时就将其交给了始皇帝。始皇帝隐而不发,今日召集百官后再发难,显然也是为了威慑其余人等。他瞥见身边抖如筛糠的琅琊郡守,心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好好做大秦的官不好吗?非要怀念前朝。
11.大巫
琅琊郡守很快被人带了下去。
乐舞再一次奏响,琅琊郡守变节并未影响到始皇帝的心情。他很清楚,大秦一统六国不过两年多,别说原本就不服气的六国余孽,即便是大秦内部也有不一样的声音。这些声音一直存在,杀不死也杀不完。
但他永不低头。
他也无畏前行路途的雨雪风霜。
琅琊郡守的供词不多时就被人呈了上来。
“严厉惩处涉事官员,清查人口,恢复赋税。至于琅琊郡守及其家人,按律惩处,公开处决以儆效尤。缺的官职......朝中候缺之人不少,填补空缺绰绰有余,着李相操办此事。”嬴政就着舞乐随意翻了翻,听见对方回话的声音有些耳熟,略感惊奇,抬头一看,是那天他点出来的章邯。
对方看他的眼神敬仰,显然是强忍着激动的心情。
嬴政:“是你?从少府属官到旅贲令丞可有不适?”
章邯面色涨红,没想到始皇帝还记得自己。听见始皇帝的关切之语,他深深作揖,沉声道:“臣并无不适,这两日与同僚相处甚是愉快。陛下慧眼识人,臣未曾想过在没有涉及过的领域竟也......”
章邯还没修炼到面不改色自夸的地步,磕绊了会终于说出来:“ ......得心应手。”
章邯倒没说什么假话,从前做少府属官时不曾想过做武将会如何。如今亲身做了之后,才发现自己仿佛天赋异禀。旁人要熟悉三五日的布防图,他看一眼就记下了;寻常将军都苦手的整军规纪,他调动手下兵将时未曾感觉到滞涩。
仿佛他天生就适合调兵遣将。
而他的同僚们无不是人精,他在始皇帝那儿挂了名,始皇帝又是说一不二的君主。章邯眼看着就是平步青云的模样,谁又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他找不痛快?
嬴政莞尔,心里想着,等王贲回程时给他一个徒弟。王贲带着军队向东南扫清巡游途中可能会遇到的阻碍,想必此刻已经到达了彭城。
章邯带着始皇帝的指令退下,离开时还在思索始皇帝应对琅琊郡守的深意。
他的政治敏感度还不像在秦二世手下干活时那么高,毕竟那时候的朝堂乌烟瘴气,赵高一手遮天,连李斯也没想到自己的赫赫功勋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如果政治敏锐度再低一些,早就归天了。
在始皇帝手下工作,累是肯定的,但该有的金银财宝和爵位品阶不会少。始皇帝也很懂得如何平衡朝政,将各个有能力的贤才放到合适的位置。
在即将退出大殿的那一刻,他看到列位的诸位大臣,思及他们的出身,包括刚才被拉下去的琅琊郡守的出身。
他忽然悟了。
琅琊郡守变节事件,成为了始皇帝威慑六国余孽的工具。琅琊郡守及其同党包庇田氏,隐匿人口,他们触犯了大秦律法,他们有罪。他们空出的位置将会由从大秦“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政策中脱颖而出的官员接替,这些官员会是始皇帝在胶东最好的耳目,大秦借此机会进一步渗透东方六国。
同时,查清的人口回到大秦的户籍当中,为大秦的税赋添砖加瓦。
...
宴席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
夏无且拦住了正欲前去觐见始皇帝的徐福。
徐福依旧是宽袍大袖飘然欲仙的打扮,他面上不解,心中不耐,碍于夏无且是始皇帝御用太医,倒也给了他几分好脸色,问道:“太医令,是有何事?何故在宫道之上拦下在下?”
夏无且向来直言直语:“我仰慕方仙道久矣,听闻有丹药能使人精神振奋,有回春之效果,陛下亦甚爱之。不知可否割爱几枚予我?”
徐福警惕了一下:“太医令要丹药,宫中豢养方士无数,又何必专挑在下索要?”
夏无且耿直道:“因为你现在是最火的。近来陛下常吃的丹药也出自你手。你和方士们都挂名为侍医,我自然已经找过他们。”
宫道上来往人员不少,徐福又急着见始皇帝给他加深诈骗话术,童男童女和财宝不到手他心中还是不安。徐福无心和夏无且攀扯,给了他一瓶丹药就离开了。
夏无且还未离开,眼看着徐福的宽袍拂过台阶,身影消失在大殿里。
他神色复杂,但愿、但愿不是他想的那样。
-
湘山,湘君祠。
屈氏大巫整装肃容,和屈氏族长携着一应屈氏子弟前来。大巫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女性,脸上从嘴角至颧骨用红色颜料绘制了繁复的图案,两鬓垂落的发丝中有丝带编织的痕迹。她的身形藏在玄黑色凤鸟纹路的祭祀衣袍中,腰上挂着玉琮和黄金兽形面具,一步一响。
大巫的身后有一男一女持着祭祀占卜用的龟甲、礼器等物品。
大巫一双乌黑的眼睛冷冷扫过在场所有人。
来的人不少。
云梦泽的昭氏族长、县令、还有......要挑战她的柯珞人的巫。
对方姿态随意,神色放松,正在与身旁之人说话,很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大巫认得那人,男人是墨家弟子,因为经常帮助贫困的百姓在楚地很有名望。
她无法理解胜宽明明出身不错,姐姐也嫁给了大族昭氏,为什么还要放下身段结交三教九流。也不明白胜宽为什么要帮林凤至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黄毛丫头。
大巫心头划过淡淡的疑惑,却并未在意。她跨进湘君祠,玄色衣角划过门槛,大巫抬首望向祠堂里的神像,她一定会赢。
林凤至拍了拍祁,祁因为太过紧张反而被吓了一跳,林凤至略显无语:“至于吗?不要担心,我能应对。按我说的做,神明也站在我们这一边。嗯?”
祁抱着箱子,严肃道:“关乎我们柯络人的存亡大计,我一定做到!”
林凤至不想让他那么紧张:“没那么严重,去吧。按我们之前演练的那样,你之前做得很好,今天也可以的。”
林凤至一行人反而落到最后才进的湘君祠。
在他们进去后,祁见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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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鬼鬼祟祟找了个角落藏了起来。
屈氏原是楚国三大贵族之一,世代掌管着楚国宗族事务,原本就与湘水流域的祭祀紧密相连。屈原投江之后被他们神化为水神,进一步垄断湘水流域的祭祀。他们垄断了祭祀的知识,在湘水流域扮演着沟通人神、主持祭祀、以巫术治病等角色。
他们收取贡品、占卜费用、医术支出来进行敛财,为了垄断祭祀,他们将外族成为巫觋的道路变得极为苛刻。
在这个蒙昧的时代,屈氏获得的不只是钱财,还有参与地方治理的权力。
他们的权力,大得县令和昭氏都眼红,所以这也为什么昭氏和县令都很爽快前来观礼的原因。
固然有胜宽的面子在,但也希望屈氏马失前蹄,然后瓜分利益。
林凤至相通这些,脸上笑意不减,无论如何,今天这一战,她都要成为大巫,争取更多的话语权。
挑战大巫,一共分三部分:占卜问吉、驱疫祈福和降神祭祀。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降神祭祀。
大巫一马当先,戴上黄金首纹面具,只一双眼露出。她轻盈跃上祭坛,屈氏的巫觋们奏响激昂的鼓声为她助阵。
大巫直面三座神明塑像,身形如鹤般弯下了腰。塑像前铜镬中燃起艾草和蓍草,大巫高声唱着祷词:“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
问卜蓍龟,告余以吉凶!”
龟甲投入铜镬之中,骨脂和艾草灰混合的味道弥漫在湘君祠内,鼓点越发激昂慷慨,大巫的身体犹如湘江边上最轻盈的鸟儿,玄色的衣衫随风似翼。
屈氏修习巫觋的男男女女们齐声唱和:“问卜蓍龟,告余以吉凶!”
声音摄人。
胜宽看看大巫娴熟有灵性的动作,又看看林凤至稍显稚嫩的脸庞。实在是有些放心不下,低声问她:“你可有把握?”
林凤至直白道:“占卜问吉,我不如她。”
胜宽眼前一黑。眼珠子一转,看到观礼众人神色肃然,已然被大巫代入情绪之中。胜宽想了想勇,又想到林凤至说的花楼织机和礼物,咬了咬牙说道:“待会儿你就跟我走。虽然我文不成无不就,但我在此地还有三分薄面,看在织布机的面上,我护你周全。”
挑战大巫成功固然会有很大的利益,一旦失败,柯络人全族都会成为屈氏的附庸族裔,形同奴隶。
林凤至好笑之余又有几分感动:“多谢你啊,不过,怕是用不上的。”
胜宽并未注意到,在场的柯络人脸上并未有惶惑不安,只有对林凤至坚定的信任。
县令不知道想到什么,眼中异彩连连。
大巫收势,腰间的玉琮叮当作响,她取出铜镬中的龟甲,指尖抚过龟甲背面上的裂纹,七纵六横三斜。
大巫解过无数龟甲,她拿起龟甲在耳边,仿佛能从龟甲中听见占卜的吉凶。
12.神明降临
龟甲的纵向裂纹象征天意,横向裂纹象征人事。裂纹若清晰顺直,则多为吉兆;若是杂乱或断裂,可能预示凶险。
大巫知道,有些不敬神灵的巫觋为了占卜时显示吉兆,会在龟甲上事先刻录一些凹槽。但大巫从来不屑如此行径。
她喜欢占卜时解读神灵意思时与神灵沟通的感觉,她认为,那是她距离神灵最近的时刻。
大巫面向众人,缓缓张口:“诸位都知道,两族挑战,向来测算的是对方一族之运。”
“占卜结果纵纹深长而清晰,横向裂纹细碎断裂,有斜纹交错于纵横之间。”大巫清泠泠的眸光闪动,她瞥向柯珞人为首的巫:“天命大势稳固,本是天命强压人事之局,却有斜纹如刀劈开迷雾。你们一族,纵然有凶险万分之境地,却也有破局果断之人挽狂澜于既倒。”
林凤至心中一动,联想到近来柯珞人在淘金河中患的血吸虫病。
柯珞人中已经有人低声交谈。
“大巫占卜蛮对的,如果不是巫,我们族里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那什么、血吸虫病,谁能想到是在钉螺里面?我们族里花了多少钱请了多少巫觋,都没找到病根,还是我们巫更厉害。”
大巫嘴角勾起一个笑,胜券在握:“我说得可对?”
林凤至也笑了,她不知道大巫是真的测算出来还是通过其他渠道知道,这些都无妨。
“对。”她点了点头,说:“占卜问吉,我不如大巫。大巫占卜一道深耕多年,又岂是我一学占卜不过四年之人所能挑战?占卜问吉,我认输。”
大巫本以为林凤至十分狂傲,此时听她言语,不意她竟然十分谦逊。
大巫顿了顿,又继续道:“此前二月,你们柯珞人用三百匹布请求我为你们看一场疫病,我当时束手无策。三日前,我听族中人说,你们已经解决了,并且还做了一场移病送蛊的祝祷。”
“自然,此事也是我族要向大巫挑战的肇始。我看今日那人仿佛没来?”林凤至在屈氏阵营里瞧了瞧,没瞧见那位真狂傲的青年。
“我已探查完毕,他出言不逊,已被族规惩处。”大巫走上前来,幻视四周:“我并非输不起的人。在柯珞人被病痛折磨之时,我确实多次请求神明予我明示,我也试图去医治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
“所以,驱疫祈福,我自愿认输。”
屈氏的族人顿时抬起头看向大巫,如遭雷击,在他们看来这是必胜之局,大巫怎么要在驱疫祈福认输。
有人欲上前阻止,他喊道:“大巫,不可!”
大巫眼神如刀,冷声道:“我意已决。难不成我还不能决定?”
那人纠结万分,终于还是不敢在外人面前驳斥大巫颜面,带着满腔的怒火和不解回了队伍。
林凤至眼神亮了亮,从大巫进入湘君祠后第一次正眼瞧她。
她本以为,有着狂傲青年和垄断祭祀的族群供养出的大巫也会是一个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人。没曾想人家还是明辨是非的。
大巫对观礼的昭氏和县令说道:“如此,我与那柯珞人的巫平了。”
县令与昭氏族长对视一眼,仍带惊讶:“挑战是你们二人之间的事,既然已经决定,我们这些旁观之人绝无二话。”
大巫摘下面具,额角鬓发漾着汗水,她的眉眼中带着未脱的神性,淡淡道:“做了一场占卜问吉,我要歇息片刻,降神祭祀就由你先开始。”
林凤至也不扭捏,只在开始前问了大巫一句话:“若是我在你还未上场时就胜过你,你还要上吗?”
别说是大巫了,连胜宽看林凤至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众人默默注视,未曾言语。所有情绪都在眼中透露出来。
太狂妄了!
岂料大巫哈哈大笑:“若你胜我千百倍,我何须自取其辱?我自当拜你为师,随你修行!请吧。”
林凤至简直喜欢上了这个快言快语的大巫,她不再多说,拍一拍手,抱着布匹的柯珞人上前。
他们用黑色的布匹将湘君祠的祭坛包裹起来。
纵然是在白日,湘君祠也暗了下来,又有人在神像附近点燃灯火。
众人被垂下的布匹吸引了目光。
屈氏族人不满地低语:“搞什么啊?装神弄鬼。”
县令和却有不同看法,他盯着宽大、针脚细密的布匹,若有所思。他低声问身旁的下属:“为何那布匹上要开洞?”
下属是本地土著,面对此种异状也只能摇摇头:“属下也不知。”
柯珞人燃起了椒兰香,在鼓前站定,等待林凤至的命令。
林凤至来到祭坛中央,她的服饰依旧是凤鸟纹,只是多了湘水流域最多、最繁茂的竹。凤鸟栖息在竹枝上,俯瞰人间。
林凤至正对湘君、湘夫人的塑像,塑像的雕刻基数并未有多么精巧细致,却十分有感染力。湘君庄严肃穆,两位湘夫人善意而温婉。
她的神情也渐渐肃穆,或许她并不信仰所谓神明,也对神明的存在持保留意见。今日她见到的大巫,改变了她原本有些激进的想法。
她对鼓前站立的勇使了个眼色,勇立刻狠狠地击鼓三声。
“咚!”
“咚!”
“咚!”
他们高声唱和着屈原写给湘君的祭词:“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林凤至循着记忆中降神的舞蹈,她踩着鼓点,迎合歌声,缓急有序,挥舞宽袖翩然起舞。轻盈飘逸,宛若风中摇曳的竹叶。
林凤至舞至湘君神像之下,猛然将身一折,挥袖将袖中好不容易调配的火药粉撒向灯台。
“湘君降临,神火开道!”勇重重击打鼓面,喝道。
“轰!”
青色的火焰在灯台炸开,众人心中惊疑不定,还未来得及一探究竟,湘君驾龙车的图案透过布匹预留的孔洞折射在祭坛之上。
心智不坚之人惊呼跪倒,口中称道:“湘、湘君降临……”
昭氏族长猛然看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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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弟,只见他也是满脸讶然。他是知道他们墨家弟子是有些神通的,墨家机关术什么的。于是他眼带询问,胜宽摇摇头。
胜宽探究地瞧着祭坛中央,林凤至高举陶罐,急促而快速地迎上祭坛中央湘君驾龙的神迹。
她高声喊道:“请湘君饮!”
调配的草酸溶液与罐中铁粉迅速反应,暗红锈迹如活物般爬上罐壁直至溢出。铁锈与铜离子发生置换反应,焰色骤变为凄艳的金红。
含着金红色泽的陶罐被放置在湘君手边,湘君似乎饮下。陶罐中的液体不再扑腾。
林凤至绕着湘君驾龙轻舞,身后的凤鸟呼之欲飞。鼓点声渐弱,林凤至在余光中瞥见众人或惊恐或狂热或探究的神色,决定再加一把火。
她一挥袖,安携着族中女性吟唱:“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焚香燃尽,林凤至跃上供桌,在吟唱声中,她高声道:“送湘君!”
祭坛中央,湘君驾龙的迹象越来越淡,直至趋近于无。
就在众人都以为结束时,伴随着似一阵雷声轰鸣的声音,众人心惊肉跳,在爆开的雷鸣声中看去。
只见林凤至的剪影投射在湘君塑像之上,将湘君泛着金黄的塑像牢牢遮挡。
林凤至张开双臂,剪影如同凤鸟高飞。她一寸寸弯腰行礼,直到露出湘君那双不带任何色彩的、属于神明的眼睛。
别说是本就信仰神明的屈氏族人,即便是心知林凤至做了手脚的胜宽都有些受不住了。
这阵仗太大了,早知道这丫头这么有本事,他刚刚都不说什么护她的话。
是以,等林凤至收势时,即便早有准备,也被众人的反应吓了一跳。
他们看着她,神情激动。
林凤至向前一步,他们即刻拜倒。
忽然有人开口喊道:“神,是神明!”
其他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话:“刚刚那是雷降吗?”
“湘君不是水神吗?雷也要管吗?”
“你傻啊,都是神了,肯定什么都会一点儿,你没看见还有火吗?”
他们狂热而崇拜地注视着林凤至。
其中,最为灼热的便是屈氏大巫。
林凤至心道,她真是占了学习好的便宜。得亏还记得小孔成像、氧化还原反应和火药配方。在秦朝装神弄鬼骗人够用了。
只是屈氏大巫是真信仰神明,她真以为林凤至能请神明降临。
所以当林凤至问她还要继续比试的时候,她直接道:“不必,我为巫多年,也从未见过湘君降临。”
她向前一步,跪拜在林凤至身前,虔诚行了大礼,她仰头深深注视林凤至:“请收我为徒,我与我麾下尽听阁下指挥。”
昭氏族长觑着林凤至的神色。心道,此番大巫挑战,对屈氏来说未必是坏事。对他们昭氏,也未必没有机遇。
13.走马灯
穿堂风涌入湘君祠,垂下的布匹被掀开。片片橙红色夕阳在缝隙间照射在湘君祠,林凤至的祭祀衣袍也被夕阳染红,凤鸟犹如业火涅槃。
林凤至沉吟,她业已在挑战当中战胜屈氏大巫,按照惯例,她本就可以接手一部分屈氏在湘水流域的权力。大巫在屈氏当中又是数一数二的人物,真心实意的拜服比伪装更让人放心。
林凤至思索之时,在场众人皆静默不语。她那一串丝滑的连招终于还是把人骇住了。没白费这两日的辛苦付出。
“自然,但我也有一事要你们去做。”她俯身扶起大巫,说出了她最初的目的:“废除现行巫觋选拔制度。真正能同神明沟通的巫觋,又岂是凡人制定的规则能选出来的?”
屈氏中人似乎想要反驳。
林凤至一眼扫过去,对方即刻乖顺地低伏下去,不敢多言。
“我知道有人是想说,我也是现行巫觋制度选拔出来的巫。除了我,还有谁从疾病、黑暗中活下来?在我之前死去的有多少人?其他人也能像我这般幸运,得神明垂怜吗?屈氏也是像柯珞人这般选拔巫觋?不见得吧。”林凤至抓住大巫的胳膊,望进她的眼里,问她:“你们是怎么选的?”
大巫嘴唇嗫嚅,对神明的信仰压过了对氏族的包庇,作为大巫,她再清楚不过,她说:“族中选拔巫觋,只要掌握占卜、降神、熟记祭词和舞蹈即可。”
林凤至的神色悲悯,为死在屈氏制定的巫觋选拨中的人。
原身青、月,还有更多她不知道名姓的人。
“你也知道这是不合理的,对吧?”林凤至说道,她看见大巫点头。
既得利益者会不自觉维护有利于自己的制度。垄断的祭祀知识,给屈氏带来数不尽的财富,和参与部分政治的权力。
“我战胜了你,所以,从此刻起,我,是湘水流域唯一的大巫。既然明知是不合理的东西,又何必在世间长留。”林凤至神色冷了下去:“从今往后,巫觋的选拔要变。至于如何变,还请大巫你通晓湘水流域的巫觋们,七日之后,来湘君祠前,我与你们细说。”
“还请别叫我大巫了,请您唤我屈禾。”屈禾脸带愧色:“您现在才是大巫。”
林凤至看见屈禾的愧疚不免觉得荒谬,这算什么?
她不再纠缠于巫觋之事,只让勇带着几个青壮跟随屈氏回到他们的领地,拿回属于这次挑战的战利品。柯珞人全族信任她任她进行大巫挑战,该柯珞人得到的她不会让屈氏少一分。屈氏敢不遵守约定,他们将被湘水流域所有部族驱逐。
当然,保险起见,她也向县令和昭氏族长要了两个人作见证人。
县令默默注视,直觉告诉他,新任的大巫虽然看起来年幼,但并不是个好忽悠的人。相反,她一上位成功就废除掉巫觋的选拔制度,其强势可见一斑。
更重要的是,今日之后,她在湘君祠中的神乎其神的举止将在世间流传。人们只会将她视为新的、活的神。
这可比原来的大巫难应对得多。
县令心中哀叹,也不知咸阳为官的好友说始皇帝近来偏爱神仙方士是否为真。若是真的,只要将林凤至的消息转递到咸阳,也许他就要有一条青云路了。
再神的方士,能召湘君显灵?能引雷入凡?
县令可不信,他即见过方士又见过巫觋,觉得他们也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他胡思乱想了一堆,没曾想林凤至却向他们走来。县令还带着一丝大秦官员的矜持,没有立刻迎上去。
他身边的昭氏族长可积极多了。云梦泽的昭氏势力比屈氏要弱一些,一旦势弱,在相处交接当中难免会受点气,昭氏族长看屈氏不顺眼很久了。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昭氏族长宁愿柯珞人崛起。
况且昭氏与云梦泽的祭祀密切相关,他对降神并非一无所知。
在湘君驾龙车出现的那一刻,他完全就相信此战林凤至必胜,也相信了林凤至是湘君在人间的使者。
昭氏族长都有些感谢他那个不太着调的妻弟了。
所以,眼看着林凤至走上前来,他立刻迎上去攀谈,面带笑意:“大巫,湘水流经云梦泽,我们昭氏对湘君、湘夫人也是敬仰得很。云中君居云梦泽,掌管风雨雷电,您方才那一手雷声就好似云中君神降。”
林凤至也笑了:“族长言重了。”
她抖了抖手中拆下来的布匹,向县令和昭氏族长全方位展示:“二位觉得这匹布如何?”
这是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昭氏族长尬了尬,很快反应过来,仔细从破开一个洞的布匹间寻找优点,同时心中暗忖,难不成是要将这破布卖给他?
也不是不可,买几匹破布结交一个朋友。况且这布也不破,只是开了个洞,还能做衣服。针脚细密,看着光泽度也不错。
昭氏族长暗暗点了个头,又上手摸了摸,布匹意料之外的柔软细腻。
他眼前一亮。时下人穿的布料多为麻布,布匹布幅较短、颜色单一且粗糙。完全没有手中这匹麻布柔软紧密。他身为族长是有钱能穿得起丝不错,但他云梦泽中可有大把的人挣扎在温饱线上。
“大巫出价多少?这些布匹我们昭氏可以都拿下!”
县令不意昭氏族长如此殷勤,心中暗叹又慢了一步。
林凤至摆摆手,说道:“我并非是兜售布匹。好叫县令、族长知道,我手中这匹布,是族中女子三日内织出。”
县令和昭氏族长霎时一惊,两人对庶务并非一问三不知,正是因为如此,才深觉惊讶。
因为寻常织女,织一匹布要半月。即便是熟练的织女,也只能将织布的时日缩短三日,而且布幅有限,远远不如林凤至手中的布匹宽。
县令想得要更多一些,方才众人都被林凤至神异手段吸引时,他的目光被垂下的布匹勾住。如果县中人人都可织出又宽又长的布匹,何愁没有销路,何愁官运不通达?
县令积极问道:“这是如何织成?”
林凤至两眼一闭,娴熟地开始编:“我见族中女子织布时用腰机,做久了腰疼脖子酸不说,织出来的布匹也不宽。我就想,怎么样才能让布更宽、织得更快,幸得湘君点拨,制出了斜织机......”
县令和昭氏族长闻弦琴而知雅意,先是夸赞了一番湘君爱民之心、林凤至的巧思,随后隐晦地问询斜织机作价几何,林凤至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一提,他们表示可以尽量满足。
林凤至微微一笑,湘山一带的势力终于向她敞开。
没白费她的学识和辛苦。
她一一说出自己的条件,她对县令说道:“不知县令哪儿可有精通农业稻作还有种麻的人手,若是没有,有农书也可以。我们族中渔猎、织布都有好手,唯独侍弄田地......”
为什么要找县令要农业相关的书籍和人才,林凤至也是考虑和打听过了。县令是秦国大将军王翦灭楚时随军的文官,秦国打下楚国后分地置郡县,他也就成了此地的一个县令。但他时常与咸阳有书信往来,人脉也是昭氏和屈氏所不能比拟的。
而且县令能和胜宽这个墨家弟子做朋友,说明他心中对其余学派的抵触心不强。林凤至还从胜宽那里打听到,县令确实是有农家的好友。
县令略做思索,很快同意了。林凤至没必要骗他,三天就能织出一匹布,可想而知日后需要多少苎麻,可不得早早备下。
昭氏族长顿时也没辙,他们久居云梦泽,其实在侍弄田地这块也没什么发言权,因为他们也是火耕水耨。
“族长,不知你族中之人是否愿意到湘山来做工。男子做斜织机,女子就用斜织机织布。先做好的部分供给我们族中,其余布匹由县令与族长卖出,利钱我们三方平分。而一月之后,不论是县中还是云梦泽,都可以用湘君赐予我的斜织机。”
柯珞人总共才几百人,根本不可能完全吞下斜织机能产生的利益。林凤至也希望柯珞人过上有一技之长、富足祥和的日子。
林凤至很清楚,现在已经有了斜织机的初版,她无论如何都不能也不会阻止技术的革新与进步。与其等别人来偷师,不如先定好规矩,从中获取利益,多方共赢。
所以她着重强调了利钱三分和湘君赐予。
利益捆绑和真·举头三尺有神明。
而且,林凤至也相信,目前织布机的更新换代,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即便县令和昭氏族长以后起了贪念意图独占布匹生意,林凤至一来不是吃素的,不会坐视此等事情发生,二来,她可没说她掌握的技术只有织布机哈。
造纸印刷、精盐火药,她都可以尝试。
“好啊。”昭氏族长开始构想,布匹到手后卖给哪些人。他们昭氏有船,可以到云梦泽水网密布的地方售卖。
他当即点了一批人,要他们跟着林凤至,剩下的人他再送过来。
也是出乎意料的雷厉风行了。
县令深深看了林凤至一眼,像是重新认识了她:“大巫,这布若是比寻常布匹便宜、不,即便是价钱一样,黔首们也会对它趋之若鹜的。你可想好了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林凤至一笑:“我年少,很多事都不甚明了,可不是还有您和昭氏族长吗?”
县令终是一笑,带着亲信离开了湘君祠。
热闹的湘君祠渐渐冷淡下来,只剩下柯珞人。
以及一直在等待的胜宽。
胜宽仍在思索,林凤至是如何做到的。他只能推测出湘君降临时所用的原理,其余的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现在林凤至终于闲了下来,他迫不及待地问她:“你们用布匹将湘君祠围起来,是要降低光的亮度,在布上开个小洞,是为了让湘君显现在祭坛上。但是我始终想不明白,那雷鸣声响,你是如何做到的?”
胜宽是墨家弟子,林凤至也不意外他能知道小孔成像的原理。小孔成像最早的记录在战国时期,被墨家学者记录在《墨经》中,在书中,称小孔成像这一现象为“景倒”,当时的墨家人已经窥探到小孔成像的核心原理了。
他们还通过实验指出,光沿直线传播,物体不同部分的光线穿过小孔后交叉投射,导致像的倒立。
“你确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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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吗?”林凤至挑挑眉。
胜宽抓耳挠腮,他甚至雷鸣或许涉及到林凤至的秘密,但答案就在眼前,他咬了咬牙说道:“朝闻道夕可死矣,无论如何,我也想知道。”
火药是无差别的大杀伤力武器,林凤至不会轻易将它的配方交给别人。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
意料之中。
胜宽略微失落,很快察觉到林凤至的用词。
“很快”。这不就是说明日后他还是能知道吗?
胜宽重新振奋起来。
林凤至却与他说起了斜织机:“方才你也听到了,昭氏会派人来做斜织机。这两日我们族中也在做斜织机,我发现,如果斜织机只由一个人来组装,那七天也难成。但若是将选材、锯木、打磨、组装这些工序分由不同工匠完成,一日就能有两架斜织机组装完成。”
胜宽惊讶地看向林凤至。这样的分工模式,他只在秦国的官营作坊中听过。
在墨家尚未彻底分开前,他同相里墨还有联系。在信中,他们不无自得地提到秦国的分工、标准化和责任制度。在这样的制度之下,生产武器的效率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也帮助秦国在一统六国的大业上越走越远。
没想到林凤至将其运用到了斜织机的制作上。
“这样的流水线作业,确实可以加快斜织机的诞生。”林凤至想到族中空地上因操作不当而频频出现问题的斜织机,说:“其中较为精妙的部件还得由你来掌眼,可以吗?”
流水线作业。
胜宽细细品味这个词,心中暗叹,太贴切了。
至于林凤至的请求,他当仁不让地同意了。
见他这么爽快,林凤至也笑了。她大声喊着祈的名字,让他进来。
祁提着一盏灯进来了。
那盏灯很是奇特,灯内点上烛火,轮轴随之转动,轮轴上有剪纸,烛光将剪纸的影投射在屏上,剪纸不断走动,如一幅会动的画。
胜宽定睛一看,那灯赫然是蟠螭灯,也有地方叫它走马灯。灯上的剪影赫然是湘君驾龙,只不过蟠螭灯上比之祭坛上的更小,也更活灵活现。
电光石火之间,胜宽彻底明白了今日湘君降临的真相。
也知道了为什么一直到挑战结束才见到了祁。
果不其然,林凤至笑着将蟠螭灯递给他:“答应给你的礼物。”
“你从在我那儿就想明白了要弄出湘君降临?”
林凤至没回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
-
山间莫名下起了雨,淋淋沥沥。
下属连忙找了个避雨的地方,为县令抖落衣服上的雨珠。下属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只见县令不知发现了什么,抬手制止了他。
下属循着县令的角度看过去,只见前方的亭子里泾渭分明地站着两拨人,下属看清后,奇怪道:“那不是屈氏吗?按理说比我们先走,应当早就到屈氏的地方了。”
两拨人各自争执。
县令瞧了瞧,了然道:“内讧。”
下属目力极佳,又能读唇语,当即绘声绘色地向县令描绘起了亭子里的事儿。
一拨人以屈禾为首,另一拨人以一个下三白眼的青年为首,纷纷指责屈禾。
下三白说:“大巫,好个大巫,我们屈氏供养你出来,不是看你垂头丧首向个十几岁的女娃认输。第二场都还未比试,你就低头认输。我们先前做好的准备全都没用上。第三场你赢了也就罢了,偏偏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你又输了。”
屈禾先是任由下三白言说,不曾反驳。
下三白语带讥诮:“早知你不行,当初推举我做大觋。今日纵然是三盘俱输,我也要同她比完。今次,我屈氏所有的脸面都丢尽了。若是早知她的手段,我必诛杀她,以保我族声名。”
屈禾听到此处,终于开口:“你还不明白柯珞人为什么非要做大巫挑战?因为我们威逼太过!今日没有柯珞人,明日也会有其他人反抗我们。你只是后悔没有在她崭露头角时杀死她,而不是诚心认为丢脸。输在这般人物手下,当真是耻辱吗?你做得到像她那般招手湘君降临,挥袖天雷陨落?”
下三白语塞。
屈禾又道:“今日比试三项,你皆不如我。你即便上场又能如何?用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吗?下药藏针,龟甲刻字,还需要我再说吗?”
下属活灵活现的演绎几乎把县令逗笑。
县令问道:“咱们的人呢?”
这说的是方才点给勇,让勇去屈氏拿战利品的那些随从。
下属在蒙蒙的细雨中极目远眺,好半响才道:“没瞧见。想来屈氏内部起了争执,也不愿让外人知晓。”
“你觉得谁会赢?”
“前任大巫吧。属下在县里待了那么多年,一直是屈禾在带领屈氏,其余人都掩盖在她的光芒之下。此次大巫挑战屈禾虽然输了,但能输给这样的人物,风评又会差到哪里去?”
县令挑挑眉:“端看她能否狠下心治理族内。若是不成,屈氏这块肥肉,我也要咬上一口。”
14.徐福之死
“通武侯,此去彭城,一路辛劳,朕特许你与手下将士们歇息三日。”
丹陛之上,嬴政一袭玄色纁裳,以手支颐,眸光掠过台下容色匆匆的王贲。
东巡到琅琊时,王贲先领着兵马前行,提前扫清接下来路程中可能会遇到的阻碍,尤其是齐地残留的匪盗,绝不能让他们惊扰始皇帝出巡。
“谢陛下体恤,臣代将士们谢陛下隆恩。”王贲叩谢君恩,随即道:“臣回琅琊途中看到了陛下传阅各县的石刻,家父在石刻中名列功臣榜第一,实是陛下厚爱。”
嬴政在琅琊勒石,石刻的内容也不全然是对大秦的歌功颂德,还有诸多为大秦立下汗马功劳的臣子们也勒名其中。
王贲的父亲王翦赫然名列功臣榜第一。
此次东巡,王翦并未随驾。一是因为年迈,二则是急流勇退。
在灭楚之战功成后,天下大势已然明朗,王翦主动隐退,以年老为由多次向嬴政请求告老还乡,只将儿子王贲和孙子王离留在朝中继续为大秦效力奋战。
嬴政几次挽留,王老将军却心意已决,如今正在频阳老家养老。王离也被王贲留在频阳老家侍候王翦,王翦来信时时常在信中嫌弃自己的孙子。
“老将军为大秦奉献了一生,立下了不朽战功。不过些许虚名,合该给老将军最好的。”虽然王翦已经隐退,嬴政也不介意给王翦更多的荣誉。
千金买马骨,他以王翦作为标杆,告诉他的臣子们,他无畏功高震主,只要有才能都尽情地倾洒,他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为大秦奉献的人,他会给每个人应得的报酬和荣誉。
六国之中,除韩国之外,皆是王家父子所灭。现如今,王翦安心荣休,王贲封侯任将军统兵,王离即将成为新一代的将星与蒙恬分庭抗礼。
如此赫赫战功的一家人,嬴政都能将其好好安待,其余人等谁会害怕功高震主?只怕功劳不够高不能封侯。
“前日底下献上了一株上好的人参,通武侯带回去给王老将军养养身体。”
王贲叩谢,神色中多了几分感动,也与嬴政话起了家常:“多谢陛下惦记,家父如今在频阳有犬子陪着,身心愉悦。离儿寄来的家书中还说家父一顿能食两碗肉。”
“甚好。”嬴政闻言也笑了,他想到什么,目光在殿中一顿搜寻,说:“朕前些日子给你找了个学生,是个难得的将才,通武侯啊通武侯,可得给朕好好培养啊。”
王家年轻一辈虽有王离展露头角,但只从行军打仗中的治军和指挥上看,王离不说和自己的大父王翦、阿父王贲比,只说和同为将门子弟的蒙恬相比较,也是有些相形见绌。
蒙恬参与过大秦一统六国的战局,他能从整体的战略高度考虑问题,他麾下的军队军纪严明,战斗力强。
所以,嬴政让他独立领军北击匈奴。
至于王离,按始皇帝的想法,王翦能灭四国,王贲能灭一国,那王离不说能灭一国,起码领军本领应该不差吧?但始皇帝曾经考较过他,结果不尽人意。
他的期望太高了。嬴政以为,王离虽然从小受家中影响,有一定的造诣,但他缺乏独立指挥的能力,在面对复杂的战局时,他难以精准把握战机。
嬴政的猜测是正确精准的。
在日后的巨鹿之战中,王离作为秦军的一路主将,与章邯一起围攻起义军。在面对项羽的猛烈反击时,王离军被击败,本人也被俘虏。
嬴政作为天才之一,很难去理解在普通人中已经算是有天赋的王离为什么没有继承王家所有的军事天赋。
就像他无法理解自己的孩子们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他所有对政治的敏锐、对朝局的平衡、对国家框架的建构,都没有在孩子身上看见。
或许扶苏有一些,但他的缺点也同样明显。他达不到嬴政心中设立的继承人标准。
嬴政瞥向殿中值班的章邯,身姿挺拔,高大俊朗。心中莫名的哀叹少了一些,对自己的自信和天命的眷顾更加满意。
他提前发现了一位不亚于蒙恬的将才。
没错,朕是天命之子,玄鸟入梦为朕带来后世的人才,朕一定可以长生。既然可以长生,又何必在乎子嗣无法承接他的位置。
嬴政这般想着。
王贲对始皇帝给自己找了个徒弟并无多大感触,他还能拒绝不成?他看向自己身侧谢恩的青年,只从对方端正的姿势和神态就给对方加了几分。
不卑不亢,宠辱不惊。
王贲暗地点点头,不错,看着是个好苗子。
有内侍迈着既轻且快的步子进来,在嬴政耳边说了些什么。
王贲察言观色,正欲告退。
嬴政一挥手阻止了,他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事,通武侯也一起听吧。”
蒙毅自殿外前来,行了一礼,不意王贲也在场。
嬴政没什么反应,蒙毅据实禀报:“陛下,胶东郡有三位县令未按旨意立石刻碑,颂琅琊石刻。”
“他们知道朕的旨意而不做?”
“是。”蒙毅皱着眉头,心中也是愤懑:“他们被拿下时,臣的人在书房中找到了陛下传阅诸县的奏章,显而易见已经看过,只是心存侥幸,以为不会被惩处。”
“现在是大秦而非齐,冥顽不灵。”嬴政冷冷道:“既然如此,按律枭首示众。”
蒙毅应下,随后看了看在场众人,没有开口。
王贲和章邯闻弦琴而知雅意,知道接下来的内容不方便听,不等始皇帝开口,默默退下。
“什么事,连王贲也不能听?”嬴政自丹陛之上缓步走下,停在蒙毅面前,高大的身形几乎将蒙毅笼罩。
说来蒙毅在秦人中已经算很高了,但始皇帝站起身时比他更高。
“事关陛下声誉,不可轻忽。”蒙毅想起手下人汇报的言语,皱了皱眉,逐一向始皇帝禀报:“臣负责徐福的出海事宜。近日忙于琅琊郡守后续事宜,前日他来催促臣,只说良辰吉日就在今日,要臣速速将人、钱、船交予他。徐福既无陛下手令又无旨意,臣心中大感不惑,他缘何如此急切?”
蒙毅是嬴政亲近的侍臣,嬴政几乎可以说是看着他成长,很少见到蒙毅脸上有如此丰富的表情。嬴政被勾起了兴趣,徐福做了什么?
大殿之中只有蒙毅的声音。
“臣有罪,在徐福接触陛下时因是中车府令举荐而未曾查清徐福的来历。臣派遣的人暗中跟随徐福,发现他的宅邸之中另藏玄机,底下有地道通往别处。臣跟了他几日,终于找到他的马脚。原来徐福暗地与六国余孽勾结,企图复现郑国渠一事。”
赵高身为内官,并未离开,在一旁听得冷汗直流。他麻利地滑跪,在心里暗骂保举徐福给他之人,没忘记也骂蒙毅两句。揭穿徐福就揭穿,怎么还带给他上眼药?
什么叫“因是中车府令举荐而未曾查清徐福的来历”。
蒙毅嫌他当时没死是吗?
“郑国渠?”嬴政没在意徐福是谁举荐,只是真的被这些人的想法逗笑了。
当年韩国献上水利专家郑国到秦国修水渠意图疲秦,减缓秦国向东推进的速度,秦国建成郑国渠后,实力反而增强了。
六国中最先被灭的反倒是韩国......
虽然最大的原因是韩国地处秦国东出的必经之地,实力也是六国中最弱的。但很难没有报复一下的心思在里面。
拿徐福来跟郑国渠相比,一个是造福关中八百里秦川的水利工程,一个是求仙问道不知真假的方士,纵然嬴政此时心中对徐福和方仙道有不少好感,也觉得这些人真是不知所谓。
嬴政见蒙毅表情欲言又止,似乎接下来的话很难开口,直接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蒙毅艰涩道:“都是些不堪入耳,辱骂诋毁陛下和大秦的话,臣难以开口。”
“朕什么没听过?想来也不过是些让朕心情不愉的话。”嬴政一哂,这些年他都被骂过什么?独夫?暴君?
不过是失败者的无能狂怒罢了。
“六国余孽伺机抓起来,不能有漏网之鱼。”嬴政向前踱步,留给蒙毅一个宽阔的背影:“至于徐福......”
嬴政心里对徐福所描绘的三神山还有所期待,蒙毅听到此处,对始皇帝的态度也心知肚明了。
他也回道:“那臣安排人手穿插进出海的船队当中,若徐福有异动,即刻拿下。”
三千童男童女和百工的家人都在岸上,倒也不怕他们就此叛逃。
嬴政未曾定下对徐福的惩处,归根结底,只不是对他口中的不死药尚有期望。
是夜星光大亮,玄鸟再度入梦。
始皇帝在玄鸟燃烧着明红火光的尾羽中,得以窥见几年后发生的事情。
始皇帝看见了自己。
在浩瀚如烟的波涛中,他伫立在琅琊台,远眺着远处。他又老了几岁,鬓角爬上斑驳的灰白,皮肤也有了皱纹,唯有一双眼不变,依旧如同盯紧猎物般的鹰隼专注、凶狠。
远处的海平线上出现一个小点,一艘楼船静默地出现在海面,映入始皇帝的眼帘。
也许是在梦中,他的目力极佳,那么远的距离,他竟然也能瞧见楼船上的人。
是徐福。
与现在的徐福相比,许是因为海上风吹日晒,楼船上的徐福变得黑了。
梦中的时间很不讲道理,前一刻徐福还远在遥远的海平线上,下一刻他就已经跪在“自己”面前。
他听见徐福对“自己”声泪俱下地哭诉海上的风波险峻,说三艘楼船两艘撞上了海中潜藏的巨蛟,人船俱没于海中。
徐福将所有责任推卸给海中蛟鱼。
他暗示已经有了老态的始皇帝,只要配备强弩射手杀死阻拦船只航行的蛟鱼,他定能前往三神山,为始皇帝取得不死药。
徐福的语气极尽煽动。
嬴政了解自己,他看见始皇帝眼中对徐福的怀疑,也看到了始皇帝脸上的红疮,“自己”似乎是累了,揉了揉额角,抬起的手臂不自觉地战栗。
“自己”还是老了啊。
无论如何,徐福不会死了。尽管“自己”对徐福多年未果产生怀疑,但对长生的渴望压到了一切。
果不其然,“自己”赦免了徐福,再次给他备齐了五谷、百工。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嬴政第一次作为旁观者跳出方士给自己画的圈去审视对方,他能看见徐福对权势的恐惧、渴望和贪婪。也能看见自己对长生的渴求,以至于忽略徐福话中的矛盾、前后不一。
徐福这个废物,三艘楼船、三千童男童女、五谷种子、百工和无数的金银财宝给他真是浪费了!
连不死药的边儿都没摸到。
嬴政看见梦中的“自己”下令射杀了海上蛟鱼,徐福带着新的大礼包驶向未知的海域。
嬴政开始思考,第一次出海寻求不死药,徐福失败的原因是什么。此次梦境是否也是玄鸟对他的警示?看来他要提前出海射杀拦路蛟鱼?还是要扣押徐福亲族,派遣监军随行,规定时日内徐福若无法返航则夷三族?
嬴政会放弃通过出海寻找三神山中潜藏着的不死药吗?
当然不会。
他只会觉得是徐福无缘寻到不死药,要换一个得道的方士出海。
他是偌大帝国的主人,用帝国财富中微小的一缕去换取一个可能长生的希望,在他看来是值得的。
即便那微小的一缕在很多人眼中看起来是劳民伤财。
嬴政只是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看起来面色苍白、乏力,说几句话就要歇息。仿佛呼吸已经有些困难了。
玄鸟的羽翼泛着斑斓的玄黑,尾羽处燃烧着火光。
无端让嬴政想起涅槃的凤凰。
玄鸟飞入更远更深的天际,那是西南的方向。
嬴政知道,梦要结束了。
-
夏无且的兔子病死了。
他神色凝重,提笔在布帛上记录着什么。
院里一共养了三十多只兔子,被夏无且分做四笼。甲笼里的兔子专喂从徐福那儿坑来的丹药,乙笼的兔子喂其余方士的丹药,丙笼两个都喂,丁笼正常喂养。
现下,甲笼的兔子流涎呕吐抽搐,奄奄一息地趴在笼中。乙笼的兔子体温异常、腹泻严重。
至于丙笼的兔子,因为两种丹药都喂,它们受到的损伤显然更大,已经有兔子死了,被夏无且拎出来放到一旁。还活着的也肉眼可见的萎靡不振,身体部位的脓疮溃烂,连笼中的干草蔬果都不再吃了。
丁笼的兔子倒是活蹦乱跳,夏无且看在眼里,想到什么丹药都吃点的始皇帝,神色变得复杂,忽然记录不下去,头也开始痛了。
兔子只喂了几日丹药尚且奄奄一息,始皇帝不仅吃徐福给的丹药,豢养的方士炼制出了什么金丹也会献上。虽然有试毒的内侍,但始皇帝年岁上来后可是日日吃丹药啊。
曾经年少有为恃才傲物的帝王怎么会被方士坑蒙拐骗到这个地步。
夏无且无奈,只能说人还没被骗只是因为没有遇到适合自己的骗局。他们身为旁观者当然可以不痛不痒,但局中人很难清醒地从骗局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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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方士们精准地抓住始皇帝的痛点,同样的话术只要始皇帝还信,用上千百遍也能从始皇帝身上捞到无穷无尽的好处。
始皇帝一直以来都比较忌讳谈论死生之事。他是一个强势的君王,所以年过四十臣下也不敢向他提立储之事。
始皇帝也曾问过夏无且如何延年益寿,夏无且只答曰先减案牍之劳形,使形神俱松,再辅以通经活络之术健体。
两人心知肚明,光是第一点始皇帝就做不到。
他对权势的掌控欲强烈,事事亲力亲为,所以才会有一日阅奏章一石的勤政名声。对于权力,他仿佛永远不会疲惫。
夏无且叹了口气,认命地继续将自己观察的结果继续记录下去。
始皇帝对自己认可范围的人太好了。从荆轲刺秦后,他时时赏赐夏无且,不光是赐金银宅子。夏无且觉得自己医术不够精湛,始皇帝会下令给搜罗他孤本医书,每次听闻某地有名医现世,还会给夏无且休假,派人护送他与名医交流。
始皇帝对他不可谓不用心,夏无且自己扪心自问,难回报一二。
所以在发觉始皇帝开始吃丹药的时候,夏无且心里焦急不已。
说服一个强势的、有自己的想法且犟种的君王是非常难的。夏无且思索再三,决定用数据案例说话。
不求始皇帝信他,只希望他能有所警觉,对方士的丹药保持警惕。
夏无且将布帛收入袖中,望向始皇帝居所的方向,神色坚毅。
-
嬴政接过夏无且献上的布帛,越看脸色越难看。
他不由得将自己代入了夏无且布帛记录中的兔子。
初时,服下丹药的兔子会在笼中兴奋地蹦跳,吵得旁边笼的兔子不能入睡。
他着重将视线放在了丙笼兔子上,对着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想起了玄鸟梦中的“自己”。
那个面色苍白、脸上生红疮,看起来虚弱乏力的“自己”。
起初还以为是因为年迈身体疲弱,现在想来,竟然全是服食丹药过多的后果!
白日里蒙毅说的“郑国渠”、“疲秦之计”历历在耳,嬴政只觉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抓紧了布帛,猛然站起身,冷笑一声:“来人!”
所谓郑国渠还只是疲秦,徐福等方士可是要他的命!
宫廷值守的卫尉军出列,披坚执锐,整齐划一。
“即刻将徐福及其亲眷、同党抓起来。勾结六国余孽,给朕下毒,以谋逆论,严惩不贷。”嬴政眉宇之间笼罩着一股肃杀之气,寒声道:“赵高举荐徐福,黜落。宫中方士也一并下狱惩处。”
夏无且神色震动,显然没想到自己的举动会带来一连串的动作。他几乎可以想见,琅琊只怕要被徐福及其亲族的血淹没了。
在大秦的土地上,嬴政的命令就是最高的指示。在夏无且尚且怔愣,为始皇帝的反应感到不可思议,还在思索为何这次就如此信赖自己。
夏无且两眼放空,不住地想哪里不太对劲。正常的流程不应该是他献上布帛,始皇帝不以为然,他苦口婆心,始皇帝听得厌烦,他心灰意冷,始皇帝依旧自我吗?
怎么是哪个流程走错了,忽然间就拐向另一个方向。
诶诶?
嬴政看着懵逼的夏无且,感慨万千,他身边有徐福这样的小人,也有蒙毅、夏无且这样赤忱相待的人。
“无且爱我啊!”嬴政握住夏无且的手,流水般地赏赐了他,随后直白问道:“无且,朕服用丹药多时,快给朕看看。”
在夏无且给始皇帝诊治时,卫尉军的铁蹄已经踏破徐福家门,将他的亲眷和交好的官僚抓了起来。
被抓之时,徐福还搬出始皇帝的名头,企图将卫尉军的首领威慑住。
为首的卫尉军不为所动,将人捆了放在马背后,疾驰离去。
今日并非蒙毅值守,但他住得近,宫殿中卫尉军拿人的动作太大,蒙毅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换上官服觐见始皇帝。
甫一入殿,就对上了一双沉静幽深的眼眸。
蒙毅为之一怔,正欲行礼,只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几声尖利的呼喝。
再一回神,卫尉已经将徐福扭送到始皇帝座前跪下。
“陛下!你不想要不死药了吗?如此待我神山再难寻啊陛下!”徐福没了往日仙风道骨,见始皇帝无动于衷,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陛下,不死药就在神山之中。楼船不是已经在海边了吗?百工、童男童女都已然备好,我可以马上就出发,为陛下求得不死药,只求陛下不要伤害我的家人。陛下!”
嬴政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神情漠然。
徐福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答应得好好的始皇帝翻脸不认人了。他又说了许多关于蓬莱神山的密语,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嬴政神色一动。
徐福以为有戏,思及始皇帝对丹药的沉迷,他加大筹码:“陛下,这几日我以云母粉、首乌藤、丹砂在每日月光最盛之时为陛下炼制了新的丹药,陛下要试试吗?”
夏无且默不作声,在心中摇摇头。
徐福,你有取死之道。
只见嬴政面含肃杀之意,寒声道:“既然徐仙师喜欢丹药,那徐仙师一日吃三粒丹药。且看仙师何日早登极乐。”
徐福浑身一僵。
猛然意识到什么,他才发现宫殿内还站着一个人——夏无且。
此前,夏无且才在宫道上拦住他,要了他的丹药。
今日,始皇帝对他的丹药明显表现出憎恶。
慌乱之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从哪一步开始露了马脚,他懂医理,也懂炼丹,只在丹药里放了剂量微小的毒。常人试吃根本不会有事。
阴差阳错,时也命也。
他不知道夏无且发现的不是他下的毒,而是丹药本身自带的丹毒,
徐福的身体软了下去,虚弱道:“我隐藏得那么好,你怎么发现的?”
嬴政没兴趣听他的辩驳和自陈:“带下去,其余人等,赐死。”
蒙毅适时上前:“陛下,徐福府邸中地道通向的宅子已经被查处,六国中人已被一网打尽。”
绝望将徐福淹没,被带下去前,他耳边传来高高在上帝王冷漠的声音。
“杀了。”
原来还有蒙毅啊。
他听见蒙毅问楼船、童男童女如何处置,嬴政说将楼船中的金银散与他们......
再多的,他就听不到了。
所有酷烈的杀意都与他无关了。
他死定了。
15.屈氏纷乱
山林间缭绕的雾气被阳光驱散,林下被建得宽阔敞亮的屋舍里传来阵阵机杼声,间或夹杂着几句喁喁细语和笑声。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林凤至在廊下看族中的女人们织布。
比起第一次使用斜织机时的生疏,现在她们能熟练地分经打纬,梭子一穿,轻描淡写间布匹从她们手中诞生。她们的动作行云流水,配合着织布机上发出的声音,竟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
也许是太久没有碰过织布,也可能是斜织机颇为新奇,安也在众多织女当中,踩着踏板,将纬线紧密推实。甚至因为她的手艺好,别的女工还在织素布,她已经开始研究如何织造更加复杂的纹样。
她已经研究出了如何在织布时将菱形、回纹等图案加入布匹当中。
林凤至看她织布犹如一场酣畅淋漓的视觉享受。
安见她看得入迷,抬手邀请她:“来试试?”
林凤至坐下哼哧哼哧分经打纬踩踏板。掌握斜织机技术的关键在于手脚协调协作,优秀的织女是需要培养方能独立操作复杂纹样。林凤至理论知识足够丰富了,也知道什么时候将分经棍加进去是最合适的。
但眼睛学会了,脑子跟上了,手脚远远达不到熟练操作的地步。
林凤至试了一会儿,果断放弃在布匹当中加入花纹。当她想要操纵分经棍隔离不同颜色经线时,分经棍就会在她手中错误地打转。
完全不像在安手中那么乖顺。
等林凤至手忙脚乱分好花色,坐她身旁的小水织素布已经织出去一个指节那么宽了。
小水见状嘻嘻笑道:“巫要和分经棍打起来啦。”
“术业有专攻嘛。”林凤至给自己挽尊,说完给小水和在场的女人们比个大拇指:“织布你们是这个。等昭氏的人来了,还得请姐姐们培训一下她们。”
“知道啦,巫不用操心。”安被林凤至逗笑了,她粗粝温暖的手掌摸了摸林凤至的头,又拍拍她的肩膀:“我给你织的凤鸟栖林比较复杂,做不了也是正常的。勇已经从屈氏回来了,巫去找他玩儿吧。”
做那么复杂的纹样,原来是给她织的。林凤至睁大眼睛去瞧布匹上的图案,勉强认出来凤鸟的头。
“玩儿去吧。”小水嘻嘻哈哈笑着把林凤至推远了。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林凤至背着手,甩着早晨时安给她编的辫子,叮叮当当地走了。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
她到柯珞人的会客地方时,勇正在送走昨日县令和昭氏族长派去跟着他去屈氏的人。
勇一脸的庆幸和感激:“多谢诸位相帮,待我族中事务料理完毕,必当设宴延请诸位。”
几人挥挥手,说了些场面话后也回去复命了。
林凤至一身玉佩叮当,人未至声先到。
勇惊讶地绕着她转了两圈,道:“巫现在很有大巫风范。”
她的服饰以玄黑为底色,赤、青、金三色点缀,后背依旧是凤鸟临空的纹样。赤色的腰带上坠着几块莹润的玉琮,行走坐卧间发出清脆的声响。银饰和宝石编入发中。
看上去十分灵动飘逸,非常符合“以舞降神”的传统。
“安、祁、小水他们都这么说的。”林凤至双手环抱,她这一身打扮还都是安给操办的呢。安非说她现在是大巫了,今时不同往日,人靠衣装马靠鞍什么,让林凤至穿得比较招摇。林凤至摆摆手,手腕间银铃作响:“不说这个,你刚才在和他们说什么?”
勇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至今心有余悸,他不无后怕地道:“昨晚屈氏内部闹出大事儿了!”
林凤至一边查看屈氏送来的战利品,一边应和勇:“什么事儿?”
一个大巫挑战的战利品,把柯珞人会客厅都摆满了,厅堂里全是带有屈氏族纹的箱子。随便打开一个箱子,里面都放满了金银布匹。他们献上的黄金不论是工艺、纯度、精细程度都要比柯珞人在淘金河中冒险开采的黄金好得多。
“昨日的大巫挑战屈氏输了,从湘山回去的路上他们就开始内讧。刚开始我们还能听到他们在争吵。后来,也许因为是家丑不可外扬,屈氏派人看守着我们,不让我们靠近。”勇回忆起昨天的那场雨,唏嘘又后怕道:“后来到了屈氏的领地,一切都开始不可控了。就连我也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
林凤至合上箱子,没料到勇的境况竟然凶险到了生死关头。她抬起头,神情中多了几分专注认真。
昨晚,屈禾战败的消息传入屈氏,屈氏众人震动不已。他们先是震惊、难以置信,他们再三询问参与祭祀的人,最终只得出一个相同的答案。
纵横湘江流域十几年的大巫屈禾,败在了曾经仰他们鼻息生存的柯珞人的巫手中。
这个结果对于骄傲到近乎自傲的屈氏来说,是难以接受的。甚至于他们在最初接到柯珞人的挑战时,内心相当的不以为然,认为只不是即将多一个手下败将和附庸。
当屈禾面对屈氏众人,艰涩地说出她输了时,已经有人口不择言骂她。屈氏当中有抵触她的,自然也有拥护她的。
拥护她的人极尽夸赞林凤至,他们将祭祀时林凤至的降神描绘得形同天神下凡。每个参与过祭祀的人言之凿凿,愤怒的人们理智开始回笼。
但总有人无法接受巨大的心理落差。
在人群散去各自整理心情时,他们悄然在黑暗中聚首。
当夜,屈氏内部发生了械斗。
屈氏不愧是一个有底蕴的大族,反叛者以下三白为首,搜罗出族中的青铜武器,率先发起对屈禾的进攻。
屈禾纵横屈氏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她不仅组织了反击,还用极其煽动的语言策反了一部分反叛者。
说到这里,林凤至顿时好奇问道:“她说了什么?”
屈禾当时在高台之上,人群中不知谁点起了火把,照亮屈禾那双清泠泠的眼眸。
她说:“诸位,我任大巫十二年,这十二年来,我兢兢业业为屈氏谋利。在我和诸位的努力之下我们的信仰才遍及湘江,如今我虽然输了,还请大家想想这些年我为屈氏所做的一切。屈岩此人心胸狭窄手段奸猾不能容人,诸位当真要追随他将屈氏一分为二吗?我是先祖都认可的巫,今日在柯珞人处失掉的财宝我三年之内必将它赚回。我知道有人不想认这份债,可咱们屈氏在湘水流域立足,最重要的就是信誉!”
“失掉信誉,屈氏才是真正的永无翻身之日。诸位,再信我一次!难道屈氏的先祖就愿意眼睁睁看着屈氏被一分为二吗?分裂族群者死的遗训大家忘了吗?我和屈岩自小在族中长大,我是什么样的性子、屈岩是什么的性子大家还不清楚吗?大家真的能相信屈岩这个一言不合就能暴起伤人、分裂族群的人吗?难道他真的能带领屈氏走向更好更强大的明天吗?”
“今日,他敢用尖刀对准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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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他就敢为了利益出卖屈氏。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人,谁还要跟着他。跟着屈岩的人听好了,速速放下手中武器,我恕你们无罪!”
最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自高台上向下三白射出一箭,射中了下三白的肩膀。
勇挠挠头,他一个不在场、只听转述的外族人都觉得热血上涌,更别提屈氏族中本就信任她、追随她的人。
“她发表演讲的时候屈岩竟然没有打断她?”林凤至关注点清奇,也实在好奇。
勇嘿嘿笑了两声:“屈禾身法灵活,声音洪亮,台下又都是屈氏族人,只怕屈岩也投鼠忌器。”
林凤至畅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只觉得屈岩是个蠢的。本来屈氏和屈禾有的内部矛盾直接被他转移了。他策反的人又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亡命天涯之辈,怎么可能对自家奶奶/爹/娘/兄弟姐妹下手啊。
顶多在他夺权的时候支持他,谁想到大兄弟不走寻常路,搞武装夺权这条路子。
屈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施展了一点小小武力,再承诺不会降罪与追随屈岩的人,一套连招下来,还跟着屈岩的多半是沾了族中人命、无法回头的。
屈岩见势不好,当即换了地方。
这一换竟然直接到了勇下榻的地方,新仇旧怨之下,他持着青铜剑就冲了上去。
勇一个干采购和木工的哪儿见过这场面?
还是县令的人一脚将吓傻了的勇踢倒,立刻拔剑出鞘与屈岩缠斗起来。
勇一想到屈岩那双下三白的眼睛中盛满的浓烈恶意,和差点劈到他身上的剑锋,只觉齿冷:“屈岩太疯了。好在县令的手下做过军士,有一把子力气和手段,不然我真死那儿了。”
林凤至恍然,怪不得她进来时听到勇对他们说什么感谢的话。
“你是得好好感谢人家了。”林凤至想了想:“斜织机、金银、布匹,我们有的、给得起的,人家想要的,你都可以拿去作为谢礼。”
“哎呀,我正愁怎么谢谢人家,多谢巫!”勇继续说到屈氏的事儿:“后来屈岩被赶来的屈禾抓走了。第二天屈禾多给了很多份额外的钱财,我们这些被牵连进来的人都有所补偿。”
林凤至点点头,正想说些什么。
屋外突然有人通报:“巫,屈氏的人来了。他们特地说要见你和勇。”
林凤至和勇对视一眼,在对方眼底看见了疑惑。
此时此刻,屈氏不应该忙于整合内部,怎么还有空来找他们?
很快,一道纤瘦的身影进了厅堂。
是屈禾。
屈禾清冷的脸上竟然绽开了笑:“屈氏内部矛盾惊扰了贵客,屈禾特来向大巫赔罪。”
她拍了拍手,仆从献上了一箱竹简。
“金银乃是俗物,此乃七月湘君祠主祭的祷词与巫祝之术,还请大巫笑纳。”屈禾说道。
七月湘君祠的主祭一向由屈氏担任,她将祷词奉上算是彻底放弃了屈氏在湘水流域的话语权了。
林凤至知道这玩意的重要性,不禁问道:“真给我了?”
“您战胜了,本来就该是您的。只是昨日族中混乱,今晨告慰先祖才发现主祭祷词尚在屈氏。只好速速送来予您。”屈禾眉眼低垂,完全看不出是勇描述中言语煽动、射向屈岩的人。
林凤至啊了一声,问道:“屈岩呢?”
屈禾眼波泠泠,似一块冷玉,语气毫无波澜:“死了。”
16.教育
如此稀松平常的态度、轻描淡写的语气,直让林凤至毛骨悚然。
她再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里是等级分明的封建社会。她想要做出的所有改变,都依托于权力,她不能被动地任由时代将她改变。她要主动踏入其中,做弄潮儿。
她也得感谢此时是秦朝,封建化固然使秦朝时期的女性失去了很多宝贵的权力,但对女性的约束远不如明清时期强。她们并未完全被束缚于家庭之中,仍然有很强的社会性,可以从事多种社会活动、社会生活,诸如农业生产、手工纺织、行医相面、舞文弄墨等等。
此外,秦朝是封建化的初期,去古未远,氏族传统(如男女地位平等,女性活动广泛)尚且大量保存。可以说,秦朝包括后面的汉朝女性所处的社会环境以及她们的行为规范与后世的女性不啻于天壤之别。*
就拿屈氏来说,话语权最强的是神职人员屈禾。
在柯络人当中,没有巫觋之前,是由安来做主。而巫觋,人们从心底更信任女巫而非男觋。
也许是看见她的神情不对,屈禾十分敏锐地察觉到,她对林凤至解释道:“意图分裂族群者死。本来还想将他人头献上作为赔礼,想来您也不喜欢,便罢了。”
林凤至收回神思,想到鲜血淋漓的人头,敬谢不敏。她不对屈氏内部的事务多做评价,在她私心里来说,多一个女性的掌权者比多一个男的更好。
她只道:“六日后你记得随湘水流域的巫觋们来便是。”
“这几日我不能来吗?”屈禾问。
林凤至:?
这么迫切吗?
林凤至一时语塞,她刚规划好这几日的行程,里面没有屈禾的身影。但见屈禾神情认真诚恳,又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不是,昨天在湘君祠说的追随不是权宜之计,是发自真心的啊。想了想,这几日让屈禾跟着也没什么,林凤至回道:“随你,不过你得先处理好屈氏族中事务。”
“那是自然。”屈禾振奋了一下,飞快地回话,像是怕林凤至改变主意,她迫切向林凤至展示自己:“来时我见大巫族中人在采麻、沤麻,大巫是否也需要一些丝麻?”
林凤至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属实没想到屈禾观察如此仔细。不过采麻也不是什么机密,等到昭氏的人到了,会有更多的人加入纺织的加工当中。
织布可不仅仅是坐在织布机前织布,还有采麻、沤麻、煮练、分丝、纺线等工序。
一旦织布机开始运作,就需要源源不断的原材料——麻。林凤至原也想过是否要走县令的路子,既然屈禾提出,且先听听。
她当即说:“我们确实需要丝、麻,而且还不是少数。有多少尽可拉到这儿,市面上作价几何,我们也出什么价。”
屈禾略略吃了一惊,随后在脑中飞速盘算屈氏族中储存的丝麻,甚至地里还未收割的也算在其中。她给林凤至报出了一个数字。
林凤至尽数收下。
随后她又说道:“屈氏这些年在楚国旧地有一些薄面,若是大巫要的量大,我也可以替大巫在各个郡县之间联络。”
林凤至欣然应允,并给了屈禾定金。
屈禾离去后,林凤至带着勇一行人清点财物,财帛动人心。这一批金银搞得林凤至都想再进行一次大巫挑战了。
她将所有的钱分为三份,一份用来发放给族中人,一份用来供养患有血吸虫病的人。
之前就已经说过,在这个时代,患有血吸虫病的人无法完全治愈,只能通过现有的药物和食物进行疗养。患病人的衣食住行起居都要格外注意,防止感染到其他人。
那些患血吸虫病的人是为了整个族群淘金而患病的,林凤至当然不可能不管他们。
勇等人对这笔钱的用处也无异议。
只对最后一笔钱稍有些疑惑,实在是想不到这一笔钱要作何用。
林凤至微微一笑,正好祁从外面进来,她道:“祁,你来说。”
祁捧着一小叠的竹简,在自家兄长疑惑的神情中解释道:“巫昨天就跟我说了,大兄你也在场。只是当时你跟胜宽哥不知道在说什么,聊得很投入。”
勇挠挠头,胜宽当时在显摆林凤至送的走马灯,显摆完了又拉着勇去探讨走马灯运作的原理是什么。
勇三番两次想说走马灯是林凤至指点他做的都没机会开口。
哪儿还能注意到林凤至又和祁说了什么。
“巫说,要把这笔钱作为奖励,让族中所有人都要跟着我学认字。”祁翻了翻手里的竹简,挑出一本简单基础的在众人面前打开:“也不求大家在学识上有多高的造诣,囫囵认识些字,可以帮族中做事即可。日后若有人想深造,巫说到时再给大家延请先生。”
勇啊了一声,指指自己:“我也要学吗?”
祁拿着鸡毛当令箭,十分神气,重重地嗯了一声:“当然,大兄可得好好跟我学呢。”
勇不是很情愿,他是亲眼见过祁小时候学认字的,那场面可以说是惨绝人寰、不想再回忆了。他绞尽脑汁,找出来一个漏洞,质疑道:“你一个人怎么教得完?族中那么多人呢。必定不是你来教我们。”
“嘿嘿。巫也说过了,不用担心,她会解决。大兄一定要先跟我学,我一定好好教大兄。”
勇眯了眯眼,越发觉得是自己想的那样。
“胜宽不是送你《墨经》了吗?你不识字连《墨经》都看不懂,怎么去研究《墨经》?”林凤至抓住痛点精准打击:“还有族中文书账册,你不识字,到时被人骗得签下什么契约都不知道。你学了以后可以去更远的地方采买,我们也不必拘泥于湘水流域。”
提及胜宽,勇心中一动,更何况林凤至又说到他最为看重的族群,他一时没了办法,妥协道:“巫说得对,我学。”
关于普及教育和金钱分配,林凤至也深思过。
钱,她可以发给族人,但不能全部都给他们。柯珞人中文盲率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九十几,族里识字的人屈指可数。正好可以取一部分将用做教育基金,激励更多的人向上走。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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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穷教育。
日后柯珞人总不能一直干着辛苦的渔猎,在山林田野间求老天保佑风调雨顺来吃饭吧,必须得有一技傍身。
而在这个识字率低得惊人的时代,能识文断字,就已经超越很多人了。说不定他们当中有人学得好,以后还能做官呢。
肯定会有人不愿意学,林凤至做了两手准备。成年人就开设相对应的兴趣课程,譬如如何堆肥,如何巧设陷阱捕猎,如何高效率织布等等课程。
至于小孩子,哈哈,正是学习的好年纪!全都给她去学习!反正她现在有钱了,给他们免费教育,长大了当牛马!
学得好的就用那一笔钱进行奖励,织布机赚了钱也要继续拨出一些来进行教育。
知不知道今日之孩童,明日之栋梁的含金量啊。
林凤至翻开一册竹简,看见上面的小篆,顿时在心里感谢了一番原主青的勤奋。青修习巫祝之术,要背诵祷词,不熟读是不可能的。她是柯珞人中少数识字的,可惜之前识字的预备巫觋们都因为巫觋制度而死了。
林凤至把族内教育计划给在场的人一一掰扯清楚,尤其是对勇和祁。勇是柯珞人年轻一辈的领头人,祁是教育计划的实施者。
仓廪实而知礼仪。有钱了能吃饱吃好当然要搞一些富足精神的活动啦。
还有一项她没说,她一直没忘她在穿越第一天时发下的宏愿。
她没有一刻忘记死去的原主青,要想让柯珞人不再困囿于所谓神明,物质是基础,教育是必要的。织布也是她尝试带给柯珞人的改变。
祁和勇都表示没有问题。祁甚至想今天就开始课程,他兴致勃勃迫不及待。
“对了,巫,之前安嘱咐我从屈氏回来要买些东西,我待会儿喊上族中几个好手一起去采买。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额外要买的?”
有,怎么没有。
林凤至列了个单子给他。
勇瞧了瞧,顿时问道:“要买那么多肉吗?”
林凤至点点头。
她来这儿也半个多月了,一开始就发现的夜盲症都还没解决。之前没大张旗鼓弄,一是初来乍到立身不稳,二是没时间,三则是怕淘金河中的黄金暴露大家全员喜提族灭套餐。
现在有了屈氏过了明路的钱,自然要开始一步步改善族里的生活条件和身体情况。
经过她的观察,族里除了她,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也有夜盲症。
这也是难免的,古代物资不丰,营养不够、汲取的微量元素不足,就容易患上各种各样的病症。
夜盲症也好解决,多吃动物肝脏和蛋黄就可以。
柯珞人吃得确实算不上营养均衡,他们的肉类来源多数是鱼和豢养的家禽。他们豢养家禽的本领也很一般,养得瘦瘦小小的。
“你先歇会儿,待会儿去县里面别忘记带上谢礼。”
勇没再多说什么,回家休整片刻,受不了祁一直念叨着他的教书计划,还拿他当实验品尝试怎么教。
他没歇息多久,索性带上钱和人,又往县里去了。
17.豆浆豆腐
林凤至回到自己的住所,她倚靠在栏杆上,向远处眺望。
春天的气息攀附在大树的枝桠上,片片嫩绿的树叶随风摇动。林凤至伸手接住一片吹到她眼前的树叶,支颐瞥向田间地头。
小孩儿们稍显悠闲,欢快地在路边撒野。女人们在织布机前做工,动作熟稔。
为了不打扰到女人们织布,斜织机的流水线组装工作被安排到了更远的地方。人们排着队,接过前一个人组装好的部分,迅速开展自己手里的活计。田野间有人侍弄田地,或采麻、或捉水稻里的虫,还有人在旱地上栽种着什么。
背阴的山头后,是患了血吸虫病的人,他们被解除了禁忌,仍旧按照林凤至的叮嘱时刻注意自己的衣食住行、甚至是排泄物的处理。
看不到的淘金河掩映在层层叠叠的绿色当中,林凤至知道,那里勤劳的柯络人必定在河流中淘着金子。
林凤至吹落手中的树叶,伸了个懒腰,回到屋内,开始弄粗盐的提纯,加入勤劳的柯络人行列。
不得不说,她忍带着苦味的盐很久了。
也得亏现在有钱有关系了,粗盐用来提纯了才能不心疼。
秦朝虽然不像汉武帝时实行“盐铁官营”,但通过高额的盐税和资源垄断间接控制盐的流通。秦朝允许民间制私盐,但盐商需要缴纳的盐税一般是成本的二十倍。
到普通百姓手中的盐,价格就更贵了。
所以,秦朝普通百姓日均食盐量甚至不足10克,并且他们购买的盐中还含有一定的杂质,远低于唐朝的45克。
很多贫困的黔首甚至买不起粗盐,只能买盐布。而所谓盐布,顾名思义,就是将粗布浸泡或煮于盐水当中,制成含盐的布料,晾干后形成固态盐载体。需要用的时候剪下一小块布放入食物中调味即可。
因为便携的优点,连古代军队也时常使用盐布。
听起来似乎十分便捷,但盐布释放盐分的效率较低,且无法精准控制咸度,口感较之粗盐也更差。反复使用的盐布也可能因为储存条件不佳而滋生细菌。
尽管盐布有着诸多缺点,在偏远地区和盐资源稀缺的地方,依旧是黔首的首选。
因为云梦泽东部有盐矿,在战国时就已经通过煮卤未盐供应楚地。所以柯络人倒是不怎么用盐布,他们用的是比粗盐更差一等、掺杂着许多杂质的盐。
林凤至瞟一眼陶罐中泛黄灰白的盐,心道今天就让它改头换面!
她又数了数台面上的零碎。
粗盐、水、粗麻布、草木灰、陶罐、木炭……
准备就绪。
她将水倒入陶罐之中,水溶解了盐,也将盐中包含的杂质溶在水中。林凤至拿着一根木棍搅拌,直到泥沙等不溶于水的杂质沉底。
随后,她又用细麻布进一步过滤,去除较大的颗粒杂质。
过滤后的盐水中加入草木灰,草木灰与盐水中的钙镁离子反应,生成了碳酸钙、碳酸镁等沉淀物。
到这一步,盐中所含的苦味已经减少了许多。如若要追求更极致的口感,可以用木炭和砂石进行吸附过滤,或者反复、多次进行以上步骤。
这样做出的盐,虽然依旧无法与现代工艺下的雪白食盐相比,却也足够纯净了。
做到一半,林凤至就隐隐后悔没找人来帮忙。她一个人一边过滤熬煮一边看火候,实在是有些手忙脚乱。
等一切大功告成后,林凤至摸着下巴看着陶碗里的雪花般纯净绵密的食盐,擦了擦汗。真是不枉费她一番辛苦付出。
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是不是要加豆浆?
林凤至两手一拍,她想起来了,是卤煮海水作盐需要加入豆浆提取海盐当中的可溶杂质。内地盐矿采出的盐应该不需要吧?
豆浆豆浆。
秦朝哪儿来的豆浆,还得自己做。秦朝石磨都还没推广开来,要做豆浆就用碾盘吧。
盐做完了做做豆浆豆腐豆渣饼腐竹豆结豆皮豆干也很棒诶,一豆九吃!
秦朝时期豆腐的做法还没出来,黔首常吃的所谓豆饭藿羹,其实就是简单将豆类极其嫩叶煮成的简陋饭食。
豆饭吃多了还容易胀气。
林凤至想了想,觉得十分可行,还可以改善一点饮食,当即伸头出窗外大声呼喊此刻她认为可能比较闲的人:“祁!祁!”
柯络人相互之间住得并不远,林凤至扯着嗓子喊祁的名字很容易就被田间地头劳作的人们听见。就像小时候在村里玩儿,到了饭点妈妈在村口扯着嗓子喊一样。
他们暂时放下手中的活计,也大声和林凤至呼唤祁的名字:“祁!巫找你呢。”
祁正在家中翻开竹简,模仿着记忆中教他文字的人,学习怎么做一个好先生。
他认真又紧张,生怕教不好辜负了巫的好意。
巫的期望,他义不容辞。
隐隐约约听见林凤至的喊声,他还以为是错觉。直到喊他名字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他才合上竹简走出门去应声:“怎么了?怎么都在叫我?”
田间的叔伯扬了扬手里的草帽,指了指林凤至的方向:“是巫在叫你哩。”
祁顿时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林凤至跟前。
林凤至见他跑得满头大汗,心里怀着一丝丝愧疚地给他倒了一碗水。
“巫,叫我什么事?”祁吨吨吨喝下水,问道。
林凤至熟练地开始编:“湘君教我做了一种新的吃食,我想着你来同我一起做。”
祁眼睛都亮了亮,语气欢欣:“那太好了,巫,要怎么做?”
不过,继湘君织布图后,他脑海中又大逆不道地出现了湘君做饭图。
哎呀,光风霁月、仙气飘渺的湘君,怎么喜好都如此接地气?不对不对,是济世爱民,急民之所急,也是对巫的拳拳爱护。
林凤至嘱咐他去取了两袋豆子泡上,自己又拿了些石灰过来。
食盐她并未收起,依旧摆放在台面上。
是以,等林凤至听到祁问碗中是何物时,才想起这份纯度已经很高了的食盐。她嘿嘿笑了两声,玩心大起,没有点破,而是催促:“你自己尝尝。”
祁不明所以,看了看陶碗中的雪色,擦干净手,捻起一点儿放到舌尖。那股咸味是如此的直接、明了,如浓墨滴在宣纸上晕染开来,他顿时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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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点:“只咸不苦,色如白雪绵密。这、这是盐?”
林凤至正了正神色,一脸高深莫测,俗称装了起来:“是呢。”
祁的反应也很得林凤至的喜欢,他眉毛戏剧性地跳起,嘴巴张着大大地啊了一声,他手足无措,呼吸也急促起来。
“巫,这也是你做出来的吗?”
林凤至点点头。
“真神奇,就像之前引雷一样神奇。”祁发自内心地感慨,他昨天在湘君祠外布置湘君驾龙,没进去见到林凤至大发神威。只在外围惊鸿一瞥也足够他畅想一二,更别提往日里趾高气昂的屈氏也在林凤至面前俯首低眉。
“你说这盐我们能卖吗?”林凤至捡起祁掉落的石杵,挑出泡得差不多的豆子到碾盘中。吸饱水的黄豆圆润饱满,轻轻一捏就有浓稠的汁液流出。
祁完全而绝对地服从林凤至:“这盐没有苦味,颜色又洁净如雪,卖给大户们肯定可行。只是贩售私盐需要官方的凭证,如今咱们和县令合作,私下卖盐怕是不好。巫若是真想卖这雪花盐,不若许以县令重利,取得凭证再卖?”
他抢过石杵,自己干碾豆的活计。
林凤至也因他的话陷入思索。纺织的摊子才铺开,眼瞅着会忙得不可开交,她真的要再加一个私盐吗?
林凤至决定将贩卖私盐的事儿先放一放,她如果真的想要增加黔首用盐的便利,应该想办法提高产量而非纯度。
对于吃不起盐的人来说,粗盐也是奢侈。
“巫,你看看可以了吗?不行我再舂一舂。”祁将碾盘上反复捣碎碾成糊状的豆液舀到陶罐中,又加了一捧豆子继续碾。
“可以可以。”
林凤至加水到豆糊里,搅拌均匀后用细麻布将其过滤,又指使祁烧火掌握火候,将其煮沸去除豆浆里的豆腥味。
有了祁来掌控火候,她终于没有手忙脚乱了。
在豆香和火光里,林凤至想到小时候妈妈做豆浆让她看火,刚把豆浆端上火,就出门办什么事了,只来得及叮嘱她豆浆煮沸了记得关火。不出意外地,她看电视入迷忘记了,讨了一顿好骂,和一个香喷喷的豆渣饼。
思及记忆中妈妈的做法,她将麻布中的豆渣留了下来。
一会儿还可以做豆渣饼。
她倒了一碗豆浆给一边看火一边碾豆的祁,感慨道:“有糖加进去就更好喝了。”
糖,那可是奢侈品。此时制糖多用大麦、小米发酵制成。制糖需要消耗大量粮食,产量有限。至于蔗糖的规模化生产,那是汉代以后的事情了。
林凤至叹气,这匮乏的物资。
煮熟的豆浆散发着醇厚自然的豆香味,一口喝下去香浓、丝滑且清甜,回味悠长。
若不是有自己的参与,祁都不相信硬邦邦的豆子能做出醇厚细腻的豆浆。
林凤至笑了笑:“还有更好的。”
她煅烧生石灰,取上层清液加入豆浆中。快速在豆浆中搅拌,直至豆浆里出现絮状物。
祁:!
祁喃喃自语:“湘君太会吃了......”
林凤至敲了敲他的头:“现在是我们会吃了。”
18.屈禾观察日记
一豆多吃风靡了整个族群。
在上了年纪的人中尤为明显。安的牙早就掉了一些,吃不了过硬的东西,软软嫩嫩的豆腐正合适。虽不至于顿顿都吃,却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喜爱。
豆腐、豆浆广受好评。
林凤至琢磨着方便磨豆子,找了胜宽来做石磨。一直用碾盘和杵臼还是麻烦,要供应全族就更麻烦了。
石磨是春秋战国时代发明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谷物加工农具,真正推广给平民使用是在汉朝。在秦朝,石磨还是贵族专供的用具。
所以,当林凤至给吃着豆腐脑的胜宽描述石磨的时候,他一下就听出来了,他一拍大腿:“就是石转磨嘛。”
“对对对,能做吗?”
胜宽呼噜一口吃完豆腐脑,把碗往前一递,林凤至接过,又给他打了一碗。胜宽眉开眼笑,就着豆腐脑下肉沫:“能,当然能。”
这肉沫也不知道怎么做的,没有腥味和苦味。虽然他对口服之欲并没有那么看重,但谁会不喜欢好吃的东西呢。
而且,他还等着林凤至哪天给他说说如何引雷。
屈禾在一旁听着,终于找到了话题切入口:“我们屈氏就有,大巫要的话,我马上着人送来。”
胜宽一听有竞争,立刻道:“哪儿用得着那么麻烦,有那一来一回的功夫,我这儿都做好了。”
林凤至听了,不由得感慨,屈氏祖上真是富过啊。
林凤至特地研究了屈氏和昭氏。两族颇有渊源,怪不得大巫挑战时昭氏颠颠儿就来了。除了昭氏族长是胜宽姐夫,想来之前明里暗里摩擦也不少。
楚国除了王室之外,最著名的三大族就是屈、景、昭三族。三家究其肇始,都曾是楚国宗室,到了战国时期,与楚王大宗血缘疏远,更多地以世卿贵族的身份掌权。
三家内斗与权力争夺间接削弱了楚国的实力。三家明争暗斗,长期把持朝政,导致国家内耗严重。甚至在秦军压境之时,仍在争夺丞相之位。
在秦灭楚之后,旧贵族的特权被废除,三家也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失去了封地和世袭权力。
屈、景、昭三家中,屈氏因为掌握楚国军事,灭楚后被削弱得最厉害,但同时也是转型最快的。
屈氏因为屈原的文学成就名垂青史,将屈原塑造成水神,把持着湘水流域的势力,与长江水生生不息。
千百年后,人们或许忘记了屈、景、昭三家的明争暗斗,但绝不会忘记在汨罗江上有一位才华横溢、以身殉国的爱国诗人——屈原。
胜宽也不简单。勇采买回来后,她问过他,他都没见过石磨。而胜宽却说能做出来。
祁默默旁观,抓紧机会凑上来邀功:“巫,族里五十七个小娃儿已经学会写三十个字了。大兄他们也能在竹板上写二十七个字了。”
林凤至为他鼓掌。
大家学得快、学得好,固然有金钱在前作为奖励,也同祁私底下辛劳备课有关。
秦朝的货币体系一黄金和铜钱为核心,形成了“上币为黄金,下币为铜钱”的复本位制,同时还辅以布帛、谷物等实物货币作为补充。
而林凤至将铜钱和金子作为奖励,族中人识一字就给一个秦半两钱,会认十个字给一匹布。连续三次考试得甲等,即可得到金子。
在市价当中,布能做货币使用。根据《金布律》,“钱十当一布”,十个半两钱就能换一匹布。
也难怪族人私下都勤学好问,忙完工作了还要巩固学识。家中幼儿若是有不愿学的,势必打上两顿,再说一句我们当时哪儿有你们这条件!
实在是奖励丰厚。
屈禾和胜宽神情微妙。
就没见过哪个族里那么看重学识的。
尤其是屈禾。她不太想回忆林凤至用作奖金的钱从何而来。
虽然那笔钱对屈氏来说算不得伤筋动骨,但也不少了。
她曾以为林凤至会将那笔钱私吞,未曾想到她会分给族中所有人。
起先祁还担心过师资不足,但未等到这个问题暴露就已经解决。
前两日,湘水流域的巫觋们一道来了。正是应了大巫挑战那日林凤至的约。
林凤至既然有意要更改巫觋的选拔制度,势必要通晓诸族。
七日时间一到,巫觋们相携而来。他们都听过林凤至在湘君祠的事迹,见前任大巫屈禾仍旧心平气和坐在林凤至下首,还以为林凤至又是一个难缠酷烈的人。
哪曾想她给出的条件如此宽厚。
从前,非屈氏族人想要成为巫觋,需要历经疾病、寒冷和黑夜,身体素质一般的直接就去世了。
现在,林凤至只要求各个族群的巫觋做到两点:第一,能获得七成族人的认可。第二,熟记祷词和舞蹈,通晓一定的医理,能为族中病人看些头疼脑热的小病。
听闻规矩如此简单,在场的诸位巫觋无不欢欣,对林凤至的评价又高了一级。
在场诸人谁没在屈氏手中吃过憋?眼见屈氏从龙头位置走下,迎来的是个性情和善的大巫,心中都松了口气。在和善的人手中过日子,总是要好过些的。
一些巫觋感激林凤至的所作所为,见此地景象繁荣,有心学习一二,便自愿留在柯络人的领地教小孩儿们识字。
林凤至免费得了几名教师,喜滋滋地招待几位巫觋,她也没忘给他们算工资。人家说自愿,她可不能真不识好歹。哪能这样对待他人的真心。
这一部分自愿留下教小孩儿的巫觋也是由祁来进行管理的。
“辛苦了,祁。”林凤至说道,她又问留下的巫觋近来如何,可有不妥之处,
祁想了想留下的几个人,大都老实,兢兢业业地完成教授任务。只有一个绥炬人的觋,整日在族中乱窜不说,私底下找过祁说些不中听的话。
想到那些话,祁的脸色不太好看,但他觉得自己能够解决,又加之在场还有外族人,他不便多说,于是敛了敛神色,只说自己能处理好。
屈禾了然。
那绥炬人的觋她从前也接触过。他对她成为大巫很是不满,也一直筹谋着将她拉下马。只是屈禾不是吃素的,背靠屈氏这座大山又岂能让人欺负了?屈禾在他第一次试探时就给了他一个深刻的教训。
想也知道他对祁说了什么话,无非就是女人不配坐上高位云云。
如今,他也想来试一试林凤至的成色了。不过,这次约莫是有点急了,绥炬人也以贩卖布匹为生,林凤至大批售卖的布匹动到他的利益了。
屈禾有些期待,林凤至会如何处置,祁是否真的如他表现出的忠贞。
屈禾跟着林凤至活动几日,对林凤至的行为实际上是有些微妙的不满和疑惑的。
林凤至的行动轨迹大致如下:
早晨,林凤至起床后到纺织处学习观摩,与人相处毫无架子,纺织女工们还拿她开玩笑打趣。林凤至的那位大母,也许是因为此前柯络人和屈氏的矛盾,看她的眼神总有些别的意味。
安拉着林凤至量体裁衣,讨论花纹和布匹。屈禾从旁静听,才惊觉柯络人已经攒了几乎可以供应三个县城的量。她辛苦搜罗来的丝、麻竟然连半月都不够用。
屈禾还发现,几乎每天,纺织处的人手都在增加。昭氏送来的人越来越多,这也是难免的。屈禾打听了柯络人招工的条件之后,也想将自己的族人送来做工。
酬劳实在是丰厚。
吃完朝食,她又去看祁教授族中幼儿们习字读书。那些小孩子一看到她就乌拉乌拉围上来,她挨个摸头,看他们在木板上写下的字迹,遇到天赋好的就夸两句,记性差的则勉励。她也没忘记两眼亮晶晶等着她夸的祁,一连串说了很多好话给祁。
屈禾眼瞅着那少年人干劲满满,明明她们来之前在树下都被这些小孩儿气得跳脚了......
至于自愿留下的巫觋,屈禾看得分明。
有些是真心感激林凤至对巫觋选拔制度的改革,也有些是想同她屈禾一样,希冀能在林凤至身边学到什么沟通神明的技巧。
至于不安好心的绥炬人觋,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像只老鼠一样恶心。
屈禾未发一言,冷眼旁观。
县令请的农家弟子来了,林凤至以礼相待,视对方为师,将积攒的问题一一问询。譬如水稻抽穗慢、抽穗不整齐怎么办?在水稻生长的过程中,因为柯络人不懂如何精心养护栽种,田地里的水稻肉眼可见的状态不好。
农家为百家之一,纵然秦朝重农,也只是对其技术重视,农家的政治主张是弃之不用的。这也是难免的,农家的政治主张过于理想化,他们倡导“君民同耕”、“与民同耕”,其中包含的平等主张与专制集权冲突,遂逐渐成为边缘化的工具人。
屈禾无言,想不通林凤至为何对农家弟子关怀备至、礼数周到。
林凤至一口一个老师,态度极好。农家弟子指出了他们栽种的问题,她也立刻着人整改,绝不推诿。
又让族里耕田的好手同那农家弟子探讨如何能在一亩地里种出更多、更好的麻。说是族中耕种的好手,其实也只是挨个里拔高个。柯络人的种植技术远不如纺织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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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近来消耗丝麻太过,新栽种的还未长成,地里成熟的已经被采完。
若是双方都在争论,她居中调和。从双方的争论中快速做出正确、有利的决断。她还同农家弟子探讨“肥料”一事,屈禾并不关心土地的收成如何,再怎么样她也不会是饿死的那一批人。可那农家弟子不一样,一说起肥料便滔滔不绝。
林凤至提出粪便堆肥可使作物产量提高,只是不知如何处理粪肥。那农家弟子此前所有的不情愿顿时一扫而空。他终于正式将林凤至这个小族大巫放进眼里。
他正色回答林凤至:粪便堆肥一定要腐熟发酵,否则会烧坏作物的根系。
对于林凤至提出的其他可以作为肥料的材料,诸如草木灰、杂草落叶、石灰等物,农家弟子思索片刻,将自己所熟知的内容一一据实相告。不甚了解的部分,也不胡乱指点,只说请林凤至给他一块田地尝试一二。
林凤至甚至向他画大饼,说墨家有《墨子》《墨经》,法家有《商君书》《韩非子》,儒家更不必说,有《论语》《孟子》《荀子》和五经传世,农家可有什么经典著述传世?
那农家弟子面色涨红,只道:“《吕氏春秋》中有农家许胜的参与,其中的《上农》、《任地》等篇章怎么不是农家的经典?”
林凤至一句话让他破防:“吕不韦是杂家,而非农家。”
见农家弟子沉默不语,林凤至微微一笑,说自己这儿可以给农家著书立说提供帮助。
农家弟子警惕之余又不免心动。
观察林凤至几天后,他迅速给长辈去信。林凤至有太多的奇思妙想,农家弟子一和她说话就忍不住想要实践一二。实践来实践去,不仅人在柯络人这儿住下了,试验田也越开越多。农家弟子畅想一番代田法,很难不心动。
屈禾眼看着一个农家子弟落入林凤至彀中,并积极呼唤同门一起掉坑。
午后,林凤至又到流水线组装织布机的地方,宽慰和勉励众人。她也不光是说,给众人准备的饭里竟然都带荤腥。
要知道普通人一年到头能吃上荤腥的日子屈指可数,也就遭逢大祭和过年时会奢侈一些。
有必要对他们那么好吗?屈禾算是明白为何柯珞人对她死心塌地,来去之间笑意相迎。
只是,她难道都不担心手中的钱不够用吗?屈氏给的钱再多也是有数的,总有花光的一天。
随后,屈禾就发现县令和昭氏的人一车一车将布匹从柯珞人这里拉出去,拉回来一车又一车的丝麻和金银铜币。
手下的人告诉屈禾,县令的人将布匹卖到了长沙郡、黔中郡和巴郡,若不是路途遥远、加之布匹不足,以他的人脉,能将布匹买到咸阳去。
而昭氏族长也从林凤至手中得到了一批布,昭氏在楚地深耕多年,即便楚国灭亡后昭氏元气大伤,总归底子是在的。他们着人将布匹买到了南边百越去了。
柯络人织出的布匹布幅宽、柔软紧密、结实耐用,因为升级了织布机,生产效率大大提高,与寻常腰机制出的布相比,可以说是降维打击。寻常腰机织一匹布起码半月,二改良过的斜织机只需三天,就能织出一匹耐用紧密的布。
更别提纺织女工们熟练后,往布上加了花纹。
即便此布比市面上的布要贵上一二,顾客都更青睐它。
连屈禾这个不怎么穿麻布的人,亲眼见了、摸了他们出售的布匹,都忍不住想买几匹。也难怪绥炬人的觋背地里搞小动作,实在是他们的土布被冲击得卖不出去了。
可以说,打开了织布机,就相当于打开了印钞机。
县令和昭氏带回来的不仅仅是金银,还有源源不断的订单。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向柯络人的族群靠近,他们也想在这里做工。
林凤至忙里偷闲处理这些人,她当然欢迎这些人过来减轻柯络人的负担,在她看来,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不算问题,她手里能赚钱的方法多得是。为难的是对这些人的管理。
屈禾真是越接触林凤至就越是茫然,她越发地不理解,能够让湘君显灵的大巫为什么是这样的?七日里,除了湘水流域所有巫觋前来拜会新任大巫,屈禾就没看见有哪一日她在记祷词、习巫祝之术。
就连族中占卜问吉,竟然也是由别人代劳。
屈禾不禁去湘君祠前叩问,她日复一日坚持为湘君、湘夫人和水神做祝祷算什么?还不如林凤至得神明的心吗?
她还不够虔诚吗?她一日三拜还不够吗?还是她的祭品不够好?
屈禾没有答案。
19.前往彭城
骑着高头大马的卫尉军身着铠甲,马头上的配饰华丽而不失庄重,四骑并行,腰配长剑,手持仪仗在前开道。
数辆立车之后,是举着各色旗幡的将士。旗帜五彩缤纷,图案各异,以代表大秦的黑龙旗为首,赤幡、雉尾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十分壮观。紧随其后的是乐师队伍,他们用鼔、萧、锣、编钟等乐器演绎出浑厚雄壮的乐曲,营造出一股庄严、肃穆的氛围。
身着铠甲的侍卫手持兵械,排列整齐,威风凛凛。
核心的车架是始皇帝的銮驾。金根车装饰华美,由六匹高头骏马牵引,本是由中车府令赵高驾车,但他因举荐徐福一事降职,现在是蒙毅驾车,随侍始皇帝左右。
始皇帝正在车中批阅文书奏章,他从不懈怠。
金根车周围簇拥着众多身着华服的宫廷内侍和护卫,他们负责保护始皇帝的安全。除始皇帝乘坐的金根车外,还有数辆规模、大小一致的金根车混迹在队伍当中迷惑视线,以防刺杀。
章邯骑一匹马在金根车间来回巡视。身姿挺拔,神情整肃。始皇帝百忙之中瞧见章邯,十分满意。
后妃及始皇帝的子女们慢慢坠在后面,车辇或由宫女牵引,或有内侍驾车,缓缓而行。其中,宫女的衣着格外引人瞩目。宫人梳仙髻,贴五色花子,画为云凤虎飞升。恍若神妃仙子。*
徐福虽然被判处了罪行,但他指点宫女的穿着打扮还是保持着原有的仙气。
这一服饰和发饰的改动,也因始皇帝的喜好快速在后宫中推行。也算是引领潮流。
李斯年纪大了,不像王贲还能骑马佩剑,同年轻将领们闲谈。他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看向渐渐远去的城郭,视线落到车驾中的不速之客身上。
“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自然是求李相为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来人赫然是赵高,因徐福一事牵连而降职的赵高。
“你精通律法,又深得帝心,何须走方士的捷径。”
赵高露出一个笑,似乎很是诚恳:“李相此言差矣。谁不想荣华富贵尽入手中,李相诸子皆娶公主,诸女皆嫁与公子,与陛下亲如一家。可在下不同,在下若是不抓住机会,不讨好陛下,又怎么从隐宫中站到朝堂之上。”
“李相自己不也曾说过,‘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陛下身边是天下权力最盛的地方,在下也想往上爬。只是,李相,你不会真觉得自己的地位稳如泰山吧?”
岁月在李斯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却让他的智慧越发沉淀醇厚,依旧能奏响生命华章。他眯了眯眼,眼底泛着冷光:“你到底想怎么样?”
赵高霎时间大笑出声:“李相啊李相,陛下如今倒是身体康健、状似无虞,人都有百年春秋,大秦先君不惑之年都没有。陛下寿数几何呢?陛下百年之后又是谁来接手这个庞大的帝国,李相想过吗?”
赵高对人心幽微的觉察更甚李斯,赵高是隐宫中一步步爬上来的,又曾直面过死亡,他能看透始皇帝对死亡的恐惧和神仙方士的迷恋,因此大胆献上徐福而忽略徐福背后包藏的阴谋。
他也能看见看似不可动摇的丞相李斯的致命弱点——贪恋权势。人人都知晓始皇帝不愿放下手中权柄,难道李斯就愿意吗?他们二人才是最相似的君臣。
他也深知此时此刻他也无法动摇李斯的心,可他依旧为此冒险在李斯心中留下引子,以待来日。
李斯盯着赵高的脸,脑中顺着赵高的话思考。始皇帝百年之后,他的儿子当中谁最有可能继位?毫无疑问,是长子扶苏。李斯并不认为公子扶苏会撤下他的丞相之位。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核心的权力中心就那么几个位置,公子扶苏偏向儒家,真的会给他这个法家代言人高位吗?
“此非人臣所当议,今日我就当没听过这些话。好自为之吧。”
这是拒绝的话,赵高却并不气馁,若是李斯当真无意,此刻早有刀斧手将他拿下扭送至始皇帝处。
可偏偏在李斯看见他时,车驾周围也早就不动声色换上了李斯的心腹。
“李相,扶苏公子似乎同蒙家走得很近呢。”赵高掀开车帘,走时还留下一句话:“在下受陛下之命教授胡亥公子律法,就不多陪了。”
李斯眼皮都没动一下,只在心中冷笑,好个奸猾的狐狸。拐弯抹角让他为胡亥助力,也不想想胡亥尚且年幼,能不能立得住都是一回事儿。
东巡途中可是死过一位十来岁的公主的。
心腹捧着一堆竹简上来:“丞相,这是陛下刚批阅完的奏章,擎等着您处理。”
李斯心绪一松,嗯了一声:“放着吧。”
车帘晃晃悠悠,露出琅琊城的半个城郭,他看见新任的琅琊郡守仍在城墙之上目送始皇帝的队伍。
李斯心道,始皇帝如此精力充沛,君臣上下一心,赵高想为胡亥图谋帝位,早着呢。
新任琅琊郡守默默望着宛如长龙的仪仗,大秦帝王启程前往彭城,他也要在琅琊开始属于他的战斗。
郡守心中燃起无限的野望,他不会辜负陛下的厚望。
-
从琅琊前往彭城,需要穿过鲁南丘陵和淮北平原,道路崎岖,所幸此前王贲探路时已着令当地官员修缮驰道。沿途郡县也早已准备好行宫、粮草献礼迎驾。
开阳县隶属东海郡,为沂水河祊河交汇之处,是陆路南下的必经之地。始皇帝在此稍作停留歇息。
始皇帝一面协同文武百官看尽路途风景,听博士讲当地典故趣事,一面召见当地官吏听取汇报。
沿途的郡守、县令纷纷紧张地等待他的召见,他们向始皇帝汇报赋税、户籍、治安惩治等情况。始皇帝听了不置可否,官员们还以为始皇帝会轻拿轻放。
没过多久,对各个官员的奖惩情况就流传出来。
东武县县令赐爵一级,开阳县县令削职流放。
再没人敢轻忽始皇帝对朝政的掌控了。他从未因为出行在外就疏忽对各地政务、任命官员、律令审理的重视。
在始皇帝召见时,开阳县县令对县中沂水河堤防御措施闭口不谈,只说驰道夯土十分坚硬,符合秦制标准。
没曾想沂水河堤未曾修缮,正逢春夏之交,又是多雨的季节,开阳县县令未发现水患隐患,是为玩忽职守。就连他开口夸耀的驰道,也是王贲来过后紧急征发徭役修缮的。
始皇帝遂将其削职流放。
尸位素餐、疏忽职守的官员们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始皇帝平等地送他们离职流放大礼包。
巡游途中,除了召见官员,他也接见了不少黔首,了解民情民意。
征发徭役将沂水河堤修缮完毕后,他才携着队伍离开。
而沿途竟然有黔首向他叩谢。
嬴政一时惊奇,原来是开阳县县令对治下黔首威逼太过,他这个惩处恶首的皇帝竟也成了黔首的青天。
他竟然也获得了一些民心吗?
嬴政若有所思。
当夜,新寻的方士在夏无且的死鱼眼中献上了新炼制的丹药。
夏无且默然无语。
陛下!我以为你改了!你怎么?!怎么这样!
嬴政还对夏无且解释:“无且啊,这丹药的方子朕瞧过,没有问题。那韩仙师也说他的师父吃了四十年,活了九十须发都是黑的。如今身体还是十分康健呢。”
夏无且:......
你、我、唉!
夏无且两眼一黑,不愿说话。
-
也许是兴奋使然,当夜始皇帝又梦玄鸟。
玄鸟长长的尾羽划过黑暗的天际,始皇帝在梦中见到了自己。
他的仪驾到了彭城泗水边上。卫尉军守卫着他,城中高点也有数名将士占领。
在泗水河畔,无数人围观着。河水的中央,有船只载着什么,粗大的绳索没入水中,岸上的人们与河中的人们一同用力,不知是在打捞着什么巨物。
始皇帝看着四周热火朝天,心中也来了兴致。他心知这是梦中,也不怕受伤,俯冲向水下去。
终于看清了水中的情形。
那是九个青铜鼎,鼎身刻有山川、神怪等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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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绳索缠身,看不分明。青铜鼎纹路精妙绝伦,每个大鼎上的纹路皆不相同,甚至鼎耳、鼎足、腹内的纹样都有差异。
夔龙纹、凤鸟纹、蟠龙纹、兽面纹、肥遗纹......不一而足。
嬴政记起来这是什么了。
传说夏禹治水成功后,将天下划分未九州,并令各州进献青铜,铸造九鼎。鼎身刻有各州山川神怪的图案,象征着九州统一与王权至高无上。此后,九鼎成为夏、商、周三代的传国重器,代表“天命所归”的正统性。
周时,九鼎作为王权象征被公开展示,周王室衰微时,诸侯国多次“问鼎”,意图争夺正统。所谓“问鼎中原”、“定鼎天下”均源自于此。
秦朝历代先君也与鼎颇有渊源。
秦武王赢荡打通通往洛阳的道路,亲赴周都洛阳观看九鼎,后又亲自举鼎,结果被鼎砸死。
因为秦武王赢荡无子,秦国的政治权力架构也因此发生了变化,王权自此到了秦武王的弟弟,也就是嬴政的曾大父——秦昭襄王的手中。
传说他曾大父灭掉东周时,也一并将九鼎运回了咸阳。
嬴政在咸阳为王为帝多年,哪儿见过九鼎。都是曾大父为正统、天命而传出的消息。
真正的九鼎不知所踪。
却原来藏在泗水之中。
嬴政欣然,他若是能捞起九鼎,谁还能质疑大秦代周的正统性?
就在此时,泗水中湍流暗涌,系在青铜鼎上的绳索忽而断裂,本来已经露出鼎耳的青铜鼎豁然沉入水中。
等岸上人反应过来入水搜寻时,水中九鼎也许被河中暗流裹挟,已经不见踪迹。
嬴政面沉如水。
既然玄鸟已经让他看见九鼎下落,他绝不可能让九鼎从他手中溜走。
天命在他,天命在秦!
正统在他,正统在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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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生来性格豁达好结交,常常混迹于沛县的酒肆当中。
身为泗水沛县的亭长,下值后他常常约上三五好友去喝酒。嗯,有时候没下值就直接去了。
即便如今刚娶了妻子吕雉,也没能改变性情。
依旧是不着家。
今日也是如此。
往常他爱去王媪、武负经营的酒馆中喝酒,并且赊账。他喜好结交朋友,见识广博,常常说起奇闻趣事,每每在王媪、武负处喝酒时都能带动她们的生意,她们也就默许他赊账。
他直接去了樊哙经营的狗肉铺子喝酒。
因为他得知了一个重大的消息。在酒馆中说难免人多口杂,还是去樊哙家中较好。樊哙既是他的妹夫,又有酒肉招待。
他到时,萧何、曹参等人已经满上了酒,一边小酌一边吃点炙狗肉。
刘邦一进门就夺过萧何手中还未喝下的酒一饮而尽,环视在座众人:“你们猜猜,我这儿有什么消息?”
樊哙两手一摊:“得了吧,不猜不猜。”
倒是萧何饶有兴致,也不生气刘邦夺了自己的酒,见他神色兴奋,思索片刻道:“那位,始皇帝要来?”
刘邦摇摇头,夹了一片狗肉,犹带亢奋:“不止,我打听到始皇帝要在泗水捞周时遗落的九鼎。你说这泗水河中船只来来往往多少年,真能捞到九鼎?”
“我看不见得。”樊哙快人快语。
“始皇帝一路东巡,不知处置了多少官吏,又在齐国安插了多少自己的眼线,想必捞九鼎也只是表面,或许要借故清理楚地官员。”曹参皱着眉头。
“也不一定。始皇帝已经在彭城斋戒祭祀,还动员了千人预备明日捞鼎。”
萧何顿时略显惊讶地抬头:“只是捞鼎?”
“只是捞鼎。”刘邦肯定地点头,说着激动地搓了搓手:“我预备着明日去看看始皇帝的车驾,乃公还没见过皇帝呢。”
樊哙直接道:“你干脆直接去泗水参与捞鼎,说不得捞上来九鼎还能混些赏钱。”
刘邦大笑:“你怎知我便是如此想法?”
他仰头饮尽一杯浊酒,环视周围:“诸位可要与我同去?”
20.泗水捞鼎
刘季好酒好色,个性张扬,胆识过人,对新鲜事物充满热情。
始皇帝出巡到沛县隔壁的彭城,并且要一千个身世清白的黔首做役夫在泗水河中捞周时九鼎。
刘季怎么会不感兴趣?
在来之前就已经找上官申请此次由他负责送沛县民夫前往彭城。刘季交友广泛,在彭城也有不少好友,即便无缘得见始皇帝,见一见往日二三好友也好。
樊哙瞪圆了眼睛:“那地方如今全是官兵,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刘季满不在乎地一摆手:“征发民夫的调令到了沛县,我已经向上官请命,带队去往彭城!干活罢了,前头还有那么多大官儿,区区一介亭长,还能掉脑袋不成?”他转向萧何,瞥见对方正在思索,眼珠子转了转,大声道:“萧何,你素来稳重,我去得还是去不得?”
刘季是沛县亭长,负责押送役徒、维护治安,而萧何是沛县主吏掾,是负责掌管文书、考核的基层官吏。两人素日公务上就有所交集,私下情谊更是深刻。
刘季虽然平日吊儿郎当,但对人心的觉察十分敏锐。
他清楚地知道,萧何精通律法、勤于政务、遵循秦制,实际上对秦的暴政早就心怀不满。秦推崇法家极端专制,而萧何治黄老之学,两者治国理念南辕北辙。萧何身为基层官吏,一次次遵循命令签发征发徭役、追捕逃犯的公文,见证了这片土地上黔首的泪水。
他不明白秦一统之后百姓的日子怎么会更难过了?
萧何表面上是对秦尽忠尽职的官吏,实际上对极端集权秦制的弊端早有觉察。始皇帝不休养生息,导致民生凋敝。巡游东南加重百姓的负担,如今更是为一己之私,调动上千名民夫去泗水河里捞虚无缥缈的九鼎。
萧何清楚地知道,秦这一艘船,还没到沉没的时候,但只要秦始皇这个掌舵者一如往昔般滥用民力、不与民修养生息,破灭也是迟早的事情。
听闻刘季嬉笑,萧何叹了口气,摇头笑道:“刘季,你胆子真是不小!且去吧,毕竟,那可是开天辟地的第一位皇帝呢。只是,务必要谨慎。”
萧何垂眸思索,他总觉得,始皇帝的目的绝不会只有捞鼎这么简单。
刘季大笑:“自然,我自有分寸。”他忽而低下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若是真能捞到周鼎,参与者皆有重赏......”
樊哙当即响应:“我也去!”
萧何斜睨了他一眼,正色道:“秦法森严,更何况始皇帝在彭城,千万小心......”
“老萧啊。”刘季上前一把拦住他的脖子:“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来来来,喝酒喝酒。”
萧何不再言语,仰头与他饮尽一碗浊酒。
夜色深沉,等刘季喝得尽兴,踉踉跄跄地推开家门时,正看见吕雉在一豆油灯下翻阅从娘家带来的竹简,见他回来,手中竹简微微一顿。
“又喝那么多。”她口中轻声责备,却是放下竹简,去将温着的醒酒汤端来让刘季喝下。
早就知道刘季去喝酒了,知道劝不住,还备好了醒酒汤。
刘季一屁股坐在席上,靴子也没脱,吨吨喝下解酒汤。吕雉的神情在灯火映衬下更添三分温柔。刘季心下一动,忽而想起成婚时吕雉不假辞色的脸。
吕雉嫁给刘季,本质上是吕雉父亲吕公的一场政治投资,他们的婚姻是基于利益,所以一开始,吕雉是不太情愿的。毕竟刘季大她十几岁,虽然没成过婚,但已经和曹寡妇有了一个名唤刘肥的儿子。
但奈何父命难违。
他们初相见之时,是吕公一家搬到沛县,请沛县豪强聚首吃席,顺便认认脸。
萧何因是沛县主吏,主管收礼。礼物不满一千钱的,皆坐于堂下。
他闯入了宴席,并叫门童高喊自己送钱一万。他其实一个钱都没有拿出来。吕公以为是贵客,当即出门相迎。刘季大大方方走进去,旁若无人地喝酒吃肉。吕公一时惊奇,竟也不呵斥。有人戳破他并未送钱,刘季也不害怕,依旧吃着酒肉,还出言戏弄宴席上看不惯他的客人。*
萧何当即出来打圆场。
吕公并未因为刘季的举动生气,会相面之术,他盯着刘季看了许久。宴席散尽时,他忽然开口说刘季有贵相,要将女儿吕雉嫁给他。
满座皆惊。
这桩亲事就这么成了。
刘季婚后得到了老丈人的资助,也渐渐得知了吕家举家离开单父县的原因。
这个时候的人们安土重迁,不会轻易从故地离开,他们吕家离开单父县,自然是因为招惹了不能招惹的人,只好举家搬迁、躲避仇敌。
吕公确实会相面之术,但让他娶吕雉更多的是因为他在宴席上的举动。胆大、人脉广,又有萧何等人相助,这对急需在沛县寻找一个靠山的吕家来说,是个很好的选择。
所以,即便吕雉的母亲百般不愿,吕雉还是嫁给了他。*
娶了吕雉之后,刘季的家中竟也有了些烟火气息。吕雉操持内外,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就连刘季的非婚生长子刘肥,她都多有照料。
他们二人之间,好似漆器,表面是规整的礼教纹样,内里却是层层胶合的实用结构。
人心都是肉长,吕雉为他操持内宅之事,日日辛劳,纵然二人因之缘起不甚美妙,刘季也说不出吕雉不好的话。
此时此刻,思及新婚那日吕雉的冷言冷语,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吕雉真是无名火起,喝得醉醺醺的回家还有脸笑?浸了水的帕子往刘季脸上一扔,正欲说些什么斥责不要脸的刘季,却被刘季拦腰抱起,腾空的感觉吓了吕雉一跳。
刘季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处,嘴里含糊道:“娥姁,你夫君我要发达了。”
“你哪次不这么说?”成婚不过半年,吕雉已经听过刘季画的大饼无数次,她面不改色,推搡着刘季。
刘季坐直身子,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这次不一样,我有预感。”
昏黄的灯光中,吕雉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看着丈夫兴奋的脸庞,想起了父亲对他的预言和厚望,她说道:“要去哪儿?”
“彭城。我福大命大,定能有所收获。”他压低声音,仍旧难掩激动:“说不定可以见到始皇帝,到时,我回来与你细说。”
吕雉轻轻眨动眼睫,掩去心中难言的羡慕与嫉妒。吕雉很难说清楚自己此刻内心微妙的情绪,她再一抬眼,所有不该有的情绪一一收敛,只剩下对刘季的无奈:“我去给你收拾些衣物。”
她又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刘季不打开便知晓是何物:“这是阿父送来的,正好给你路上打点,可记着要收好。”
刘季笑道:“多谢夫人。”
-
数日后,泗水河畔。
“都给我打起精神!”刘季神色严肃,俨然不似素日的吊儿郎当,很有些官吏的样子,"待会儿皇帝来了,谁也不能岔子,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沛县征调的役夫们相互看看,皆应道是。
樊哙凑过来,嘴里喷着酒气:“刘季,听说那鼎有千斤重?”
刘季正欲开口,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低沉的号角声,大地开始震颤。
刘季推开樊哙,他遥遥向声源处望去。
来了。
黑甲骑兵如潮水般涌来,玄色旌旗遮天蔽日。河岸上旌旗猎猎,黑压压的秦军甲士列阵肃立,刀戟如林。鼓乐齐鸣,尘土飞扬,身形高大的卫尉军手持刀戟紧盯着道路两旁的百姓。
刘季心中暗道。无怪乎六国输给秦国,如此虎狼之师,岂能轻易撼动?
“跪!”
人群如同倒伏的麦子,哗啦啦跪倒一片。刘季在人群中,也跟着伏下身体,樊哙没了和他笑闹的精气神,似乎也被震慑了,额头抵在冰冷的泥地上。
刘季没忍住抬头偷看。
黑压压的仪仗队中忽然出现了不一样的色彩,连四周随侍的宫人衣着神态也变得不同。
华丽繁美的金根车缓缓驶来,前后簇拥着铁骑护卫,威仪赫赫,车辕上雕刻的纹饰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最中间的御辇缓缓驶过时,一阵风吹起了车帘,隐约可见一人端坐其中。
那一瞬间,刘季看到了——
头戴十二旒冕冠的始皇帝端坐其中,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刺绣刺得他眼睛生疼。那威严的面容仿佛天神,令人不敢直视。
霎时间刘季心头一震,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他从未见过如此气派,如此权势。之前见过的王公贵族在始皇帝的威严之下又算得了什么?
忽然,始皇帝自车驾中投来一瞥,刘季浑身一颤。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的灵魂。
始皇帝的目光并未因任何人停留,车帘垂下时,刘季注意到他看向远处翻腾的泗水河,似乎在思索泗水中周鼎的事。
刘季喉头发紧,人也可以活成这样吗?这就是权力吗?未置一言而有千万人跪服,只因一己之欲就能唤动上千役夫下河捞那虚无缥缈的鼎。
不,何止是上千人,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所有人,都将按照他的意志行动。
莫名的兴奋自脊背处流窜到四肢百骸,刘季只觉得心如鼓擂。
“大丈夫当如是也!”*
人就该这么活!
这句话不受控制地从齿缝中脱出。一旁的樊哙吓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低声呵斥他:“刘季,你疯了?!”
好在始皇帝的仪仗已经浩浩荡荡地远去,金根车在黄土上留下深深的沟壑。
四周不是自沛县带来的役夫,就是生活在彭城的百姓。人们还沉浸在见到始皇帝的兴奋当中,小声地议论着始皇帝的威仪,他们今生,这般的大人物也许只能见这一次。
除了樊哙,无人注意到刘季堪称大不敬的话语。
刘季也意识到自己话语可能会给自己招来极大的麻烦,他连忙插科打诨糊弄过去。无人知晓他心中野望疯涨。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竹皮帽,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若无其事地戴上。直到活动手指,他才发现掌心的血迹,原来始皇帝带给他的威慑不止如此。
沛县、相县、彭城隶属泗水郡。诸县的官吏带着征召的役夫进行身份符验。
刘季是沛县役夫的负责人,带上亭长印信和盖有公章的官府公文就往官吏堆里扎。
不多时,他带着泗水郡官员的命令出来,呼喝着众人向泗水河走去。
他所带领的队伍中,并不全是沛县的人,也掺杂着其他县中的人。刘季警惕了一下,本县之人他知根知底,其他县内可就不一定,若是他们闹出什么事,他们同队的也要连坐。他可不想因为莫名其妙的罪行被惩处。
刘季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唤来樊哙,耳语叮嘱几句。
随后,刘季摘掉代表官吏的印信贴身放好,不动声色地融入人群当中。中间,有人似乎想跟他搭话叫他亭长,都被樊哙悄然带走。如今,只剩下这些外县人了。
“天杀的秦吏啊!春耕没完就拽我们来拉绳子!”一个面生的、形容枯瘦的役夫低声抱怨,他调的角度很巧妙,瞬间引起了共鸣。
能被征调来的役夫们多数没钱没关系打点,否则在这春耕农时,谁也不愿自己家的田地荒芜。来去几日的时间不知道能插上多少亩稻田,能抵来年多少赋税,家中也许能得个丰年。众人心中不无抱怨,只是因为有官吏在前监督,闭口不敢言。
如今有人开了口,眼瞅着官吏也不见了,胆大的也开始应和。
“河岸上黑压压上千号人,全是从各乡凑的苦力。官爷说捞的是周天子的鼎,能镇国运,可关我们屁事?只惦记着家里那两亩没插完的秧!”
枯瘦役夫一脸苦涩:“是啊,我家中就我一个男丁,不知道这几日家中老母和生病的妻儿该怎么办。”
周围人顿时同情不已,瞬间拉近了几人的距离。
刘季一手搭在那人肩上:“兄弟是从哪个乡来的,听口音不像是彭城人啊。”
枯瘦役夫警惕了一瞬,整个人在刘季靠过来时下意思地紧绷和躲避。他很快反应过来,观察刘季的神情,并未感受到恶意,身体慢慢放松,他道:“我从相县鹿鸣乡来,走了三天才到彭城哩。”
“哦,我家隔壁二婶子的女儿就嫁到那儿的陈家呢,说来我还去过呢。”刘季大咧咧笑道:“兄弟,听说相县的笔特别出名,可惜啊,咱们都是粗人,用不上啊。”
枯瘦役夫放松下来,又陆陆续续和刘季等人说了许多相县的事,言语中不乏煽动性。一边盯着远处手持鞭子的官兵,一边骂了随时抽调不顾农时的官员。
刘季颇为赞同地附和。
枯瘦役夫顿时欣赏地看向他。
刘季脸上带笑,内心却警铃大作,他刻意靠近那枯瘦役夫,在他腰间发现一个小臂长的硬物,像是匕首。他平日里什么三教九流的人没接触过,相县鹿鸣乡的口音根本不是这样,鹿鸣乡的人说话官员也不叫官爷。
刘季趁乱溜出去寻樊哙,樊哙拿着他的印信,不知去干了什么。
刘季回来时,役夫们凑在一堆,又聊了好些话,几个年轻人被枯瘦役夫几句话挑动起来,跃跃欲试着什么。
很快,他们都没时间再叙旧闲聊,身着黑甲腰佩刀的秦军将士指挥他们在岸边立上三丈高的木架子,又在木架子上架设了辘轳,辘轳上浸泡了油脂的麻绳粗如人臂。
在桥中央,摆设着香案和祭品。此前,始皇帝已经着人大肆祭拜过一场,如今桥上只摆放了玉璧、青铜小鼎等物。
泗水河上飘着几十艘木船,会凫水的人腰间绑着石块和铁钩。
河畔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动。
“开工!”
伴随着岸边监工的一声暴喝,激烈密集的鼓点声中,船上的人如同下饺子一般跳入河水当中,激起一片片水花。
刘季站在岸边,紧紧地盯着河中暗流涌动。
泗水水流湍急,也不知潜入水下的人能否找到传说中的周鼎。
“钩中了!”监工看见没入水中的绳索忽而绷直,立刻激动地大喊:“快拉!!”
上千名役夫在泗水河岸上奋力拉扯,粗大的绳索绷得笔直。刘季拉着麻绳,勒进肩膀肉里,血糊糊的。
千人的号子喊得震天,岸上鼓敲得震天响,所有人都铆足了劲拽。
“老兄,你说这鼎真能捞上来?听说沉这儿几百年了!”刘季抓着绳索,问着自己身前的枯瘦役夫。刘季有些心疼自己的衣服,里衣可是吕雉新做的,但愿这次的奖赏足够多吧。
枯瘦役夫也是满头的汗,不知是被绳索勒疼的还是别的什么:“我哪儿知道?兴许天佑始皇帝,真就从泗水河里捞出来九鼎呢。”
这话说的,刘季无言,捞不起来不就是上天都看不上始皇帝吗?
刘季这时竟还有闲心思去偷摸观察。也许是许久没有结果,水下也迟迟没有动静。鼓点声忽然变调,随后,他看见一群身形健硕的军士脱掉皮甲,也跟着潜入水中。
在岸上,也有军士抓起绳索,加入捞鼎的行列。
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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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目光却死死盯着河中央。那里,数百名壮汉正喊着号子,拽着碗口粗的麻绳。浪花翻涌,浑浊的河水下隐约可见巨大的黑影晃动。
刘季忽然好奇,此时此刻,始皇帝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去看待这一切。
始皇帝能有什么想法?
他稳坐高台,只想着自己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根据梦中玄鸟的警示,此次必然不会失手。
为防止意外,他特地命令章邯带领旅贲卫加入捞鼎的行列。又令手下严守彭城各个高地,若有不臣者试图干扰他取得九鼎,格杀勿论。
与泗水热火朝天的场面相比,始皇帝这处稍显冷清,李斯跪坐在始皇帝下首第一位,闭目养神,王贲坐在他的对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公子扶苏看见跌落泗水河中又艰难爬起的役夫,皱着眉头,似有不忍。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大喊:“动了!动了!”
“鼎耳出来了!!”
“快,拉起来!!若九鼎能现世,参与者皆有重赏!”
监工在桥上大声喊道,神情激动、状若疯狂,他挥开鼓手,自己亲自上阵擂鼓。
“九鼎现世,必有重赏!!!”
有人尖声叫道:“出来了!!”
河面骤然炸开巨大的水花,一道青铜色的巨影破水而出!阳光下,那尊巨大的周鼎泛着幽暗的青光,鼎身上的饕餮纹狰狞可怖,仿佛要吞噬一切。
刘季在此时此刻绷紧了精神,时刻注意着枯瘦役夫的动作。只见那枯瘦役夫摸索到腰间,将匕首攥在手中,一点点地割着绳索。
刘季大喝一声:“住手!”
同时趁那枯瘦役夫心神俱震时,一脚踹开他的作案工具,用身体压住他,不让他挣脱。刘季大声对岸边值守的军士喊道:“此人意图破坏绳索,还有其他同伙藏在人群当中,军爷,快来将他拿下!”
军士不意征调来的役夫当中有人意图破坏泗水捞鼎,竟还敢带匕首,若是审查不够严格,此人在始皇帝车驾到来时冲撞了始皇帝,后果无论如何也不敢深想。
军士连忙上前捉拿枯瘦役夫,拍了拍刘季的肩膀,问道:“他的同伙在何处?”
刘季自拉绳索的役夫中退出来,吃痛地摸了摸肩上的血迹,龇牙咧嘴道:“在下为沛县一亭长,捞鼎之前就察觉此人不对,已将他的错漏之处告予彭城官吏。在下的兄弟也盯着他们,想来也出不来什么岔子。”
军士眉头一松:“捞鼎结束,我必为你请功。”
刘季脸上挂起笑容,正欲说些什么,岸边忽然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刘季只觉得眼前的阳光都被遮挡了,他抬头一看,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几步。他从未见过如此震撼的景象。那鼎足有半间屋子大,鼎耳上缠绕的龙纹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而去。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被拉出泗水的青铜鼎,青铜鼎静静地散发着冰冷的光。
原来泗水河里真的有周时遗落的鼎啊。
船夫连忙驾船赶过去,用竹竿支撑起青铜鼎,慢慢将它移到了岸上面。
刘季几乎为青铜鼎上繁复的纹样倾倒。纵然鼎上锈迹斑驳,经受百年流水冲刷,也难掩它被铸造时所倾注的心力。
唯有天下之主,才能拥有和供养这样绝世的青铜鼎。
“让开!都让开!”
一队黑甲武士粗暴地推开人群。军士连忙拽着刘季退到一旁。只见数十名力士扛着特制的木架,小心翼翼地将巨鼎抬上岸。鼎身上的水珠滴落在泥土上,竟发出金石相击般的脆响。
被打捞出来的第一个青铜鼎被迅速送至始皇帝处,剩余的八个青铜鼎也在泗水河下静静等待浮出水面的那一刻。
“陛下有令,所有参与捞鼎的人免除三年赋税,若九鼎齐全,奖良田沃野!”
刘季清楚地看见河岸边上役夫眼神里爆发出的欣喜。
秦法以严苛的法度河繁重的赋税著称,那是三年的赋税,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三年的赋税,意味着他们的经济压力会大大减弱,普通家庭可以保留更多的粮食和资源。三年的粮食留存,他们足以应对灾年。
至于良田,对普通人来说就更重要了。良田的作物收获量是普通田地的三四倍,更多的土地意味着更多的收入。黔首也许可以借此免除赋税和奖励良田的契机完成阶级的跨越。
如云梦睡虎地秦简中的喜,他作为一名基层官员,因为履职勤勉而获得良田宅邸,他的家庭迅速从“耕战之家”晋升为地方小地主。
刘季看见樊哙在人群之中撒开膀子拼了命地将绳索一节一节地往上抬,连小有家资的樊哙都尚且如此,更何况贫苦的黔首呢?
他们只会更拼命。
第一个捞出来的青铜鼎被迅速送至始皇帝驾前。
始皇帝负手上前,仔细地看着青铜鼎上的每一个纹路,发自内心地愉悦。他抬起手,一寸寸抚摸着青铜鼎腹部的龙纹,也许是在河底浸润太久,触感无比冰凉。
扶苏站在始皇帝身后,注意到鼎身上斑驳着还未拭去的血渍。
也许是役夫们留下的血迹。
“彩!”李斯大笑,他率领群臣向始皇帝跪拜,声音因亢奋而发颤:“陛下,天命所归。昔日诸侯遍寻九鼎而不得,如今陛下登临天下,九鼎现世,此乃陛下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之明证。”
“传诏,泗水更名德水。”
许是已经熟练,赵高反应迅速地开始舔:“陛下圣明,周鼎现世,正是应了《吕氏春秋》中所载的水德尚黑,大秦又是水德,正所谓天命在秦。”
在场诸位大臣俱是精明,只听赵高一言,只觉得赵高慌不择路,以至于竟然提到了嬴政不想提到的“吕氏”。
《吕氏春秋》是谁编撰的?吕不韦。
吕不韦和嬴政什么关系?
是年少亲政时阻碍之一,和亲妈赵姬传绯闻的丞相。
赵高话一说出口,心中就知不好,始皇帝连日的冷落让他太着急了,人一急,就容易出昏招。
嬴政没有因为赵高的话回头,他的目光穿过冕旒垂落的玉珠,落在鼎身上飞翔的龙纹,忽而注意到西南的角落中刻纹了一只凤鸟。
他心下一动。
他转身,平淡的目光落在跪拜的众人头顶,说道:“李斯,朕命你作文一篇,将今日泗水捞鼎之事撰文传阅诸郡。”
“太史令,朕命你在此地祭祀大秦诸位先君,告知他们,朕得到了九鼎。”
“治粟内史,所有人参与捞鼎的人,按功行赏,不得有误。”
“章邯,带人清缴此次露出马脚的六国之人,杀。”
......
剩余八个青铜鼎被打捞出来时,月亮已经慢慢爬上天际。
泗水河岸十步一个火把,简直亮如白昼。
“走。”刘邦用力拍了拍樊哙的后背,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咱们领赏去。”
领赏台上,秦吏正在宣读名单。刘邦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却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
起身时,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人群,望向远处高台上的始皇帝。那位天下至尊正负手而立,玄色冕服上的日月星辰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回营的路上,樊哙兴奋地数着钱串:“没想到还有赏钱,够买三头肥猪了!刘季,今晚可得好好吃一顿。”
“这匹料子好,回去拿给娥姁做衣裳。”刘季摸着赏赐下来的绢帛,眼中也是难掩兴奋。他比常人还多一项赏赐,因为阻拦有功——他升官儿了!
21.水力磨盘
方才下过一场朦胧的小雨,植物们喝饱了水,枝叶被冲去灰尘,展露出惊人的绿意。
县令背着手带着几个下属在柯络人的地盘松散惬意地转悠。
他诧异地发现自己听到了读书声,循着声音看去,是一群小萝卜头在敞亮的屋子里读书习字。教授的人年纪也不大,是个小少年,严肃着一张脸,在身后的木板上写下一个个小篆。
那些孩子也不知为何,学习热情饱满,一个个的居然兴高采烈。
县令大为惊奇。
连问身后的下属,其中一个下属专门负责与柯珞人沟通,长期待在柯珞人族群,对此地的情况了如指掌。
遂将林凤至的教育奖励机制说了一番,言语之间难掩艳羡。
县令心道,林凤至真是一点儿也不贪私。屈氏进献的财宝数量众多,她竟能毫无芥蒂地将其分给族人。
他看了看屋内,只觉与四年前完全不同了。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在初次上任千灵县县令时,他就骑着马将千灵县的管辖范围走了一遍,初初对千灵县定下了第一个印象——蛮夷部族数不胜数。
那时县令就知道,大秦虽然对千灵置县,但实际上并未实现对千灵的完全掌控。千灵的管辖基本上只到湘水主干流的区域。更远处深山中的部族是根本无法控制的。对于偏远的边地,向来如此,朝廷对官员也并无多大的期望,维持稳定即可。
他也非常清楚自己的定位,不要将手下的蛮夷部族逼得太狠,尽量将他们纳入大秦的管控之中。不然一个不好,这些部族过得不顺心,转身就往深山里去了。*
县令想了许久,用盐、铁、耕牛这些寻常难以获取的物资引诱蛮夷部族向千灵县中心靠近。
这样的行为是有效的。
县令执政的这四年,已经劝诱大大小小二十多个部族在千灵县内编户,正式成为大秦帝国的一员。县令对蛮夷也略有优待,以巴人为例,他们的成人只需缴纳鸡羽三十簇便可抵徭役。
就算已经如此优待,县令也知道很多巴人并不情愿。这也是难免的,南方水网山峦阻隔,河川纵横,森林密布,沼泽连绵。虽然彼此之间交往不便,但是自然条件优越,生活资料容易获得,他们天然就缺乏向国家过渡的动力。
巴人如此,柯络人亦如此,在这片土地生存了多年的部族们也是如此。
县令看着此刻柯络人族群中热闹繁盛的场景,挑了挑眉,或许他发现了另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
他还记得第一次来到柯络人地盘的场景。柯络人缺衣少食,面黄肌瘦。第一眼看到他时,他们的目光中是警惕,在引路的族老解释一二后,又转变为畏惧。
他说服了柯络人的族长安编入千灵县。
他并不知道,让安加入千灵县的不是他的口才,不是他的真挚,而是他带领的披坚执锐的大秦虎狼之师。
也许他知道,只是并不在乎。
柯络人的经济状况也并未因此好转。他见此地火耕水耨,曾经派遣通农事的人来教导,无奈被排外的部族们拒之门外。
县令倒是想过动用武力,但蛮夷部族与大秦的关系本就脆弱不堪,大秦才一统楚地,他再一用力,反了怎么办?
当初林凤至问他要农家的人,县令有些不可思议。
他十分期待她会带给柯络人、带给他什么变化。
卖布半月有余,其中盈利也让县令大开眼界。只这一段时间的盈利,就快抵过千灵县半年的税收。县令看在眼里,心热不已。
如此一来,今年的课考,他何愁不能拔得头筹?
他家中颇有些资产,倒不是很在意经济上的得失,若是能借此机会在政绩上增添光彩,甚至于升官,整个家族都将以他为荣。
什么?你说大秦严格禁止经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经商卖布的又不是他本人,泼天的利益和触手可及的前程谁能舍得出手。
县令看着眼前空地上来往的行人,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又端着木碗和陶碗四散开来,县令心生疑虑:“柯珞人仿佛没有那么多吧?”
他竟然能很明显地区分柯珞人和外族人。无他,区别实在是太大了。柯珞人近来衣食无忧,又狠狠地扬眉吐气了,精神面貌和皮肤肌理都发生了质的变化。
他当即上前解惑:“日前织布机大量制造,需要很多织女。大巫族中人手不足,就向周边部族广招织女,一传十十传百的,大巫开出的条件又很好,人也就多了起来。现在是吃饭时间,人都从织室和田地里出来了。”
“哦?”县令挑了挑眉。
“大巫包一顿饭,每日十钱,工钱日结。若是织得又好又快,还能得更多的工钱。大巫说这叫什么多劳多得。”
十文钱不多也不少。但若是三十文,能在丰年买到一石粟米。一户五口之家,一石粟米够他们吃五日。县令算是理解为何此地有那么多人了。
天下熙熙为利来。
他不也是因为庞大的利益而来到此地的吗?
“那他们端着吃的是什么?”县令问道。
下属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回味什么:“那是大巫用石磨做出的豆腐,口感滑嫩,县令尚未用过饭食,何不尝尝?除了豆腐,还有面食、馒头。”
县令来了兴趣,豆腐,顾名思义,应当是豆做的。可他看那陶碗中明显是白色的软嫩物品,不像是豆能做出的。
下属十分上道地给县令分别打了一碗。
县令本想直接接过,眼睛望人群里看了一眼,又瞥见碗沿溢出的零碎豆腐,微妙地沉默了一下,并未接手,摆摆手,只让下属吃了。
自己转头去找胜宽。
下属不明所以,手足无措地愣了一下。
跟着县令走的另外一个下属跟他打了个眼色,随后步履匆忙地跟上县令。
来往的行人将目光投向他,下属明白了什么,暗道当官的真难伺候,雷霆小怒之后他将豆腐面食一应全都吃了。
-
胜宽正在研究水转大纺车。
石磨的打造并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作为一个有追求有技术的墨家弟子,胜宽总想着能否更省力一些。
柯珞人近日人力不足,畜力也还未跟上,豆腐面食虽好,但要供应上千人饮食是何其恐怖的工作量。
林凤至眼瞅着柯珞人族群边儿上奔流不息的河水,只说让水流来代替人力畜力。这一句话瞬间打开了胜宽的思路。
他研究了三五日,终于用颉皋做出了初具模型的水力磨盘。
所谓颉皋,是通过横木支架构筑省力的提水系统,简单来说,是先秦时期用于汲水的杠杆装置。
林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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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大为赞叹,胜宽说墨家先祖早在《墨子》一书中记载过类似的技术,只是少有人将其用在水力之中。
林凤至借来《墨子》一观,惊奇地发现《备城门》、《备水》篇中记载了滑轮、杠杆、曲柄的应用,已经有了复合机械设计的能力,对重力、浮力、斜面运动也有了初步的物理学定义。
当水力磨盘在水岸边上架起,水流冲击下带动水轮、转动轴和石磨盘,青铜齿轮精密咬合,豆子化为洁白的豆浆。
在场众人无不感慨万千。
看林凤至和胜宽的眼神都不对了。
人的聪明才智竟能到利用天地伟力地步。
柯珞人抓着林凤至的手,说湘君爱大巫。
林凤至微微一笑,心想等胜宽也想农家弟子那样把长辈同门都喊过来了。她就给他们开物理课。什么湘君?湘君在水力磨盘的出现里发挥了0个作用。
还是科学知识学少了。
胜宽虽然想着木齿轮容易磨损、水力磨盘需要经常维护,但能创作出不需要人力、畜力就能运作的水力磨盘,他心中的喜悦是不言而喻的。
水力磨盘能研究出来,林凤至就提议,能不能也顺便研究一下水转大纺车。
水转大纺车是宋元时期出现的产物,宋元水转大纺车能同时驱动三十二个纱锭,以目前秦代的技术水平来说,如此精密的器械几乎不可能实现。
但林凤至又不是要一比一复刻,她想看看秦代墨家的极限在哪里,也想看看能否更进一步地改善黔首的生活。
县令到时,林凤至与胜宽探讨。
两人各自占据书案的一端,桌上铺满了凌乱的书简和绢帛图样。
“你说的同时运作三十二个纱锭根本无法实现,比花楼织机还难做。”
“那再少一些?五个纱锭?”林凤至心知难度很大,直接将纱锭砍到零头。
“木质的齿轮根本无法支撑纺车的运作。你也看到了,光是水力磨盘的运作,就已经更换了两个齿轮了。”
“用青铜先试试,若是模型可行,我们再将青铜换成铁。”
“且不说你从哪里弄来铁,生铁的韧性也并未高到哪里去。生铁还不如青铜,极脆不说,还容易断裂。”
林凤至啊了一声,她倒是忘记了,秦代的燃料温度不足,铁极易开裂,仅用于关键部件。相较之下,这个时代的人们使用青铜多年,对其特性明了。单纯想要韧性好的部件,青铜也许比还未研究透彻的铁更合适一些。
但林凤至知道怎么让生铁变成熟铁,如何将铁的韧性提高。
她下意识就说道:“你先做,我能想办法解决。”
胜宽倒是不意外林凤至能解决,只是好奇她为何对谁转大纺车如此坚持。
在门外隐隐感觉到政绩能够再次+1的县令积极好问:“什么方法?”
林凤至抬首,却原来是县令。她起身相迎,并未拒绝,如果真要制铁,县令是绕不开的。不过她也并未将话说死:“还需得试验一番,县令若是信我,只管将铁矿石匀我一些,有了成第一时间告诉你。”
县令一口应下,千灵县内便有铁矿,匀一些出来给林凤至不是难事。
“我本是来与你说说织布的事儿,在你族中转了两圈,有些事不得不多说两句。”县令说道:“你知道你族中将有祸事吗?”
22.乌鸦
都不用县令使眼色,陈明即刻跟上了安,既是为了给安提供帮助,也是为了快速获得相关情报。
安快步前往肇事区域,周围人都知晓她的身份,犹如摩西分海般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最中间的区域仍旧争吵不休,甚至已经上升为打架斗殴。安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柯络人扑上去揍人,一头雾水之余又不得不早点平息:“都给我住手!”
正在打架的柯络人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时纷纷从倒在地上的人身上下来,若无其事地整理凌乱的头发和衣物。
“你们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情不知道告诉我和大巫吗?直接就争吵打架,这合适吗?大巫看到会高兴吗?这对我们族中影响好吗?”安一脸怒容,目光一一在闹事的人脸上扫过,看到小水时顿了顿,安完全没想过小水会掺和其中,蹙起眉头,道:“小水,发生了什么,你来说。”
小水脸上带着打斗留下的青紫和愤懑:“安!这些外族人得了大巫的恩惠,不仅不感恩,还出言诋毁大巫!”
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柯络人和在柯络人族地做工的人都汇聚到了这里。
县令看着眼前空地上围聚着的人,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端着木碗和陶碗,里面盛的仿佛也是豆腐、面食一类的东西,县令心生疑虑:“柯珞人仿佛没有那么多吧?”
他竟然能很明显地区分柯珞人和外族人。无他,区别实在是太大了。柯珞人近来衣食无忧,又狠狠地扬眉吐气了,精神面貌和皮肤肌理都发生了质的变化。
当即有人上前为县令解惑:“日前织布机大量制造,需要很多织女。大巫族中人手不足,就向周边部族广招织女,一传十十传百的,大巫开出的条件又很好,人也就多了起来。现在是吃饭时间,人都从织室和田地里出来了。”
“哦?”县令挑了挑眉。
“大巫包一顿饭,每日十钱,工钱日结。若是织得又好又快,还能得更多的工钱。大巫说这叫什么多劳多得。”
十文钱不多也不少。但若是三十文,能在丰年买到一石粟米。一户五口之家,一石粟米够他们吃五日。县令算是理解为何此地有那么多人了。
天下熙熙为利来。
他不也是因为庞大的利益而来到此地的吗?
那边小水生气地拽起一个外族男人,愤怒道:“就是这个人,吃了我们族中免费提供的饭食,还说大巫的坏话!他说大巫德不配位牝鸡司晨,还问祁想不想取而代之。”
安这才注意到个子不高的祁也在这场纷乱之中。
祁的脸色并不好看,他说:“是我先动的手,但也是他说话太难听。我倒是也想知道,究竟是谁教他这么说的。”
男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疼得龇牙咧嘴,一双眼睛不知道在人群中搜寻什么。
他忽然大喊:“邪祟!邪祟上了青的身,青言行前后不一,你们族里不觉得奇怪吗?血吸虫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为什么她成为巫之后就懂得用草药抑制?
“还有那些织布机,神明怎么会允许凡人用祂的东西,一定是邪祟偷的!近日雨水连绵,不正是神明生气吗?诸位,再不将青送到湘君祠请罪,只怕神明要降下更大的罪罚!”
男人话音落下,忽而见远处织室中飞出几只乌鸦,嘎嘎地叫着,似乎叼着什么东西。
安脸色一变,反应迅速:“按住他!别让他跑了!把那些乌鸦打下来!”
祁快速跑向织室,小水紧随其后。
安听见有人低语。
“乌鸦......不详的预兆啊......”
安神色整肃,接过某个族人递过来的弓箭,拉紧弓弦,咻地一声,三箭齐发!
只见天空中盘旋的几只乌鸦被三支羽箭射中,狠狠地坠入林中。剩下的乌鸦来不及逃窜,又被破空而来的羽箭射落。
自此,天空之上再也没有了乌鸦的踪影。
县令看得一呆,完全没想到这个不被他放在眼里的老妪能爆发出如此强劲的力量,竟然箭不虚发!难怪她会是柯络人的族长,除了年长,原来渔猎织布也不差吗?
县令想,也许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养育林凤至吧。
安没有收起弓箭,而是再次拉起弓弦,冷冷的箭尖对准了被控制住的外族男人。她说:“我认识你。你是绥炬人。怎么?又不想在女人的管控下生活了?还是这些污糟的下三滥手段。我倒要看看,你们还有多少乌鸦够我杀的!
“说,是谁指使你的?”
外族男人闭口不言,再一逼问,也只回答是看不惯柯珞人由大巫和女族长掌权。
安松开弓弦,离弦的箭飞速扎入男人的肩膀,男人顿时被疼得蜷缩起来。安没有管他,眯着眼睛看向周围围观的外族人们。因为柯珞人人少,林凤至让一些外族人来做工,待遇是好的,也让一些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安想,没关系,她会扫清一切。
小水和祁兜着被射穿的乌鸦回来了,乌鸦的口中叼着斜织机上的零部件,是重要的齿轮枢纽。乌鸦的翅膀下用细线绑着树叶,上面刻着“大巫不详,风雨必来”的字样。
祁面无表情地将树叶撕碎。
小水狠狠瞪了男人一眼:“安,织室那边的墙壁被人涂抹了磷粉。里面有我们的人守着,没人进得去。那些绥炬人果然不安好心,我在织室里查了她们的坐席,她们的织机上卷布轴直径被调整过。”
安一月以来经常在织室活动,怎么会不知若是调整卷布轴直径,织出的布在月余后会自然崩解。
他们根本就是有预谋地闹事。让男人在这里吸引目光,其余人到柯珞人族中重要地方捣乱。
好在他们一开始就明确了分工,从始至终重要的地点都有人员看守。织室有安坐镇,学堂有祁盯着,物质进出有勇在看着。
安的视线在围观人员身上一扫而过,她道:“我们族里不需要这样不知感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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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工!污蔑我们的大巫,在斜织机上搞破坏,又放出乌鸦诅咒。这一切,难道是他一个人能完成的吗?孩子们,把所有绥炬人都揪出来,如果没有人承认是谁搞的鬼,我们族群绝不欢迎对我们、对大巫有恶意的人。”
其他无关的巴人、濮人、杨人都默默往后退一步,独留绥炬人在场中与柯珞人对峙。
一些绥炬人神情茫然不安,瑟缩地在众人的注视中颤抖。
安心下了然,看来并非是所有人都参与了。
还有一些......安还未下令对他们做些什么,只是让他们暴露在人群的目光之中,就有些经受不住内心的煎熬。
都不用言行逼供,看着那男人的惨状,就开始吐露、互相攻讧。
“要不是你行事露了马脚,我们怎么会被推出来?”
“不是说好的言语挑拨就好了吗?你们怎么直接放乌鸦?根本就不按顺序来!”
听着几人三言两语,安也终于拼凑出了真相。
几人已经筹谋许久,在柯珞人的严密防护下一直没找到机会。今日县令来访,织室里安不在,他们就决定在吃饭时闹大,为此派出男人在人流最多的时候嘴柯珞人威望最大的大巫林凤至。
柯珞人当然也不能忍,三言两语就被挑拨起了情绪。接下来就像安排好的那般,在柯珞人族地中各个重要角落引起混乱。有人在织室涂抹磷粉、盗取斜织机的精密部件,偷摸调整卷布轴直径。
还有人预备在在染料中加入蛙卵,解化后形成虫蛀。只是还未来得及做,就已经提前暴露出来。
计划看似精密,他们却好似完全没有做好准备。
乌鸦刚放飞,所谓精心准备的谶言还未散播,就被安射杀。
安暗暗皱眉,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这计划粗糙又简陋,像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而做出的。
一个绥炬女人听完,忍受不了似的说道:“你们怎么能做?对得起大巫,对得起觋吗?”
几人露出古怪的神色,似乎是嘲弄她的天真。
“丽,你忘了吗?我们族中也是靠织布活下去的。柯珞人的斜织机一出,我们以后还有什么活路?”有人忍不住开口:“哈,不就是觋让我们做的吗?”
名叫丽的女人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道:“你们怎么能这样想?在这里,我吃得更好,赚得更多,不用整日弯着腰眯着眼穿线分纬,只做三日的活计就够我吃十日。这么好的活儿,我珍惜还来不及。”
又有人附和丽的话,道:“卖出的布匹,觋从来只给我很少的钱。还没有我在这儿做工的多。觋本来就没给我多少活路,现在又要断了我们在这儿的活路吗?”
几人都是围绕在绥炬觋身边的既得利益者,自然听不下指责的话语。正要色厉内荏地呵斥几句,却见安缓缓拉开弓弦对准他们,问道:“你们的觋,去哪儿了?”
他们知道安绝对会放箭,额角冷汗直流。
23.水力磨盘
青铜箭簇的冷芒逼近。
几个绥炬人本来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当即出卖了他们的觋。
“河边!他去了河边!”
河边?
他要做什么?
安的脑子飞速运转,无论如何,都要去追回他。安心里不详的预感再次加重,面上不显,有条不紊地叫人将绥炬人都拉下去关着。
随后,她看向在场的外族,那些因为丰厚待遇来做工的巴人、杨人、濮人,她说:“诸位看清楚了,是他们绥炬人事先污蔑我族大巫在先,又在我族中肆意挑起事端。接下来,我们怎么对绥炬人都不为过。”
绥炬人这般无所顾忌地行为处事,想必一来瞧不起柯珞人穷人乍富,二来背后还有靠山。况且就如同他们争吵时所说,柯珞人现今的织布机,因为织出来的布又快又好,已经动了很多人的利益。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绥炬人的觋此刻才反抗,也是出乎安的意料。
毕竟,明里暗里已经有许多人找过他们的麻烦了。
哈。
安并不为此感到烦忧,能动了很多人的利益,也能串联起更多人的利益。
县令、昭氏、屈氏,甚至是现在在柯珞人族地做工的这些人,都是柯珞人利益链上的一环。
离开了柯络人,哪里会有更好的地方给他们这么好的条件。
“诸位,只有柯珞人好了,才能给诸位带来更多的好处。也许是工钱、也许是碗里多的一块肉。但是各位,大巫心地善良,不会在意他人的言语。但我不是,我非善人,只凭善良是无法立足的。诸位,今日之事,我会追查到底。有掺和其中的,查清之后,必将严惩不贷。”安挥了挥手:“好了,散去吧。歇一歇开始做工了。”
待人群渐渐散去,安又叫祁和小水回去守好学堂和织室。正欲带人前往河边去拿人,只见县令看完了热闹,也要求去河边。
安思索一二,觉得有县令在也好,遂带着县令一起往河边赶去。
转身的那一刻,她克制不住地手抖。
刚才那个男人说青的言行前后不一,别人不清楚,作为养育青成长的人,青是什么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
青是个善良好学的女孩,她会因为族里盛行的疫病而进行巫觋选拔;会因为得到一本屈原的祝祷辞赋而高兴;她也会因为安的一句夸赞而快乐一整天。她不会辨认林中草木的药效,不会知道血吸虫病的预防和疗法,她纯然因为大母脸上对族人的担忧而自愿踏入冰冷的河水中。
在她之前,有多少个人死在这场巫觋选拔中,她知道,安知道,祁也知道。但他们依旧踏入了湘水之中。
安在第一天或许因为兴奋忽略了青的异常,第二天第三天呢?
安将颤抖的手藏入袖中,思绪变得杂乱。
她克制不住地回忆那天,那天青叫着她,她那时候还有一丝清醒的意识,喃喃地念念着祷词。后来就大母大母地开始喊。
她别无选择。她只能稳固大巫的地位。大巫再不像青,她也是大巫。是救了柯珞人的大巫,是让柯珞人屹立在湘水流域的大巫,是一个毫不藏私、为柯珞人着想的大巫。
安想,就是因为这样、因为现在的大巫也很好,所以她没办法真正地苛责那位占据青身体的大巫。
她又该怪谁呢?是谁让淘金河里有的钉螺,还是他们不该去淘金河淘金?
神明选择了青,她别无选择。
她已经失去了青,不能再失去大巫了。
她别无选择。
-
河流奔涌不息,涛涛不绝。
水力磨盘一般安装在水流急速的河流中,水流冲击叶片,使得磨盘转动。
胜宽和林凤至在河岸边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个流速快、落差较大的河岸。
林凤至招呼勇将磨盘组装好。
水磨的构造主要由上下扇磨盘和木质的转轴、水轮盘、支架构成。上磨盘悬吊于支架上,下磨盘安装在转轴上,转轴下一端装有水轮盘(平行于磨盘,悬在水面上空),以水的势能冲转水轮盘,从而带动下磨盘的转动。磨盘多用坚硬的石块制作,上下磨盘上刻有相反的螺旋纹,通过下磨盘的转动,粉碎谷物。
石磨盘约有一米,底盘和顶盘的齿纹设计相反,根据这些时日石磨的使用经验,每隔一段时间需要清洗磨齿一次,以确保磨研效率。
水车转子由松木和栗木板片制成,转叶呈扇子形斜插在转子上,共约36片。水车上下有轴柱,配合轴白和轴凸坎的设计,确保了水车的平稳转动。此外,升降杆的巧妙设计更是控制了磨盘的间隙,从而影响了面粉的粗细。*
磨顶盘中间设有给料孔,料斗呈梯形倒立体,能盛放四十到八十斤粮食。
其实本来是没有那么快就做出水力磨盘的。
但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电视,脱离了现代的娱乐方式,林凤至闲得发毛,她必须得找事儿做才能不那么无聊。
所以她加入了水力磨盘的研究。
齿轮、杠杆、叶片的研究她都有参与。因为没有铁矿,他们决定用青铜制作齿轮。可以说,这个水力磨盘是她和胜宽的倾力制之作。
眼见着水力磨盘被架起来,胜宽连忙将一斗麦子加入磨眼当中,勇放水冲击水轮叶片。湍急的水流推动水轮,水轮通过转轴带动沉重的磨盘自动旋转,上下磨盘之间摩擦粉碎谷物,又通过缝隙徐徐流出。
在场几人无不心神激荡。
仿佛只要水流不息,磨盘就能永远工作,他们像是制作出了拥有“永动”能力的工具。
尤其是胜宽。
此前他所接触到的生产活动,主要依靠人力或畜力来进行粮食加工,劳动强度大且效率有限。但水力磨盘可以日夜不停地运转,加工的效率是人力的数十倍,而他们只需要做好维修即可。
胜宽击节赞叹,拍着林凤至的肩膀,万分激动,他好像看到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向他打开:“怪不得你一力促成水力磨盘,你也想到了这般盛景了吧。”
他拍了拍,顿时感觉手感不太对劲,再仔细一看,惊讶道:“你长高了?”
“是啊。”林凤至心道,能不长高吗?她这段时间鸡鸭鱼肉都不缺,盐也过滤了,蛋白质也跟上了。其实除了她之外,祁和很多小孩儿也都长高了。
包括她之前忧心的夜盲症,也在逐渐改善。
勇和周围参与建设水力磨盘的柯络人近乎膜拜地看看正在运作的磨盘,又看看正在闲聊的胜宽和林凤至,心中的崇敬难以言喻。
水力磨盘,于他们而言,无异于“神器”。不用人力、畜力就能运转自如,甚至还借用了奔腾的河流,这是何等伟力。
勇全程参与了一切,他下定决心好好读书识字,将来也能做出这般借用天地自然之力的器具。
同是围观人员,屈禾想的就更多了。
这条河是湘水的支流,虽说是支流,却也是湘水的一部分。于屈禾而言,何尝不是湘君的一部分。起初她听见林凤至对水力磨盘的构想心里是不屑的,不过她很聪明地没有表现出来,这些天也一直在柯络人的族地里等结果。
林凤至没有让她失望,湘君所辖的湘水驱动着磨盘一刻不息地工作,将成堆的谷物化为面粉。
源源不断地水流冲击着叶片,也冲击着屈禾的心。
她几乎觉得不可思议了。
澎湃的、汹涌的河流成为林凤至随手驯服的工具,她不是神明的使者,她本身就是神迹。屈禾心想,什么绥炬人,便是湘君亲临,只怕也不能如此得心应手驱使河流。
屈禾挤开不知道正和林凤至聊什么的胜宽,握着她的手,说道:“湘君如此爱您,竟告诉您如何驱使湘水。”
林凤至尴尬一笑,试着将手抽出来,屈禾手劲儿却很大,她只得保持这个姿势尬笑道:“哈哈,这些天你不是也在吗,水力磨盘从无到有你也看在眼中,里面的青铜齿轮还是托你的福弄来的。何必说湘君爱我。湘君爱民,以湘水为民所驱使才是。”
“是是是,从此以后,不知要节省多少劳力出来。怪道大巫之前一定要水力磨盘,大巫真是有先见之明,实在是我辈楷模。”
林凤至被夸得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赶忙挣脱出来,假笑两下。
“过两日是五月初五,正是我屈氏在湘水祭祀屈子的日子,大巫可兴致来观礼?”
林凤至一顿。她还真有兴趣。
来到这个世界,是屈原的辞赋让她有了实感、让她找准了时空定位,她读书时没少背过屈原的事迹将其写入作文之中。如今屈原投江殉国不过半个世纪,对于千年之前他的族人如何祭祀他,林凤至真的很想去看一看。
屈禾以为她不想来,经过半个多月的相处,换了一个理由,道:“到祭祀那日,屈氏也会做很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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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的菜肴......”
《不外传的菜谱》。
林凤至眼前一亮,上回吃秘方菜还是柯络人移病送蛊时吃的甲鱼汤和据说是从屈氏流传出来的露鸡。甲鱼汤鲜美,露鸡肉质滑嫩可口。
也不知这次祭祀又有什么好东西。
“去。我去。屈子的文章是我自小就背诵熟记的,如今能有机会去祭祀一番,荣幸之至。”
屈禾飞快应下:“大巫,那就说定了!”
“说定什么?”
远处传来一道中年男声,河边众人循声望去,却原来是县令和安一行人。
等他们走进,这才发现他们后面还跟着几个被捆绑起来的人。
胜宽纳罕,问道:“这是怎么了?还给人绑起来了。”
陈明答道:“此人想在河流上游投毒、投动物的死尸,正好被我们抓了个人赃并获。”
屈禾定睛一瞧,不正是此前被她察觉到贼心不死的绥炬人的觋吗。
安此刻已经收敛好所有的情绪,上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与林凤至听,随后问道:“大巫,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他、以及他的族人?”
“在饮用河里投毒和死尸,这不是谋财害命吗?又指使族人在织布机和染料里做手脚,还想断我们财路。这样阴险恶毒的人怎么配做沟通神明的巫觋。”林凤至皱着眉,难掩厌恶。
“可以。”安说着,即刻就让人剥下绥炬人觋的巫觋服制。
她早看这绥炬人觋不顺眼了,刚刚抓他的时候,他差点越过山头,跑到淘金河去。安心都快呷跳出来了。好在县令的人并未发现异常。
林凤至在心里惊了一下安的反应速度。而后才想到,她是有这个权力干涉绥炬人巫觋事务的。
因为她是目前湘水流域唯一的大巫。
上一任的大巫屈禾可以推进巫觋选拔的制定,也可以插手信仰湘君的部族的事务。作为战胜屈禾的现任大巫,在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林凤至当然可以废除绥炬人的巫觋。
其实没有正当理由,当大巫足够强势,也可以直接干涉其他部族的事。
“你!”
那绥炬人觋似有不服,很快被镇压下去。林凤至没管他,她不清楚秦朝律法会如何判刑,于是问犹自看着水力磨盘出神的县令问道:“县令,敢问以他的所作所为,在律法当中如何惩处?”
县令情不自禁上前,几乎被水力磨盘驯服和利用自然力量的惊天伟力所震撼,只需一眼,渴求政绩的县令就在水力磨盘的运作中听见了始皇帝的嘉奖。
它让每一个亲眼目睹它的人深刻感受到技术的力量、效率的颠覆性提升,每一个第一眼见到它的人都将被她背后所蕴藏的力量所震撼。
不用一人而舂米磨面,这背后得省出多少劳力?这些节省出的劳力若是开荒拓野,来年田税岂不是翻了一番?况且面粉比麦子更容易储存。
很多人因为麦子脱壳不容而不愿意吃麦子,更愿意吃粟或者豆饭。有了水力磨盘的加入,能更好地养活庞大的人口。
这一刻,县令眼里看到的不再是水力磨盘,而是一条真切的青云路。再加上斜织机,让黔首吃好穿好,今年政绩考核谁能打得过他?
听到林凤至的问话,考虑到水力磨盘和斜织机都出自她手,县令分出心神回答她:“在河中下毒是为蓄意杀人,是重罪。主犯通常处以具五刑或者车裂,从犯处以城旦舂,并附以肉刑。”
林凤至虽然不知道具五刑是什么刑罚,但具五刑能与车裂并列,想必也是一种颇为残酷的刑罚。
绥炬人觋死定了,他亲耳听到县令的判决,当即呜呜地在地上挣扎,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县令淡淡地瞥了一眼,不以为然。
倒是陈明迟疑道:“方才属下审问他是否有人指使,是否还有人做靠山,他啐了属下一口,闭口不答,现在......也许是想开了吧。”
他不是想开了,他是真切感受到县令对他、对他背后势力的不在乎,企图全盘托出换取活命的机会。
县令温和地闻讯林凤至的想法:“大巫想知道吗?”
林凤至对绥炬人觋的心路历程没有丝毫兴趣,也不认为他口中的靠山能对她产生多大的影响,一月以来他就做出这点事,背后的靠山又能靠谱到哪儿去。她摇了摇头:“律法怎么判决,便怎么处置吧。”
“按大巫说的做。”
24.宏愿
人的聪明才智竟能到利用天地伟力地步。
县令惊叹于林凤至的奇思妙想,也咋舌于她和胜宽的行动力。待绥炬人觋连同他想投入河中死尸被妥善处理后,县令不由自主地靠近了水力磨盘。
他凝视着流水冲击之下自动旋转的沉重磨盘,在心里不断地推演盘算林凤至可能会带给他的利益,并将林凤至的重要等级不断提高。他内心并不相信鬼神,但与林凤至初遇至今以来,她的一系列表现都无不在诉说着她的不凡。
县令心头再一次燃起了当时在湘君祠见林凤至湘君神降的想法。如果,如果由他将林凤至举荐给始皇帝,到时候不论始皇帝将她当作方士还是当作难得一见的人才,他都不会吃亏。
而且眼见着林凤至也不像流传于世的方士一样爱搞丹药,比起寻常方士,林凤至更关注她的族人,心有牵绊之人,应当不会招致徐福之祸?
是的,始皇帝在琅琊召见徐福并打算给他三千童男童女和三艘楼船出海寻求不死药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秦。
虽然徐福因为不知名原因触怒始皇帝死了,但始皇帝停靠在海港的楼船和在琅琊征兆童男童女的命令确实真真儿的。
县令犹豫了一下,想起林凤至还是楚巫,不仅是巫,还是大巫。在千灵县任职四年,县令也没少见识楚地巫觋的手段。
那时某个蛮夷部族中有人生了病,部族中的巫觋将生了病的人绑起来,将手中毒虫驱使至患者口鼻之中。县令听他们唤毒虫为“蛊”,据说是多只毒物当中厮杀出来的佼佼者。
他们手舞足蹈,为患者祈祷。而县令只觉毛骨悚然,蛊虫破开患者的肌肤而出,患者脸色有一瞬的光彩,很快又灰败下去。
也不好说是救人还是直接让人死个痛快。
县令都不敢想要是林凤至也在始皇帝面前来这么一出,他的九族三伏天都不用避暑了,摸一摸脖子都发凉吧。
县令陷入纠结之中。
河畔激越的水花溅在林凤至衣角,她往后退了两步,正撞上已经收敛好情绪的安。
安的脊背不知为何佝偻了些许,她拍了拍林凤至的臂膀,说:“好孩子,好孩子。”
“大母,织室那边没事吧?”林凤至微微垂首,她逆着光,发丝散发着阳光的颜色,恍如安心中的神明,看不清楚面目,却又足够温暖。
安心神一颤,莫名想起那天林凤至向她要凤鸟纹布匹给祁做祭祀衣袍时说的话。
她说,她想要大家人人都有衣穿,人人都能吃饱饭、吃好肉。
她说得很动听,但更为动人的是她在一步一步地实现。
胜宽忽而插嘴说道:“小小年纪,你竟也能悟得如此透彻。墨家先祖曰过:‘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利于民者弗为。’你不仅做到了,还将柯络人的生活都改善了。实在是难得。”
安这才发觉,自己不留神将心声说了出来。她对胜宽的话其实颇为赞同,她活了六十多年,年复一年麻木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却也是第一次遇见林凤至这样的人。
林凤至让她感受到了对生活的希望和对生命的珍视。她觉得自己被当作“人”来看,不是蛮夷,不是某个部族的首领,是平等的“人”。祁、小水甚至族群里的人应该也感知到了,所以他们也渐渐地聚集在林凤至的身边。
像向往阳光的向日葵。
勇这些日子学了许多字,也读了《墨子》,肚里有了些墨水,知道胜宽在说什么,当即反驳道:“节用利民,大巫可不是节用,是开源,是创造。”
胜宽很是认可,对勇刮目相看:“确实。”
墨家关注底层民众的温饱,始终关怀着百姓的生活。胜宽受墨家学派的影响颇深,平日行事时古道热肠,时常帮助困苦的百姓,结交了许多黔首游侠。他看着林凤至和水力磨盘,终于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林凤至不置可否,也并未对二人的夸赞感到骄傲和喜悦。
在她看来,她的知识、能力、技术如果不用于改善人们的生活条件,那将毫无意义。
墨家虽然具有很浓厚的平民色彩,但墨家并无更好的策略和行动改善百姓的生活。事实上,墨家本应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林凤至也在和胜宽合作做水力磨盘时发现了,即便是在秦朝,墨家在数学、物理和工程技术方面的积累都是相当先进,墨家完全可以做出更多便于民众生活的农具或者器械来提升生产力和生产效率。
但遗憾的是,墨家走的是上层路线,加入大秦之后更多在军工领域出现。之后,渐渐地消亡了。
县令听得此话,也从纠结当中抽身。他通读百家,与儒道法墨弟子都有交情,他说:“农家弟子若是听到你的宏愿,只怕累死在田地里也甘愿了。”
林凤至笑了笑:“可别,他们为了提高麻的产量已经够辛苦了,整日待在田间地头不说,还要教我的族人们如何侍弄田地。实在是辛苦。”
县令也笑了,他听陈明说了,农家弟子不知受了林凤至什么蛊惑,呼朋引伴般叫来了许多同门和长辈。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安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有了泪花。安粗粝的手掌将其抹去,能拿稳弓箭的手轻轻握住林凤至伸过来搀扶她的臂膀,她回答林凤至的问题:“没有什么大碍,小水去织室看着了。有异动的人也被关起来了。还有很多做工的人帮忙。”
“他们既然帮了我们,应当好好酬谢。另外,族中今日参与此事的人,也要好好奖赏。具体如何,就拜托大母了。”
安点点头:“我知道的。”
县令暗自点头,心想,赏罚分明,这也是林凤至的优点之一。
他想,林凤至是不同的,他应该给她更多的信任。
想通之后,县令上前对林凤至道:“大巫,借一步说话吧。”
林凤至虽心有疑虑,却也依言与县令沿着河岸走了一段,避开众人的视线和探听。
流水潺潺,万物竟争春。
“不瞒你说,我本来是为了苎麻来的。”听着鱼跃鸟鸣,县令的心绪慢慢放松,也对林凤至解释一二:“斜织机确实比腰机的效率高太多,但是相应的,苎麻、葛麻的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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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也迅速飙升。若是为下个月的订单考虑,千灵县内苎麻、葛麻的产量怕是不足以支撑。”
这一点林凤至有考虑过。
自接纳昭氏、县令的人手后,织室从一间扩建到三间,斜织机的制作数量也越来越多。在熟练女工的指导下,初学者上手斜织机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此前就已经说过,腰机和改良斜织机的生产效率不可同日耳语。
用斜织机三日内即可纺织出一匹结实耐用、布幅宽阔的布,而用腰机却要花费至少半月的时间。
采麻、沤麻、煮练、分丝等工序需要的人手也越来越多,林凤至已经招揽了一些附近部族的人做工。
对丝、麻的消耗大的惊人,即便有屈禾、昭氏、县令提供了一部分,也很难跟上运作的斜织机。
“但我今日在柯络人族地中走了一圈,才发现我确实是低估了你。”
族中繁盛兴旺,人口众多。因为要将布运输出去,族地通往县城的路被夯实。而在道路两旁栽种着稻谷和麻,因为有专业人士(农家弟子)的指导,长势喜人。
连居住的屋舍,也渐渐从简陋变得完备。
“这些成果也离不开县令的支持,若非有县令你在前铺设布匹销路,将这湘君布卖到巴蜀和郡城,我织再多也无用。”林凤至小小地捧了县令一把。
湘君布,是县令给斜织机织出来的布而起的名字,本来只是为了方便叫,如今真的成了一个品牌。
县令笑了一下,很快收敛起来,正色道:“我观大巫行事果断灵巧,又兼有奇思妙想,将来定然是有大造化。我欲送大巫早日上青云,不知大巫意下如何?”
什么算得上大造化,什么是上青云。林凤至垂眸思索,忽地,她心下一动,在封建社会的大造化是什么?刨开登临帝位,貌似只有拜相封侯。能够拜相封侯与谁有关系?
自然是如今说一不二的始皇帝。
林凤至蓦然抬首。
果不其然,县令负手而立,凝视着奔流向东的河水,说道:“陛下今年东巡,现在想来已经到了旧楚故地。此前他在琅琊停留了三月,召见了一名名为徐福的方士。”
林凤至平复心下的激动,几乎已经猜到了县令接下来要说什么。
徐福和始皇帝,那不就是一次成功的诈骗嘛。她都记得的。
“那徐福能在陛下手中混得如鱼得水,以大巫此前在湘君祠和今日水力磨盘所为,必然能在陛下那儿得脸。
“我愿举荐大巫,不知大巫可愿上这青云路?”
不知为何,县令隐瞒下了徐福的下场。
林凤至当然愿意。她可没有忘记,自己穿越前是在秦始皇陵兵马俑前穿的,她想法设法不择手段也得去骊山一趟。
如今县令这一提议,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林凤至求之不得。
-
漏夜时分,始皇帝的行宫中传出急诏。
召上卿蒙毅觐见。蒙毅不敢耽误,披上外衣随传诏的宫人骑马即刻入宫。
第二日,蒙毅从泗水出发前往西南。
25.嬴政人生的危机
自打捞出泗水河、不,德水中的九鼎后,整个泗水郡便开始下雨。春夏之交,东南沿海一带都是这样的天气,炎热潮湿伴有连绵暴雨。
始皇帝认为彭城能捞出九鼎,是为吉兆,加上雨天巡游也确实不方便,索性就在彭城留了下来。
长亭下,始皇帝在绵绵细雨中负手而立,透过冠冕看那阴沉天空中翠绿飞舞缠绕的柳丝。他忽而开口问道:“扶苏和章邯现在到哪儿了?”
因着昨夜始皇帝漏夜宣召蒙毅,今日晨起时脸色又实在不佳,宫人回话越发小心:“回陛下,前日的奏报中长公子到了邗沟,此时约莫要北上入济水了。”
九鼎捞出来后,在彭城祭祀天地和大秦历代先君后,嬴政就点了扶苏和章邯护送九鼎回咸阳。九鼎极重,水路运输是最便利的方案。
从彭城泗水出发,北入济水,再转入黄河,随后直抵关中。进入关中,便能一路畅通到达咸阳。
嬴政还想着是否要将一部分的鼎当做陪葬品封入正在修建的骊山陵墓中。
扶苏或许在政治上不能让他满意,但若只是护送九鼎,再加上一个梦境中的名将章邯,始皇帝并不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淋淋沥沥的细雨中,身着华服额间贴五色花子的宫人娉娉婷婷地端着精致的膳食穿过游廊来到了亭中。
那是赵高特地为始皇帝准备的、带有楚地特色的菜肴。
有传说为彭城始祖彭祖所创的雉羹。雉羹以野鸡、稷米煮成羹,再佐以盐、梅。汤汁醇厚浓郁,色白如乳,汤菜融合,鲜香中见酸辣,腻滑中有脆嫩。
还有一道羊方藏鱼,做法更是精细。御厨将鳜鱼填入羊肉之中,加上调料烹煮。羊肉酥烂味香,内藏鱼肉鲜嫩,鱼肉和羊肉鲜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御厨别出心裁地将始皇帝喜爱的鱼脍切片密密地贴在竹筒上,竟然摆成了龙的形状。鱼脍像是“龙”身上的鳞片一般。
赵高不愧是赵高,蒙毅和扶苏一走,就立刻抓住机会,这宴席既迎合了始皇帝的喜好,又不缺失彭城本地的特色。实在是一桌再好不过的宴席。
始皇帝却并无半点心思享用膳食。
他仍然惦记着昨夜那个荒诞诡谲到极点的梦。也是这个梦催生了他叫蒙毅即刻入宫觐见,前往西南。
他还记得,梦境的初始,是一把藏于地图中的锋利匕首,匕首上泛起的诡异蓝紫色调恍如阴沉夜幕中的天空。
压抑而又沉重。
嬴政一生中遇到的堪称致命的危机屈指可数。
年少时在邯郸为质,杀机四伏,受母亲家族庇护方才得以存活。在雍城行冠礼时,又遭母亲和其情人联手发动叛乱。他以身入局,最惊险时,险些被叛军合围。
这桩桩件件都与母亲赵姬有关。生身母亲为了情人和情人的孩子竟要逼他到如此境地,嬴政不愿再细想。许多年里,再也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和赵姬相关的人和物。
亲政之后,嬴政一路走来可堪顺遂。他相继灭掉韩国、赵国、魏国和楚国。那时,天下之间,只剩下弱小的燕国与偏安一隅的齐国。他做到了大秦历代先君都没有完成的事情,他认为自己还能做得更好。
所以,当燕国的使臣来到秦国时,嬴政想,燕国提前来服软了。
他未曾想到那是一次包藏杀机的奇谋。
他已经忘了那天大殿里站着谁,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他只记得那天命悬一线,腰间的长剑怎么也拔不出来。他的脚像是陷入泥沙之中,越是挣扎,越是难以动弹。有好几次,他甚至感觉到荆轲手中匕首破风而出,像冰锥一样贴着他的身体肌肤划过。
他看着自己张口要高喊什么,却徒劳地张合,只余一片绝望的沉默。
嬴政无比清晰地知道,他在做梦。荆轲和燕国已经为这次刺杀而付出血的代价,刺杀一事早已过去,但梦境中的自己确实处于挣扎而不能的恐惧之中。
嬴政震怒不已,即便是在梦中,既然是在梦中。
某一个瞬间,他重新获得了梦境的操纵权。他的意念促使他成为了梦的主人,他感受到无尽的力量在他手中迸发。他迎着匕首的寒芒,拔出此前卡住的长剑,向梦中早已看不清面目的人形劈出犹如海啸般的一击。
说时迟那时快,玄鸟忽而出现落在他的剑尖,张开翅膀,尾翼闪烁着火焰般的光辉,将他从刺杀中卷出,扔进下一个惊险的场景当中。
大殿和荆轲的身形化作齑粉,光影斑驳间,嬴政触摸到柔软的地毯。那是铺设在金根车内的虎皮毯。他若有所悟,抬首望向车窗外。
只见金根车车辕上雕刻的纹饰泛着冷光,阳光眩目得令人头晕。
天旋地转。
下一瞬,他听见卫尉声嘶力竭地呼喊:“有刺客——”
秦军顿时炸开了锅,一时之间,呼喊声、兵器碰撞声此起彼伏。将士们警惕地望向四周所有可能藏匿刺客的地方,很快发现端倪。
轰隆隆的巨响中,嬴政只来得急瞥见沙丘上如铁塔般的身影做抛出状,一个更纤瘦的身影做了一个手势,很快,一行人消失在沙丘之中。
巨石自沙丘顶上滚落,带着地崩山摧的气势,裹挟着一路碾碎的树木和碎石向下俯冲,犹如千万匹战马奔腾而来。
砰!
嬴政心惊肉跳,数不尽的黑甲军士将他的车架牢牢保护起来。他在人群的缝隙中去找寻被巨石砸中的地方。
原来是他车架旁的副车被自沙丘顶上滚落的巨石砸了个稀巴烂,拉车的马、车架上的马夫无一幸免。
所谓巨石也并非石块,而是锻造出来有百斤中的大铁锤。
此刻,大铁锤陷入车架之中,犹带鲜血。
嬴政头皮发麻,又在生死绝境之中过了一遭。
天子六驾,对方瞄准了他的金根车,只是没想到他不在里面,只是他的副车。
如果不是对方认错了车,现在的车夫就是他的模样。
震怒之余,嬴政又不免庆幸。
他只来得急从周围人七嘴八舌慌乱的话语和此地的地势中判断出这里是博浪沙,还未说出一定要揪出贼首除之而后快,便马上被玄鸟带入下一个场景之中。
他的心脏还在猛烈地跳动,还没从险些被铁锤击杀的劫后余生和庆幸中脱离而出,眼前的光亮忽然就暗了下来。
嬴政无法在黑暗之中通过眼睛获取信息。
他仿佛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中,周身似被浸透寒冰的淤泥层层包裹,沉重滞涩。每一寸皮肤都贴着冰冷黏腻的滑物。他鼻尖嗅到一股浓烈腥臭的气息,这味道并非祭祀庙堂时庄严冷肃的熏香,恰恰像是某种腐烂的鱼虾在烈日下曝晒后沤烂的气息。
“呸!真是腥气冲天!臭死了。”一道粗哑的声音刺破混沌,从外部传来:“真是晦气!”
“小点儿声,不要命了?”另一个人低声提醒,又道:“忍着点吧,再把两桶咸鱼倒进去,差事就结束了。”
他们掀开了什么,嬴政紧闭的眼皮感知到些许的光亮,紧接着两桶滑腻腥臭的咸鱼稀里哗啦的倒了进来。
咸鱼砸在他的身上、脸上。
啪嗒一声,什么东西又沉沉地合上了。
四周重回黑暗。
意识如暗流中涌动的碎冰,刺骨而缓慢地融合。嬴政欲动,想要张口呵斥这两个胆大狂徒。然而四肢百骸形如死物,重逾千斤,不得动弹。在无边的腥臭中他的听觉如此灵敏,棺椁开合、咸鱼入棺,甚至于二人干活时粗重的喘息都一清二楚。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惩罚。
嬴政茫然地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天下惧怕的始皇帝也逃不过一死啊。”一人唏嘘道。
“呸!死沉死沉的。”另一人言语之间充满了愤懑和厌憎:“死了还不让我们安生。你说这人啊,生前顿顿山珍海味,可有想过死后咸鱼覆尸?”
始皇帝?朕?!嬴政胸中怒焰焚心,几乎要将僵冷的身体点燃。他想呵斥他们胆大包天,眼皮和手脚却动弹不得。
一股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寒意猛地攫取住了他的意志。
他的灵魂震颤。
咸鱼覆尸。
他真的死了吗?还是以这般、这般屈辱的姿态。
他的煌煌功业、他的百代千秋、他的长生不死。终究是一场泡影,人死如灯灭。
不。
嬴政不认命!
玄鸟将他带入梦中见识自己死亡的惨状,势必是对自己有所要求。真正的忽视是不闻不问,谁会费尽心机只为编织一场幻梦?
玄鸟——你想要什么?!
嬴政在心中呼唤着玄鸟,你是神耶鬼耶?
玄鸟出现在棺椁当中,羽翼泛着斑斓的玄黑,尾羽处拖着长长的、燃烧般明红的火光。如同涅槃的凤凰。
嬴政在玄鸟出现的一瞬间就感知到自己能看见了,逼仄压抑的棺椁当中,是他此生不愿再看第二眼的情形。
数不尽的咸鱼瞪着死不瞑目的鱼眼攀附在他的身体上,浓烈的腐臭味阴魂不散地盘踞在棺椁中。
嬴政相信万事万物皆有所求,此刻的他求长生、求不死,他近乎渴求地望着祂:“玄鸟,你要什么?只要朕有,只要朕能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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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不语,具有人性的眼睛饱含悲悯。祂看着嬴政身上的咸鱼,不像是看死物,而像是看一个个活人。
嬴政毛骨悚然。
玄鸟展开翅膀,飞向西南更远的天际。
嬴政心中有某种明悟,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梦到玄鸟了。他焦急地想要挣开束缚,抓住飞离的玄鸟,却徒劳被身体束缚。
“玄鸟——”
随着玄鸟的离去,梦境开始坍塌。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炸开,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行宫。
嬴政猛然自床榻上弹坐而起,冷汗满面,瞬间浸湿了寝衣,黏腻地贴在背上,龙涎香的味道在寝殿中弥漫。
嬴政剧烈地喘息,胸腔口鼻似乎还残留着腥臭腐烂的咸鱼味,眼前金碧辉煌的殿堂在惊悸的目光中剧烈晃动、扭曲。那些繁复的纹样,精致的金柱,仿佛下一瞬就要崩塌,重新将他拉入棺椁之中。
值守的近侍惊闻异动,连滚带爬地扑在地上,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陛下,可是魇着了?可要叫夏太医?”
嬴政不住地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掌,回忆起飞向西南的玄鸟,他闭了闭眼睛,再一睁眼,已是大秦说一不二的威严帝王:“宣蒙毅觐见。”
声音一出口,嬴政才意识到是那么的低哑。
近侍没有片刻迟疑,即便此时已经是子时,蒙毅可能早已睡下,宫门早已落锁。普天之下,谁能违逆始皇帝的意志?
在蒙毅来之前,嬴政一直在思索。玄鸟让他看见的东西是为何意。
经过前几次梦境的验证,玄鸟在他心中已经等同于神明,祂既然给他看到遇刺和死亡时的场景,也一定预示着他什么。
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才会让他的臣子、儿子们给他的尸身裹附咸鱼。
扶苏绝无可能这样做,嬴政虽然不喜他的性格温厚,却也深知扶苏的孝。他断然做不出此等侮辱父皇尸身的事情。
那只能说明他死得很突然,身边信重的人都被调离了,皇位的更迭也出现了大问题。
嬴政忽然想到了章邯。在之前的梦中,烽火不息,章邯挽救咸阳于水火之中。必定是继位者才能低下,控制不住天下大势,朝中能臣武将没有出头之日。
于是,天下大乱。
最后玄鸟看他身上的咸鱼又是什么意思呢?往日都是别人来揣度他的心思,如今他也猜测上玄鸟的意图了。
“陛下?陛下?”
赵高轻声唤着兀自出神的始皇帝,并不敢催促,只是温言道:“陛下圣明烛照,您的身上担着大秦万里山河和万万黎庶,臣斗胆求陛下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嬴政自梦境的思索中回神,忽然瞧着席面上的山珍海味和鱼脍,思及昨夜梦中那二人大逆不道的言语和腐臭的咸鱼味道。
【生前顿顿山珍海味,可有想过死后咸鱼覆尸?】
往日颇为喜爱的鲜美鱼肉中仿佛也蕴藏着无尽的腥臭。嬴政轻轻蹙眉:“往后不必再上鱼肉。”
赵高心下暗道不好,始皇帝最爱的鱼肉也要失宠了吗?究竟是何事使得始皇帝连喜好也变了?
始皇帝瞥见那道雉羹,忽然道:“也不知蒙卿是否用了饭食?往日他最爱吃这些羹汤。”
赵高面上扭曲了一瞬,属实是没想到蒙毅在嬴政心里的地位如此之高,这才半日,就在惦记着他。他还不知道嬴政为什么派蒙毅出去呢。
赵高咬了咬牙,声音并无异样:“上卿大人能为陛下办事,自是他的福气,自然是尽心竭力,也许还在路上。”
赵高做了个手势,宫人们将席面上含有鱼肉的菜肴都撤了下去。
嬴政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停下了箸。
赵高见始皇帝面色不佳,心情不虞。虽然此前举荐徐福翻了车,但他仍旧咬了咬牙,决定再赌一把:“陛下,臣搜罗了一方士,据说这方士一手登仙术出神入化,比之徐福更加厉害。他年方七十,须发却仍是黑的。皮肤光泽红润,牙齿也是完好。他还能用丹砂炼出金丹。
“臣已经事先服过那方士给的药,臣只觉得精力充沛,也许当真有仙缘。那方士虽然将仙方给了臣,但若非是他亲手调配的,效果只会大打折扣。”
嬴政淡淡抬眼。
赵高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很快他又镇定下来。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人在低落时会向外寻找欢愉和刺激,始皇帝也不例外。更何况,只要始皇帝还要继续追求长生,他就不会拒绝可能有登仙之能的人。
果不其然,嬴政并未斥责,而是道:“带上来吧。”
26.刘季同行
此时,被嬴政惦记、赵高妒恨的蒙毅带着一队亲兵刚出彭城没多远。
他骑着马领先在前,脑海中还在思考始皇帝对他说的话。
【蒙毅,朕命你速去西南,为朕寻访不凡神异之迹,不拘为人、为物、为奇珍。凡有超乎常理,皆需细查详录,速报于朕。尤其是......玄鸟。】
始皇帝鲜少以如此严肃的口吻下达命令,蒙毅熟悉始皇帝的性格,深感任务的重大和紧迫,他也明白,这可能绝非一件寻常差事。
西南多数原属楚地,虽然已经攻下并治理四年,但越是偏僻之地,大秦的统治力度越弱。巴、蜀之地早已归属大秦,但更西南的滇、夜郎仍旧是化外之地。更何论他要深入西南,瘴气、蛮夷、恋楚旧贵和复杂的地形,都是他需要克服的困难。
况且,所谓“神异”虚无缥缈,这个任务的艰巨,可以想见。
话尾处的玄鸟,也让蒙毅格外关注。他不禁想起了在琅琊时始皇帝唤太史令、博士和方士给他解梦,那时始皇帝也问了他,他的回答是以为吉兆。
鸟类入梦,是吉使。说不准在哪个遥远的他方有贵客在等着。
这些时日,始皇帝勤勉政务,未曾提过一句玄鸟。他还以为玄鸟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了,如今始皇帝特地说了,想来是又梦到了什么。也许陛下得到了某种征召,又或者从哪里得到消息,认为西南之地当真有神异之处。
蒙毅不能完全理解始皇帝的深意,但他不会去质疑君主的决定,他会全身心地执行君主的命令。
只半日的时间,他就组建好了去西南的队伍。队伍里,有在楚地战场征伐过的精锐士卒,有记录见闻的文书,还有熟悉西南地形的向导。只是,其中最为重要的通晓西南方言和习俗的通译,因为时间紧迫,蒙毅还未找到合适的人选。
一边骑马奔驰在驰道上,蒙毅一边在脑海中勾勒出接下来的路线。
先走驰道至下邳,再从下邳登官船至寿春。到了寿春后向西南行,才算是正式开启始皇帝给的任务。
前方的驰道旁的青松下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些人影,不等蒙毅吩咐,他身后的亲卫驱马上前查看。
需要注意的是,在秦代,驰道中间有一条宽三丈的专用车道,这条车道称为御道仅限皇帝车驾使用,不论是谁,都不得在御道行走。蒙毅虽有始皇帝的诏令,出于对始皇帝的尊重,他一直走的旁道。
若是有人敢擅闯御道,横穿而过,一律流放论处。
亲卫很快回来,他道:“蒙上卿,那些人是此前在彭城协助捞取九鼎的役夫,其中有一个是带队的官吏,名唤刘季。”
“刘季?”
“是,刘季如今是沛县县尉佐吏。”亲卫正是捞鼎那日同刘季抓获企图搞破坏的余孽的军士。刘季此人,很擅长打蛇随棍上,亲卫一流露出欣赏他、为他请功的意思,就立时发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同亲卫拉近了关系。
他很擅长交友,三言两语就套出了亲卫的信息,眼见是个前途光明的军士,言语之中更是对其推崇。一来二去,两人关系也算不错。
“蒙上卿,刘季年少时游历四方,对此地知之甚详。”亲卫犹豫片刻,还是将话说了出来。他将自己对刘季的感受告知了蒙毅:“属下以为,刘季起于市井,识三教九流之术。也许可堪一用。还请上卿定夺。”
蒙毅挑眉,沉吟思索。他们这一群人,缺点很明显,因为出身较高,多少有些不通俗物,也不懂得与民间周旋。
“你且让他上来。”
很快,亲卫带着刘季折返回来。
刘季首先注意到的,是为首之人的神情姿态。他混迹市井之间,非常清楚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眼前之人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身着玄色深衣,佩玉具剑,举止间透着久居高位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虽然年轻,却不容忽视他的气势。
他深深地作揖,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在心里告诉自己,人生的机会又来了。他四处结交好友,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机会吗?虽然不知对方的身份,但显然比县令郡守还有气势。必然是自小培养的世家子弟。
“下吏沛县县尉佐吏刘季,拜见足下!”
秦时对官员的称谓,并不称“大人”。大人多指德行高尚或身份显赫之人,或者用于子女对父母的尊称。汉唐以后,“大人”这个称呼才逐渐应用于官场之中。
秦时称呼官员,若是下级官员称呼认识的上司,可以用姓氏加上对方官职的简称。譬如蒙毅的亲卫称呼他为蒙上卿,若是蒙毅称呼李斯,则为李相。若是下级官员称呼不认识的上司,可以用“足下”、“君”等敬称,譬如此时刘季称呼蒙毅为足下。
此外,秦国重军功爵制,还可以用爵位进行代称。
蒙毅的目光犹如实质般扫过刘季。刘季身材高大,面容中带着圆滑和不羁,他穿着下级官吏的褐色布衣,因为赶路风尘仆仆显得有些狼狈。
但他的眼睛异常明亮。
“起来回话吧。”蒙毅沉声道:“我欲前往西南,佐吏有何能襄助?”
刘季不清楚蒙毅此行的目的,但他知道,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亭长秩俸六十石,县尉佐吏秩俸全是二百石,这是三倍之多的差距。县尉佐吏的级别比亭长高,能够接触到郡级官员。他已经尝到了一次升官的甜头了,当然还想要继续往上爬。
楚国还在时,朝政被屈景昭三大氏族把持,重要的官职几乎都出自这三大氏族,寻常士人晋升无望。而秦国取代楚国后,非贵族唯有军功才能上升,六国一统后除北部匈奴何南边蛮夷,几无战事。刘季家中能让他做一亭长已经不易,再往上升只能靠他自己了。
刘季料想蒙毅必有此问,不慌不忙,向前半步,字字清晰:“此去西南一路山川险恶、路途迢迢。下吏生于此地,年轻时曾游历旧魏、旧楚多地,更在砀山间行走,熟知乡野路径、风土人情。足下身边皆是英勇将士,一些琐事,何须烦忧?下吏愿为君效犬马之劳。”
蒙毅的目光在刘季脸上停留片刻,那张带着谄媚的脸堆着笑意,但眼神深处藏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东西。那是野心。西南的楚地旧壤民情复杂,也确实如刘季所言需要以为熟悉底层、能为他们减少麻烦的向导。
见他不语,刘季再度加大筹码:“下吏混迹市井,贩夫走卒、游侠刑徒、巫觋方士,三教九流皆有所交,通晓各地切口(黑话)。西南百族林立,言语不通,更有仇杀、巫蛊盛行,下吏可为足下免去这些烦忧。”
驰道旁吹来一阵携雨气的轻风,青松也为之摇曳。
“尔之所言,确有几分道理。”蒙毅伸手安抚略显焦躁的马匹,抚摸着爱骑的头,想到此人在捞九鼎时堪破六国余孽的阴谋,心中多了几分信重。他缓缓道:“西南荒服,难保不会有鬼蜮伎俩,确实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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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刘季心下一松。
“允你与同乡告别、交代一二。随后即刻启程,不得有误。”蒙毅见刘季走向前方歇息的人群,又转头对自己的亲卫说:“王奇,匀出一匹马来给他。”
“诺。”王奇应道。
那厢刘季起先还能收得住,樊哙还没张口问,两人一对视他就憋不住了。
樊哙席地而坐,抱着一只葫芦喝水,粗布短褂下虬结的肌肉随着吞咽起伏。
刘季用脚尖踢了踢樊哙的小腿,他喊了樊哙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刻意压制的亢奋。
樊哙抹了一把脸,瓮声瓮气:“咋了?那些人没为难你吧。若是有事,只管呼喝兄弟一声!”
刘季“啧”了一声,身子凑得很近,他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才压低声音道:“那边那群人,全是大官儿,为首那个衣着品貌不凡,腰间的信物更是见也没见过。”
樊哙瞪圆了眼睛,关切道:“咋?他找你麻烦了?”他下意识蹙眉,握紧了拳头。像是刘季应一声就要冲上去。
“麻烦?”刘季哼笑,刘季异常兴奋:“他看上我了!我就跟娥姁说了,我要发达了!乃公要发达了!”
樊哙不住的惊讶,眼底潜藏着些许的担忧:“看上你啥了?看上你在武负的酒馆中欠的三吊钱?”
“去去去。”刘季笑骂着推搡樊哙的肩膀,力度却不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自然是看上了我的本事,三教九流我无所不交,切口行话我无所不通。”
他说着,竟然还模仿起了蒙毅严肃说话的样子。
樊哙反倒是慢慢相信刘季撞大运了,他拍了拍刘季的肩膀,继而振奋道:“你放心同他们去,消息我会带回去的。家中我会替你看顾好,嫂子那边不必担心。”
刘季抓住樊哙的手,重重地握住,说道:“好兄弟。”
樊哙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看着有些憨厚,却意外地让刘季安心。
风又起了。
青松下,樊哙默默望着刘季加入那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翻身上马,马蹄哒哒。刘季同他挥手,膘肥体壮的黑马驮着他远去。
樊哙直愣愣站在原地,竟说不出话。
-
下邳。
刘季切实地感受到了权力的好处。
还未入城门,王奇拿出符传查验,刘季也是此刻,才得知自己攀附上的竟然是蒙毅。还未到半刻钟,下邳县的县令就带着一众官员前来蒙毅的下榻之处来拜访他。
下邳县令欲设宴席款待一番,被蒙毅以皇命在身不得耽误给拒绝了。
刘季眼睁睁看着下邳县令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谄媚地问询蒙毅有何需要,他尽皆可以满足。
蒙毅性情刚直,只说不必麻烦,因天色渐晚才至下邳落脚歇息,补充些许食水即可。说完,又皱着眉说了一路自驰道而来,发现驰道上某些路段修缮维护不足,责令县令今早改正。
三言两语,说得这个年纪比刘季还大的县令都快笑不出来了。
但偏偏因为蒙毅是始皇帝近臣,身份地位颇高,不得不继续赔笑。
虽然蒙毅说了不欲大肆铺张,县令送来的饭食对刘季而言仍旧是异常美味。
刘季也越发坚定,要抓住机会,掌握权力。
不说如始皇帝那般说一不二,到蒙毅这般地位也是不错。
你看,蒙毅再怎么下县令的面子,他也不敢翻脸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