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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第八十九章 老将

作者:苏误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韩弋这两日吃住都在帅帐,却很少言声,一来前线重地,只要季砚书醒着,就有源源不断的将领涌入议事,所有人都忙的脚不沾地,他自然不好多嘴误事。


    二来季砚书听不见,看别人说话还要多费心神,他更不忍添乱。


    季砚书也心虚,所幸一天十二个时辰,她有六个时辰都在昏睡中捱过,余下六个时辰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军报里,日子也就这般滑了过去。


    这日傍晚,待最后一个人躬身退出帅帐,季砚书才无声喘了口气,闭上双眼——她太久没回归这种听不见人说话的情况了,方才一群人七嘴八舌,她看的很费劲。


    黑暗中,一双手悄然抽走她身后倚靠的软枕,又将滑落的锦被仔细掖紧。韩弋沉默地靠近榻边:“时辰到了,歇一会儿吧。”


    她往常都有固定的休息时辰,这是陈清定下的铁律,未免这群兵痞子一忙起来就昼夜颠倒,反而拖重病情。


    季砚书一开始不太习惯,这牲口天生劳碌命,操着大祁四境的心,让她睡也睡不踏实,倒还是这伤病帮了她一把,几日后竟也习惯了,恢复的甚至比之前还好些。


    可今日她却没有睡意,刚才斥候来报,双方都已经增兵到了极致,北边万里黄沙就像是一根紧绷的琴弦,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崩断。


    她反手抓着韩弋的手,脑袋放空,思绪飘的很远。她忽而想起前年大皇子叛乱,她命悬城门之下,如今想来,却已经久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季砚书这一生戎马倥偬:十四岁深入突厥军营,十八岁奉旨挂帅南征,二十六岁独守帝京危城,二十七岁西行平叛,而如今,整个突厥王庭似乎也要在她手中彻底沉沦。


    她年轻的时候心气很高,跟着钟老将军来回折腾,真本事不见得有多少,可每每赢了场小战役,都会忍不住沾沾自喜,恨不能昭告天下,自己是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可如今,百世流芳的功业加身,她心底反倒生出空茫,沉甸甸的,辨不清滋味。


    韩弋见她拉着自己许久没说话,于是轻轻问了一句:“怎么了?”


    季砚书猛然回过神来,看向对方,那点莫须有的愁绪很快就散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说百年之后,百姓会给我安一个什么名头?”


    韩弋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却有心哄她开心:“想来殿下这样名垂青史的功绩,百姓要抢着给你封神立祠,百年后是要吃香火为生的。”


    季砚书闻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动作牵扯了胸前的伤口,她倒吸一口冷气:“封我个什么?杀神、煞神,还是……”


    她话音还没落,帐外突然起了人声,季砚书眉头一皱,一群人夺门而入,为首的侍书喊到:“殿下!突厥人动了!”


    她抬头一看,帐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灯火通明,马蹄声由远及近,地面传来震动,声势浩大,就连她这个聋子都感受到了。


    阿尔坦犹豫良久,终于打算动手了。


    “钟沁呢?”她扬声问。


    “钟小将军反应快,已经带人迎出去了!”


    这句话让季砚书定了定神,她伸手撑住床沿,打算一口气将自己撑起来,可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本事,刚起身便疼得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


    “王爷!”


    “殿下!”


    惊呼声炸响,季砚书却忍住了没吭声,缓了两口气,从没觉得伤病是一件这么棘手的事情,她有心想让人给她拿一把剑来撑着,可那又有什么用?


    “报——”斥候裹着风沙滚进帐内,语速快如崩豆,“突厥兵马分两路沿边南下!钟小将军、赫连将军已经与他们对上,王爷,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季砚书尚未来得及开口,侍书便跪地请命:“殿下镇军中,我去!”


    季砚书倏忽望向她,侍书的脸在满帐灯火中映照的有些不真切,眼中似有烈火焚烧,凭空烧出来一把不屈的魂魄。


    这使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她年轻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混吃等死,锦衣玉食,舒舒服服的过完这一辈子。


    可是后来又因为什么变得不一样?


    就在这不合时宜、万分紧要的关头,季砚书突然开始扪心自问自己的选择。


    这么多年伴随她长大的,支撑她每每死里逃生的精气,此刻在另一双年轻的眼睛里,分毫不差地重现,甚至比当年烧的还要旺。


    她内心突然生出一种期待。


    侍书见她久不言语,以为殿下心里还有顾虑,于是又急切地上前一步,握紧了手中长剑:“属下愿为大帅前锋。”


    季砚书忽然扯动嘴角轻轻一笑,转身对着人群中一个小亲兵喊到:“推沙盘来。”


    侍书转身夺门而出。


    突厥人这次破釜沉舟,根本就没想过,也没能力再给自己留后手了。季砚书被韩弋扶着坐了起来,沙盘被推到她的床前。


    “阿尔坦这是倾巢而出了。”季砚书低声喃喃,随后对身旁人说,“山庄探子传出来的书信呢,拿来我看。”


    这几日军中乱成一锅粥,山庄的探子却还是尽忠职守地按时传出消息,包括突厥内部粮草兵马情况。季砚书又拿来仔细看了看,推算着对方的战力。


    这一支游牧民族,尽管落魄,却还是草原上独特的狼群,他们在暗夜中悄无声息的靠近,一口咬上了钟沁的人马——


    血水很快染红了月亮,就连风里都沾染了挥散不去的铁锈味。


    “他们没有后手了,告诉侍书,不用支援钟沁,从突厥人身后绕过去。”她话音刚落,亲兵便领命而去。


    坐姿压迫着更多伤口,季砚书呼吸有些不畅,却并没影响她的思绪,整个人很快沉浸在对局里。


    众人很快就发现,季砚书对这位敌军的新主帅熟悉的吓人,对方的每一步都在她的预料之内。她同样对整个北境的布防烂熟于心,这里的一山一川,哪怕是一个能藏人土坡,都清晰地烙印在她脑海里。


    然而除了最初的那条指令,她却再没传出任何消息,随便侍书去折腾。


    钟沁和赫连铮实战经验丰富,又有了新军备支持,自然是如虎添翼。可阿尔坦也不是庸才,她指挥着手下的人兵分两路南下,北疆战场顿时叫他拉成一条长线,一时间僵持不下。


    “王爷,这是……”


    “突厥人各个都长的跟牲口一样,力气比中原人大的不是一星半点,一个人能顶两个人用,他敢这么和我们耗,想必物资还是充足,不着急,侍书他们绕后需要时间,再拖一阵。”


    季砚书拽着韩弋,对众人笑笑:“告诉钟沁,援兵在后,拖不住这点时间,叫他回京自己滚去钟老灵前谢罪。”


    此时此刻的钟沁却全然没有季砚书嘴里说的轻松,阿尔坦年轻归年轻,兵法或有不足,但两军对垒,除去经验,更拼的是血肉悍勇、是捉摸不定的气运。


    这些天生的、蛮横的优势,光靠运筹帷幄能弥补的,也只有十之三四。


    双方缠斗了近乎两个时辰,钟沁没季砚书那么豁的出去,几次三番被阿达尔这条疯狗缠上,平生第一次尝到了与“疯子”搏命的滋味——打,如陷泥沼;退,如芒在背。真是难受至极!


    怪不得四境将领提起季砚书都恨得牙痒!


    “小将军!”身后亲卫嘶声大喊,“阿尔坦亲率精锐从后路包抄上来了,咱们撤吗?”


    “不用!”钟沁勒住躁动的战马,调转方向,“往前冲,这一两个人奈何不了咱们,把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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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我撕开一条口子!”


    前后包抄,那也得包的住才行。


    “得令!”


    钟沁猛地收缩阵型,将本部化作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迎着漫天箭雨刀光,朝着突厥军阵腹部,决绝地捅了进去!


    “王爷!”负责传令的亲兵跑进帐子,“不好了,钟小将军带人闯到突厥人的包围圈里了!”


    季砚书闻言,非但不急,眉峰反而一挑:“他还挺拼,看来钟老虽然故去许多年,到底还是压得住他——侍书到哪了?”


    亲兵报了一个地方。


    “差不多了,叫赫连铮退回来吧。”季砚书眼中骤然爆发出慑人的光彩,仿佛伤痛尽去,“京城上次送来的那一批‘大礼’,你叫他顺路带过去。”


    “遵命!”


    韩弋虽不解那“大礼”究竟为何物,却也未问,只是在一专心致志地扶着她,一股激流在胸中冲撞。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亲临战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季砚书,远处杀声震天,炮火如雷,他心里却突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之前他看季砚书,总是无法将相府别院里那个苍白病弱的小殿下和战场上人人望而生畏的杀神联系起来。


    而此刻,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身影在漫天烽火中毫无罅隙地重叠为一。季砚书曾经承诺过的锦绣河山,也从未如此刻般鲜活地扑面而来。


    后半夜,大地深处骤然传来一阵恐怖的沉闷轰鸣。仿佛地龙翻身,山峦崩摧,帅帐剧烈摇晃,帐中众人无不色变,唯有季砚书猛地坐直身体,激动得连声呛咳起来。


    韩弋给她顺背:“慢一点,这是怎么了?”


    季砚书摆摆手,眼中是压抑不住的兴奋:“钟沁这次来,带来了十支祝南林改良过的新铜管,临阵实验过,比之前那个铁旮瘩更好瞄准,威力也更大。”


    “这种技术说起来太过于天马行空,也不是没有缺点的,铜管威力虽大,但是又重又不好瞄准,后坐力极强,非军中高手无法掌控,运气不好还容易炸膛——不过眼下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阿尔坦年轻,这次举全族之力,压力不可谓不大,我们买个破绽,不怕他不上钩,只要这个诱饵足够大……”


    比如一个钟沁。


    阿尔坦阵前没见到季砚书人影,心里就先有了一番计较,笃定对方即便不死,也必定重伤难起,不然就算还有一口气,也一定不会撒手不管。


    他理所当然的将钟沁当成了大祁军中的主心骨,一个暂代主帅,足够他上钩了。


    “王爷!”她话音还没落,一名浑身浴血的骑兵跌跌撞撞冲进来,语气中难掩亢奋,“小将军以身作饵,成功将突厥主力逼入绝地。赫连将军与侍书姑娘前后包抄,一炮他们都轰上了天!”


    小骑兵话音未落,大地又是一阵颤动。季砚书转向韩弋,笑着说:“咱们也去看看。”


    韩弋下意识想要拒绝,却在看到帅帐中欢呼的众人时,被这氛围感染,罕见的点了头:“我抱你出去。”


    季砚书此刻无暇顾及这种小事,韩弋微微俯身,避开她全身的伤处,稳稳当当地将人抱出了帅帐。


    身后众人蜂拥而出,只见远处战场核心,一团团炽烈如阳的火球接连炸开!浓烟与烈焰交织升腾,吞噬着一切。热浪扑面,裹挟着经年的血腥与仇恨,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烟尘尚未散尽,光却已然刺破黑暗。季砚书眯着眼看了许久——那并非炮火的余烬,而是草原尽头,一轮耀眼的红日,正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喷薄而出。


    天光破晓,万顷流金泼洒在焦黑的大地上,喧嚣了百年土地,终于在这一刻获得了短暂的平静。


    风吹过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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