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绛紫睡了六个小时没醒,被鞭炮声吵醒了。
她迷迷糊糊起床,套头穿件羊绒衫,端着脸盆回到房间。是热水,她舅妈给在锅屋接的,热气缭绕,一大早就被水蒸气烫得睁不开眼。
刚放下脸盆,姥姥家那只叫肉松的土松犬跑过来,向她吐舌摇尾巴。
奶油色的皮毛蓬松略选杂乱,焦黄小三角耳朵自然垂放,眼珠子圆溜明亮,粉鼻头粉舌头,勇闯卧房胆量非常不错。
韩绛紫盯了它一阵儿,给它开了个肉罐头。
肉松还知道进食之前伸出一只前爪示好,韩绛紫蹲下,看着它一再献殷勤,尽管并不感冒,但还是敷衍地握了握。
握完,罐头放地上它才开始吃,很会卖乖,就是没什么界限感。
乡下小土狗也有规矩,不护食不挑食,只吃人类扔到地上的食物。
忽然想到一个人,韩绛紫觉得自己睡得那六个小时,都白搭了。
房门外,家族小辈拜年走动的喧闹声,韩霜如焦急的呼喊也随之传来。
大年初一清早,韩家人精心准备着各式各样的祭品,以虔诚之心迎接新年的第一次祭天仪式。
这天韩家大院就没睡懒觉的,都各自忙活。
韩绛紫站起身,拉开化妆包拉链,把瓶瓶罐罐摆出来,接着捧了一把水洗脸。热水滑过脸颊,带来一股直冲皮肤的刺激,让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刚打了个底妆,门把转动,她妈韩女士进来二话不说把她拽走,到人前接受磕头大礼。
乌泱泱的人跪摆到门外,齐刷刷磕头的场面,韩绛紫惊得脸都白了,捏紧手里的粉扑。
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率领家里的亲戚来给姥姥拜年,那场面叫一个浩大,按理说,能承受这样浩大的跪拜场面的应该是个老人,但没想到连韩绛紫和表姐都算进去了。
韩霜如斜眼看她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往后扯她胳膊,“你年纪小辈分大,都是规矩。等会儿还有人喊你姨奶奶呢。”
韩绛紫语噎,“那我还用派红包吗?”
“没出阁的不用。”韩霜如边说边掏红包,小辈一人发一个。
也不怪韩绛紫,自满月后就没在村里待过,很多习俗都不懂,当然她妈也没提过。
更令韩绛紫震惊的还在后头。
跪拜过后,有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喊韩霜如姨婆,又不太好意思喊韩绛紫姨奶奶,只好挨个发了红色请帖。
韩绛紫旁听了一会儿,才弄明白对方初四要办喜宴,邀请她们全家去隔壁村吃席。
隔壁村,可不就是梦马庄嘛。
饭后,韩绛紫化好全妆,跟着姥姥去隔壁村串门,就那几步路,临走前还把那个毡绒帽带上。
这家就是那女孩定好的婆家,当家媳妇姓王,开豆腐作坊,跟韩家算不上亲戚,但跟姥姥有来往。
坐了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人来串门,自然而然组了个麻将桌。
这帮村口情报局老太太聚会免不了碎嘴。
李老太说:“翠英,你那闺女这次回来,有没有想着给你带点好东西?”
姥姥按麻将机洗牌键,瞥去不在意的一眼,呷着一口方言:“你操心个蛋。”
她们都习惯姥姥那张刻薄的嘴,话匣子大开:“我还以为你闺女二婚攀上有钱人,就在城里过日子,早忘你这个老娘了。你手里还有养老金,那么多套房,怎么过都比我们这些人舒坦。”
说话的李老太早前是这边计生办主任,退休以后再也没返聘过,但依然改不了教人做事的习惯,而且说话不过脑子,姥姥明显不想提闺女的事儿,还说起来没完没了。
有眼色的看姥姥冷脸,截断她的话:“听说你孙子被调回市里上班了?”
李老太还有点得意:“是他们领导赏识。”
语气谦虚,话题没断,问话那老婆子卖她面子,又捧了句:“肯定铁饭碗好啊,机关女娃少,应该不好找对象吧?”
多说多错,单位的事孙子也不往家里透露,李老太可以睁眼说瞎话:“那还不好找啊,上赶着。”
后边,李老太说了一堆街坊邻里的花边八卦,话题很自然地从孙子单位转到提点韩绛紫早点说婆家,年纪大了不好找,大龄剩女云云。
韩绛紫没兴趣,抿了抿廉价茶叶泡的茶,慢慢浇灭她的势头,她又变得淡漠。
姥姥听得咯咯地笑:“瞧你说的,儿媳妇还没信儿呢,先惦记上别家姑娘了。”
李老太拍拍手上的灰,笑道:“条件越好越难嫁出去喽。”
翻来覆去就那两句,看似在聊天,其实在打听情报。
姥姥专心打牌,不以为意。
她并不是那种在闲话跟前装聋的人,但今天就做到了,甩了句:“剩饭老咸菜,龟孙王八蛋。”
鸦雀无声。
搓牌声哗哗啦啦。
姥姥以前家里文化人,随手拿起报纸就能读出声,她什么都好,除了那张嘴。是管制刀具。
其他人面面相觑,都还没反应过来帮腔,倒是李老太脸红脖子粗,刚想说道说道。
就见姥姥明牌,“胡了。”
李老太话锋一转:“绛紫这小妮儿长得真白啊,你们老韩家可没这么白的。这小头小脸,也不知道随谁。”
话里话外都是在引战。
可韩绛紫也不是善茬儿,“呵呵,年轻都这样,再老一点就得刮腻子了。”
李老太眼珠子狠狠瞪着韩绛紫,快要从暗黄眼眶里掉出来。
眼看气氛要坏,主家王婶子赶紧打个马虎眼,嚷嚷着给小辈们吃零嘴儿,韩绛紫摆摆手,搬了个木椅去屋檐底。
前脚插兜刚坐下,后脚就遇到个熟人。
“妈妈,冯半见来了!”王婶子的小儿子叽叽喳喳地跑进门。
烤漆铁门外,干冷的空气中,响起一阵跨门槛牵带的闷声。
过了没几分钟,韩绛紫感知到身前的光亮被遮住,她仰起头,一个高大颀长的阴影轮廓正站在她面前。
院内寒风晃动雪松,绿影绰约。
男人两条长腿纵马横刀地岔开,几丝天光铺在他眉骨抖落阴翳,几缕发丝金黄坦荡,就像原野上蹁跹生风的麦莛,曳曳欲飞。
没有任何交谈,没有任何动作。
角度原因,韩绛紫看不清他的正脸,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压根没发现堂屋门口还坐着个人。
听到动静,王婶子和一众妇女从里屋出来,迎上去说了几句吉祥话。
那个被叫做冯半见的年轻汉子开口:“婶儿过年好,奶奶让我给您拜年。”
说完就要磕头行大礼。
一下,他抬头,看见韩家姥姥等人也在,短暂思考几秒,又直愣愣地躬身,来了特别实在的一下。
恰好磕在铁盆上。
哐——
韩绛紫刚抬眼梢,跟他视线撞上了。
是他。
一时不察忘了收回目光。
刚好,他也在看她。
冯半见眼睛透亮,满脸惊奇地望着韩绛紫的脸,等到长辈们来关切,他的目光还直愣愣地追随彻底。
长这么大,韩绛紫就不怕被人瞧,心想亏得她今天好好打扮了一下,可那副铁了心要在她身上盯出两个窟窿的样子,还真让她没法处置。
她完全能想象自己刚回村也是这副表情,没出息极了。
冯半见膝盖沾上污泥,李老太问他新衣服怎么不知爱惜,他不理人,她们也不多说。王婶子的小儿子帮子也是从家长那儿听过冯半见,对他呆愣愣的样子也没表现出多么排斥,还说要带他放炮。
一大一小跑到外边噼里啪啦响。
冯半见问:“怎么感觉她闪闪的?”
帮子回答:“布灵布灵的像金角大王。”
冯半见猛一拍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不小心听墙角的韩绛紫:“……”
韩绛紫今天画了个黑金小烟熏,眼皮眼睑带亮片,熏入味了,很拽很提神。
她自诩化妆技术不说顶尖,也是能看,没想到还能听到这种返璞归真的形容。
不一会儿,周围的雪松上就积了厚厚一层雪。
半旧不新的毡绒帽叠了层抛物线抛到冯半见怀里。
“冯半见,你今年几岁?”
韩绛紫皮肤瓷白,站在雪松树下好像自带柔光,细长条的惹眼,远远望去,整个人明艳得锋锐,没惹半点烟火气。
冯半见屏住了呼吸,只剩下雪落枝头的轻响。
半晌,他掰着手指算,认真地说:“实24,虚25,晃26,毛27。奶奶说过完年就是大人了。”
韩绛紫先前只是怀疑,现下哑口无言。
但凡懂点微表情,就知道冯半见没在说谎,条理清晰,语言简洁,带点口音也不影响咬字,更没有无意识的语句重复。
骨子里流露出的教养。
才见过两次面,韩绛紫就差不多知道了,这位帅哥脑袋空空。说好听点是天真,说难听点就是笨蛋。
叠加起来就是笨蛋帅哥。
话又说回来,笨和蠢是两个概念,帅能提高容忍的阈值。
韩绛紫眼底参差着人与景的光影,对冯半见弯起嘴角,她又重新靠在雪松干旁,手搭在堆积的雪人上,眼神毫不隐藏,多了份审视。
“那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我不知道,我是被奶奶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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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
“你吃过生日蛋糕吗?”
放平时,韩绛紫不会这样失礼地追问,但是他的目光纯粹感很强,让人下意识精神松懈,总想多了解一点。
冯半见错愕,摇了摇头:“那是什么?”
缄默片刻。
韩绛紫目光冗长停留,身后影子被风声割断,她双眼微阖,右手抵着他的袖管虚虚拉扯。
“那我去问你奶奶,送你礼物。”
她找上冯半见,就是贪图这张脸,又没有内涵。
韩绛紫像来了兴致,脚步有序往外走,小羊皮靴笃笃作响。
直到——
雪松上的厚重积雪砸下来,韩绛紫被一股推力推到雪地,被人抱着滚了两圈。
掀睫时,风景退却,斑驳光影追溯在虹膜里。
撞进斑驳树影里的阳光正扬在他扬起的下颌线上。
冯半见忽然直起身来,笑意从眼底漾开,从她眼皮上取下一颗金色亮片,冷不丁来句:“其实比起金角大王,更像美猴王的火眼金睛。”
指节磨出的茧子正无意识摩挲着那颗亮片。
话题跳得太快,一点旖旎都没了。
偏偏。
他笑起来像是被风突然拧开的橘子汽水,左侧犬齿整整齐齐。
唇边压出两道浅浅的括弧,盛着金箔似的阳光碎屑,连颧骨上的晒痕都跟着生动起来。
韩绛紫脾气本就不好,现在倒是更加不好,很快,她沉声说:“从我身上下去!”
在他被这个性情大变的女人吼了一嗓子吼,立马乱了阵脚,脑子里一团浆糊。
翻了个身滚到边上,背对她闷声闷气:“布灵布灵的,好看。”
韩绛紫想问,可看着他还挺真诚,又不想找茬了。
人家夸她用玫瑰用星辰,再不济就是在逃公主,冯半见倒好,非说她像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儿。
如果她真是美猴王,第一个就把他收了。
将算冰释前嫌,帮子跳出来,惊慌失措地叫:“冯半见,你奶奶晕倒了!我妈不让我告诉你!”
冯半见肉眼可见地慌了神:“奶奶在哪?”
“来了好多人,这会儿送卫生室了!”
冯半见噌地一下冲出去。
……
村卫生室。
李傲梅刚被村医号完脉,老人家脸色蜡黄,嘴唇发干,呼吸都显得吃力,还没醒过来。
冯半见赶到看到这画面,膝盖一软,没站稳跪在病床前,小心翼翼握住奶奶干瘪的手。
他吸了吸鼻子,低声唤:“奶奶……”
韩绛紫跟着来了,看村卫生室里头挤了一大堆人,就近问村医:“医生,这什么情况?”
“没大碍,人一会儿就醒,接下来别劳累就行。”村医看了看冯半见,边说边叹了口气:“村里条件有限,建议家属带去大医院看看。”
韩绛紫吸吸鼻子,呼出一口白汽,拉紧被雪蘸湿的皮草,今天比昨天明显又低了几度。
她偏头看着冯半见,他却一动不动就那个跪在病床前,不觉得冷似的,拿出挂在裤腰带上的钥匙圈,一股脑倒在病床上,然后一把一把地分离,一边分一边数。
等他把最后一把钥匙摆在奶奶身边,霍然发现了一个令人惊恐的事实:
钥匙……少了一把。
冯半见抄起钥匙圈,目光仔细在屋内探寻,并没有漏掉的。他赶紧又把钥匙又串回钥匙圈,像刚刚那样一把一把数着数串回去。
再数一遍,再数一遍,他总共数了七遍,确实少了一把。
冯半见急得盯着地面团团转,也没见有钥匙掉在地上,他拆的时候很耐心的,压根没见有钥匙掉,可他仍死脑筋跪在地上,趴到床底、桌底、椅子底,每一个小角落都不放过,又摸了一遍自己的裤兜,最后去病床掀开被子,心忙事乱地翻找,照样无获。
触及冯半见那身惹了脏污的新衣,韩绛紫意识到什么。
她是知道冯半见有多在乎他奶奶,而老人家显然是老毛病,不是小卫生室能看好的,一拖再拖,只会加重病情。
姥姥打来电话问情况,韩绛紫正跟奶奶说着,手机那边忽然传来韩霜如的声音:“谁病了?”
“李傲梅,冯半见奶奶,突然晕倒送去了村卫生室,唯唯跟她孙子刚赶到那边。”姥姥说。
姥姥直接把路堵死了,可机会不会每天都有,韩绛紫不想错过:“姥姥,冯半见奶奶这病得去清河看吧。”
横竖就要打听冯家有什么困难,姥姥听出来了,酝酿了半晌,语重心长:“看得起负担不起。”
韩绛紫并不泄气。
“要是我看上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