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村那个傻子》
1. 财神降临了
二十九除夕是清河不常见的极端天气,鹅毛大雪纷飞,团圆的日子,只可惜韩绛紫被困在路上。
雪越下越大,道路变得湿滑难行,车辆走走停停。
望着前边拥堵的长龙,韩绛紫猛拍了下方向盘,半框眼镜都变得夹头,呼出的白气此时扑在挡风玻璃上,花了半小时做的波浪卷也塌了下去。
雨刮器发出单调的唰唰声。
她频繁调整坐姿,怎么着都不舒坦。
右侧车道好几辆车都停会儿,男车主探出身体吹口哨,盯着她问要不要耍个朋友,可以带回家过年那种,一一被韩绛紫国际手势问候。
时间悄然流逝,已经堵车两个小时,和她同一批堵车的人,要么开出一段,要么抄小路,就她这条道还在等。
但韩绛紫属实没招。
前面是去秋实村的必经之路。
她将注意力转向中控台,说了声:“MONI,放首歌。”
“没问题。”车载系统显示微笑表情。
歌单里的第一首歌缓缓响起。
伴随着不太辨清的哼唱,非常有生涩感的弹法。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导入的,想起高中时弹吉他创作这首歌的情形,韩绛紫有些恍惚。
一首歌刚刚结束,手机铃声适时地插了进来。
是她妈韩霜如女士。
韩绛紫点击暂停,接着戴上蓝牙耳机,按了接听。
那边人声嘈杂,韩霜如声音跟花锣鼓似的先发制人:“来了吗?怎么这么久还没到?”
“路上堵车。”
“我都让你提前回来你非不听,看看现在都几点了?年夜饭你还能赶上吗?你姥你舅还跟我念你呢,再不来,我就把你那点事全抖落出来。”
知子莫若母,韩霜如真的很懂怎么拿捏韩绛紫。
今年过年回老家探亲,是韩霜如先提起来的。
当年一穷二白走的,如今穿貂戴金回的,用老话说那就是衣锦还乡,可得好好显摆显摆。
韩绛紫不乐意,来了先斩后奏,买机票飞国外度假,硬是被继父的人逮着,让她妈一通连哄带骗的赶回老家。
前方车辆终于动起来了,虽然龟速,但总算是动起来了。
韩绛紫挂档跟上,敷衍地回应:“再说吧,我这边马上到。”
随后毫不留恋挂断。
顺着水泥路往前开,快到的时候才发现,秋实村被皑皑白雪覆盖,堆积雪约摸一米深,村路也被封得严严实实。
路面滑,韩绛紫踩刹车依旧没法减速,最终车轮陷在雪堆里出不来。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不管怎么加油门,轮胎在雪上打滑,就是动不了。
想再挣扎一下,突然熄火了。
雪依然在下个不停。
这头是秋实村与梦马庄交界,距离姥姥家有个半里路,韩绛紫犹豫要不要求助韩女士时,车窗被人敲响。
传来粗粝质感的嗓音:“你怎弄嘞?”
普通话夹杂着方言,是他们这片儿特有。
外边说话那人身量太高,车内只能看到头以下身子。
听到熟悉的乡音,韩绛紫降下车窗,刚想喊人家大爷却卡壳了。
因为人家实打实的是个年轻汉子。
暴露在外的皮肤健康麦色,脸颊扩张着晒伤的红,他穿得不说拿得出手,倒也干净。戴个毡绒帽,半旧不新的军绿色棉袄,毛衣领子露出半截,胸膛顶得鼓鼓囊囊,还是时下流行的叠穿,也不知道钻不钻风。
以实用为主,以保暖为辅。
韩绛紫再往下看,脚上穿的加绒胶鞋,有些磨损。
鹅毛的雪落在睫毛上,像是细细软软的丝绒,他一眨眼,白色结晶就掉在唇边,在体温的熨帖下缓慢消融。
刚打照面时候不觉得,躬身靠近时,略带藏不住的稚气,又显得含糊不清的。
要是不看脸,韩绛紫还以为是哪个老头。
她扶了扶半框眼镜,命令式地跟他说话:“我熄火了,老乡帮个忙。我不会白让你出力,想要多少钱随便开。”
韩绛紫妆容精致显贵,突出深邃的眉眼,唇红得恰当好处。
手指上佩戴着几枚设计独特的素戒。
既不过分寡淡,又很抓人。
说话间,每一句都那么俯视角,仿佛她本身就是一场流动的盛宴,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侧目。
这么一大串话,他提取最关键的信息,爽朗地说:“俺喊人帮你。”
韩绛紫看见他笑起来时,咧着一口冷森森的牙齿,容长脸,下巴冒一点青茬,眼角狭长上翘,随着一双刀削般的剑眉,往两鬓延伸。一杆葱管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峰,这么看确实加分不少。
随后就听他扯开嗓门摇人:“有活干了!”
声音传到很远。
韩绛紫:嚯,肺活量挺好。
这些老款小孩,聚在空地放炮,一听他喊,四面八方的都赶过来了。
得知情况后,八九个小孩在车轮前刨雪,年轻汉子找来板砖垫在轮子前后,人多车小,直接推。
韩绛紫不便当没事人,打算下车搭把手,却被他拦住了,说这活劳力来就行。
她看见他的手生了冻疮,还有新的裂口往外渗血。
一抹淡淡的紫红色,像暮霭。
往常十来分钟的路程,整整开了一个小时。一路上,韩绛紫看到不少车子在雪地抛锚,庆幸自己遇到大善人了。
要不说人多力量大呢,韩绛紫坐在车里尝试启动,总算在车轮被推动时成功打火,顺利开出雪坑。
雪断断续续停了。
她开车门下车,小羊皮靴一脚踏进积雪,拿出钱夹,声音和她本人一样华丽:“谢了,辛苦费你们想要多少?”
很多都是留守家庭,小孩对钱缺乏概念,娱乐活动仅限放炮,纷纷看向年龄最大的年轻汉子。
韩绛紫秒懂,他类似孩子王。
两人面对面站着,她换个说法问:“你想要什么?”
以为他会要个千来块钱的辛苦费,其实也无可厚非。
在韩绛紫看来不算什么,付出不一定有回报,但一定有教训,她不至于连这点钱都要省。
那双眼睛仍是澄明的,存心很良的,可就是莫名地有股天然感。
既野又纯。
够野生。
他在这个时候搓了搓手,喉间吐出四个不知所谓的字:“嘿嘿,摔炮。”
说话的时候面前的空气凝结成白雾。
一阵风刮过来,韩绛紫被冻得打了个喷嚏,半框眼镜都跟着颠下鼻梁。
她没收住声,打喷嚏动静忒响。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成年男人的手。
这只手很大,指节颀长,骨骼的每一寸弧度都挺带劲,在这种干冷的气候下,皮肤皲裂。
此刻掌心正托着副眼镜,水平摊在韩绛紫眼前,这个角度不妨碍看清厚茧,一看就是常年干农活的手。
她取回眼镜时,指腹触感粗粝。
砂纸一样。
韩绛紫浮想他帮忙推车的那幕,暗暗腹诽,劲儿好大啊。
“走吧,带我去小卖铺。”她挥挥衣袖,后面几个小孩跑到前面带路。
冷风呼啸,气温零下二三十度。
韩绛紫耳根冻得通红,抄兜的手偶尔会抽出来,捏捏耳垂,试图驱走寒意。
失算了,围巾帽子在车上忘带。
才走几步,就见年轻汉子有了新动作,摘下毡绒帽,盖在她头上,一气呵成。
帽子大一圈,遮挡住视线。
韩绛紫向上抬了下帽檐,“你这是什么花样?”
尽管困惑,但暖和却是实实在在。
“你冷,我耐冻。”
他说话时,身子总是微微倾斜过来,十分专注。韩绛紫看见他又绽出一排白净的牙齿,雪的反光下,照得崭亮。
且那双眼睛,好像把人都吸进去。
韩绛紫没再说话,抬起手肘,捋了捋不成型的卷发。
庄里村里买东西不兴去商场超市,都是去小卖铺,秋实村和梦马庄的交叉口就有一家。
除夕当天是小店人最多的时候,到下大雪就没人来了。炉火噼里啪啦地烧,熏得室内暖融融的,听着小说推文,老板娘撑在柜台边昏昏欲睡,脚边简州猫伸了个懒腰。
倏地。
一大帮小孩风风火火掀开棉挡风,卷进冷冽的北风,雪花旋转而下。
老板娘打了个哆嗦,睁开睡眼,问其中一个小孩:“帮子恁手头宽裕不?就来我这瞅。”
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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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作帮子的小孩昂头挺胸,“芬婶儿你甭管。有人请客!”
赵桂芬这才注意到被簇拥着的韩绛紫,戴着眼镜儿,打扮光鲜亮丽的,耳钉项链戒指一样不少,举手投足间流露出自信从容,看着就不是差钱的主儿。
“买炮仗啊,喏,都在那儿堆着了。”
小孩玩的炮仗种类繁多,常见的有窜天猴、电火花、大地红、小金鱼、摔炮、小神鞭、加特林,无一不备,都占据在货架一角,没怎么卖。
赵桂芬丝毫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指挥他们去货架上拿,手机还在外放小说推文。
八九个小孩一拥而上挑选,只有一个例外。
他就像一座低调的森林,不争不抢,默默生长。
当然不是说他傻的意思。
韩绛紫走向柜台,食指半扣轻敲桌面,直截表明:“把你们店里最贵最好的摔炮拿出来,我全要了。”
这话说的,跟小说推文的下一句重叠上了。
【我是霸总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回国第一件事就是去奢侈品店消费。霸总大手一挥,特高贵冷艳地对店员说:“把你们店里最贵最好的衣服,给我叉下来。”】
霸总不霸总的不知道。
反正这家小卖铺,进来的第一感觉就是非常乱。
柜台上那点灰全沾指节上了。
韩绛紫深吸一口气,大拇指食指蹭了蹭,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视线不自觉地落在身旁那人身上。
与其他小孩嬉笑打闹不同,年轻汉子默默地站着,没有打扰任何人,手指偶尔拂过腰间的钥匙圈,发出哗啦啦的悦耳声音。
看样子做好了跟小伙伴一起放炮的准备。
行为举止与低龄小孩毫无二致。
韩绛紫心底有些微妙的波动,但她并未过多在意,把那几盒摔炮递给他,只说:“再给一人搬一箱饮料,算账吧。”
今年最后一单,看来财神降临了。
“成!总共两千五百八,给你抹个零头,收两千五。”赵桂芬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拨通对象电话说:“孩儿他爹,有单大生意,你去送货!”
逢年过节哪能少得了饮料,看着八九个小孩围着韩绛紫嘴甜道谢,年轻汉子不由地瞳孔放大。
他攥着手,扭头去看韩绛紫,有些不知所措。
韩绛紫朝他笑笑,歪头低语:“放心,也有你一份。”
年轻汉子小心把摔炮收进兜里,怯生生偷瞟了她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谢谢你,我奶奶说不能白拿人东西。”
“这是你应得的。”
韩绛紫觉得送东西,跟他有来有往说几句,怎么也得擦出火花吧。
但不见任何苗头。
说完,她就看见橘猫围着她裤脚转圈圈,轻轻喵了一声。
这小样还真招人稀罕。
没忍住,上手撸了一把小猫头。
韩绛紫终于懂为什么男人喜欢懵懂小白花了,换她她也喜欢,就好这一口。
赵桂芬边拽塑料袋,边往韩绛紫那瞅,还顺嘴夸了句:“大妹子你这皮草帽哪买的?真好看呐。”
“不是。”韩绛紫双手抄兜,处变不惊地勾了下唇,“不是买的。”
赵桂芬搞不准了,“不是买的,难不成是别人送的?”
“算是吧。”韩绛紫拿出手机扫码付款。
手机一震,弹出韩霜如的消息,问她怎么还没到。
她才回复在小卖铺,手机电量就告急了,几秒后自动关机。
临走,赵桂芬亲自掀门帘,调调跟喝了蜂蜜一样:“欢迎美女下次惠顾~恁可是俺店的vvvvvip!”
成为vvvvivp只需两千五百块钱。
韩绛紫感叹着老家物价低的同时,她妈韩女士开着三轮电动来接她,一个神龙摆尾,冲她招招手,张嘴就是:“快上车!”
在农村最忌讳的就是低调,全家就差你还没显摆了,韩霜如女士如是说。
韩绛紫坐上车后座冻腚又颠簸那会儿,突然想起一茬儿。
坏了。
忘问他名字了。
韩绛紫回头,远远地,只看见颀长的影子就在白茫茫中消失了。
而他耳后那片被夕照笼罩的麦色肌肤上,绒毛正泛着细碎的金光。
2. 有场艳遇
天色渐黑,烟花时不时在夜幕炸开,一朵接一朵,偶尔有烟花的余烬缓缓飘落。
这就是过年的气氛。
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红灯笼,小孩穿着新衣,奔跑在人群中玩耍,大人三五成群,欢声笑语不断,是都市无法复制的年味儿。
韩霜如停好三轮电动后,打量了下韩绛紫穿搭,啧了一声:“这不毡绒帽吗?闺女品味土,白你老舅都不戴。”
别看韩霜如上了年纪,这打扮非常下功夫。大高个,穿紫貂,咖色半裙,黑羊皮手套,高颅顶纹理烫盘头,别着一块硬纱和花的豹纹帽,还有持续呼出白气的饱满红嘴唇。
韩绛紫:“……您时髦。”
话音刚落,她妈就踩着高跟长筒靴走进院里了。
韩绛紫跟着走进韩家大院,姥姥舅舅一众亲戚都扎堆上来,喊她小名:“唯唯可来了,这么年没见都长成大姑娘了。”
“唯唯,你还记得老舅吗?你刚出生我还抱过你呢。”
韩绛紫她妈排老大,历来老大管得多,所以在这家族里混得最好的,就是韩绛紫她妈。
回家先认人,不论记不记得,该有的礼数不能少,韩绛紫在韩霜如的介绍下挨个把人喊了。
过去那些年韩绛紫没回过老家,她总有理由推脱,本能的排斥这个村子,这种排斥的来源自己也说不清楚。
又寒暄几句入座,大家笑聊起热络话,饭桌上的暗潮涌动开始了。
先捧场夸两句,然后喝点酒,喝多了聊闲天。
姥姥今年七十四,身子骨还算硬朗。
虽然离开早,但韩绛紫对姥姥有些模糊记忆。小时候她妈去镇上赶集,把她交给她姥带,结果她离了妈哇哇哭,跟条泥鳅似的抱不住,她妈回来还被她姥凶一顿。
提起这事,姥姥对这段还是哭笑不得。
舅舅韩霜天英年早婚,对象是隔壁村的,夫妻俩开干洗店供女儿读博,如今也算是小有起色。
看得出,韩霜如一开始不看好这个弟媳,但人家婚后美满还出个博士,对韩绛紫也大方,又想开了,能帮扶就帮扶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韩霜天问到了过年长辈最爱问的问题:“唯唯在哪儿上班啊?一个月能领多少工资?”
不止韩霜天不知道她什么工作,韩家人除了韩绛紫自己,就韩霜如知道,她还是个好事的。
没等韩绛紫回话,韩霜如用极其夸张的语气说:“我家妮儿不上班,懒得哟。”
话是这么说,可神情一点不见贬低。
姥姥七十四了,但人没糊涂,“我们家唯唯有福,用不着工作。”
韩霜如轻哼了声,实则嘴角微微上扬。
这时舅妈林蓉接话:“不上班?那做什么呀,我家小雨也没找工作。”
韩绛紫表姐韩雨泽在旁边坐着,正经全村的希望,从小没吃过一点委屈,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现在大环境不好,等毕业再找。”
舅舅舅妈都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对亲闺女都不指手画脚,更不会有心说教外甥女。
韩绛紫对工作上的事情,原本也不是那么敏感,更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
但今天还是想为自己正名一下。
她也是有正事做的。
“在做音乐。”韩绛紫夹了点肉,说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眼见韩霜如脸色不太好了。
家族确实重要,可韩霜如认为,在名利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韩绛紫补充:“开了家唱片公司,目前是音乐制作人,挖掘具有商业价值的音乐艺人这样。”
“噢,音乐制作人,年轻有为啊。”韩霜天带头夸。
还是这样听着有排面。
不是打工的,是开公司的。
韩霜如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起来,说着哪里哪里的客套话,连带着金耳环都摇摇晃晃,亮闪闪的。
众人也都明白,韩霜如这一出只是为了欲扬先抑。
饭后,韩霜天收拾完桌子,看着韩绛紫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韩绛紫直接掀眼皮,“舅你有话直说,我听着。”
她都这么说了,韩霜天也用不着再犹豫,刷着碗就把话说了:“唯唯,你那个死鬼爹没联系你吧?”
韩绛紫微怔,想不起来了似的,弯曲着手指欣赏起美甲。
每颗方钻都闪耀着璀璨夺目的光彩。
“没,他咋了?”
“还能咋,犯事加人老珠黄,马上要被抛弃咯。幸好你跟你妈姓,连累不了你。”
韩绛紫随母姓这事说来话长。
她爸姓钱,人也真爱钱,离婚是因为富婆给他生了个儿子。起初韩女士想凑合过,奈何富婆开价太高了。
三百万买你老公,一口价,卖不卖。
那时韩绛紫才刚会走,有爹没爹都一样。
韩霜如哄抬猪价:不行,我们夫妻多年有孩子,得加钱。
富婆爽快甩出一张七百万支票。
成交。
韩霜如搂着闺女又哭又笑,逢人就说遇到贵人了,拿着这笔钱进城闯荡,认识了韩绛紫现在的后爸,买菜都不讲价。
不过今天是她们韩家人的主场,后爸和继兄老实蹲在清河。
至于亲爹混成这样,韩绛紫还真有点唏嘘。
宽敞明亮的堂屋里,大屏幕智能电视正放着春晚,大伙围坐在沙发上看节目。家里没小孩,再各种闹腾,吃零食的咀嚼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姥姥闲来没事剥花生,看韩绛紫美甲太长,就没舍得让她上手。
三个女人一台戏。
四个女人排排坐。
五个女人聊八卦。
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男人搞破鞋谁家女人要流产谁家闺女不洗碗谁家小子上学管的闲话。
韩绛紫听八卦消遣了一会儿,后头就一心二用,边充电边玩手机了。
姥姥说到隔壁村有个不服老的老婆子,性格要强,年轻时丧夫,又中年丧子,现在养傻孙子到处做工的时候。
韩绛紫罕见地抬头,打听:“那家人姓什么?”
韩霜如嗑瓜子嗑的正欢,听到这话多看了她一眼。
“姓冯,她傻孙子叫冯半见。”姥姥看她来劲,再多扯了句:“也是个苦命的,估摸要在村里守一辈子了。”
韩绛紫不感兴趣,她就想知道:“隔壁村有几个傻子?”
姥姥:“就那一个。梦马庄的王媒婆还想给你说个小伙来着,人家公务员,在市里教书,有车有房,你看年后有空去见见面……”
韩绛紫堵住耳朵,敷衍都不想,抓起一把瓜子就拔掉手机电源遛弯了。
姥姥还没说够:“我话还没说完呢!”
韩绛紫头都没回:“找了领回家给您看。”
姥姥要不是嫌冷,就过去拽她了:“你个小妮子!”
韩绛紫出门之前搭了句:“固执老太太。”
姥姥就气乐了,说韩霜如的:“瞅瞅你的好闺女。”
“随老祖。”韩霜如语气幸灾乐祸。
他们韩家老祖是女人,当年揣着孕肚,带领全族逃荒到这边立足,底下就姓韩了。
姥爷病死的,姥姥一人把儿女拉扯大,儿子婚姻稳定,犯不着她操心。闺女二十多岁那年找了个二婚带娃男,姥姥不同意,说要得找条件更好的,闺女就不依,跟姥姥说都是二婚,又不跟他生娃,合不来就离婚。
姥姥心疼就松口了,见着二婚带娃男后,什么也没问,告诉她:“你选的男人眼光你有数,别后悔就行。”
还真让闺女赌对了。
日子都是人过的,姥姥没别的讲究,念叨着吃饱喝好日子过好。
韩绛紫出了韩家大院,进车门,手机充电,烟花落下来,瞬间的光彩照亮她。
她往后拨了拨头发,静电带出一路火花,脑海里恍然浮现那个年轻汉子俊挺的脸。
想到他,她就低头解锁手机,侧身对准车外烟花,自拍一张。
在朋友圈发照片配文:烟花易冷。
韩绛紫是发朋友圈大户,几乎每天都会发朋友圈,内容只显示最近三天。
没有特别想让谁看到,就是记录生活。
很快她的姐妹团就来点赞评论了。
方山静:【回老家了?】
林佳莹:【这么美,你回清河还跟我们玩吗?】
周淑文:【人心太冷,我不敢碰,又emo上了姐/】
夏沫:【鎏金夜进了一批新酒,姐们什么时候小酌一杯。】
而后,闺蜜之城群弹出视频电话邀请。
韩绛紫一接起来,那边四个框就各显格调,不是约会就是独处。
跟韩绛紫这边的死气沉沉不同,方山静最近忙杀青电影,青年女导演,就等着年后院线排片,微博朋友圈不是宣发,就是挂在嘴边贡献票房。
周淑文、林佳莹是典型的真名媛,社交土匪,偏爱扫荡各种高奢。有所不同的是林佳莹恋爱脑,不光自己舍得花钱,还舍得给男友花钱。
夏沫好歹在家族企业里摸爬滚打,朝九晚五的当班上。平时没有特殊爱好,就是喜欢晚上喝点小酒。不买贵的只买对的,尤其陈年老酒,口味非常挑剔,是韩绛紫的酒搭子。
“男宠你先回避一下,我得和我姐妹聊聊天。”林佳莹啵了口旁边卖相很惨的男友,声音夹得不行,终于画面只剩她一个人。
其余四人强行被狗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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淹没,这狗粮来得猝不及防,根本无人在意。
“谈了个旺仔哥。”韩绛紫单手扶额,“事到如今没人在背后嘀咕你,我是不信的。”
看到姐妹吃的这么差,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姐妹团五个人都是颜控,无论情感状态怎样,身边总有异性围绕,只有林佳莹像被下了降头,找了个酷似旺仔的男友。
从此圈里人骂得最脏的词儿就诞生了:你老公,你老公。
周淑文看了都摇头:“埋了吧,我随两个w。”
“姐妹们,过了年就是七夕,你们打算怎么过啊?我男宠送的,好看吧?”林佳莹趴在桌子上,两条细白手臂交叉,超不经意露出腕上的玉镯。
方山静沉默,半晌才说:“你太饿了什么都吃得下,再不济我把我电影主演介绍给你。”
夏沫摇晃着酒杯,挑眉,“玩归玩可别真结婚了。”
这就涉及到姐妹团的原则了,玩男人可以,但决不能被男人玩得团团转。
在韩绛紫看来,七夕不过是营销一个噱头,别无新意。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她完全无法理解林佳莹的行为逻辑。
仅仅为了一个男人,至于吗?
这话讲完,视频连线的其他人顿时消声,按了静音键似的。
“可他对我特别好。你们不知道吧,我家男宠早就计划好了,要去巴厘岛度过我们第一个浪漫七夕~”林佳莹还在那头巴拉巴拉。
周淑文立刻打了个叉,控诉:“哎,绛紫,你不是好久没回过老家了吗?怎么这次突然决定回去,还放我们鸽子?”
她向来性格大气,丝毫不遮掩。
都摊牌了,气氛也自在了些,姐妹团七嘴八舌追问韩绛紫怎么个事,句句在理,字字埋怨,像一条条鞭子无情地抽打她这个爽约者的脊背上。
凛冽的夜风从半敞的车窗倒灌进来,吹起她鬓边披散的八字刘海。
韩绛紫往上抬了抬眼皮,无精打采的。
“就,母命难为。”亟不可待想要结束这场对话。
“你怎么如此冷漠!”周淑文不满谴责,眼珠子转了转,“我这不是得有一周见不到你,关心关心你近况嘛。”
韩绛紫食指抵在太阳穴,“哦,有场艳遇。”
她抛出来的话犹如深水炸弹,掀起层层波澜。
周淑文、方山静、林佳莹都来了兴趣,夏沫在电话那头依然慢悠悠抿着小酒。
圈子里都说韩绛紫这人吧,是个花蝴蝶,成天扑棱着翅膀,飞在花丛中啊,左飞飞右飞飞,玩心重。
坏就坏在她心气儿高,不能说是小蝴蝶,那起码是小蜜蜂,看谁不爽就蜇谁。
能让她来电的帅哥,那还真是寥寥无几。
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催着韩绛紫展开细说,偏偏这会儿她打了个哈欠。
“没那个心气儿了。”明显不打算透露。
挂断视频电话,已经晚上九点多了,韩绛紫把车开到韩家大院前,拿东西,下车,关车门。
再打开朋友圈,蹦出99+红点,点赞评论都是圈子里的,或组局或捧场,都有联系。
其中有条评论韩绛紫想忽视都难。
带鱼:【别在外面游荡,我没精力盯你的安全。】
韩绛紫别人都回复了,唯独漏了这条带鱼。
反应了半天,才想起这个突然诈尸的备注是谁。
带鱼,代郁。
她那长了嘴的继兄。
安安静静躺在列表不好吗?
韩绛紫没删除这条评论,很快把代郁拉进黑名单。
毕竟当年出国的时候,界限划分得很清楚了。家人是家人,她妈的婚姻需要维持下去,没必要存私人联系方式,不给自己留有幻想的余地,也不给对方贬损的机会。
她承认,她在处理旧事上确实有点一锅端,甚至绝情。
代郁无数次跟韩绛紫说,他俩没可能,除了重组家庭的兄妹关系,还有她根本就不是他的理想型。
更何况,他们本来也不在同一个户口本上,只是名义上的兄妹。
道理韩绛紫都懂,倘若她没有冒失告白,没有送上自己自弹自唱的歌,后来没有被他公开冷漠拒绝,还不至于一个家里都待不住。韩绛紫想,他也一定会很高兴解决了这个大麻烦。
只是她现在不可避免想起,他带着责备的口吻怒斥:
“整天沉迷于情情爱爱,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么不知庄重!”
话外音就是认定她越轨了。
当然,代郁说的没错,她本来也不是庄重人。
韩绛紫毕竟没缺爱到饥不择食。
只是这场艳遇好像让她开始产生一些不必要的期待。
3. 笨蛋帅哥
韩绛紫睡了六个小时没醒,被鞭炮声吵醒了。
她迷迷糊糊起床,套头穿件羊绒衫,端着脸盆回到房间。是热水,她舅妈给在锅屋接的,热气缭绕,一大早就被水蒸气烫得睁不开眼。
刚放下脸盆,姥姥家那只叫肉松的土松犬跑过来,向她吐舌摇尾巴。
奶油色的皮毛蓬松略选杂乱,焦黄小三角耳朵自然垂放,眼珠子圆溜明亮,粉鼻头粉舌头,勇闯卧房胆量非常不错。
韩绛紫盯了它一阵儿,给它开了个肉罐头。
肉松还知道进食之前伸出一只前爪示好,韩绛紫蹲下,看着它一再献殷勤,尽管并不感冒,但还是敷衍地握了握。
握完,罐头放地上它才开始吃,很会卖乖,就是没什么界限感。
乡下小土狗也有规矩,不护食不挑食,只吃人类扔到地上的食物。
忽然想到一个人,韩绛紫觉得自己睡得那六个小时,都白搭了。
房门外,家族小辈拜年走动的喧闹声,韩霜如焦急的呼喊也随之传来。
大年初一清早,韩家人精心准备着各式各样的祭品,以虔诚之心迎接新年的第一次祭天仪式。
这天韩家大院就没睡懒觉的,都各自忙活。
韩绛紫站起身,拉开化妆包拉链,把瓶瓶罐罐摆出来,接着捧了一把水洗脸。热水滑过脸颊,带来一股直冲皮肤的刺激,让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刚打了个底妆,门把转动,她妈韩女士进来二话不说把她拽走,到人前接受磕头大礼。
乌泱泱的人跪摆到门外,齐刷刷磕头的场面,韩绛紫惊得脸都白了,捏紧手里的粉扑。
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率领家里的亲戚来给姥姥拜年,那场面叫一个浩大,按理说,能承受这样浩大的跪拜场面的应该是个老人,但没想到连韩绛紫和表姐都算进去了。
韩霜如斜眼看她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往后扯她胳膊,“你年纪小辈分大,都是规矩。等会儿还有人喊你姨奶奶呢。”
韩绛紫语噎,“那我还用派红包吗?”
“没出阁的不用。”韩霜如边说边掏红包,小辈一人发一个。
也不怪韩绛紫,自满月后就没在村里待过,很多习俗都不懂,当然她妈也没提过。
更令韩绛紫震惊的还在后头。
跪拜过后,有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喊韩霜如姨婆,又不太好意思喊韩绛紫姨奶奶,只好挨个发了红色请帖。
韩绛紫旁听了一会儿,才弄明白对方初四要办喜宴,邀请她们全家去隔壁村吃席。
隔壁村,可不就是梦马庄嘛。
饭后,韩绛紫化好全妆,跟着姥姥去隔壁村串门,就那几步路,临走前还把那个毡绒帽带上。
这家就是那女孩定好的婆家,当家媳妇姓王,开豆腐作坊,跟韩家算不上亲戚,但跟姥姥有来往。
坐了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人来串门,自然而然组了个麻将桌。
这帮村口情报局老太太聚会免不了碎嘴。
李老太说:“翠英,你那闺女这次回来,有没有想着给你带点好东西?”
姥姥按麻将机洗牌键,瞥去不在意的一眼,呷着一口方言:“你操心个蛋。”
她们都习惯姥姥那张刻薄的嘴,话匣子大开:“我还以为你闺女二婚攀上有钱人,就在城里过日子,早忘你这个老娘了。你手里还有养老金,那么多套房,怎么过都比我们这些人舒坦。”
说话的李老太早前是这边计生办主任,退休以后再也没返聘过,但依然改不了教人做事的习惯,而且说话不过脑子,姥姥明显不想提闺女的事儿,还说起来没完没了。
有眼色的看姥姥冷脸,截断她的话:“听说你孙子被调回市里上班了?”
李老太还有点得意:“是他们领导赏识。”
语气谦虚,话题没断,问话那老婆子卖她面子,又捧了句:“肯定铁饭碗好啊,机关女娃少,应该不好找对象吧?”
多说多错,单位的事孙子也不往家里透露,李老太可以睁眼说瞎话:“那还不好找啊,上赶着。”
后边,李老太说了一堆街坊邻里的花边八卦,话题很自然地从孙子单位转到提点韩绛紫早点说婆家,年纪大了不好找,大龄剩女云云。
韩绛紫没兴趣,抿了抿廉价茶叶泡的茶,慢慢浇灭她的势头,她又变得淡漠。
姥姥听得咯咯地笑:“瞧你说的,儿媳妇还没信儿呢,先惦记上别家姑娘了。”
李老太拍拍手上的灰,笑道:“条件越好越难嫁出去喽。”
翻来覆去就那两句,看似在聊天,其实在打听情报。
姥姥专心打牌,不以为意。
她并不是那种在闲话跟前装聋的人,但今天就做到了,甩了句:“剩饭老咸菜,龟孙王八蛋。”
鸦雀无声。
搓牌声哗哗啦啦。
姥姥以前家里文化人,随手拿起报纸就能读出声,她什么都好,除了那张嘴。是管制刀具。
其他人面面相觑,都还没反应过来帮腔,倒是李老太脸红脖子粗,刚想说道说道。
就见姥姥明牌,“胡了。”
李老太话锋一转:“绛紫这小妮儿长得真白啊,你们老韩家可没这么白的。这小头小脸,也不知道随谁。”
话里话外都是在引战。
可韩绛紫也不是善茬儿,“呵呵,年轻都这样,再老一点就得刮腻子了。”
李老太眼珠子狠狠瞪着韩绛紫,快要从暗黄眼眶里掉出来。
眼看气氛要坏,主家王婶子赶紧打个马虎眼,嚷嚷着给小辈们吃零嘴儿,韩绛紫摆摆手,搬了个木椅去屋檐底。
前脚插兜刚坐下,后脚就遇到个熟人。
“妈妈,冯半见来了!”王婶子的小儿子叽叽喳喳地跑进门。
烤漆铁门外,干冷的空气中,响起一阵跨门槛牵带的闷声。
过了没几分钟,韩绛紫感知到身前的光亮被遮住,她仰起头,一个高大颀长的阴影轮廓正站在她面前。
院内寒风晃动雪松,绿影绰约。
男人两条长腿纵马横刀地岔开,几丝天光铺在他眉骨抖落阴翳,几缕发丝金黄坦荡,就像原野上蹁跹生风的麦莛,曳曳欲飞。
没有任何交谈,没有任何动作。
角度原因,韩绛紫看不清他的正脸,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压根没发现堂屋门口还坐着个人。
听到动静,王婶子和一众妇女从里屋出来,迎上去说了几句吉祥话。
那个被叫做冯半见的年轻汉子开口:“婶儿过年好,奶奶让我给您拜年。”
说完就要磕头行大礼。
一下,他抬头,看见韩家姥姥等人也在,短暂思考几秒,又直愣愣地躬身,来了特别实在的一下。
恰好磕在铁盆上。
哐——
韩绛紫刚抬眼梢,跟他视线撞上了。
是他。
一时不察忘了收回目光。
刚好,他也在看她。
冯半见眼睛透亮,满脸惊奇地望着韩绛紫的脸,等到长辈们来关切,他的目光还直愣愣地追随彻底。
长这么大,韩绛紫就不怕被人瞧,心想亏得她今天好好打扮了一下,可那副铁了心要在她身上盯出两个窟窿的样子,还真让她没法处置。
她完全能想象自己刚回村也是这副表情,没出息极了。
冯半见膝盖沾上污泥,李老太问他新衣服怎么不知爱惜,他不理人,她们也不多说。王婶子的小儿子帮子也是从家长那儿听过冯半见,对他呆愣愣的样子也没表现出多么排斥,还说要带他放炮。
一大一小跑到外边噼里啪啦响。
冯半见问:“怎么感觉她闪闪的?”
帮子回答:“布灵布灵的像金角大王。”
冯半见猛一拍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不小心听墙角的韩绛紫:“……”
韩绛紫今天画了个黑金小烟熏,眼皮眼睑带亮片,熏入味了,很拽很提神。
她自诩化妆技术不说顶尖,也是能看,没想到还能听到这种返璞归真的形容。
不一会儿,周围的雪松上就积了厚厚一层雪。
半旧不新的毡绒帽叠了层抛物线抛到冯半见怀里。
“冯半见,你今年几岁?”
韩绛紫皮肤瓷白,站在雪松树下好像自带柔光,细长条的惹眼,远远望去,整个人明艳得锋锐,没惹半点烟火气。
冯半见屏住了呼吸,只剩下雪落枝头的轻响。
半晌,他掰着手指算,认真地说:“实24,虚25,晃26,毛27。奶奶说过完年就是大人了。”
韩绛紫先前只是怀疑,现下哑口无言。
但凡懂点微表情,就知道冯半见没在说谎,条理清晰,语言简洁,带点口音也不影响咬字,更没有无意识的语句重复。
骨子里流露出的教养。
才见过两次面,韩绛紫就差不多知道了,这位帅哥脑袋空空。说好听点是天真,说难听点就是笨蛋。
叠加起来就是笨蛋帅哥。
话又说回来,笨和蠢是两个概念,帅能提高容忍的阈值。
韩绛紫眼底参差着人与景的光影,对冯半见弯起嘴角,她又重新靠在雪松干旁,手搭在堆积的雪人上,眼神毫不隐藏,多了份审视。
“那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我不知道,我是被奶奶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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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
“你吃过生日蛋糕吗?”
放平时,韩绛紫不会这样失礼地追问,但是他的目光纯粹感很强,让人下意识精神松懈,总想多了解一点。
冯半见错愕,摇了摇头:“那是什么?”
缄默片刻。
韩绛紫目光冗长停留,身后影子被风声割断,她双眼微阖,右手抵着他的袖管虚虚拉扯。
“那我去问你奶奶,送你礼物。”
她找上冯半见,就是贪图这张脸,又没有内涵。
韩绛紫像来了兴致,脚步有序往外走,小羊皮靴笃笃作响。
直到——
雪松上的厚重积雪砸下来,韩绛紫被一股推力推到雪地,被人抱着滚了两圈。
掀睫时,风景退却,斑驳光影追溯在虹膜里。
撞进斑驳树影里的阳光正扬在他扬起的下颌线上。
冯半见忽然直起身来,笑意从眼底漾开,从她眼皮上取下一颗金色亮片,冷不丁来句:“其实比起金角大王,更像美猴王的火眼金睛。”
指节磨出的茧子正无意识摩挲着那颗亮片。
话题跳得太快,一点旖旎都没了。
偏偏。
他笑起来像是被风突然拧开的橘子汽水,左侧犬齿整整齐齐。
唇边压出两道浅浅的括弧,盛着金箔似的阳光碎屑,连颧骨上的晒痕都跟着生动起来。
韩绛紫脾气本就不好,现在倒是更加不好,很快,她沉声说:“从我身上下去!”
在他被这个性情大变的女人吼了一嗓子吼,立马乱了阵脚,脑子里一团浆糊。
翻了个身滚到边上,背对她闷声闷气:“布灵布灵的,好看。”
韩绛紫想问,可看着他还挺真诚,又不想找茬了。
人家夸她用玫瑰用星辰,再不济就是在逃公主,冯半见倒好,非说她像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儿。
如果她真是美猴王,第一个就把他收了。
将算冰释前嫌,帮子跳出来,惊慌失措地叫:“冯半见,你奶奶晕倒了!我妈不让我告诉你!”
冯半见肉眼可见地慌了神:“奶奶在哪?”
“来了好多人,这会儿送卫生室了!”
冯半见噌地一下冲出去。
……
村卫生室。
李傲梅刚被村医号完脉,老人家脸色蜡黄,嘴唇发干,呼吸都显得吃力,还没醒过来。
冯半见赶到看到这画面,膝盖一软,没站稳跪在病床前,小心翼翼握住奶奶干瘪的手。
他吸了吸鼻子,低声唤:“奶奶……”
韩绛紫跟着来了,看村卫生室里头挤了一大堆人,就近问村医:“医生,这什么情况?”
“没大碍,人一会儿就醒,接下来别劳累就行。”村医看了看冯半见,边说边叹了口气:“村里条件有限,建议家属带去大医院看看。”
韩绛紫吸吸鼻子,呼出一口白汽,拉紧被雪蘸湿的皮草,今天比昨天明显又低了几度。
她偏头看着冯半见,他却一动不动就那个跪在病床前,不觉得冷似的,拿出挂在裤腰带上的钥匙圈,一股脑倒在病床上,然后一把一把地分离,一边分一边数。
等他把最后一把钥匙摆在奶奶身边,霍然发现了一个令人惊恐的事实:
钥匙……少了一把。
冯半见抄起钥匙圈,目光仔细在屋内探寻,并没有漏掉的。他赶紧又把钥匙又串回钥匙圈,像刚刚那样一把一把数着数串回去。
再数一遍,再数一遍,他总共数了七遍,确实少了一把。
冯半见急得盯着地面团团转,也没见有钥匙掉在地上,他拆的时候很耐心的,压根没见有钥匙掉,可他仍死脑筋跪在地上,趴到床底、桌底、椅子底,每一个小角落都不放过,又摸了一遍自己的裤兜,最后去病床掀开被子,心忙事乱地翻找,照样无获。
触及冯半见那身惹了脏污的新衣,韩绛紫意识到什么。
她是知道冯半见有多在乎他奶奶,而老人家显然是老毛病,不是小卫生室能看好的,一拖再拖,只会加重病情。
姥姥打来电话问情况,韩绛紫正跟奶奶说着,手机那边忽然传来韩霜如的声音:“谁病了?”
“李傲梅,冯半见奶奶,突然晕倒送去了村卫生室,唯唯跟她孙子刚赶到那边。”姥姥说。
姥姥直接把路堵死了,可机会不会每天都有,韩绛紫不想错过:“姥姥,冯半见奶奶这病得去清河看吧。”
横竖就要打听冯家有什么困难,姥姥听出来了,酝酿了半晌,语重心长:“看得起负担不起。”
韩绛紫并不泄气。
“要是我看上他了呢?”
4. 偷钥匙的小偷
没多久,韩绛紫进到卫生室,见屋里一团糟,床位被褥被翻得颠倒,所有柜门都敞开着,桌椅板凳也不再原本位置上。
冯半见在抬柜脚,嘴里不停念叨:“找不到……找不到了……”
韩绛紫一个头两个大:“你在干嘛?闲的?”
冯半见没理,用力挪动柜子,揣着最后一丝希望里里外外扫视,依然没找到丢失的那把钥匙。
旋即,又缓缓转过头。
“你看见我的钥匙了吗?”
韩绛紫随口说:“你不都随身带着?”
“少了一把。”冯半见执拗。
韩绛紫抬手欣赏自己有些翘边的美甲,语气不甚在意:“一把钥匙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用得着把卫生室搞得这么乱?”
冯半见有些怄气,冲韩绛紫大声喊道:“不见了,我的钥匙少了一把!我心里有数!”
一脸怒容,那模样就像一头即将失控的猎豹,扑食般爆发。
韩绛紫不怕,又故意激他:“拿了你一把钥匙而已,至于跟我急吗?”
冯半见忽地扬高声音:“谁让你拿我钥匙的!”
韩绛紫找椅子坐下,假装没有看见她坐下后,冯半见凝视她几秒的目光。
“反正也没什么用,我看钥匙丢了就捡起来,你能把我怎么着?”
涂过唇彩,她唇肉一点润泽,随着说话波光粼粼。
冯半见很激动:“不一样!那是我的!”
韩绛紫不惯着,转身就走。
冯半见心知她这一走,他就彻底失去找钥匙的下落,想都没想就追上去。
搭放在一旁的大手倏地抬起。
朝她伸出手去。
代郁以冷峻气质和出众外貌闻名。
可现在韩绛紫觉得,冯半见的脸要比代郁更好看。
只是好看那么简单的话。
倒好办了。
充满力量感的躯体宽阔且厚实,鼓起的肌肉如同一座堡垒,青筋自挽起的一截粗壮手臂蜿蜒爬行。
然而,相较于这副夺目的皮囊,他的双手却显得有些粗糙。
指甲修剪得短方。
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旧痍零星分布。
那不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她之前见过代郁的手,因为自小弈棋,指腹稍有薄茧,却算不上粗糙。
而这双手。
这双有着不自知张力的手。
有比那更深更陷的老茧,频繁受冻生了冻疮,虎口裂开几道口子,看着都疼。
粗俗又狰狞。
韩绛紫眼神不自觉追随那双手,好奇指腹的茧子划过皮肤会是怎样的酥麻。
男人的声音凛凛袭去。
低哑的声线裹挟阵阵凶悍。
“把钥匙还给我。”
韩绛紫微不可察蹙了蹙眉头。
目光就着话音聚拢在他手掌的骨骼上,似笑非笑,囫囵摸个底细。
她知道这事急不得,没答这话。
他也仅仅只是将手掌心暴露她面前,甚至目光也不曾和她有什么接触。
发力时掌长肌肌腱凸显。
韩绛紫几乎忘了内兜还存着把旧化的铜件,听到碰撞的声音,醒过神,轻轻取出,他就急不可耐。
空气被划破。
韩绛紫皮肤薄,冯半见自觉没用几成力,涅白白的腕上就留了刮痕,艳阳似的红。
他撇过头,不愿看她的眼。
这把钥匙是韩绛紫无意捡到的。
本以为没什么用,但见他当个宝贝似的藏起来,扯掉脑子里纷乱的私见,神色不显。
过了会儿,饶有兴致地瞧着他落空的手。
“叫声好姐姐就还给你。”
这样的惩罚兴许是占便宜。
也不知怎的触碰到冯半见的神经。
他闷声说:“你不好,你坏。”
这是实话。
但显然她说的上一句,也不是真情实感来着。
“真不叫?”韩绛紫冷不丁抬眼,看到床位身影微动,才慢吞吞地把玩着那枚铜件。
她先前最后一句话是找奶奶问他生日。
冯半见没注意到她的眼神,满心满眼想着钥匙没丢,但在此刻你来我往的哈气白雾中,他噤了声。
说不上来。
她的动机让人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韩绛紫的视线并无凝视意味,自然也不黏糊,只是不含主观地估量,难免让人觉得不自在。
她浅瞳浮动,收回目光。
到这时,冯半见好像才从不自在中出来,在方寸之地呼吸。
墙上的老式挂钟,秒针匀速旋转转,钟摆则左右摇晃,只有滴答声交集。
晌午,老太太才悠悠转醒,看见孙子守在身边,有气无力地喊:“半见啊。”
在帮子家串门时,韩绛紫没少听说冯家这位老太太,到现在还有点印象,叫李傲梅,快七十了,已经有几根白发藏在黑发间。
老态尽显,眼睛却是岁月无法侵蚀的安详,如同秋日洒满柳枝头的余晖。
“奶奶。”冯半见双眼泛红,“你怎么又晕倒了?”
“多大事,值当哭。我这是老毛病了,赶紧背我家走,鞋垫还没纳完,别耽误交工。”李傲梅恢复了点精神,人还虚弱。
冯半见坚持让她好好休息,不愿意走。
李傲梅笑着说好,还是随他去了,这才发觉旁边站着个韩绛紫。
“这是谁家的姑娘?”
“不知道。”
不过韩绛紫还没开腔,冯半见磕磕绊绊地说:“不想跟偷钥匙的小偷,待一屋。”
李傲梅一愣。
想了一圈也没想明白他说这话的来由。
和韩绛紫的初印象毫不沾边。
这份愣怔没有持续太久。
韩绛紫没想到冯半见这么说她,气笑了,瞪着冯半见说:“你再说一遍。”
对面的人不是循规蹈矩的那一类。
大骂一顿想必撑不住场子,显得人斤斤计较。
冯半见梗着脖子,不管不顾迎上:“你是偷钥匙的小偷!我不想跟你待一屋!讨厌你!”
他的讨厌来得急。
肆无忌惮,明目张胆。
都说男性心理要被列入儿童心理学,用点心就能哄成翘嘴。
可韩绛紫不会真把他当小孩看,也没有给人当婆子妈的兴趣。
在特定场景下,他在情感上表现出来的那股子劲儿,简单、直接而未经修饰的,没有成人世界的复杂和隐晦,更为接近小孩的纯真和透明。
他很独特。
换句话说,他有一套逻辑。
偶尔也会固执得让人喜欢不起来。
这话倒是提醒了韩绛紫,又不是好东西留着干嘛。
韩绛紫微微侧颚,瞳仁依旧蕴着几分麻木不仁的灰冷,算不上受伤。
“别再来了。”
冯半见堵住了话茬,无意中暴露的胆怯被他攥紧了拳头里。
又重新大张旗鼓。
“我不欢迎你。”
她察觉到他望射天狼的眸光,看也不看将铜件随手一扔,冷淡地推开房门,扬长走人。
韩绛紫从不玩阴晴不定的把戏,刚冒头的火气当场就释然了。
火气烧得虽旺,却还留了一丝余量。
在此之前,她得去确定一件事。
她要确定,冯半见是否真就肚里存不住半点隔夜仇。
冯半见扑过去两手稳稳接住。
钥匙失而复得该高兴,想说的话却被那眼神堵在嗓子眼,毒哑了一样。
屋外天光敞亮。
村卫生室旁搭建一个简易棚,供人打牌闲谈取乐,大年初一闲人更盛,好巧不巧听了个透彻。
一传十,十传百,芝麻粒子大小的事滚成了大西瓜。
这梁子算是结上了。
韩绛紫一连三天没出门。
不是羞于难堪,她是真不把村里那些闲言碎语听进耳朵里,翻开笔记本专心办公。
韩绛紫名下的唱片公司聘请专业团队运营,规模不大,也就年终分红的时候,她这个大boss才鲜见地露露面。
今年太赶没去,执行总裁还特意打电话慰问,欲盖弥彰征询年度规划建议。
“韩总,璀璨今年还继续死磕那位吗?”
韩绛紫的唱片公司很通俗易懂,就俩字——
璀璨。
文娱界搞音乐的公司那么多,这样普通的名称极易淹没,但韩绛紫偏不服输,别人就应该记住她,就像抬头是光彩夺目,亦如她设想的那样,璀璨生辉,光芒万丈。
韩绛紫将手机息屏随手放在床头,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被他耍了这么久,必须拿下。”
她顿了几秒,补充:“经费可以追加。”
“如果有人跟我抢的话。”
大年初四那天,韩绛紫老家待够了想走,她妈韩女士还没显摆够,随完礼,吃席让她坐小孩那桌。
坐小孩那桌的还有冯半见。
两人谁都不待见谁,各忙各的,韩绛紫吃了两个开心果就没再动,百无聊赖之际,摆在酒席上的手机嗡嗡震响。
但震响的不是别人的手机,而是韩绛紫的。
韩绛紫今天心情很好,一直看着手机,似乎在和谁聊天。
冯半见分发餐具时经过,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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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起的手机屏幕,界面最上面的备注闯入眼前。
AAA热歌批发老逢。
也是,韩绛紫有工作指标在身上,之前这人已读不回,今天忽然主动发消息,很难想象那边是遇到了什么事。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
这事居然和代郁的女朋友有关系。
逢宣发消息和他本人一样精减:【韩绛紫,你在澎湃音乐节谈不成的合约,比你更有诚意的人找上门了。】
韩绛紫手指悬在屏幕键盘上,打了删,删了打。
那次音乐节,众多网络歌手轮流上台,噱头就是逢宣露脸。
韩绛紫斥重金混进内场,想跟逢宣搭上线,是人是鬼没看清,就被撵出去了。
【对方正在输入中。】
【什么重大决定让你输入了五分钟。】
逢宣此人,天才网络歌手,音乐界的异类,编曲、作曲、写词、录音、混剪全包,在线上的人气已经nextlevel,一个人就是一个团队。
在网络音乐享有恒久的声望。
他就是话语权。
略一思考,韩绛紫转而回复:“不是没签约想法么,你这样,我很难不多想。”
发的是语音,对面能清楚听见语气。
一片平静,又太冷清。
她很清楚手里攥着一筒风筝线,抓得太紧,风筝永远无法高飞,抓得太松,它就会飞向别处。
逢宣摆明是要宰她:【别招笑,是你准嫂子开高价要挖我,你就说你涨不涨吧。不涨,我就去你对家。】
“涨,怎么不涨。”韩绛紫漫不经心地说:“年后约个时间见面详谈。”
【你准嫂子那边我帮你糊弄过去了。】
【至于见面,现在还不到火候。】
逢宣发了这两句收尾。
等结束聊天,已经是六七分钟的事。
小孩这桌全靠抢得快,抢不上吃只能干看着。
中间,新人敬酒环节邀请韩绛紫接捧花,大过年的图个吉利,韩绛紫没应承,只推辞临到看看情况。
撤销目光,韩绛紫看着自己美甲掐紧的虎口,一道纵深月牙痕,煞白。
说到底,逢宣是韩绛紫舔了好阵子的饼,钱途无量着呢,烂了臭了也得供着,怎么可能放任闲杂人等咬一口。
即使这个人是她继兄的未婚妻。
韩绛紫不是怕这怕那缩手缩脚的性子,敲定这桩生意之后,起码她妈那边能减压不少,这么一想心情明朗得很。
她起身,打算离席。
纤细瓷白的手腕一览无余,游丝香水味徐徐飘散。
冯半见垂眼,手指时不时揪着餐布,兀地抓了把开心果剥壳。
“你这么坏,我还以为没人和你玩呢。”
韩绛紫听得出来多少沾点情绪,眉心微蹙。
不过,她没什么反应,反过来问他:“你想治好你奶奶的病吗?”
倘若初见时韩绛紫还算客气,这会儿便是露出狐狸尾巴了。
“你真能治好?”冯半见眼睛霎时亮瞪瞪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会治病?”
轻描淡写的就把好赖话全托出了。
冯半见脸色猛地一沉,剥好的开心果进了别人的肚,顺便哪有顺手快,韩绛紫顾自看茶,眉目垂垂,专神盯着紫砂壶流淌的茶水,哪曾想被人扼住了腕骨。
她稍一愣怔,随后,复刻了同样的动作推搡回去,还不忘按照自己喜好添加几块乌梅进去。
韩绛紫鼻基底衔着一抹括弧。
“等过两天吧,等你奶奶好点再说。”
“……”冯半见用力地抿一下唇,他不明白韩绛紫的意思。
韩绛紫没料到,冯半见会主动给她去老人那桌夹菜。
本还筹算怎么装得更像好人,这么看来全然多此一举,有些打消提前离席的意向。
却见冯半见将手伸进裤兜,掏出一沓装在塑料袋里的零钱。
满是创痕的手扒开塑料袋开口,摸挲过花花绿绿的纸币边角,盯着十元钞票看了好一会儿,松开之后立马抽出另一张蓝绿色的,不带犹豫递到韩绛紫跟前。
是一张面额五十的钞票。
折痕与残破并存,用透明胶布贴着。
辨不出钱和人哪个更辛酸。
冯半见沉默了片刻。
自顾自往下说:“病不等人,我以后还你钱。”
他起身挪开,两人之间好不容易破冰的就此终了。
煮熟的鸭子能让飞了吗?那不能。
韩绛紫耐心有的是。花在他身上多久的工夫,必定要在别处讨回来。
她要放长线,钓大鱼。
5. 喜欢,可爱
“不用还。”
韩绛紫再无迟疑,哗啦掀开他腿上的塑料布,却在触及他裤袋的刹那,慢成0.5倍速。
嶙峋肌理中蛰伏着一条蛇形沟壑。
最终在拐点处咬出保护色的C形切口,危险共生。
烤火炉的余烬从棉挡风钻进来,帐篷温度回升,好不容易覆灭的灰烬复燃。
韩绛紫难得分出心神去观察男人。
隆起的胸肌在粗布棉袄下勾勒出原始起伏,一看就是常年农作练就的,松垮的运动裤挂在裤腰位置,被风吹出了些形状,没有一丝多余的肉。
以往接触的男人,都没有他这么雄厚的资本。
那片玫瑰色凝视如熔岩倾入浊浪,裂岸曝沙,撕扯着视觉的余震。
韩绛紫其实有点怜爱了,刻意避开眼神接触怕被误会,主动搭话又怕被当成坏人。
正逢伙计吆喝着''让让啊让让'',端着大肘子挤开人群,''啪''地往桌心一放,油星子溅得转盘直打转。
“半见,端下菜。”
又来个帮厨托着滋滋冒油的红烧鲤鱼,冯半见原本坐在上菜口,见状噌地站起来接菜,油星子溅到裤子上也不在意。
大肘子用搪瓷盆装着,淋着红油,跟小时候吃酒席似的实在。
可坐在这人声鼎沸的大圆桌前,韩绛紫耳朵早被身旁方言勾走了。
“赶紧扒拉,再磨蹭连剩菜都轮不上你。”
冯半见这话在理。
老规矩了,开席前塑料袋都搁凳子底下藏着。
见她手边菜都没动,他操起公筷,拿搪瓷缸子给她压了勺饭,又堆上几块鱼肚肉,装得满满当当。
显然是示好。
笨拙,生硬。
生怕她反悔了,急得鼻尖冒薄汗。
韩绛紫算不上挑食,连鸡胸肉都啃的下去,只是躲麻烦。
见着大伙用唾沫星子给荤菜开光的场景,宁可灌两口西北风。
此刻冯半见伸来的手心沟壑纵横,生命线歪歪扭扭绕着茧子走,放下菜时指腹老茧擦过她虎口,像砂纸打磨软玉。
生命线和感情线如两座山峦相叠。
算命的都说这样的人长情。
这句毫无依据的话韩绛紫听都听腻了。
金属镜框在呼出的热气里起雾,韩绛紫在想。
多长情。
帮子抄起筷子就想夹,被表姐一筷子挡住:“等长辈先动!”
二舅公已经抿了半盅白酒,筷子尖儿悬在荤菜区打转。小侄子扒着桌沿踮脚看,“哇!那个黄黄的看起来好好吃!”
整条红烧鲤鱼刚摆稳,鱼肚子上的葱丝还打着卷儿,三姑六婆的筷子已经像雨点儿似的落下来了。
不知怎么有些意兴阑珊。
韩绛紫脱掉金棕色皮草外套,里头就套件油画色调裹身裙,烫了肌理,碎褶随着动作直晃荡。
这穿法搁别的女孩身上,准被大妈们指指点点,但她是韩家女儿,浑身上下挂得叮铃咣当,通身那股贵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蜜罐里泡大的,再大胆的穿着都透着股劲劲的傲。
亲戚聚在一起,难免说起往事,韩绛紫就插不上嘴了。
表姐韩雨泽看到韩绛紫这番动静一愣,探究地在她和冯半见之间瞄了几眼,见两人没再交谈才撇开眼。
她指着两人,略带顾忌地开口:“半见哥你再搬个凳子来,表姐都没地儿放衣服了。”
韩绛紫下意识拉开了点距离,冯半见身高接近一米九多,挺拔壮硕,跟座山一样。
体型差很明显,韩绛紫本身就瘦,有种空间被压缩的侵占感。
被韩雨泽点名的冯半见忙跑到另一桌要,满脸失落地回来了。
韩绛紫没应,往他那边侧身,“怎么了?”
她应该是出于涵养才问他。
“他们说凳子都沾满了。”冯半见答。
韩绛紫听完就没反应,抿了抿两片唇瓣,戳着凉板凳说:“把你的给我不得结了。”
冯半见顿住,像被施了定身咒,眉头拧成麻花,仿佛在脑海中琢磨这道难题。
下一秒。
轮到韩绛紫坐不住了。
她不过开个玩笑逗逗他。
谁料他当真把自个儿的凳子让了,自己杵那儿当电线杆。
周围人的目光像聚光灯似的,全照在她身上,好像她仗势欺人似的。
韩绛紫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确实过了。
欺负一个傻大个算什么名堂。这风声要是漏出去,她脸都得往裤兜里掖。
冯半见也能感觉到别人的眼神在他身上打转,带着探究,但谁都没开这个话头。
特别韩雨泽,看了他好一会儿,不知道什么意思。
酒席结束,新人谢完客,村民揣着剩菜各回各家。
两村岔路口雪厚得埋脚脖子,走道直打滑刺溜。老村长带人抄起铁锨,硬是给铲出条亮膛道。
眼瞅韩绛紫要跟她妈她姥走了。
冯半见提着装满荤菜的塑料袋,跐溜滑过去,却又怕手上的污迹沾了她的衣袖,先在袄上仔细蹭了蹭,这才轻轻拉住她的袖子,将她带到一旁,压低声音。
“那个……”话头在嘴里滚三滚又咽回去。
韩绛紫早把对方心思揣明白,扫他一眼,仰脸甩了甩头,蓬松的长卷发扬起又落下,第一眼近乎掠夺人的呼吸。
头发丝里都渗着香气,像是刚泡开的茉莉冰话梅,一阵一阵往人骨缝钻。
看这俩不搭嘎的人还唠上了,韩霜如还想发作,姥姥眼观鼻鼻观心,拉着闺女先撤了。
冯半见深呼吸,喉咙生出涩意,吭哧半天憋出来把话说完。
“奶奶又找了差事,头晕还要绣花,劝她歇着偏不听,非让我替她垫喜酒钱,这病身子骨哪禁得住这么熬。”
“你能不能……”
他越说越起劲,塑料袋捏得哗哗响,离她很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睫毛的颤动。
呼吸蒸腾着廉价肥皂与飞雪的甘冽,他低头轻掸她肩上雪粒,颤抖又小心翼翼。
她想躲开,脚却不听使唤。
还没给他再说的机会,韩绛紫随即笑了声。
“让你等着你就等着。”
她镜片反光,眼中真实情绪看不真切。
既然韩绛紫这么说,那冯半见只能回去等消息。
事实上,除了等,也没有其他办法。
他这人最难得的一点就是,只要是和他奶奶治病有关的,他都能愿意做。
同理可得。
搞定他奶奶就能搞定他。
被人这么催着,韩绛紫也没烦躁的表情,继续直勾勾盯着瞧。
她轻飘的,带着钩子的,拎了拎他破棉袄的拉链,语调慢条斯理:“城里人没一个像你穿这么多,不脱吗?”
冯半见反倒缩起脖子直喊冷:“冻死个人,早知道套军大衣了。”
一定是絮雪纷飞过于浪漫,在他睫上凝成最柔软的棉花,才衬得他搅局都搅得可爱。
韩绛紫根本扛不住。
而后日子,冯半见真就老实巴交的等着一得空就往韩家大院跑。
是在韩绛紫的每句‘要胁’和‘需要’中逐渐模糊的界限感。
喜宴热热闹闹大办了三天。
韩绛紫看清河天气预报,说未来三天不会下雪。
土灶台用红砖砌成,四壁被烟熏得黢黑,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火星子时不时从铁箅子缝里窜出来。灶王爷的神像贴在烟囱旁的墙上,供桌上摆着粗瓷碗装的清水,旁边还插着三根香,青烟袅袅上升。
水缸挨着灶台,缸沿结着薄薄的水垢,水面漂着葫芦瓢。旁边摞着竹编簸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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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边晒着干辣椒和腊肉。
灶边堆着柴火垛,韩绛紫单手撑脸坐着过道旁的小板凳,一头海浪般的卷发随意聚拢起来。
她姿态懒散,正百无聊赖看他忙活。
蒸笼在灶上咕嘟咕嘟响,蒸汽顶开木质锅盖。
案板上,揉到一半的面团盖着湿布,旁边散落着沾着面粉的擀面杖和菜刀。
等了一会儿,韩绛紫打了个哈欠,眼神有些朦胧地望着冯半见揉面团。
他手法熟练,有条不紊。
原本软塌塌的面团,在他手里变出一个个圆滚滚的形状,摆上箅子开始蒸。
切菜用的老榆木砧板包浆发亮。
锅屋里叮叮当当噼里啪啦没完没了。
烧火的冯半见用火钳夹着柴火往灶膛里送,火光映得他硬朗分明的脸泛红。
因为有人献殷勤,手指紧握菜刀柄拍蒜白带起重重的笃笃声。
因为有人献殷勤,铁锅和锅铲碰撞的脆响里飘出一缕咸香裹着蒜苗的腊肉味。
因为有人献殷勤,舀子扑腾水缸好几下,穗草炊帚刷铁锅收尾。
柴火灶烧得正旺,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噼啪的响声。
冯半见又往灶膛里添了两根柴。
灶膛里的火势更旺了,热浪扑面而来。
头先韩绛紫对小傻子掌勺觉着新奇,特地搬板凳凑到灶旁看。然而现在,这种新奇消失殆尽,烤得她脸颊发烫。
锅屋门开着,外头传来鸡鸣狗吠,偶尔有村妇探进头来,扯着嗓子喊:“他大婶儿,借你家的蒜臼还你!”
冯半见抄起蒜臼子,开始捣蒜泥。
紫皮蒜的味儿熏得韩绛紫眼睛睁不开。
他笨拙地帮她扇风,结果自己也被熏得睁不开眼,眼泪都飚出来了。
昏黄吊灯下,隐约可见灶膛前闪烁着的火苗,舔着锅底。
也映照冯半见高挺微微驼峰的鼻梁。
有蒜屑湿漉漉地糊在他人中上,随着他切菜还微微颤动,硬朗的眉骨和挺直的鼻梁本透着股英气,此刻却被这坨蒜泥抢了镜。
韩绛紫忍不住大笑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笑得东倒西歪。
她自己都难得见自己笑得这么真心。
冯半见起初没明白她笑啥,后来才搞清楚状况,抬手想抹,韩绛紫却突然抓住他手腕:“别动!”
抽了两张纸巾踮着脚给他擦,指尖刚碰到他人中又笑场,纸巾抖如筛糠。
冯半见由着她胡闹,眼角也染了笑意,鼻尖残留着蒜香和她的手温。
她擦到一半突然停手,指着他的鼻子憋出句:“像……愤怒的小鸟!”
其实还像,她没有说。
“我吗?”冯半见迷茫的眼神闪了闪,闻言歪头指着自己鼻尖,眉毛挑得老高。
尾音打着旋儿上扬,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小土狗。
韩绛紫笑着点头,看他发顶翘起的呆毛在光柱里摇晃。
他配合地说:
“那你是开心的小鸟。”
用土话说,叫恣儿。
这是最经典的开心表达的方言。
除了表示开心,还带着点舒坦、满足的意思。
比如小孩吃到冰糖葫芦,明明高兴得要命,还要憋着笑假装淡定,这种又开心又腼腆的劲儿用‘恣儿’最贴切。
韩绛紫感觉这个说法挺新鲜的。
她面色不改,指尖勾着他的下颌轻轻划拉,挠他痒痒。
语气搬出几分逗弄:“喜欢,可爱。”
随意得好像无论哪只小狗狗都能得这样的夸奖。
切到一半的砧板哗啦掉地,冯半见手忙脚乱去捡,膝盖磕到土灶台发出‘咚’的闷响。
韩绛紫憋笑憋得肩膀直抖,手机镜头却诚实地对准他泛红的耳尖,‘咔嚓’一声,定格住他懵懵懂懂抬眼的瞬间。
6. 蒜苗炒腊肉
都说冯半见眼里有活,此言非虚。
韩绛紫倚在门框看冯半见,看他修长手指捏着锅铲,手腕轻轻一抖,蒜苗就在锅里翻起翡翠色的浪。
蒸汽模糊了他的侧脸,却遮不住他嘴角上扬的弧度。
冯半见架起铁锅倾倒最后的菜汤。
挽起的袖口下,小臂随着倒菜汤的动作慢慢显露,线条分明。
肌肉不是过分夸张,但和那些吃蛋白粉练出来的虚囊身材一比,明显更瓷实。
他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背影挺拔。
深棕色麻花毛衣,可惜衣服款式太老气,把他身上的那股野性张力都埋没了,不经意间触碰她还被电得浑身一激灵。
落在汉子臂膀上的目光稍一滑动。
腊肉切成薄片,蒜苗切成菱形小段,暗红与翠绿交织,油脂相互渗透。
蒜苗炒腊肉,一道家常却诱人食欲的菜。
要不是腊肉本色还能唤起点食欲,这简直减脂大忌。
“尝尝咸淡?”冯半见把筷子递到她嘴边,睫毛在眼下投出两道扇形的阴影,动作生疏而僵硬。
他从来没这么细致,也从来没讨好过姑娘。
看起来木头也会有开花的那天。
韩绛紫咬住筷子,腊肉弹牙,蒜苗脆嫩,是他特意少放了盐。热气扑在脸上,熏得她眼眶发酸,却不是因为蒜味。
倏而。
启唇说了这么一句:“一盘蒜苗炒腊肉就能收买我吗?”
一盘菜的确算不上贿赂。
但会做饭的男人算。
他看起来很好吃。
木桌搬到锅屋炉火旁,两个帆布马扎撑开后面对面。
香气四溢的蒜苗炒腊肉摆在桌面上。
冯半见弯身正要落座,听后有些措手不及。
他脸廓渐渐泛红,慌乱地揭开箅子,顾不上烫手,捞了个白胖胖的白面馍馍塞给她。
连说话声不自觉低了许多。
“净吃菜得咸死,快趁热吃,这馒头宣乎着呢。”
韩绛紫听不懂什么叫宣乎,但也知道馒头是优质碳水。
在市里可吃不到这种现蒸的馒头。
她却唱反调:“我不吃快碳。”
冯半见不懂什么快碳慢碳的,仍执拗地告诉她:“这是刚蒸出来的白面馍馍,香,饿的慢。”
城里人连馍馍都没见过?
他心里直犯嘀咕。
冯半见身前空空,显然不打算在这吃。他坐在那等着韩绛紫吃完,好收拾碗筷拿去清洗。
韩绛紫没骗人,真的一点碳水都不碰。
馒头、米饭、面条、包子这些主食,顶饱倒是快,但血糖升得也快,忽上忽下,情绪也跟着忽喜忽悲。
戒掉碳水,规律锻炼。
这是她的心理医生给她的建议。
韩绛紫在重组家庭长大,那时她仗着心高气傲,打小知道和后爸带来的哥哥没血缘,青春期就把这情愫闹得人尽皆知。
说是暗恋,其实跟明恋没两样。
所以代郁对她的讨厌从不掩饰。
在外头当陌生人,在家也当透明人,就跟两条永远不会碰面的平行线。
那时候她被小太妹堵在过道扇巴掌,好多人都看见了,但没人阻止,他抱着试题路过不声不响说了句:“老师来了。”
之后的日子,小太妹变本加厉。
烫烟头、造黄谣、扒衣服拍照都是家常便饭。
她本以为熬到高考就解脱了,可她们抢走她的曲谱让她去后山,说要在那里把曲谱还给她。
而那里,有三个校外小混混在等着她。
门被反锁,她攥着门环拼命嘶喊,是一声声发颤的“哥——哥——”
脚步声在转角顿住,鞋底摩擦水泥地的沙沙声忽近忽远。她贴着门缝听见钥匙串叮当摇晃,金属撞击声里混着模糊的“别闹了”。
代郁就这么走了。
头顶的飞蛾,正徒劳地撞着看不见的壁障。
他撑着黑伞从积水旁漠然走过,任她抱着湿透的身体在废弃器材室发抖。不是霸凌者明火执仗的暴力,也非护花使者的温柔,他就像挂在高枝上无法摘取的青苹果。
仰头可窥见鲜艳诱人的果实,可当她数着表皮的晒斑,用目光的篮子盛接他坠落的瞬间,才惊觉被虫蛀的苹果核,腐烂,再难啃咬。
高考前夕,不知谁用彩色粉笔歪歪扭扭地咒骂,她踮脚擦黑板,被粉笔灰迷了眼,他转身研究黑板报的算题,连头都没偏过半寸;当她被反锁器材室,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别闹了。”
那话音如钢针戳气球,嘭的一声把她强撑的硬气炸得稀碎。
这种带着体温的冷漠最锋利,生生磨掉了她反复描摹的姓名,连带着青春期的滂沱大雨,把告白乐谱上的字迹晕成潮湿的回南天。
原来单箭头的心事。
就像被月光晒伤的苹果。
在无人采摘的深夜。
悄悄发酵成苦涩的果酒。
角落阴影里,领头黄毛嗤笑着用棍尖挑起她垂落的发带,她后退时踩到碎酒瓶,猛地抓住斜插在纸箱缝隙里的半截酒瓶。
飞溅的玻璃碴在人脸犁出血沟,惨叫声惊起远处野猫炸毛。
夏沫说她当时腿都软了,看着她满身是血冲她笑,结果她咧嘴来句:“别怕,这血是别人的。”
紧接着,韩绛紫就被送出国。整整五年,像是流放。
后来还是听姐妹帮说的,小太妹被送局子里了,哭天抹泪求宽大处理,才把幕后主使给抖搂出来。
田杉月。
她是校董的女儿,虽然长着初恋脸,但行事跋扈,碍于她爸的权势,没人敢惹。
霸凌韩绛紫的理由,仅仅是她开学第一天就把校花的风头全抢了。
田衫月调查过韩绛紫,知道她是重组家庭,有一个风风火火的亲妈和总飞海外的后爸。
最重要的是,他们对代郁极为关注,忽视韩绛紫。
把她塞到代郁班里就图个哥哥罩着妹妹,至于成绩,别倒数第一就成。
田衫月敢放肆,全因韩绛紫没人撑腰。
田家是有头有脸的音乐世家,代家也是响当当的名门望族,况两家生意场上素有交情。
这种家族联姻的剧本,早在商战酒局里写好了。
刚被丢去国外那阵,后脚就收到推送。
那个霸凌她的人要当她嫂子。
田衫月的社交账号发布一组照片公开恋情。
香槟塔折射的光影中,韩霜如牵着田衫月的手递到代郁面前。
当年被烫烟头的疤痕、被造谣的狼狈、被扒衣服时喉咙里被堵住的呜咽,那些声音至今还在梦里,像生锈的铜铃铛,摇一下便渗出暗褐色的血斑。
突然都化作田衫月捧花上的珍珠,跟刀刃上凝的霜似的,扎得人眼眶生疼。
异国的深夜,韩绛紫躯体化应激,吐得胆汁带着血丝。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叫过代郁哥哥。
国外漂泊五年没沾面食。
却在蒸笼飘来的麦香里破了功。
那白白胖胖的大馒头竟让她生出想尝尝的荒谬念头,牙根子都咬得发紧。
饮食创伤形成条件反射抑制。
看着蒸笼里的馒头,习惯与前额叶皮层正在进行激烈的拉锯战。
冯半见当她嫌弃这白面馍馍,准备搁回竹屉。
韩绛紫却一反常态夺,就着他递来的架势咬下,馒头上就多了个月牙形的缺口。
这还不算完。
她用筷子戳了块腊肉塞嘴里,嚼了两下,咸得直吐舌头。
冯半见赶紧端起暖壶,兑了半杯凉白开给她灌下去,这才缓过劲儿。
“说,怎么回事?”
韩绛紫举着咸得发苦的腊□□近,冯半见后退半步撞上土灶台,不锈钢盆当啷作响。
他耳廓泛红地支吾着。
指尖擦过围裙带上的油渍:“我想收拾你上次偷我钥匙,就多放了两勺盐。”
锅屋的声音都停了。
啪地放下筷子,镜片后目光泛冷地折射过来。
冯半见手心里全是汗。
他用抽动的呼吸堵住了险些发出的窃喜,也不过那么一瞬,他对她残存的复仇的小火苗不知何时被吹熄了,像受潮的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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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你不爱吃吗?”
冯半见脑筋很慢,眼睫煽得慢,咬字也很慢,捕捉眼色时还带着一丝游移。
村里人都说他傻,脑袋不灵光,但其实看人脸子倒蛮灵光。
一摔筷子,他立马晓得风头不对。
韩绛紫舔去唇边水珠,突然展颜:“爱吃,奖励你个长期饭票,天天做给我吃。”
她嘴上说的比唱的好听。
但画饼能力绝对TOP1,饼之大,一锅炖不下。
奈何有人听不懂话外音,眼睛几不可察地瞪大了一圈,小内双的褶皱都跟着宽阔起来。
“成!你天天管我三顿饭,等明年地里的麦子下来,我卖了粮钱就还你。”
“不过咱可说好,你得带我奶奶去城里医院,她头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得让大夫瞧瞧。”
窗玻璃上透出年轻汉子赤城的脸庞,自如地控制耳廓聚拢,发茬随着半生半熟地晃。
不傻,还知道谈条件。
韩绛紫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拨弄着额前的发丝。
她好似第一次听到这么推心置腹的话,颇有些无从下手的仓促,眼尾衔笑地端详他。
她的语调并不重,也毫无高高在上。
冷淡之下还留有一丝净余:
“只要你乖乖的。”
冯半见没懂她怎么突然笑得那么来劲。
听着不太真切的笑声有些散漫,他低头看着砖缝里的蚂蚁搬家,目光不自觉地移到那个带着月牙缺口的馍馍。
吞咽了下口水。
四目相对中割裂而出一道真诚鲜活的视线。
他轻声说了句谢谢。
瞅着跟个水泥砖头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谁成想是个好孩子。
她不觉得这反差搁他身上别扭,反倒觉得这种特质非常鲜活。
姥姥从外屋地进来直夸:“这青年干活立整儿。”
冯半见睫毛颤得像振翅的蝶,就被姥姥硬往他兜里塞了半斤酥糖,等摸着七彩的糖纸回神,早离了韩家大院老槐树三里地。
晚上大家在堂屋唠嗑,聊着聊着说起喝喜酒那会儿,隔壁村王婶家孙子差点叫拍花子的哄走,幸亏被熟人撞见。
话题到这,韩霜天脸色骤变。
“唯唯小时候也让人贩子拐走过,我姐急得满街贴寻人启事,派出所调监控追到邻省,再晚半步就真找不回来了。”
提到这茬都后怕,姥姥不吭声,韩霜如在看手机没表态。
直到媳妇拿指甲掐他手心,韩霜天掐灭烟头,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不吭声了。
偏偏这时韩绛紫搭上腔:“那我怎么找回来的?”
都市生活多年她已不记得家乡方言,只记得曾有双皴裂的手拽着她奔跑,五指用力到发白。如今连‘老家’二字都会在胃里搅起痉挛,原来那些刻意遗忘的记忆还有夹层。
这种失控的狂喜让她自己都觉陌生。
韩霜如很不高兴:“那么多年我也记不清了。”
姥姥数落,倏地就眼酸了:“你能记住什么。就是隔壁村的娃娃,还伤了脑子,你当时赔了几万块钱,都被他爸妈卷走了。”
韩绛紫听了个半,就被韩霜如支开了。
韩霜如板着脸,很不高兴:“又不欠他的。”
这话题就算翻篇,几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也就散了。
韩霜如想起韩绛紫被拐那事就后怕。
当年为求心安,还带着韩绛紫去找神婆除过晦气,紧接着就是走出秋实村去清河闯荡,二十几年再没回来过,自然也不知道事情的后续。
报恩倒次要,只是免不了心堵,这辈子就这么一个亲生的,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
孩子闹的时候是真闹,可爱的时候也是真可爱,根本不给你回神机会,一下子就长大了,不听话了。
毕竟韩绛紫生来就带着刺猬的倒刺。
说到底,只要别往南墙撞,有棱角没什么不好。
韩霜如原本想在老家多住几天陪陪母亲,结果代平章一通电话打来,逼得她连夜打道回府。
他说:“那件事没压住,被曝了出来,小紫可能会撞上枪口。”
7. 这是奖赏
这夜,韩绛紫睡得很不踏实。
眼皮颤动如破损胶片,瞳孔里倒映出漏风的破旧瓦房。
汗珠顺着鬓角滑进耳朵炸开第一声耳鸣。
霉斑渗进斑驳墙垣攀升,铁窗栅栏投下浓重阴影。两个佝偻身影蹲在受潮的水泥地上,烟头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映出两张贪婪的嘴脸。
秃头张用烟杆敲了敲生锈的铁皮桶,“这批货得赶紧出手,条子最近查得紧。”
“急什么?昨儿那个样品可卖出八万的好价,呐,那个哭起来眼睛像烂桃的妞。”刀疤李啐了口痰,看向缩在角落里的‘样品’。
韩绛紫还没搞清状况,四肢传来麻绳勒进皮肉的刺痛。
她这是被绑架了?
双手显然未发育完全,肉乎乎,还飘着儿童面霜的甜腻。
污水坑里的倒影晃了晃,她看见自己留着齐刘海妹妹头,左颊有个浅浅的梨涡,小乳牙在嘴里打摆子,泡泡袖公主裙沾着泥点,白色蕾丝袜已经勾丝,银色漆皮鞋头裂开了。
任谁瞧了都觉得惨。
秃头张眼睛突然发亮,“模样是水灵,不如……”
刀疤李冷笑打断:“别动歪脑筋,买家要的是纯的。不过那个壮实男娃倒能当添头,说是买来做儿子,能多要两万。”
“这家人还贴寻人启事呢,蠢货!等找到她闺女,早卖十回八回了。”
秃头张用烟头在报纸边角烫出焦黑窟窿,揉成团掼在地上,轻飘飘坠在韩绛紫脚边。
显眼处印着她照片和大名,提供有效线索酬谢十万元。
那是韩绛紫人生第一次被她妈重金悬赏。
也是最后一次。
直到二十几年后她才知道那钱,是从她死鬼爹卖身钱里拿出来的。
镜头突然俯冲,冲进山脊剪影,青灰色水泥路在群山之间,她踉跄追着男孩翻飞的衣角,掀起浑身是刺的鬼针草。
暮色四起,奔跑的剪影被染成橘红,每踏一步,呼吸就撕扯着胸腔。
身后混着人贩子气急败坏的叫骂。
惊起满山白鹭。
等到安全地方,结实有力的大手握紧她的手,她生硬地扭过脖颈,直面一张慰藉笑涡里。
他摊开手心,七彩糖纸簌簌作响,在寂静中掀起飓风。
本该吓醒的尖叫卡在喉头,因为她发现那张脸和另一张脸逐渐重叠。
跟冯半见简直一个模子刻的。
只不过这个明显是幼年限定款。
惶惑的心如断线纸鸢,被飓风撕扯着线头,忽而拽向深渊,忽而抛向天际,在气流中翻飞得即将散架。
某种吸引力在她心底悄然生根,如暗夜里无声蔓延的藤蔓。
将原本漠然的情绪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连她自己都未察觉惊恐何时漫上了瞳孔。
小心二字尚未出口,所有声音变成断续的电流杂音。
韩绛紫突然从混沌的梦境中抽离,瞳孔放大,喉咙里爆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呜咽。
冷汗顺着脊椎沟往下淌,丝绸睡衣被浸透,额发湿漉漉地贴在眉骨。
暖黄的光晕里,她看见自己的手指关节发白,仍紧攥着被角,残留着梦里温热的触感。
噩梦最终消散于他枕骨突遭闷棍重击的闷响中,踉跄两步直挺挺栽倒,像断线的风筝般坠地。
诡异的是,这场梦在她半梦半醒间竟显得如此真实。
就好像自己也亲身走过。
踩空,失重,坠落。
大清早舅妈就捎来话,说她妈天不亮就走了。
韩绛紫听完照旧戴上眼镜,眼皮都没多抬,韩霜如在外风风火火又不是新鲜事。
她低头戳着碗里的玉米,完全没有继续吃的胃口。
当下,她变着法儿套姥姥的话,姥姥却话里有话:“就你看上那傻小子,小时候为你跟人贩子拼命,脑袋开了瓢,如今痴痴傻傻,这帐你算得清?”
韩绛紫斜倚在椅背上晃着小腿,谈判桌上惯用的睥睨眼神此刻凝成困惑,那个在董事会舌战群儒的身影,竟被一个救命之恩困成了笼中困兽。
怎么算?
被解救时女童始终沉默,唯左手紧攥半张揉皱的糖纸。
他还活着,但人傻了,若她没来呢,余生都只能待在梦马庄当一个守村人,生老病死。
冯半见值得更好的人生,他的闪光点不该就此埋没。
所以她绝对不能丢下冯半见。
这笔账根本算不清。
但她想还。
“你想怎么还?”姥姥随口问。
火炉里混进雪花,顿了顿,韩绛紫填满功利色彩的眼中漏出两缕毛茸茸的暖光:“我养他。”
这是她第一次说出她的意愿。
她想要他,比任何时候劲头都大。
赔本买卖做到姥姥家,套牢了不说还想负责,姥姥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这话什么意思。
“嗬!你当人家是小狗,招招手就摇尾巴跟着走。”
韩绛紫朝不远处啃骨头的土松犬挥挥手。
土松犬歪头蹭过来,乌溜溜的眼珠骨碌碌转,把韩绛紫的表情扫了个遍。
她俯身轻抚小狗头顶,是奖赏。
毛茸茸的尾巴瞬间卷成小问号,甩出螺旋桨。
姥姥不吭声了,所有设想随着这么一下被浇灭得彻底。再这样下去别说她要一个冯半见,连家里养的小土狗都得带走。
要怪,就怪韩家女儿都是骨头硬的。
韩绛紫也不说话,祖孙俩就这么耗着。
须臾,韩绛紫交代:“今儿我回市里,捎上冯半见和他奶奶。”
她说完话,穿堂风忽至。
门帘簌簌作响间闯入个人影,寒风掀起他乱发和翻飞的衣领。
麦色小臂露出半截,晒痕交错,粗粝如砂纸的肤质拼凑出汉子特有的野性基因。
他微微躬着身子,一只手稳稳地搀扶着老人家的胳膊。两人缓缓挪着步子,一步一步朝那辆停在路边的车走去。
冯半见小心翼翼地扶着奶奶站定,侧脸问:“咱现在能走不?”
韩绛紫伸手按下解锁键。
只听咔哒一声,车门自己就缓缓打开了。
冯半见惊得眼珠瞪得溜圆,这儿瞅瞅那儿看看,愣是没搞明白这车咋操控的。
刚把奶奶扶进后座坐下,中控里的智能管家噌地开机出声,把他吓得一哆嗦。
“嘿哟,我是管家MONI,首次驾乘体验,要不要整首歌热闹热闹呀,不然这旅途多无聊呀!”
智能管家用标准且略带一丝幽默的机械声说道。
祖孙俩大眼瞪小眼,面对眼前这新奇又复杂的高科技玩意儿,全然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MONI却自顾自放了上次中断的歌。
“我攥着衣角,数心跳节拍。
用吉他弹奏,这彩排对白。
等一根琴弦,就足够盛开。
想把这旋律,唱进你脑海。”
“啦……啦……”
那声音仿佛来自云端,清亮亮的,每个音符都跟有魂儿似的,左右耳乱窜。
冯半见不自觉跟着奏响的曲子打着节拍。
唱到最激昂处,旋律骤然停歇,韩绛紫面无表情地直视过来。
她绷着脸,没有半点表示。
冯半见涨红了脸,眼神闪烁不定,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下意识地挠了挠后脑勺。
明明没动任何东西,但感觉被怀疑的目光灼得发慌,莫名有种被抓现行的心虚。
就在他满心尴尬时,突然感觉怀里一沉,一只毛茸茸的小狗被塞了进来。
小狗看着他,他看着小狗。
直到犬类特有的低吼从喉间滚出。
他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是条好狗。”
小土松晃了晃耳朵,尾巴不自觉地摇了两下。
韩绛紫从姥姥家顺走一摞塑料袋,胡乱扔进车内储物格。
冯半见问是干什么用的。
韩绛紫:“上路你就知道了。”
走时候,姥姥又往后备箱搬了陶罐,装着自家酿的豆瓣酱,红油封着,让她不吃就给她妈。
韩绛紫淡淡嗯了声,那劲儿就好像愿意帮忙捎带东西就够意思了。
舅妈把自己腌的腊肉给韩绛紫十斤,“知道你爱吃腊肉,特意多做了些给你,不过这玩意最胖人,别贪嘴。”
别人一番心意,韩绛紫照单全收。
姥姥握着她的手,最后叮嘱两句:“你这么久也不回来一趟,我都见不着你,在外头好好照顾自己,别把你妈的话放心上,她就那样。”
有个刀子嘴的妈就是比较让人闹心,韩绛紫应声:“知道。”
其实韩绛紫比起韩霜如,更适合在外面混,她很韧,没韩霜如那么刚,也正是因为人太韧,所以跟家里人不怎么亲近。彼时家里人以为把她送出国就能改性,可她没在国外待几年,就回国弄了劳什子的音乐公司。
韩霜如气得够呛,在公司大闹一通,自那以后,韩绛紫回去次数就更少了。
姥姥始终认为韩霜如对韩绛紫有所亏欠,才对她格外好,听说她回来过年,也是准备齐全的。
到这种时候,姥姥眼眶含着泪:“走吧孩子。往前走,就算你亲妈也拦不住你。”
韩绛紫看着她,到底没说她妈半点不好,到了别。
上了车,韩绛紫让李傲梅坐副驾,系好安全带,一踩油门就蹽出了村,等车开上两村交叉路口,又拐进小卖铺消费。
吃的喝的,专挑贵的买,连价签都不带看的。
出来后,冯半见大包小包拎满双手,包装袋蹭着牛仔裤缝线沙沙作响。
赵桂芬看她跟看财神似的,还给饶了俩棒棒糖,葡萄味和柠檬味。
“接着。”
韩绛紫随手一抛,冯半见精准地接住,剥开糖纸塞进嘴里。
他扒着前座椅,满足地笑了。
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上扬,露出洁白的牙齿。
很快冯半见就笑不出来了。
他蜷缩在车后座,脖颈暴起青筋,冷汗把额发浸成绺状,突然喉间发出呃的哽咽,秽物喷在米色真皮座椅上。
正在开车的韩绛紫倏地转头,鼻腔里溢出啧的一声,左手却精准地从储物格抽出塑料袋。
她把塑料袋甩向后方时,代郁打来电话,叫了她名字:“绛紫。”
镜片后的眼睛却盯着后视镜。
冯半见颤抖着攥住塑料袋边缘,第二波反胃的痉挛让他指节发白,额角冷汗涔涔浸湿了碎发。
老人家都没晕车,他的晕车反应剧烈,实属罕见中的罕见。
从后视镜瞥见座椅上的污渍,韩绛紫手指叩了叩方向盘:“吐完把袋子系紧放后备箱,下车别忘了。”
捕捉到他模糊不清的回应。
她不由地蜷了蜷手指,食指无意识抠着翘起的碎钻。
李傲梅佝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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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背扭身,看见孙子煞白的脸和座椅上晕开的水渍,她浑浊的瞳孔猛地一缩,想去看看又怕给韩绛紫添麻烦。
高速不能停车。
韩绛紫心想还好有先见之明,塑料袋派上了大用场。
说实话,他吐在她的车里,她真挺嫌弃的,没把人赶下车让他自己解决,也算仁至义尽了。
可毕竟人是她带出来的,总不能当甩手掌柜。
以前韩绛紫一坐车就晕,不习惯车里的闷味,听说开车能治晕车,她就去考驾照,开了几年车后,晕车症状消失了,但嘴巴闲不住,总想吃酸的。
乌梅话梅之类的零食随身备着,她没想到,她不招呼,冯半见真就一点不带吃的。
韩绛紫双手握着方向盘,打开车窗。
车窗降下的瞬间,晨风卷着凛冽寒风窜进来,混着呕吐物的酸腐气息在车内翻涌。
“你……”代郁欲言又止。
韩绛紫下午真有事,既然他没话说,就又把电话挂了。
抵达市里,韩绛紫将人安顿在星级酒店,从贴身衣物到外套鞋履采购全套行头,便全程陪同李傲梅做体检。
多轮筛查做了个遍,确诊脑血管肿瘤。
常年累月攒下的病根,头疼脑热不当回事,真疼起来要人命。老年人身子骨本来就不利索,还有高血压、糖尿病这些老毛病,选药、治疗都得特别小心。
这刀开不开得掂量清楚,毕竟年龄摆在这儿,十个里头也就两个能撑过两年。
医生建议住院进行24小时动态监测。
韩绛紫费了好大劲托人找门路,请了国内顶尖专家团队,交代特护病房全天候照料,打算等治疗方案确定后再跟冯半见说,毕竟血脉至亲。
看着车内一片狼藉,她直接联系拖运精洗,转身钻进助理停稳的商务座驾扬长而去。
韩绛紫直奔公司开了两个会,回办公室发现夏沫在等她。
夏沫昨晚上喝酒应酬,通宵才回去,回去又跟家里人吵架,没睡好,想在韩绛紫这补觉。
韩绛紫坐下来:“你那个琴行老板的关系还有吗?我下礼拜跟逢宣聊合作的事,签约是稳了,但谈拢还差一批吉他,我不得投其所好么,对比了几家琴行,那家价格最合适,而且还有的谈。”
夏沫躺在她沙发上,闭着眼,“你又干这供活祖宗的买卖,办个选秀不舒坦吗?”
韩绛紫少年时爱玩音乐,入坑之后就发现,做琴比玩音乐还贵,所以她的强项在于创作。
漂洋过海这些年,她搞出四个叫得响的作品,唱片卖爆,结果说消失就消失,现在行业内还传着她那些半真半假的往事。
已知无名是女的,且和逢宣是同时期。
全网瓜田沸腾,营销号说无名死了,黄牛还在高价卖绝版唱片,老粉坚信正主退圈神隐搞事业去了,黑粉连夜爆料无名是逢宣戴假发假扮的。
传来传去,成逢宣把无名杀了,以至于现在网上还有逢宣的‘黑料’,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真的是各家哭各家的坟,那会儿韩绛紫早上起来都得敲电子木鱼,看着功德+1,感觉自己已经互联网永生了。
捞到人生第一桶金,韩绛紫转头就在清河开了家自己的音乐工作室,当老板正经事没干一件,专挖同行墙角把阵容凑齐。
业内都骂骂咧咧,这公司开得精啊,自己培养新人多费劲,直接挖同行现成的不香吗?
特别是田家那个老牌音乐公司,一头羊都快被韩绛紫薅秃了。
后面韩绛紫跑公司的次数就比她回家的次数多多了。
夏沫是她的狗头军师,为她两肋插刀都不含糊,可不代表是个软脚虾,发起火来连客户都敢骂。
这公司就是个巨大的草戏班子。
草戏班子支起来了,就缺个台柱子。
茫茫人海中韩绛紫选中逢宣,无他,就是热度。
有和田衫月较劲的成分在。
再就是,狂。
璀璨倒是被韩绛紫搞上国内榜单了,也借由这个机会,引爆音乐界大地震,却没趁机捞一笔,夏沫觉得亏,忙活半天裤兜比脸还干净。
美甲边缘都被她翘边儿了,韩绛紫垂首淡淡道:“你只需要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她话音跟往常没两样,可夏沫还是突然翻身,撑脸看着她。
“我上回接触那琴行老板停接定制,现在下订单要加价三成起,还得看人心情。”
韩绛紫有数了,没再说话。
夏沫伸了个懒腰。
韩绛紫这个人,私底下怎么开玩笑都行,可只要干活掉链子了,她甭管对方是谁,该顶撞照样顶撞,绝不惯着。
夏沫太困了,就把这规矩忘了,也庆幸没在她手下做事。
不过看她状态还可以,那就是被逼回老家并没给她造成多大影响。
那就够了。
冯半见沉默地站在落地窗前,看脚下万丈高楼平地起,霓虹忽闪,世界陡然被抽了真空。
他的发质硬而蓬松,刚睡醒恰好是懵懂感最足的时候。
韩绛紫推门进来,甩着酸痛的脚脖子往里走,抬眼就撞见这场景。
直捣进她心底。
她毫不犹豫揉乱他的头发,说:“这是奖赏。”
后来才觉出自己心思不纯粹了。
起初是馋他身子,现在光看见他头发就手痒,想揉得乱糟糟的。
最好,把他本人也揉乱。
昼夜颠倒。
8. 当零嘴正好
韩绛紫带冯半见住进半山腰的玻璃别墅,说是借住却像金屋藏娇。衣帽间对着未拆封的奢侈品礼盒,他却总穿着旧毛衣在庭院打转,她通过监控丈量他的活动范围。
从廊下摇椅到锦鲤池边的距离,恰好是三十步。
他就被局限在这方寸之地,管他是金丝雀还是小白脸,反正被她套牢了。
圈子里都传开了,很多人都觉得韩绛紫在小奶狗与小狼狗之中,毫不犹豫选择了小土狗,不过是赌气,为了报复代郁还动真格了。
也有人劝韩绛紫,代郁的自我防御那么强,再报复下去两人就真的没可能了。
却没人想过,哥哥就是哥哥,哥哥是不可能变成情人的。
冯半见才不是小土狗,他很能干。
韩绛紫分神地想。
而肉松,她雇了宠物喂养师,准点投喂,养狗这事算是彻底解放双手了。
但冯半见不一样,他是人,还是个男人。
她那些生活常识也是半瓶子醋,洗衣做饭用平板勉强教,结果他学得比谁都快,没接触过电子产品的人,现在倒把智能设备整得明明白白。
有时候回到家,她有种不切实际的错觉,钢筋混凝土的壳子突然有了温度,连晾衣绳都透着温馨。
“韩绛紫。”
这是冯半见在叫她的名字。
他念过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早春柳树抽枝发新芽时候,再小心翼翼拂过她面颊。
“你下班顺道称二斤菜籽儿啊,我想种地,这地荒着怪可惜的。”
显市井气,却不令人生厌。
她和冯半见住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她也从来没想过,要不要给他名分。
韩绛紫喜欢在监控范围内观察过冯半见的一举一动。
他没有手机,没有社交,活得像座孤岛,唯独她家那方被木栅栏围住的花圃例外。冬末的黄昏,他蹲在花圃边拔杂草,终于鼓起勇气和她搭话。
“可以。”
韩绛紫打心眼里觉着养花是纯受罪,听他撺掇改种菜,立马拍板,毕竟空地变菜园子可比长野草实在多了。
早上韩绛紫照旧出门。
冯半见让她等一下。
这些天他都在捣鼓新家居,去厨房拎饭盒时,瞥见角落里的榨汁机,站在流理台前发了会儿愣,想起昨晚研究半天的花生豆浆,灌进了保温杯。
屈指扣响车窗,俯身递物。
韩绛紫睨了眼,哪样都没接。
从起床到现在,他们没说过话,她乍然启唇,嗓音浸润:“上车。”
她驱动车子给他开了车门。
不是原来他眼熟的那辆,她换了新车。
红色的,更拉风。
“怎么突然做这个?”韩绛紫接了保温杯抬抬下巴。
“感觉对不住你。”冯半见指在她车上吐那次,有些不自在。
他其实很能察觉别人的情绪波动。
韩绛紫今天和往常不一样,至于什么原因,他打听不出来,只不过让她为奶奶忙前忙后,好像有点过不去。
他说:“以前我胃口不好,奶奶会为我打豆浆喝。”
“可能花生养胃,喝完就想吃饭了。”
冯半见唇边括弧浅浅。
见惯了成年人尔虞我诈的交锋,这样纯粹的安抚还是头一回。
韩绛紫低头瞧着那老掉牙的搪瓷保温杯,对它的印象还停留在八九十年代。
她肩膀缓缓放松下来,一整天最紧绷的状态就这样松垮下来,接过去,却不着急喝。
韩绛紫大概想到原因,她不爱吃饭这件事冯半见是知道的。
冯半见愣了愣,盯了她半晌,“你不会,花生豆浆也没喝过吧?”
韩绛紫也不好说是因为她有病忌口,让他误解她这个城里人没见过世面,太阳穴跳了跳:“我很少吃正餐,不代表没尝过味。”
口红在塑料吸管上拓印出艳丽的唇形,含在嘴里慢慢地品。
花生豆浆的香气蔓延过去,她的眉头很快舒展起来,不吧唧嘴,须臾就剩了一半。松弛恬淡的吃相,吃什么都像佳肴。
半山腰没什么人,尤为僻静。
市里人来人往,车子停在马路边,很惹眼,冯半见攥紧安全带闷手汗。
韩绛紫将车开到春晖路467号,自己下了车,让冯半见自便。
他立刻就跟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移。
这并不是代家名下的产业,但韩绛紫过来也是为公事,对方老板大概是真停接定制单,前台说老板不在。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事不过三,韩绛紫往后捋了捋蓬松的长卷发,高跟鞋在水泥地面轻敲。
她就说了那么一句:“跟你们老板说,夏沫的朋友找。”
转身就走。
也不管前台是否记在心里。
一转弯,就看到身材高大的冯半见倚靠在墙上。
他的手倒是老实,可他面前却有个女人,尾音上挑,染着酒液的指甲轻点他胸膛,“别怕呀小帅哥,加个微信姐姐教你做人。”
韩绛紫眼眸定定,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下,胃里突然一阵翻腾,像是吃了苍蝇似的恶心。
她觉得脏,胸口堵得慌,转身正要走。
冯半见忽然扭头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个满怀。
他眼眸漆黑深邃,眼皮薄得透光,褶子也不很深,但就是漂亮,麦色皮肤轮廓分明,下颔线硬朗如刚,他看着她,瞳仁里像蒙了层雾,什么也瞧不见。
他这会儿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他不明白。
要知道笨蛋帅哥最吸引人了。
他身前的女人也看过来,噗嗤一笑:“你老婆?”
韩绛紫抠了两下指甲,耐心即将耗尽,冯半见清越的声线还是传了过来:“不是。”
他极快否认,表情无比真诚。
“我看她那眼神,还以为捉奸了。”女人轻笑。
手机屏已递到他眼前,刚显示二维码界面,韩绛紫已经举着手机凑过来,“滴”一声扫了码。
她启唇,笃定地说:
“我来,他的儿童手表只能打我的电话,加不了好友。”
话头刚收,韩绛紫对着店员比了个“过来”的手势,再回身时掌心躺着块粉色手表,利落地扣在冯半见腕上。
存进自己的号码。
女人讪讪离去。
冯半见还没搞明白,韩绛紫就拿香水往他身上呲,当消毒水来用。
“除了我,不许让任何女人碰你,脏死了。”
她漫不经心地将高奢香水喷了他满身,头也不抬。
韩绛紫损人起来能扎人心窝子,可也不知道怎么的,对着冯半见就没了脾气,占有欲的话不经大脑就往外蹦。
看着冯半见一知半解的眼神,她告诉自己。
谁让他没有边界感,谁让他和不认识的女人掰扯不清的。
韩绛紫有很严重的感情洁癖,眼里容不得半点杂质,却忘了最要命的事——可他偏生就是个傻子,拎不清人情世故。
冯半见抬起眼皮觑了她一眼,确定她没生气。
应该是没有。
空气中漂浮着她经过时留下的茉莉香雾。
韩绛紫还记得他要买种子的事,跟着挑扁担的菜农拐进早市,逆着人流往里走,冯半见买菜籽儿,她只管付钱。
清河有个昌平花鸟市场的早市很热闹,每周末才开,这天刚好是周末,人多,商贩的摊位也多。
冯半见像口沸腾的油锅,看什么都新鲜,这儿摸摸那儿瞅瞅,末了咂着嘴摇头。
人多,他贴近她耳边,“没俺村大集上,连卖豆腐的都能现场点卤水。”
带起的气息拂过她颈侧,韩绛紫没什么含义地笑了笑,汗毛却竖了起来。
在市场转悠大半晌,韩绛紫脚底板疼。
冯半见瞅准豆腐摊,跟摊主还了半天价,最后拎着块嫩豆腐乐颠颠捧到韩绛紫跟前,说晚上炖鱼头。
他坐在副驾掰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词:
“韩绛紫吃鱼眼,奶奶吃鱼脑,我……我啃鱼刺,收汁拌饭香。”
韩绛紫不挑,反正剩饭都进他肚子里了。
下午最无聊的时段,韩绛紫接到了两年前一个顶级名媛的邀请。
是秦简书。
当年在圈子里,京圈太子爷追她求婚好几次,她都不肯跟,怀孕独美,没点手段还生不下来。她不光胆子大,去父留子,而且混的特别好,现在掌握圈内一手人脉,人称‘书姐’。
她这学问不在书里,在朋友圈里。朋友多到什么程度?一开口就能调集半个城的资源,百科全书都算谦虚了。
捧高踩低,在圈子里就是这么现实,谁的人脉广,谁捞的钱多,谁的话语权就大。
秦简书和韩绛紫关系半生不熟,她定居在港城,突然联系,还吓了她一跳。
她问有空吗,出来聚聚,她过几天就走了。
韩绛紫问她都有谁,她说没外人掺和,熟脸全在这呢。
韩绛紫就按照她给的地址过去了。
秦简书是东方美人,耳垂坠着翡翠冰种耳坠,正被三位千金围住,展示刚拍下的明代青花瓷。
“苏富比春拍这件压轴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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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我三千万截胡了。”语毕抿唇浅笑,眼尾媚色流转。
田衫月在旁举杯微笑。
她穿着月白色真丝衬衫,领口松松系着浅蓝丝巾,水蓝色A字裙摆随步伐摇曳生姿。与其他名媛的华服珠宝不同,她腕间只戴串素银手链,耳垂坠着珍珠耳钉。
大一码的高跟鞋,打破了这份和谐。
比那天韩绛紫见她更素净了,她并没有朝门口看过来,只是盯着杯子里碧绿色的茶叶。
真是冤家路窄,韩绛紫没想到田衫月也在。
懂规矩都知道,仇家决不能同局出现,撞上了都得掐架,何况主动往枪口上撞,分明是找不痛快。
她和田衫月结过仇,陈年老账,翻都翻不完。
韩绛紫侧头质问秦简书:“你什么意思。”
秦简书:“喝杯下午茶而已,这么认真干什么。”
说话间拎起紫砂壶,刺绣袖口滑下露出皓腕,琥珀色茶汤划出弧线注入闻香杯,还特意加了韩绛紫最爱的乌梅。
剪成小块,开水焖泡片刻。
众人哄笑中,她托着茶盘转身,水红裙裾扫过青砖,故意拖长尾音,指尖轻点鬓边木芙蓉。
“伤了姐妹们间的和气可不好。”
这名媛圈的姐妹,个顶个的坏鸟,哪有和气。
不过韩绛紫不是这个圈子的,伤就伤了。
韩绛紫接过茶杯又放下,转手塞给冯半见。
他伸手接时,她突然收紧手指,杯盏卡在两人掌间,滚烫的温度从相触处传递。
冯半见缓慢地抬起眼,喉结在薄皮下滚动,赧然。
她却不急着松手,指尖顺着他骨节缓缓下滑,薄薄地笑了笑。
冯半见眼睛没有挪向别处,而是看着她。
她的眉毛,眼睛,鼻子。
一笔一划在纸上晕染,清晰地融化到眼里去。
钱多了难免心气高,看什么都不稀奇,来到社交的环境,她说端着也不太是,她有骨子里的骄矜。
但此时她凝着光瞥他,“你替我喝吧。”
尾音未落,他像被蛰了般缩回手,喉结滚动着囫囵咽下。
茶汤顺着下颌蜿蜒没入衣领,喉间发出的吞咽声在耳膜格外清晰。
她托着腮看他问好不好喝,尾音打着旋儿往上飘。
他被茶水呛得咳嗽,还强撑着点头:“好……咳!就是有点……”
她忽然凑近,发间茉莉话梅味将他笼罩,“有点什么?”
冯半见盯着她唇角笑涡,声音越来越小:“有点酸……酸不溜秋的。”
蹭过他手背干涸的冻疮,指尖相触刹那,她看着他手背瞬间爆出青筋,肩膀微颤。
“满屋子没一个像你这样嫌酸。”
冯半见下意识往外看,大家确实习以为常,边喝茶边往他们这儿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反正他跟着韩绛紫,没多少人认识他。
冯半见浑不在意,也不和她犟嘴,说:“你爱吃果脯,赶明儿我也可以给你晒,开胃又解腻,当零嘴正好。”
韩绛紫眼尾描着斜飞眼线,随着笑意弯成鸦羽燕尾,明知故问抛诱饵,引他作茧自缚。
“我看着你就解腻了。”
她嘴上装着糊涂,心里早给他设好天罗地网了。
冯半见不打算在零嘴的问题上纠结,更谈不上自投罗网。
他端着这杯茶很久了,往韩绛紫那边推了推。
茶还热着。
韩绛紫看到了,右手轻抬茶盏拂去茶沫,指节触到杯壁时微微蜷起。她的指骨修长莹润,如新剥的藕节,冷白底色上可看出似乎没有干过粗活,很柔软。
略作停顿,红唇已贴上他热气未消的杯沿。
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暗涌,目光在两人间来回逡巡,只敢私下猜测传闻是否属实,没一个人敢上前求证。
秦简书聊着新拍的展品,眼睛却瞄着这边:“瞧见没?人家拿得起放得下。”
邻桌千金压低声音:“也幸好她哥没松口,不然亲戚都没得做,我看她就是……”话没说完,就被同伴用胳膊肘捅了捅。
但田衫月就敢。
她直奔着韩绛紫而来,擦肩而过的瞬间突然踉跄,青瓷杯被她甩向半空。
韩绛紫尚未回神,滚烫的茶汤已泼出抛物线。
千钧一发间,斜刺里伸出只骨节分明的手,像盾牌般横亘在她面前,劈开热浪。
瓷片碎裂声里,杯盏在桌面滚出半圆,琥珀色茶汤在男人手背炸开,瞬间泛起红肿。
他却连眉都没皱,只低头凝视她煞白的脸:“烫着了?”
9. 只是碰嘴唇
韩绛紫哑然摇头。
“多大个人了,连杯子都拿不稳。”田衫月却笑得无辜,“他是你哪位啊,这么豁得出去。”
三言两语,就给韩绛紫贴了个滥情的标签。
谁都没理,韩绛紫拽着冯半见闯进洗手间,水龙头开到最大。
凉水冲刷着烫伤处,他闷哼着后退,她却死死攥着他手腕:“别动!”
冯半见真就一下不动了。
水流哗哗里,她扯下纸巾轻轻按在他伤处:“忍忍,我让人买了烫伤膏,二十分钟送到。”
冯半见盯着她发顶,喉结滚动着没说话。
她忽然抬头,鼻尖差点撞上他下巴:“疼吗?”
他手背通红一片,水泡正泛着血丝。
“我皮糙肉厚,你没事就好。”
冯半见眼睛亮亮的,说话时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衣角,可语气却始终坦荡。
韩绛紫拿眼睇了他一下:“都起泡了还不疼?”
水流顺着他腕骨蜿蜒而下,将她指尖也浇得冰凉。
冯半见忽然低笑出声,带起胸腔震动:“你拉着我的手……更疼。”
韩绛紫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抓着他的手。
解开袖扣挽起衣袖时,小臂虬结的肌肉线条绷紧,随着呼吸起伏。
他立在晨光里,这个顶光将他肌理轮廓衬得很柔和,剪裁合体的衬衫勾勒出山峦般的肩线,窄腰被皮带束出利落的折痕,挺拔而性感。
高奢男装没他尺码,韩绛紫就找裁缝给他量身定制。
效果是出来了。她盯着冯半见绷紧的臀线,忽然理解他为什么会被搭讪。
冯半见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阴影。
她盯着那阴影,突然觉得多看一眼都算亵渎。
韩绛紫领人回到原处,不疾不徐地抽了张湿纸巾擦手,一系列动作做完才抬起头。
听她们讨论当季高定。
当话题转到某品牌早春系列时,她忽然垂眼轻笑,挑眼扫向田衫月,嗓音从容。
“当心走久了生鸡眼,有些鞋中看不中用。”
田衫月唇角僵住,眼中染上几分愠怒,明显被那句话刺到了。
偏偏她不能当众发作,体面比什么都重要。
但韩绛紫向来恩怨分明,这事没完。
田衫月突然俯身,假睫毛在眼睑下扑闪,“绛紫你说什么胡话呢。之前你可是当着所有人面跟你哥唱歌表白,更丢脸呀,到底是小女孩呀。”
她腾出一只手按住韩绛紫手背,声音轻柔:“别忘了,我可是你未来的嫂子。”
恩威并施的两招。
韩绛紫瞳孔剧烈收缩,指甲猛地嵌进肉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疼。
她被算计了。
田衫月还是个体面人,等秦简书被人叫走,她给那些千金小姐们介绍韩绛紫。
“绛紫你们还记得吧?就是那个小时候老跟着阿郁跑的那个小妹妹,我好不容易才碰上她,你们多关照点呀。”
这些本该被证伪的罪状从她嘴里说出来,竟成了无法推翻的铁证。
田衫月拔高音调劈开满屋嘈杂,一屋子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她拽过椅子,将韩绛紫摁坐在上头,十指跟铁钳似的箍着人肩膀。
周遭传来刻意压低的窃笑。
余光里那些涂着各色口红的嘴正一张一合,像条条吐信的蛇。
她们诧异说是吗,不会是那个被代家早早撇清关系的大小姐吧?
“就是她吧?当年在礼堂……”
“何止啊,听说还自己写了一首歌……”
“当年要死要活唱情歌,现在倒有脸带新欢来这种场合?”
在韩绛紫快要被逼疯之前,冯半见毫不犹豫牵起她的手。
冰凉的指尖顺势陷入他的掌心。
冯半见皮肤见红的瞬间,韩绛紫才意识到自己用了全力。
他大拇指缓缓摩挲着她手心的月牙形掐痕,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你掐自己会疼。掐我,我皮厚。”
韩绛紫松手要退,却被冯半见反手握住。
他掌心的温度顺着相贴的肌肤烧过来,烫得她眼眶发酸。
田衫月说:“当然是她,清河市还有几个韩绛紫啊,你们当是个妹妹就向哥哥表白呀,哪怕不是亲兄妹。”
她指着其中一个千金,“你会?”
那个千金撇撇嘴,“我不行,我做不出那种不要脸的事。”
她转头,笑笑吟吟问韩绛紫:“绛紫,你现在还喜欢你哥吗?”
字句如钢钉扎进耳膜,顶灯嗡嗡震颤。
韩绛紫指节因克制而暴起青筋。
她不想被贴上“情绪不稳定”的标签,可遇到被激怒的情况时,她仍会忍不住失控。
她们却围成圈,期待着目睹怪物现形的瞬间。
当谩骂声即将剖开她最后的防线,一只手突然横亘在她与世界之间。
“别听,她们坏。”
冯半见突然覆住她发颤的耳垂。
他在她发顶低声呢喃,突然入侵她的感官盲区,呼吸拂过发丝的瞬间,所有声浪都变成了无效攻击。
韩绛紫沉寂的目光扫过去,那人被她眼底迸射的寒意刺了下,忘了后面的话,她一字一顿:“耍我?”
在熟人面前抬不起头,那千金有些不乐意了,“怎么回事啊,大小姐不是来给我们助兴的啊,谁放进来的?”
田衫月打圆场说:“她性子傲,都是家里宠的。”
那千金没好气翻白眼,“男人宠的吧?跑这儿当公主来了,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韩绛紫抄起陶瓷杯砸向人群,清越声响震得满室噤声。
瓷片擦着田衫月耳际飞过,砸在背后LED屏上爆开无数雪花点。
飞溅的瓷片在田衫月颈侧划出血线,衬衫衣领晕开胭脂色,惊得她浑身一抖。
“你再说一遍。”
声线淬着寒霜,已然在暴怒边缘。
韩绛紫口中这个‘你’,指向性很强,强到其他人默契地后退半步,不敢站在田衫月旁边。
田衫月从她进门就没搭腔,大约是顾忌代郁,任由旁人羞辱了她好一阵,还是要点别让外人看笑话的体面。
倒是这群千金名媛非常谄媚她。
当然是看在她父亲和未婚夫的面子上。
在清河,钱就是硬气。
只是再多的钱都不及一个权。
她父亲在商会的权势,她准丈夫在金融圈的人脉,她随便说几个字,都有人上赶着巴结。
这里的每个人,都想跻身未来代太太阵营,当着她的面拉踩韩绛紫,是她们攀附关系的惯用伎俩。
冯半见倾身挡住那些人恶意的视线,宽阔的身影像龙卷风眼,将韩绛紫隔绝得严严实实。
韩绛紫醒了醒神。
这场短暂交锋,没有雌竞的厮杀,只有野心之间的碰撞。
气氛逐渐剑拔弩张。
秦简书朝韩绛紫招手,和她来了个贴面礼。
韩绛紫别扭得直缩脖子,秦简书倒是自然得很,压低嗓子就来了句:“抱歉,韩大小姐,让你难堪了。孩子亲爹要来清河,恐怕以后求得上你。”
也不管田衫月,她挽着韩绛紫穿过走廊,往内厅走,冯半见亦步亦趋。
韩绛紫挺纳闷,“你求我?我哪打过太子爷。”
打量了下冯半见,秦简书朝她挤眉弄眼,“你别瞒我了,圈里都半公开了,说你金屋藏娇了个男人。还亲自给他奶奶安排医疗团队,不然他现在指定还在乡下种地呢。”
果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幸好韩绛紫没干缺德事,否则这点传闻还真能淹死她。
这传闻略有不同的是,冯半见换了个地盘种地。
秦简书也不计较韩绛紫的敌意,为她斟了一杯茶,朦胧的水汽在韩绛紫脸上渡上一层氤氲。
“她们说那些话我不清楚,你也不要搁在心上,更难听的你还没听到。我女儿才三岁就患了白血病,我得为她考虑,田小姐现在分量很重。”
为了更有说服力,秦简书又补充一句:“田小姐过来,我也是受人之托,你知道的。”
这样明目张胆的袒护,除了代郁,全清河找不出第二个。
韩绛紫见好就收,不掺杂任何感情的笑,“书姐,一直以来,我都愿意相安无事,赶尽杀绝的更不是我,你不必和我解释。”
她不稀罕从这入手打探消息,撂下这番话起身。
冯半见听不懂双方话里的弯弯绕绕,只觉得三言两句就夹枪带棒的。
见韩绛紫走,他下意识跟着迈步。
腕间佩戴的童趣手表在健壮小臂上分外显眼。
这温情的一幕,尽数落在了秦简书眼里。
先前那些围着她打转的飞蛾,可从未有过这般驯顺的模样。
韩绛紫快得像道疾风,冯半见盯着她后颈泛起的细小绒毛,看它们随着急促呼吸轻轻颤动。
忽然她转身拐进走廊,发尾的茉莉香已飘到散步之外,他长腿一迈便缩短了距离。
走到外面时,侧后方传来凌乱的咔嗒声。
韩绛紫顺着动静,看到田衫月扶着博古架踉跄。
田衫月维持这个姿势,抬起头精确捕捉到她的视线,最后一丝体面都被碾成齑粉,簌簌落了满地。
“绛紫,你和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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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是继兄妹,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他走到这一步就是因为你,实在没有必要得不到就毁掉,让你哥名誉受损,受道德指责。”
“家和万事兴,你说对吗?”
韩绛紫没有回答。
“田小姐到底是来替我妈教训我,还是来炫耀你有跟代郁共度余生的身份?前者,你还不够格。”
“后者,你怕是找错了炫耀对象。”
外界都传,韩绛紫好性子,天生一副笑脸。
可她一开口,田衫月就觉得这哪里是好欺负,分明就是笑里藏着夺命的刀,让人难以招架。
田衫月只能拔高自己的底气,“你就不怕我告诉阿郁?”
刚好秦简书的人送来烫伤膏。
韩绛紫头也不回地走了,引擎轰鸣。
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她伸手调低车内暖风,指尖擦过他绷紧的大腿时,带起荡漾的风暴。
无关情欲,只是有人不甘浅尝辄止。
“xxxxxx6666。”她冷不防说了一串数字。
冯半见正抠豆腐的动作僵住。
喉结无意识滚动两下,手指在豆腐上捏出凹痕,后知后觉的:“啊?”
韩绛紫一双眼好似含情,懒懒掀起,“冯半见,你先前有认真听我说话没?”
她这话问得莫名其妙。
冯半见不明所以,像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学生,神色端正,“什么?”
“你的儿童手表只能打我的电话,加不了好友。”
“哦。”
等红绿灯间隙,冯半见将手表递给韩绛紫,请求她教自己用这个铁盒子。
这个铁盒子也就存上了第一个号码。
备注:purple。
韩绛紫说了它的发音。
“婆剖。”他照葫芦画瓢读了一遍。
他塑料英语一开口,逗得韩绛紫全程都在笑,起先还克制着用力攥着方向盘,后来索性放任笑声在车厢横冲直撞。
突然爆发的笑声惊得车载导航卡顿了三秒。
惊方才还乌云压顶的心情,早已随颠簸的笑声散落在马路之外。
直到在玻璃别墅停稳,MONI说了句恁走好。
韩绛紫忍了良久才脱口而出:“冯半见,我命令你从今以后好好学普通话,我要是再听见你嘴里蹦出半句方言……”
她忽然扯过转椅逼近,半框眼镜几乎戳到他鼻梁骨,“我就亲死你,听懂没有?”
冯半见猛然后撤半步,拇指粗暴抹过她的唇峰,“不行,我将来是要亲我媳妇儿的。”
韩绛紫没有防备。
指腹碾过她唇珠的力度带着粗粝,却像火星。
顺着唇纹燎原成一片细小的静电。
分明是该躲开的距离,可当他的指尖抚过她唇角,她听见自己吞咽声比油烟机的声音还大。
她咬住他作乱的指尖,却尝到自己唇膏融化的油脂味,半框眼镜滑下几寸,这个动作像某种邀请。
他却压根儿没往那处想,问她:“你咬我干嘛?”
开放式厨房灯光昏暗,空间又狭窄。
两人的距离带着循序渐进的,令人无法忽略的潮热。
呼吸在方寸间搅成黏稠的漩涡。
他的眼睛是纯粹的黑,触不到底,带着酵母粉掺杂进空气中,不受控地发酵。
受到蛊惑好像是很轻易的事。
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抵得住这种诱惑,韩绛紫也不行,她很容易冲动,所以她很少关注哪个异性,也不给他们主动靠近自己的机会。
冯半见那回是个意外,当时无路可退,而站在韩绛紫的角度,既然不能退了,那就拿。
“我不亲你,只是碰嘴唇。”
敌退我进、敌进我退韩绛紫惯用的路数。
在她的精准撒网下,外人只会觉得她这人需要更多的情绪价值来滋养,都是成年人,你情我愿的事,谈不上谁诱惑谁。
但她不确定冯半见吃不吃这套,只能拆东墙补西墙。
冯半见时不时冒出的直白言论像张无形的拉弓,把她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他左手撑住流理台,说:“我的嘴不好吃。”
趁着冯半见绕进去了,韩绛紫偏头啄吻一吻,镜架勾住两绺发丝也不敢用力。
四片嘴唇轻轻一磕,倒像两枚吸铁石同极相斥。
他慌忙后退半步,睫毛簌簌颤动,左手却撞翻了她的眼镜。
镜片裂痕倒映着他们交叠的影子。
韩绛紫回神时,他正用衬衫下摆兜住她散落的镜片,一时间慌了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多、多少钱?我赔给你。”
10. 卖身给她
“再给你配一副。”
冯半见话说得很真挚。
皮带扣是生锈的黄铜做旧款,腰间的一大串钥匙晃荡出金属的闷响。
他说什么。
再给她配一副。
韩绛紫松开发髻倚在流理台旁,却只支着下巴轻笑,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桌面。
“你知道这副眼镜值多少钱么?就是把你卖身给我,怕也抵不上半个镜片。”
尾音忽然压低,染着茉莉香的指尖掠过对方小臂凸起的腱鞘肌。
“不如……拿你这双会闯祸的手来抵债?”
和韩绛紫相处,冯半见总会不自在。
他接触的同龄人很少,可她不同,她像阵抓不住的季风,掀翻了他认知里所有关于女性的定义。
茉莉茶香的清爽,走路扫过的气流,亦或是涂着指甲油的指尖划过他皮肤的战栗。
韩绛紫余光往后瞥。
男人干脆利落的西装裤线,硌出的棱角在小腿顶出半截。
他睫毛在雾气氤氲中翕动如停驻的蝶,头顶跟锅里二百度沸腾的开水似的,只差冒热气了。
灶火舔舐着锅子边缘,鱼头的胶质中渗进一丝焦味。
从韩绛紫这个角度,单看男人侧面身影,属于糙的那一挂,兼具宽肩劲腿,穿着一身定制浅色套装,燎原的野性难驯,原始张力。
领口微敞着,晒成麦色的脖颈随吞咽动作在布料褶皱间若隐若现。
袖口被他随意卷至肘弯,晒痕与旧伤在腕骨处戛然而止,硌出的棱角带着未驯服的野火。
没了镜片阻隔,那双瞳仁像被水浸透的栗子色,视线越过他望向窗外的月色,却让被注视的人皮肤泛起细密的痒。
“要糊了。”她轻笑,指尖戳了戳他绷紧的脊背。
蒸汽凝结的水珠顺着壁橱滴落,在他后颈炸开微凉的烟花。
冯半见这才惊觉自己维持着俯身搅动汤勺的姿势太久,铸铁锅柄早已烫得握不住手。
而韩绛紫的吐息正拂过他震颤的胸腔。
冯半见慌忙去够隔热手套,却因手掌宽大指节粗笨,撞翻整排瓶瓶罐罐,雨点般砸向瓷砖地。
韩绛紫弯腰去捡滚落的胡椒罐,红唇扫过他手腕时带着温软的触感,他的手肘正卡在她双腿与橱柜之间狭小的三角区域,洇开红殷殷的色调。
她半跪仰头,鼻尖几乎蹭到他胸前。
焦糊味在此刻达到巅峰,他却只注意到她锁骨凹陷处积着的一小汪汗,在顶灯下摇曳。
没有戴眼镜的脸上褪去所有锋芒锐利,连唇角翘起的弧度都勾出细小的电火花。
“对不起……”他张口结舌,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对着那一小汪汗道歉。
那些准备好的话在喉间溃不成军,最后化作一句笨拙的:“这个……也要记账吗?”
猎物自己踩进捕兽夹。
她哪有不笑纳的道理。
“那你可要记好了。”陈述句,嗓音上扬得像是在划水。
冯半见受教地点点头。
韩绛紫想起他那天替她挡下的热水,拿烫伤膏涂抹在他伤处:“有没有好一点?”
她盯着他手背上的红痕,棉签蘸着药膏的手一顿。
那处烫伤像块皱缩的柿饼,边缘还鼓着透明的水泡,新生的皮肉在药膏下泛红。
药膏是冰凉的,可他肌肉却绷成满张的弓弦,棉签在小麦色皮肤上游走,活似钻来钻去的蚯蚓。
“没事。”两个字从牙缝里硬挤出来,像含着把粗砂纸。
冯半见深吸一口气,并未察觉呵出的热气不知何时牵动起圈圈小小的涟漪。
“没事的,已经不疼了。”
心乱如麻。
胸口像揣了窝马蜂,渗着酸水。
他只知道自己是堵老墙,裂缝里钻出几根野草就够丢人了,哪经得起她眼里的半亩麦田。
他忽然说话,震得她指尖棉签歪了歪,用掌根压住他手腕。
“别动。”
冯半见的逻辑是一条直线,中途没有分叉。
卖身等于付出体力劳动,有了卖身契,他就是她使唤的长工,奶奶的病也能快点好起来。
韩绛紫脾气再坏,也是个好雇主。
他想,卖身给她也不错。
比焦苦更浓烈的,是两人交缠的呼吸里突然混进的,鱼头与豆腐交织的鲜燎浓郁。
当手机铃声刺破满室旖旎,冯半见才意识到自己正用身体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乍听见她咬耳朵的轻笑:
“卖身契要盖手印的,你准备用哪根手指?”
虎口被擒住的瞬间。
他猛然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
那声音大得荒谬,仿佛可以吞下这一整锅鱼头炖豆腐。
韩绛紫伸手越过他肩头关火,腕骨若有似无地擦过他耳后,被火舌过的铁锅在台面上逐渐冷却。
她将手机换到另一侧耳朵,接听,“喂?”
听着电话那头医生急促的声线混着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她皱了皱眉,边穿大衣边往外走。
“冯半见!”
声带磨出砂砾般的质感,他搁下汤勺的动作让流理台颤动。
落地窗外暴雨如注。
“奶奶情况不好,现在去仁和医院。”
命令裹着雨声砸落,两人的身影已掠过旋转门。
住院部惨白的灯光下,她拖鞋跟踩碎一摊积水,溅起的水花洇湿了他裤脚。
消毒水在鼻腔蚀出麻木的气味,顺着气管爬进肺叶。
抢救室红灯熄灭的刹那,冯半见终于松开攥到发白的指节。
“老太太一直昏睡叫不醒,脑瘤晚期。”
“大小姐,请做好心理准备……”
韩绛紫正在和主治医师交涉,倏地察觉衣角被扯了扯。
垂落的视线里,一只粗糙大手正死死攥着她大衣下摆,指节泛着缺氧的青紫。
再往上,看到他颤巍巍的瞳仁。
那里面没有眼泪,只有原始森林般对漆黑的恐惧。
“奶奶会死吗?”
沙哑的呼唤钉住她的后颈。
他忽然抓住她手腕,力度大得像要攥住最后一根浮木。攥着她衣角的手在发抖,布料摩擦声被无限放大。
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突兀拔高,将他声音割裂成颤抖的寸断。
“不会。”韩绛紫喉头下咽时有些生涩。
签字笔尖正悬在病危通知书上空,墨滴应声坠落,在家属签字栏洇出水痕。
韩绛紫单手抄着兜,神色凝重地看他。
及膝的烟灰紫色羊绒大衣,经典双排扣设计,衣领自然翻折,穿在她身上却是明艳将禁欲系色彩熔化。
“这是你奶奶的病危通知书。我没有权限签,你也不行。”
“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冯半见手指陷进毛呢纹理里,“有,我没见过他们。”
他见没见过不要紧。
韩绛紫有能耐把清河抖三抖。
她安排人很快找到了冯半见的父母。
冯家夫妇父母在清河市中开了家面馆,赶到医院时,系着油渍围裙的妇人发间竹筷簌簌掉下几粒面粉。
中年大叔拿着奶瓶,正给襁褓中的婴儿拍嗝,脸庞晒伤的皮肉泛着紫红,眉眼间竟与病房里昏迷的老人有七分相像。
“就是你说我妈病重,让我来签病危通知书的?”老冯打量着面前气质不凡的女人,内心忐忑,强装硬气。
“冯先生。”
韩绛紫微微颔首。
“今天晚上,老太太在病房晕倒时,兜里揣着这个。”
她抽出张泛黄照片,边缘微微卷曲。
是二十多年前全家福被撕去的半边。
七岁的冯半见站在红砖墙前,面对镜头,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奶奶的斜襟蓝布衫打满了补丁,父亲的安全帽带在颈间,露出里面洗得发硬的军绿背心,母亲穿着褪色的红褂子。
一家人皴裂的嘴角嵌着终年呼啸的西北风,仿佛要把苦日子嚼出甜渣。
如今再看,相纸裂痕早顺着冯半见手臂那道疤蔓延开来,将他与父母隔阂。
女人抬眸的刹那,老冯差点打哆嗦。那双眼睛和印象里分毫不差,只是多了层冰川般的审视。
他记得二十年前,就是这双眼睛的主人在工地门口甩了他40万银行卡,说:“这是你儿子应得的报酬,带着这笔钱,给他看看脑子。”
再一看,不像了,这个姑娘没那么泼辣。
妇人接婴儿时,婴儿腕间银镯叮铃作响,视线扫过对面魁梧挺拔的青年,愣怔一瞬,“半见?你还傻吗?”
冯半见脖颈紧绷,那些青筋正爬满颈动脉窦,堆砌成勒住呼吸的死结。
他刻意避开那道目光。
婴儿突然啼哭起来,小拳头攥住他的小指。
此刻掌心传来的脉动,却像根银针挑破记忆的痂。
冯半见盯着婴儿小指上月牙形的指甲盖,忽然想起奶奶之前攥着他手说的“莫恨”。
他记得父亲裤子口袋里总揣着水果糖,记得母亲用烧火棍在灶灰上教他写名字,记得奶奶蒲扇摇出的风带着艾草香。
那时他不懂灶台飘来的烟灰会呛人,不懂雨天母亲膝盖肿成发面馒头,只觉得全家围坐的搪瓷盆里,清水面条也能吃出肉香。
拖拉机突突响着,爹妈扛着蛇皮袋卷进黄土道尽头,再也没回来。
“傻子!你爸妈不要你了!”村头二赖子的嘲笑声爆竹般在耳边炸响。
童年记忆变得模糊,只有奶奶没抛下他。
冯半见咬字清晰地纠正:“我不是傻子。”
妇人哑口无言。
韩绛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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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停驻在他纷乱的眉眼良久,圆珠笔在通知单上敲出闷响。
“李傲梅有脑瘤,现在只有你能拿主意了。签个字吧,医生会尽全力救治。”她两片嘴唇张合说得随意,神色确实不经意透露出的上位者姿态。
冯半见站在长廊里,阴凉一阵一阵扑过来,晃了下神。
老冯颇为配合签了字,看向冯半见眼神略显复杂,写了张纸条递给他。
“半见,我是爸爸。”
“这是我面馆的地址还有电话,你奶奶要是醒了,你就告诉我一声……”
冯半见立马把话堵死:“奶奶说我爸早死了。”
揭短的话是扎人心窝的竹签子。
砰的一声,夜风将安全出口的门关了,震得心脏刺痛。
婴儿哇哇哭,冯家夫妇的身影很快没入住院部的茫茫人海中。
韩绛紫往他边上瞧了瞧。
剜墙皮的手指头刚挪开,不过几分钟,墙灰混着冷汗在掌心和成泥,指甲缝里的白渣子散得没影了。
像他的人生,剥开一层伤疤,底下还有更深的疮痂。
他突然直起身,睫毛颤得厉害。
“他们说我是傻子。”
冯半见傻吗?
生锈的秤砣最清楚,老秤杆称不准智愚。
可韩绛紫知道,他是被命运咬了一口的月亮,刻出人心里的浑浊与清明。
冯半见的傻不是天生,他能看得懂眼色,长得也帅。话说的多了就会知道他不正常,但凡不触傻的逆鳞,他能乐颠颠帮人在地里从早干到晚。
村里都说他是老黄牛托生,却不知他心里有杆秤。
谁给过他半块饴糖,谁冲他吐过瓜子壳,桩桩件件记得比功德碑还清楚。只是半点声气不漏。
没有弟弟前冯半见还能勉强是心头肉,等有了弟弟后,他就连石子都不如了。
韩绛紫转头望着冯半见,她觉得若不是他此刻一副较真的模样,她完全可以把这话当成小孩气话。
不过她一没顺着他话说,二没逼着他承认自己脑袋不清楚。
而是说:“去看看你奶奶吧。”
李傲梅女士,也就是冯半见的奶奶,听着监护仪的滴答声,眼皮掀开的刹那,最先撞进视线的不是雪白的天花板。
而是冯半见蜷缩的脊背,一颤一颤。
“半见啊……”
输液管里的液体轻轻晃动,冯半见猛地转身,睫毛上还悬着未坠的泪花。
他这个孩子很少哭。
反而很爱笑。
“哭啥,奶奶这不是……”李傲梅想说“醒着吗”,喉头却涌上铁锈味。
于是改用枯枝般的手指抹了把冯半见的脸,像过去每个寒冬帮他焐热冻疮那样。
冯半见抽了抽鼻子,将与那女人周旋的枝枝节节都絮絮说与奶奶听,独把父母踏破门槛那茬咽回肚里。
他咬定是自个儿用劳动,给奶奶换来了续命的机会。
早在村里,老姊妹的闲话里就透了风声。孙子小时候救过的女娃,如今摇身成了金主菩萨,要拿没名没分的庇护换她孙儿后半生,来还恩。
“你这犟小子,你在人家里头住,手脚勤快点,不要讨人嫌。”
“我不求你发财,只求你将来讨个媳妇儿过完这辈子,韩家闺女不是你能惦记的。”
作为过来人,李傲梅瞅着孙子对供养不抗拒,心里暗道这苦命娃总算有了着落。
虽说门第差得远,可跟着人家至少能顿顿吃热乎饭。
冯半见却不依:“我不要讨媳妇儿了,奶奶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李傲梅看他似听非听的模样笑了笑,“找媳妇儿,你要找眼里有你,能把你名字喊顺溜,能听你说囫囵话的……”
从医院回来后,已是深夜。
鱼头炖豆腐热了又热,豆腐碎了,鱼头也没滋味了,汤头还是白的。
临到睡觉,那句话像老式电视机没信号闪烁的雪花点,眨眨眼就爬满整个视网膜。
韩绛紫敲了下门框,问:“饿不饿?你不吃我可吃了。”
冯半见不答话,仍憋在被子里。
韩绛紫盯着那团起伏的轮廓看了半分钟,转身出去了。
他搂着叮当作响的钥匙串陷进席梦思,扯过被子,翻身把脸捂得严严实实。
冯半见数着第三十七只羊钻栅栏时,手背突然烧起来。
晚上她拿棉签给他抹药膏,指尖相触刹那像擦燃了火星子。
头脑开始发胀,在血管里涨成漫溢的潮。
她发间的茉莉香忽然变了味,像压在箱底翻出的毛线团,浮起的细绒。
指尖划过他小腹,所到之处绽开细小的、带倒刺的痒。
他伸手去抓那抹虚影,却捞到满掌月光,凉津津地顺着指缝往下淌。
清晨七点,冯半见霍地掀开薄毯冲到洗衣房。
11. 天下男人一般黑
天光泛起蟹壳青时,韩绛紫正在做瑜伽,看到冯半见从卧室出来,看也不看她就往外冲。
“你干嘛呢?”韩绛紫问了一嘴。
冯半见没答,径直冲进洗衣房,薄毯被他揉成咸菜干塞进塑料盆,水龙头拧到最大,抄起洗衣粉袋子抖落,吭哧吭哧开始搓洗。
这红色塑料大盆,很能装,还是上次他在砍价菜市场买的,现在专门用来手洗衣服。
韩绛紫不紧不慢地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挡住了灯光,落下一片阴影。
“都什么年代了,为什么不用洗衣机?”
玻璃别墅,在半山腰上图个清净。
韩绛紫不怎么住这栋房子,她又是个不想麻烦的人,全屋智能系统比她还熟悉这个家。
家里有洗烘一体机,衣服塞进滚筒里转两圈就干了,很方便。
所以她不理解为什么冬天不用洗衣机而要手洗。
“这点脏,我手洗就能搓干净。”
冯半见猛地将整件床单按进冷水,藏着掖着的。
他却执拗地用指腹反复碾过那团黏腻,洗衣液味混着未散尽的奶腥,怎么也洗不干净了。
韩绛紫倾身越过,耳坠晃过他眼前。
她追问:“你前天洗的内裤还在阳台冻得邦硬。这回又霍霍毯子?”
抡起搓衣板的动作滞在半空。
冯半见实在想不出骗人的借口,为难地说:“真的没什么。”
他越是说的斩钉截铁,韩绛紫越觉得他有意隐瞒,可看他一脸坦荡无辜的模样又不像说谎。
并且,他可能也不会说谎。
“真的要我说破吗?”
她食用食指封住他的唇,任凭茉莉茶香在鼻腔厮杀。
冯半见攥着被单的力道突然变急,吧嗒吧嗒搓着表面的脏污,溅起泡沫。
韩绛紫故意放慢语速,指尖划过他发烫的耳廓。
“那个小甜甜给你说话了?说了什么了?”
毫不遮掩的目光带着致命的蛊惑。
“啊?”冯半见歪了下脑袋,一脸迷茫。
韩绛紫沉默几秒,改口:
“昨天下午有个女的调戏你,说要教你那个,加好友她网名叫小甜甜。”
“嗯,不认识。”冯半见无意识用舌尖抵着腮帮,右颊凹出浅浅的窝。
换别人说这话,韩绛紫非要气得骂人了,长这么大第一次被搭讪,还能不激动?偏偏冯半见这呆子就不激动。
要说他榆木脑袋吧,偏偏还懂嘴是给媳妇儿亲的;要说他开了窍吧,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
最可气的是,有些人心眼是蜂窝煤做的,看着密实,里头全是风过的道儿。
“她说教你什么了?”韩绛紫声浪推着人后退。
这个问题把冯半见难住了。
他皱着眉头认真地回想,当时他在琴行外面盯着电线杆上的麻雀,昨天那个女的在他旁边咭哩咕哝说了好多话。
可是他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找他聊天,后知后觉抬头,那女的早扭过身去补口红,说的那些车轱辘话在他耳朵里搅成团浆糊,完全没印象。
冯半见想了好久,隐约想起那女人好像问过韩绛紫是不是他老婆,其他的怎么也记不得了。
什么教,什么好友,什么小甜甜,统统卡在齿缝间。
他只好摇了摇头,“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
韩绛紫没发脾气,反而是有些意味不明地说:“她又没有朝你抛媚眼?有没有摸你?”
冯半见不知想起了什么,默默低下头望着自己的□□。
对于这场早高峰的游戏,显然双方都游刃有余,认为无人发觉。
严格意义上来说,冯半见就算是呆头鹅,也是让人眼馋的呆头鹅,长得帅身材好,没钱没权脑子还有问题,睡完还不用负责。
很适合做情人。
养在家里。
要不是韩绛紫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男人,没点定力,真的会被冯半见迷得五迷三道的。
她很清醒,清楚地知道一旦爱上冯半见,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她不会幻想不切实际的事情,比如养他一辈子。
韩绛紫那个死鬼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不过韩绛紫觉得,冯半见能为了他奶奶搬进来洗衣做饭,都已经是极限。
何况外面都传说她养了个野男人,她就更不可能再和他搅和一起。
从韩绛紫血拼秦简书的局后,也没多少人再提起她的绯闻。
本来就是这样,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
只有在传闲话的乐子刚出来那会儿,大家好奇,板凳还没焐热乎,新鲜劲就过去了,注意力自然就不会在她身上。
韩绛紫这两天过得无风无浪的,倒是接到琴行老板用座机打电话来,问她定制要求,他答应给她无偿做一批订单。
前提是她要帮他做宣传。
韩绛紫说夏沫在旁边。
他那边秒挂。
她把这信儿告诉逢宣,攥着手机等回音。
热搜榜上跳着他的名字,配图是竞争对手公司楼下打转的黑色商务车。某篇爆料帖称,逢宣要签约田家的音乐公司。
助理小宋跟漏气的气球一样,瘪了:“韩总,天光那边出十倍价钱请逢宣,咱们加不加?”
“加个屁。”下班人群等电梯,韩绛紫逆着人流往回走。
她现在真觉得逢宣就是存心晾着她,就是喜欢看着她和田衫月扯头花,再坐收渔翁之利,这男的手段真黑。
天下男人一般黑。
回到办公室,发现里面多了个不速之客。
剪裁考究的西装裤沿在皮质沙发折出锋利褶痕,长腿交叠。
当他摘下皮质手套,就会注意到那双手在温暖的室内依然苍白得能看到淡青色血管,将热度排除在外。
韩绛紫握在门把上的指节骤然发紧。
黄昏的光线打进来。
他缓缓回头,脸部轮廓被光影分割得界限,一半隐没阴翳暗色里,另一半浸在葡萄紫的光晕里。
看起来冷淡又坚硬。
“怕我?”他声线低沉清润,低低地飘入她耳中。
抬眼望向韩绛紫的瞬间,狭长的丹凤眼里凝着将熄未熄的灰烬。
他推椅起身时大衣下摆扫过椅背,残留在空气中的雪松香,在暖风中冻结成看不见的霜。
谁也没先打招呼。
“衫月一向喜欢排场,你就不能让让她?”
他口吻公事公办,与那日的欲言又止浑然不同。
没说明缘由,就说明田衫月告状,他是来给未婚妻找回场子的。
“哦。”韩绛紫明白了代郁的来意,不轻不重地吐字,“我把田衫月砸死了?”
代郁目光下敛,不似往常的清冷疏离,眼中竟是什么情绪都没有。
一道声音从头顶劈下来。
“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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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也该有个分寸。公司挖人你分得清楚,怎么到这就犯糊涂?”
以韩绛紫对代郁的了解。
出生起就是母亲的忌日,从小到大做任何事都要预设后果,满足父亲的期待,他这人被管得严,太过早熟,导致性格封闭。
绝大时候他比同龄人更像个老古板,极其护短。
韩绛紫没想明白他怎么能把一个问题问的不像问题,答案不像答案。
她觉得他是来替田衫月教训她的。
真相不是最重要的。
偏袒才是。
“我是你哥哥。”
他嘴角微提,谈不上高不高兴,只是很平和地叙述这个事实。
装着同居照片的文档袋堪堪压住书桌,代郁摩挲着玉扳指,明灭的光斑在他脸上切割出深浅不一的阴影。
“需要我提醒吗?若是父亲知道你做了这种下作事,该夸你孝顺还是顽劣?”
保持表面的礼貌,但暗藏威胁。
韩绛紫拿过来团了团,扔进垃圾桶:“别拿长辈的身份压我。”
往后退了两步跟他拉开距离。
今天他特地过来一趟,又是支使又是胁迫,他们之间似乎多了一道枷锁,韩绛紫嫌身上太重,下意识想解开这道枷锁。
她登时扭开头,没什么犹豫往外走。
“当年你弃我离开,害我差点背上人命的时候,怎么不说要乖?”
“现在学也不迟。”
好一阵,她都觉得背上染了什么脏东西。
“你该庆幸衫月不像你这么疯。你总学不会求饶。”代郁似有所感,他抬起头,目光看进韩绛紫瞳孔里。
“做错也不肯改,死也不肯改。”
语气淡淡的,带着理所应当、气定神闲的偏执。
她截住他的话头,“改了。”
代郁半眯的眸子瞬间睁开,晃出一抹裹了薄冰的光。
他就像一尊大佛,无欲无求,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几乎把她看透。
即便没戴眼镜,也能察觉那份令人发怵的凝视。
韩绛紫下意识回避目光否认:“出去,带着你的手套一起滚。”
就算他的枪里没有子弹,可她亲眼看见他扣动了扳机。
光着一点就已经足够伤人了。
其实就是哪有什么讨厌,借着情绪说出心里话,不用找什么借口。
但凡代郁开过口,韩绛紫当年在圈子里也不会那么难过。
他不习惯她说话这么夹枪带棒的,仔细想想他们有五六年没见了,他现在之所以觉得不舒服,主要是先前她对他是敬重的,友好的,无脑捧着他。
而这份例外被他亲手给葬送了。
代郁又瞧了她一眼,慢条斯理戴上手套。
“知道我为讨厌不守规矩的人吗?”
“因为他们总天真地以为,先进攻的人,掌握主导权。”
下楼她走在他后面,总觉得他说那两句话的时候身影有几分落寞。
韩绛紫觉得他这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一开始也没有多想。
他在代家权势大,独断专行。权力的滋味享受久了,容不下旁人忤逆他。
韩绛紫就是这么当上反面教材的。
她预感不好。
不过他说的一点没错。
先进攻的人。
何谈无辜。
以至于后来她跟冯半见,逐渐偏差。才会发生了那件不好的事。
12. 你很讨厌我吗
韩绛紫迈开步子,踏进了代家。
因为过元宵节,印上代郁和田衫月的好日子要定下来,家里的亲戚都来了,齐齐聚在青砖黛瓦的宅院。
穿堂风掠过天井,携着熏香卷起垂花门上的竹帘,露出满室琳琅。
韩绛紫来得迟,进来的时候大家围炉品茗,并未注意到她。因为他们的注意力,落在了今天的主角身上。
至于代郁有没有看到她,她也不在意,他大概也不在意。
代平章也是难得露出了嘉许的神色,“不错,我听说你最近在接触那位乐坛新秀,算你识做,继续跟进。”
韩绛紫走到韩霜如面前,喊了声妈。
韩绛紫的出现,让客厅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倒是刚刚给代郁夹菜的田衫月,转头喊了韩绛紫一声:“绛紫,过来坐。”
韩绛紫不知道田衫月是不是装傻。
一山不容二虎。当年指使小太妹霸凌她的主儿,现在要端着装大方管她叫“小姑子”。
韩绛紫也不管田衫月是不是装不知道这茬,客观地说:“能入得了他眼的,你是第一个。”
田衫月话音带着惶恐:“别这么说,你也不差。”
韩绛紫没说话。
她跟代郁上次见面,是他为田衫月来给她找不痛快,两人私下说几句,对外没有撕破脸过。
上上次,则是高考结束后她弹唱表白,为了拖延时间。那天他在天台待了五分钟就要走,她求他再听下去,代郁义正言辞回绝了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那以后,代郁开始斩断和她的关联。跟异父异母的哥哥表白,正常人都不会想跟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人有牵扯。
这事当时还是个笑话。
上流圈子最忌讳这个,沾上就是自毁身价。
聪明人早撤到警戒线外了。
继父代平章是港城大佬,为了韩霜如才来到清河,两人各带子女组建家庭,感情甚笃。
那时所有人都不看好这段婚姻,评价都是,长了尖牙的小狼羔子和她这位出身上流的继兄不属一路人。
话里话外都在警告,圈子不同何必强融。
韩绛紫就是按照代郁妹妹这个标准养大的,拿得出手,还能叫的上号。韩霜如自打她懂事开始,就给她灌输代郁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按照韩霜如的思维,她混成这样,确实不成器。
如果不是因为家里长辈还没离婚,两个人估计已经没有往来。
今天代郁不打岔也挺好,她拿完东西就走。
饭桌上,代平章有意支棱起这个家。
“你来家里住,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一家人一起住才热闹。”
韩绛紫的嘴角浅薄地勾了勾,没有立刻应承下来,只说再说吧。
她盯着汤碗里自己的倒影,手机在大衣口袋里震动,是冯半见发来的语音。
长达六十秒。
韩绛紫点开转文字。
【什么时候回家?我包了元宵,猜猜我包了什么馅儿的?芝麻馅儿还是花生馅儿?都不是,我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是肉馅的!】
她是想打字来着,新做了美甲,很长的那种,几次都敲不对正确的字,干脆选择发语音。
“待会儿回去。”
她话刚出口,惊得满桌筷子微滞,众人目光纷纷投向了她。
有探究的,也,都在纳闷好好的她跟谁说话。
韩霜如从糖醋鲤鱼里夹出一块最嫩的肚腩肉放进她碗,“少看手机,吃饭。”
韩绛紫拇指转着手机转圈,屏幕蓝光映得下巴发青,“没事,给人发语音。”
一时贪图新鲜完乐也不算什么事。
听到韩绛紫的说法,代郁转眸望向她的手机。
那沉静的眸中像是藏匿了什么,将她所有反应尽收眼底,心思深不见底。
许是韩绛紫太不守规矩。
声音伴随着扩散开的袅袅熏烟幽幽发出:“是谁?”
突然寂静。
代平章与韩霜如对视一眼表情微妙地顿住。
抬头撞见代郁意味深长的眼神,韩绛紫把手机倒扣在桌上,锁屏壁纸的单人照刺得人眼疼。
眨了眨眼,她说:“说了你也不认识。”
照片拍的是个男人,皮肤偏麦色,又糙又野,眼窝深邃。
头发乱糟糟,左手还攥着沾了油污的锅铲,指节被冻疮撑得发亮,右手却已条件反射般扶住歪斜的案板。
灶膛余烬在他身后明明灭灭,窗棂漏进的夕照正巧撞进发直的瞳孔。
显得很蠢。
知女莫若母,韩霜如知道韩绛紫绝对不会回来住,也耳闻她在玻璃别墅搞起了金屋藏娇,可当她模棱两可的态度摆出来,又拿不准了。
韩霜如才不操心韩绛紫婚事,就她闺女那眼光,脸好看就行。
再说这清河上下谁不知道韩绛紫名声差,看到她都绕着走,谁敢娶?
见韩绛紫没答应,代平章又问代郁:“阿郁,你打算几时同衫月结婚?不结婚先订婚也成,我记得你们上学时感情就很好。”
说起那次订婚,算得上代郁与田衫月纠缠的开始。
听到代平章这么问,韩绛紫不经意地瞥了眼代郁,喉咙发紧。
代郁回了代平章的话,不过就简短的三个字:“会尽快。”
田衫月没有听见婚期落地,她自己心里也会乱想,两年内他们能不能结婚。
说不准,会不会两年没到,他们就分手了。
很多事情,沉默就是最明确的答案。
“尽快是好久?”代平章非要得到肯定的答案,“都拍拖几年,你能拖着人家衫月能拖着?”
在代郁也给不出一个具体时间时,田衫月笑吟吟地帮他解围。
“伯父,阿郁都还没跟我求婚,结婚的事情等他求婚之后再说吧。”
代平章摇摇头,一脸的不满意,“等你这朵花黄了,人家早被其他小子抢走的。”
“抢不走的。”代郁声音很淡,在这个事情上似乎可有可无,还扭头看了眼旁边的妹妹,“是吧?”
韩霜如在给韩绛紫挤眼睛。
这个时候自然是不看僧面看佛面,韩绛紫配合地点头,说:“是的。”
其实没韩霜如,韩绛紫也会很配合。
哪有抢不走的人?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要走的人拴裤腰带上都嫌松。
韩绛紫忽然觉得没什么胃口了。
洗手间在一楼尽头,她咔嗒锁上门,冷不丁听见窗根底下窸窸窣窣的争执。
“都是年过半百的人,还是要脸面的。和你结婚之后,我就没想过要离婚。你偷偷调查那个人当我不知道?何况,那都是旧事了,我闺女也不是非要配你儿子。”
是韩女士的声音。
韩绛紫一下子警惕起来。
他们要离婚?
“儿孙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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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孙福,如果你是介意这个,我们可以去国外注册。而且,这么多年来,她也能掂量清强扭的瓜不甜。等阿郁结婚,一切都会好的。”
“你想什么我知道,但是阿郁不可能的。以前不可能,以后也不可能。”
“你难道想看小紫越陷越深吗?”
代平章说完这话之后,韩霜如沉默了许久,久到韩绛紫觉得他们早就走了。
听到韩霜如说:“真正合得来的人,早晚都会在一起。”
公平吗?
不公平。
很不公平。
可惜男女关系里,从来没有公平的付出,只有爱与不爱。
一厢情愿就要愿赌服输。
……
虽然韩绛紫刚才从那段对话感觉出了他们之间有点什么绊子。
但真正听到的时候,韩绛紫还是有些惊讶的。
她就是那个绊子。
唇线抿了又抿,她又怕被外面听到里面的动静,直到外头都没了声,才敢放水洗手。
等她从卫生间出来踏进客厅,人还没坐稳,韩霜如问她怎么去了那么久,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她说没有,回来拿个东西就走。
韩霜如顺着问了句:“什么东西?”
“我的吉他。”韩绛紫坦诚道。
代郁闻声挪过眼。
吊灯偏亮,照在他脸上偏冷调,疏离寡淡,好像对她的私事并不感兴趣。
韩绛紫对这栋房子已经不熟悉了,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的吉他放在哪儿,索性不找了,开车离开。
打电话把这事说给姐妹帮听的时候,周淑文正在醉生梦死唱死了都要爱。
还能抽空给她支招:“那是你家吗你就回?净给自己找不痛快!有这空不如找你那野男人暖被窝!”
韩绛紫瞬间明了她的意思,只是没想到她说的这么直白。
话说到这份上,她吐字清晰:“听你的。”
节日的冷清招来三三两两的夜归人。
韩绛紫裹着寒气推开门,举起手上的伴手礼,为自己在外的逗留找了由头。
“徐记的糕点,排了半小时队。”
男人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穿过客餐厅。
袖口微微卷起,小臂线条被氤氲水汽熏出暖色,两团白雾自碗沿升腾,糯米香裹着陈醋姜汁的甜辛在空气里化开。
碗底沉着的酒酿圆子微微颤动,雪白团子裹着猪肉馅心。
难得地勾起了食欲。
冯半见说:“当心烫。”
瓷碗落进她手心时,模糊了眉眼。
从头到尾都没有肢体接触。
韩绛紫没有什么过节的仪式感,这是她独居的第七个元宵节,早已学会把每个节日都过成普通的周末。
她舀起圆子,瓷勺磕着碗沿发出清响。
窗外又炸开一朵烟花。
冯半见没再说话,静默在两人之间滚来滚去。
“冯半见,你很讨厌我吗?”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喉头挤出来的话都没经过滤:“谁说的。”
“你记恨我拿过你的钥匙,讨厌我这个小偷对吗?”
他拨浪鼓般摇头。
“事情过去了,我也没往心里放。”
她煞有介事地停顿几秒,问冯半见:“那你为什么你不敢看我?”
韩绛紫就像高浓度的烈酒。
他是打心底怕喝醉的。
13. 呼吸烫得能点燃他
毛色泛黄的土松犬突然窜到她膝前,湿漉漉的鼻尖顶着玩具球讨好地哼哼。
韩绛紫蹲下身陪它玩,在抛球的间隙,温热的狗舌突然舔过指节。
手指顿了顿,面色不改,只是不再搭理小狗了。
她其实没那么大精力养宠物。
反正有宠物喂养师,她说服自己:冯半见喜欢狗,权当给他当伴儿了。住在一起,养狗肯定也要天天溜弯——
尽管他们也没一起出去过。
这些天其实都是冯半见在遛狗,她只管逗,那天肉松挣脱牵引绳跑去追同类。弄丢了一天,好在找回来了,但肯定吃过屎了。
吃过屎的她不要。
难受归难受,她脱下睡裙,赤足蹲在衣帽间寻觅合适的衣服。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一个年轻汉子信步闲庭地走进来。
与只穿着内衣露出半截腰窝的韩绛紫对视上。
感应灯次第亮起,将满墙衣饰映得宛如珠宝展。
很难相信,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表情可以用“淡淡的”来形容。
他进门就杵在门口,没往里走,弯腰拾起她散落的真丝睡裙。
目光却精准避开成年女性纤薄的肩胛线。
娴熟地拎起竹编衣篓,衣料摩挲声里混进极轻的声音:“我不是故意的。”
韩绛紫并没有什么尴尬感,没有避着他,选中一套衣服穿上。
替异性洗内衣裤,总有一点情色的味道。
可惜,冯半见并没有这个自觉。
韩绛紫追出来时,发现洗衣房里自己的衣物都被挪到了最顺手的高度。
他挽起衬衫袖口,双手浸在水流里,每个粗大的骨节都顶着层厚茧,搓衣板上的蕾丝文胸被内衣皂覆盖。
腰间皮带上挂着的钥匙串撞出清脆声响。
眼看着他将布料展开在掌心,学着视频里洗衣师的手法,用指腹沿着蕾丝花边轻轻抚平褶皱,指节被冰水泡得通红也不停歇。
内衣穿不烂,倒要叫他洗薄了。
有时候韩绛紫挺佩服他的心态。
干什么事都要干到极致。
轴得很。
供暖系统烘得瓷砖地暖融融。
往年这时候,手指头早该冻成紫亮的萝卜,皲裂的皮肉渗着血丝,像榆树剥落的糙树皮。
可那双布满沟壑的手仍固执地保持着农村的节奏。
卧室的闹钟设置成鸡叫,他一听到鸡叫就必须起床,而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衣服,当然也包括她的衣服。
说了多少回,洗衣机有柔顺功能,冯半见还是坚持手洗。
立春过后。
冻疮留下的暗红确实淡了,新长的皮肉比周围淡些。
冯半见每天起这么早,除了洗衣服其实什么都干。
他花很长工夫把衣服拧得滴不出半点浑浊之后,才带着锄头走向菜畦,弯腰翻土。当然还会有些小聪明地偷瞥她的一举一动,趁她没起床,钥匙串轻叩腰间铜扣,一遍又一遍地查数。
直到听到她喊他的名字,惊得刚停在他肩头的菜粉蝶,又歪歪斜斜飞向爬满绿藤的篱笆墙。
韩绛紫去接他手中的内衣。
指尖相触的刹那,他触电般缩回手,生怕那些粗粝的茧刮疼了她。
水珠顺着腕骨滑进掌纹,正巧坠在他裤腰往下三寸的位置,在布料上洇出更深的痕。
那里隆起的肌理正随着呼吸起伏。
未开锋的宝剑,刃尖正抵在禁忌的边界,钝钝地磨。
韩绛紫发现冯半见身上有个罕见特质。
他在男女感情上像一张白纸,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甚至还自带屏蔽的那种,一是一二是二,迟钝得可怕。
耳根子比城门还厚,任你春雷阵阵,他自岿然不动。
但整个人品行又很好,眼里有活,记得她喜好,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很可靠。如果不谈感情单说作为一个室友相处,是合格的。
有把野火从相触的布料间烧起来,将那些凸起的青筋、滚动的喉结、以及工装裤下隐忍的轮廓,尽数烙进她发烫的视网膜。
要用三个词形容他,大概是:木头人。
春季风干物燥,容易发生火灾。
“冯半见。”她忽然唤他全名,指尖划过他小臂上蜿蜒的青筋,“下次再敢把红色衣物混进白色衣物,我就把你挂到网上示众。”
扬起置物架未收的象牙白蕾丝文胸,被染成珊瑚粉,像面招摇的小旗。
这对学习能力很强的人来说,太有杀伤力了。
冯半见脸色一赧,“那咋整?”
欣赏过那道青筋在三角肌下骤然凸起,视线又攀上他的腿,仿佛随时能撑破粗布裤管。
她很喜欢老头衫都盖不住胸肌的男人。
衔接在冯半见这张蛰伏在未经驯服的皮相下,看得见吃不着,更叫人触不到痒处。
韩绛紫眼睛没挪,笑得很愉悦,“怕什么,有我给你兜底。”
她呼吸烫得能点燃他。
而他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曲、碳化。
身后的人迟迟没有声音。
大城市的人,不管管是有钱人还是工薪族,对小地方来的人都有鼻孔朝天的劲儿。
从住进玻璃别墅那一刻起,他也就成了旁人口中从乡下来的,没礼数,没规矩的粗鄙糙汉子。
哪怕已经过去小半个月,这种歧视和鄙夷就没断过。
冯半见在这玻璃别墅过得实在沉闷。
北部少雨,早春却是例外。
韩绛紫刚还觉着闷,眼风扫到窗台才惊觉,雨丝沿着整面窗淅沥沥地拍,就知道这伞是非带不可了。
家里只有一把伞,出门前她叮嘱冯半见:“遛狗时要是雨没停,就打电话等我来接你。”
“记得吗?手表屏幕滑开有个电话图标,点进去选我的头像就行。”
冯半见大字不识几个,但教一遍就刻脑子里了。
她在儿童手表里设置了联系信息,包括号码、备注和头像,头像用的是她的大头自拍。
冯半见刚摸清开视频通话,就觉得自己赶上时代了,哪知道外头直播带货的都开始用虚拟人了。对他来说,还不如某音里的特效新奇。
在他眼里,世界就这1.78英寸屏幕大。
得亏别墅建在半山腰,真要搁在闹市,他这出门遛弯的功夫,够发三回朋友圈寻人启事了。
韩绛紫很少对人这样和颜悦色。
不知怎的,在他面前连说话声都软了三分。
“嗯。”冯半见点头,跟在韩绛紫后面看她关上门,玄关处站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琴行早上没什么人。
这回人还没跨进店门,前台已经颠儿颠儿迎上来,哪还有上次她空手来时爱答不理的冷脸。
韩绛紫单枪直入:“我找你们喻老板。”
前台妹子麻溜儿端来杯温水,甜笑着让她坐会儿,自己滋溜就往二楼蹿。
这单乐器采购压根不是按逢宣喜好下的单,她也早有盘算——直接从旗下艺人里扒拉扒拉凑个乐队出来。
消沉这几年,那股子创作的疯劲儿早凉透了,如今退居幕后操持编曲倒也自在。
没多久,木台阶吱呀声里,来人垂着松烟墨般的长发,背光泛起月华。
喻璧是手艺人,手工制琴多年,骨子里透出艺术家的气息,却没什么商业细胞,开店纯属业余爱好。
“你为什么订这么多吉他?”他忽然偏头,左耳的助听器隐没在耳发阴影里。
韩绛紫不甚在意地说:“组建乐队。”
六把成品木吉他斜倚在谱架边。
她抄起琴颈,捏起枚拨片,信手勾起一根空弦,金属弦震颤的嗡鸣骤然炸开,惊起几粒浮尘。
试音的F大调在空气中微微走音,韩绛紫蹙眉甩开拨片,“这破琴吃音吃得都漏风,喻老板倒是给调个准啊。”
喻璧唇角绷成锋利的线,“全编制乐队至少要有四件套。主音吉他、节奏吉他、贝斯、鼓——”
韩绛紫驻足在乐器展柜前,忽被身后窸窣声惊动。
橡胶手套擦过玻璃的细碎摩擦。
那人已推着保洁车转过转角,半张侧脸从口罩边缘露出来,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阴影。
保洁车轱辘骤然停转。
吉他险些脱手。
“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韩总,她想请你帮她调琴,价格随你开。”喻璧说。
并非故意喧哗,听障的缘故,他讲话总是很大声。
冯半见顺着喻璧示意的方向看去。
只见韩绛紫的新半框眼镜至鼻尖,怀里一把吉他。
她最近添置了新眼镜,还特意做了款当季最流行的法式美甲。
新眼镜的金属镜腿在耳侧晃出细碎光晕。
指尖的裸粉渐变美甲还泛着贝壳光泽。
听见“韩总”这个称呼,她抬了抬头,但在看到调琴的人是冯半见时,她忽然觉得耳膜发胀,猛地攥住他的腕骨。
“抱歉喻老板,我们认识,我和他单独谈谈。”
冯半见身形一顿,盯着她发顶的旋儿。
那抹艳色开合,吐出的每个音节都带着质问:“我当你最信任的人,结果你连这都瞒着我?”
两片唇离他喉结不过三寸,他甚至能看清唇釉裂开的细纹。
带紫调的血浆色,好像有毒。
韩绛紫撸过铁,架不住冯半见人高马大,但仍在气势上压他一头,她头顶才到他下巴颏,愣是把一米九的大个子训得直摸后颈。
他对她最初的感情,掺杂着很多反感的成分,这也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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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冯半见同吃同睡两周,很多时候,他的一个表情,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韩绛紫就已经能明白他真实意图。
这大房子快把他憋出病了。
每天就盯着挂钟数秒针,等她回来,跟坐牢似的。
说不好听,像个宠物。
喻璧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古怪,解释:
“他能把琴弦调得比绝对音高还准,说要攒钱买眼镜,所以我才接手你这单。”
雨不知何时停了。
冯半见结着茧子的手把口袋里的演唱会门票往她掌心又塞了塞。
是逢宣的室外露天演唱会。
看台位置则相对较远。
韩绛紫望着他眼下的青黑,皮肤被塑料封皮硌得生疼。
“其实根本不用攒钱。”
她指腹划过票据内页,镭射防伪标上细密的光斑在她眼睑洄游,“内场第一排,只要我点头,就没有弄不到的。”
冯半见只知道演唱会门票很贵,也仅限于知道而已,更别说什么内场外场。闻言他却搓着衣角,闷声道:“可我想亲自买给你。”
他语气很赤诚。
疼人像灶台边和面,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最后整得满手黏糊,就为给她烙张热乎饼。
喉结在麦色皮肤下滚了滚。
“你经常关注他,我以为你喜欢他。”
“喜欢他”三个字砸在空气里。
他眼睛瞪得像被雨淋过的某种大型犬,睫毛上还挂着没来得及蒸发的水汽。
很赤城地在说:“我嘴笨,不会说漂亮话,可也知道谁对我好。”
韩绛紫也没有其他话,问过喻璧能不能借走冯半见后,拉着人出去。
冷不丁和对面杀来的田衫月怼个正着。
得,清河总共就巴掌大。
她想装看不见,对方先开腔了:“这么巧,你也来找无名的下落?”
人总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前脚放出要签约逢宣的信儿,后脚就要搭上无名这条古早船。
韩绛紫挑眉,鸦羽般睫毛掀起的瞬间,牵出点玩味。
田衫月后背刚贴上椅背,就听她拖着长音懒懒“哦~”了声。
被她笑得心里发毛,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说有无名下落就是不告诉你。
“您也知道逢宣挑搭档的眼光多毒,寻常歌手根本接不住他那套转音技巧。前些日子我机缘巧合听了张无名的黑胶碟,那嗓子简直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但对方很神秘,连唱片公司都只留了个空邮箱号,我托人打听不到她的行踪和身份。”
“要不是实在没法子,我也不敢拿这种芝麻小事来扰您清净……”
田衫月的话,韩绛紫听了七八成,摆明了逢宣是端着架子等她递台阶呢。
但她是个成年人,已经不拘于小打小闹了。
喻璧这才意识到田衫月是误会了,但对方托的是他至交好友的关系,述说:“她就是无……”
“喻老板,”韩绛紫抢先截住话头,“无名这人看缘分,既然我和田小姐不投缘,就别勉强了。”
无名这个名号喻璧有些渊源。
尽管原因不明,她在巅峰时期选择淡出公众视野,但想来定有她的道理,毕竟人生岔路不止一条。
也就顺着她的话:“确实。”
田衫月还没弄清楚她刚才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就见韩绛紫带人往外走。
忙起身追上,三步并作两步堵住月亮门,笑得愈发甜腻,“今晚阿郁在朝花拾办生日宴,这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们是继兄妹,我以为你该是头一个知道的。”
田衫月的手包蓦地从臂弯滑落,里面一张黑色烫金请柬不偏不倚地滑到脚边,她弯腰慢悠悠地拾起。
动作挺自然的,看着就像真没留神掉的。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懊恼:“你若得闲,不如同我去坐坐?阿郁总忙得脚不沾地,怕是连请柬都忘记送了……”
指间把玩的钥匙早沁出体温,冯半见却连挠个痒都克制着,偏生眼风还忍不住往那抹身影上瞟。
他从她们零碎的对话中拼凑出信息,韩绛紫还有个哥哥。那这个女的是她嫂子?怎么从没听她说过家人?印象中好像在秋实村见过她妈妈几次,但不太亲近的样子。
显然这些不是他这个外人该操心的事。
每次见到这个女的都没消停,总要针尖对麦芒地扯出陈年旧账。
可不是么,这位姑奶奶跺跺脚,整个清河都要晃三晃的。
他乖乖杵在不碍事的地方等她安排。
韩绛紫冷眼旁观田衫月秀恩爱,泼冷水的直接:
“代郁真是体贴,连过生日都记挂着给女朋友发帖子。只是不知道,没有请柬让不让你进?”
14. 一条黑色蕾丝眼罩
田衫月刚要反驳,余光瞥见对面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后半句便卡在喉咙里。
事实就是如此。
代郁这人重规矩,做事有条不紊,不喜欢被干扰。
他的公文包永远按文件类型、紧急程度、甚至墨水颜色分区,若有人贸然插进他规划的行程,他的情绪是逐步递进的,不会直接表现出来,而是冷处理。
尤其是对女朋友也不例外。
烟瘾犯了,她从缎面手包取出珐琅烟盒,细长烟支被夹起时,稳稳栖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点燃。
打火机蹿起的猩红火光在烟尾明灭。
第一口烟被含在唇间温存半晌,才顺着鼻腔缓缓吐出。
“我理解社交自由,但招摇过市的,总归容易引发不必要的揣测。”
也是,韩绛紫素来我行我素,哪会在意那些‘水性杨花’的流言蜚语。
田衫月霍地靠近,香水味混着尼古丁味呛得人直后退。
她嗤笑出声,烟灰徐徐落在韩绛紫鞋尖:
“忘了,令堂当年可是把捷径当作励志故事传诵呢,倒真应了那句有其母必有其女。只是不知道这血脉里流的,是三分傲骨,还是七分攀附?”
在此,韩绛紫并不知道田衫月抽烟。
她对女人吸烟没存偏见,而是田衫月的高反差。
原来人前总以茶代酒的田氏千金,也会在人后吞云吐雾。
她沉着眼皮,凉薄地笑了笑,“暗指谁捞女呢?”
冯半见不知何时站到韩绛紫侧前方。
他左手虚虚挡在她鼻尖前,右手漫不经心地在空中划动,将飘散的烟雾搅碎:“你不知道吗?她不喜欢烟味。”
田衫月嘴唇僵在烟嘴处,看着冯半见腰间那串钥匙轻晃。
他站在韩绛紫身前半步,恰好能接住对方所有狼狈,又隔绝外界侵扰的趋向。
一开始田衫月并没有注意到他,直到此刻,才看清这个男人虽然糙了点,但底子很好。
这双粗粝砂纸般的手,原该拿着笔或鼠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泥泞腌入每一道纹路。
田衫月不恋战,转身和喻璧告辞,从手包夹层抽出一张卡,轻轻推过桌面。
“喻老板,您知道的,我这人向来不喜欠人情,劳烦您帮我留意一下无名的下落,虽然她早就不活跃了,但以您在圈子里德高望重的身份,打听这么个过气歌手,肯定容易。”
“只要您愿意引荐,多少钱我都能出。”
喻璧目光在韩绛紫结霜的眉眼间滞留片刻,僵硬地颔首,侧身让开路送走了田衫月。
雨丝斜斜地穿过窗。
韩绛紫坐进车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对身边的男人说:“安全带。”
冯半见偏着眼珠,盯着她平淡的表情,应了声好。
她忽然倾身,茉莉香混着雨气扑面而来。
当她的呼吸拂过他耳际时,雨声忽然变得粘稠,在潮湿的空气里酿成醉人的蛊。
冯半见下意识后退时,后脑勺却撞上她微凉的手,表情讷讷。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羽绒服,领口敞开,锁骨凹陷处凝着水珠,此刻正趴在他麦色皮肤上。
鼻尖萦绕的气味,不是来自他的沐浴乳,倒像是贴着体温蒸腾出的荷尔蒙。
按照韩绛紫从前的个性,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人扒了,也懒得管香不香。
但很妙的是,她临时起意,亲手给他带上安全带,没想到弄得冯半见一团糟。
金属扣环咔嗒合拢的刹那,汗味在密闭车厢里发酵成某种危险信号。
两个人坐在前排沉默,韩绛紫和他实在没话聊,只知道他手脚勤快很下饭,经常做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她不想了解他,毕竟她的初衷就是好色。
女人不好色,好什么?
冯半见的右侧裤兜鼓鼓囊囊。
韩绛紫盯着里面露出半截话梅包装,将冰凉的手探入他滚烫的斜插兜。
擦过他大腿时,分明听见彼此骤然紊乱的呼吸。
“原来你喜欢放右边。”她的动作很大胆,手心出汗了。
这个习惯从冯半见青春期时就有,他所有东西都放在右手边的位置。
冯半见心情不禁有些微妙,但她就是自作主张的性格,不违和。
“走吧。”韩绛紫反手将话梅塞进他齿间,先行一步。
冯半见指腹摩挲着被掏过的地方:“走……哪?”
“去看你买的演唱会。”韩绛紫用指甲划开密封线,吃进嘴里,“不看都浪费了。别告诉我你带你奶奶去。”
冯半见笑着咬碎果肉。
霓虹灯牌在体育场外闪烁如白昼。
冯半见正要拐向看台入口,腕骨倏地被微凉手指扣住。
“这边。”韩绛紫将自己的皮草披上他肩头。
当他踏进被黑色帷幕遮蔽的VIP区时,才惊觉整个看台竟然悬浮在体育场上空,玻璃地板下是涌动的人潮与荧光海。
每一步都像踩在别人头顶上。
卡座上明确可见写着“冯半见专属坐席”。
整个悬浮区域的卡座只设六十四席,观众非富即贵。
韩绛紫打了个响指,“喜欢么?”
“你什么时候……”冯半见转身要问,话没说完,后半截话淹没在男服务生端上的餐点里。
新来的男服务生马甲下腰线收得很紧。
俯身摆放威士忌时,领口坠着的银链扫过她手背,冰凉的触感像毒蛇吐信。
只要公开场合出面,就会有人不知死活地攀援。
黑暗深处都藏着觊觎的眼。
韩绛紫不过多停留了一秒,冯半见就拈起一勺鱼子酱,“这个……能吃吗?”
深褐色颗粒裹着金箔,深海捕捞的新鲜。
这些年,往她跟前凑的男人不少,什么类型都有,比冯半见脸蛋漂亮身材性感的大有人在。
甚至有豁得出去的直接脱光站在她面前,但她始终提不起兴趣。
像冯半见这么单纯不做作的男人,比片都难找。
“能吃。”她嗓音浸着慵懒,引着勺子送向自己唇边。
他目光凝聚在她脸上,“味道怎么样?”
冯半见这张脸生得妙在欲破不破中间。
压低凌厉的剑眉,底下却是湿漉漉的鹿眼,小内双,略微不对称。圆润驼峰又骨骼感极重的鼻子,唇珠分明,下嘴唇肉肉的、没有死皮。
麦色的皮肤,淡红的唇色看上去很健康。
口轮匝肌微微鼓起,说话时用力会更明显一些。
大多数的帅哥都是薄而窄的鼻翼,而冯半见的鼻头是钝钝的,鼻中隔软骨发育很好。
再傻里傻气,也是一个二十四岁的成年男人,两颊的婴儿肥还没有完全褪去。
眉毛遮住的时候就像在撅嘴撒娇。
很长一段时间,韩绛紫都觉得他在勾引自己。
距离太近了,韩绛紫忽然捏住他下颌,命令般的语气:“张嘴。”
黑暗渲染出逃离现实的蒙太奇感。
或许是气氛正好,又或许是她酒精刺激,舌尖撬开他齿关。
通过黑色幕帘传递进来的光亮被她的身影遮挡,下方举着的荧光棒为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光,冯半见眼前黯淡,气息不稳地“唔”了一声。
威士忌的醇厚混着鱼子酱的咸腥在唇齿间交换。
他紧张地忘记了呼吸,犬齿咬住她的下唇,喉结滚动时拖带的吞咽声,像蒺藜在血肉里疯长。
总之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她尝了个彻底。
覆住呼吸。
抛向云端。
不需要任何技巧。
绵软、潮湿的碰触。
正常社交距离下,冯半见自己能清晰听见钥匙串碰撞出的声音。
钥匙被他的体温焐热,又随着他的脉搏叮当作响。
但在褊狭的只有两人的座位里,他好像不舍得把钥匙摘下来。不是说攥在手里露出那种推却的忍耐的表情,就是随着他被迫承受的动作丁零当啷。
韩绛紫忍不了了。
虽然那样的表情很色,但是她更想在床上看到。
像是风吹麦浪,伴随呼吸的节奏翻滚着麦穗,一点点挤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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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濡湿为止,干燥的麦壳就摇晃到了天边。
他觉得自己也快上天了。
睫毛在战栗中扫过她的鼻梁。
“现在尝到了?”韩绛紫退开,两人唇缝牵出两缕银丝。
镜片后墨色翻涌,她拇指抹过他唇角,将残余的唾液尽数涂在他唇线。
演唱会开始,音响震动顺着座椅钻进脊椎,脚底是擂鼓般的崇拜尖叫,只有这片区域始终安静如鸡。
没人注意到最后一排的阴影里,有人刚刚舌苔紧紧缠绕。
冯半见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般僵住。
震惊,惶恐,不安,害羞各种情绪交织,最终嗓音化作一句干到发涩:“有人看着呢。”
韩绛紫一挑眼,“现在谁在看?”
冯半见感觉头晕晕的。
她的眼神看起来很奇怪,不像是难为情,反而像是某种游刃有余的不知餍足。
过了二十分钟冯半见才发现,是他没见识。
韩绛紫从没透露自己有动动手指就能摆平的本事。
普通人眼里的异想天开,是她见惯不惯的等闲事物。
有些上流生活只窥见冰山一角。
一开始冯半见只知道韩绛紫有钱,但不知道她这么有钱。
归根结底还是金银铺路,钱多的人占尽便宜。
非常不凑巧的,韩绛紫撞见林佳莹的男友在前排和辣妹摸胸热吻。
韩绛紫鬼迷心窍拍了下来,本想发给林佳莹,少有事没事在她面前调情。但现在她顿然觉得捅到正主那里也挺无聊。
不过她并不打算告诉林佳莹。
林佳莹目前昏了头,掏心掏肺又掏钱袋子。
她上去把视频啪地往人跟前一撂,保不齐这俩拌个嘴就黏糊了,转头钻被窝嘀咕她手伸太长。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当初姐妹团劝她查手机,她还信誓旦旦保证男友不会偷吃,韩绛紫何必去做这个恶人。
烂黄瓜和恋爱脑锁死。
台上,逢宣副歌结尾留出空白,然后将话筒移向观众席。
下一秒,整个体育场无数人的声带共振。
群体效应能够让人更容易跟唱。
听着是简单,真要开口唱,那可就是另一码事了,冯半见唱歌走调,这回也是。
他感到那些调子滑溜得跟泥鳅似的,憋足了劲儿都抓不住,索性瞎唱一气。
边唱,他边拿余光瞟韩绛紫,发现她隔会儿就深吸几口气,肩膀还跟触电一样直抽抽。
刚开始他还纳闷呢,后来才琢磨过来,敢情是憋笑憋得快抽过去了。
冯半见想呛声“你笑啥”,还没说出口,自己却先笑到打嗝。
韩绛紫憋笑憋得腹肌都绞着疼,看他没当回事,立马绷不住,前后左右全是“哈哈哈”的回音。
好在这音响开到最大的地方,多他们俩这点动静不嫌多。
等终于笑够了,她戳他胳膊:“哎,我刚才逗你玩呢,没生气吧?”
“不会。”冯半见果然当真,一片漆黑中摸到她的手握住,认真地解释:“我没那么容易生气。”
“是因为有你在,我才开心。”
演唱会结束后,韩绛紫挽着冯半见刚要扎进散场的人潮,却被一只清瘦的手拦住去路。
“韩总,宣哥在后台等您。”
来人藏青色的马甲熨帖在腰腹,胸前的银链在暗处泛着冷光。
是之前的男服务生。
韩绛紫不认得这张脸,但认得他的小狗牌。
“我这人,记仇。”
“他说您会感兴趣。”
韩绛紫突然想起上午田衫月调查无名下落的事。
“累了就去车里等我。”她从内袋掏出车钥匙,将钥匙按进他掌心。“我有点事。”
电梯门合拢前,冯半见看见她涂着淡粉色甲油的食指竖在唇前,那个飞吻便裹着雨夜的潮气,精准地撞到他的喉结上。
电梯显示屏跳成负一层,她最后的尾音被咬断:“有惊喜。”
然后他摸到裤兜里多出的物品。
一条黑色蕾丝眼罩。
15. [锁] [此章节已锁]
后台。
逢宣正在接受采访,媒体问及他最喜欢的歌手。
以前都把口罩焊在脸上,这次演唱会直接素颜上阵,更狠的是现编现跳,跳完演出服都湿透了。
他的回答并不带犹豫:“无名。”
话音刚落,举着录音笔的记者险些没拿稳。
五年了,连八卦论坛考古贴都不再讨论的名字,此刻却像枚生锈的钉子扎进所有人耳膜。
“您是说……五年前突然消失的那位?”记者声音劈了叉。
“对。”
逢宣微一颔首道:“我跑遍全城音像店,最后在鼓楼西街的二手小店淘到她最后一张黑胶。老板说那是非卖品,我免费干了半年才拿下。”
“你们找她五年,我找了十年。”
散场的嘈杂声依旧此起彼伏,衬得后台里格外寂静。
当逢宣说他找了无名十年,韩绛紫的瞳孔只微微震颤了半秒,像是蜻蜓掠过结冰的湖面,随即又恢复成那种雾蒙蒙的灰调。
十年前那会儿,她只跟一个网友讨论过音乐。
但那都是老黄历了。
周围人爆发出一小片惊呼。
“这可太古早了!”
“她的黑胶都绝版好久了!”
“没想到逢宣还是无名的小迷弟。”
“早八百年就隐退的无名,现在连人影都找不着。”
掠过无数晃动的后脑勺,两道视线蓦地相撞。
韩绛紫视线漫无目的地游弋到逢宣身上。
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
逢宣的歌没有刻意模仿,却处处透出她的影子。她很早就知道有这么个人,但压根没当回事。
结果人家越混越出席,这次还主动约她见面。
这就是他说的她会感兴趣?
面对镜头,逢宣中指与无名指松弛蜷曲,其余三指,使掌心朝向左前方倾斜。
那是个很危险的动作。
这个手势,终于让韩绛紫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很幽深,也很尖利,散着漫不经心的掩饰,滋长带毒的刺似要将他看穿。
人群散去,只剩三人。
墙角未关的氖灯红灯明明灭灭。
“无老师,这是我的诚意。”逢宣拿出一张保存无损的黑胶唱片,塑封边缘还有当年的亲签。
他两只手都在颤抖,好像根本没察觉她的反应。
韩绛紫表情淡淡,却没能躲开他骤然发亮的眼睛。
那里面跃动的狂热,眉里目间都像掺了过期的动物奶油,变质的腥臭,惹人生厌。
那个男服务生,应该说他是逢宣的助手,当上他的嘴替:“在你不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你……的歌,希望你能给他一个回应。”
人为什么会长嘴,这个问题在缄默时有了头绪。
韩绛紫总算掀起眼皮,目光掠过逢宣发红的耳尖,落在二十米外虚掩的安全门上。
这回没想着跟他谈签约的事,但手指已经将那张唱片翻了个面,“调查我?”
他终于读懂了她转身瞬间的口型。不是“谢谢”,是“抓到你了”。
却莫名觉得两人就像是亲昵的恋人一样。
只是这个恋人看他的眼神总觉着隔了层磨砂玻璃。
“怎么会。我不是那种人。”
逢宣还没反应过来,手心就被塞了张演唱会废票,那股微凉的温度也瞬间消失。
“看来当了大明星,人都变善良了。”
带刺的语气之下显得有些刻薄。
那句大明星让逢宣愣住。
有那么一秒,他以为自己有机会。
不过他安安静静什么也没有说。他不认为韩绛紫说这句话有什么问题,这个称呼也没有很难听。
毕竟,是他先遛了她。
成年人的聚散本就明码标价。
连客套话都省了。
两人仍对视着,韩绛紫在这个时候突然拿起手机拨打号码,黏糊劲儿跟刚确定关系的毛头情侣没两样。
她看他的眼神有那么几分戛然而止的灰霾。
逢宣心口突然跟扎进玻璃碴子似的,火燎地疼,原本饿到不行的胃突然没了进食的欲望,他看向韩绛紫,“冯半见是吗?他不是那块料。”
韩绛紫听电话的动作微顿,只回了句:“少管我。”
这是要铁了心养冯半见的意思。
也是让他别多管闲事的意思。
余下的话像团烂棉花堵在喉头。
和逢宣预想的一模一样。
那位祖宗没由着他扯,直接自个儿走了。
韩绛紫之所以对逢宣这个人有好感。
更多是感觉他对创作的热情像曾经的自己。
现在那点好感也耗尽了。
回别墅的路上,她盘算该怎么利用当下这场舆论造势,心事重重地地停稳车后才发现,坐在副驾上的男人早就睡着了。
入目是他蓬松松的发顶。
冯半见长了一张野性十足的脸,成年后已显露出桀骜骨相,只是年纪在哪儿,未经世事的眼神透亮得跟玻璃球子似的,形容不出的反差感,足以让女人卸下心防。
此刻他歪着头倚在座椅里。
发梢被渗进车内的风微微游弋,眼窝下两片阴影恍若无数蝴蝶振翅欲飞。
多好的契机。
韩绛紫根本招架不住。
她抬起手,指尖悬在将触未触的鼻尖位置。
他睡着时抿起的嘴角透着稚气。
指腹最终落在鼻梁那道挺括的弧线上,勾得人心里发痒,偏偏本人毫无察觉。
硬实的触感携来灼烧感,正要缩回时,他遽尔眼皮突突跳了两下。
韩绛紫僵在半空,却见他只是侧过脸,将半边睡颜更深地埋进阴影里。
睫毛蹭过她的指节。
痒得她食指都麻了小半截。
十指连心,心脏跟放了小烟花似的,噗噗地直跳。
齿尖拿捏着分寸咬在他的鼻梁骨。
描摹,轻轻重重,最后是来来回回地碾磨。
痒。
不知道睡了多久,冯半见被一阵生理上的痒从深度睡眠中醒来。
意识归位,头脑昏沉。
他嗅到茉莉香混着体温的潮气,眼罩内侧细密的刺绣花纹正轻轻舔舐眼皮,由黑色的、镂空的孔洞里窥见一只瓷白匀称的手。
指节勾着蕾丝绲边缓缓拉拽。
最后一缕光被剥夺时,他感觉到侧颈泛起战栗,当吐息拂过皮肤,被遮蔽的视线反而令听觉无限放大。
有人正——
用唇齿间的力度失控,在颈侧烙出齿痕。
是在卧室吗?
“唔……”突袭的触碰,他一动不敢动,竟然小狗般短促地哼唧了一声。
肌肉纹路隆起,青色的脉搏突突律动。
陌生的痛和痒无从动脉当央铺展,自下行延烧。
不只是正被咂咬的喉结,胸膛不受控地绷紧,肌肉记忆早已替他作出抉择。
每一寸裸露的肌肤,都已先于大脑完成应激反应,在血管里回冲,亟待获释。他指节捏得发白,濒临断裂,恍惚地调整防御姿态,牵动起皮下更为剧烈的颤栗,“痒……”
突然,那只手裹挟着风声扇在饱满胸肌上。
一道专属于韩绛紫的、淡然的嗓音,以无情无绪的语气搅动薄弱的气流。
“心跳很快。”女性手指抚平他衬衣上每处褶子,强行压压实,勒令他:“你这里还好吗?”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韩绛紫是懂他的软肋,知道如何让他缴械投降。
耳朵里只听见了最后几个字,冯半见脸上表情有片刻的卡顿。
像是经她提醒让他身体微微前倾,才后知后觉地拼凑起相关语言,挤牙膏似的支吾着回答:“不、不太好。”
看似扭捏的表层下,地火喷薄,像座休眠的火山。
有些缺乏同理心。
她的目光穿透镂空织物在对方眼底捕捉到人之常情的另一面。
困兽一样挣扎,而她偏要倾身向前。
韩绛紫耐性向来如此,气性也大得很。
乖戾且劲烈。
头脑空白,冯半见似被动似主动地贴近她,清醒过来的瞬间,发现所有节奏都被她无声无息地掌控着。
“好了。”她替他拿主意,退后一步。
冯半见明显感觉到她的态度和几分钟前有了变化,整个人就像猪油放了一晚上,坨了,他始终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最终归咎于——
他对她的了解还不够。
一点也不够。
蕾丝眼罩滑落半边,冯半见的眼睛黏在韩绛紫脸上,企图从她那双看似无波无澜的深眸里找出点答案来。
无论是平常打交道还是聊心里话,她都透着朦胧感,聊得越深越觉得扒开一层还有一层,有太多未知领域等待冯半见去解锁。
水深得很。
既非至高也无卑下。
那种未知叫他抓心挠肝。
冯半见在对上韩绛紫眼神的刹那,肋骨痛了一下。
通体瘫软,像被抽了筋骨般倒在床上。
某种程度来说,怒火与□□或许都可以攻心。
韩绛紫被烫得握不住手。
呼吸间带着灼人的气浪。
在那刻她清楚她的魅力无法被拒绝,也毫无保留地向眼前的男人施展自己的魅力。
他也如她所料地被吸引了。
原本以为冯半见对她没感觉,才进度缓慢,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可这些小动作让她发现,男人天生就会。
冯半见跪在她面前,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她额前碰了一下。
“你发烧了。怪我。”
雨点砸得窗棂噼啪作响。
“啪!”他盯着扑打在玻璃上的雨迹,扬手狠狠掴在自己脸上。
清脆的声响惊破死寂。
半边脸霎时泛起指印红痕,却压不下眼底滚沸的懊悔。
“你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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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绛紫烧得迷迷糊糊,几乎错不开眼。
听着她虚弱的声音,冯半见立刻弹坐起来,膝盖撞上床头柜,退烧药退烧贴叮呤咣啷滚落脚边。
他弯腰去捡,鬓角涔涔的汗砸在她手背,她不自觉蜷了下指头。
哗哗声与飕飕声狂飙,冯半见盯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倒影,抬手又要抽自己。
这次被她滚热的掌心拦住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重复,把退烧贴撕开又贴上,反复三次才找准位置。
韩绛紫很少生病,可病起来总是很严重。
解锁手机,看到韩霜如大半夜发来好几条消息。
还有大额转账,看来她真的觉得她这个女儿用钱就能打发。
夹杂着不痛不痒的关心。
最新一条消息是代郁问她在哪儿的。
韩绛紫懒得回。
她平躺在床上,发烧到三十九度,坦然受用冯半见的照顾,但到了换衣服的时候,他仓皇别开眼。
这是他第一次照顾生病的女人。
冯半见舀起一勺粥,吹凉后递到她嘴边,目光却腻在她汗湿的衣领上,商量着开腔:“换件衣服会舒服点。”
她没应声,仰头咽下那口粥,任由他勺柄被手心汗浸得打滑。
最要命的是半裙腰头。
系带在汗水里濡湿了,一圈圈箍住发胀的髋骨。
在冯半见眼里,韩绛紫就像快泡发的银耳,透亮、近乎透明,薄得像化开。
他看不得她作践自己的身体。
他舍不得。
然而倏忽间,她攥住他手腕,发烫如烙铁的掌心贴着他的手背。
触到她一下下撞着的心跳。
他本能要躲,被她死死扣住收紧。
“怕什么?帮个小忙而已。”她鼻音很重。
眼睛是初春解冻的冰河,却委屈死了。
韩绛紫真的鲜少对人流露出这样脆弱的样子。
冯半见不知为何,干咽声响起的同时,里里外外都算上像被热油燎到般点头。
韩绛紫只觉胸口蹿起一团无名火,而这团火在逢宣承认喜欢她时就存在了。至于这团火的源头,她更倾向愤怒而非悸动。
现在,她想把这股火发泄在他身上。
心脏跳动的频率悄然重叠,他视线不受控地滑向她领口,又慌忙错开。
流转的轮廓在衣料下如同被海浪抚动的沙滩。
每次起落都恍若海浪在暮色中褪色。
她在这个时候说:“热。”
解到第二颗时,他猛不丁直起身。
“我去喊秋姐来。”
秋姐是韩绛紫的心理医生,张秋池。
隔三差五就来看韩绛紫,同为女性,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沉默一会儿,韩绛紫难得夸他:“你真是好样的。”
三更半夜,正是睡觉的时候。
冯半见就不是那讲究的人,他举起儿童手表,逐个输入号码,数着数儿等回拨,只等来自动挂断的忙音。
他没辙了,一脸沮丧。
大汗淋漓爬过后背的布料,凉透的汗渍混着新涌出的热汗,粘附在腰窝处。
韩绛紫撑起上半身。
没站稳,摔在一个□□的臂弯里。
冯半见一直觉得,韩绛紫脆弱的时候,没人能和她说一句重话。
“逞什么强?”
他下巴抵着她头顶,新冒头的胡茬蹭得她难受。
衣领在挣扎中歪斜。
锁骨下的暗扣突然罢工了。
她整个人往下溜,露出腰际被汗水捂得发白的皮肤。
“抬手。”冯半见喉结碾了碾,粗粝指腹擦过她腋下时,两人呼吸兀地乱了。
掀起她后颈的长发,他盯着那截淡粉的皮肤,忽然发现她耳朵和自己的一样红。
受刑般换好衣服。
高温延着毛孔灼烧脊椎。
他听见自己用气声说:“我去给你煎药。”
落荒而逃时他的气息打在她脖颈上激起疙瘩,可身体深处仍像埋着块烧红的炭。
药罐在炉上咕嘟冒泡,水汽模糊了窗玻璃。
看不清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没一会儿药就妥好了。
舌尖刚触到褐色的药汁韩绛紫就拧眉,别过头躲避药碗,嫌苦,不喝。
冯半见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显然愣怔了许久,喉结随着吞咽滚动两下,将脸朝向了她的方向。
瞳仁里跳着两簇直白的暖光,“不苦,信我。”
韩绛紫信不过他。
良药苦口,谁喝苦谁。
现在连傻子都学会耍心眼了,谁还敢说谁傻。
冯半见执起瓷勺的手顿了顿,忽而仰头饮尽半碗。
衔住那瓣苍白的唇,无师自通的,将苦涩与热意一同渡来。
残余药汁顺着两人嘴角流下,没入半敞的衣襟。
冯半见等她咽下那口药后才吐出一句话来:“现在,我们都是苦苦的了。”
16. 无妄之灾
璀璨。
会议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
韩绛紫手掌虚握成拳抵着下颌,食指关节顶住人中,神色不明。
她转了转手腕,抬眼时目光扫过众人,正在汇报的开发部部长额头立刻渗出冷汗。
“让你们在内部办个海选,这种水平也敢拿给我看?”
她屈指叩了叩桌面,手指素戒磕在文件扉页上让所有人心头一颤。
室内气压极低。
韩绛紫很难不头疼。
璀璨规模不大,核心团队包括制作人、录音混音师、母带处理师,要求能独立完成专辑制作,这些是技术岗位。然后还有行政、财务、市场等支持部门。
如果公司主要做录音和混音,那不需要太多人。
但璀璨还涉及艺人经纪、版权管理、现场演出支持等,人力成本大大增加。此外,宣发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初创时,韩绛紫背负着整个团队的生计,而璀璨像风雨中的小舢板,老员工都怕工作室哪天就撑不住了,每天抱着上最后一天班的心态协同作战。
可奇的是,这艘小船非但没被市场沉没,反倒挣扎着靠岸开始盈利了。
所以老员工个个都打心底服她。
有才华的人锋芒都太盛。
韩绛紫身上就有股真够人受的锐气。
她年轻气盛反倒成了魄力,训人时的盛气凌人成了雷厉风行。
背地里都达成共识:韩绛紫不看好的东西,趁早别折腾。
这次吉他乐队选拔堪称灾难,吉他作为主奏的配置本就难度大,业内能借鉴的案例稀缺,结果这部分的负责人还夹带私货,选上的净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韩绛紫担心拼不过田家。
因为田家把逢宣这个顶流招致麾下。
实力差距太大了。
现在,韩绛紫有一步险棋,在想要不要走。
手机在此时震动起来。
“韩总……“助理小宋刚要伸手去拦,却见那只瓷白的手已经抄起手机。
韩绛紫抬手示意自己接个电话。
小宋看见她,却在瞥见来电显示的刹那,眉心极轻地松了松。
备注是Yellow。
锁屏让众人眼珠子差点脱眶。
他们何曾见过这位活阎王用某个男人当壁纸?
“什么事?“韩绛紫声音淡淡,绷紧的太阳穴奇迹般松懈下来。
听筒里传来刻意压低的男声:“我在中心医院……”
她起身时带倒了真皮转椅,却顾不上扶,长腿一迈就跨到了落地窗前。
“出车祸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说?”
韩绛紫话音顿了顿,“我是说,你有没有事。”
这句责备的话出口就变了调,惊得高管都怀疑她被夺舍。
满室高管愕然抬头,正撞见她向来冷静,连领带夹都随急促呼吸簌簌发颤。
“等着,二十分钟到。“
切断电话,韩绛紫抓起椅背上的羊绒大衣,手工小皮靴在地板上拖出刺耳摩擦声:“肇事车辆呢?报警了吗?医生怎么说?”
电话那头,冯半见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不知所措。
他抬头看了眼对面西装革履的男人,觉得自己像个翻版。
韩绛紫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转身抛出公事公办的语气:“各组收工。”
众人面面相觑。
小宋看着老板风卷残云般消失的背影,忽地想起上星期打扫时,在顶楼休息室发现的那盆生菜苗。
午休时同事们发现韩总老在工位与茶水间之间往返,据说伺候那盆菜比自己还上心,每隔两天就要浇水、记录高度。
这样的盆栽种菜第一人,也会放下身段安抚人吗?
消毒水的气味很难闻。
坐在急诊室外的金属长椅上,冯半见盯着正被护士包扎脑门的稳重男人,腕间表盘裂成蛛网状,剪开的西装外套露出带血渍的绀青色衬衫。
剪裁更合身、气质更矜贵。
那截血迹让冯半见喉咙发紧,他低头看自己同款衬衫。
是淡蓝色的。
此刻冯半见什么也干不了,只能攥着钥匙牵着狗,等能主事的人来处理这事。
“你家长还有多久?”男人倏地开口,微弯着腰,格外的沉着从容。
冯半见光是看表情就知道了。
他遛狗遛到了琴行,不小心被车撞了,他怕严重了影响调琴,就答应去医院。
本来他得自己排队挂号的,可这人明显能看出他智商不够数,一一给他办好,先入为主地认为他刚刚联系了家长过来。
但实际上,卖身给韩绛紫不止他,还有肉松。
他们都归韩绛紫管。
韩绛紫是在推开急诊玻璃门的时候,跟代郁撞上的。
护士用镊子夹起酒精棉,触到他眉毛旁血痕那会儿,他下意识偏头,视线在空气中短兵相接。
她是用跑的,小皮鞋在瓷砖上敲出清脆声响。
有那么几秒,代郁瞳孔骤缩。
看着她径直掠过自己停在金属长椅前。
交错瞬间,衣角拂过他的手背,悄然无息。
韩绛紫却先俯身替冯半见检查一遍,膝盖暂时使不上力,但外伤不算严重。
冯半见看到她一切慌乱都安稳下来。
她不太会安慰人,更说不出责备的话。
最后只往他淤青的膝盖吹了吹气。
湿润的热气钻进皮肤,在他身体颤抖的那一刻,说:“你的事我必须第一个知道,听懂点头。”
腔调颇有深意。
冯半见顺从地点了点头,发丝跟着上下晃。
他这乖得很,可韩绛紫留意在余光里,知道其实他没那么听话,这么积极就是他不想被她看出这一点,不想让她觉得他是闯祸精。
年龄不大,没读过什么书,占个脑子不好,再懂事、再能干、再会照顾人,也难脱他那个思维的稚气,总想表现得很成熟。
说白了,还是孩子气,在这种小事上表现自己。
本来应该是有些不伦不类的,可他的度把握得挺好,在韩绛紫看来,就只剩下惹人疼爱了。
“汪呜!”肉松叼着牵引绳结蹲坐在韩绛鞋边,蓬松尾巴打着转儿往她这边挨。
韩绛紫撸了撸狗子绵软的颈毛,又逮着冯半见乱柔一通。
代郁端坐如松,浓黑眼珠跟着他们的动作缓慢偏移。
小土松眼睛很亮,皮毛也顺,品相周正,是韩绛紫之前在朋友圈晒过的那只。
“先生别动,纱布渗血了!”
护士的呼唤让韩绛紫侧身让出半寸,却依然没有看向角落。
一片死寂。
见此情景代郁讥诮地扯了扯唇。
她终于走到他面前,却只是扫了眼纱布,公式化地说:“你撞了我的人,拿什么来赔?选私了还是报警?”
“绛紫。”代郁沉声。
韩绛紫漫不经心地应:“嗯。”
“为什么没来参加我的生日宴?”
代郁这会儿很有耐心,更是极有风度。
从眼角观察她的反应。
“约会。”韩绛紫眼皮耷拉着。
她这个理由找的好,他的确是没有什么立场追问。
车祸这事没什么没争议空间。
冯半见走人行道,代郁没停车礼让,直接把人撞了。
全责在他。
韩绛紫总觉得,代郁今日格外受伤。
区别于外伤流血,工作状态下那股不怒自威的震慑力,是毫不掩饰的落寞。
她可不管闲事,“你认不认?”
大约是碍于外人在,代郁话说的很轻易:“我认。”
韩绛紫除了“我爱你”这种话不信,其他都信。
这事敲定之后,韩绛紫折返窗口结了药费,起码面子上过得去。
最后连给那个人脑袋包扎的护士都夸,他女朋友真贴心,上班时间还请假来医院照顾男朋友。
韩绛紫只觉得头疼,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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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从医院出来。
渐渐烦躁起来,开始没好气儿了:“实话跟你说吧,我身边有了新人,我们对外还是家人,体面一点。”
“还没死心?哪找来的赝品。”
代郁言辞犀利,眉目也愈发深沉。
淡蓝色的衬衫,绀青色的衬衫,同款同裁缝……这些巧合碰撞一起,很难让人不阴谋论那么一下。
韩绛紫觉得他的逻辑有问题。
先不说代郁和冯半见压根不是同类型,她也不玩那套替身文学,就说以前兄友妹恭的时候,他衣柜的衣服都是她挑的。
撞衫只能说明,她挑衬衫的眼光不错。
代郁领带歪斜着垮得松掉了。
冷淡的凤眼掠过她的脸,他说:“好歹叫我一声哥哥。哥哥订婚在即,帮哥哥理下领带。”
一声声哥哥,生生撕下她一块肉。
是念旧还是羞辱。
韩绛紫料想是后者,拢眉架着冯半见往停车场走,面色如常:“田衫月的审美应该也不差,反正你要陪她试礼服,让她给你理不就好了。”
“没有妹妹熟悉我。”代郁说。
领带塞到她手里,由不得她推脱。
代郁这样的人,不是不得罪他就能豁免的。
简直是无妄之灾。
他们还是兄妹,什么赝品,什么了解。
冯半见听不懂这俩人话里的潜台词,完全在状况外。
她箍着他胳膊,整个重量压在他身上,皮肉已经被攥得发麻。
但他还是站在韩绛紫这边,替她说话:“哪有哥哥欺负妹妹的,疼她还来不及,哪舍得使唤她。”
代郁似乎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眉眼冷得很清晰。
喉结过滚那个字节:“疼她?”
韩绛紫觉得这话从代郁嘴里说出来很冒犯。
她很少吃哑巴亏,也少有人能挑起她烦躁的情绪。又不得不承认,代郁真的很懂怎么让她气急败坏。
她目光攀到冯半见脸上,镜片后眼风寒流。
“要不你试试?看他会不会疼人?”
这时候的韩绛紫好像很讨厌同代郁沾边,非常讨厌,她仰头看着冯半见。
冯半见目光乱飞。
好像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韩绛紫把冯半见挡在身后,他还露着脸与代郁虚空交锋。
男人之间的较劲还在僵持不下。
代郁净身高一米八八,韩绛紫一米七,给代郁系领带,距离不大,她连手都不用抬高就把领带绕过他脖颈。
可今天她手劲出奇的大,绷得紧,又特地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偏偏代郁端着,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反常。
俯视她,唇畔若有似无的冷意,“怎么,不愿意?”
韩绛紫精通各种领结系法,尤其偏爱温莎结,紧固、不易松散。
“没有。”韩绛紫踮起脚,趁他说话分身之际,手一用力,勒紧代郁的脖子。
嘴上都快把不好意思咬碎了,心里却想着干脆把他勒死了事。
韩绛紫胆大妄为,代郁意外地没有恼她。
他双手垂下,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依然笔挺站着,只说:“下手真狠。”
韩绛紫红唇抿成一条直线,看了他几秒,松开手指。
上了车。
冯半见跟着走起来,眼底黑茫茫的。
和她住这一个月,极少见她心情忽上忽下,不管崩溃还是焦虑,似乎都与她无关。看着是温开水,一碰才知道是烈酒。
韩绛紫是可以很好地模拟这种平静与疯狂的并存的平衡。
他暗暗想让她有点人该有的喜怒哀乐,或者发发脾气,但她天生就有这样藏私的两下子,反倒是他先乱了阵脚。
是因为被他连累了吗?
周围没什么人。
冯半见安安静静的,不光嘴里没话,似乎心里也没话。
代郁站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的,不合时宜的:“别跟条狗一样,赖着韩绛紫不走。”
17. 不配
韩绛紫对事业的执着近乎偏执。
准确说,是需要更多的钱来与代家划清界限,自立门户。
这次代郁现身,给了她一种无限接近逼真的错觉。
好像——
她和代郁过去发生过的芥蒂,已经结束了。
韩绛紫仔细筛选了公司里四个有潜力但小透明的女孩,在编曲写歌排练上亲力亲为,组了个新乐队Dayflower。社交媒体发起#反丧系快乐崇拜#挑战,翻唱逢宣成名曲并加入阳光改编,引发争议。
姐妹团的电话比闹钟还勤。
方山静她们还问她是不是疯了,敢在这风口浪尖蹭热度。
毕竟现在人都精着呢,逢宣有了田家的包装,只会比从前更火风头更胜,这时候硬抢入局等于自毁。
入对了引爆人气,入错了必遭反噬。
不过韩绛紫也不在意。
因为距离她的预期成功了一半。
文娱不分家,玩音乐的也算半个娱乐圈。
专业人士还不一定玩得转她这个娱乐圈编外人员。
话题起来后,韩绛紫就推综艺力捧乐手,以轻摇滚、独特弹唱技法加霓虹色视觉风格形成辨识度,并引导用户二次创作并@原歌手,自然引流至乐队账号。
这套渠道组合拳下来。
没多久,这个全女吉他乐队就火了,大家都在讨论。
Dayflower译为白日开花。
只是芬芳花底下,不止有乘凉的,还有招蜂引蝶的。
小宋忧心忡忡地跟她汇报:“田家那边请您过去参加澎湃盛典,我总觉得是鸿门宴,您得留个心眼。”
澎湃盛典和澎湃音乐节含金量不同。
韩绛紫没说话,登录邮箱,垃圾箱确实有封未读邮件。
只是她最近工作繁忙,无暇他顾,不怎么看手机。
老牌音乐的田家根基深厚,因此音乐盛典历来在田氏大厦举办,广邀各方名流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却是第一次邀请韩绛紫。
不过这次是盯上乐队背后的利益价值。
她也不是籍籍无名的小鱼小虾,这两年在圈里也是杀出重围了,不过后劲不足,后面看起来像昙花一现。
自己做事情时就会知道,每个人都想从你这里分一杯羹。
韩绛紫百忙中投去一眼,本是不想搭理的,但看到出席当中还有个意外之选,改了主意。
“那得去。”
时逢三月,倒春寒,气温骤降。
玻璃别墅里温暖如春。
正午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冯半见张罗出四菜一汤稳稳落桌。
糖醋小排、爆炒腰花、油焖大虾、西红柿鸡蛋汤,标准的家常菜。
尽管韩绛紫在减脂期,但还是会吃几口意思下。
有了第一口,就会有第二口,放纵后她心里又暗暗后悔。
吃两口还得被健身教练骂,心理医生建议她靠这口饭续命,韩绛紫果断选择了后者。
冯半见摘了围裙搭在椅背上,手指戳着平板打开普通话教学视频。
这个平板还是韩绛紫早年留学时淘汰下来的,跟新的没差,他当个宝,两手牢牢捧着,怕摔了。
肉松闻到饭香味,也不啃它的骨头玩具了,颠颠地跑到饭桌下趴着。
冯半见把肉松放到狗窝,摸摸它。
他去橱柜拿了一盒宠物罐头,看到盖子上贴了个便签纸,有两行注音的漂亮字:别给肉松吃太多零食,不然晚上又不吃狗粮。
韩绛紫的话得听。
冯半见确确实实犹豫了。
眨眼间,小狗一爪子把自己的饭碗拍到他面前,努努嘴筒子。
记得在老家,肉松总蹲在饭桌下啃骨头,摇着尾巴讨地瓜吃,进城后它倒是天天吃进口狗粮。
跟对主人很重要。
冯半见给小狗掀开易拉罐,递过去。
小狗闻了闻,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着冯半见。
冯半见又把罐头拿走,“不吃拉倒。你还想吃人饭?不行,那是给人吃的,你不是人。”
肉松听不懂,一直巴巴地盯着他,还时不时晃晃小耳朵。
冯半见又觉得自己犯不着跟一条狗较劲,夹了些糖醋小排放进狗盆:“吃吧,好吃的。”
肉松扭扭尾巴,这才开始大快朵颐。
冯半见眼底漾起笑意,突然明白了它为什么不吃,手指轻轻给小家伙梳起毛来。
小狗哼哧哼哧吃得正香。
铁栅栏外,有人按响门铃,透过屏幕,冯半见看见是宠物喂养师。
“它吃过了。”冯半见发音基础差,按照教程含着筷子练咬字。
宠物喂养师进门后看到他还有点惊讶,又退出去看了看门牌号,说:“代先生家?”
冯半见纠正:“韩绛紫家。”
早先接触过富人区的都知道,这栋玻璃别墅最先是代郁所有。
“狗狗不能摄入太多盐,晚上就可以喂狗粮了,同时适量给它吃点维生素B,对狗狗毛发好。”那人点点头,把肉松检查一番交给他:“记得告诉下雇主,麻烦了。”
语气中就是把冯半见当成了另外一个被韩绛紫委托做饭的人。
冯半见本来不想多说话的,可前头那句代先生真不想听到第二遍。
他垂眼,眼睛一水儿的清亮。
“麻烦你了。”
宠物喂养师愣住,惊讶他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还是他真跟韩女士有什么关系。
闹了这个乌龙,宠物喂养师没久留。
过了会儿,门再次响了,不是门铃,是输入密码成功的提示音。
冯半见以为是韩绛紫提前回来了,去开门发现是她那个哥哥。
看到他在这里处变不惊地勾了下唇。
肉松看到来人,连排骨都不吃了,嗷嗷叫两声飞奔过去。
冯半见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像是习惯成自然,代郁像在自己家一样安置好车钥匙,顺势抱起呲牙的小狗,手顺着毛发生长方向抚摸。
肉松将他视为入侵者,一直在用爪垫刨他的西装外套,然而它的反应,对冯半见来说像是讨好。
这份特别的待遇,天天遛狗的冯半见都不见得有。
冯半见像个被拒之门外的影子,既既踏不进那扇门后的温情,与这屋檐下流动的磁场相互排斥。
代郁拍落身上的狗毛,才慢条斯理看向冯半见:“我听人说了,谢谢你在照顾这个家。”
搁这圈占领地呢。
比如这房子,这狗的,还有韩绛紫的。
冯半见听出了其中的端倪,截断了对方未落的话音:“应该的,我也谢谢她收留我。”
代郁闲庭信步走过来,把狗盆里的糖醋小排倒掉,皮笑肉不笑地奉劝:“狗不能人吃的东西,否则会生病。倘若它闹,就陪它玩会儿扔骨头的游戏。”
冯半见哦了声,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韩绛紫说能吃。”
代郁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默了两秒,说:“小时候养过一条狗,日常喂养遛弯都是我在照料,她不过问这些事,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旧事重提,代郁的心思昭然若揭。
素日端方表象下偶尔泄露的锋芒。
被冯半见看在眼里:“你也知道是小时候。”
何止是小时候,他们之间三言两语可以厘清的。
这话说的很没水准,也验证了代郁的猜想。
他径自走到酒柜拿了瓶朗姆酒,继而为在场者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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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瓶矿泉水。
冯半见没接。
他不是爱喝酒的人,也不会擅闯别人家。
起了瓶盖,代郁仰头对瓶喝一口,声音有些意兴阑珊。
“我实在很好奇,为什么她会选择你。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世俗的眼光也难以跨越。撇开兄妹名义不谈,你扪心自问,她那么看重脸蛋,你哪来的自信能留住她?”
又摆出谈判的架势。
冯半见倒很想听听他有什么见解。
代郁又说:“你刚那两句话我就知道了,你没有竞争力。这个叫情商低,在我看来你不止于此,她给你衣食住行只是一时兴起,这么容易满足可不行。”
全程听着,冯半见没表态。
代郁表情沉稳,语气也很漠然:“你提供了情绪价值,所以她对你感兴趣。”
换成大白话就是,等新鲜劲儿过去了,韩绛紫自然就会对他失去兴趣。
毕竟没有人会愿意有个傻子伴侣,尤其是韩绛紫这样的。
她的世界里,向来将现实考量置于情感冲动之上。她走的每一步都要称量利弊,连感情也不过是待估价的筹码。
真正能陪她走到最后的,必是能与其思维格局契合的完美伴侣,唯有能平衡她不足的的人,才配站在她身边。
说来说去,就是说冯半见缺乏深度,不配。
韩绛紫这个哥哥进门后就严肃冷淡,镇定自若,像一个熟练的老手,多个一个表情都肯施舍给他。
冯半见差点就被他带偏了:“不管结果如何,都不会是你了。”
代郁刚要再喝口酒的手就这么停在了半空,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冯半见看了他一眼,“韩绛紫哥哥,你最好有点当哥哥的样子。”
“我想,你大概误会了。”代郁收回视线,把酒瓶里的酒一饮而尽。
冯半见就是个文盲,他不会代郁这种拐弯抹角、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调调。
“现在、马上离开,我还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不然我就要告诉韩绛紫,你进她的家,摸她的狗。”
代郁觑过来的眸色似乎漫不经心:“谁和你说,我把她当亲妹妹?”
冯半见不在乎:“这是一码事吗?”
双方对事物的理解能力差距大到难以相提并论。
代郁无心交谈:“你的年龄。”
冯半见还是刚才那句:“这是一码事吗?”
代郁听了这话,点点头。
这种情况当然不是一码事。
韩绛紫这种只问想不想要不问''能不能要的性格,注定让她像风筝一样被同类人快速捕获,不过在青春正盛时,这点小任性倒也无关痛痒。
到此为止,冯半见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剩下的他不想再听:“快走。”
代郁的体面就体面在,
哪怕面对冯半见这样硬气的态度,依然能挺直脊梁转身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向他颔首道别。
没有狼狈逃窜,只有得体的告别,和永远挺括的西装。
甚至今天这场不愉快的会面,永远不会传进韩绛紫的耳朵。
他人一走,冯半见心大的优点就显现出来了。
“石狮寺前有四十四个石狮子……”
跟读着,冯半见皱眉,舌尖被自己绊了个趔趄。
听见外门解锁声,他慌忙关上平板,转头时却撞到了油烟机。
砰的一声叩击出清脆的声响。
醋瓶在瓷砖上骨碌碌打转,暗红色的液体潺湲流向门边。
韩绛紫踩着换好的拖鞋跨过那条暗河,瞥见他通红的耳廓。
他正蹲在地上手忙脚乱抹地板,后颈露出一截被汗浸湿的衣领,无所适从。
她嗓音轻忽,“你在拆家?”
18.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没事。”冯半见扯动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舌头,疼得倒抽冷气,“就是不小心撞到了头。”
韩绛紫把快递箱往岛台上一撂,包边磕出清脆的响。
她踩着径直走来,指尖已经摸上他脑门鼓起的包块:“这叫没事?”
冯半见嗅到她发间淡淡的茉莉气息,疼痛忽然变得可以忍受。他低头看见她空落落的耳垂,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原来你没有耳洞……”
“把嘴闭上。”
韩绛紫转身翻找医药箱,“你们老冯家祖传的铁头功?上回磕铁盆,上上回撞灶台,这次干脆和油烟机较劲?“
她刚转过身,突然被冯半见捞住腰,往后一带,她就这么毫无防备坐在了他腿上。
之后也没拖泥带水的动作,只是安安分分地托着她。
暧昧又无处可避。
不置可否。
冯半见是个笨手笨脚的人。
但这会儿他实在没有更好的招数。
说他不认字吧,又会写自己的名字,说他认字吧,湿漉漉的小鹿眼看着你,又有种清澈见底的愚蠢。
韩绛紫抬颌看着他近在眼前的脸,只要能够一直对着这张脸,她觉得她甚至能原谅冯半见的拆家行为。
“在练普通话?”
“你怎么知道?”
两句话重叠。
她挑眉,看见平板暂停的画面,凑到他耳朵:“刚才听见十是十,四是四了。“
冯半见直起身,颧骨泛起可疑的淡粉。
练习普通话的理由很简单:“既然你让我别说方言,那我肯定得把普通话说标准了啊,也怕别人笑话有口音。”
他表述这句话的时候语速极快,听起来吐字含混。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把舌头捋直了说。”
她扯着他的舌头,故意将捋直了三个字咬得绵软。
冯半见喉结在阴影里滚动两下,刚要开口又被她抢了先。
“不是说要学普通话?我教你。”韩绛紫趁机逼近,拖鞋卡进他两脚之间,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好好学,我比你那网课老师更懂纠正发音。”
有人愿意教当然好。
冯半见求知若渴地点了点头。
桌面摆着一串新鲜葡萄,洗濯后的果粒丰润欲绽。
韩绛紫捏起葡萄时指腹沾了水珠,沿着果蒂折断的脆响错出短声笑。
她饶有兴致地引导他:“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念。”
葡萄坠入她唇齿的瞬间,他恰好掀起眼皮,视线撞上她唇间将褪未褪的紫色果肉。
冯半见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生涩的音节:“吃胡桃,不吐胡桃皮。”
韩绛紫看着他,充满原始张力的脸叫她眉梢微扬。此前总被他其他方面吸引了注意力,都没仔细看过,原来他最大的优势是人傻长得帅。
冯半见没看她:“酸吗?“
韩绛紫说的绝不真心:“不酸。”
冯半见并没有吃掉葡萄的意思,跟她对视:“你要干什么?“
韩绛紫对他这问题起了兴味,“你想我干什么?”
冯半见说实话:“不知道。”
那就韩绛紫来掌握主动权,她也擅长:“再念一遍,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他语调放缓,显然酝酿了很久才滚动喉结念下这拗口的句子。
“我说的标准吗?”
这次没有很重的口音了。
他一副求夸的表情。
韩绛紫没答话,指尖捏着半截果梗朝他探去。
葡萄抵着他下巴时带着凉意,却在她指节蜷缩的刹那沾上他皮肤的温热。
两人的呼吸在果皮下交缠,他默默计时她眨眼持续了几秒,而她能看见他的口轮匝肌微微鼓起。
那颗葡萄在两片唇间相贴。
果皮在齿间迸裂的刹那,甜汁顺着两人微启的唇缝淌下来。
她尝到他唇齿间似有若无的薄荷味,他感受到她舌尖掠过果肉时带起的涟漪。
葡萄籽卡在齿关,难以吞咽。
“甜吗?”这次换韩绛紫来发问。
她将剩下半串葡萄举到他眼前晃动。
深紫色果实在空中晃啊晃,汁水溅在他锁骨,顺着胸肌纹理峰回路转。
她凑近舔掉那滴汁液,舌尖故意绕着锁骨打转,浅薄地嗅闻他颈动脉:“现在换你尝了。”
像在她的因材施教学学进去了,冯半见看着她舌尖将紫色果肉卷入红唇,喉结又重重滚了下,却没说话。
啪嗒一声。
不知从哪儿来的动静。
有湿湿热热的液体坠在手背。
韩绛紫喜欢他的反应。
“冯师傅这舌头,倒适合用来……“她拇指蹭过他嘴角的汁液,故意拖长尾音,“吃饭。”
然后他们就面对面各自吃起饭了。
冯半见抑着忽然发昏的脑子倾身拿对过摆着的馒头,啃着白面馒头,一眼也不看她了。
本来勉强取胜韩绛紫没当回事。
但冯半见他老实啊。
但这话说出来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了。
她其实不是一个喜欢小动物的人,冯半见除外。冯半见遇到事情有自己的发泄方式,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地溢出,沿着眼尾的沟壑缓缓流淌,让韩绛紫内心无法控制地产生恶劣的想法。
真想看他再哭一次。
再可怜点。
职场的高强度压力和散养的教育的束缚之下,逗弄冯半见比喝酒要来得放松。从小不被母亲关注,叠加家庭关系的疏离淡漠,注定她在成年后行径叛逆。
韩绛紫平常看起来总是很明艳,背地里却已经坏事做尽。
当然她也不温柔,只在最初见面几次,展现过带有目的性的温柔。
就是这么件小事,又让她觉得整个世界的氧气都凝滞了。
代郁或许早就识破她本性中的阴暗面,他一直很讨厌她。高中开始身边异性都或明或暗地向她示好,只有代郁从不接近她。
不过碍于重组家庭的和睦,他在韩绛紫高考那年提出把她送去国外念书。两人都冷,没有任何交流,有着泾渭分明的距离。
这刻,却被冯半见打破。
再正式与心理医生见面后,韩绛紫就跟她诉说了这段,“我真的很差劲吗?”
张秋池是个极其温柔的大夫。
她说:“……爱,也可以分担痛苦的方式。”
韩绛紫进到田氏大厦的时候,里头显然比外头更热闹。
大厅保安跟她招了声招呼:“韩总好。”
韩绛紫颔首致意,匆匆上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新来的保安恰好在这时候来替班,问了一嘴:“谁啊?”
那保安示意他小声点:“就前两年,把保安队长揍坐牢的那个女的,万一碰到了,你千万客客气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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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经他提醒,后颈汗毛集体战栗:“她不揍完人就再没过来过吗?”
保安摆摆手,“有些事知道了反而麻烦,不该问的别问。”
田氏集团位于市中心地段最好的商圈,璀璨就离他们公司隔一条街,不算远。
前两年新楼盘开盘,韩绛紫有意租这边的写字楼,已按约支付定金并配合办理进场手续,可保安队长不让施工队进门,原因是业主拖欠的费用没结清。
韩绛紫第一次跟物业协商,再三保证已妥善处理,结果施工队又进不了门了。
后边她又抽空找上门,这回车库都没进去,门口保安亭的警示牌写着:韩姓业主欠费,谢绝入内。
一而再再而三被人耍。
助理小宋还差点在保安队长手下出事。
韩绛紫带着人找去物业,物业经理把保安队长叫出来,人家全程爱答不理,说又没上成,装什么。
□□未遂就不算□□了吗?
当时韩绛紫本来就在气头上,而让她动手打人是警察过来找她。那保安队长在警察一来全推翻了,立马换副面孔,说小宋勾引他,前后说法对不上,跟对韩绛紫嚣张态度完全两样。
她甩手一个大嘴巴,直接把人抽得撞到墙上,揪着领子掼倒在地,就算定金打水漂也一顿暴揍。
继父是港城人,韩霜如户口从农村迁到城里,韩绛紫是因为随母姓,在韩霜如结婚那年她就已经有清河户口了,但碍于不怎么亲,没住在一起。
她这个人,除了玩音乐,也喜欢买点房子,房地产热潮兴起那会儿,名下就有不少房产,为了创业都变现了。
璀璨刚开始是个小工作室,二十号人挤三十平,转个身都费劲。她寻思是时候向更大的市场进发了,打算相看个写字楼,先租着再全款,没想到碰到了这种脏事。
忍不了一点。
动手后物业就报了警,警方赶到现场,但由于没有目击者,监控也拍不到,警方只能从中调节。
最后双方都做出了让步,韩绛紫赔偿医药费,涉事保安因□□未遂被开除并判刑三年,之后在这个商圈,她可以享受至尊服务。
韩绛紫这一架,直接打进物业圈黑名单,现在全市地产商都知道这号人物了。
进了会场,韩绛紫看到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在人群中很显眼,鹤立鸡群的存在,身边也围绕了些人谈笑风生。
她停住脚,看了他一阵。
对方有所察觉地回望过来,眼皮明显抖了一下,只是一瞬,蓦地僵立当场。
这时候田衫月从她眼前经过时,叫住那人:“爸,您没去打球吗?怎么突然过来了?”
“给你妈送文件。正好,让我们月月转交。”中年男人眼尾含笑,将档案袋往前推了推。
原来是父女。
韩绛紫总算品出不对味来了。
田氏集团的掌舵人是个超级富婆,尽管她的丈夫外表光鲜,但实际上只是入赘女婿,在公司内部毫无实权,两人甚至未正式领证,仅育有一女。这段婚姻状况当年还曾掀起不小的舆论风波。
田衫月虽承袭了父亲的容貌,生就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奈何行事作风却难登大雅之堂。终究欠了几分体面。
事情和韩绛紫想的有些出入,但她并无意掺和别人的家事。
却在转身离开时,与那个中年男人的目光不期而遇。
试图用镇定伪装惶惑,却在韩绛紫清凌凌的目光里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