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腊月里受了冻,又连日操劳,旧疾一直断断续续地发作,崔述的声音听起来都似乎带着一丝哑意。
周缨呆呆地看着他用修长的手指翻过每一页泛黄的纸,视线快速扫过,便将其上的内容同她细细讲来。
周缨原本一直沉默地听着,等他讲完最后一张纸,却忽然发问:“这五个字为什么这么解?”
崔述看她一眼,解释道:“这句引自一首咏梅的诗,凌寒绽放,不畏霜雪,是她对你的期望。她心里其实……很矛盾。”
周缨平平地“哦”了一声,拿袖子擦干眼泪,将纸笺叠好装回盒中,小心放回怀中,又从袖中取出那只浆洗得发白的荷包仔细端详——其上以细密的针线绣着一株早梅。
自那以后,她便很少开口。
崔述事忙,日日伏案,她便也不吵他,整日间侧头看着窗外日渐远去的乡景,心里偶尔涌起一种难言的哀恸。
她反复忆起和阿娘相处的点滴,她那时还小,并不懂得很多事,等后来阿娘日渐迟钝愚笨,她不得不独自支撑起那两间老屋时,才慢慢琢磨明白那些阿娘以前说过的前言不搭后语含混不清的话,理清阿娘的身份和来历。
她知道,阿娘其实并不希望她到来。
她的出生,戳破了杨泰给阿娘营造的温柔假象,也加深了阿娘和翠竹山的羁绊。
但她还是总是想起,阿娘背着人偷摸爬上山,采来一抔红艳艳的浆果,在后院清洗干净,一颗颗喂给她的场景。那时阿娘笑得温婉而柔和,与翠竹山孕育出来的朴实直爽的女人截然不同。
寒冬腊月里,阿娘会在无人愿意出门的时节里艰难爬上半山腰,采来几支腊梅,插在陶瓶里放在屋中添香,留一小支插在她头上,笑着说我们杳杳真是个好看的姑娘。
她后来数次想起,杨泰拿起柴禾往她身上落时,阿娘飞奔过来将她护在身下的身影。
阿娘不是个强硬的人,可以为不侍万人备受凌辱而寻死,却在面对侍一人苟活的局面时懦弱屈服,后来囿于经历与杨泰的淫威也不敢同村里人来往,数次回避林婶的好意,更在对杨泰彻底失望后,因为害怕影响女儿的处境和名声,也不敢伺机对村里人揭露他的恶行,始终守口如瓶,反做了杨泰的帮凶。至于后来,杨泰去世后,阿娘或许也曾动过返籍的念头,却因要避免坐实杀人动机,而永不能再开口了。
但这样软弱的阿娘,却不惜以命为代价,救下她两次。
与这样的回忆镇日相伴,直至窗棂里送进来的风带了一丝微熏的气息,周缨才终于从这些纷乱的往事中挣脱,将注意力投向全然不同的北方城镇。
一个星子暗淡的夜里,进入客栈歇脚之时,崔述用如往日一般稀松平常的语气同她交代:“休整一夜,明日我们分道,束关送你去棠县,我与奉和回京。”
“好。”这一路衣食住行不曾操过半分心,顺畅得超乎想象,的确受他恩惠颇多,周缨真心实意同他道谢,“多谢照顾。”
崔述摆手,先一步回了房间,未有过多叮嘱。
周缨这晚睡得还算踏实,第二日醒来,用过小二送来的餐食,下楼同束关碰面时方知,天未明时崔述已经离开,她说了声知道了,便上了马车,没有多问一句。
到棠县后,为免招摇引来麻烦,束关没有走官府的路子,买通不少摊贩花子四处打听,不出三日便探回来消息,城东一户周姓书香人家在十余年前走丢过女儿,当时闹得阵仗极大,倾阖家之力各处悬赏寻找,最终不了了之,不出半年,周老爷便因心忧过度去了,其夫人撑了一年多,也跟着撒手人寰。如今周家是独子当家,家境还算殷实。
周缨寻上门去的时候想过数种可能,不想这位舅舅对她还算和善。起先存了怀疑,后来她捧出娘亲留下的那些信笺以及官府凭据,舅舅尚还记得当年最为疼爱的小妹的这手字,阅过之后痛哭流涕,慨叹小妹这些年受了这许多苦难,又让周缨务必留下安顿,必当视如己出。
舅母虽不大待见,她刚过门不到两年周宛便出了事,彼此间情分不深,只觉这事传出去不大光彩,但见周缨毕竟是个孤女,着实可怜,又到已经及笄可以尽快嫁人的地步,并没多说什么,很快同意了丈夫的安排。
周缨却捧出那只陶罐,要求代母祭祖,告慰亡灵,而后由舅舅做主,在周老爷和裴夫人的墓地之侧,择了一小块地皮垒起一座新坟,将阿娘葬入故土落叶归根。
诸事毕后,舅舅与她同往棠县官署,允她附籍重录户帖。
此后周缨坚持辞行,舅舅百般挽留不得,毕竟也无真正的情分,也就放手让她离开,只叮嘱说若有难处,随时回来。
走出那条百年绿荫掩映下的老巷时,周缨被日头晃花了眼,抬头方瞧见艳阳烈烈,已隐隐可以闻到夏日的味道。
她慢慢走回当日落脚的客栈,叩响束关的房门,躬身拜谢,请他启程回玉京,并代为向崔述致谢。
束关问她作何打算,她说还没想好,先暂住上几日再决定,却在出门之时一头栽倒在地。
两日之后,玉京城西梧桐巷里一处偏僻小院的门被叩响,束关将身躯滚烫的周缨背进厢房,转身便去上房寻崔述禀告:“在棠县请不少大夫瞧过了,说是身子虚空得厉害,心血暗亏,早是强弩之末,不过硬撑着一口气,我估摸着是心结终于了了,一时支撑不住,已晕厥了整整两日。”
假死的消息早已传回玉京,崔述如今不便在人前露面,便将延医请药的事交给了二人操持。
后一日夜里,束关再来请他:“郎君要不去瞧瞧,状况不太好,大夫交代最好先预备上后事。”
崔述手中所执之笔顿在半空,墨汁顺滑而下,将精心构思的案卷染出一团墨渍。
临时买来落脚的院落算不得敞亮,夜里更显昏暗,崔述在迈入充斥着药味儿的西厢时眉头微皱,吩咐束关将门窗大敞。
榻前置着一只杌子,因周缨病得厉害,已顾不得避嫌,为着大夫频繁问诊方便特设了此凳,夜里也不曾撤去。崔述行至榻前,拿脚将杌子拨开,借着黯淡的天色去瞧榻上的人。
束关擎来一支蜡烛:“怕太亮扰着姑娘休息,没敢点大灯。”
目光落在周缨几无血色的唇上,又上移至凹陷得厉害的脸颊上,崔述的语气还算平静:“大夫如何说?”
“郎君事繁,先前不敢叨扰,只是晌午后便连水也喂不进了,接连请了四五位颇有声望的大夫来看过,都束手无策,这才向您通禀。”
崔述沉默片刻,微垂双眸,淡说:“是我不周,路上竟没察觉,还当她的病已好了,不想竟到了这般地步。”
“也怪不得郎君,这姑娘要强,想是怕耽误行程,一直强撑着呢。”束关罕见地说人一次闲话,“实是有些可惜,这姑娘为人倒是挑不出错,吃了这么多苦头,好容易捱到头了,却行将末路。”
“水。”崔述冲他伸手,打断了他这番感慨。
束关端来一碗清水,崔述敛衽在杌子上坐下,执勺将水喂给周缨。
连试三次,紧扣的齿关都将续命之物拒之于外,崔述默然片刻,将碗递还给束关,起身吩咐道:“预备着吧,明日一早去置副好板,顺便请个裁缝,将衣服先备起来。”
“是。”话音落下,崔述人已出了门,束关摇头低叹一声,将门窗重新闭合。
重新誊写完案卷时天已四鼓,暗巷当中静寂得只闻虫鸟啼鸣。灯烛将尽,崔述屈身吹灯时,无意间瞥见昨晚那份因分神而被毁掉的卷轴。
他将其重新铺开,目光快速掠过其上字迹,定格在那团墨点上,心头忽地一跳。
原来生命力如此顽强的野草,竟也会这样脆弱。
他走出书房,在檐下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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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足有盏茶功夫,待太阳穴的微胀之感被清风拂散,才重新提步走进西厢。
周缨状况依旧不好,但还算差得稳定,束关已去休息,屋内漆黑一片,崔述自行点燃案上的莲花灯盏,行至榻前。
周缨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若非眉头微锁,实难看出还有一分生气。
崔述斟来半碗清水,再次试图喂给她,结局依旧如前。
他沉沉望了望她黄中透青的脸色片刻,将碗搁下,吹灭灯盏,起身出门。
束关被马鸣之声惊动,迅疾翻身从榻上起来,推开门却见院中并无响动,再侧头时瞧见奉和也正探出半个脑袋贼眉鼠眼地东瞅西瞧,便向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奉和边系裤带边说:“我怎么知道?郎君这么早就出门了?去马厩瞅瞅不就知道了。”
束关依言去检查了一圈,回来时脸色阴沉得紧:“坊门刚开,贩夫走卒初行,上朝的官员都还未起身,郎君这么早做什么去?”
两人仍在纳闷儿之际,崔述已在肃仁巷中勒停了马,叩响了一扇黑漆大门。
门房一大早被吵醒,打着哈欠来开门,见来人头戴笠帽不以真面视人,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干什么的?”
一枚银锭落入手中,门房登时收了嘴脸,赔笑道:“阁下要见我家主人?小的给您通传就是了,但我家主人许久不见私客了,况天色还早,未必见您,可有拜帖?”
“来得仓促,未曾准备。”崔述平声道,“你且问你家主人,可还记得去年初冬的九里亭。”
门房瞧这人神神叨叨的,但又说得这般笃定,想是有些渊源,拿人手短,面上不显地将门阖上,边伸懒腰边不疾不徐地往里通传去了,不消片刻,却是小跑着出来迎他:“贵客请。”
崔述随他行至厅外,须发皆白的徐涣已候在阶前,抬手示意伺候的人都退开。
崔述取下笠帽,立在阶下,遥遥同他相拜:“清晨来访,扰徐公清修,还望见谅。”
徐涣眼中似有水花闪烁,微微仰头止住情绪,疾步下阶,将他周身端量一遍,方颤声说:“原是金蝉脱壳。我就说,除非有人暗中作祟,否则崔家三郎怎会命丧流放途中?”
“社稷罪臣,便是当真死了,也不值得徐公泣泪。”
“你披枷戴锁出京之日,我尚去送你一程,而今会听你这些胡诌?”徐涣扣住他左腕,片刻过后又松开,再抬眼时,情绪已完全敛藏,用素日稳重的声音说,“你既使计隐匿身份,今日又来寻我,想来有事要我帮忙,且说来听听。”
“想请您接孙太医出宫救个急。”
徐涣蓦然抬眼:“孙太医?你受了重伤?”
崔述摇头:“我身边……”迟疑了下,似是不知该如何解释,遂径直道,“有一姑娘性命垂危,市井郎中无力回天,寄望孙圣手阎王跟前留人一命。”
“姑娘?”徐涣似是怀疑自个儿听岔了,疑惑地睃着他,但终究没往下问,只说,“既如此,为何不去寻你父亲?孙太医虽难请动,但和你父亲早年间还算有几分交情。”
崔述默然片刻,举袖再拜:“回京之后,尚未见过故人,今来叨扰徐公,实属冒昧。”
“你既不回家也不访师,反求到我门下,我若不应,岂非伤了你的面子?”徐涣乐出声来,“你小子,吃定我了这是。”
“这忙我帮了,你将住处告知于我,我来安排,你勿露面。孙太医虽悬壶济世,但毕竟在御前行走。”
崔述应下,正要告辞,又听徐涣叮嘱道:“往后多留心。就这点儿事,值得你暴露行踪?你而今还是朝廷重犯,怎是如此不知轻重之人?”
“但凡在朝官跟前露了行迹,我自己出面与派人前来并无区别。徐公威望在此,若派小卒代为传达,是为不尊。”崔述拜谢,“负人之托,心中有愧,当走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