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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深山雪重(二)

作者:林叙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连日劳累奔波,尽管在睡前极力暗示自己,醒来还有要事要处理万不能贪睡,周缨这一觉仍睡得沉,足足两个时辰才醒来。


    她收拾完床榻回到厨房时,崔述正坐在灶后,将地上未烧完的柴禾放入灶膛中,听见开门声,回头看来。


    周缨步子微顿:“你在做什么?”


    “烧水。”


    “渴了?”周缨径直走到灶后,往水壶中掺入两瓢冷水,又将他方才预备好的柴禾放入炉中,将水壶放在炉上烧着,才解释道,“壶里烧出来的水干净些。”


    火势起得快,火光映在崔述面上,添上一层橘色的光晕。


    周缨注视了他片刻,又透过后门看了眼已然大晓的天色,起身将两道门一并堵死,寻来斧头和凿刀,撂在他脚边。


    “你坐那个矮凳。”


    崔述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把扶手椅拖走,缓慢挪至那张矮条凳上坐下。


    周缨拿来一个木桩,放在他身前半尺处,拿斧头用力往下敲了六七下,将木桩固定在土里。


    这动作来得突然又迅猛,崔述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似乎是在讶异,这样惊人的力道竟是由这样一副弱小的身躯所发出。


    留意到他的目光,周缨动作顿了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将斧子放回原位。


    蜷在灶下的黑豆被惊动,起身抖落一身灰,迷迷瞪瞪地绕着崔述走了一圈,缓缓摇起尾来。


    “这小畜生好像还挺喜欢你。”


    崔述伸出左手,想去摸摸它脑袋,似是嫌脏,手伸到一半又停在半空。


    黑豆主动凑上前来,舔了舔他的食指。


    崔述滞了片刻,极轻地笑了笑。


    “若不是这小家伙非要引我去找你,你或许有办法自救,但多半会多遭更多罪。”周缨顿了一顿,“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崔述默然不语。


    周缨边将手边的麻布裁成大小相同的两半,边吩咐道:“把左手伸出来。”


    崔述照做,周缨拿右手托住他手腕。


    肌肤相触,他下意识地觉得于礼不合,想要躲开,手缩回半寸,又止住了动作。


    周缨取过一块裁好的麻布,一圈一圈地往他腕上缠。


    崔述垂眸,注视着她的动作,没有出声,手指却无意识地颤了下。


    周缨将他左手手腕缠好,吩咐道:“放在木桩上,手掌打开,贴着放平。”


    等他将手放好,周缨拿凿刀比划了下,卡住镣环上的锁扣,使劲儿往下一压。


    整只手被完全固定在这方寸大小的木桩上,锋利的凿刀挨着他的手掌没入木桩,稍有不慎,便可洞穿他整只手掌。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


    周缨左手压着凿刀,右手握着斧柄,冷然看着他。


    这场景不知为何让崔述想起一个词——逼供。


    这是她第三次问他这个问题了。


    崔述依然沉默。


    “不说算了。”事不过三,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管所谓道德大义,赚到银子即可,倒也不是非要过问。


    他反倒开了口:“看错了人。”


    “被别人陷害的?”周缨似懂非懂,“是么?”


    崔述再度沉默下来。


    “倒也是,监狱里押着的囚犯,也未必都是真奸人。”周缨不再追问,举斧往凿刀上猛地一敲。


    巨大的力道沿着凿刀传至崔述腕间,迅疾冲向肺腑,激得他闷哼一声。


    他抬眼看向她,唇边噙着隐隐的血色,眸如点漆:“这就不问了?没得到答案就敢如此,不怕我是穷凶极恶之徒么?”


    周缨哂道:“就你这副样子,我把这斧头给你,你敢给我来上一下吗?”


    “这倒难说,穷途末路,难免会行平素不欲之事。”


    周缨似是没料到这回答,沉默片刻,哂道:“那前日,你为何明明可以用毒逼迫我帮你,最后却收了手?”


    她手中举着方才从他袖间取下的那枚细短银针。


    崔述目光凝在针尖上,半晌才正视她:“你当时既已察觉我有此念头,为何最终仍旧帮我?”


    “虽然我那时提了一些办法,但不可能完全打消你的顾虑,其实你用了这针,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你选择了信我。”周缨淡笑道,“当日处境危险,你行事都是这般。我今日即便帮你解开这镣铐,你又会怎样对我不成?”


    崔述目视着她将那针随意放至一旁的椅上,淡声道:“人常有一念之差,你怎知我当真不会?”


    周缨低头看向他动弹不得的左腿,重新握住斧柄,似是懒得应他这出。


    崔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自嘲一笑:“也是。”


    “很疼,你忍着点。”周缨不再和他闲话,再次抬手。


    斧头落下,凿刀精准卡住的锁扣松动了三分。


    崔述咬着唇,没有出声。


    血色再次自他齿间隐隐溢出。


    周缨看他一眼,将熏笼上烘着的一张布巾递给他,叫他咬着。


    崔述没有忸怩,坦然照做。


    这回没了顾忌,周缨用尽全力往下一敲,锁扣应声弹开,绷到墙上又弹回来落到地上,锁链则从木桩上滑落至地上。


    崔述左手被震得麻木不堪,半天没有动作,好在有布料护着腕骨,尚不至于血肉模糊。


    周缨看向他右手,迟疑了下,征求他的意见:“我不知道你家人什么时候能来,你右手有伤,强行开锁会伤得更重,后面会怎样我也不敢保证。你自己选吧,是等还是砸。”


    “开吧。”


    他没有给自己留任何犹豫的时间。


    周缨并不意外,自行将他动作困难的右手换过来放好,因方才消耗了太多力气,这回重复了四次,方见锁扣有松动的迹象。


    即将重获自由,崔述不见多大反应,倒是周缨面露欣喜。


    她刚动了动唇,还未及出声,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板声。


    周缨拿着斧子的手颤了下,正要开口,门口传来一个焦急的女声:“杨泰,快开门!”


    周缨手上一松,斧子滑落在地。


    “你又打人了是不是?那是你女儿,你混账!”门后的声音越发焦灼。


    黑豆蹿到门口,前爪不停地在门板上扒来扒去,带出刺耳声响。


    周缨似乎还没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茫然地看着门板。


    “杳杳,杳杳……”门后传来断断续续的绝望的啜泣声,“我跟你回去,你别打她了。”


    周缨起得急,抬脚时绊倒了木桩,踉跄了下。


    她试图用脚拨开堵门用的木柴,然而脚上莫名乏力,只能蹲下身用手去扒。


    门刚松动一线,一股大力从门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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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她撞倒在地。


    杜氏急急冲进来,看见她跌坐在地,连忙跪倒,将她拥进怀里,左瞧右看,哭着问她:“他又打你了是不是?”


    周缨坐稳身子,神思慢慢回正,扶住杜氏的肩,使劲晃了几下,逼她清醒:“阿娘,你看清楚,我都长这么大了,他也已经死了!”


    杜氏茫然抬头,环视四周,瞧见坐在灶下的崔述,瞪大眼睛看了又看,恍惚地呢喃道:“不是他,对,不是他,他没这么瘦。”


    周缨看着她这副样子,悲从中来,左手抱住她,将头抵在她额间,右手在她后颈上轻拍,放低声音安抚她:“阿娘,没事了,他死了,放心。”


    “死了就好,死了就好。”杜氏懵懂重复。


    周缨扶住门框站起来,将杜氏扶起,搀着她回到榻上,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她安抚好。


    看着榻上昏睡过去的妇人,周缨鼻尖一酸。


    她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听到过阿娘说这么多话了。


    她站在原处,注视了杜氏许久,方长吸了口气,脚步沉重地出了门。


    天色大白,周缨看着白茫茫的雪地,吸了吸鼻子,掩住所有情绪,沉默着回到厨房。


    崔述仍安静地坐在灶下,见她进来,似乎想说句什么,动了动唇,又终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周缨将门重新堵死,将已经烧沸的水壶提下来搁至一侧,倒出一杯晾着,问他:“还受得住么?”


    见他点头,周缨坐回原位,将方才绊倒的木桩重新固定住,声音比方才要冷上三分:“继续吧。”


    崔述迟疑了下,说:“改日吧。”


    “我喂她吃了药,会昏睡上几个时辰。”周缨指了指木桩,冷静地道,“今日雪大,应当没人出门,这声音不会引人过来。何况马上就要成了,一次解决吧,不必再拖。”


    崔述略一思忖,任由她如先前一般,凿开锁环。


    周缨将那条沉甸甸的镣铐藏好,感慨道:“还好不是死镣。”


    这本是她可以用来牵制他的物件,于她获取酬劳亦有几分保障。崔述问她:“怎么突然想到这个?本不必废这个劲的。”


    周缨看向他腕间,流放之途山高水迢,整日间牵扯摩擦,那里已皮开肉绽,溃烂可见腕骨,任何动作恐怕都会牵出钻心的疼。


    她垂下眼眸,昨夜脚下这方泥地上,有他用不太习惯的左手勉强写成的“缨”字,有点像她小时候在阿娘桌上偷看来的模样。


    “你也不容易。”她随口一答,将炉中之火添了一道,放好药罐,问他,“烧退完了?”


    其实还在断断续续的低烧,但他自认为不大碍事,所以点了点头。


    周缨本想换副治外伤的药,想了一想,还是又加了副伤寒药来煎,想再巩固一下药效,怕后面又反复再烧起来。


    她执瓢慢慢注水浸没药材,一抬头见崔述仍旧看着她,犹疑了下,问:“有话要问?”


    崔述点头。


    周缨想了想,猜出他仍旧执著于方才那一问,想知晓她为何没有探问清楚缘由就肯助他恢复自由,于是指向门口:“瞧见刚刚那人了吗?我阿娘,疯疯癫癫的。”


    她将晾好的温水递给他,停顿了很长一阵,才接道:“我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疯的。”


    她的语气不无黯然:


    “现在学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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