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2020年的年头,南京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这座城市一片银白。
这是这些年来,陈安楠过得最踏实安稳的一年。
陆清远下周就要回来了,北京的案子进展非常顺利,忙活了好几个月,案件总算是在头审里敲定结果了,据说这起连带出来了很多□□性质的案件,还在网络上小小轰动了一场。
余下的案情等年后再说,头仗打得非常顺利,事后老乔先办了个庆功宴,那天陆清远喝了很多酒,给陈安楠打电话的状态都不大一样了。
“陈安楠,你亲我一下,快点快点。”隔着电话线,陆清远的声音捎着宿醉的砂砾感。
平时在法庭上的冷静和肃穆这会儿全没了,像是变回了上学那会儿的样子,有点孩子气的任性。
“叔叔他们在旁边呢。”陈安楠捂着嘴,偷偷朝旁边瞟了两眼,陆文渊正在给肖卿湘梳头发。
陆文渊说他从网上新学了个发型,非要给肖卿湘试一试,肖卿湘让他别折腾,耐不住陆文渊的糖衣炮弹,最后也只能给他试了。
一个新中式的绾发,陆文渊拿了根小发圈比划来比划去的,怎么都弄不对,别看这手平时多细密的针线活都能做,但就这扎头发的事情他做不明白,家里养着两个男孩子,他没捯饬过这些。
俩人眼瞅着已经折腾了二十分钟了。
陈安楠收回目光,捂着嘴说:“晚上好不好?这会儿不成呢,姨姨也在的。”
“哦——是吗?”陆清远故意拖长尾音,“那就当是我要求太多了吧,平时见不到人就算了,隔着电话也不愿意哄一下了,可能是我不吸引人,没有魅力了吧,又或者是我——”
“哎呀好了好了好了。”陈安楠打断他,自己屁股往另一边挪挪,又偷偷觑了叔叔他们两眼,然后才轻轻地,对着耳机线小幅度地“啵”了一声。
陆文渊和肖卿湘齐齐停顿了两秒,客厅里一时间鸦雀无声。
“哎,我刚刚给你扎到哪个步骤来着?”陆文渊假装没听见。
肖卿湘答非所问:“是吗?我也什么都没听见,你刚刚跟我说什么?”
“……”陈安楠一抬头,目光和陆文渊对了个正着,脸唰地下就涨红了。
陆文渊立马自觉地说:“啊,没事的崽,你谈你的,不用在意我们,我们什么都没听见,我耳朵一点也不好使的。”
纵使陈安楠平时再没羞没臊,这会儿也恨不得钻地缝了,他吭哧吭哧地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到了另一边去,小狗看主人走了,也颠颠得跑过去,在主人脚面上趴着。
陈安楠摸摸它毛茸茸的脑袋,跟陆清远诉苦:“哥哥,叔叔他们偷听我说话。”
陆清远嗓音里透着慵懒,问:“他们说什么了?”
结果陆文渊的声音立马沿着电话线传来:“不要告状啊崽,我们没偷听,我们明明是正大光明的听得。”
“我证明,”肖卿湘举手附和,“确实是正大光明的。”
“哥哥!你看他们!”陈安楠又拖着板凳离远了点,“叔叔和姨姨欺负我,你快点回来呀!”
陆文渊接着话茬说:“崽,哥哥离你那么远呢,告状是没用的,要学会看眼前啊,我跟你阿姨现在是两个人,你寡不敌众的。”
陈安楠扭头不理他了,用后脑勺对着两个人。
肖卿湘哭笑不得:“行了行了,你别闹孩子了,赶紧扎你的头发,一会儿不给你梳了。”
“好嘞。”陆文渊被说了也乐呵呵的,又拿梳子重新给妻子理了一遍头发,边梳边问,年前还有没有东西需要添置了,家里的年货都备的差不多了,现在就差大儿子没回来了。
小儿子还坐在那里跟哥哥说话。
陆清远的笑声清晰的从电话那头贴在耳边,陈安楠气鼓鼓地说他:“都说了不准笑了你还笑,我被欺负了你还笑得出来,我不要理你了!”
“好,我不笑,我不笑了,”陆清远话都还没说完呢,再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陈安楠气得把电话挂了。
气归气,哄一哄就好了,陈安楠一直都很好哄,陆清远也喜欢哄着他,他们俩自从和好以后,脾气都不会留过夜,有什么话当天能说就一定会说开,情侣之间再好也做不到不吵架的,只是在这方面,陈安楠知道哥哥很让着他。
陆清远休假前的最后一天班不是很忙,趁着同事们都不在,他单独跟老乔说了会儿话。
俩人一齐站在顶楼的平台上,隔着面玻璃,脚下是北京的繁华的绿荫,高楼耸立,不见尽头的马路上,来来往往奔驰着的车,衬地人俨然细小如蚂蚁。
老乔问他:“你想清楚了?”
“嗯,挺明白的。”陆清远和师父相处起来,很轻松,不讲上下级关系,就像是和好朋友那样。
“有点可惜,不过要是往南京发展,也挺不错的,就是比起北京差了点,”老乔说,“但你说得没错,还是家人最重要,没事儿,事后你要是想回北京,我这里永远欢迎你。”
陆清远笑了下,说:“谢谢师父。”
“道什么谢啊,我这话还没说完,咱们俩就不说客套话了,我直说,你这种人才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老乔说,“你再在这儿呆两年,两年后我放你走,你去南京,咱们不做上下级,就做法律合伙人,关系你从我这儿拿,薪资条件你随便开。”
老乔是真舍不得他走,于公于私,这都是颗好苗子,他舍不得撒手。
倒是陆清远愣了下,有点意外老乔会说这些。
老乔用肩膀碰碰他:“别不说话,给师父点面子,回去认真考虑考虑。”
陆清远笑着点头,说“行”。
他这里在忙着工作的事情,陈安楠那头也没歇着,小崽通宵加班了一周,想要把那首歌赶在过年前做出来,这歌作词作曲都是他一个人,没让别人插手。
所以这几天他都闷在录歌棚里埋头苦干,经常凌晨才回家。
陆文渊连着接了陈安楠好几天,最后实在受不了,指控他虐待五旬老汉,然后把车钥匙丢给他,让他下班自己开回家。
这晚,陈安楠又熬了个大通宵,总算是把这首歌做出来了,他戴着耳麦,坐在录音棚一遍一遍听,看看还有没有地方不满意,听到最后眼皮直打颤,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歌曲完成的那天,陆清远坐上了从北京回南京的飞机。
其实这两座城市离得不算太远,坐高铁会更方便些,但陆清远想快点见到人,还是赶了趟飞机。
临上飞机之前,他给陈安楠发了到点的时间,陈安楠一收到信息,立马就开车去机场了。
陆文渊站在家门口,哼哼哈哈地跟肖卿湘说:“果然谈了恋爱的人就是不一样哈。”
肖卿湘说:“再逗他,回头人家告状了,小远回来收拾你。”
“哈,我可不怕,”陆文渊嘚瑟地哼哼,“我有你呢不是,回头你往我跟前一站,保准他俩被治得服服帖帖的,这俩孩子从小就不敢忤逆你,净欺负我这个老实人了。”
都快六十的人了,说话还是这么不正经,肖卿湘故意跟他划开点距离,说:“谁说要帮你了,我帮小远和楠楠。”
陆文渊当即高声道:“哎!哪有这样的!”
肖卿湘再也忍不住,被惹得畅怀失笑,冬天的雪气吸入肺腑里,连嗓子眼都是透爽的。
陈安楠还不知道自己被人背后说了呢,高高兴兴地开着车去接哥哥,临走前还降下车窗,对夫妻俩说了声“拜拜”。
陆文渊冲他打了个响,说:“哎你俩路上别贪玩,接到人赶紧回家吃饭!”
陈安楠笑着说“好”!
车子在视线里逐渐驶成一个点,陆文渊揽过妻子的肩,欣慰地说:“他们都很不容易。”
“你也很不容易,父亲能做到这个份上,是很多人都不敢想的,我为你感到骄傲。”肖卿湘指腹摩挲着丈夫的手心,这只手掌宽厚温热,在岁月的洗礼下,有着磨砂般的粗粝。
“谢谢你。”
谢谢你总是这样的理解我。
陆文渊一笑,低下头,和妻子碰了碰额头。
临近过年的高架桥上有点堵车,此起彼伏的车尾灯连成一片,时不时响起滴滴拉拉的喇叭声,陈安楠在这条道上堵了得有小二十分钟,好在最后道路通畅了,没耽误接机时间。
去禄口机场的路上已经不复过去那般窄破了,这些年城市发展迅速,这条路翻了又翻,早就时代的变迁中变得极其宽阔气派。
机场的大厅里人头攒动,有不少人来接机,大过年的,大家穿得也都喜气洋洋,陈安楠出门前被陆文渊叮嘱戴上口罩,裹得严严实实。
陈安楠站在人群中等哥哥,头上戴着顶小熊毛线帽遮风,就留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漏在外头。
陆清远下机后给他发了条信息,说到了。
陈安楠感觉心跳不自禁的在加快,许久没见的恋人,没见到的之前的每一秒里都是克制不住的悸动。
陆清远走出来的那一瞬,陈安楠感觉自己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紧接着,他就听见了“扑通”一声的跳动。
心脏稳稳地落下来,世界纷扰杂沓,所有的杂音在顷刻间消弭,只余下心跳声震耳欲聋。
陆清远.远远地朝他张开了双臂。
陈安楠噔噔噔地冲过去,带着满身的寒气地扑到他怀里,笑着叫了声“哥哥”:“我想死你啦!”
陆清远一把接过他,被这冲力带地朝后退了半步,然后稳稳地抱着他飞抡了一圈。
视线在纷乱的跳动,所有人都变成了花花绿绿的光点,只有眼前人清晰的倒映在眼底。
陈安楠腻歪歪地抱着哥哥不肯撒手,好多天没见了,真是快把人想死了,要不是工作赶太紧,他肯定早就跑北京去找人了。
幸好陆文渊这会儿不在,不然又得笑话他。
陆清远隔着口罩碰碰他的脸,说:“新年快乐崽崽,我爱你。”
陈安楠笑眯了眼,说:“新年快乐小陆,我也爱你。”
陆清远笑着揉揉他的后脑。
陆文渊在来之前说过等他们回家吃饭的,所以陈安楠也没敢耽误,接到人以后立马就开车回家。
回去的路上陆清远没让陈安楠开了,他自己坐上了驾驶位,让陈安楠坐在副驾上喝奶茶。
冬天的天冷,一杯暖乎乎的奶茶攥在手心里,像是快要把人的心都给烫化了,陈安楠慢慢地嚼着珍珠,时不时的看哥哥两眼。
好久没见,真是怎么看都看不腻,这会儿一见面,就感觉人都像是变帅了不少。
陆清远被他直溜溜的目光盯得有点受不了,问:“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陈安楠色眯眯地说,“小陆你帅帅的。”
陆清远:“……”服了。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陈安楠看到后面有点困了,闭上眼休息了会儿,陆清远把车里温度调高了点,又把座椅朝后放了点,好让他睡得舒服。
暖风混着车载香水的气温涌动在鼻端,时间在大脑里飞速回退,陈安楠梦见了小时候,他因为嘴巴太馋,傻不愣登地问哥哥能不能当自己的媳妇。
这日子仿佛近在眼前,又好像是过了很多很多年。
一晃眼,又是新的一年。
2020年的新年没有往年热闹,就在除夕夜的前一天,武汉市正式宣布了封城管控,以防止过年期间的人流走动带来更大范围的传染。
过年的几天里,他们都在家里没有出门,南京的市区不准燃放烟花爆竹,倒是有几个小孩子拿着仙女棒在外面打着圈甩,一圈圈五彩缤纷的呲花,亮的炫目。
欢快的笑声充斥在耳畔,陈安楠两手插在兜里,站在阳台上往楼下看。
房间里很暖和,他这会儿只穿了一件带着简单logo的毛衣开衫,陆清远从后面抱住他,手掌贴在他的小腹上,无意识的捏捏。
俩人都没有说话,这片刻的安宁也让人觉得幸福。
陈安楠小腹被捏得痒痒地,没过多久,他突然背脊绷得直溜溜的,转头,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哥哥,没头没尾的问了句“做吗”?
陆清远都没反应上来,后知后觉的说:“现在?”
陈安楠不害臊的转过身来贴贴他,说:“嘎嘎硬。”
“真是服了你了。”陆清远眼睛里逐渐漾起层笑意,他微俯身,扶住了陈安楠的肩,然后胳膊一用力,搂住他的腿弯,把人打横抱起来。
陈安楠“哎呀”一声,紧紧搂住了哥哥的脖子。
陆清远亲亲他的鼻尖,把房间里的温度调低了点,不然一会温度太高,热的人受不了。
晚上八点的客厅里,陆文渊正搂着肖卿湘在看春晚,肖卿湘用小签扎了块苹果喂他,电视机里的主持人在说“又是一年阖家团圆”,俩人突然听见楼上“哐当”一声震响,像是椅子被撞倒了。
陆文渊本来没在意,结果紧接又是叮里咣当一阵响,连小狗都被这动静弄醒了,跟着转转脑袋。
陆文渊诧异地“哎呦”一声,说:“干嘛呢这是?这俩孩子刚回来就在楼上拆家呢?”
肖卿湘笑笑,把电视机的声音调高了点,说:“好好看电视。”
夫妻俩没再多管闲事,楼下的春晚声音放得如山响,陈安楠耳边却只有清晰的惴息,陆清远咬咬他的耳垂,让他趴好,别分神。
陈安楠呼吸紊乱,眼睛湿漉漉的,声线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哥哥不来了、不来了……不能再来了……”
陆清远从后面摸摸他汗湿的发,再把人捞抱起来,让他坐着,俩人面对面接了个湿漉漉的吻,那舌尖卷扫过的地方,烫地灼人。
淅淅索索的声息,断断续续的响在房间里。
等俩人终于折腾完,春晚都结束了,陆文渊和肖卿湘得上楼,那卧室都搁楼上呢,避都避不开。
陈安楠这会儿躺在床上,舒服的浑身软塌塌的,身边是熟悉的,干燥温热的气息,独属于陆清远的气息包裹着他,他闭上眼再唰地睁开,哥哥还好端端的在他面前。
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世界上最喜欢的人,这种感觉真好。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一盏盏路灯散着茸茸的光圈,沉默地守护着他们。
俩人安静地对视了一会,宁静的夜色在对视里被无限拉长,仿佛连同时光一起被按下了暂停键。
陈安楠在这一刻觉得自己真是幸福。
这种幸福像是四月的春光,八月的绿荫,又或者是十月的秋风和一月的暖阳,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最舒适惬意的。
就如同现在,陈安楠窝在天底下最舒服的地方,安逸的享受着时光的流逝。
陆清远抱着他,另一只手轻抚他的头发。
这是陈安楠从小就喜欢的爱抚姿势,里面囊括了太多种感情,是陈安楠心里暖的,亮的,甜的部分,融在他们成长的每一天里,谁也无法替代。
陈安楠下巴缩在被窝里,目光随着哥哥的眉眼轮廓来回走了好几遍。
陆清远手指碰碰他的睫毛,感受着陈安楠目光的每一次眨动,在指腹下,软软地扫过去。
“小陆,我好爱你。”陈安楠说话时候的声音哑得不行,刚刚被做得骨头都要散架了,没气也没力。
“我知道,”陆清远握着他的手,放在嘴边亲亲,温柔地说,“给你个惊喜,再过两年,我就可以从北京调到南京来了,但是这两年还是得异地,要辛苦你忍耐一下了。”
陈安楠本来昏昏沉沉的,听到这句话后眼睛唰地睁大了:“真的吗?!那我一有时间就去看你!”
陆清远短促地笑了一声,咬咬他的指尖,说:“不用你跑,在家好好等我就行了。”
陈安楠指腹被咬地有点痒,乖乖地说:“我这次一定好好等你。”
“这么乖,”陆清远嗓音里捎着笑意,突然抬手捏捏他的脸,“陈安楠,你知不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七年?”
陈安楠被捏得“唔”了声,也不敢还嘴,只敢委委屈屈地说:“对不起哥哥,我当时以为你是不愿意见我,所以才不敢去找你的……怪我太笨了。”
他把话说得这么可怜巴巴,陆清远觉得好气又好笑,猛猛揉搓他的脸:“傻子,你以为爸每次偷拍我的视频发给你,我不知道?你在视频那头偷着看我,我都一清二楚。”
是了,陆文渊说自己手机摄像头摔坏的借口都不知道用了多少回,哥哥又不是傻子,要是真想断了关系,干脆直接给他爸换个手机就行了。
陈安楠的脸被搓成一团也没敢吱声。
“我都朝前走了九十九步了,你怎么迈一步还犹犹豫豫的,”陆清远说他,“你这么慢吞吞地,我要是再不回来,我们这辈子就可以晾着了,前两年我都怀疑你是真准备听见我结婚的消息,然后自己在家里偷偷抹眼泪。”
话到这个程度,陈安楠终于后知后觉的害怕地抱紧了哥哥的胳膊,说:“我以后一定不这样了,小陆对不起。”
陆清远刮了下他的鼻尖,说:“都过去了,不要再说对不起。”
对不起确实没有必要再说了,陆清远被几年这三个字弄得有点说不出的感觉,每次这词从陈安楠嘴巴里一出来,他就觉得背脊毛毛的。
陈安楠老实地朝前拱拱,枕到了哥哥的胸口上,和他紧挨着。
“小陆,我也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
“先不告诉你。”陈安楠神神秘秘地说。
小崽想制造浪漫惊喜,陆清远也就不追根问底了,他摸摸陈安楠的脑袋,把人往上抱了抱,在他唇上亲了亲,这次不再是强劲的攻陷,而是温柔地试探,舌尖碰在一起,软地一塌糊涂。
年三十的夜漫长,俩人像过去无数次的那样依偎在一起。
寂寂的房间里,隔着薄薄的皮肤和滚烫的胸腔,陈安楠仿佛能听见涌动的血液下,陆清远每一次有力稳健的心跳声,那声音里含混着浓烈的爱意与亲情,分不清孰轻孰重些,可落在耳畔里,是同样的震耳欲聋。
陈安楠在这心跳声中闭上眼。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变作了一株蒲公英,轻飘飘地没有半点重量。
风温柔地从湖畔上刮过来,他可以借着风力去往世界的任何一方。
他不必去考虑自己的去向,也不必害怕未知的迷茫,因为在他的身边,这道风永远会托着他,伴着他,直到他落在新的一方土壤上,重新生长出根茎。
从此,风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归巢。
2020年的到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欢快,随着疫情的加重,全国各个地段都开始实施起道路监管,对于人口进出城市把控的极为严格。
日子像是陷在泥潭里,缓慢地前进着。
陈安楠说要送礼物,说完以后自己跟忘了这茬似的,没再提过一次,搞得陆清远这段时间老是惦记着,琢磨来琢磨去的,平时再冷酷不打探消息的人也终于是尝到了抓心挠肝的滋味。
这一刻,陆清远终于明白同事们的八卦心理了。
陈安楠今天一大早就收拾出门了,跟陆文渊简单的汇报了一下,说是去福利院看小朋友,这次的疫情状况不容乐观,他们乐队跟社区一起去送点防疫的东西。
他走得时候,陆清远都还没起床。
休假的这段时间,劳模也莫名多了赖床的习惯,开始变懒散了。
陆清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手机在嗡嗡地震动,他习惯性朝旁边摸摸,想要把人抱过来,结果陈安楠睡得地方别说热乎气了,就是连点余温也没给他留。
陆清远这才想起来陈安楠说过今天要出门。
他闭着眼,伸手摸到手机,打开,看见置顶消息,是陈安楠发来的一句:早安么么哒[亲亲emoji]
他笑了下,起床去洗漱。
陆文渊这会儿也不在家,一大早就被领导叫到学校去开会了,估计要中午才能结束。
肖卿湘正在院子里遛狗,看到儿子出来,说:“楠楠有东西让我交给你,就压在茶几上,你记得看。”
陆清远闻言进屋,茶几上果然有一封小信封。
天蓝色的外壳,封口处被细心的贴上了,下面留着几行手写小字:拆开有惊喜(史努比小狗头)
陆清远把信封小心拆开,里面装着的竟然是一张纯手绘的音乐会门票,画的跟儿童简笔画似的,还蛮可爱。
票上写着时间和地点,今晚七点,福利院。
陆清远几乎能想象得到陈安楠画东西的模样,他低头失笑,把这张手绘门票仔细收起来。
人一旦有约会就会变得格外期待,时间流逝的每分每秒都变得异常煎熬。
可白天的时间照旧得过,陆清远时不时看一眼手机,就吃饭的这么一会,他起码看了十多次手机,搞得陆文渊还以为他有什么工作上的急事,问他是不是要提前回北京了。
陆清远说不是。
今天老乔发来了一封关于北京案子的新进展,陆清远看了会儿文件,突然又把陈安楠的那张手绘票拿出来看看。
没忍住,又笑笑。
陆文渊正搁那看文献,听声,怪异的看儿子一眼,再看一眼,问肖卿湘:“他发神经?”
“不知道,”肖卿湘一本正经地说,“拆了楠楠的信就这样了,从上午到现在,症状还蛮严重的,你没发现吗?他一直在看手机,估计是有约会。”
陆文渊抖抖文献,继续看:“以前没发现,这孩子谈恋爱怪吓人的。”
陆清远还不知道他爸在这里编排他,自己乐了半天,他决定这场约会结束以后,要亲手把这张手绘门票做成书签,收藏起来。
时间在钟表上熬油似的走动,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陆清远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五点,立马趁着爸妈不注意,回房间认真捯饬了一下自己。
镜子里的人,将头发弄了又弄,衣服理了又理,生怕自己哪里不好看了,严谨地像是去结婚。
肖卿湘和陆文渊这会儿都坐在楼下看电影,陆清远生怕被他爸看见自己这幅样子,恨不能从二楼窗户翻下去,好在电影没过多久结束了,陆文渊提议去外面活动活动筋骨。
陆清远借着这个空当,溜出门。
还好没迎上那散步的两人,不然让他爸看到这幅样子,肯定得笑话的。
陆清远赶紧驱车驶离。
后视镜里,家的方向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镜子里彻底变成一路颓败的梧桐枝桠。
去福利院的道路上很安静,因为疫情的缘故,整座城市一片沉寂,车子平缓驶过大道,能远远地看见防疫站的人在路前拉出了一道长长的警戒线,喇叭里循环播放着让市民来做核酸检测。
一路通畅,陆清远到地方的时候,天色将晚,黑灰里残留着一抹黯淡的蓝。
下车后他还不忘再理一遍自己的衣服,连一丝不合时宜的褶皱都被抚平了,才慢慢走进去。
这家福利院前拉着两盏小灯,昏黄的灯光在夜色里很柔和。
隔着一扇门,里面有隐隐的唱歌声,稚嫩的童声伴随着悠悠的钢琴声,顿挫的回响着。
陈安楠正坐在教室里,明亮的白炽灯照得整间教室亮堂堂的。
他的面前是一架简单的钢琴,平时孩子们上音乐课用的,很便宜的小牌子,能用,但是在时间的沉淀下被磨损的很严重,很多琴键的音色都不准了,他和朋友们调了半天才勉强调好。
孩子们在底下坐着,跟着旋律唱歌,Echo也随意的坐在一张座子上用吉他伴奏,乐队里的其他人过年都不在南京,回老家去了。
一首歌结束,教室的后门突然被人轻悄悄推开,冷风扑进来,孩子们顿时齐刷刷地回头,不约而同的被眼前这个陌生人吸引住。
陆清远从外面探进一半的身子,说:“打扰。”
陈安楠看见人的一瞬,眼尾漾出柔软的小弧度,他对着孩子们说:“呐,有请我们最后一位观众入座。”
他一语毕,底下的孩子们像提前排练好似的,纷纷跟着鼓起掌来,Echo也十分配合的拍拍手。
陆清远礼貌地朝他们笑笑,在掌声里走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抽出张小椅子坐下。
在他座位旁边是个小姑娘,看年纪不过十一二岁,她碰碰陆清远的胳膊,口罩外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瞅着他。
“大哥哥。”她说。
“怎么了?”陆清远问。
“小哥哥说等你来送给你的。”小姑娘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玫瑰来,艳丽的红,在白色的灯下显得很张扬。
陆清远目光惊诧了一瞬,说了声“谢谢”,其余没多问,收起衣摆坐好了,跟她一起看向台上的人。
这会儿教室里很安静,白炽灯不知道被谁给关上了,换成了几盏黄色的氛围小灯,灯光聚焦处,陈安楠姿态随意地坐在钢琴前,手掌虚虚覆在琴键上。
底下的孩子们都很安静。
陈安楠笑盈盈地说:“这是我们这次音乐会的最后一首歌啦。”
“下面这首歌是我十八岁的时候写的,当时要送给一个人,但是没来得及写完就分开了,一直觉得很遗憾,好在我后来写完了,他也回来了。”
或许是因为刚唱完歌,陈安楠说话时,嗓音里带着澄澈的笑意,和平时的说话声很不一样。
陆清远坐在台下,专注地看他,眼睛里的一点光,来自台上人的倒影。
“现在,我要重新送给他,祝他三十岁生日快乐,希望未来的日子里他永远平安、顺遂、幸福。”
陈安楠说完,手指从琴键上熟练的掠过去,一个个音符急促地跳出来,交汇出温柔地前奏。
——有一天,我发现时光的道路变得难走。
视线里,漂亮的男孩在弹奏一首歌曲,他垂着眼睫,像是在回忆某段时光,唇边漾着淡淡的笑。
陆清远认真地听他唱。
这支歌的旋律平缓悠长,像是老祖母哼唱的童谣,在诉说着一段古老的故事。
——我每天都很想你,月亮能知道。
小灯的光影在陈安楠的脸上不断交错,变幻着,像是一个打着灯的电影长镜头,镜头的另一面映出十八岁的陈安楠。
俩个人刚从学校偷跑出来,陈安楠说要教哥哥弹钢琴,他们的指尖碰在一起,虚空中仿佛真的有一架钢琴摆在面前。
黑白的琴键从指腹下掠过,在冬季的夜晚编织出一首关于成长的旋律。
——我们终将会老去,让我牵着你的手一直走下去。
歌曲在悠长的旋律中逐渐接近尾声。
教室里,暖黄的小灯落在陆清远的眼睛里,变作一点模糊的水光。
他静静地望着台上的人。
钢琴的柔和的曲调在陈安楠清透的嗓音里,逐渐归为平静,尾音带着细微的震颤,在一方小小的空间里,诉说完了一个故事的结尾。
陆清远坐在台下,视线里,时光嗖嗖地倒退,四岁的陈安楠从尽头处跑来。
“哥哥,哥哥我跑不动了……”矮墩墩的小孩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手里还攥着个气球,“真的跑不动了……”
陆文渊今天放俩小孩儿在小区楼下玩,结果陈安楠玩着玩着人不见了,吓得陆清远魂飞魄散,着急忙慌的找了好久,才终于在卖气球的摊子边找到眼巴巴看着的陈安楠。
眼瞅着回家的时间要晚了,九岁的陆清远停下来,说他:“你怎么这么娇气,这还没跑多远呢就喊累,谁让你自己跑这么远的?”
苛责的语气很凶,陈安楠被说了也不敢吭声。
寄人篱下的小孩子内心总是敏感又脆弱。
这只气球其实是他想买来送给哥哥的,哥哥明天要过生日了。
小贩说要五块钱,可陈安楠的兜里只有一块钱,他买不起,就只好眼巴巴的蹲在那里看,舍不得走。
陈安楠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低着脑袋,手指抠抠衣角,无措之余一眨眼,豆大的眼泪就淌下来了。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除了叔叔,他就只认识哥哥了,平时被别人说了不要紧,可这会儿陈安楠是真的很怕很怕哥哥会讨厌自己。
“好吧好吧,你别哭了。”陆清远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由放软了语气:
“对不起,我刚刚不应该那样凶你,但是以后出来玩,不准离开我的视线范围知道吗?我找不到你,会很担心你。”
陈安楠点点头,小声说“对不起”。
陆清远蹲下.身,把气球绑在了陈安楠的袖扣上,不然他怕气球飞跑了,陈安楠又会伤心。
然后,他背对着小孩,说:“我背你走,咱们快点,回家晚了爸爸要担心的。”
陈安楠揉揉眼睛,啪叽一下挂到了哥哥背上。
陆清远勾住他的腿顺势起身,把人朝上颠颠。
回家的路很长,陆清远走得慢,陈安楠的小手紧紧地环住了哥哥的脖子,哥哥比他高很多,但冬天的棉衣厚重,背着这么个小孩在身上还是很吃力的。
陈安楠晃悠着小腿,热乎乎的气息喷在陆清远的脸边,似乎能驱散掉寒夜里的冷意。
气球在冷风里摇摇晃晃,哥哥的步伐却是稳稳当当。
两道小小的背影在路灯下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
那些陈旧的画面,最终被时光定格成一寸焦黄的老照片,成了生命长卷中一帧静默的瞬间。
这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
予以生命,予以时光,予以成长。
【正文完】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