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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0

作者:晏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4章


    陆清远往后很长时间里都在后悔自己那天多跟老师多聊了会儿。


    要不是晚了那二十分钟,就不会出岔子。


    陈安楠被抱起来的时候,整整有几十秒的时间,眼神都是空洞的,圆圆的眼睛涣散着,像是傻掉了。


    耳边炸开混沌的声音,他隐隐约约听见哥哥在叫他。


    “陈安楠、陈安楠?陈安楠……”


    随后他漆黑的瞳孔慢慢聚焦,逐渐倒映出周围事物的影子,以及哥哥的模样。


    陆清远脸上一点颜色没有,甚至有点冷得泛白,他有将近十来秒的时间,手指都在不明显的发抖,他胸腔压着口气,使得他呼吸每一次都是浑浊、沉重的。


    陈安楠狼狈地趴在哥哥身上,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陆清远伸手掰着他的脸,急切的检查,他才恍惚回神。


    方才的倔强与忍耐霎时间烟消云散,他又变回那个委委屈屈的小孩子。


    陈安楠红着眼圈,想叫哥哥,可一开口,就只剩下牙齿咯哒咯哒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他情绪起伏太严重,根本克制不了生理性的反应,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陆清远什么话都没有说,沉默着把陈安楠抱出这条小道,然后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解下来,围在陈安楠的身上,兜住了陈安楠的半张脸,以及他的耳朵。


    这个夏天很热,陈安楠的脸和鼻尖都晒得通红,陆清远用手腕给小孩擦掉眼泪,声音十分冷静又克制:“陈安楠你在这里等我,什么都别管,也别跟陌生人说话,就在这乖乖等我回来接你,知道了吗?”


    他说完,就从书包侧面抽出保温杯,独自走回那条小巷子。


    那几个男孩把他围成一团,陆清远眼中的恶意如同实质,愤怒烧成一把火,疯狂叫嚣,冲淡了理智。


    还不等对方开口,他抬手就狠狠甩下去,钢制的保温杯咚地一声砸在男孩的脑袋上,巷子里顿时响起撕心裂肺的嚎叫。


    仅仅一下,男孩被砸得额头汩汩淌血,痛苦地捂住脑袋嚎叫起来。


    陆清远虽然看着清瘦,但十分有劲,胳膊上还有层结实的肌肉,之前陆文渊笑他,说这些都是抱弟弟抱出来的。


    他下手快准狠,旁边的跟班们一下子全傻眼了,说到底都是群小孩子,谁也没想过会这样。


    男孩鬼哭狼嚎,陆清远把他一巴掌扇倒在地上,从没这么冷静过,他全身血液都在汹涌的逆流而上,嘴巴里的话却无比平静,带着骇人的威慑力,字句清晰:


    “你打他的?”他死死按着男孩脑袋,另一只拳头擂鼓般地砸下来,“你是不是有病?!”


    被打的男孩块头壮实,这会儿却根本挣扎不开,他怒气飞窜,一瞬就红了眼,死死咬着牙,像失去理智的野豹,嘶吼着,用指甲疯狂剐抠陆清远脸上的肉,把脏话泼水似的哗哗往外倒。


    陆清远脸被抓破了也不松手,他眼里阴鸷很深,手背上青筋突现,死死掐住男孩的脖子:“谁他妈叫你碰他的?!你看不见他那么小?!”


    “你动他哪儿了?!说话!”


    有那么几秒,他是真想把这小男孩掐死的,他感觉到自己收紧的手指已经碰到对方的骨头,那手臂上暴起的青筋昭示着他的歇斯底里。


    男孩的脸很快变成青紫色,眼睛朝上翻,眼见再打下去要出事,几个小孩赶紧扑上来拉他,还有一个怕真闹出人命,溜出去叫人了。


    须臾,两个大人冲进巷子里,浑厚的嗓音喝道:“诶!你们这群小孩要死吗!哪个学校的!”


    群殴和校园暴力这种事,放在任何地方,一旦被通知学校和家长,不用想都知道后果有多严重,遑论他们还穿着校服,几个小孩登时吓得鸟兽作散。


    陆清远是被大人们用劲扯开的,那男孩终于吊上来一口气,捂着胸口猛烈咳嗽,大人们骂了几句,看倒地上的受伤严重,就赶紧送医院去了。


    等陈安楠再见到哥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倾压下来的鸦青色里,残留着一抹黯淡的蓝。


    这一年的夏天,南京热得怪气,陈安楠明明不冷,可牙齿还是不断咯哒咯哒地响。


    他已经不哭了,只是脸上的泪没干,眼皮也肿的厉害,陆清远给他擦脸,他时不时的抽搭两下。


    陆清远揉他脑袋,说:“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回家。”


    陈安楠却说:“我听见有人在叫我……哥哥,有人在叫我……”


    陆清远听他这么说,蹲身拉着他的手:“是我在叫你,你仔细听,是哥哥的声音。”


    陈安楠红着眼圈看他,看哥哥的脸在路灯下有深浅不一的血痕。


    陈安楠不再说话,陆清远把他背起来,他就安静地趴在哥哥背上,哥哥手臂上挂着书包,两只手托住他的膝弯,把他朝上颠了两下,胳膊上青筋狰狞地绷着。


    从学校去医院的距离,陈安楠始终没再说一句话,他像是没有回魂,眼皮耷拉着,嘴巴里只剩个喘气音,安静地近乎骇人。


    陆清远先给他做了全身检查,没顾得上自己,仪器来来回回的推动,报告单一张接着一张,陈安楠呆呆地坐在哥哥膝盖上,很乖。


    眼泪已经干了,脸上的皮肤却都绷着,像伤口收紧时的紧绷感。


    再三确认过没检查出什么毛病以后,陆清远还是不放心的找到急诊室的医生问:“您再给看看可以吗?我弟弟一直打颤是怎么回事?”


    医生说可能是受惊,叫小朋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陆清远只能又背着陈安楠回家,闹了这么大的事,他也没来得及给陆文渊打电话。


    晚上夜市多,每条街上都有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陆清远路过一家小吃摊的时候,突然问:“你想不想吃东西?”


    摊子是主卖梅花糕的,也有车轮饼和鸡蛋回卤干,都是平时陈安楠爱吃的。


    陈安楠这会儿不说饿,也不说不饿,他就那么趴在哥哥的背上,歪着脑袋。


    陆清远背着他继续向前走,陈安楠眼睛眨了一下,忽然抬手指向左边,低低地说:“棉花糖。”


    陆清远原以为他叫得是小狗,但顺着看去,原来是一辆二八大杠上绑着根木棍停在前头,插满了糖葫芦,旁边还有台大口深锅不断搅动着,把那些细细碎碎的彩屑卷成蓬蓬的棉花糖。


    陈安楠从哥哥的身上蹭下来,盯着棉花糖看。


    陆清远给他买了两支,看色彩鲜艳的,膨胀地像云朵一样的棉花糖遮住了陈安楠的整张脸。


    陈安楠慢慢吃着,陆清远近乎能看清那些食物是怎么通过他的细脖子吞咽下去的,他就这么看着,心里忽然变得闷而沉重,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涨起来,涨地发酸,酸到鼻腔。


    陈安楠因为这件事变得怪里怪气,他前所未有的安静比哭泣或闹情绪更让人担心。


    陆文渊送他去检查了好几次,可孩子太小,CT做多了也不好,做到后面医生就不同意再送进去了,鼓楼医院和儿童医院都跑了很多回,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医生最后建议去看心理科,搞不好是自闭症。


    陆文渊取报告单的时候接到通电话,他看了眼陆清远,又走远几步才接着说。


    下午的儿童医院人很多,病孩子都被家长抱在臂弯里,哭闹不停,这显得陈安楠特别乖,他布娃娃似的趴在哥哥肩上,软绵绵的,只是一双大眼睛因不聚焦显得空洞。


    陆清远揉他的头发,陈安楠用手碰碰哥哥脸上的伤口,只是轻轻碰了下就收回来了。


    陆清远握住他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说:“没事儿,你看,不疼的。”


    陆文渊还在和学校的领导通电话,他疼孩子疼到了骨子里,陆清远从小就是被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也只有在开玩笑的时候才拍过他的屁股。


    而陈安楠更不用说了,现在都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上出现问题,这叫陆文渊的心都疼坏了。


    陆文渊扶额,尽量用和气而冷静的语气说诉求:“我不同意和解,如果对方只有赔礼道歉,那我会找律师上诉,并且把这件事在金陵晚报上刊登。”


    上报纸意味着学校的名誉会受损,两头都在逼,让学校也很为难。


    这件事的起因过程,陆清远说得很清楚,警察调取监控也查明了,几个闹事的妇女看到监控视频,心里惶惶,思来想去觉得对自己儿子不利,是他们有错在先,叫学校处分了不好看。


    毕竟马上六年级毕业要上初中,要是成绩手册上记了一笔叫初中老师看了也不好。


    几个人找学校商讨起来,说:“要赔偿精神损失费的话,你们尽管报个数,还有你们家小孩检查的费用,我们这里也给一并报掉,小兄弟你看怎么样?毕竟我儿子也叫你们打了,脑袋都开瓢唻!”


    陆文渊不要钱,这件事也没得商量,他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要学校开除那几个涉事的小孩。


    如果这件事闹得太大,都要从重处罚的话,那陆清远必然也会受到处分,这对他的升学是不利的,那所附中是南京市顶好的学校,不接受学生有任何的污点。


    教导主任还想从中调和,但陆文渊执意要求按照校规来处理。这个年纪干这种丧心病狂的烂事,以后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人。


    对方家长不能理解这种行为,一听要开除自己儿子,气得暴跳如雷:“顶犯嫌的!大不了我们一拍两散,我叫你家这个小赤佬也去吃牢饭!”


    陆文渊冷眼嗤之以鼻。


    这件事最终还是没能调解下来,没过多久,每个人的处分都下来了,那个主动找事的领头被开除学籍,剩下几个帮衬的被重点记过,停学在家反思,陆清远也没能逃掉。


    其他家长们听说这件事,都不敢再叫自家小孩跟那群坏小孩一起玩了,即使重回学校,他们也会被孤立,最后不知道怎么的,那几个闹事的同学,在陆文渊的私下处理后,竟然全都搬离了本市。


    事情转眼过去大半月,陆文渊给两个孩子都请了长假,自己在家照看,九月一过,十月来临,可陈安楠的病情并没有任何好转,他还是习惯傻乎乎地发呆。


    班主任组织了小朋友们来看他,一大堆高矮不平的萝卜头们围着陈安楠,嘘寒问暖,关怀他。


    小朋友们的共情能力通常很强,有几个小孩甚至细细的抽泣起来,谢溪哭得尤其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给陈安楠道歉,说自己那天不应该留他一个人在学校的,都是自己的错。


    陈安楠拍拍好朋友的肩膀,细声安慰:“别难过,不怪你的。”


    谢溪哭得更伤心了。


    这天,小孩子们都尽心尽力的安抚陈安楠,想要逗他开心。


    但陈安楠的情绪依旧没有因为这些安慰好起来,他把自己的心思藏得这样密实,谁也找不到缝隙。


    日子虽然到了秋天,但这座城市的暑气还没消退,仍旧燠热,蚊虫很多,晚上,陆清远点了盘蚊香,打着蒲扇给他扇风。


    凉风徐徐,台灯被揿灭,陈安楠两只手攥着毯子边儿,安安静静。


    过了一会儿,陆清远突然听见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类似细微的,低小的小动物声音。他手上的动作缓缓停住,外头的月光洒进来,照出盘旋的灰尘。


    陆清远借光,看见陈安楠在轻轻战栗。


    “怎么了?”陆清远问。


    眼泪泅进毯子里,陈安楠的声音很小,压抑着颤巍巍的字音,听起来太过可怜:“哥哥,我没有妈妈了……”


    陆清远一时间哑然。


    他就是个石头铸成的心,此刻也要在这句话里败下阵来,像是枚细小却锋利的银针,戳进了他心窝最软的那处。


    他在这几瞬间似乎又重拾出妈妈离开时的仓皇与不安。


    那种绵长的疼痛逼得人走投无路,以至于他无所适从,只能在月色里,看着陈安楠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


    “我知道撒谎是不对的,妈妈总是这样告诉我,”陈安楠的声音低低的,捎着鼻音,“可是……我也不想撒谎的呀,我也想有爸爸妈妈……”


    陈安楠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爸爸。


    他甚至构想不出来父亲应该是什么样子,他从不敢提,因为妈妈会偷偷伤心。


    小时候他想,爸爸应该是邻居伯伯那样的,会把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他,后来,他又想,爸爸应该是陆文渊那样的,无限宽容,无限接纳。


    他耽溺在自己的幻想里,把小小的幻想告诉每个同学,再被无情的戳破。


    “说谎有时候不是都错的。”陆清远伸手给他擦眼泪,那被眼泪润湿的长睫就在他掌心里颤啊颤的。


    “你爸爸妈妈只是在看不见的地方陪着你,你这样,他们也会难过。”


    哥哥的话很温柔,陈安楠的眼皮实在兜不住那么多泪,眼一眨,全淌下来了,陆清远能感受到眼泪透过衣服带来的温热和湿润。


    “可是我一点不想要这样的陪着呀……”陈安楠委屈的说,“我真的真的很想要爸爸妈妈……我都没见过爸爸,我只是想见见他们……我不想做没见过爸爸的小孩……”


    他这样的可怜,让陆清远在这凄惶里说不出别的话来。


    陆清远摸他汗湿的发,沉默半晌,说:“他们说的不对。你是有爸爸的小孩,你是我的弟弟,所以陆文渊也是你的爸爸。”


    陈安楠终于抑制不住的哭出声,起初是微弱的低泣,到后来变作控制不住的哽咽,这是陆清远第一次看他这样哭。


    不像平时的短暂可控,脸上糊满眼泪,哭了很久很久。


    陆清远边拍边哄,十月的晚风带来入秋的凉意,也冲淡了夜里的黏腻。


    后来,陈安楠哭累了,窝在哥哥怀里,暗哑地说:“哥哥对不起,都是我害你的努力白费了……”


    眼泪又滑下来,他轻轻说:“要是没有我就好了……”


    他的话以一种并不尖锐的方式,触在陆清远的心尖。


    尽管他和陆文渊都竭尽所能的对他好,尽管陈安楠在他们的滋养下看似活泼又开朗,但陆清远却能够深切的感知到,这个小孩子的不安和惶恐。


    他太害怕被抛弃了,他的安全感好像只建立在无穷尽的爱上。


    陈安楠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到没有门,里面只装着哥哥和叔叔。


    陆清远心里五味杂陈,他在这短暂的夜晚生出点同命相连的孤独感,于是,他青涩又稚嫩地想——


    他要给陈安楠很多很多的爱,这辈子花也花不完的爱。


    陆清远摸着小弟弟满脸的泪,说:“不要说对不起,我本来就没有很想去那所学校……太远了,每天都要早起一个小时,你受得了?”


    不给陈安楠接话的机会,他又说:“就算你受得了,我也受不了。”再往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晚,陈安楠是趴在哥哥怀里睡着的,陆清远听着他细小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觉得这一觉睡得比平时都要漫长。


    上午醒来的时候,俩个人身上都是贴在一块的汗,陈安楠应该是哭累了,睡得很沉,眼皮到现在还肿肿的。


    陆清远蹑手蹑脚地拿毛巾沾水,给小孩子耐心地擦拭掉汗,陈安楠的长睫不明显的抖动,不知道在做什么梦。


    陆文渊准备来叫他们出门,乍一看又吓了一大跳。


    等陆清远解释完,他叹息着说:“哭出来就好,不哭我怕他憋坏了。”


    陆文渊怕陈安楠真得了什么自闭症,打算带他们去见一位老心理医生的,这老医生年岁高,曾经是解.放.军东部战区的军医,早就不出诊了,陆文渊找了好一通关系,才约到见面。


    老医生年轻的时候经历多,老了就喜欢恬静淡然的日子,跑乡下去颐养天年去了。


    陆文渊买了当天的车票,枕木震颤着,在火车拉出的长鸣声里,滑入陌生的县城。


    异乡的天空对着人直逼下来,车早早减速,缓慢地借着余力划入站内,风夹杂着石油味卷过大半个站台。


    乡下天气凉,陈安楠穿了件厚外套,脖子上围着妈妈最初织得毛线围巾,那围巾时间久了,有几处手工缝补过的痕迹,绣着卡通小狗,都是陆文渊的针线。


    陆文渊带着俩小孩辗转不少路,才找到地方。


    老医生住的地方是个小型农村四合院,院子里种着棵石榴树,滚圆的小石榴爆出道口子,坠着小枝,软塌塌地压在土墙边。


    陈安楠被叔叔抱着,伸手去够。


    老医生从屋子里出来,他皮肉干枯,眼睛已经不大清明了,但精神矍铄,风霜经久融在他的眉宇,衬得人俨然端肃起来。


    他先取来听诊器,要给小孩听心跳,陈安楠看着那双形容枯槁的手伸过来,立刻不安分的扭动。


    老医生叫他别乱动。


    小朋友对陌生的环境本就戒备,眼前老人的样子又让他感到害怕,陈安楠完全听不进去,害怕地把脸埋在叔叔肩上,只露出双眼睛,不肯给对方看。


    陆文渊拍拍他的背,想安慰,还没开口,老医生却摘了颗又圆又滚的石榴,在他面前晃了晃,问:“喜不喜欢这个?”


    陈安楠目光转动,果然抬手,接过那颗石榴。


    陆文渊把他抱到树下的木头凳子上,老医生焐热了听诊器,探进陈安楠的心口,隔着薄薄的毛线衣,听了会儿心跳,说:“这个小朋友身体没什么大问题。”


    陆文渊说:“之前在市医院也看过了,不是身体问题,是心理问题,医生说是自闭症,您能给看看吗?”


    老医生却摇头:“不是自闭症。”他放下听诊器,又去屋子里拎了只鸟笼子出来。


    画眉鸟在笼子里一饮一啄,陈安楠的注意力立马就被转走了,他试探地伸出一只手指头,穿过笼子缝隙轻轻地扶摸小鸟。


    “你看,得病的小孩子是不会对外界事物有情绪反应的。”老医生说,“他这个是情绪积压导致的短暂性恐慌,还不到封闭的程度。”


    “要不要紧?”陆清远赶紧问。


    “不要紧,有情绪很正常,”老医生说,“哭过吗?小孩子放声哭一场就好了。”


    “昨天晚上哭过。”陆清远看陈安楠老老实实的坐在板凳上,笼子里的画眉鸟跳到他手指头上,细小的爪子稳稳扒住他的手指侧边,低头轻啄几下。


    陈安楠在这不痛不痒的感觉里,舒服地眯起眼。


    老医生温和的把手搭在他的发顶上:“小朋友,你害怕吗?”


    老人的手掌宽厚粗粝,厚厚的茧泛着黄,摸在头上却是干燥温暖的。


    陈安楠仰起脸,看了他好一会,然后摇摇头。


    老医生笑起来,揉摸着陈安楠的头发,语气很轻松:“小家伙,你是幸运的,你的爸爸和哥哥都很爱你。”


    陈安楠眨巴着眼睛,纠正:“那个是叔叔。”


    “哦——是叔叔,”老医生拉长尾音,布满沧桑的脸因爽朗的笑意而变得柔和,“叔叔也好,爸爸也好,他对你的爱总归是不会错的,我能看出来,你也能感受到的是不是?”


    不然,谁会这么大老远特意跑一趟呢?


    陈安楠迟钝了会,重重点头。


    陆文渊和陆清远悬了快一个月的心总算在这笑声里稳稳落地。


    老医生似是感慨,说:“这都是缘分,小朋友啊,你以后的路还很长,可得好好珍惜着啰!”


    陈安楠的情绪似乎也被这笑给感染,跟着咧嘴笑,陆清远安心地把他抱起来,他就趴在哥哥的肩头,小手把那只石榴托举起来。


    他也很爱他们,真的真的很爱。


    陈安楠在一片黄昏的暖光里,露出了这些天来最快乐的笑。


    笑容被窗外成片的树影打散,等火车再次驶入隧道,直照眼皮的日光被挡去,玻璃窗上又重新映出陈安楠漂亮稚气的面孔。


    穿过隧道,远方熟悉的青碧色天空下,是连绵不绝的南方景致。


    陈安楠重新回到学校,不过这次,有哥哥陪着他。


    陆清远每天都把他送进教室里的位置上,他来得更加频繁,几乎每节下课都会在陈安楠的教室门口等他,给他打水或是陪他上厕所。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他也会主动端着餐盘坐到陈安楠旁边,不和自己的班级一起,他依旧会帮陈安楠把不爱吃的菜挑出来,换成爱吃排骨。


    陆清远私下跟老师沟通过,在陈安楠放学后把他接到自己的教室,让他坐在自己旁边,一起上最后一节课。


    陈安楠听不懂高年级的课程,时常撑着脑袋发呆,像株小蘑菇,突兀,却很招人喜欢。


    久而久之,二年级的小朋友都知道陈安楠有个很疼爱他的哥哥,六年级的同学起先笑得不行,还会开玩笑,说陆清远怎么跟个小爸爸似的。


    陆清远并不答话。后来,他们也都觉得陆清远这个小弟弟实在是太可爱了,小小一个,总是黏在哥哥身后,跟雪团子似的,每回遇到,还会投喂点零嘴。


    陈安楠仰着脑袋说谢谢,他们捏捏他的脸,陈安楠就会流露出乖萌的委屈。


    这一年的冬天,陆文渊从外地出差回来,给陈安楠带了崭新的正版全套史努比家族,看小孩子高兴得不行,晚上搂着他的脖子腻歪好久,对着陆文渊轻轻低低地叫了声“拔牙”。


    陆文渊当时没听明白说得什么,直到某天夜里,陈安楠趴在他身上睡得起起伏伏,嘴里不清不楚的念叨着“拔牙拔牙”,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原来陈安楠说得是“爸呀”。


    这简单的两个字,和陆文渊平缓的心跳声重叠,一点点渗入到胸腔,化开了经年累月的风尘,只剩下柔情万千。


    日子流转真的很快,陈安楠在新的一年里来迎来9岁。


    陆清远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这般大。


    好像这个岁数注定是不美好的年数,从三月开始,一个奇怪的名词闯入大家的视野——SARS,非典型性肺炎。


    其实这个事情最早是从去年广州开始的,但忙于生计的老百姓们压根就不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认为就像流行感冒那样,总有病毒高发季,生活还得照旧,不会为此就停驻下来,家长里短才是他们的世界中心。


    陆文渊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给学生看论文,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隐隐觉得不大舒服。


    随着四月到来,电视机里主持人四平八稳的声音播报着,北京正式宣布中国首例非典病例,从这天起,这个并不引人注意的病毒,以一种惊人的恐怖方式,在所有人的生活里掀起了滔天骇浪。


    超市门口的牌子上总挂着“白醋已到货”的字样,药店里的板蓝根一再抬价。


    街道、商场、办公楼,到处都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学校最后直接宣布了停课封校。


    日子一下好像陷入了泥潭里,行得缓慢艰涩。


    陆文渊每天都会让俩崽子做好防护处理,通风口拿毛巾堵上,连来他们家做活的阿姨,都会被陆文渊塞好些口罩和免洗洗手液,要求她每天必须用紫外线消毒灯照射一遍房间各处,以防万一。


    尽管他已经做得很小心翼翼了,可还是没有想到,这道惊雷仍会砸在他们家头上,而最先出事的,竟然是陆清远。


    陆清远身体素质一向蛮好的,在陆文渊的印象里,他生病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天晚上,俩小孩洗漱完就上床睡觉了,明明睡前还好端端的,等陆文渊再来看的时候,起先听见了几声咳嗽。


    这个时期,再寻常不过的感冒也会叫人过度担心,陆文渊赶紧开灯查看,见陆清远脸涨得通红,紧闭着眼,眉毛拧成一团,费劲地吐出呼吸。


    他伸手一摸,脑子瞬间轰地一声巨响——


    陆清远发烧了。


    陈安楠还毫无知觉的拱在哥哥旁边,肉乎乎的小腿搭在他身上,黏黏糊糊的说梦话。


    陆文渊什么都没多说,只是把睡在沙发上的阿姨叫来照看陈安楠,这阿姨因为自家小区被隔离,回不去,这几天都暂住在他们家。


    陆文渊火急火燎的开车,带陆清远去医院。


    陆清远微弱的的睁眼,窗外夜色飞速倒退,他什么都看不清,因为他的头脸都被包得极其严实。


    陆文渊一边开车一边跟他说:“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陆清远说不出话,这会儿坐着呼吸不通畅,浑身肌肉也泛着酸疼,反胃的感觉一直顶到嗓子眼,消不下去。


    他沿途吐了几回,胃里还是难受,胃酸烧得食道都疼,显得他脸色更难看了,过了会,他哑着嗓子问:“我是不是给感染了?”


    陆文渊没说话,他又问:“那你和陈安楠怎么办?”


    陆文渊终于轻轻拍他的背,以一种极其轻松哄小孩的口吻说:“没事儿,还没给医生看呢,你别瞎想,有爸在你怕什么?”


    医院隔离区戒备森严,到处都湿漉漉的,消毒水的气味刺得人鼻腔难受,地面上随处可见“小心地滑”的标志牌。


    陆文渊领着儿子,跟急诊医生说明情况后,父子俩立马就被转走了。


    这医院一待就是一整晚,陈安楠白天睡醒,习惯性想把腿搭人家身上,这回却搭了个空,当即睡意就减少大半,懵懵地坐起来。


    哥哥的位置竟然是空的。


    家里来来回回找了个遍,都没找见人,这下,陈安楠的天先塌了。


    陆清远在医院挂完水,天色已大亮,陆文渊守在旁边整夜没合眼,打了几个哈欠,护士走过来拔针说:“回去注意饮食,吃点清淡的,这个节骨眼再发烧可是要被抓去隔离的。”


    陆清远是因急性肠胃炎引起的发烧,幸亏看他们的医生经验老道,没把他们先隔离。


    从医院出来的路上,陆清远忽然问:“爸爸你跟陈安楠说了吗?”


    “……”陆文渊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一拍脑袋说:“这回是真的大事不好了!”


    陈安楠此刻正扒在窗户上抹眼泪,阿姨在后面为难地哄他,说:“哎呦乖乖别哭了,眼睛都肿成桃子了,再哭就不漂亮了。”


    陈安楠恍若未闻,踩着小板凳,扒着窗户,眼睛一个劲往楼下瞅,看看叔叔他们回来没有。


    以至于陆文渊一进门,阿姨就跟见到救命稻草似的,抓着他说:“哎呦,你家这个这真是难哄啊……”


    陆文渊低低笑说:“是有点。”


    陈安楠看见哥哥回来了,赶紧从椅子上蹦下来,哼唧唧地贴过来:“怎么了呀……哥哥你怎么了呀?”


    “小毛病,”陆清远摸摸他的发旋,把他拎起来,说,“别蹭了,才从医院回来,脏。”


    陈安楠抽抽搭搭地不松手,哭得好不可怜,陆文渊让他俩赶紧去消个毒然后过来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哭。


    阿姨去厨房里端绿豆粥和蒸包子,还不忘倒苦水:“找不到哥哥就坐在这一直哭,我没办法只好跟他说,你俩昨晚上去医院看病了,这下好了,哭得更厉害了,说什么也不听了……都怪我这张老嘴不会说话,瞧给孩子吓得。”


    吓是真吓得不轻,陈安楠因为哥哥生病的事情担惊受怕起来,觉也不好好睡,每天没事就拿手摸摸哥哥肚子,趴上面听一会,再小心翼翼地问:“你还难受吗?还想吐吗?”


    又说:“你要是难受就跟我说,我在旁边陪着你呢。”


    陆清远无语地说:“……你当我怀孕吗?”


    陈安楠窘窘地张张嘴,“啊”了声,他是真的很担心哥哥,生病是件很可怕的事,这几天电视上总在放哪里哪里死了人,他很害怕。


    以至于第二天早上,陆清远一睁眼,对上的先是陈安楠的大眼睛,圆溜溜地瞅着他,也没个声响,屁股撅老高,跟小猫伸懒腰似的。


    陆清远凝定片刻,问:“……你在干吗?”


    陈安楠顿时惊喜,天真地说:“听听你还有没有呼吸。”


    “……”陆清远伸手把小孩拨到旁边,无奈地说:“肠胃炎死不了人的。”


    陈安楠拍拍自己的心口:“那就好那就好。”


    陆清远身体恢复的很快,也压根不需要什么精细的照顾,不过陆文渊还是按照医生嘱咐的食谱,让阿姨每天给他轮着做。


    陈安楠就更不得了了,这小孩的照顾对陆清远来说是一种折磨,即使说了很多遍自己没事,他还是坚持要照顾哥哥。


    他每天都乐忠于在睡觉前,给陆清远盖上自己焐热过的小毯子,然而他的毯子真的很小,总是顾头顾不了尾,顾尾又盖不着头。


    陆清远大多时候得自己再拉一床被子过来,然后陈安楠就会钻到他的被窝里,用微乎其微的声音,哄他:“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等我长大了,我就照顾你一辈子好吗?”


    他说得太认真,陆清远也不好再讲什么,只能任由他跟小大人似的轻拍自己,最后把自己先拍睡着了,熟悉的气息带来温热的柔软,拱卫在陆清远周身。


    事情转眼过去一个半月,本以为这小崽子总算是不执着照顾人了,但是那天,陆清远还是收到了一份意外的礼物。


    一只大礼物盒子摆在客厅,里面摆放着各种颜色的千纸鹤,竟然有整整一千只!


    陆清远诧异地问:“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陈安楠高兴地说:“好看吧?我折的,阿姨告诉我,只要折满一千只,就可以跟山神许愿啦!”


    陆清远怔怔问:“你要许什么愿望?”


    陈安楠认真又虔诚地双手合十,朝天许愿:“我希望哥哥永远快乐,健康,幸福。拜托山神伯伯啦!拜托拜托,让哥哥快点好起来吧!”


    再简单不过的话,陆清远从很多地方都听到过,但从没有一刻能够像现在这样被撼动,陈安楠在他的心里,像小楼上悄然爬出的藤蔓,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已经占据出一席之地。


    陆清远说不出话,他盯着那些千纸鹤看了很久很久,他听见寂静里,自己闷闷的心跳声,含混着一点点心软和爱意,分不清孰轻孰重些。


    但是陆清远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他。


    那天,陆文渊看到这么多千纸鹤,笑地合不上嘴,说:“你俩这样显得我像多余的。”


    然后花了几天时间,帮他们把这些千纸鹤用针线和小珠子串起来,当成门帘。


    日子一天天的消磨过去,梧桐大道上重新连起片遮天蔽日的葱郁,世界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满目疮痍,缓慢愈合着伤口。


    这个季节充斥着悲伤,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可总归还是会有新生命诞生于此。


    像是世界烙下的一块疮疤,斑驳而突兀,却又充满了新鲜血液。


    六月的时候,班主任写了封推荐信上去,陆清远最终还是被那所重点初中录取了,陈安楠爬上三年级,他还是那个极度依赖哥哥,又娇嗔的小朋友。


    不过,陈安楠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被提前一小时薅起来,因为陆清远通常会在起床以后,先轻手轻脚地给他擦脸擦手,换上要穿的衣服,再把被子被他掖好。


    洗手池上永远都会放着挤好的牙膏,和温度适宜的漱口水,早饭也都是按照他的胃口适量盛的,将将好,不会剩也不会少。


    陈安楠在细腻的照顾下,坐上了岁月的小船,摇摇晃晃,却也安稳牢靠。


    这期间,陆文渊带着他们搬过一次家,现在,他们家落座在临近玄武湖的独栋小洋楼里,每天推开窗,风卷过大半个湖面刮来湖水的腥气,湿漉漉的。


    棉花糖有了自己单独的小窝,但还是会习惯性地趴在小主人的床脚睡觉。


    再后来,陆清远以中考第一的成绩进了市级重点高中,他的优秀依旧令人艳羡。


    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吹得墙上那面镜子微微晃起来,把陈安楠照得像是水里的倒影,水波晃去了他的稚嫩与童真,隐隐化出点未开的青涩。


    等风过,镜子重新凝定下来,镜中人的眉眼已经不复过去那般幼态,却依旧是出挑的好看,圆圆的眼睛笑起来时会弯出柔软的小弧度,或许是因为乐器学得久了,融了艺术气息在里面,他的昳丽下又催生出几分不明显的忧郁。


    这叫陈安楠刚进初中就受到了广泛的关注。


    不过短短一年,他就成了年级里,乃至是全校公认的漂亮笨蛋。


    第25章


    2007年是个隆重的年份,随着北京奥运会的场馆相继竣工,日子变得越发喧腾起来,大家一时间都关心起了备战奥运这种气势磅礴的大事。


    只有一个人完全不关心。


    陈安楠上了初中,可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是那个懒洋洋,对学习格外疏懒散漫的小孩,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每个周六被送去音乐老师那儿,学习声乐。


    这位老师是肖卿湘的大学同学,原先也是省歌舞剧院的交响乐指挥家,后来转行做了编导。她十分怜惜陈安楠,又觉得这个小孩子很有天赋,所以经常会让陈安楠留在那里吃晚饭。


    周六的晚上,陈安楠下了声乐课就被陆清远抓到房间里,关上门强制性学习。


    陆清远写竞赛题,陈安楠就嘟嘟囔囔的被他监督着写家庭作业。


    “哎呀写得累死了,明天还有一天呢,不着急今天都写完吧。”陈安楠很会心疼自己,即使只写了十五分钟,他也要装模作样的揉揉手腕。


    “你才写两行。”陆清远毫不容情的戳破他。


    陈安楠卖乖:“可是我屁股疼。”


    陆清远没什么表情的说:“那我给你揉揉。”


    陈安楠赶紧说:“不用啦不用啦。”


    他把英语试卷翻了个面,嘀咕为什么完形填空永远不能放在一页?又过了会儿,他把下巴支在桌上,说话时脑袋一动一动地:


    “学这个有啥用?我又不要做洋鬼子的,也不打算出国,去菜市场买菜也用不着洋文。”


    陆清远没停下笔,冷冷地说:“菜市场买菜要会算数,你数学高过20分吗?削甘蔗不用会洋文,以后你就去玄武湖门口摆摊,和你好朋友谢溪一起,正巧他爸是市长,城管大队见了你俩都得绕道跑。”


    “……”小时候削铅笔的事儿现在还要再拿出来说,陈安楠把脸压在试卷上,不理他了。


    数学不好怎么了,难道买菜还要会二次函数吗?还是老板不会告诉他每斤菜多少钱,让他当场验算?陈安楠恨恨地想。


    他才不要跟谢溪去卖甘蔗,他要卖烤肠,两块钱一根,五块钱两根。


    陈安楠化悲愤为动力,又在椅子上蛄蛹了半个小时,眼见着口水都要淌试卷上了,陆清远才终于停下笔,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沉默着把人从椅子上抱起来,抱到床上,抖开被子给他掖好。


    陈安楠的睡姿从不随年龄的增长而改变,横着睡竖着睡斜着睡,最喜欢搂着人睡,腿不搭人身上跟睡不着似的。


    陆清远被他搂得很紧,烦躁的想,这都是被陆文渊从小惯出来的,才会搞得现在自己坐在这里跟人.肉抱枕似的。


    陆文渊到家的时候,一推门就见儿子像入定似的斜倚在床头,一只手搭在陈安楠脑门上,闭着眼不说话,陈安楠则枕在他的大腿上,小狗似的趴着睡。


    “你要睡觉怎么不上床睡?”陆文渊问。


    “我不睡,我在背单词。”陆清远垂着眼说。


    陆文渊没懂:“你要学习就去书房,你俩弄成这样是做什么?”


    陆清远本来想说都是你惯得陈安楠,害的他现在睡觉不搂着人就睡不好,但是话到嘴边反而没了兴致,他调转一下被压麻的半边身子,说:“坐久了累,这样倚着比较舒服。”


    陆文渊笑着说:“你就惯着他吧,我多好的苗子都叫给你惯坏了。”


    陆清远不答话,心想,难道你没惯吗?不然他现在能就考20分还乐颠颠的?


    陆文渊拍拍儿子肩膀,问:“今晚想吃什么?阿姨请假回老家几天,我下厨。”


    “鲫鱼豆腐汤吧。”


    陆清远也不知道脑子里怎么就突然蹦出来这道菜名的,直到饭点,陈安楠闻着味儿,兴冲冲地顶着鸡窝头爬出来,趿着拖鞋呱嗒呱嗒地跑进厨房,两只眼睛都在放光:


    “鲫鱼汤鲫鱼汤!我想了好久呀!叔叔你是会读心术吗?!”


    陆文渊把油撇到旁边,先给他盛了碗带荷包蛋的,乳白色的汤底,飘着青绿的葱段,下面鱼肉被煎的金黄。


    陈安楠把荷包蛋先夹出来吃了,烫地嘴巴哧溜哧溜的,陆清远帮他把鱼刺挑出来,嫌弃的说:“吃这么快是怕我抢你的吗?”


    陈安楠吃东西时腮帮子鼓起来一块,像只小仓鼠,意外的稚气:“可是小神龙俱乐部一会要播了呢,今天尼尔叔叔要做小恐龙的。”


    都上初中了还跟小学一样幼稚,青春在陈安楠身上留下的痕迹并不多。


    陆文渊把菜端上桌,都是些地道的土菜,他边解围裙边说:“崽啊,看电视前叔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陈安楠问:“什么事哇?”


    陆文渊斟酌了会儿措辞:“咱们就是说,也不是强求……没事的话在学校念念书呗。”


    陈安楠:“……”


    “……”陆清远偏过脸,似乎想忍,还是没忍住,哧地声笑出来。


    陈安楠鼓着腮帮子不动了,目光直溜溜地盯着叔叔。


    陆文渊被他看得有点受不了,掩唇干咳了声,其实他是真不想逼迫孩子考出点成绩来,但是今天老师打电话找到他,字字控诉,陈安楠在火烧圆明园的答案上填了洋鬼子。


    “我当然还是希望你能够健康快乐的长大,”陆文渊温声说,“但是咱们也不能完全把学习抛之脑后对不对?适当学点,学不学的好都无所谓。”


    陆清远把挑完刺的鱼肉夹到陈安楠碗里,想:看吧,要不是他爸一味纵容,至于把这棵苗子给惯坏了?


    陈安楠当然不知道哥哥心里想的什么,讪讪咬着筷子,说“知道了”。


    是不是真把学习当回事了,陆清远没看出来,但可以肯定的是,陈安楠这个小孩最近又起了别的小心思。


    十三四岁的小孩,一场卫生课还要分两场来讲,老师沉默的在前面放科普片子,女孩子们出去玩,陈安楠盯着教室里黑呼呼的一片夹角,脸烫到了耳朵根,心里不断念叨着哎呦妈呀,最后还是没忍住,从指缝里偷偷看完了整场。


    青春期的躁动在中学校园里分外凸显,学校里严禁谈恋爱,然而那种躁动的,热烈的,丰沛的生命力,就像春天里种下的一颗种子,两场春雨过后就会勃发出翠绿欲滴的嫩芽,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


    尤其是周杰伦的七里香每天中午还在学校的广播里循环,更加催动了这份蠢蠢欲动。


    陈安楠的班里已经有好几对了,尽管教导主任抓得很严,但总有漏网之鱼,甚至有几个会趁着体育课的空当,偷溜出去轧马路。


    没过多久,陆清远突然察觉到陈安楠不大对劲,这种感觉越发的明显,紧接着,他就发现陈安楠竟然背着他早恋了!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陆文渊给这小孩换掉了诺基亚,用上最新款手机开始说起。


    高中每天下晚自习已经是九点了,陆清远基本会在晚自习上解决掉所有的作业,等回家后再做课外习题,厚厚一沓黄冈密卷和竞赛题,拖起来能比人都高。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赋型优等生,他所有的成绩和分数都是用努力换来的。


    在这一点上,陈安楠显然跟他没有达成共鸣。


    陆清远出来倒水的时候,看见陈安楠蜷缩在沙发上玩手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棉花糖身上的毛毛。


    棉花糖的毛一团团被揪下来,大抵也是嫌烦,在小主人的怀里拱来拱去,再用爪子挠挠小主人的手臂,想要下去,偏陈安楠毫无感觉,还在这惬意劲儿里使劲戳着手机,看样子是在回别人信息。


    陆清远没在意,接完水又进房间继续做题去了,哪成想,等他试卷都做完了,准备洗漱睡觉的时候,陈安楠竟然还躺在沙发上戳手机,神情专注。


    “在看什么?”陆清远走近,用笔在他头上啪地敲了一记。


    “诶呀妈呀!”陈安楠被突来的声音吓得一哆嗦,鹌鹑似的缩起脖子,手机盖儿也下意识合上了。


    陆清远把他逃避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经意的问:“被吓着了?”


    “嗯。”陈安楠汗毛都立起来了,“你吓死我啦,走路也不出声。”


    这还没出声?就冲你这看手机的专注劲儿,怕是跳踢踏的来了你都听不见。陆清远腹诽,说:“做坏事了?怎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陈安楠坐起来回嘴:“才没有,烦死你了。”


    陆清远默不作声的看着他把手机收到兜里,趿拉着拖鞋回房间了,边走边不停地捂着心口给自己顺气,临关门前,还又扭头瞥了一眼陆清远,看见对方在看自己,赶紧转回脑袋。


    陆清远微微皱眉,觉得这个小孩有点不大对劲。


    这点不对劲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陈安楠总是在不经意的回避他,像是藏了什么秘密不想让他知道。


    陈安楠以前喜欢赖在他房间里睡觉,现在也不赖了,每天做完作业就回自己卧室把门关上。


    有时候,陈安楠还会在写作业的空隙里,转身背对着陆清远戳手机,然后再揉揉鼻子偷偷的笑。


    他好像每天都在等待别人的回复,要是手机没有震动,陈安楠小小的眉头就会拧成一团,要是手机嗡嗡地响起来,他就会立马神采飞扬的,嘴角抑制不住扬起抹小弧度。


    陈安楠从不这样迷恋手机,可现在他的情绪完全被一台小小的手机掌控着。


    陆清远想摸到点蛛丝马迹。


    起夜的功夫,陆清远发现陈安楠卧室的门没有合实,台灯柔软的光线从缝隙里倾泻出扇形的光影,流淌到陆清远心里,撺掇着他的好奇心。


    最终还是按耐不住,陆清远悄么声靠近,透过虚掩的门缝,看见陈安楠正带着耳机小声说话,他像是在跟别人视频,微弱的屏光随着他轻轻地笑声,时亮时暗。


    陆清远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浓重。


    他记得初中部上个月被教导主任抓到两个早恋的,就是通过Q.Q认识的,干了这个年纪不该干的事,被处分的挺严重,说是败坏风纪让给领回家面壁,最后男方劝退,女方转学了。


    陈安楠本来就不爱学习,现在放学更是抱着手机不肯松,要是到临睡前都没有收到消息,他的表情就会变得执拗而痛苦,像是等条消息等了一整天,没被回应一样。


    难道这小孩也早恋了?陆清远渐渐起了疑心。


    在陈安楠连续一个礼拜都晚回家两个小时后,陆清远心里彻底兜不住底了。


    他想,要是陈安楠背着他做了什么事,又或是结交了什么不好的人,再发生像小时候那样的事,他的心脏可真是没有那么强大的承受力。


    于是,他寻了个机会,悄无声息的跟在陈安楠后面。


    陈安楠的声乐课一直安排在周六,那天他说,老师要留他吃晚饭,回家会晚点,让哥哥不要等他吃饭了。


    陆清远说知道了,没多管。过了会儿,他站在一片树荫下,看见陈安楠小跑起来时扬起的碎发,身侧挂着的小水壶,因为颠簸不断敲击起来。


    陈安楠和往常一样按时从音乐老师家下课,但是他既没有在老师家吃饭,也没有回家,而是坐上了另一班公交车。


    车门在“哧”地声气音里缓缓朝两侧打开,又在巨大的轰鸣声里,颠簸晃悠的开动了。


    陈安楠撒谎了。


    公交车在陆清远的视线里渐渐缩成一点,他心里的不安却逐渐扩大起来。


    第26章


    陈安楠最近老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盯得自己背后发毛,但是环顾四周,又什么都察觉不到。


    或许是撒谎导致的做贼心虚,他浅浅打了个喷嚏,从兜里摸出MP3,把线一点点捋顺,慢悠悠地戴上耳机开始放音乐。


    陈安楠来得这片街区原本是破旧贫败的筒子楼区,后来因为影响市容,被镇府开发成了福利房区域,住的也都是单位员工。


    现在这个节点刚好是下班高峰期,员工们蹬着自行车,一窝蜂地从马路对面涌过来,不过一个晃神,陈安楠的身影已经跟火箭发射似的消失在眼前了。


    等陆清远视线重新清明起来,连片影子都没摸着。


    他走进小巷子里,远远看见门和门串在破败的楼道上,墙面都起了皮,还有人从楼上往下泼洗菜水,哗啦啦的浇在地上。


    陆清远被这倒霉的脏水拦住去路,又因为找不见陈安楠人,在这地方兜兜转转好几遍,时不时装作路过朝人家玻璃窗里看,结果被几个树荫下纳凉的阿姨注意到了。


    她们对着这张突然出现的年轻清隽的面孔莫名兴奋,交头接耳的说:“奥呦,等小姑娘的吧,哪家女娃娃搞的对象。”


    陆清远听见了,不得不朝收回脚步,走到小巷子口等陈安楠。


    这个时间,月亮才刚刚爬上个边儿,黑灰色的天空理透着清白,麻石路上残留着太阳烘烤后的余温,晚风也散不去。


    炝锅声含混着油水炸响的声,无限充斥在这条窄窄的小巷子里,像极了沉浮在香气里的汪洋小船。


    陆清远从站着,等到蹲着,最后又坐到花坛边,陈安楠还是没有出来。


    晚上八点,路灯投下暗黄的光影,像个巨大的灯罩,温柔地笼罩着光影下的人。


    陆清远差点都要以为自己跟错地方的时候,陈安楠总算从三楼的一扇门后出来了,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女孩。


    陈安楠今天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额前碎发软塌塌的在风里飘着,脸颊两边的婴儿肥还没完全褪去,总是时不时皱皱鼻子,能看出几分稚气。


    稚气的陈安楠和女孩有说有笑的走过来,说话声渐近:“安楠,你唱歌真好听,我要是有你这副好嗓音,就去参加快乐女声了,还走学习这条弯路干嘛。”


    陈安楠笑着说:“啊,谢谢你。你唱歌也很好听,我身边很少有比你唱得好听的呢。”


    那女孩低着头,脸涨得通红,她从口袋里小心翼翼拿出封粉色的信封,几次犹豫后,还是递给陈安楠。


    她用手把碎发拨到耳后根,说:“那我先走了……”


    陈安楠拿到信封谨慎地打开了个边,在看到里面的东西时眼睛都瞪大了,高兴得不行,把它举起来,翻来覆去的看,恨不能亲几口。


    那女孩已经背着书包小跑走了,陆清远看着她消失在拐角,又看见陈安楠在蹦蹦跳跳的朝这里走,腰间挂着的水壶随着他的跳动,晃来晃去。


    “陈安楠。”


    路边忽然有人出声,陈安楠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已经被只大手钳住了,那滚烫的温度灼得他心惊,眼睛都瞪圆了。


    哥哥怎么会在这里?!陈安楠下意识把信封揣进包里,不掩震惊的问:“你怎么来啦?”


    陆清远的声音很淡,听起来没有太多情绪:“你撒谎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会知道?”


    陈安楠心里莫名咯噔一下,还没再开口,就听见陆清远又说:“能耐了,现在都会撒谎了。”


    语气不善。


    陈安楠心虚的抿住嘴,也不敢还嘴,他低着脑袋,一路被陆清远像挂件似的拖上车,两个人路上都很沉默。


    1路公交车已经有些年头了,这条路窄,开得并不快,但是陈安楠的头靠在上面,依旧能感受到车窗玻璃哐哐地朝前震响着,震得他心里头也跟着发麻发虚。


    他有点发困,也不敢再往哥哥身上靠了。


    最后,还是陆清远把他的头拨到自己肩上,说:“先睡会,到了我叫你。”


    今天陆文渊又下班得晚,自从他升了职称,参加了几次研究项目后,工作就一天比一天忙。


    陆文渊这些年为了能够给孩子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就逐渐把重心转到了工作上。两个崽崽长大了,需求已经从无微不至的关怀转到了物质上的满足。


    陆文渊向来很舍得给他们花钱,觉得别人有的,我们家的当然也要有。尽管俩小孩从来没对他索求过什么,但他还是乐此不疲的给他们买。


    阿姨听见开锁声,赶紧把汤又重新回温了一遍。


    陆清远到家后,先蹲下来给陈安楠换上鞋,然后才换上自己的。


    他跟平常一样冷漠细致,但是从这冷漠里,陈安楠察觉到了某种不好的气息,因为陆清远绝对不是那种好说话的人,他的爆发通常会在一段时间的隐忍后达到临界点。


    那是件很可怕的事。


    果不其然,等陈安楠安生的吃完晚饭,陆清远就把他叫到了房间里,曲起指节敲敲桌子,不容置喙的说:“拿出来。”


    他既没有问陈安楠为什么撒谎,也没有问他撒谎做什么,只是在下达命令。


    陈安楠手背在身后,头埋地很低,像做错事的小孩子。


    陆清远声音很冷,镜片在冷光下折射出细细的线:“我让你拿出来,听明白了吗?”


    陈安楠从前喜欢看陆文渊带着眼镜说话的样子,因为很温和,有种平易近人的书卷气。


    但是陆清远完全不一样,陆清远的眉眼从小就深,又因为随着年纪长开了,更显深邃,台灯浅黄色的光影打在他脸上,就有种沉郁的冷,而鼻梁上的那副窄框眼镜,更扩显了这份冷意。


    陈安楠最怕的就是别人凶他,从小就胆小,禁不住凶,不过那会儿爱哭,这会儿却吭哧吭哧地不敢说话,掏掏兜,老老实实把手机上交。


    “不是这个。”陆清远严肃的说。


    “……”陈安楠抿嘴,又掏掏兜,念念不舍的把自己的MP3也上交了,连同耳机一起。


    “……”陆清远却只是看着他,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危险的眯起。


    陈安楠被看心里发毛,又磨蹭的掏掏兜,终于摸出来一粒大白兔奶糖,小心翼翼地放到哥哥手上。


    看哥哥目光还凝聚在这里,他小声说:“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吗?”陆清远眉头深深拧起,指节不轻不重的扣响桌面,“如果被我找到了,是要被惩罚的。”


    陈安楠点头,把自己的兜翻出来给哥哥看。


    “好,只有这些是吧,”陆清远站起身说,“那今晚都别睡了。”


    陈安楠嘴巴撅起来,觉得委屈:“为什么呀?我手机和MP3都给你了,口袋也空了呀!”


    还要问为什么?为了袒护约会对象连撒谎都学会了,况且,那封信也没有上交,显然是心里有鬼。


    陆清远不接他话茬,既然陈安楠执意不认错,那惩罚是必然的,他决定今晚一定要把陈安楠关在房间里狠狠惩罚。


    “把初中数学真题试卷做完,不做完不准睡觉。”


    “……”陈安楠嘴边弧度又撇下去,看着陆清远的视线都透着股难过和委屈。


    陆清远完全不吃这套,语气冷淡地不像话:“做,我今晚看着你做。”


    “……”陈安楠突然就后悔撒谎了,没有比这个惩罚更歹毒的事情了。


    陆清远把他的试卷册扔到桌上,又在他旁边抽出把椅子坐下来。


    陈安楠也不敢顶嘴,因为哥哥这会儿正生着气,搞不好会被罚两张试卷。


    他只能哼哼唧唧的趴在桌上开始念题,一道题念三遍,念得心不在焉,陆清远没理他,又拿出张空白的纸,对着英语题开始写起来。


    笔尖沙沙磨响在纸张上。


    这个点,玄武湖的主道上有很多遛弯大爷,他们大清早遛鸟,晚上就捧着茶壶散步,一把宜兴紫砂壶被养得水光润滑,屁兜后面的收音机放着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


    月光流淌在他们身上,将背影徐徐拖长,蝉鸣声叫嚣着扑入浓黑的夜,从二楼的窗户看,能看见很多小飞虫啪啪撞着路灯。


    陈安楠做题做的几欲昏死,直到十一点多,他才堪堪完成两页。


    楼下开门声又一次响起,没过多久,有人推开卧室的门,探出半个脑袋,愉悦的问:“刚刚进门打了两个喷嚏,来,让我看看是谁在想我?”


    陈安楠听声音就知道是叔叔回来了,但他现在做题做得想死,耷拉着脑袋不想说话,陆清远也只是忙着手头上的事,压根没工夫搭理他爸。


    这气氛不用想都知道怎么回事。陆文渊见怪不怪的“呦”了声:“咋了?两位冤家又吵架了?”


    说着,也抽了把椅子反坐下来:“来,叫我看看怎么一回事,谁对谁错,我来批判下,快快,有委屈的赶紧上奏!”


    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安楠确实觉得委屈,他不想做数学试卷,但是导致他委屈的原因是他撒谎了,这理没地儿可说,一看到还有两页没写,他就想哭。


    “没有吵架。”陆清远淡淡地说。


    “真假的?”陆文渊忽然俯身凑近陈安楠,脸凑过来,“我怎么瞧着这个快要委屈死了?”


    陈安楠笔尖一顿,赶紧把脑袋埋在臂弯里,不叫别人窥探自己的情绪,声音都闷在里头:“才没有!”


    陆文渊被逗得不行,觉得他家崽崽还是孩子心性,跟永远长不大似的,好玩着呢。


    他把宵夜搁到桌上,颇为善解人意的说:“行了行了,别学了,先吃点东西。”又故意用一种老家长的口气说,“小陆啊,别把孩子看那么紧,这都几点了还写。”


    陈安楠没有哥哥的命令不敢吃,只埋着脸,瓮声瓮气的说:“我也没有很饿。”说完,又抬起半边脸,悄悄地看一眼,再看一眼。


    陆清远仍旧在低头写题,没说话,只是抬手把那碗宵夜推他面前去了。


    “给我的吗?”陈安楠装作不懂的问。


    “不想吃就接着写。”陆清远说。


    陈安楠得了便宜还卖乖,都不等哥哥把话说完,立马就端着碗跑出去了,生怕迟一秒对方就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夜宵是马祥兴的凤尾虾,河虾去壳炒的鲜嫩,陈安楠很爱吃,陆文渊帮他把豌豆挑出来,叫他慢点吃,又进屋去问陆清远吃不吃,陆清远笔尖没停,说不吃。


    等陈安楠吃饱喝足后,指针已经滑过了十二点,他忽地想起——明天要交的英语习题册还没写!


    他慌里慌张的跑回房间,陆清远已经不在了。


    陈安楠把卷子推到旁边去,要扒拉英语册的时候,突然发现哥哥刚刚坐的位置上,竟然好整以暇的摆着他的作业。


    摊开的习题上面,被人用铅笔圈圈点点出每道题考得语法,划分出主谓宾,变化形态,该背的要点都被整整齐齐的写在空白的纸上了,以及最最重要的答案。


    陈安楠盯着草稿纸,心里叫嚣着答案!不用明早去抄别人的了,又可以晚起十分钟!


    夏日的晚风从纱窗里吹来,掀动纸张的一边,露出结尾处,那行瘦而潦草的小字——下不为例。


    这件事在陈安楠心里自以为被翻了篇,完全没想到陆清远因为察觉他早恋的事情,好久没有松懈下来。


    他感觉自己心里像种下了一粒种子,随着青春期的到来而无限膨胀着。


    陈安楠每天早上都是和哥哥一起上学,他们初中部原先和高中部并不在一个校区,因为初中部临时扩建,才和高中部合并校区,后续又为了统.一教学时间,初中部的作息几乎都是和高中同步,除了晚自习。


    所以,陆清远只要一有机会,就会盯紧陈安楠。


    当陈安楠看到前面带着红袖章检查记分的人,居然是陆清远时,他足足愣了好几秒。


    同时愣住的还有专门检查初中的纪律委员:“学长,你好像不是检查初中的。”


    陆清远没说话,只是目光微斜,那位纪律委员立马扭头说:“哎呀,对不起是我搞错了,我马上去检查高中。”


    陈安楠:“……”


    陆清远确实是个冷淡沉闷的人,虽然他模样并不逊色,五官深邃,下颚线利落漂亮,但偏偏一双微挑的眼睛在看人时,充斥着审视的压迫感,这会让人觉得他是阴沉沉的,不大好接触。


    陆清远就这样,带着红袖章,没事就去初中部记分,而且他还特爱记初一(5)班的分。


    以至于初一五班的同学都有点杵他了,因为这位学长不苟言笑,扣分又严谨的样子实在吓人,他们好多回都怀疑是不是班级里有人惹到高中部的人了,在暗地里实行打击报复。


    只有陈安楠不为所动的趴在桌上抄歌词。


    近乎透明的薄纸覆在歌纸上面,他认真的一笔一笔描着上面的字体,后面女生又在说她求她妈给买了张限定版的黑胶唱片,下次请陈安楠去家里听唱片。


    陈安楠兴冲冲地说“好呀好呀”,完全没留意外面那双眼睛在默默盯着他。


    就这样,陈安楠简直如同一根弹簧,压力之下,必定弹性无限。


    饶是陆清远就差没24小时把眼睛长在他身上了,连手机都没收了,他还是有办法跟他的“小女友”取得联络,甚至有一回还偷跑网吧被教导主任逮住了,洋洋洒洒的痛批了两节课。


    陆清远有好几次都看见陈安楠站在操场上在和那个小姑娘说话,说到兴起处,还会捂住脸,歪着脑袋笑,午后的阳光,碎金一样的剥落下来,刺得人眼睛微痛。


    就当陆清远实在忍受不了,准备开诚布公的找陈安楠谈一谈时,家里却又发生了件大事。


    那天晚上,陆清远下了晚自习到家,远远就看见自家房子飘着缕黑烟。


    他吓了一大跳,以为房子着火了,想到陈安楠还在家里,站起来把脚踏板蹬到起飞,气喘吁吁的冲进院子里,才发现是陈安楠蹲在地上用搪瓷盆烧东西。


    火苗贪婪的舔舐着丢进来的纸张,在夜色里撩得很高,映照出陈安楠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他安静地蹲在那,呛了满面灰,活脱脱成了小花猫的样子。


    陆清远心里蓦地一跳,把自行车往墙根一丢,冲上去把人拉起来问:“你怎么了?”


    陈安楠却不肯起来,他哭得很忧伤,抱着自己的膝盖,抽抽搭搭地说:“塌房了……”


    “啊?”陆清远抬头看眼身后好端端立着的房子,抹了把冷汗,耐心问,“房子哪里塌了?还是你们初中部塌了?地震了?你有没有事?”


    陈安楠细细的浅青色血管在薄薄的眼皮上颤了颤,抬起双湿漉漉的眼睛,抹抹眼泪,说:“哥哥,如果你很喜欢的一个人——”


    “我没有喜欢的人。”陆清远打断他。


    “好吧……”陈安楠换了个措辞,还沉浸在自己悲伤小世界,两只手撑着下巴,“如果你很在意的人,背着你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你会原谅他吗?”


    陆清远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他也代入了下,如果以后自己的女朋友背叛了自己,那他绝对不会原谅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陈安楠问这个问题,难道也失恋了?


    看着又烧东西,又泪流满面的陈安楠,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隐忍了一段时间的情绪终于爆发,陆清远痛批的话都已经冒出嗓子眼了,谁料还没吐出来,陈安楠却突然抱住了他。


    “哥哥……呜——”他两只手搂着陆清远的腰,把脸埋地很深,那淌下的眼泪混着黑灰蹭了陆清远满怀。


    哥哥的校服是宽大的,看似遮得严实,实则两侧空荡的厉害,挨近时会有洗衣液的淡香。


    明明都是一样的洗衣液,但是哥哥身上的味道永远带着温度,陈安楠抱着他,会有种很温柔和安全的包裹感,他从小就喜欢这样。


    陆清远涌到嘴边的责骂终究是没有落下来,他抬起只手,摸了摸陈安楠的脑袋,说:“失恋也没什么的,这个年纪谁都不能保证一辈子。”


    陈安楠闻言顿了下,抬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瞅着他,半天,张张嘴问:“追星失败算失恋吗?”


    “……”陆清远沉默了会儿,脑子里那根弦像是被拨动了,说:“你说得塌房,该不会是你偶像塌房了?”


    陈安楠想了下,说:“要是学校塌房了我也能接受。”


    两个人在夜色里面面相觑,陆清远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把藏了很多天的疑问抛出来:“你撒谎的那天,我看到你在跟一个小姑娘递情书。”


    陈安楠仔细回忆了一番,猛地想起来:“噢,等下。”


    陆清远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看陈安楠噔噔噔地跑回家,不多时又噔噔噔地跑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封粉红色的信封。


    那信封就是那天陆清远看到的,陈安楠当时还恨不得对着亲两口。


    陈安楠丝毫不避讳的把信封拆开,陆清远的心却随着这个动作顶到了嗓子眼,他本着不瞎看别人隐私的原则转过脸去,在听到陈安楠说“好了”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偷偷瞄了眼。


    这一看,才认出来,那哪里是什么情书!竟然是张小画片,上面印着个年轻俊秀的男孩子照片,是当红的歌星,穿着快要拖地的喇叭裤,头发长的能扎小辫儿,怀里抱着把吉他,在台上卖力演出着,右下角是龙飞凤舞的签名。


    火盆里的火将熄未熄,陈安楠看着照片边沿被一点点蚕食,用力吸吸鼻子,说:“唉,苗苗去看演出,特意给我带回来的呢。”


    这种在前期倾注大把心血,突然就被抽空的感觉,怕是和失恋一样的感觉了。


    陆清远皱起眉,问:“这不是情书,你那天为什么要藏?”


    陈安楠眨巴着眼睛,没明白。


    陆清远说:“那天我看见你把东西藏起来了,你不是想遮掩吗?”


    陈安楠老实巴交的回:“可是,要是被你看到了,一定又会说我不思进取,把它没收。”


    “你去网吧……”


    “手机被你没收了,他的新歌我得打榜,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去了,你别生气行吗?”


    “你撒谎去同学家呢?”


    “我们约好了一起看碟片,我怕你不同意。”


    其实不是他想去别人家看电视,只是自家的电视最近坏了,因为陆清远没有看电视的习惯,而陆文渊下班晚也不看,导致一直没人发现。


    陈安楠知道大家都很忙,也就没因为这件小事打扰人。


    况且,苗苗家有好多不同的碟片,除了电影还有歌碟,他们每天一群人凑在苗苗家看DVD,有时候也会看综艺海选,固定用手机投票,再互相通过Q.Q分享自己偶像的新歌,聊得开心着呢。


    豁然雾解。陆清远心里的巨石总算安全落地。


    他指腹搓过小弟弟脸颊,带起道灰痕,嫌弃的说:“别哭了,难看死了。”


    话说得不好听,脸上也没太多的表情,但院子里的灯柔和的铺过来,照得他眼角眉梢分明都是软的。


    要是以前,陈安楠肯定不乐意,要顶嘴个八百句,但这回,他也只是不耐烦地抛下句“你烦死了”,然后胡乱的把自己脸抹一抹,跑回家了。


    这个夏天在渐弱的蝉鸣声中悄然褪去。


    陈安楠没过多久就发现家里的电视机被人修好了,那天陆文渊还带回来一台崭新的DVD机子,把锃亮的碟片放进去,伴随着纷繁的雪花亮起,液晶屏幕上很快显现出熊猫字样的蓝屏。


    也是那天,他们一家窝在一块儿看了一晚上的碟片,从电影看到歌碟。


    陈安楠痴痴地望着电视机里的人,连眼睛都不眨了,嘴巴惊得也合不上。


    屏幕里,是这两年某个风靡亚洲的韩国组合,他们穿着完全不合身的宽大衣服,留着夸张的长发和刘海,一把电吉他在指尖好似生了风。


    陆文渊揉着棉花糖雪白的绒毛,笑着打趣:“崽崽你很喜欢?”


    陈安楠点点头,跟没骨头似的趴在哥哥肚子上,打起拍子:“太酷啦。”


    陆清远把人掀到一边去,嫌他烦。


    日子在鸡毛蒜皮中过得飞快,转眼间又到了2007年的尾巴。


    这期间,陆文渊觉得儿子愈发奇怪了,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对着正在梳头发的陆清远说道:“崽,你那头发长的都能扎辫子了,要不剪剪吧?老师看了不说吗?”


    老师当然说,教导主任还隔三差五就在校门口抽查。


    但谁都没有发现陆清远每天都偷摸把头发扎出个小揪揪,冬天的校服外套宽大,里面还能穿件羽绒服,等那外套拉索一拉,顶到下巴,那点尾巴似的头发就被遮住了,藏得可好了。


    陆清远顿了下:“不酷吗?”


    “……”陆文渊实在不好意思打击儿子的自信心,只好装作很忙的样子,转移话题:“对了,我看你最近挺迷吉他的,要是实在喜欢,爸爸也给你报个班?你跟楠楠一起去上课,也省的你自个儿在家琢磨了。”


    饶是陆文渊这样爱孩子,都实在受不了陆清远每天没事在家里魔音贯耳了。


    陆清远没说话,他默默把很酷的头发拨到肩后去,然后再默默把吉他抱在怀里,最后拨通了肖卿湘的电话:


    “妈,你看我这次弹得怎么——”


    结果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嘟嘟的挂断声。


    第27章


    对于陈安楠来说,没有比上初中更痛苦的事了,如果有,那就是上高中,尽管他现在的成绩完全碰不着高中分数线,属于种放飞自我的状态。


    陈安楠因为成绩不好的事和谢溪分开坐了,这小孩和陈安楠一样,明明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就早已把学习抛之脑后,俩人在学校除了学习,什么都干,时常被老师痛批“我用脚在答题纸上踩一脚,都比你俩考得分高”!


    原先,陆清远还以为他俩是商量好的,入学一起考一个班,后来认真想了下,也明白了,按照他俩这成绩很难不在一个班。


    于是,陈安楠有了新同桌,是个文静的男孩子,叫何瀚铭。


    和陈安楠不同,何瀚铭的成绩一直属于年级前五,是初二分班后,班级为了平衡快慢班而塞进来的,老师把他调过来的目的也是为了让好同学能带动下差生的成绩。


    陈安楠才和这男孩做同桌没几天,就听说了一大堆事情。


    说他有个亲戚在市里头做大官,本人的家庭条件也极为优越,父母都是归国华侨,只有他一个独生子宝贝,家在东郊别墅区,每天都有专车接送,别提多洋气。


    陈安楠回忆起来,确实是有一回,他看见何瀚铭从一辆车上下来,那黑色锃亮的车在阳光下泛着锋锐的冷光,车前头还坐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应当是司机。


    陈安楠还听说他家有台施坦威钢琴,名贵的能在美龄宫隔壁买下栋小洋楼,他羡慕得不行,心里也想见见这架传闻中的高级钢琴,而何瀚铭本人却经常顶着同学们非议的目光,只认真学习。


    谢溪不以为然,说谁家还不是个官儿了,有啥了不起的,至于天天挂嘴边吹牛吗?


    陈安楠叫他别这么说,大家都是同学,不应该背地里嚼舌根。


    就这样,陈安楠跟何瀚铭坐了大半个月的同桌,一到下课时间,两人的座位周围永远是拥挤的,总是有一堆女孩子围过来聊天打闹,送小零食,还有些是过来问何瀚铭题目的。


    情窦初开的年纪,陈安楠的心眼却实得很,他把一个金灿灿的大橘子剥开皮,边吃边听何瀚铭给她们讲题目。


    一道题,三言两语就能把题干拆解分析个透彻,何瀚铭问:“明白了吗?”


    小姑娘点点头,含蓄的说:“你真厉害呀。”


    “是吧,我也觉得,他老厉害了。”陈安楠把橘子皮用纸巾包起来,放进桌子旁边挂着的小垃圾袋里,那垃圾袋才两节课就已经快攒满一袋了。


    他收拾完,又在桌洞里摸来摸去,掏出来一包咪咪虾条,开始咔嚓咔嚓地吃起来。


    何瀚铭忽然笔尖一顿,转过脸对他说:“陈安楠,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在外面要有教养吗?”


    “啊?”陈安楠突然被这么指责一番,愣了。


    “你吃东西味道又大又有声音,影响到我了。”何瀚铭看着他,眼底的厌恶和嫌弃完全不作遮掩。


    “啊……”陈安楠最擅长读别人的表情,尴尬地摸摸鼻子,默默把小零食塞回桌洞里,又拿纸巾把手擦干净,连着垃圾袋一起扔了。


    他平时下课就爱吃东西,牛奶零食从不间断,但这几天也不敢吃了,怕被人嫌弃还不自知。


    不过,他也不是个计较的小孩,好几次想要示好,偷偷把自己的小零食放到何瀚铭的桌洞里,何瀚铭大抵是看出来他放的了,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结果放学,陈安楠就在垃圾桶里发现了自己送出去的小零食,原封不动的被扔了。


    原本正常的同桌关系,因为这件事而变得尴尬扭捏起来,谁都没再开口主动和对方说过话,他们似乎都默认在课桌上分出三八线,谁也不挨着谁。


    有几回班级里发作业,陈安楠下课不在教室,等回来一看,何瀚铭也没给他留,他只能再去找老师要,老师还指责他对学习不上心。


    陈安楠很少跟同学处得不好,都初中了,小孩子心性也没那么强了,而且这种微妙的关系非常消耗心力,尤其是他俩还是同桌,一直这么跟陌生人似的,里外都尴尬。


    晚上,陈安楠趴在桌子上,郁闷的问哥哥:“他为什么讨厌我呢?因为我吃咪咪虾条没给他?还是我没把橘子皮第一时间扔掉?难道我夸他厉害也有错吗?他为什么扔我东西?”


    陆清远把书翻了个面,一只手搭在他脑袋后面,给他顺毛:“你又不是人民币,干嘛要每个人都喜欢?”


    书翻过一页,他又说:“就算是人民币,也会有人说他不要很多钱,只要很多爱。”


    陈安楠脑袋一抬,软趴趴地倒在哥哥肩膀上,说:“那我还是要很多钱好了。”


    “你要很多钱做什么?”陆清远顺口问。


    陈安楠撒娇似的把脑袋在哥哥肩上揉来揉去,揉得小碎发乱成一窝,呼吸的温度都喷在陆清远耳根:“我要有钱,就可以养你们啦,然后我也买架施坦威钢琴,边弹边说我不要很多钱,只要很多很多爱。”


    小孩子的梦想单纯又干净,跟张白纸似的,陆清远曲指,在他脑袋上轻轻一叩:“谁要你养。”


    他说得不咸不淡,陈安楠却不愿意了,蹭地下坐直,质问他:“你什么意思?”


    陆清远不接茬,兀自把书翻了个面儿,谁知道下一刻书突然被抽走,陈安楠小短腿一跨,坐到他身上,晃着他脖子说:“你不是说咱俩好一辈子吗?你难道不想跟我好了吗?你说话呀你什么意思?”


    陆清远叫他晃得头晕,严肃的说:“陈安楠,我在看书。”


    “我知道。”陈安楠说,“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你不跟我好了吗?你要去跟别人好了?”


    打小就这样难缠,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以前还会问毛毛虫呢,现在变了,孩子大了不好哄了。


    陆清远嫌烦,皱起眉,干脆直接伸手一抱,把陈安楠扛起来。


    陈安楠低低惊呼了声,哥哥肩膀是健硕的,他那游泳圈似的小肚腩扛不住,压得小腹生疼,他垂着脑袋,不安分的扭动身子:“你弄疼我啦!”


    陆清远置若罔闻:“你说什么?我聋了。”


    陆文渊正在客厅看香港电影呢,就看儿子扛着个人出来,往沙发上一扔,冷淡地说:“能不能看好你家崽,吵死人了。”


    陆文渊“哎呦”一声,学着电影里的画面,敬礼说:“Yes,Sir.”


    几十岁的人了,还总是这样不着调,没有一点老父亲的样子。


    陆清远叫他爸弄得半天无语,只好也学着电视机里的说话声,指着他说:“再看不好他,我开除你啊sir。”


    陈安楠被逗得“噗嗤”笑出声,刚坐起来,就被陆文渊拉抱过去,陆文渊捏捏他的小肚子,又像抚摸棉花糖似的,帮他把蹭乱的头发一缕缕顺开。


    陈安楠舒服得直哼哼,他太喜欢这种亲昵的接触了,从小到大,这都是他心里暖的、亮的、甜的部分。


    然而再快乐也是在家里,等到了学校,陈安楠又要面对何瀚铭那张冷得跟铁板似的脸。


    他俩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这种漫长而艰苦卓绝的较劲。


    陈安楠不会的题目,老师让何瀚铭下课给他讲一讲,但何瀚铭给任何人讲,都不会给他讲。


    陈安楠坐在靠窗的位置,下课想上厕所,叫何瀚铭让了几回他也不让,最后还是陈安楠自己从桌肚底下钻出去的。


    等何瀚铭要关窗,陈安楠也不理他,故意把窗户开老大,结果第二天他自己先感冒了。


    陈安楠一边擤鼻涕,一边听谢溪忿忿不平地说:“他也太欺负人了,学习成绩好很厉害吗?要不还是叫老班给你们把座位换了吧,你就是不跟我坐,也不能叫别人随便欺负啊?”


    陈安楠摇摇头说:“算了吧。”好学生在老师那总是会被偏爱些的。


    老师还只会语重心长的跟他说:“好好跟你新同桌学习,争取把成绩提上来。”


    陈安楠乖巧的点头。


    他本以为这漫无尽头的拉锯战还得持续一段时间,但就有那么一天,好巧不巧的,陈安楠因为打扫包干区卫生,多留了会儿,等回来时,他的书包还在教室里,但班级门已经被人锁上了。


    陈安楠只能去办公室找老师来开门。


    学校的初中部和高中部因为是临时调到同一个校区的,老师办公室实在挪不出地方,就导致一间办公室能挤七八个老师,还有些是和高中部老师挤一间的。


    陈安楠刚进去的时候,就被其他老师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班主任的位置又在最里面,他不自在的走过去,竟然瞧见何瀚铭也在,正趴在老师办公桌上填表,看见他来,顿时手下一紧,用胳膊把表遮掩住大半。


    “老师。”陈安楠小声的叫。


    班主任听声扫过来一眼:“还没回家呢?”


    陈安楠说:“我书包落在教室里,门给锁了,可以帮我开下门吗?”


    班主任翘着腿,高跟鞋挂在脚上一晃一晃的,闻言手还停在鼠标上,看着电脑屏幕说:“等何瀚铭填完表。”


    “好的。”陈安楠主动挪到旁边去,看何瀚铭跟防瘟疫一样用自己的身体把表遮的很严实。


    陈安楠不知道他在填什么东西,等填完表交给班主任,老师说了句:“材料最晚下周一得交,忘记交教务处那里就不等了。”


    说完,顺手把表格顺手塞进了抽屉里。


    陈安楠目光游移,本来没想着要看,却还是意外瞥见了表上的那行小字,紧接着,脑子里就轰然炸响了一片。


    因为初中部和高中部在同一个校区的缘故,没过几天,高中部竟然有个学姐拎着只小巧的饭盒过来找何瀚铭,而何瀚铭恰巧去帮老师批试卷了,陈安楠便让她把东西放课桌上就行。


    小姑娘甩着长长的马尾,把饭盒放到课桌上,正准备走,结果有几个八卦的女同学一听是找何瀚铭的,立马好奇的凑过来,问学姐和何瀚铭是什么关系,怎么会来初中部亲自送饭?


    “嗨呀,他妈拜托我送过来的。”学姐不以为意的说。


    这个年纪的女生,都是一顶一的玛丽苏脑袋,立马有人来了劲:“哇,那你们两家是世交了吧?”


    眼瞅着要说八卦,陈安楠赶紧假装自己不敢兴趣,趴桌子上睡觉,耳朵却支棱着往旁边侧。


    “Areyoukiddingme”学姐噗嗤笑出声,“开什么玩笑,我俩气质完全不同的好吗?他难道跟你们说他家很有钱?”


    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落下来,大家顿时明白其中玄妙,都凑到学姐面前来,说:“我们都知道的,他家可有来头了,父母都是归国华侨呢。”


    学姐反问:“那你们也见到了?”


    女孩子们说:“我们有人看见他每天都有小汽车接送,而且他家还住东郊大别墅。”


    “噗——”学姐被逗得笑出声,“女孩子们,你们也太单纯了吧,别人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我要说我爸是美国总统,你们也信?”


    大家纷纷摇头。


    学姐接着说:“不过都这么久了,他这点坏毛病怎么还没改掉。”


    “什么毛病?”


    看学姐撇撇嘴,没有要说得意思,女孩子们顿时心领神会,凑得更近,围成个小圈,甜甜地说:“姐姐,话说一半要急死人的。说嘛说嘛,姐姐你人美心善,放心,我们不会说出去的,是吧安楠?”


    陈安楠正装睡呢,被突然叫名字,“啊”了声,脑袋闷在臂弯里说:“我睡觉呢。”


    这个点,教室里的人并不多,很多学生在食堂吃完饭,会围着操场走两圈消消食,男孩子们就楼下打球,学校的广播里正在播放的Tank的《三国恋》,轻松欢快的旋律遮盖了外头的喧闹声。


    “其实真没什么,他家住在东郊别墅区也很正常,”学姐眼睛弯起来,玩笑的说,“他妈妈是我家雇的保姆,他爸是我家的帮工,所以他们一家子都住在我家,你们看到的车也是我家的,谁让我俩一个学校,就顺道一起送过来了呗。”


    说完,她又不在意的补充:“其实何瀚铭成绩挺好的,也没什么坏心眼,只是有点小虚荣罢了,从小就喜欢故意让同学觉得他家里有钱,我都听他妈说过他好多回了,没想到上初中了还这样。”


    “不过你们该玩还是得玩,他成绩不错的。”


    撂完这些话,学姐就起身离开了,剩下一群小姑娘面面相觑,你戳戳我,我戳戳你的,推搡着走了。


    等陈安楠把脸抬起来的时候,他的皮肤上已经有被衣服褶皱压出来的几道小印子,不知怎么回事,他又想起那天在老师办公室,无意间瞥到何瀚铭填写的表。


    真不是故意想看,只是余光一偏,恰巧把那行小字逮个正着——贫困生资助登记表。


    何瀚铭本身不是个迟钝的人,没过几天,他就能察觉到无数眼光在他身上飘啊飘的,只有陈安楠还是老样子,下课该吃吃,该喝喝,AD钙奶一插一整排,轮着喝,不理他,也不分给他半点眼光。


    何瀚铭隐隐觉得,有事情败露了。


    这个年纪似乎已经可以通过别人的目光产生鲜明的羞耻感,何瀚铭开始有意无意的回避起同学的目光,他时常坑着头,在自己位置上一坐一整天,有同学找他,他也不理,甚至连班级的团体活动都不参加了。


    他的孤僻让他生活在一个夹层里,不再跟任何人接近。


    直到有一回,陈安楠体育课没上完,跑班级里拿水杯,恰巧碰见何瀚铭也坐在教室里,因为今天体育课要分组跳长绳的缘故,他说自己不舒服和老师请了假。


    陈安楠进来的时候,看见何瀚铭正捧着本语文书在发呆,他的面色似乎不大好,看见陈安楠来了半晌也没个动静。


    陈安楠把水杯掏出来,小口小口的喝水,不多时,突然听见对方淡淡的声音响起:“陈安楠,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陈安楠扭过头,确认教室里只有他们俩个人以后,才说:“什么?”


    何瀚铭又不说话了,教室的玻璃窗被值日生擦得干净清透,把外头的树影都重叠倒映在上面。


    两人在楼下的喧闹声中,都各自安静了会,就当陈安楠准备走的时候,忽地又听见他说:“你这个成绩能进来,应该是本地户口吧。”


    陈安楠的脚步顿住了,他回过头,奇怪的看着同桌。


    何瀚铭坐在位置上,没有看他,自顾自的说:“你知道吗?这所学校如果没有本市户口,就算考进来,也要花两万块钱的赞助费。”


    “两万块啊,”他说,“我爸妈一个月才两千块的工资,他们把攒的钱都拿来交学费了,要不然,谁会想住别人家里。”


    “……”陈安楠一时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有时候,人心真的是个矛盾又难解的东西。


    陈安楠的敏感和细腻能够让很多事情变得交错复杂,他能于某个瞬间捕捉到旁人观察不到的情绪细节,去疏远讨厌他的人。


    也会像现在这样,仅仅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就牵动出一点点的怜悯和不忍。


    陈安楠站在教室门口,思来想去,还是小大人似的开口道:“谁在意你家有没有钱?难道你有钱会分给我吗?”


    何瀚铭没接话。


    陈安楠接着说:“你又不是人民币,干嘛要每个人都喜欢?再说,就算是人民币,也会有人说我不要很多钱,只要很多爱呢。”


    说完,把自己兜里的纸巾掏出来,扔到桌上。


    这回,何瀚铭没有再拒绝,而是把纸巾包抽开,大大地擤了个鼻涕:“你数学试卷上的第三道选择题错了,是选A,勾股定理,你再错的话,老师又要骂你了。”


    成长的每一天,都是一段新故事。


    这短暂的十分钟交流,竟然能让两个人准备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关系得到了缓和,从这回起,何瀚铭不再拦着位置不让陈安楠走了,陈安楠也不再故意把窗户开很大。


    他甚至会指着陈安楠的一道算术题说:“你方程式写错了,应该这样写才对。”说着,就拿过他的卷子在旁边细细标注。


    看陈安楠没懂,他就会耐着性子,把它拆解成最简单的公式。


    而何瀚铭有时候也会从自己的抽屉里,翻出来几包不属于自己的小零食,比如咪咪虾条。


    谢溪没搞懂俩人现在的关系,奇怪的说:“他威胁你了?”


    陈安楠和好朋友并坐在操场上晒太阳,这个季节的阳光不燥,晒在身上暖融融的,他们学校的操场宽阔,橡胶草坪也很软,随便挑一处坐着,有时候还能看见哥哥在打篮球。


    高三的学习很忙,对于好学校的学生来说更是,陆清远他们早就已经开始复习轮,只有偶尔得空才会出来运动。


    岁月在少年身上留下的痕迹永远是明媚鲜亮的,像淬过火的陶瓷,即使外表再冷淡,内里也是滚烫的。


    陆清远立在澄澈的阳光下,袖子捋至臂弯,漏出的半截手臂上青筋明显,远远的,陈安楠看见他在朝自己这里看来,旁边男生懒洋洋的搭上他的肩,把自己的重量压上去,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


    “小陆,你看什么呢?”


    陆清远一只手闲闲的插在裤兜里,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声调却是愉悦的:“在看一个小朋友。”一个很可爱的小朋友。


    第28章


    陈安楠小朋友对于长大这回事完全无知无觉,他平时最喜欢的就是黏在哥哥身边,但是最近却不得不分开了。


    寒假才刚到,他的声乐老师就要带着他去别的城市参加一场青少年的歌唱比赛,电视台举办的,说是为了庆祝奥运。


    比赛按照回合制淘汰,一轮轮朝上筛选,陈安楠已经过了预选赛和初赛,现在要去决赛,电视台会作成一档节目在过年期间放,假期收视率也会不错。


    寒假本身就短,这一去,近乎只能开学才回来了。


    陆文渊知道后特别高兴,当即就买了一大堆节日礼品,派发给同事邻居,告诉所有人晚七点能看到他家崽上台演出。


    只是陈安楠有点小遗憾,他本来是想叫哥哥陪他一起去的,但是高中学业忙,陆清远抽不开时间,学校寒假还组织了补课,去不成,而陆文渊手头也有工作没完成,暂时去不了。


    反倒是谢溪,因为他哥哥在电视台工作的缘故,他拿到了陪同的工作证,要和陈安楠一起去。


    机票定在明天,陈安楠这会儿窝在沙发上睡着了,陆清远碰碰他,让他去卧室睡,陈安楠却只是微微扭了扭头,找了个相对舒服点的姿势,枕好头,把自己的腿也蜷缩起来。


    最终,陆清远从卧室里抱出来厚绒毯,给他盖到身上。


    陈安楠很快就把自己紧紧裹在毯子里,舒服的哼哼两声。


    外头在落雨,南京入冬的时候总爱下雨,今年也不例外,从窗户里看,能看清灰黑的虚空里,雨丝在灼灼的橙黄色光晕下细密的像线。


    陆清远帮陈安楠需要的换洗衣服,他的阿贝贝,以及从小围到大的旧围巾一起给装到行李箱里,除此以外,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牛奶零食,要是陈安楠在别的城市吃不惯,这些也足够他吃到回家。


    等东西全部井井有条的收拾好,陆清远才坐回沙发上,陈安楠似乎感知到了熟悉的温度,头一挪,枕到了哥哥腿上,再抓住哥哥的手,握得很紧。


    两个人就这样睡了几个小时,陆清远的头倚在沙发上,微仰着。


    等陈安楠再次睁眼,天已经蒙蒙亮了,他虚虚的眯着眼,视线半天才聚焦在陆清远身上,然后慢慢的坐起来。


    陆清远听到动静也跟着醒了:“再多睡会,我叫你。”


    陈安楠还惺忪着,缓缓摇头,说:“好冷呀。”


    陆清远帮他把毯子裹好:“那我把空调温度再调高点。”


    陈安楠不让他走,把头压在哥哥肩上,然后再把自己的手塞到哥哥的膝盖间,哼唧唧地说:“半个月不见,你会不会想我哇?”


    陆清远说:“你又不是不回来了,我想你干嘛。”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符合心理预期。陈安楠别过脸,不理他了。


    陆清远也没说话,两个人在黑暗里坐了很久,过了会儿,他又把陈安楠的手攥起来给捂着。


    “北边的天气比南京冷,你去的那几天要下大雪,最低气温有零下十度,出去记得多穿点,不到有供暖的地方不可以脱外套,你的史努比和围巾我都给你装好了,睡觉别踢被子,药给你装小兜里。”


    “知道啦。”


    指针在最表盘上喀嚓喀嚓地走动,他们从天有光坐到光渐盛,等到临走前,陆文渊给陈安楠做了冬天爱吃的腌菜排骨汤,咸菜都是自家腌的,这么多年了,陆文渊还是喜欢亲手做这些。


    一口小酒缸里,用青石把菜压实,腌制一段时间,再拿出来时就会有股湿漉漉的咸味。


    陈安楠第一次一个人去了陌生的城市,几个小时的飞机下来,有专门的大巴车来接,他们住的地方也都是电视台提前准备好的套间。


    谢溪早就在那儿等着他了,一看到陈安楠,立马噔噔噔地冲过来,和好兄弟勾肩搭背的说:“嗨呀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才到啊,我昨晚兴奋的都没睡着!饿不饿,我请你吃饭去啊,我哥说电视台提供的饭菜都不好吃,糟糠啊,虐待我们参赛选手。”


    谢溪的哥哥谢淮也在,看到陈安楠,冲他笑笑,说:“好久不见啊小朋友,长高不少。”


    陈安楠确实比小学那会高了不少,但跟其他初中生比起来也没多高,他长得比较缓慢,原先跟他差不多高的谢溪,现在都高他大半个头了。


    陈安楠也打了招呼,谢淮又说:“你们吃完出去逛逛?明天你老师到了以后就要上训练课,玩的时间也不多。”


    陈安楠点点头,和谢溪出去了。


    北方果然很冷,不同于南方的湿冷,这里的空气燥的仿佛点把火都能燃起来,不过,天空倒是最纯净的蓝白,一景一物无不充斥着无限的生机感,雄伟壮丽的建筑印在蓝白的天空里,更显色彩明艳。


    谢溪按照哥哥发的参考指引带陈安楠去吃了当地特色菜,两个人沿街乱逛,最后都觉得无聊,统一战线后跑电玩城去打了一下午的小霸王。


    晚上,两个人累得半死不活的回到酒店,房间里开着空调,但是吹得人很难受,这热风太干巴了,吹不了多久就觉得口干舌燥,谢溪干脆跑出去买冷饮吃。


    陈安楠没敢吃,怕冷热交替,再感冒了。


    谢溪也很贴心的给他带了杯热奶茶回来,然后自己一个人一口气吃了四根老冰棍,吃完立马就闹肚子,一个屁接着一个屁的能崩十里地,最后要死不活的被他哥带去医院挂水去了。


    陈安楠先给好朋友打了慰问电话,确定人没大事以后才进去洗澡。


    刚洗完澡出来,身上热乎气都没散完呢,就接到了陆清远的视频电话。


    这个年头的视频通话画质还不是很好,人脸都快成堆马赛克了,很糊,可陈安楠看到哥哥那张不大清晰的脸,还是觉得很高兴。


    “在做什么?”隔着耳机线,陆清远淡淡的声音从遥远的那端传来,带着点莎啦啦的衣服摩擦声。


    陈安楠把手机举起来,对着光,找了个自认为很漂亮的角度,对哥哥说:“我刚爬上床,今天和谢溪玩了一下午,我们去吃了八珍豆腐,牛窝骨,还有虾仁面筋……”


    他报菜名似的把今天吃的统统说了一遍,又把今天玩得什么也挨个汇报了一遍,絮絮叨叨的,陆清远只是看着屏幕,“嗯”了声,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在听。


    小小的手机屏幕里,陈安楠的睡衣没有穿好,衣服沿着肩滑下来一块,露出很浅的锁骨。


    应该是刚洗过澡的缘故,头发也没来得及吹干,发丝一缕缕的打着小卷,他盘腿坐在床上,瞧着很乖。


    “我明天就要上训练课啦,谢溪哥哥说后面玩得时间就不多了,可能会很忙。”


    陆清远抓错重点:“谢淮也去了?”


    “嗯呐。”陈安楠说,“谢溪跟他哥哥一起来的,这节目就是他哥哥主持的,是不是很厉害?”


    “哦,是很厉害,”陆清远没什么情绪的说,“挂了吧,我要继续写题了。”


    “别呀别呀,”陈安楠舍不得挂,他软声软气的说,“我都快一天没看见你啦,很想你。”


    这小孩从来不吝啬表达自己的情感,他的黏人让他们之间所有的亲密都好像成了本能的,习惯性的贴近,就像两只小狗会依偎在一处取暖那样,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陆清远没办法,把手机在桌子上放好,让镜头冲着自己的脸,只不过是下巴朝上的死亡视角。


    “我什么时候可以看见你?”陈安楠问。


    “你现在不是在看着我吗?”陆清远说。


    “还是好想你。”陈安楠自认忧伤的叹口气,“叔叔想我吗?”


    打个电话怎么一直在忙着说别人。陆清远说:“那你打电话去问他。”


    “算了,反正叔叔要是想我会给我打电话的。”陈安楠找补,舍不得挂哥哥的电话。


    一通电话能黏黏糊糊的打两个多小时,陆文渊公事忙完了,回头一听卧室里竟然还有说话声,简直怪气,他儿子平常十个字要是能缩减成两个字,就绝对不说三个字。


    他把门推出道细缝,打趣:“呦,都在这煲上电话粥了,我差点以为你俩分开超过十个小时了呢。”


    陆清远没理他爸,他的手机已经烫地很厉害了,眼看上头快要见底的电量,他忍不住说:“你都玩一天了,明天还有训练课,不好好休息吗?说这么多话。”


    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一天能发生多少有意思的事情呢?


    陈安楠已经从坐着的姿势换到趴在床上了,他身上盖着条小毯子,怀里还抱着只史努比,手机放在被子上,人对着镜头,就隐隐露出了层双下巴,嘴巴也有点微微撅起来。


    “可是小陆哥哥,我想听你声音哇。”


    “那怎么办陈安楠同学?”陆清远问。


    陈安楠摇摇头,说不知道。


    两个人都安静了会,陈安楠把手机放到枕头旁边,听着电话那头嘈杂的声音,是椅子擦在地板上的响动,又过了会,衣服的摩擦声重新贴近耳畔。


    陆清远的呼吸声顺着耳机线穿过遥遥千万里的距离,落在陈安楠的耳边,有着他们每晚都靠在一起睡觉时的安逸感。


    然后,陈安楠听到了吉他的声音,随着悠悠的哼腔响起。


    他忽然趴起来,看见手机视频里,哥哥的模样。


    模糊的视频里,少年目光没对着镜头,额前微微滑下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眉,他怀里抱着把吉他,手掌覆在琴弦上,缓缓扫过去。


    陆清远唱的是一首很老的英文歌,约莫是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曲,曾经耳熟能详,现在却不常听见了。


    Iflhadtolivemylifewithoutyounearme


    (若我的生命中没有你的陪伴)


    Thedayswouldallbeempty


    (白天将一片空虚)


    Thenightswouldseemsolong


    (夜晚将漫长无比)


    Withyoulseeforeverohsoclearly


    (有你我看的更远更清晰)


    轻缓的旋律伴随着陆清远微哑的嗓音,透过一根细细的耳机线传来,他弹得其实并不好,也有几个调弹错了,唱得就更不用说了,陈安楠觉得没有几个词是在调上的。


    陆清远打小就五音不全,唱歌走调能走到西伯利亚,也没有什么音乐天赋,即便练了很久,一手吉他弹得也能让人退避三舍,连陆文渊都不愿意听,更别说肖卿湘了。


    可现在,他们隔着小小的屏幕,在漆黑的异乡夜里,手机的温度燎烧着人,让心都跟着温软起来。


    手机屏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黑的,屏幕里清晰的倒映出陆清远的眉眼和轮廓,他坐在凳子上,眼里微末的光,来自于侧面的台灯。


    那是一首八十年代的歌曲,陆清远练了很久很久,指腹上生出的茧扫过琴弦,让旋律在寂静的夜晚里变得动人。


    Holdmenow,touchmenow


    (现在请抱紧我)


    Idontwanttolivewithoutyou


    (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


    Nothingsgonnachangemyloveforyou


    (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我对你的爱)


    YououghttoknowbynowhowmuchIloveyou


    (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多么的爱你)


    ……


    第29章


    在异乡的第一晚,陈安楠睡得很安逸。


    后来的几天里,陆清远每晚都会给他打电话,要是有空就开视频,他们时常一打一整晚,即使不说话,手机也会放在枕头边,因为呼吸声会顺着耳机线传来。


    陆清远起得比较早,经常能听见手机那头,陈安楠声音里的软乎和沙哑,像带了小勾子似的哼,懒洋洋的。


    陈安楠每晚睡觉前手机电量一定冲得满满的,不然电话撑不到早上,有时候睡着了没留神,手机被他折腾到身底下,第二天醒来骨头都被硌得生疼。


    谢溪还因此笑话他“牛皮糖都没你黏人,你俩再这样我都要磕上了”。


    陈安楠嫌他烦,把自己的盒饭捧到后面桌子上去吃了,用后脑勺对着好友。


    谢溪在后面乐滋滋地用手指头戳他,鹦鹉学舌的说:“陈安楠同学,要不要加餐?草莓泡芙哦。”


    陈安楠也不转头,伸手在后面摸来摸去,碰到盒子边缘,一把拿过来,自个儿慢慢地吃,就是不理谢溪。


    谢溪乐得不行,两个人好友关系维持了这些年,从没断过联系,要说谢溪这个小孩,虽然成绩不好,但是为人仗义,性格也好,成长环境使然,让他总有一股劲劲地气势,有点爱出头。


    是以,每回遇到有人说陈安楠不好,他都会第一个挺身出来,叫他们不要背后乱嚼舌根,尽管他自己也爱说人家小话,但怎么能够跟帮朋友打包不平相提并论呢?


    眼见赛事越发的紧张,比赛的场馆里每天都有很多工作人员进进出出。


    陈安楠的训练课也被排得很满,休息时间少了很多,连声乐老师对他的指导都比之前严格。


    从哪儿发声,发声位置,腹腔共鸣,吐词方式都要有很精准的把控。


    陈安楠每天都很累,尤其是他长相上的出挑让他无疑成了高频度的采访对象,经常去吃个饭都能遇到一帮媒体工作人员,一帮摄像头乌泱泱的对准他,要上来采访。


    陈安楠有点不适应镜头,面对镜头时总是有点慌张无措,眼睛眨啊眨的,很局促,后背也绷得很直,往那一站就跟个树桩子似的,完全没有动态美感。


    幸好谢淮有足够的工作经验,能够缓解他的尴尬和无措。


    谢溪失去了好友的陪伴,很快就后悔来这里了,没过两天,他又感冒了,天天打着喷嚏,鼻头被拧得通红,因为精神头不济的缘故,脸色变得蜡黄,也不敢再靠近陈安楠了,怕万一再给传染了。


    在休息室的时候,陈安楠收到了好友的Q.Q消息:小陈同学,我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陈安楠咸鱼似的躺倒在沙发上,给好友回到:我给你买了药,放你桌上啦。


    谢溪哧哧笑起来,觉得这个好朋友真的太贴心了。


    快过年的前几天,节目组组织大家一起出去采风,说是给小朋友们放松放松,怕情绪压抑。


    这几天太阳出得很好,他们一行选手坐着大巴,颠簸了两小时,来到了这座城市的郊外,路渐渐窄起来,尘土在冬日干燥的冷风里飞扬。


    不同于市区的高楼林立,郊区有着北方的特色景致,一片片收割过的棉花田,衬地天边蓝色是那样的圣洁,太阳明晃晃的挑在眼前,近得好似伸手一碰,就能触到。


    挑着担子的农人从土道上走过去,避开他们一行人,陈安楠对农家其实不算陌生,陆文渊每年只要有空就会带俩个小孩下乡去避暑。


    南方的农村,每间独栋小院后面都会开辟一片菜地,种各色蔬菜,全是有机肥料种出来的,特别肥美鲜嫩,那冰凉的井水,用压水器汲上来,要比城市里的自来水凉得多,做绿豆汤当真是解暑。


    陈安楠那时候只有七岁,很喜欢喂鸡喂鹅,学着人家大伯“咯咯咯”的叫着,只是压根没有鹅理他。


    于是,陈安楠就想到了一个绝顶聪明的主意,他喜欢吃鸡蛋,那大鹅肯定也是爱吃的,所以,他爬到鸡窝里偷了老母鸡的蛋去喂大鹅,结果被老母鸡追着满院子跑,他边叫边跑的样子很快就吸引了几只大白鹅。


    不多时,院子里就传满“鹅鹅鹅”,“啊啊啊”,还有“咯咯咯”的叫声。


    陈安楠吓得鸡蛋全掉在地上打碎了,还被大鹅狠狠啄了几下屁股,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呜呜的哭。


    好心喂吃的,还要被啄屁股,这可真是天大的委屈!


    陈安楠哭得不行,陆文渊就一边用鞋底拍在地上,一边哄他:“哎呦好了好了不哭了,叔叔把他们都打跑啦!忒!你这只该死的坏鹅,谁准你们欺负我们家楠楠的!还有你这坏鸡看什么看!看不见我们伤心着呢!”


    陆清远在旁边听得白眼快翻上天了,心想,这小孩这么聪明,怎么没拿鸡蛋去喂鸡呢?


    陈安楠真的很伤心,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陆文渊为了化解他的伤心,晚上饭桌上就多了一大碗鸡汤和红烧鹅肉,还有盘香椿头炒鸡蛋。


    那是段很美好的回忆,陈安楠每回想起来,还能想起来那只鸡多汁鲜嫩的味道,以及大鹅的丰厚肥美。


    谢溪用胳膊肘戳戳好友,问:“想啥美事呢?”


    “想吃.鸡了。”陈安楠说。


    谢溪当即指着一家院子里的鸡说:“那有一只,你去啃吧。”


    陈安楠抿抿嘴,认真说:“今晚感冒药别吃了,我怕你病好了。”


    谢溪:“……”他突然觉得他的好朋友也没那么好了。


    他们住的地方是农家乐,冬天能干的事有限,不会像别的季节那样有菜可摘,只有大棚里还有人工种植的草莓,棚里湿气大,一年四季都闷着,空气黏腻腻的。


    一群小孩在这里摘了一下午草莓,有几个人也不嫌脏,边摘边吃,差点没给人家薅光。


    陈安楠把草莓都放到篮子里,准备拿回去洗干净再吃。


    临近晚饭的时候,他们在一方小院里点篝火烤山芋,绵白的烟霭,从跳跃的火舌尖端飘出来,散进鸦青色的天空里。


    会乐器的小孩子掏出把吉他,边弹边唱,旁边的孩子们还会打拍子伴奏,完全没有赛场上的剑拔弩张,仿佛他们都是相识已久的朋友,高声谈笑,声震四野。


    旷野上刮过的风吹得他们两颊通红,却没有一个人说冷,陈安楠的手心里还磨出了点汗,变得潮乎乎的。


    许是玩得尽兴,这晚,陈安楠给哥哥打电话的声音里都捎上了喜色:“我们今天出来玩啦!来农家乐了,老师们说是要赛前放松下。”


    “嗯。”镜头里,陆清远穿着睡衣躺在宽敞的床上,一只手枕在脑后,看着他。


    “今年暑假还会去江宁吗?”陈安楠声音软软的,他压在雪白的被子上,两腿抬起来一前一后的晃悠,有时候又会勾到一起。


    “怎么,你想念被啄屁股的日子了?”


    陈安楠眼睛睁得圆圆的,做出个瞪人的动作:“不准你说!”


    “……”陆清远气息蓦地微重,听不出是不是笑意。


    俩人拉家长似的随便说了点话,陈安楠的下巴搁在枕头上,因为在床上滚了一圈的缘故,头发乱糟糟的,有几根碎发斜斜的搭在了眼皮上,跟着眼睫一颤一颤的。


    他手指头磨着被单,轻快地说:“马上要过年了,我好想你。”


    “有多想?”陆清远问。


    “超级超级超级想的呀。”陈安楠笑地眼睛弯成小月牙,他用手指头绕耳机线,一圈一圈的绕起来,再松开,再绕。


    从小到大,他们确实还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即使后来每年去肖卿湘那过假期,也会给陈安楠一起捎过去。


    陆清远大概是手机举得累了,换了个倚着床头的姿势:“我爸去上个班,你就说想叔叔,我们从北京离开,刚上飞机你说想姨姨,小学毕业了说想谢溪,搬家了说想旧房子,连棉花糖去做绝育手术,你也要想一想。”


    陈安楠被说得嘟起嘴,然后伸出手,两指头一捏,比划出一小点距离,说:“那你别跟叔叔说,其实我想你更多一点点哒。”说完,自个儿还有点不好意思把脸埋在枕头里嘿嘿地笑。


    “……”陆清远没来由的想伸手帮他把滚乱的头发理一理。


    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这晚过后,大家因为要正式比赛的缘故,全都收敛了笑,练歌室气氛一度紧张的比外头的空气都冷,以至于陈安楠都觉得,那天的旅行像场温存的梦。


    谢溪也因为要过年的缘故,被他哥勒令送回去了,临走前,陈安楠送他到机场。


    “楠儿,你别紧张,等我到家,我用家里电视机看你表演,我叫我七大姑八大姨也一起看,我家里亲戚可多了,你可得好好的唱!”谢溪得意洋洋的说。


    “那你记得写寒假作业呀,好好写。”陈安楠叮嘱他。


    谢溪以为好友在关怀自己,他曾经就因为没写寒假作业被他爸胖揍一顿,险些屁股开花。


    他无所谓的用手在自己短的贴头皮的头发上用力朝后一捋,说:“哦,你放心好了,我是谁啊,我可是人称外号小刘翔,现在逃跑速度已经一流了,我爸——”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陈安楠打断:“不然我回去没得抄了。”


    “再见。”


    没过多久,陈安楠就看着航站楼玻璃外,飞机夹带出的寒流在澄澈的蓝天上烙出痕迹,载着他的好朋友离开。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座城市又落了场大雪。


    陈安楠在南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银白的雪花簌簌坠下,一层层铺落,仿佛要在空中织出张细密的网,将天与地一起兜进来。


    天是真的冷,路上行人都少了很多,当真是快要过年了,市中心都商铺萧条,但挂了一溜烟的大红灯笼,离远看跟红柿子似的。


    陈安楠这天回酒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老师请他们吃年夜饭。


    陈安楠吃得太撑,就想散步回酒店,一个人走在路上难免无趣,他又拨通了陆清远的电话。


    不多时,陆清远熟悉的声音从那头响起:“喂?”


    陈安楠有一肚子苦水想倒,但话到嘴边,反而又被咽下去了:“想你啦。”


    陆清远的电话有点嘈杂,不知道在忙什么:“你哪天不想我?”


    “我好久没看到你了,”陈安楠说,“你想不想我呀?”


    这小孩一个问题重复好多回,其实就是想听好话,偏陆清远完全不如他意:“天天见面你也不嫌腻?我好不容易才清净下来。”


    “……”冬天的风吸到肺腑里跟冰碴子似的,陈安楠呼出的热息在脸边缭绕,盘旋。


    他的心思直白又天真,就像一本摊开的幼儿园儿童读物,都不需要窥探,喜怒哀乐也会一览无余。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点不明显的喘息,问:“怎么不说话了?”


    你这样说话谁能接得住?陈安楠嘟着嘴说:“没有。”


    电话那段又传来衣料的摩擦声,应该是换了个姿势的缘故,陆清远说:“每晚七点,能看到你们的节目,下午四点还有复播,我想清净也清净不了,爸把你的节目当春晚看。”


    陈安楠这才乐滋滋地笑起来,他踩着路灯的影子,一蹦一跳地说:“是呀是呀,我明天就要上台演出了,还怪紧张得嘞。”


    陆清远说:“有什么好紧张的,唱不好就回家。”


    陈安楠嘿嘿笑了两声,这天气是真的冷,冻得他手都僵硬麻木了,也舍不得挂:“要是能快点看见你就好了,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好想你呀。”


    “是吗?”对面不轻不重的话音贴近耳畔,能听见吐字间的呼吸,以及风呼啸过的声音,带着点嘈杂。


    陈安楠心里微微震动着,竟然觉得这字音跟磨在耳边似的,他挠挠自己的脸,头一次因为自己的腻歪话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陆清远的话音重新沿着耳机传递过来,只不过这次很清晰:“陈安楠,现在是腊月二十三号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零六秒,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转身。”


    “啥?”陈安楠愣了下,没搞懂,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转身了。


    他转身的刹那,风卷着雪倒灌过来,洋洋洒洒的落了满身。


    纷扬的雪夜里,亮着一排路灯,如同铺陈开的盛大天幕,烘托出万千飘洒的雪影,梦一样的宁谧。


    路灯的光线把人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无限延长。


    陈安楠的眼睛缓缓瞪大了,他难以置信的用力闭上眼,再睁开,确定不是幻觉后,整个人都呆愣在原地。


    陆清远竟然站在大雪纷飞的夜色里,在狂涌的冷风中,在昏黄的路灯下,在此时,在此刻,在他的眼前,对着他伸出双臂:“陈安楠,新年快乐。”


    第30章


    “啊!你来啦——!”


    陈安楠高兴地惊呼出声,雪踩在脚下吱呀吱呀地响,他像是栖落于天地间的白鸟,扑了陆清远满怀。


    陆清远被他撞得后退半步,但还是结结实实的接住了他,呛出半声笑。


    “你怎么来了呀?我以为你们都不会来的呢!”陈安楠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清澈的倒映出眼前人的影子,陆清远觉得他要是有尾巴,那一定快甩飞了。


    陆清远把他脸边羽绒帽的毛毛拨开,说:“要过年了。”


    “你是不是想我了?”陈安楠在冰天雪地里抱着哥哥,感觉身上都软乎起来,哥哥身上的味道是熟悉的,渗着点雪气,闻着特舒坦。


    陆清远没接茬,只说:“过十二点了,你不是今天要比赛吗?”


    “你想我了对吧?”


    “爸爸工作没忙完,但是白天肯定能赶到。”


    “你就是想我啦,肯定是的!”


    “陈安楠,你好烦。真的。”


    “嘿嘿,我就知道你想我啦!”


    “……”


    两个人各说各的,陈安楠哼哼唧唧的黏住哥哥撒娇,跟个粘豆包似的挂在身上,陆清远被他搂得太紧,艰难的朝前挪动几步,陈安楠就跟着他的步子一步一步的朝后退,仰着脸看他,反正就是抱着他不撒手。


    太久没见面,可把孩子想死了。


    陆清远无奈:“陈安楠,你这样我没法走路了。”


    “哈,那别走了吧。”陈安楠说。


    “……”陆清远果真停下步子,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


    路灯的光映照出飘洒的雪影,落在陈安楠圆溜溜的眼睛里,他睫毛上挂着几粒细小的雪花,跟着扑闪扑闪,这么近的距离,几乎能听见他睫毛煽动的声音。


    然而下一刻,这双眼睛就被陆清远捂住了,陆清远把陈安楠的身子强行扭正,推倒前面去。


    陈安楠哧哧地笑,哥哥的双手就搭在他的肩上,开小火车似的,说:“陈师傅,劳驾您带个路回酒店,不然今晚咱俩就要冻死街头了。”


    “好吧,那你坐稳了。”陈安楠笑出声,他现在可真是太开心了。


    他知道哥哥学习很忙,也压根没想过哥哥会来,前几天送走好朋友他心里头还有点失落呢,毕竟在陌生的城市,一个人过年,想想心里也不好受。


    冬天的凛风吹得陈安楠鼻尖红红的,这会儿却不觉得冷了。


    雪厚厚的踩在脚下,一踩咯吱一声,叫痛似的,等走完这段路,路面上留下大大小小两排脚印子,一直延伸到夜色尽头。


    酒店里,旋转玻璃门隔开了外界的风雪,暖气一下子扑面而来,在陆清远的眼镜上凝出层薄薄的水雾,他手一直搭在陈安楠的肩上,僵硬得弯曲都难,冷白的指节骨也红通通的。


    没办法,幼稚的陈安楠就喜欢这种幼稚的亲密。


    陈安楠刷卡进门后,往椅子上一坐,颐指气使起来:“小陆啊,我累了。”


    陆清远先是把自己外套脱下来,挂到衣服架子上,然后才来到陈安楠面前,开始帮他脱衣服:“抬手。”


    陈安楠乖乖地抬手,他穿得羽绒服宽大,能把人罩得很严实,里面只套了件奶白色的卫衣,绣着只棕色小狗,意外的稚气。


    换好衣服,陆清远蹲在陈安楠面前,帮他换鞋,忍不住微微皱眉:“袜子都穿反了。”


    陈安楠低头一看,还真穿反了!线头全漏在外面,毛毛糙糙的,他讪讪一笑,解释:“哎呀,早上要起的太早,着急没看清。”


    不用想也知道是赖床迟到了。


    “你能做什么?”陆清远起身,把鞋子放到鞋架上。


    房间里只有一间浴室,陈安楠先进去洗的,陆清远在外面帮他把内裤袜子都抹点洗衣液搓了,冻僵得手指碰到热水就会胀的发麻,还有点痒。


    洗完,又问服务员要了晾衣服的撑子,挂在空调的通风口吹,要是晾外头,估计不用半小时就能成冰筒子。


    陈安楠今天是真的高兴,等陆清远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这小孩竟然主动把床铺好了,枕头也摆得整整齐齐的,自己先钻进去,鼓出个小窝,然后对哥哥拍拍旁边的空位置说:“快来。”


    陆清远刚掀起半边被子坐进来,陈安楠就熟练的把腿搭上去,凑近点说:“叔叔几点来?”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南京飞这里的航班延误了。”


    “那你咋来的?”陈安楠问。


    “……”陆清远像听到了什么很傻气的问题,“我跑来的行了吗?”


    跑来是真不至于,就是高铁也停运,他怕赶不上时间,赶紧买了张绿皮火车票,铁腚坐过来的。


    陈安楠这会儿被呛了也没啥小情绪,把脸往小被子里埋一半,伸手环住哥哥,那股沐浴露的香气混合着潮湿的水汽立马扑在鼻端,他满足的用脸蹭蹭,万分安逸的闭着眼说:“晚安。”


    陆清远这晚睡得不是很好,陈安楠睡觉太不老实了,睡着睡着,那腿突然一抬,就砸在他鸡儿上,给陆清远一下砸醒了。


    他把陈安楠的腿从身上推下去,结果没过多久,陈安楠把那半被子用腿一勾,卷到另一边去,自己压着睡,一点不给别人留,生生给陆清远冻醒了。


    “……”凌晨三点,陆清远睁着眼,深深叹口气,决定明天不管这小孩怎么求自己,他都一定要自己睡一间房。


    一定!


    这晚,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等第二天起来看,天地间一片银白,这雪来得突然,明明年前还是艳阳高照,一晚过后,交通民生全都受到了影响。


    有些老树的枯枝禁不住这样的重压,断裂了,还有些塑料布盖得小棚也被压塌。


    陈安楠捂得严严实实的送上电视台专车,生怕受到一点风,还戴了顶绒呼呼的小羊帽子,陆清远作为陪同家属和他一起坐车过去。


    比赛的场地也是在电视台的大楼里,上场前要化妆,要换衣服,最后还得调试耳麦,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得好几个小时。


    陆清远昨天赶车来的,本来很累,晚上还要饱受陈安楠的摧残,这会儿靠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等他再度睁眼的时候,陈安楠已经换好妆造,正在调试耳麦,指导老师在旁边给他打气,叫他别紧张。


    陈安楠背对着陆清远,造型老师最后在帮他调整小腿袜上面的防滑带。


    等弄完,造型师忍不住夸赞:“真是漂亮啊。”


    “真的吗?”陈安楠很喜欢被人夸奖的感觉,让脑袋都会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尤其是被不熟悉的人夸,感觉夸赞都更真实了。


    “那当然,你底子这么好,不用化妆都好看,”造型师笑着说,“去叫哥哥看看好不好看。”


    陈安楠闻言立马转过身,冲陆清远一笑,甜甜地问:“哥哥你看我好看吗?”


    不得不说,老天也是公平的,收走了陈安楠的智商,给他留了张无可挑剔的脸。


    他上身穿着的是带着水手领衣的上衣,宽大的横纹襟遮到肩胛骨的位置,下身则是条短裤,长度在膝盖上面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很有少年感,但又不是那么回事,因为上衣偏短,走路时会露出小腹那边,一截很窄的腰线,薄粉下透出天然青春的肤色。


    陆清远瞳孔微微一缩。


    “……这谁给弄得?”他当即脱下外套,往陈安楠腰间一遮,“这么冷的天漏肚脐眼,会拉肚子的。”


    造型师:“……”


    陈安楠:“……”


    场馆里确实冷,空调才开没多久,温度都还没上来,都是群半大的孩子,禁不住冻。


    最终陆清远的外套还是展开披在了陈安楠的身上。


    外头已经隐隐能听见场馆里主持人的声音了,陆清远没法呆太久,比赛开始后他不能留在这里。


    他叮嘱陈安楠这外套只有上台前才可以脱,自己就先出去了。


    观众席上人头攒动,很多都是来看自家小孩上台演出的,举着的牌子上面都印有小朋友的名字,还有扛着长枪短炮来的,镜头长得快要戳到前头观众后脑勺了,单看这架势拿的比一旁直播录像的摄像大哥还要专业。


    陆清远坐的位置不算黄金座位,但视野还算开阔,只是旁边大哥有点烦人。


    这大哥正在“架炮”,把镜头对准台上的人,找最佳位置,举着拍,侧拍,仰拍,俯拍,只恨不能架在别人头上拍。


    陆清远看一场演出的时间,能被他戳到好几回,不得不侧着身子让他点位置。


    眼瞅这些小孩一个接一个的上场,陆文渊还是没有赶到,陆清远只好打开手机,给他爸编辑了条短信:你到哪里了?


    陆文渊迟迟没有回,陆清远看他爸半天没回信息,想必是有什么事,也没有再打扰。


    陈安楠快要上场了,随着上一个歌手的离去,场馆里的灯重新暗下来。


    等前射灯突然亮起,陈安楠背着把小吉他走出来。


    陆清远心想这比赛还要自己伴奏吗?之前也没看别的小孩带乐器啊?


    同样诧异的还有评审团老师,他们面面相觑,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极个别有能力的孩子确实会自己带伴奏来,也是展现能力的一种表现形式。


    陈安楠一出场,光线骤然打到他身上,交织合并成光柱,落在正当中,缭绕的烟雾从舞台两侧徐徐飘来,不断交织,缠绕,升腾。


    陈安楠站在沉浮的烟雾里,把吉他拨到身前,站住。


    他在所有人惊诧目光中,手指慢慢扫过琴弦,随着麦克风里响起吉他的旋律,后台的鼓点也跟着响起来了,场馆里的广播循循扩散着乐曲的前奏,在小小的一方空间里,更添了几分空灵。


    陆文渊此刻正坐在车里,他被堵在高速上了,出不去。


    今天是过年的大好日子,清一色的红色车尾灯像是要绵延到天边去,三个小时了,队形还没有半点要动的趋势,陆文渊急得头上快要冒出点火。


    隔壁的车窗半敞,里头大哥伸出截手臂,指尖的火光一明一灭,他掸掸烟灰,把车载无线电转了好几个台,终于找到一个台,正在放音乐。


    陆文渊起先听到的是一个略显稚嫩的童腔,声音澄澈清透,捎着不明显的缱绻,嗓音干净的像是刚从水井里汲取上来的一捧水。


    吉他和鼓点声敲击在节奏上,这人唱得是首舒缓又绵长的民谣。


    不过很快,陆文渊就觉得这声音耳熟了。


    电视机屏幕上,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抱着吉他,唱着首大家都没听过的歌曲,像是在细水长流的说一道故事。


    谢溪穿着件大红毛衣,得意洋洋的站在电视机旁边,说:“你们看,这是我朋友,是不是顶顶厉害?!”


    年轻漂亮的女人抓了把盘子里的五香瓜子,万般嫌弃的挥手:“起开,挡着我看了,哎呦老谢你说,怎么人家孩子这么厉害呢?要不我们也给谢溪报个什么兴趣班吧,看看能不能救一救。”


    “算了吧,你家这个你还不清楚什么性子吗,跟着瞎掺和什么,别人上课,他睡觉的。”


    偌大的客厅里,顿时哄笑成一片。


    谢溪却在这笑声里非常骄傲的仰起头,这有什么关系?他有个顶顶厉害的好朋友正在电视机里表演呢!


    顶顶厉害的陈安楠站在交织的光线下,把这首歌唱至了尾声。


    陆清远坐在台下,静静看着他,这一刻,陈安楠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在某个周六的下午,在老师家的练歌房里,打着拍子唱了首再熟练不过的歌曲。


    他全神贯注的把自己投入一种状态,不带任何杂念,眼睛里漾起笑意,台上的碎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像晕开的一抹月色。


    台下的观众没有听过这首歌,评委们也没听过这首歌,连陆清远都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


    当然,他也不可能听过。


    陈安楠脸上是有笑意的,过完年他又长了一岁,14岁是青春的开始,未来的日子无限丰盈,哥哥的生日就在他后面几天,跟守着他似的,陆文渊有时候太忙会把两个人的生日塞到一块儿过。


    不过陆清远今年要18岁了。


    陈安楠还记得自己刚见到陆清远的那天,老家也是落了很大的雪,哥哥把一支棒棒糖递给他。


    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十年真的很长很长。


    所有的音都在吉他悠长的震鸣声中,缓缓停止,陈安楠的手重新覆在琴弦上,终止了尾调。


    而后,他朝观众席上浅浅鞠了一躬。


    ——写以此歌赠与我的哥哥,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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