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生骨。◎
凌绸重新从鬼蜮沉宵之下踏步而上,她知道虞洲要做什么,有些事不用说,猜也猜出来了。
看着一个原本纵横的人有了软肋,为了软肋甘愿舍弃一切,她好唏嘘。
大约,这种蠢事,她一辈子也做不出。
直到最后踏上鬼蜮沉宵,凌绸才看到被放出乾坤袋的晏池。
他站在那里,不动不笑。
生就是一张清润温柔的脸,剑眉黑目,又浩然正气,隐约似渡苍生,今日穿黑衣裳,雪白的脸上溅着血星子。
凌绸方才没来得及看清他,如果有了时间,可以好好的、仔仔细细的、上上下下的看清晏池。
衡中君。
不难猜出晏池在哪,就连虞洲也要这样惊险狼狈才能回来的地方,除了漤外,再也不会有其他的了。
***
在很浅的结界中,血腥气与猩红的血浪翻涌。
刀当啷一声落地。
冷汗从额上滑落至下颌。
虞洲闷哼声伴急促的呼吸,唇畔有氤氲的白雾。她疼的眼睛发红,似乎颇为难挨。
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眼睫挂水汽,氤氲成的水雾添她朦胧之色。
融合是件很漫长的事情。
虞洲无力,跌坐在她冰棺旁,胸腔起伏几转,而后心满意足似的往棺里看。
此刻她安静乖巧,总有说道不出的柔软模样。
就好像,见了这个人,心能化成一滩春水。
虞洲无奈般笑笑自己。
情之一字,古今难解。
她额头抵在透明的棺材壁上。
她挺疼、也很累,只是那些情感在某一时刻化作内心的风平浪静后短暂的和煦。
远比疼痛更让她在意。
似乎千帆过尽。
周围都是血痕,狼狈而脏,卷刃的弯刀落在皮肤上比寻常再痛一些。
虞洲能忍。
她一贯极其耐疼,疼的过分了也只会乱了呼吸。耐不住、会痛哭的,是戚棠。
何况,这种痛楚,她曾经忍受过一次。
在最初,她被人摁在冰石上,睁着眼睛、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那些人一贯救世主的脸,能力不够、无法挣扎,被施加了定身类术法。
然后偏头看到与她并排躺着的,在距离她不远处的另一张冰石上,盖着浅色薄毯、闭着眼睛的姑娘。
侧脸漂亮,殷红的唇、浓长的眼睫,流淌出浓稠的艳丽,发如墨似的铺在身后。
她这样的,与戚棠那样的姑娘,质与质上的区别。
——“她那姑娘一看,就是家人捧在手心里好好养出来的。”
他所言不虚。
原本戚棠就该那样。
虞洲总能记起她对自己笑时的模样。
情感不做假。
她如今光想想,就觉得内心滚烫的泛起一阵柔软。
分明触手可及,虞洲倔强着没碰戚棠,没掀开棺材盖,也没试图戳戳碰碰她的手背,只是眼梢卷着温柔与平和,生平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人。
也不知那日……她不在的那日,戚棠有没有哭。
被人伤成这样。
虞洲眼尾垂下,记起了不好的事情——她去漤外时,晏池已然成了那副模样,他在人中,遇人杀人。
罪魁祸首似乎一目了然。
她与晏池,差点必得死一个才能来到鬼蜮。
虞洲浅浅抬眸,声音低低哑哑的,轻轻问戚棠,吐出口的话如白雾似的:“……会想要亲自报仇吗?”
虚弱让她只能抵着冰棺,屈腿坐在边上。
鼻尖蹭着极寒的冰,朦胧般缠绵。
她不知道,颇为难为道:“我想……替你杀了他,你会愿意吗?”
虞洲猜不出戚棠的回答。
戚棠于她而言,便如书中的美人心,镜中花,不可测。
她的善良天真,不知道此难消磨掉了多少。
或会一成不变吗?
那会她最后珍惜的人吗?
她与他青梅竹马之谊,虞洲稍想想就如鲠在喉。
虞洲浑身没力气,另一只手不太能动,缺失了一段骨骼做支撑,除了疼,还有根本撑不起来的无力感。
疼也不过如此。
虞洲笑了一下。
她后来,再没……落到过这步。
她衣摆上的血迹干涸结块,深深浅浅错综交叠,而她面色苍白,看上去似乎要死了。
会死吗?
那一世是死了的。
还有个墓,就在后山绿荫之下。
胡凭到底愧疚,没将她用破席子一裹乱丢了。
虞洲目光浅浅的。
她不知道,每至节日,或是花开特别盛之际,戚棠会采摘一束放在坟前,给她斟茶、问她喝不喝酒。
有时候洋洋洒洒倒上一壶,也会同她聊聊天。
戚棠当时觉得古怪,却没多说,对这件事罕见的没什么好奇心。
人爱埋哪埋哪呗。
何况,能埋在她窗子后的后山上,也是缘分。
而冰棺里的姑娘干干净净。
若能一直将她养在心上,给星星、给月亮,她要什么都给她。
虞洲想。
她低低稠丽的眼睫流淌很淡的光华——
若真能有以后……
她说,我陪你。
是她低不可闻的诉求。
戚棠一动不动,眼睫安静垂敛,隔着玻璃似的寒冰有些模糊的轮廓,身躯清瘦、白衣如雪。
如果能对她笑一笑就好了。
她想就这样和戚棠一同眠去,鬼蜮沉宵之下的烛火微弱跳动,空气弥漫冷意。
人到了这一步,是不会觉得寒冷的。
她只是温柔的睁着眼睛,用目光描摹她眉眼,然后落在那双手上。
曾经轻轻碰过。
很多事情不需要特意去记,早在琳琅的年月间成了被妥帖安置的回忆。
为别人死去,是一件蠢事。
她不意外戚棠的选择。
只是……
虞洲点,犯蠢似乎,没想象中那么难接受。
冷寂的空间里静静的,呼吸声很弱。
冰莹莹的光泽落在眼瞳间,倒影雾似的人。
渺远而痛苦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虞洲当时身死,没有亲眼见到恢复如初的戚棠。
她守在她身边,等待那层浅淡的光彻底融入她的身躯。
不分昼夜。
虞洲的伤口没有愈合。
只是戚棠面色恢复血色。
虞洲单看见这一幕就十分欢喜。
凌绸再下来时,被眼前霜雪塑成的地面上大片大片暗红惊到了。
是她以为的那个方法。
但是比她想象中再残忍一些。
凌绸走不进结界,也不意外,虞洲要是全然信她,她才会觉得毛骨悚然。
她隔着结界,就近坐在台阶上,恍惚间似乎真拿虞洲当朋友,闲聊似的:“怎么这么狼狈?这和我想象中可不一样。”
她以为,即使是剖骨,虞洲也该面不改色,就好像只是掉了几根头发那样根本毫无大碍,而不是这样一副虚弱苍白、下一秒就要赴黄泉的模样。
若不是她好好收敛了戚棠,将她安置在冰棺中得以保全,虞洲都懒得搭理她。
她说:“……我还是个人。”
是人就会受伤,会流血,会脆弱,会苍白。
凌绸呀了一声,才意识到她是人似的:“倒也是,你还只是个人。”
但她是虞洲啊!
凌绸对于强的初始概念,就是虞洲。
不过,修士归根结底,也不过是较寻常人再厉害些,活的久一些的人罢了。
鬼蜮沉宵之下片刻安静后,虞洲像古琴上断了的弦,凌绸说:“你要守到她醒过来吗?”
没人知道,戚棠需要多久才能醒。
虞洲没说话,生命在流逝的感觉不可忽视。
她也许等不到。
可她想和戚棠有个好结局。
“……你会好好待阿棠吗?”
凌绸想了想,没所谓似的说:“会吧。毕竟,也是我的小师妹。”
谁都知道她是小师妹,谁都知道她矜贵娇气,可似乎谁都伤害过她。
凌绸想,不知道林琅见落在她手里的戚棠活了过来会有什么感想。
会再杀一次吗?
林琅早就不是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了,他地坦坦荡荡少年心性,不知死在了哪一天。
上次再见时,她记得他眼底乌黑恐怖的情绪。
他在纠结。
要不要将戚棠练成杀人不眨眼的傀儡。
然而林琅只是那么一想。
他叹了口气,放弃了这个念头。
本来想让她做个坏姑娘,亲手杀了所爱的人,杀苍生,也可以杀那个叫小花的小孩。
她若有神思清明的一天,记起来一定极痛极美。
会是很漂亮的画卷。
林琅在某一瞬间,想看她痛苦。
后来想,算了。
扶春众多傀儡皆折于那日。
与其说是被诛灭,不如说是寿终正寝,终于可以摆脱人世的羁绊。
谁也不能说他们不痛苦。
偷来的命不长久。
做了坏事就要付出代价。
林琅总狠心,又偏偏不忍心故事再坏一些。
凌绸默默摇摇头。
虞洲不知道凌绸在想什么,只是眼眸含苍白脆弱的笑,她在漤外,哪怕是最惨的时候,都不见得有如此狼狈。
她看戚棠,似乎看不厌。
凌绸看她良久,目光在戚棠身上兜转,她这个角度看不清任何人脸上的神情,只是画面很清。
凌绸说:“所以……你要留她在我这?”
虞洲不明情绪的笑了一下:“可以吗?”
她似乎实在没办法了,却又不是求人的态度,凌绸说:“你求我。”
她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说这样的话。
虞洲闻言隐隐嗤了一声,只是她没什么表情,淡淡觑了一眼凌绸,然后又慢慢落在戚棠身上。
她较寻常人固执一些,也更有摧毁欲。
但是忽然间,坏掉的情绪空空荡荡。
正如那时候所想的,虞洲如今只想,她要无忧无虑,她要长长久久。
“求你。”
毫无感情。
凌绸却生生顿住,诧异的看向虞洲。
她半面昏暗,隐没在漆黑里,面上光影交错,忽然恬淡温柔。
不过是一句求她而已。
“……你去哪?”
虞洲顿了顿说:“我去……救活我自己。”
她眼睫疏离的垂了垂,沾带很浅的光点,她说……她去救活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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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第102章
◎醒了。◎
岁月流转。
凌绸很长一段时间不见虞洲,不过她想,照虞洲那样的性子,想做什么都会做到。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在漤外有那样的地位。
即使是贪欲最可怕是人也会尽量不去招惹虞洲,不踏进她得地盘。
所以,应当能努力救活自己。
不过她又想,也不知道那些曾经惧怕虞洲的人妖鬼,见到如此虚弱到不堪一击的昔日仇敌,会不会团住她吃掉。
虎落平阳被犬欺。
她从前出手不留情,杀孽重,而今一朝修为皆退、身负重伤,还能从那些妖鬼中全身而退吗?
凌绸不知道。
她看着面前神行呆滞的晏池,忽然不太明白这些事情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个局面的。
被抽离了魂魄,大概是既不能杀、也需要摆脱,才会用这样法子。
晏池低低抬眸,他即使失了魂,该笨拙如同小孩一般,也还是冷冷的模样,兼得乖巧。
凌绸叫了他一声。
他漆黑的眼珠子一转不转的盯着她。
怎么说呢,凌绸当时就笑了。
她原本憎恶扶春,觉得这里山水都坏、人也极恶,见了他才觉得似乎没那么不可挽救。
林琅未用生骨去修补四方之地,凌绸不知道他去做什么——
只是江湖不见。
江湖不见虞洲、不见林琅,唯有戚棠躺在冰棺里日复一日……
海棠开了三度,鬼蜮一切如旧。
平素没什么大事,只是偷溜出去的鬼族更多,鬼蜮的恶鬼数量锐减,而转生石上刻的名字更多。
日日都有大批亡魂排着队过奈何桥,进黄泉。
凌绸开始日日守着,想万一见到了眼熟的,也许能捞出来。
不过即使她是鬼蜮之主,也再没有能够如虞洲那日唤停要踏入黄泉的亡魂的能力。
戚棠于她而言,有那么重的执念?
凌绸总是不明白,所幸也没遇见真心想捞的,这疑惑问谁谁都不得解。
戚棠也许不知道。
虞洲似乎也不知道。
不过,逆天道而为,是件蠢事。
凌绸不爱做蠢事。
后来一日,海棠再开时,鬼蜮血色明月之下,鬼蜮沉宵忽然闯进来一个穿戴黑斗篷的人。
风里有很浅淡的馨香。
海棠是没香气的,唯有那年扶春特意为戚棠栽的海棠,才有罕见馥郁的味道。
来者偏偏内里着白衣。
她执拗到不行。
凌绸懒懒支着脸,看着晏池被触动似的冲上去与来者打斗。
晏池失了魂,能力并不弱,几招式之间一掌盖在对方肩侧——
她不该躲不开。
她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背在身后。
吐了口鲜血。
黑斗笠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虞洲。
晏池怔愣的看了她几眼,不知道判断依据是什么,停止了攻击,又往鬼蜮沉宵的柱*子后站。
凌绸才正起身,跟不速之客和气的打了个招呼:“虞洲。”
她对白色偏执到了一定程度。
凌绸眼眸落在她内里洁白的衣裳上,却记起她根本避不开的那一掌……
斗笠猎猎。
鬼卒围了一圈。
凌绸招手叫他们退下,闯都闯进来了,还有什么用?
她这群鬼卒没什么用,几年前被她闯进来过,几年后还是同一个人。
鬼卒木着脸,警惕的看着黑色背影的人,很听话的退了。
有些心眼的鬼早去了人间,留下来的都是傻子。
虞洲杀意很淡、眉眼平和,在阴影下的面容神色莫测,有些难见的温柔,她从不是个温柔的人。
但是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她而来。
“……阿棠如何了?”
她声音较从前哑一些,叫人一听就觉得她受苦了。
受了极大的苦楚。
凌绸想,她原先似乎没这么白,也并不爱穿斗篷戴帽围。
虞洲察觉她目光,没躲避,正面迎上了,大兜帽地斗笠之下,阴影没挡住的地方,随她抬正的脸,露出白皙如玉的侧脸破口似的开了好长的一道疤。
原本是那样的美貌。
本该可怖,她似乎没在意,于她而言,外貌从不是重点。
她看着凌绸,只是慢慢的说:“许久未见了。”
凌绸也学着不去在意那条疤,却有心吓她:“快死了,吊着一口气等你来见她。”
这原本是最容易被拆穿的谎言。
谁都不该被骗到。
虞洲却骤然一顿。
大脑都瞬间空白,连带着心脏停跳,她喉咙滑动,猛烈的疼痛席卷,难以置信似的看着凌绸。
看架势似乎又要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斗篷后落下了半枝海棠。
——她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原来是藏了海棠。
凌绸摆手:“没死没死,好着呢,我说假话你都看不出来?”
她才折了几枝海棠来看戚棠一面。
虞洲没说话。
凌绸被她的无言逼到了某些尴尬的氛围里。
凌绸说:“只是,她没醒,一直都没醒过。”
于凌绸而言,那跟死区别不大。
虞洲倒不是信,只是会怕。
若是付出那样的代价都换不回戚棠,她还能做些什么?
没人教她。
虞洲心跳缓了缓,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踏入鬼蜮沉宵之下。
这几年里,不是很能动弹,好不容易才能见戚棠一面。
虞洲站在冰棺一旁,垂眼静静看着,她眉眼落了层霜,面色如雪。
她记起戚棠喋喋不休又十分期待的及笄,有些惋惜地想她还是没过。
民间女孩及笄是大事。
戚棠一直很期待。
良久,目光似乎将她刻进骨骼中,进而细细描摹她的外在。
虞洲说:“……我知道你并不是最爱海棠的。”
她记得她说过,漂亮的花她就喜欢。
彼时小阁主眉眼无邪,说起喜欢只看漂亮不漂亮,虞洲说不清为什么会记得,但就是记住了。
也总能再想她那时候笑起来的样子。
时隔多年,她才意识到,有多喜欢。
她看着安静的戚棠,才后知后觉记起了什么,侧脸避开了她若是睁眼能看到疤痕的位置。
虞洲说:“但是……它同那株,种在你屋外的海棠树是同宗。”
凌绸总是体贴的将空间留给虞洲,执念淡了之后,她变得格外好说话。
隔了这么久,虞洲才终于敢推开棺材盖。
她将好难才采摘到的海棠塞进了戚棠手里,然后用手掌包住了戚棠的手。
冷冷的温度,心里却熨帖。
没了透明的遮挡,棺材里睡着的姑娘眉眼俏生生落在她眼底——虞洲一直知道,她会是很好看的模样。
即使是当年满怀怨恨,躺在她身侧被迫支离,也觉得她的稠艳似乎能流淌,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而时至今日,愈发这么觉得。
“会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虞洲恍然,又笑了笑,眼眸有些哀哀的。
她还不能留下。
她未能陪伴她的这几年,每日都在期盼她醒来,又有些不愉快,怕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除她之外的任何人。
有些故事里说,人会爱上第一眼见到的好看的人。
虞洲每当这时,就会捂着脸有些难过。
她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人。
怎么会信话本子?
怎么会这么幼稚?
可是后来所有情绪都会被一人牵扯,即使她已经沉眠许久许久,也总能时不时在她心上脑海中晃一圈。
疤痕是才出鬼蜮时被追杀时留下的。
凌绸所言一语成谶。
虞洲目光低低描摹她的五官轮廓:“我总能梦见你。”
无数个轮回里,她指尖沾着猩红,唇瓣妖冶,癫狂大笑,笑她竟然敢爱。
——“你这样的人!”
还会问她:“那你究竟爱的是哪个我?”
她见过太多戚棠,每次轮回里的都是戚棠。
她和她的故事一轮一轮开展在剧终,结束时总有人会死,死时长血淋漓,眼眸狠绝悲恸,漆黑的眼珠子沾染妖冶的红,然后再阖上,最后一眼总是虞洲漠然无波的眼。
但是虞洲又很清楚。
她是因为眼前的戚棠,而偏心从前的。
情丝什么的……
虞洲想,不重要。
非要比……
“是你吧。”
只是戚棠听见这个回答也没笑,没能如梦里质问她时眼眸如火。
虞洲待不久,鬼蜮阴气太重,而她要在日出前离开。
***
生骨彻底融合时,骨骼滚烫。
所以冰棱滴落,滴滴答答声音响时,结界里的人转醒,已经过去四年。
鬼蜮沉宵之下原本就是靠寒冰打造而成的,忽然融化,鬼蜮沉宵动荡一瞬,凌绸吓了一跳。
鬼卒也吓了一跳,有几个碎嘴又大胆的问:“哎呀妈呀,老大,这啥情况?”
凌绸心说我怎么知道?
她看着抱头鼠窜又不知道该窜到哪里去于是没窜的鬼卒觉得很是报应。
她起身去查看。
缓缓踏步下鬼蜮沉宵时,随着门缓缓打开,她看到烛火幽幽燃起,昏黄背景中,冰棺化了个盖,里面的人坐直了身。
褪去青涩后愈加漂亮的脸,熟悉。
是她见过的戚棠,也是她预想过的戚棠,实际情况却与她预想的不太一样。
不熟悉的是通身的气质。
原本明亮乌黑、总机灵乱转的眼眸却冷冷的、呆滞的将目光挪到出现在她面前的凌绸身上时,带了些极为难察觉的失望。
不该是她的。
戚棠初醒时,抬眼是漆黑,脑海里什么都乱,很多话在耳畔悠扬成幻觉,她没管。
只是慢慢坐起身,然后看了眼捏在手上的海棠。
眼前骤然亮时,随门缓缓大开。
她唯一清晰的念头就是不该是凌绸。
至少第一眼,不该是她。
她情绪似乎被冰封太久,亦或者是,扶春的事、包括她小师兄亲手杀了她这件事,都能让人心硬起来。
凌绸试探性开口:“……阿棠?”
她在期待戚棠回应,期待她如同记忆里那样微微笑着,哪怕发脾气哭着也好,叫她师姐。
但是她没有。
凌绸只能看到她淡漠的垂眼,神情很恹,然后从化得厉害的冰棺里站起身。
烛火摇晃。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大家QAQ!
又是这个熟悉的工作强度!
我怎么辞职辞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
(当然工作单位确实是不一样了)
不过因为距离太远了,我申请了住宿,而且开车三次碰撞三次,车头车尾车后视镜都剐蹭了,想哭。
住宿批下来了,接下来应该会多点空余时间码字吧(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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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第103章
◎她轻轻的、慢慢的,像很久之前那样。◎
她伶仃起身,目光很难聚焦,慢慢的看了一眼凌绸。
目光缓慢,不带生机,像是在冰雪间淡漠一眼,隔着如水的镜面,看不真切眼底的波澜。
凌绸忽然记起了酒酒说的……
——“希望小姐修无情道。”
无情道三字一撞入眼,凌绸因她的目光有些寸步难进,她顿步,目光不由自主聚焦在戚棠身上。
这样的小阁主——
不是酒酒最初盼她修无情道所想看到的模样。
凌绸稍稍垂眼,有些难以接受。
初初醒来的小阁主浑身湿冷,她该颤抖、瑟瑟缩缩,也该如从前吃过苦、挨过罚后呜呜唧唧,嘤嘤嘤得求安慰。
却并不。
除了面色苍白、面无表情之外,眉眼兼具的陌生忽然叫凌绸一愣。
她下意识得记起虞洲。
戚棠是有人期盼着醒来的姑娘。
虞洲眼中的情愫,也许她不说,但旁人或多或少有意识到。
她从前以为,虞洲对小阁主开始怨天憎地的仇,可她一日日看,一日日恍惚。
到了最终,除却虞洲,戚棠一个不剩。
世间本就没有事事圆满。
于谁而言都是如此。
凌绸看她慢悠悠的站起,恍若与世间初相见一般。
漂亮艳丽的脸上除了极致黑白,并无颜色。
苍白脆弱得像是一触就碎。
凌绸朝她走了几步就顿住了。
她同小阁主本就不熟络,唤声阿棠也不过是随众罢了。
只是,没办法。
此刻是有愧的……扶春覆灭,于她而言,扶春纵有千百般不是,那也是戚棠仅存于世的亲人。
他们待她是真用了心,养出这样的个性。
而她待酒酒,也用了千百分的心意。
凌绸原本就靠怨而存,如今意识淡薄,酒酒的性情占大比,或多或少总会有那么一些愧意在。
戚棠尚未彻底清醒,她只是垂眼,落在凌绸脚前未踏及的那块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脑子里乱的很,像是那日直直坠入湖底,而她如今不想挣扎。
做了冗长的梦,梦见了梦里出现过的场景,也有没出现过的。
像是从前又像是话本看太多而产生的幻像。
梦里……
戚棠过于苍白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记起的是眼下红痣第一眼就让她惊心动魄的那张脸。
她没说任何话,似乎所有语言都只在舌尖辗转,然后重重咽了回去,和着血腥味。
梦境让人混乱,而她心绪不宁,只记得偶尔捅进她心窝的剑,凌冽闪着寒光。
执剑的人漠然无情的眼,和眼下动人的一点红。
她不发一言,下手却真。
分明是——
是戚棠可以扑过去哭着叫疼的人,却偏偏以那样决绝的姿态要杀自己。
她真的不留情。
即使那是梦,却更像是某些难说因果的前生。
戚棠想起了根在虞洲身上,为了成为她救命良药的所谓伴生骨。
忽然她想,怨是正常的。
恨也是。
亲手杀了她更是再寻常不过。
情绪与理智泾渭分明。
若是小阁主身遭此难,成为别人续命的良药,她绝对小心眼,要那人死千百次偿命。
她实在不是多良善的人,也并不觉得虞洲是那样的人。
她这师妹,最漠然,也狠心。
只是仍然觉得……不甘。
戚棠茫然似的摸了摸心口,怅然若失般想,她对虞洲最初那样地触动、心悸,原因竟然只是如此。
她们生生相关、休戚与共。
凌绸又叫了她一声,对上目光过来、清澈漠然的眼。
伴生骨在她体内复苏,撑开生机。
只是醒来的姑娘没怎么笑过。
在凌绸眼底,戚棠似乎知道时移世易,也记得最后知道的鲜血淋漓的真相。
只是多了些无动于衷的冷然。
扶春覆灭。
疼痛从蔓延起就被她的死亡而扼制在情绪的深海中。
戚棠该后知后觉难受悲恸痛哭流涕,对凌绸也能哭得声竭力嘶,可她醒的太迟,垂眼时脑海里只有大片空白。
难谈爱恨。
她竟然毫无感觉,无论是眼前的凌绸还是……那位师兄。
一同长大、相伴十余载、亲手杀了他的师兄。
凌绸看着戚棠,她的每个举动都带着漠然,仿佛在不经意间篆进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她未醒透时冷漠极了。
像是情绪还被厚冰寒雪覆盖,醒来的不过一具躯壳,眼睫扑动,再不复年少时的熠熠生辉。
不待凌绸思索别的,戚棠摇摇晃晃迈步踏出冰棺,她一举一动都慢,关节僵硬,带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骨节扭动碰撞,裙裾却柔软翻起,浑身带湿漉漉的潮气,有些难掩的虚弱在。
仍是很漂亮的姑娘。
她是大难临头,也是久病初愈。
更是死而复生。
心肠温度都比一般人低些。
——哦。
戚棠慢悠悠的想,我没死。
仅此而已。
怎么活的她也不知道,只是她大概觉得她无坚不摧。
下一秒,滞缓的步伐骤然停下,她顿了顿,才翻天覆地的眩晕,垂眸觉得古怪——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可她说不上来。
她搭手撑住自己,稳住才没摔倒,略微怔愣后抚上心口,自觉心跳恢复如初,似乎只是稍稍慢了一些。
然后记起了另一个人。
她贴过她,在最近的距离,听见过微弱的心跳。
那人心跳好似也是如此。
缓慢的、疏离的,贴的极近也只能听到微末。
她曾经依赖过的人。
烛火跳动,被冷意重重盖灭。
而后戚棠眼前一黑,眼底最后倒影的是凌绸,在脑海中却幻化出另一张脸来。
合该怨恨,却又不那么怨恨的虞洲。
幻化出的面孔上,一双清淡凉薄的眼和眼下叫她忘不掉的一点红。
她看着她,眼底不含情,白衣如雪,裙带飘动,也仅仅只是画一般。
戚棠仰头重重栽倒在潮湿的地面上。
——痛。
凌绸被她动作惊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该昏迷的。
毕竟死而复生又不是寻常小小风寒。
能醒已然是幸运之极。
即使戚棠不能恢复如初,也该庆幸保有一命。
凌绸三两步迈上前,将戚棠扶在臂弯处,长久未醒的姑娘轻极了,圆润的面孔轻减了些,露出一点尖下巴,一贯漂亮殷红的唇色也透着失血过多的苍白。
她将戚棠往屋里送。
裙裾垂下臂弯后在荡漾。
昏迷前,戚棠想,若她在——
这个念头只是在戚棠脑海里轻轻兜转,连带出最后的结果是——那么,她大概不会痛那么一下。
——虞洲那样厉害的身手,肯定可以接住她吧。
无从验证,只是空想。
瞬息而已。
她都来不及思考横亘在她们之间的所有纠葛。
意识消散在血雾里,又凝结成大片空白如同雪似的。
她陷入漆黑,觉得熟悉,似乎那才是她经年累月、归属一般的存在。
***
戚棠在屋里昏迷。
凌绸想,该怎么通知虞洲呢?
那人来无影去无踪的,上次见面都是好几年前的事,她们也许久未联系了。
没了生骨的戚棠会死,没了伴生骨的虞洲会有怎么样的下场却难说。
会死吗?
凌绸记起她说过的话,觉得大抵不会死。
世道会毁灭。
虞洲不会。
只是她那日见她,觉得人格外憔悴沧桑,凌绸鲜少关怀虞洲,虞洲也不说,只是带了枝没人要的海棠。
凌绸又记起那支海棠坠落地面的情景。
除了戚棠,谁要海棠?
就算是戚棠,也并不多喜欢海棠。
但是凌绸大概能理解虞洲。
因为酒酒有的时候,也想给戚棠摘花摘星星。
戚棠收到什么都很高兴,会甜甜的笑,然后夸送她花的人。
“酒酒真乖。”
“酒酒真好。”
她的甜言蜜语真诚又动人,凌绸记得很深刻。
听到的人都会很喜欢,想再对她好一些。
凌绸坐在鬼蜮沉宵之外托着下巴看着跟在她身边的晏池。
晏池少了几魂。
倒不难猜,他虽修为高,但性子坦荡,只需要稍稍被害一下,手段残忍就能栽,用天下大义诓他也能栽
眼下栽得彻底,不知道林琅说了什么。
鬼蜮一时安静,鬼卒蹲在周围。
鬼蜮是个被废弃的残垣之地,从四方之地断裂愈发明显之后。
凌绸守着这里,觉得挺好。
“你的小师妹醒了。”凌绸沉默良久,忽然垂眼,她看着晏池的衣摆,“接下来,然后呢?”
她看不清眼前的局,她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走向。
只是无法避免的会觉得疲惫,觉得还不如那几年在扶春。
她乐意见戚棠,她知道戚棠天真、不谙世事,那时候虽然厌恶,如今想起来却觉得难得可贵。
真是错过了才觉得舍不得。
“她会怎么样?”
凌绸低低笑了起来,揉了揉眼眶,在余光里看到了苏醒的戚棠。
她发辫飞扬,裙摆蹁跹,踏出了鬼蜮沉宵,眼下站在一群瑟缩的鬼卒面前。
也在凌绸面前。
鬼卒一直胆小,多少年过去了也还是胆小。
戚棠目光很轻很轻地扫了一下。
鬼卒往凌绸身边跑。
凌绸:“……”
是有些丢人。
极爱笑的戚棠没笑,目光短暂掠过凌绸,就在晏池身上停驻。
凌绸从她眼中看出了一些困惑,她在好奇她的大师兄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思索不出什么结果来。
戚棠又看向了凌绸。
这一眼极冷,毫无感情。
凌绸无端瞥出一点杀意,诧异摆手:“这可不能怪我。”
她摊摊手,不慌不忙道:“我那日见到他时,他就已经这样了。”
戚棠不知信了没信,眼睫打下的阴影显她心思沉沉。
她几步走上前,步伐又缓又快。
站在晏池面前时停下脚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到头来,凌绸也只看到戚棠扯了扯他的袖子。
她轻轻的、慢慢的,像很久之前那样。
【作者有话说】
我带着棠棠回来啦!
这段时间的断更给大家带来了很不好的阅读感受,谢谢大家的等待与谅解,是我没处理好工作与写作,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写不出东西来,怕仓促落笔,对不起我的阿棠和洲洲。
所以今天重振旗鼓,要给棠棠和洲洲一个好结局。
郑重道歉,鞠躬!
104
第104章
◎嚣张。◎
晏池见她却没有动静,黑洞洞的眼睛茫然般眨了眨,他似乎知道那是故人,是与他而已不同寻常的故人。
眼睫疏离,瞳孔漆黑。
虞洲那时费尽千辛万苦才将见谁杀谁的衡中君从漤外带回鬼蜮,失了魂的晏池对一切东西都警惕敏感,拔剑就上。
被术法捆绑住冷静好些日子才没连带凌绸一起揍。
见了他的戚棠师妹却一动不动,脸上有茫然、陌生,恍惚的似曾相识,独独没有杀意。
那些无法收起的杀意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那是他一手带大的师妹,是至亲,他们之间的羁绊远比血缘来得更重要。
也许是因为签订契约,但凌绸觉得,不止戚棠不舍得晏池。
他待他的小师妹也同样情意深重。
她站在局外,看着忽觉心酸。
从前被衡中君催着看书练习小阁主,见着衡中君会怕的小阁主,如今已然能够如此平静的看着衡中君。
可是凌绸都心酸了,戚棠却没红眼眶。
她从前是最爱哭的姑娘,如今却忽然枯竭一般。
眼泪一滴都没有,眼眶干干的。
她轻轻搭住晏池袖子的那只手慢慢垂下,垂在裙侧,慢悠悠的拢了拢裙摆。
裙摆早乱了。
她也说不清。
心里似乎很平静。
戚棠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眼尾。
那是无意识的举动,她也在判断她到底有没有流泪。
戚棠眼睫颜色深、眼尾有道略深于肤色的痕迹,指尖触碰,毫无感觉。
她夜里难过时,眼泪会顺着下淌,她会哭哭啼啼地擦掉眼泪,委屈的将哽咽都吞下。
而那也是她从前最坚强的样子。
如今好似坚强得多,凌绸却觉得心上空了一段,风呼啸一般。
戚棠默默抬眼,细细看了眼从来都未见过如此情态的师兄。
她的师兄名动天下,从不曾如此。
戚棠轻轻唤他:“师兄。”
只见晏池眼皮震了一下,极其细微,而旋即又是一派空荡。
戚棠没再看晏池,好像不忍心,又无动于般问:“……是谁将师兄送来鬼蜮的?”
她神情偏冷,眼底总是积聚的灿烈的花火消失,剩一片清清静静,一点微光,全然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
画面似乎不该是这样的!
凌绸惊讶于如此情景之下的第一句话竟然只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
她以为小阁主会叫嚣着报仇,哭哭啼啼说要给师兄报仇。
饶是如此多想,凌绸面上不显,她将师姐的皮囊揭掉,露出了原本在虞洲面前的不着调来。
凌绸笑了笑,目光直直对着戚棠,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不将这个功劳归于自己。
毕竟她说不出来龙去脉,小阁主问起来会很难圆。
而且虞姑娘太惨了。
若她将她的功劳尽数抹去,来日被杀也算不得委屈。
戚棠有一个猜测。
果不其然听见凌绸道:“虞姑娘啊。”
猜对了。
这回答不难猜,不意外,却还是叫戚棠一滞,垂眸没有回答。
这世上所有难办的事,都能交给虞洲。
她好似立于尘世间,又脱俗。
戚棠时隔多年再一次记起了那本话本,惊鸿一瞥的一眼。
她与她最初的交集。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如今局势全然不同,扶春覆灭、爹爹娘亲逝去。
一切都不同了。
最后能坚定站在她记忆里、一如往昔的居然只有一个虞洲。
一个狠心的、清艳的小师妹。
戚棠这样给虞洲下了定义。
凌绸默默收敛神态,固执的看着戚棠。
戚棠的态度实在是叫人不敢说,面色苍白的沉默像是毫不在意。
凌绸以为她说的含糊,戚棠没懂是哪个虞姑娘,于是又说:“是虞洲,她将衡中君从漤外带到此处。”
重点强调。
她想看到戚棠脸上出现波动,她想见她或震惊或喜悦,焦急问她虞洲在哪,而不是眼下这样的事不关己。
那日虞洲伤的多重,凌绸看的清楚。
要在那种状况下,将杀意四气的人平安的带到戚棠眼前,是多难的一件事。
她将晏池平安带到,尽全力不伤他,只因那是她在意人的师兄。
凌绸啧叹、震惊、难以理解。
因为漤外的人绝不会如此,她从前说杀人就杀人,杀尽魑魅魍魉。
现如今,扶春的虞洲却不会。
她有了软肋,会为了一个人心软,甚至是爱屋及乌。
荒谬可笑。
凌绸心道,可她笑不出来。
她什么都没看到。
戚棠只是弧度很轻的点点头,嗯了一声。
冷漠无端。
凌绸:“……”
凌绸不太相信,这竟然是戚棠会对虞洲有的态度。
难道……
凌绸蹙眉:“你失忆了?”
戚棠皱眉:“没有啊。”
她觉得这问题毫无来由。
凌绸不信:“那你说虞洲是谁?”
戚棠懒得搭理,眸光不太友善,看上去在怀疑凌绸傻掉了。
可以说是一点都不尊重前师姐。
凌绸匪夷所思:“若你记得,提起你的虞师妹,你竟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可是戚棠从前很黏很喜欢的虞洲师妹啊!
凌绸看着虞洲受了怎么样的苦,看她剖骨性命不保都是为了换戚棠活下去。
虞洲原是最冷漠的人……
凌绸心道,因着你,救你在乎的人,到如今生死难卜,她竭尽全力保有自己,仍想给你送海棠,想再见你一面……
差遣夜鹰为你捎来衣裙发簪,处处惦念你、思量你,替你周全……
你怎么会只是这样?
然而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之间。
因为酒酒觉得,虞洲心甘情愿,而她的小阁主不需要知道。
为情谊所累,原本就不值得。
小阁主就该无忧无虑,小阁主就该被好好娇惯纵容。
戚棠没说话,她漠然垂眼,指尖攒动裙摆。
一点反应都没有?
为什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戚棠听这话,却无端记起那一剑,密密麻麻的剑意和下手无情的那人,心里忽然轻松的回:“大概是被反反复复的梦魇侵袭,捅麻了。”
可她心中如此,却无法将这句话轻松地脱口。
“不妥吗?”
戚棠淡淡反问。
凌绸觉得十分不妥,特别不妥,尤其不妥,可她没有立场。
戚棠才不管凌绸心底如何思索,这些事让她记起了从前许多不愉快的事。
戚棠不想再和凌绸说话,她拉着晏池的袖子往鬼蜮沉宵走。
她要把大师兄留在身边。
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凌绸:“……”
来不及多想,只是不问自取是否真的合适?
戚棠:“哦,对了。”
她猝然回身,像是良心发现,跟着她走的晏池随即停下脚步。
他格外听话,被牵着走,像是幼时身份对调。
大概生骨还是伴生骨,都有这样的能力,叫人服从。
凌绸又记起了虞洲,虞洲如何将戚棠的魂魄拦停,又是如何让她复生,她不全清楚,却一知半解。
宿命牵引。
她看虞洲心心念念的姑娘身边站了个男人,还挺不是滋味。
鬼蜮的阴风阵阵吹。
戚棠乌黑的发丝乱乱的扬。
凌绸站在那里等戚棠后话。
戚棠没心没肺,停顿一下,她舔了舔嘴唇,忽然理直气壮道:“那屋挺好的,归我了。”
前言不搭后语,话题转变突兀。
说的是凌绸将她从地下抱出后安置的房间——鬼蜮沉宵只她一个活人,那间屋子自然是她的。
她这样像是小白眼狼。
姑娘言语无情,凌绸:“……”
说完就走的小阁主后脑勺的发辫一晃一晃,默认凌绸答应。
照以往小阁主的性子,求不成就会嘤嘤呀呀的各种撒娇,声音软,还会说好多没什么道理的道理,如今一走了之十分痛快。
凌绸无语了一阵忽地又笑了起来。
她如何冷然,凌绸都从之中瞥见了一些微末的、属于从前小阁主的影子来。
只是这姑娘的无情道怎么会这么嚣张?
这和书上写的、故事里说的无情道差的很多。
凌绸想不出来,她没了晏池,一个人慢慢地走回鬼蜮沉宵。
七嘴八舌凑上来的鬼卒马后炮似的:“那就将衡中君留给那丫头片子啦?”
鬼卒多是老鬼,死时年少,故而不上脸,顶着青涩的脸老气横秋的叫戚棠丫头片子,凌绸没好气地看了他好几眼,然后说:“那你们去给我把衡中君抢回来。”
这群说得轻松。
鬼卒讪笑,记起了那姑娘身上滔天的生机与难以揣测的实力——没见她出手过,但毕竟他们鬼蜮之主都对这姑娘忍让好几分。
鬼卒想,那肯定是个厉害角色。
说不定能一下子把所有鬼卒都打得原地轮回。
然后,往回走的鬼卒们看见厉害角色从鬼蜮沉宵里探出头。
有点可爱,像是探头探脑。
冰棺封住了她的生长,所以小姑娘还是短短的四肢和圆的脸,一点轻减出来的尖下巴似乎不影响什么。
还好修仙拔骨,戚棠原先并不能算很矮。
不然小阁主要找人哭去。
这么可爱,鬼卒还是齐刷刷地碎步后退。
害怕害怕。
戚棠从门口跳出来,站在台阶上,裙裾飞扬,嚣张鲜活,身边仍然跟着晏池。
姑娘脸上仍不见多少喜色,与印象中截然不同,她朝凌绸的方向招招手。
凌绸:“嗯?”
戚棠颐指气使:“嘿,你们!”
不是凌绸,是凌绸身后的鬼卒。
凌绸撇撇嘴。
鬼卒面面相觑,彼此指来指去,试探性的问道:“他?”
他们真的害怕!
死道友不死贫道。
戚棠说:“你们!”
鬼卒有不好的预感,再一次齐刷刷的后退了一大步。
戚棠点破他们的后退:“退什么退,不要跑。”
她凶的很。
大约是从冰棺里恢复了一些生机。
戚棠说:“那屋既然是我的地盘,你们把屋里的东西都搬出来吧。”
凌绸:“……”这姑娘?
鬼卒们不敢动,和纷纷看向鬼域之主。
鬼域之主没说话,脸上神色很无奈。
戚棠说:“听我的,看她干什么!”
真是不给面子。
但凌绸不太在乎面子。
【作者有话说】
端午快乐!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君子九思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路过、零下五度。、午湖、坛酒、筱晓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怪怪16瓶;筱晓、化十10瓶;柚柚柚芽芽芽5瓶;横山火2瓶;概一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5
第105章
◎哎呦哟哟哟。◎
这样理直气壮,倒还像是小阁主。
苍白给她添颜色。
戚棠很漂亮。
凌绸目光在她深黑的眉与浅淡的眼上扫,看着一个姑娘从小到大,终究不可能毫无动容,她对这个女孩有着最容易忽视的心软。
林琅大约也是。
只是他们这样的人,心软与杀掉她不冲突。
也可能是在扶春太多年的忍让与相处,她竟然也觉得,戚棠什么都值得,什么都该给戚棠。
小阁主要什么不能给呢?
于是鬼卒们只见鬼域之主挥挥手,轻飘飘的将他们这群弱小无助的鬼东西给了戚棠。
鬼卒:不要!不要这样!
虽然眼里脸上都是害怕,脸看上起更白了,但是没办法了,顶头老大的话得听。
戚棠觉得稀罕,她素来只知道人怕鬼,倒是第一次见鬼怕她一个小女子。
她抬眼看着那些青白交杂的脸上一个个瞪圆眼睛、害怕瑟缩的模样觉得好笑,他们像被赶鸭子上架。
她又不是恶霸地主,也没有强抢民女。
鬼卒们拖沓沉重的步伐,肉眼可见的生无可恋。
戚棠懒懒散散的坐在一旁的石墩上,裙摆垂在地上,扯着晏池的衣摆,像幼年时做过无数次那样。
单看外表,仍是乖的。
鬼卒们听候差遣,将一件件腐败的东西从里屋搬出。
沉重木屑伴随吱呀声,鬼卒们嘿呦嘿呦的齐心协力。
戚棠望着望着忽然恍惚起来,鬼蜮一向阴冷,从来是叫人谈之色变的,她被令行禁止与妖鬼打交道,那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如今却借这样一块地方得以保全性命。
她明明喜欢四季如春,眼下却不觉得鬼蜮冰冷。
鬼蜮四周平缓,好似能一眼望全人生的大道。在这里能远远看见拱起的血红色弯曲,那是桥,鬼蜮才有的桥。
分明从未见过,戚棠觉得熟悉。
戚棠记起扶春的山水,记起扶春的所有弟子,他们皆天赋异禀,有超于常人的天赋在,与这些人相差甚大。
那*些由林琅口述的真相戚棠不太记得了。
只是大约都是阴谋、都是血、都没有真心,都是她的罪过。
杀掉她是赎罪。
杀掉她父亲母亲也是。
戚棠想得分明,林琅为报仇。
那么她也是。
人要活下去,总得有一个目标吊着。
她看了眼凌绸,懒懒的觉得无所谓了。
鬼卒很听话。
这个阴暗湿冷,从来不见光,最多最多,偶尔会升一轮血月的地方竟然出乎意料的和谐。
戚棠看着眼前这一幕,凌绸瞄了她两眼,可是小阁主只是看着,远不如凌绸会以为的高兴。
这样的热闹,她从前最爱。
如今这张脸,要再欢欢喜喜笑一笑变得格外难。
凌绸看着她如玉雕琢般的五官,神思飘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她会心疼吗?见小阁主变成如今这样。
但谁都是推波助澜的那一双手,谁都给她鲜血淋漓的一击。
其实他们迁怒归罪,不过是因为戚棠最大受益人。
任谁受了这样大的打击都会一蹶不振,戚棠算坚强,悲痛欲绝在她心里徘徊沉寂,演变成了如今的波澜不惊。
多亏无情道,不然她得哭晕过去吧?
凌绸慢慢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平时她在扶春,最觉与戚棠相处心累,因为她要包容她的天真、任性。
用那么大代价护出来的愚蠢的天真叫人难以忍受。
于是凌绸总是忽视,戚棠最惧她的师尊,所以在她面前也最乖。她从来没有在她面前任性过一次,只是低眉叫她师姐。
当时如此,如今这样。
凌绸想,风水轮流转啊。
戚棠觉察身边有人落座,还是一眼都没有看凌绸,她心境不同,自顾自垂眼,盯着鞋尖绣面上漂亮的图案,思绪冷冷的、静静的。
像幼时掉入的深深的泉水。
她求生不得,挣扎无门,那么费尽心力还是撞晕了过去。
戚棠这一身仍然是新的衣裙,漂亮精巧的绣样。
虞洲不常来,但她总会搜罗东西给戚棠送来,没了酒酒和晏池后,小阁主的衣食起居还会有别人操心。她天真无忧,总叫人觉得没人操心就不能生存似的。
戚棠其实已经不需要这些俗物很久。
夜鹰衔来的有时是发簪,有时是罗裙,再偶尔,才会有些明明知道最终会被丢掉的点心蜜饯、肉包和糖葫芦。
糖葫芦黏鸟毛,夜鹰每次都需要凌绸解救。
漤外常见的鸟类在鬼蜮出现的频率高的离谱,分明超凶超猛,每次却又弱又怂。
凌绸记起虞洲虚弱时来过一次,脸上有伤,带着海棠,面色苍白,还被她一句戏言吓到。
不知她如今怎样。
那支海棠被孤零零丢下,像她一言也未被戚棠主动提起。
为什么一句不提虞洲呢?
凌绸看着戚棠,想问。
但这不是凌绸该操心的,还轮不到她在这里担心这两个人。
哪个看上去都是比她活得久的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由她接手后就一直冷冷清清的鬼蜮,说道:“妖界如今……野心很大,鬼蜮处境并不太好。”
她有些忧心忡忡,神情淡淡的,比从前一派冰冷无情味却多了些货真价实的担忧。
这像是题外话。
戚棠一眼都没给凌绸,凌绸也不介意,她之前被虞洲冷得习惯了,如今再多一个反而适应得很。
只是诧异竟然也会如此相像。
但凡在扶春那几年,小阁主以这样的脸面对她,凶些残忍些,她都不至于心慈手软,到如今还是很舍不得戚棠。
“其实鬼蜮已然是个空城,毫无吞并的价值。”凌绸说,“妖界是这样的墙头草,根本不该将目光放在鬼域上。”
她深谙妖界之主的性格。
人界最是地美物肥,古往今来都是妖鬼恨不得一口叼走的大肥肉,眼下破了个大口,世间所有生灵都巴不得去人间逍遥快活。
凌绸偏头看戚棠,眼底沉重:“为什么偏偏此刻,妖族要对鬼蜮有觊觎之心。”
戚棠没有回答,一脸平静。
戚棠哪里知道为什么。
首先,戚棠需要时间消化一下这些内容。
要知道她死之前,最远也只是下了个山罢了,距离扶春不过几十里,尚未看过人间,什么鬼蜮妖族的,她只略有耳闻,仍旧不是个见多识广的姑娘。
甚至尚未及笄。
她如今才醒,险些连家仇都要忘记。
其次,她同鬼蜮还有人间,似乎关系都不大。
虽出生于人间,到底也死过几回。
虽重活于鬼蜮,到底也不是她所求。
她并不留恋。
哪处也都不值得她留恋。
戚棠目光很淡,说不上难过,只是空。
心里空、眼里空,忽然不知道所求为何,也不知道为何是她活。
更不知何处容身。
难道说眼前这居所?
戚棠抬眼看了看鬼蜮沉霄,一眼看到了搬物什被门槛绊了一跤的某位。
他趔趄一下,“哎呦哟哟哟哟。”
这就是人间传闻中的谈之色变的勾人魂魄、取人阳寿的鬼卒。
呦字消失在他摔倒后。
鬼咚得一下化成烟,物什重重落地,满地灰尘扬起,陈旧的木俱吱呀巨响。
戚棠:“……”
戚棠觉得她情绪毫无波动,但还是哽了一下,没说话。
话说,做鬼似乎确实不需要太高的条件。
死了就行。
青烟慢慢化成人形,随最后一丝白雾散去,他又变成了鬼卒的样子。
在鬼蜮范畴内,这样的伤害完全不计。
然后鬼卒继续搬地上的物什,还偷摸瞄了一眼戚棠,生怕他因此受到责难。
戚棠看了一眼见惯不怪的凌绸,凌绸笑了一下。
戚棠才垂眼:“哦。”神情冷淡成傲慢。
然后呢?
她知道妖界有祸心,然后呢?
凌绸有些失望。
醒来的戚棠真是冷漠,之前短短几秒强撑出来的嚣张又荡然无存。
凌绸垂眸,忽然惦念起了那个心软得舍不得任何人的小阁主。
她记得那时的灰奴。
即使被误认为背叛,也依旧得到小阁主庇护的妖。
她那样关切,冒大不韪放走的一只妖,被责备鞭笞时仍是倔强,不会后悔。
她是太好的姑娘。
若能在那时候,得小阁主的眷恋,才是天大的好事。
察觉凌绸已然无言,戚棠站起身,牵走晏池,行至半道翩然回身,立于黑水灰雾之间,明净无瑕:“凌绸师姐,此事与我有关吗?”
她越干净,越冰冷,仿佛沾上不染尘埃的味道,生生划出距离感,从前的她泾渭分明。
戚棠眉眼飞扈着一点与我何干,神情冷淡又陌生,眉眼处凝的莹莹春水荡成毫无涟漪的湖。
凌绸怔了一下,弯了弯唇角。
她不准备用所谓恩情和收留至亲要挟戚棠,人是虞洲救的,冰棺是林琅给的,她能站在这里与鬼蜮毫无关系,不过地处极阴极凉之地。
即使没有鬼蜮,按照虞洲的个性也总能救回戚棠。
但是……
凌绸看着戚棠走,她裙裾飘逸,再不如从前那样回荡开成一朵明艳的花,只是忽然弯了下眼眸:“……与你有关的。”
“阿棠。”
她尾音轻轻落地,随风散在昼夜难分的鬼蜮。
106
第106章
◎厉害。◎
通向人间的豁口处是碎裂的灵网,粼粼闪烁微光。
她一路行,一路得到了许多目光,或龇牙咧嘴或青白眼珠,鬼生性喜人。
他们死前是人,死后觊觎人,吞个生魂能让他们舒坦,鼓起圆肚皮——不然吃不饱。
靠人间惦念他们的人一年几次都祭奠无用。
戚棠自在穿行其中,晏池在她身边如同被操纵的傀儡。
她如今修为不弱,脸又冷又拽,最讨喜无害的圆圆眼睛也能淬出生人勿近的光。
鬼趋利避害,不约而同记起了很多年以前如她这般在鬼蜮横冲直撞、满手血的女子。
杀掉他们好多鬼。
嗅到了同样的气味。
戚棠一路沉默。
她那时叽叽喳喳、雀跃在别人身边,如今忽然空荡荡的,只剩一个连目光也无法交互的师兄。
无情道舍情舍爱,按理来说为大道。
但是戚棠没有天下的概念,她看的太少,看着晏池,垂眼仍像年幼时那样扯扯他的袖子。
她似乎想从晏池身上得到某些回应,一些让她心安的回应。
戚棠也说不清,她只是居于本心,就想牵牵身边的人。
抬眼是分明的侧脸,是她依仗的师兄。
戚棠心里空。
这似乎不是戚棠想要的结果。
垂着的袖摆依旧垂着,那双执剑的指节屈着,没有动作。
他没有摸摸戚棠的头,也没有跟她说话,没有一处动作可叫戚棠觉得安心。
戚棠松了手,觉得大抵不需期待。
好像这世间,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想,原来,这就是话本里的空虚、寂寞、冷。
长见识了。
以戚棠如今的修为,穿过灵网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她进入人间后,霎时间感受到了与鬼蜮阴冷毫不相关的暖和。
人间正是花盛开。
繁花似锦。
戚棠指尖动了动,似乎摸了把空中暖融融的风。
她原先只知道从渡河沉下去也许是鬼蜮,自己未曾走过,如今从鬼蜮以另一个出口来人间,画风清新。
戚棠回身看了眼那张兜住破碎参差的灵网——能力弱的鬼无法完全躲避灵网的伤害,灵网不齐的边缘像是冰棱,毫无规则却能刺穿鬼族的躯体,于是弱者会被局限于鬼蜮。
戚棠淡漠垂眼,透过灵网看着磨牙觊觎,却出不来的鬼。
也是奇怪。
有的鬼搬东西还会绊一跤,感觉不太有脑子,有的鬼就贪心,舌尖沁血肉,还要再舔舔嘴唇。
戚棠身上什么都没有,长发只是简单挽起,分明是那张脸,忽然稳重许多。
而一旁的晏池那张素来成熟稳重的脸看着就呆。
戚棠不太熟人间去处,可她怎么翻都没翻到之前的司南引——
她死了一趟,怎么什么都没了?
她剑呢!她司南引呢?她印伽鞭呢?
不过,戚棠转念一想,她师兄也没了,师妹也没了,父亲母亲都没了,比较起来,那些身外之物,看来好像也不过如此。
一穷二白。
小阁主鲜少如此寒酸。
她往兜里摸,准备看看她的口袋到底有多干净,指尖触碰到顺滑柔软的一角布料,摸出只精巧绣着海棠的荷包,荷包倒是鼓鼓的,塞满了银票。
丝线绣得细致,还有极淡的香气,都属于扶春那棵特意栽培的、为了戚棠才存在的海棠香。
戚棠低头拨着荷包,荷包背景绣了许多佛文,看上去圣光普照。
戚棠寻思她要是只妖掏出来就被照死。
没人告诉她这从何而来,可她忽然就是知道了。
福至心灵。
不需要他人言语的会心一下。
戚棠半晌撇嘴,有点想不通,低低道:“……都知道给我留钱,怎么不知道……”给我留司南引呢?
她越说越轻,喃喃自语。
眉眼皱成倒八,又抬眼看了眼广袤山河。
她不知道她这语气听上去有多委屈。
只是她忽然缺得太多。
缺到又很无所谓。
恍惚记起林琅说过的话。
一大堆也是。
每个字每句话她都痛的真切,像是捅在她脆弱心肠上一把刀,说起谁时最痛。
她身边的每个人,都没有真心。
她以为也算情深义重,毕竟同甘共苦,却想不到开始就错。
戚棠偏头看看晏池,这是她身边唯一的人。戚棠低头又碰了碰他的手,她想回到年幼时——可是找不到感觉。
她从前最喜欢贴贴,觉得温存又安心,喜欢蹭蹭,虽然从来也不敢亲近她大师兄就是了。
现下却觉得不是如此,不至如此。
她为什么要去触碰别人。
然后不想碰了。戚棠松了手,也不牵他的袖子,白皙的指尖蜷缩,没有一点眷恋的温度,晏池毫无动静,戚棠记起了萧夺。
傀儡都比她这大师兄生动。
戚棠只是略微思索,引白线束住晏池手腕,再系在自己腰带上。
白线归于尘埃消散,形成了无形的牵引。
她师兄如今没有六识,可别丢了。
戚棠没有目的,只是纯粹想在山水间走走。
于是两个人并肩行着,距离拉远,戚棠留意到了又靠近了一点,然后又远。
保持距离,戚棠偏离,晏池维持直线,很有他一贯严谨的作风。
戚棠要走进矮灌木草堆里了。
那些思绪纷乱的瞬间,连她也不知道她在思索什么。
走着走着又记起,按理来说,她该祭拜一下她的父亲母亲。
林琅大抵不会为其竖碑。
虽然他们修仙之人也不是很在意身前身后名。
戚棠在心里敬酒,觉得要不然就这样吧。或者,等到她杀掉林琅之后,再问一问她这个青梅竹马的小师兄是否真的这样狠心,连碑冢也没有。
所有心思如垂柳轻抚的河畔,荡漾一点涟漪。
涟漪不止,戚棠却心静。
此处在近郊,戚棠走得很乏味。
她低头看了眼脚下的路和扑满灰尘的鞋,小路泥泞坎坷,在看到路过一处的牛看上去都比她轻松的时候,她她觉得她不是这样逆来顺受的人。
这种情况,她是不是应该要闹了?
但是没人可以闹。
戚棠将目光放在了路边吃草、懒懒甩着尾巴的黄牛身上。
牛毛皮顺滑,油光水滑。
有个戴斗笠的老头在草垛上躺着,看着像是衔草的放牛小哥。
不过胡须白、漏出的鬓发也白。
只放一头牛?
戚棠想,在这地界,能安稳无虞、清心寡欲、悠然自得的放牛可是罕见。
戚棠嘿了一声:“老人家,可否问您买头牛?”
老人家看也不看他,只是狮子大开口,说了个也许比卖掉戚棠还贵的价格。
戚棠盘算了一下自己。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戚棠按理来说应该无欲无求、一下子答应的洒脱性格忽然抠搜——
捂住荷包的那一刻,有个莫名的猜想撞进脑中,这也许是她余生的财富。毕竟以后没人给她零花钱了。
万一她活了几百年,那么后几百年就会没饭吃。
而她若想大手大脚,只能勉强度日几天。
戚棠不受苦。
她吃不了苦。
她说:“老人家坑人。”
“我这牛立于此处安能不受侵害,留有小命,岂是凡牛?”
“不是凡牛口感更好吗?”
老人家:“……”
戴斗笠的老人家不想讲话。
她说这话口吻是认真的,听来却很不认真,还有点故意找茬的味道。戚棠并不是真想吃牛,就是忽然有了这么个疑问,随口问了。
牛耳朵抖了一下。
老人家态度挺不好,颇有为老不尊那股味道在。
好暴力的手段在戚棠脑海中电光火石了一下,她热血沸腾,但是觉得算了,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听上去不太好听。
毕竟她从前也是风光无限的小阁主,沦落到和老人抢牛怎么听怎么奇怪。
这要是个年轻小伙,她就路见不平、惩奸除恶了——奸商也是奸。
但他看上去孙女都和她一样大了才对。
戚棠走了,没叹气,没说话,甚至没动粗,干干脆脆的。
老人家嚯的站起来:“诶,你不买啦?”
戚棠小步不停。
老人家:“我可以给你便宜点!”这人怎么不砍价直接走。
荒郊遇个好砍的人特别难。
他装过了。
戚棠快步走开。
“诶诶诶诶!”
牛跟着老头一起从朝戚棠跑了过来。
戚棠手腕翻转,指尖凝力,一点微弱的星光却如炸裂一般将他二者牢牢栓在原地。
她面无表情,方才面对长者那一点点礼貌荡然无存。
因为这人有问题。
她出手没有征兆,凭空就能如此。
忽然变得好厉害,戚棠内心波动了一下,表情还是很冷。
她好善变。
老人家这样想,方才看着还是个甜甜的小姑娘啊?他去看站在姑娘身边看着似乎跟凶的男子,男子一动不动。
看架势,即使这姑娘当街行凶,他也不会伸手阻拦哪怕那么一下。
戚棠目光轻轻落在白头发的老头和牛身上,他眼珠子转的飞快,看上去现在飞速运转脑子,根本不像花甲老人该有的灵活。
牛往后缩了缩尾巴。
戚棠原以为只有老头有故事,可以在此处觅得安生,如今看来并不。
戚棠说:“何事?”
老人家后退一步,决定再等等,换个人宰。
此刻微风满面,老头、黄牛,姑娘和青年。
空气中流动微微星火。
戚棠却在旁观者的视角看局,她依稀记得她爱看书时总看到修炼无情道的人大多不是良善之辈。
他们阴险自私,不计任何。
戚棠忽然笑了一下,不算是典型意义上的微笑,大抵她心有千千结,一结都未解开,逮人泄愤也挺有意思。
她歪头疑惑,真心实感看着那张老头的脸:“不是凡人会更好杀吗?”
和方才那句对照,眸底是干净底色,带着恍如天真的残忍。
“……”
老人家傻眼。
【作者有话说】
爱大家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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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第107章
◎杭道春。◎
她脊骨直挺挺的。
可她分明是柔软的长相。
这话一听就不是好姑娘能说出口的。
老人家嘴角抽动:“……不能这么比。”
戚棠却不只是这么想。
她心脏沉重,轻轻一跳也能勾带起一些隐晦而当局者迷的杀机。
譬如,此刻她也忽然好奇,对于很多人来说,她从前会很好杀吗?
明明是小阁主,却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废物。
她在旁人庇护下,她用那么多人的生机苟活。她实在是有罪之身。
那些从前在虞洲心里流淌过的杀意与死局,那些她看上去必死的结局,潭水中冷寂而打量的双眼,那些混乱的言语和心意,忽然像雾气一样清晰而迷蒙,隔在戚棠眼前,阻挡她看向记忆里那双冷意凌冽的眼。
后来的眼神是如何,戚棠已经记不清了,那几年分别如梦,她醒时已然天翻地覆,相识就也是一场梦。
戚棠从何而知根本不重要。
可她就是知晓了。
好像有人这样清晰的告诉过她——
那是她第一面就觉得漂亮的师妹。
即使书里梦里如何暗示,看上去她们之间需要如何水火不容,她都似乎未曾起过憎恶心的……她唯一的小师妹。
那是虞洲,她第一眼就心怦怦跳的人。
她亲昵而黏人,在企图护住本就修为精进的小师妹时总犯蠢,那些自以为是,在那位谪仙似的姑娘眼底会是一场很好笑的笑话吗?
戚棠轻描淡写的想了想,放下了这个思量。
不太重要。
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去追究很多事情都没有必要。
她们本就无深情。
戚棠早就不知道自己在意什么了。
她现如今孑然一人,从前种种皆是大梦一场。
“说说吧,你出现在这里是为什么。”戚棠随手折根狗尾巴草,捻在指尖晃啊晃,毛绒绒的草尖触到天边的日光,她眼眸剔透,折射光华。
隐约有些天真流露。
坦白讲就见鬼了。
老人家道:“现如今,这人间妖物横行,我一老朽,只得靠这小牛谋生,倒是你姑娘家家,模样水灵,怎么戾气这样重?”
戚棠用她水灵灵俏生生的眼睛看着他,半晌噗嗤一笑:“逗你的。”
她随意摊手道:“哪能草菅人命呢?”
牛尾巴荡了荡。
老汉想,她看上去也可以是草菅人命的样子。
戚棠懒得走,可她没剑也没方向,她记得她的御剑飞行很差劲,骑术也一般般,江湖偌大,出了鬼蜮沿着小路的方向会通往何处她也不知。
戚棠问:“往那走,会是哪呢?”
老汉匪夷所思:“你不知道那是哪吗?那你还往那走?”
在他眼里,姑娘的形象变成了无知莽撞。
那是一种奇怪的直觉,戚棠天生对危险敏感,有小动物般灵敏的直觉,眼下她一怔,说不清道不明,只是下意识的飘过了一个念头:“漤外?”
老汉稀罕:“哟,你这不是知道吗?”
猜对了。
戚棠也很意外,仔细想想也能对上。如鬼蜮、如漤外,在修士眼底都是杀戮遍地的存在,破开的通口沿向漤外,其实并不能算意外。
那才是,人间处能与鬼蜮并肩的地方。
戚棠低眉,忽然笑了一声。
她原本笑时眼底都是光,璀璨明亮的星辰都在她眼里,现在瞳孔散漫,好像一切都不会再留痕迹。
说不上来的意味,带着恶意与嘲弄。
她记得,那位师妹,就是来自漤外。
晏池师兄亲自接来的扶春了。
命运兜转,她站在起点,好像顺着这条路往下看,除却天和地,就剩那个连梦里都和她纠缠不休的人。
没有扶春了。
会再见到吗?
她们甚至都未曾道别。
她那日存了死志,去时也想过,万一留有命,回来肯定觉得自己十分了不得,欣喜的要抱着虞洲蹦蹦跳跳。
你看,我还能活,我真厉害。
可没有侥幸,她的确死了。
意料之中。
戚棠慢慢踱步,晏池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像是年幼时跟在她身边的走兽。
她愈慢条斯理,旁人愈是慌乱,戚棠绕着老汉与牛,洁白的裙琚荡漾,语气烂漫问:“你可知道溯回镜?”
她曾经听过只言片语,如今记起来,又恰好踩在边界上。
有很多事情没法串联,像是突然如此,毫无预兆,亦或是冥冥中有预兆而她一直未曾留意。
凌稠的话,她也不全信,那个身世成谜的小师妹和忽而杀戮疯魔的小师兄……的确是她心头疑惑。
有缘由吗?
老汉一怔,哈哈道:“这老朽怎么会知道呢哈哈哈?”
越笑越像欲盖弥彰。
戚棠盯着他。
他笑容逐渐收敛,变成干干巴巴的哈哈。
戚棠也不气也不恼,睨他一眼:“真的吗?”
老头:“……”天可怜见,怎么会有姑娘看上去天真烂漫,却总叫人胆颤。
他道:“自然是真的。”
不老实。
戚棠垂着眼,复而抬眸时勾唇。
“带我去吧。”戚棠轻轻的看了他一眼。
***
此处荒野,游离的鬼魂很多。
戚棠细皮嫩肉,被他们盯上时总要抬眸觑一觑。
敢来人间的鬼怪,都不是善茬,是留在那边那些老弱病残不能比的。
牛很不满。
老头也很不满,但他脖颈上有个印子。
殷红、鬼画符般。
这姑娘会的歪门邪术还挺多。
戚棠慢悠悠晃,不急着赶路。她看着自己的指尖,记起方才甩出去那道凌冽的咒。
她说:“到了,我就放你自由。”
老头想,到了,这自由他可就要不起了。
看着面善的姑娘原以为只是面容冷了些,其实心肝肺腑也冰冷无情。
这一路都是荒野,断壁残垣,好多白骨零落。
戚棠却自在。
越走越触目惊心。
这一道几人,戚棠却没话说。
沉默像是横在人脖颈之上的刀刃。
爆发或毁灭。
那老头觉得不唠唠嗑他的心脏要炸了。他说:“我看你年纪尚轻,又像是养尊处优来的小姐,干嘛想不开要去漤外?”
戚棠看他一眼。
是的嘛,养尊处优,除了不爱笑点,看着就是好好长大的。
老头干咳一声:“按年龄来说,我也算你爷爷辈的老人啦,小辈总还是要客气些。”
戚棠说:“是吗?”
就很阴阳怪气。
他明明也是好意:“你不知道漤外多可怖吧?”
戚棠说:“如今哪里不可怖?”
钻出灵网的妖祟作乱,修仙术士尚能一搏,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却难,一下就死了。
奇怪的是,很多事情,戚棠都不用看,她醒来没多久,脑海里就能串出画面。
偶尔片刻,一闪而过。
戚棠想,虞洲。
还是她……从前话本子看多了,脑补得过头了的缘故?
说不好。
他非要说,嘀嘀咕咕不停,戚棠便也歪头看他,忽而心念一动,问:“你也算是见过不少的人,那么我问你,你可知道,林琅?”
老头一脸狐疑:“你认识?”
戚棠说:“略有耳闻。”
老头仿佛有千言万语,最后啧啧两声,演变成了:“那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他说着了不得,语气似褒似贬。
戚棠一直知道他了不得,毕竟也曾是名扬四海的长明君。
她又看看那位衡中君。
原来时移世易,世道翻覆,总比人快,那句江山代有人才出,真正在眼前更替。
“原先只当他正派,除妖除恶,也是响当当的好名声。现在坏事也做,好事也做。”
戚棠还是捉摸不透她这个师兄。
“听他师从扶春,后来又说扶春为他所灭,想来也该是个狠角色。”
“那日他遍身血,怀里抱着个垂死的姑娘,都当他心上人为师门所害,为情如此。”
谣言总是愈演愈烈。
戚棠:“……”姑娘?心上人?
他摇摇头,很唏嘘:“我见过他一面,实是难得的潇洒公子,眼若星辰,可惜了。”
满手血腥,非妖即鬼,成了恶人。
灭门派的人,即使再怎么有苦衷,终也摆脱不掉心狠手辣、手段阴毒一说。
他还在唏嘘:“扶春大火烧了几日,好好一座山就此凋敝。”
戚棠想,哦。
“不过说来也奇怪,他这样的人,天赋极佳,少年成名,比之师兄有过之,当能受尽尊崇。”
他话挺多。
戚棠想。
老头平时只能跟小牛讲话,眼下遇见了活人,虽然这姑娘看着翻手为云就能要他老命,到底还是高兴,还在说:“但是那日,扶春被灭后三日,他被下令捉拿,生死不论。”
这事掀起好一阵子的风雨。
诛杀令发了一道又一道,他在瞬间成为所有人的死敌。
这话一出,戚棠才似有所觉,看向滔滔不绝的人,眸底隐约光影攒动。
他说:“虽然不知缘由,但我想,正道不容就走邪道,总好过无处容身,世道处处不容。”
只是林琅最憎恶妖祟邪道,戚棠想,他年幼时就想,手持霜雪,灭尽世间一切恶。
果不其然,老头说:“可他仍旧诛杀妖祟,一杀便要寻根,将其满门屠戮才肯罢手。”
一举一动,都与年幼时灭他满门的人无异。
戚棠眼皮子一掀,心里波澜不惊,只是目光从极远的天往上,像是许久未曾这样看过天地似的。
她问老头:“你叫什么?”
老头这才想起,这姑娘从未过问他的姓名,眼下一笑:“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杭道春是也。”
【作者有话说】
元宵快乐
还是要说声对不起,我总在为这件事道歉,也总在愧疚。
过年的时候看到大家在发新年快乐,我觉得我灵魂都在发抖。
其实我读书时觉得我是要拯救世界的人,毕业后又觉得,世界不要我拯救,甚至踹了我一脚。
我总在思考,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可是这件事情似乎不需要我想明白,因为世界在运转,一年又一年。
我以为这是宇宙级的重大问题,可是这么重要的问题,竟然没有答案,也不需要我用答案才能开启接下来的人生。
看吧,春去秋来,又到了兔年。
写文原本是件让我高兴的事,我喜欢写故事,但是当我开始思考意义的时候,它就不对劲了。思考意义的时间比我想虞洲和戚棠的时间还要久,这件事情颠倒了。
活着和意义的先后顺序也颠倒了。
我妈说我是纯想太多,她说的好有道理T_T我在试着看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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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第108章
◎“哑巴。”◎
戚棠听罢颔首,这约莫是她此番出来见到的第一个通俗意义上可称之为人的人。
周身萦绕着普通的气息。
她在扶春受教多年,骨子里养就的尊师重道并不随着死而复生更改,只是不同了。
是非界限含糊。
没人告诉她是对是错。
戚棠看着晏池,忽然记起被罚跪祠堂、抄写经书的日子。坐在蒲团上,有人来看就跪着,待到无人时就坐着,屈膝盘腿。
酒酒会偷偷给她带小零食,蜜饯枣子、酥糖点心。
真奇怪,事情好像昨日才发生,可她回头看,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了。
大约此后,她做错事,不会再被责罚了。也没有人会时时刻刻记着她爱吃什么。
也不需要日日看书,温习功课,学些做人的道理。
戚棠抬手搭了下眼皮,那杭道春讲话讲的胡须乱颤,牵着的牛慢悠悠的走,步子却迈得老大。
半晌,走热了,戚棠一直没说话,再回头时杭道春已然摘掉了自己的花白胡须——
他热得不行,在草野上有风还行,这会儿动起来,热得冒汗,胡子白须全粘在脸上。
戚棠:“……”
心里的小戚棠一脸目瞪口呆,他不是说他也算她爷爷辈的老人吗?
戚棠面不改色的看了两眼,还看了看牛,眸中藏隐秘的期待。
她好像有点期待这牛也能大变活人。
等了良久,牛没变,盯着戚棠的目光,牛很紧张,紧张的伸舌头舔舔鼻子,再心虚的挪开目光。
杭道春说:“姑娘,你的眼神好生奇怪。”
声线也正常了,像个寻常男子。
戚棠心道你这人也很奇怪。
那是张清俊儒雅的面孔,透着后生感,有胡子前后的杭道春在她脑中过了一下,戚棠说:“把胡子粘回去。”
听着无情,杭道春:“……”呔,没礼貌。
杭道春真的粘回去了。
大概被打击到了,杭道春不讲话,表情很郁闷,路过水潭会悄悄摘下胡子来看两眼——
差哪了?有胡子更英俊吗?
他胡思乱想,他抓耳挠腮,他和牛面面相觑,用眼神交流。
这个人有古怪。
戚棠并不多想,在心里敲定这人的性质,牵引着晏池,自己走自己的路。
她本来也没有要和这人多*走几步的打算,只是借个活生生的司南引罢了。
心里的戚棠问她:为什么不回扶春看看?
至少去拜拜双亲。
那日太仓促,所有真相和她的死亡一夕之间攫住她全部感官,她不能思考。
戚棠不知道。
就好像那时,林琅在她身前,笑起来和平时不同,透过皮囊,好像有一个恶鬼。
他说:“阿棠。”
心里说,不要过去。
那是小动物般最敏锐的直觉。
可那是师兄。
她自幼与其一道长大,看他剑意斐然,看他一步一步厉害,看他从阴沉到如今,看他痛过哭过,好多日夜,她几乎只能找到林琅与她相依为命。
那些从他口中得知的消息,毫无缘由,只是她当时快死了,眼空朦胧之际只能意会,并无闲暇去辨别真伪。
他是不是透过那面溯回镜看到了什么?
微末的猜测像落入湖心的细石。
戚棠想。
背后穿透的那把剑,落入怀抱时听见似有若无的叹息。
戚棠想,他要生骨做什么?
只是她的命藏着罪孽,那种罪无可赦的感觉让戚棠抬手,轻轻抚了下眉。
头痛。
无忧无虑的人忽然被装了满腹心事,真的头痛。
人间也不处处都是热闹小镇,眼下路远山荒,草野漫天。
山峦却像拔地而起。
直到,荒野尽头,出现一个小镇。
杭道春表情不变,戚棠脚步一顿,抬头之间花白的石栏上写着——
无忧镇。
杭道春站在侧面,目光自上而下,留意着戚棠。
“看什么?”
“看姑娘对此处好像一无所知?”
不是好像,是的确一无所知,戚棠往镇里望,头也不侧一下,反问道:“我应该知道什么?”
“不知也无妨。”杭道春老神在在。
戚棠便垂下眼睫,一副毫无兴趣的模样,她对杭道春的故弄玄虚无动于衷,只身率先走进小镇里。
蔓延的街道屋舍,檐角却挂满白灯笼,分明是青白的天,也并无人息。
想来也是,在漤外这样的地界,平和与安逸似乎不能存在。
只是乱乱的,心中似乎有某些不能道的预感,似悲似喜,乱七八糟。
戚棠抬手搭了搭心口。
杭道春摇摇头,叹了口气:“变得多了。”
戚棠偏头看他,听他一副物非人非事事休的感慨。
杭道春自顾自道:“从前,这里也算是,风水宝地。”
他胡须下的唇角勾起,笑意古怪。
时间一过申时,天色黑得早,戚棠不喜欢深夜,尤其在这偶尔荒凉的亮几盏白灯笼的地界——
荒凉诡异,好像所有噩梦都会出现。
她即便看得见,也不喜欢,周身浸在黑暗里,总像回到最无助弱小的某一刻,深陷漩涡而无法自救。
而那时刻,她偏头看,只有一张仿若讥诮、森冷错觉的面孔。
她的、师妹。
镇中有废弃的店家,戚棠看了下在风中乱晃的纸灯笼,凄淡的月光阴仄,地上影子被斜斜拉长。
屋里尘埃积得不多,蜘蛛网结了一些。
她如今也不挑,挨门挨户查了下有无问题,挑了个二楼的小屋,和衣就能睡。
屋内陈设简单。
她并无行李,房屋内空空荡荡,晏池坐在门口的圆凳上。
屋里安静,戚棠看着燃至一半的红烛,想找地摸块打火石又怕生变故,指尖攥着荷包思量不定,犹疑间听门嘭一下被人推开。
她沿指尖飞出去的灵力如同飞镖,笃声钉在门板上。
杭道春盯着门板上突如其来的深刻痕迹,险些斗鸡眼——
半晌真心诚意夸奖道:“姑娘好手劲!”
他目光定在荷包上,颇为稀罕道:“你竟然有荷包?”
戚棠:“……”
杭道春道:“你看上去一穷二白的。”
戚棠:“……”
杭道春来邀戚棠无忧镇一日游,道:“故地重游啊,老朽这心中属实……”感慨良多。
话没说完,被戚棠面无表情的扳正肩膀,面朝大门,赶了出去。
戚棠嘭的关上门。
谁要和他故地重游?
再者也不是她的故地。
杭道春在门外,听门结结实实的碰阖声,摸摸鼻尖,随后翘着胡须笑了一下,吱呀呀的踩着古旧的台阶下楼。
天色很快彻底暗下去。
戚棠坐在桌前,屏息凝神,调整自己紊乱的内息,顺带梳理脑海中的头绪。
乱而不宁。
窗外有鸟叫的声音,听着凄惨沙哑。
戚棠想,怪难听的。
一个死镇,半夜应当无事。
戚棠夜里总要睡觉,长夜难熬。
可在梦回间听见呓语。
叠在呼啸的风声中,有人轻轻叫了声她的名字。
敏锐的神经被触碰,戚棠一下坐起身,分不清现实与虚妄,她侧耳只听到心脏砰动声。
她的心跳?
她偏头看去,只见碎光朦胧里,坐如钟的晏池,眼睫颤动。
透过窗的光未免过亮了。
戚棠想起沿街昏暗的灯笼,半垂眼帘,才起身走到窗边。
外头是摇摆的树枝,倒影的窗上。
寂静声中,吱呀轻响,她透过窗缝看见——
古朴的宅院,灯笼高挂。像是凭空出现。
她目光临下,俯视宅院,在院墙一角外缘看见了鬼鬼祟祟的杭道春。
猫着腰,踩着牛往院里看。
他看上去越笨拙,就越可疑。
毫无技法傍身之人,也敢随她进漤外?
戚棠眸光伶仃,像看棋盘上的黑白子,一语不发。
她在想,那道聊胜于无的咒印真能困住他?
所谓杭道春,是谁?
直到屋内突兀出现轻轻的叹息声。
她一顿,眸光沉下。
细长的黑影蜿蜒,连带着声音也如烟似飘渺,他静了很久,才斟酌开口:“小阁主。”
时至今日,还能叫她小阁主的人不多了。
记着她是小阁主的,更是少之又少。
戚棠轻呵一声,低若罔闻,她站在一片夜色里,窗外光点落在她眼瞳,从来与眸光一道出现的笑盈盈荡然无存。
她现在看着人,却再也不会那样笑了。
空气微尘里,飘浮着熟悉的味道。
淡漠漫上眼珠,戚棠阖上窗。
“哑巴。”
良久,黑影传来雾雾的一声。
“是。”
那年,长令在妖界,是最卑微的小妖,置身于扶春,在为妖族的大义做牺牲。
而今,与戚棠重逢。
***
杭道春从院墙上翻过去时,看了眼戚棠房间对过来的窗户。
方才那声轻轻的阖窗声,他听见了,只是——
“竟然一丝也不好奇吗?”
他还以为这姑娘会英勇地从天而降,和他一起追溯其根本。
他摇晃着走,衣角混不吝似的,手背在身后,踱进宅院里去:“真是,与说的……很不相同呢。”
杭道春敛下眼睫轻轻笑,就目前看来,他不觉得眼前这位戚棠姑娘,如何能够叫人念念不忘。
不过普通女子,同那些自诩清高的、杀人不眨眼的,并无区别。
杭道春捻捻嘴边的胡须。
奇怪的是宅内灯火通明,他置身其中,却阴冷骨寒。
——要怎么说呢?
那时,她站在身前,回身而来的目光清淡凉薄。
杭道春想说,这是一位故人的埋骨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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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第109章
◎无主宅。◎
长令与戚棠不算熟识,只是胡凭故去后,确实仰仗这小阁主,在扶春还能安静的做个哑巴药童,照顾那一园药草。
小阁主的面子,不看僧面看佛面。
戚棠却在他应的这声里,重重叠叠的记起许多故人。
魂飞魄散、生死离别。
还有天气晴好时,夜晚月圆,可以坐在屋顶上吹风。
陪着她吹风的人。
那么一点回忆淡泊飘渺的像烟雾,也只从她心上划过一点而已。
长令习惯做哑巴,如今见着戚棠,也不怎么会说话,那好像是多年伪装而养成的习惯。
她心中竟没有杀意,指尖垂放在膝盖上无意识拨动,轻轻捻动衣角,只是侧着脸,并不看长令,也不说话。
窗外的光都映透进屋内。
藉由这点光,长令抬眼见她雪白的腮上,唇角下垂,是一道刻薄而凉薄的弧度。
原来她不笑时,是这模样。
戚棠无心与这位故人叙旧,也的确不愿见他。
可她并不习惯做满手血腥之辈,何况眼下,在晏池跟前,没有人期盼她杀人无情。
夜实在太静了,连难听的鸟叫声也消弭。
戚棠要下逐客令前,长令道:“烦请小阁主,就此回头,不要再前行了。”
低哑的声调。
戚棠垂着眼,恹恹的,“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时辰仿佛这样长,而长令却一言不发,他如鲠在喉。
直到从窗外延伸进屋中的红线闪烁光华,而后崩的一声断裂。
——杭道春。
戚棠起身推窗,那古朴的院落仍然华丽,亮起的灯笼层层叠叠,映照如同白日。
院落内,没有人的踪影。
雕栏玉砌,朱瓦白墙。
这好像忽然叫戚棠情绪波动。
戚棠掐诀,以近乎狠毒的姿态问长令时,长令仍然没有回过神,不能接受面软心善的小阁主如今变成了这样。
与其说是难以置信,不如说其中带点明眼难判的恼羞成怒。
她伶仃的指尖捏着他的性命,好像随手碾死一只蝼蚁一般。
过去还是如今,他在她面前,还是不值一提的卑小之辈。
长令道:“小阁主!”
他听上去颇震惊,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恨铁不成钢。
不知有无好意,总之有他私心在。戚棠能理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妖或鬼,凡有七情六欲之辈皆不能免俗。
但倘若她在被诛的那一方,那她就不想懂了。
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又如何。
戚棠并不在乎,她只想问到自己想知道的,譬如:“你告诉我,那座宅子,是什么存在?”
长令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并不是戚棠想要听到的答案,这人不好好说,她便也不好好问。
“你即使不知道,编也要编出点像样的来骗我。”
她不知他真身,不知他修为与底气,却毫不畏惧。
——“我即便只剩一口气,也照样能杀死你。”
不同的人,说话情态却像,长令细瘦的脖颈喉结轻动,戚棠才认真看了眼他的面容。
细长的眉与眼,半分窥不出他曾在扶春的模样。
数年已过,她早都记不得这人是何模样。
“给你时间编,”戚棠轻轻拍手,道,“我要听个漂亮的、全头全尾的故事。”
她用指尖挑起他下巴:“最好,故事中要出现你、我。”
片刻,浓稠的白雾包围,长令置身其中,听雾气掩盖后的女子道:“要当心,这个阵法我也是第一次用,若有纰漏,望君海涵。”
窗台一声轻响,他再问已然无人回应。
长令被孤独的包裹在一团雾气中,他削尖的一张脸,眼眸锐长,站在中心,灰暗的心思翻涌上来,他不禁想——
若她死在那时,也好。
她翻身下楼时,陡然记起曾经的某日夜里。
真奇怪,有些人在她记忆里,连容貌都模糊,有些人却深刻。
好像这些年日与夜,死去也反复铭记一般,在脑海中重重。
看着近,走却需要一段时间。
从二楼看,这古怪宅院的大致已然了解,从正门走进去,是条修一新的长长走道,而后路过中厅,再是小湖和亭子,最靠后墙处,才是一众屋舍。
只有一点,东西南北四向,都缺了一角。
戚棠不通风水,看它的形状像是格外规整的八角铜币。
这说明什么?
戚棠想还是应该多读点书,倘若这是什么要命的线索摆在她面前,她和摸象的盲人区别已然不大。
戚棠这会儿生出点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慨。
晏池规矩地跟在身侧。
戚棠用线牵引他的动作,由正门口进。
怎么进呢?
戚棠推门推不动,颇有疾的握铜环叩门——
哐哐几声。
门发出沉重牙酸的声响,贴合到毫无缝隙的门缓缓朝内推开。
竟然……开了。
戚棠不自觉捏住衣角,偏头只能看到一个呆呆的晏池。
结合杭道春不请自来的翻墙僭越举动以及如今的音讯全无,戚棠想——
礼貌?
她推开只开一道缝隙的门,门板远比想象中更沉重,宅院分明通风,陈木腐朽的味道却扑面而来,被何处来的阴风裹挟扑在她脸上。
戚棠迈过台阶时,身后大门缓缓阖上。
听到声音,戚棠脚步一顿,一脸“早知如此”。
是有过顾虑的,她在跨进门槛时,短暂的思考过万一出不来怎么办?
所有困兽情节、瓮中捉鳖,都会出现这样一幕。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如人所言,她一穷二白,总不能叫如今的师兄堵在门口当个顶门栓?
会被挤扁的吧?
***
杭道春拍了拍身边的牛——
明明都拴在宅院外面的树上的,这牛怎么还是跟进来了。
“牛兄,”杭道春说,“此番,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牛没好气的甩甩尾巴。
谁要和他有生死之交?
这宅院的确有古怪,不仅是半夜亮灯,还有布局——
更贴近杂记中失传了的说法,无主宅。
四角被以一刀切除的形式抛弃。
杭道春嘀嘀咕咕:“正经风水师,谁看那种杂记呢?”
不知来处的野法子。
害人害己,却怨念丛生。
杭道春挠挠头,他下意识摸摸脖颈上的印子:“你说那姑娘会来找我俩吗?”
坦白讲,她看着冷心冷肺的。
——“救你?你也要有价值才是。”
啧。
这话在他脑海里简直掷地有声,分明不是戚棠说的,运用在此情此景竟然惊人的合适。
杭道春想,完了。
他和他的牛,今天是要栽在这里了。
这里好像是幻境,漆黑浓雾弥漫,他寸步难行。
杭道春和牛牵在一起,他这人话是真多,又对着牛耳朵絮絮叨叨:“幸好你也在,否则孤独杀我啊!”
【作者有话说】
过渡~
内含设定都是胡说八道哒崽们~爱生活爱大家,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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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0
第110章
◎世道变了。◎
这宅子是幻境所化还是真实的存在?
很难说清,戚棠走在其中,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周遭便开始弥漫诡异黑雾,浓稠得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她修道,单纯的雾气无法遮挡她的视野,唯一解释,这里有古怪。
也许幕后者修为远在她之上,也许他是颇为厉害的妖鬼邪道。
戚棠无从得知。
只是杭道春暂时不能死。
如果没有杭道春,她找不到溯洄镜,说不定才从这无忧镇出去,就东南西北不分的走回原地。
漤外于她而言全然陌生,一不留神踩错地盘,兴许死无葬身之地。
而且杭道春,至少明面上,是为她所胁迫,才入了这里。
倘若这命就此交代,戚棠觉得不行。
她暂时还干不出这种事来。
……我应该知道这里吗?
杭道春的问题重回脑中。他是个神叨的人,说的话听上去没有道理,但总在某一刻叫人回想起来,觉得话里有话。
戚棠想,等见到面拷问一下。
她有生之年出走的地方不多,最最想在人间历练,却偏偏第一个落脚点就死掉了。
按理来说,此处在漤外,更与她毫无交集才对。
还是说她其实一波三折、命途多舛,死后也被人运来运去?
这假想可了不得。
戚棠:“……”
停止思考,她不适合思考,再思考下去会越来越不对劲。
并不算特别大的宅院此刻如同走不出的迷宫,处处不着壁,手上的线结仍然牵着晏池,遥遥的扯一扯能有感觉,晏池木木的被她扯动,毫无反抗。
此刻已然看不见他。
二者距离并不遥远。
戚棠屏息凝神,伸手摸了下稠雾,听见静默中有道缓慢的呼吸。
她想将晏池扯到身边,片刻,手中的线消失。
戚棠脚步一顿,谈不上触碰到了什么契机,因为她全程摸瞎走,只是垂眼,用拇指摩挲指结上原本该有线的位置,触手一片细润,皮肤细腻光滑的文理。
是幻境。
旁的不说,至少此刻是。
那根弦不会轻易断,断了也会受到反噬。
这是怎么样的幻境?
戚棠垂眸,细细盯着骨节,眼眸沉沉。
只是浓稠黑雾之后,有人脚步声渐进,戚棠抬眸看,雾后一张白如雪的脸,苍白明净,至纯至清。
眼下一颗痣婉约,只是精神看上去太差了,命悬一线似的。
她看着她却很高兴,眸中闪动光点,欲语而不开口。
戚棠一顿,眸光自下而上。
来者披着黑色披风,帽檐盖住发髻,只露出漂亮而脆弱的一张面孔。
很难形容,即使此刻在幻境中,也有种仿佛还在梦里的感觉,酩酊而昏沉。
雾中人的面孔真切,又不真实。
——虞洲。
戚棠垂眸,千丝万缕、百感交集。
——她的小师妹。
许久不见的虞洲,面色愈加白,仿佛久病初愈,孱弱支离。
戚棠脚步停顿,在刹那间无暇顾及其他,只是怔怔的、不明所以的望着突兀出现的人。
在她的幻境里,看见了虞洲?
这说明什么?
是陷阱阴谋吗?
可是在针对她的陷阱里放个虞洲能做什么?
戚棠想不明白,她想,视而不见会不会好一些?
氛围古怪。
戚棠与虞洲擦肩而过时,那张清冷艳丽的脸似乎很受伤,目光垂下,眼睫如蝶翼,大片阴影覆盖。
脆弱美丽的仿佛枝端唯一的花朵。
恍惚间戚棠又记起了孽债似的那本书。
她清丽脱俗,是谪仙。
——我下地狱了。
彼时她对书中自己的鄙夷,如今却落成事实,她下地狱了。
从那里爬出来。
那个叫她气得要殴打出书人的结局,原来已经算是最好的了。
***
“阿棠。”
戚棠的反应着实打的人措手不及,身后人这样叫,语气轻轻的,带着一戳就破的梦幻感。
只是这称呼更撕扯,由虞洲讲出来,不管是真或假,即使只是一道幻影,也很残忍,好像将此刻的戚棠与远在旧时、再也不复的扶春小阁主永远系在一起。
那是虞洲,由扶春至她身死,是唯一特殊的存在。
却其心可诛,善恶不明,身世曲折。
戚棠轻轻嗯了一声。
在这瞬间有种,她不是幻境的感觉。
比起单纯恐怖来说,未知才更让人恐惧。让人恐惧行差踏错,一步坠入深渊。
戚棠柳眉一拧,回头看着虞洲:“不许这么叫我。”
真烦,她再也不想听人这样叫她了。
这样亲近的称呼,做的全是被捅刀子的事!可她没有资格介怀。
虞洲似是怔愣了一下,良久又扯了个脆弱的表情出来。
戚棠:“……”哼。
她这会儿像个坏脾气的小女孩,怎么也不听别人的话,自顾自走自己的路。
虞洲亦步亦趋跟着,脚步声重叠。
画面与旧时隐约重合,又分崩离析。
戚棠走两步,停下来,看看虞洲,再走,再停,再回头,那人如影随形——
所以这幻境怎么破?
就这么一直跟着她?
跟能有什么结果,大家一起迷路?
打破幻境,从唯一的存在开始,她对周遭黑雾没有办法,戚棠决定从虞洲入手。
她如今可不一般,身手不弱,再加上近日自学颇为认真刻苦,在几眨眼间便势如破竹。
只是她伸手碰到一片温热的柔软的肌肤。
她以为一切会化作云烟。可是没有,反而越靠近,那人眉眼间浅淡的笑意愈是触目惊心。
惊得戚棠瞪圆了眼睛。
戚棠停步,甚至开始后退,那瞬间而起的威压一瞬间消散,她疑惑的收回手掌,被吓了一跳,低头看自己掌心,奇怪道:“这也会有温度吗?”
虞洲倒是不反抗,清清冷冷的站在黑雾里,目光包容平和,又决绝,甚至还有点温柔,给戚棠一种心甘情愿死她手里的感觉。
戚棠抿唇,觉得事情不对头。
虞洲道:“会有温度的。”
戚棠:“……”这是……在硬聊吗?
两两对视,沉默良久,虞洲还是不擅长找话题,戚棠着实好奇,干干巴巴问:“那么你……是人?”
虞洲眉轻轻挑:“是人。”
戚棠不敢信,又不全都不信,她矛盾得很,也不知该问什么,所以闭嘴停在那里。
说来说去,她看的书还是太少,没有理论依据作为支撑,她不知道幻象到底有没有温度。
虞洲从披风中伸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手指纤细,骨节分明,提议道:“……你摸摸。”
她有体温、有脉搏。
手掌朝上,伸向戚棠。
这个姿势,配合她的表情,虔诚莫名,给戚棠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浑身打了一怵,心脏胀胀的。
戚棠讨厌这种情绪,把手背在身后:“不必。”
她的简短回复叫虞洲清亮的眼仁一下黯淡,她唇瓣颜色浅,轻轻勾唇只应:“好吧。”
世道变了。
戚棠想,她还是更信眼前人是虚妄这一说。
【作者有话说】
好困好困,大家早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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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连十个人都凑不到吧(啊啊啊啊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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