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用你的手
三房的院落与自家隔两条巷子, 车马过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烈阳在上,三房为招待今日上门的帖客,在家门口的大长街上搭起凉棚, 家仆与婢子穿梭其间, 满脸喜庆地招呼着人。
三房官职不高,下帖宴请的不过是族中亲眷和官场上的人情。
虽有皇后娘娘亲临, 但也不好太过明目张胆地讨好,有心之人不到,但贺礼必得送达。
三房婶娘自晨起便盛装等在厅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与各家上门的女眷过场面, 又吩咐下人仔细伺候贵客。
上晌午, 家下花重金请来的花腔戏也咿咿呀呀地开场了。
得闲下来,门上的跑着回禀, 说皇后娘娘的车驾快到巷子口了。
三房的人立时严阵以待,收拾衣衫整理鬓发, 一等内监高喏, 神情恭敬地跪下众呼给皇后娘娘请安。
崔雪朝自正门阶下坦坦而过,待得坐定, 吩咐众人起吧。
三房婶娘拘谨之下透着三分讨好, “娘娘, 迎亲典须得午后,家下请了望京有名的戏班子,请您点一出吧。”
吉利日子,自然要点郎情妾意幸福美满的,崔雪朝翻了下,择了一台《青衫婿》。主要讲小富之家一对儿女阴差阳错结为夫妻婚后甜蜜终老的故事。
戏班子得了令, 不一会儿各色角儿粉墨登场。
“却道,好男儿一袭青衫,貌如玉”
因是人家嫁女的宴,不好喧宾夺主,崔雪朝点过一出戏后笑着跟三房婶娘说不必拘谨,“今日有客,三婶不必关照我,若有忙事,自去应对吧。”
得此话,三婶蹲个礼,下了高台直奔后院闺女的绣房。
亲生的闺女要出门,从往后就是别人家的妇,当娘的还有好些贴己话要说。
那道匆匆奔去的身影落在崔雪朝眼底,不由想到来日自己出阁。
戏台当啷一声,原是前幕唱完,娇娥女儿上台自陈。
“我本是青城山下一女子可怜我~~母丧太早幼有邻家哥哥为伴”
啊,原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一段好缘。
“给娘娘请安。”
崔雪朝露出笑意,“您来了。”
辜夫人身边一高一矮,高的是见过的辜云缨,矮的看模样不及腿高,约莫五六岁,眼睛圆又亮,肉嘟嘟的小脸蛋挂着暑热的红,真是天真可爱。
“这是?”
辜夫人把那孩子往前带了下:“月儿,来给皇后娘娘拜安。”
可爱的小姑娘软乎乎地唤了声皇后娘娘好。
辜夫人:“这就是我上回跟娘娘提过的那孩子。”
崔雪朝反应过来,回头看一眼万姑姑,万姑姑从袖间掏出个荷包送到小姑娘手里,“明月姑娘,这是娘娘送给你的见面礼。”
孩子睁着大眼睛看向辜夫人,见她点头,腼腆地接下,这回声大了些,“谢谢娘娘。”
辜夫人领着两个孩子坐在下首的椅上,“郡主的身子弱,连带着这孩子在娘胎时没养好,五岁了还跟小猫崽似的。前些时候戏荷塘里的鱼时不小心中了暑气,今日好了,一听说我和云缨要出门,磨着非要跟来。”
嗔怪的语气,但辜夫人眼里的关爱做不到假,见小姑娘眼巴巴盯上了长案摆的荔枝,伸手慢慢剥着。
这时节荔枝不是稀罕物,尤其对于崔家来说。
剑南的产物顺着修缮好的江道一路溯上,到大渡口转运冰车,到望京时那外壳刚好发软成熟。
辜家与崔家交情深广,两家大宗在朝堂上互为臂膀,私底下姻亲盘起来也成树脉。
辜夫人:“三房的莲清非说三房只他们兄妹两个,怕赵家那将门虎势,婚后待娇娘不好。缠了云生好些时候,说娇娘小时候也唤云生一声阿兄,今日怎么也得做半个娘家阿哥来门上撑腰。”
“左右云生今日休沐,不好白吃你三婶家的好席面。”
闻弦知意,辜夫人说这一大团,是在给她打预防。
午后赵家上门接亲,崔雪朝必然要去后院一趟,迟早得跟辜云生碰面,届时两相惹出什么眼神官司,落到有心人眼里只怕不妙。
“莲清自己文武不行,劳云生阿兄受累了。”
她接应一句。
辜夫人喂过孙女荔枝,擦去孩子唇边的汁水,说应该的。
彼此忖着合适再没开口,抬眼望向高台,见那姑娘一张红绿的面上尽是泪水,原是竹马另娶弃之不顾了。
怎么就点了这么一出?
崔雪朝抚抚鬓发,要去更衣。
下了高台,那泪人凄婉的唱腔听不真切,长长地舒口气。
“娘娘可是不舒服?”
突然炸响在耳边的一句话,吓得人心头狂跳,愣着眼撇过头,是今日换了贺功的侍卫,叫袁什么来着?
这人是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
“你说话前怎么不出声?”
侍卫如墨浓沉的眼死死盯着她的面容,“娘娘是在心虚吗?”
“放肆!”
她甚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淡如清荷的人瞬间恣意成一株娇艳的牡丹,越发让人挪不开眼。
侍卫不甘地憋口气,屈膝半跪在地:“皇后娘娘恕罪,是在下一时失言。”
暗恼的眼落在她高翘的凤头履上,最上面的那颗明珠在她裙裾褶上若隐若现,与那唱着被负了心的女子掩面而泣时竟有几分隐喻地相通。
“娘娘莫气,这侍卫言行冒犯,待今日卸值便黜免了他的官,交由贺大统领处置。”
崔雪朝抿唇,“今日若敢再犯,仔细你的脑袋。”
能进禁卫的人皆有来头,且此人从国姓袁,说不得是河东哪一支的小辈。
冷言警告过,再不多看,仆从领着贵客去了后院歇息,没一会儿端上精致的一桌饭食。
只是夏燥没什么胃口,随意扒了几口分给随伺的阿屏等人。
三房的院落并不宽敞,辟出来的客居胜在干净整洁。窗外紧邻一口湖塘,树梢蝉鸣阵阵还有呱呱蟆叫,吵得人心火大,硬闭着眼歇了两刻钟。
前院已有炸鞭的响声,想来是快到赵家迎亲的吉时。
出门沿着石径往前,才走没多久,径口突然绕出一道清隽的身影,崔雪朝怔然停住,才要开口,骤闻唰的一声寒声,那高大魁梧的禁卫竟然抽出雪亮的横刀大步跨前,将崔雪朝严严实实地堵在身后,厉声斥道:“来者何人?皇后娘娘在此,还不速速退下!!”
这一吼,真有山崩地裂的阵仗,崔雪朝只觉耳中嗡鸣,吃惊地仰头瞪着这个一心护主的侍卫。
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再看一侧,万姑姑竟也是凛然,迷茫起来,难道又是她太不端着架子了?
“尊下莫惊,在下乃是辜家大公子,并非歹人。”前方传来一道温文尔雅的声线。
“什么辜家娘家,你说不是歹人”
两相对比,这禁卫好蛮横!
“你先退下。”
崔雪朝道。
禁卫话音顿住,却没立刻退开,反倒脚步拧在石板上搓了好几下,最后闷哼着闪至一旁。
崔雪朝斜了禁卫一眼,可惜这人生得恁高,收刀在鞘依旧挎着刀把警惕怒视不远处清风悦和的官门子弟。
底下人无状,当主子的脸面不好看。
有外人在,暂未处置。
崔雪朝赔罪轻笑:“禁卫太过小心,还请云生阿兄莫要多怪。”
一声云生阿兄,便是泾渭分明的悬殊。
辜云生道职责所在。
而后沉默,竟两相无话,彼此睁着眼对看起来。
阔别太久,辜云生只念着见一面,却没想好要说什么。
思及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八年前。
她站在辜家门外,恨他恨得咬牙切齿,骂他懦弱骂他负心汉不得好死,世间最恶毒最难听的话出自她口,他辩无可辩,连伸手为她擦拭眼泪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看她留下决绝的背影,从此消失在他的人生中。
最后有关于她的消息是自己大婚,他的妻主见他站了半宿不肯上榻,语调似蛇信滑过,“夫君放心,你的小青梅已经安然离京。”
来前母亲耳提面命说她如今身份不同,为了辜家,万不可与她见面!
阿娘说她现在过得很好,让他释怀吧。
又是为了辜家,他牺牲得难道还不够吗?
更何况,只是隔着十几步见一面而已。
崔雪朝看看他如今模样,与记忆中的昂扬太不一样。他还是爱穿青竹色的长衫,却不挺立了,有种枯槁的颓态,似乎郁结于心至今难以开怀。
嗳,年轻的时候,谁还没点经历?
她跟辜云生就像戏文中那样,是自小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两家大人默契地认同了二人的亲事。
第一次与男子牵手是他。
第一次与男子秉烛夜游七夕,是他。
第一次怦然心动,颊容绯红,是因为他。
但第一次撕心裂肺,也给了他。
他其实有他的可怜,但太年轻的自己眼里只看清背叛。
所以她恨了他好久,有一次做梦梦到他,一刀子狠狠地扎进他的心肠,非要看那是黑的白的。
后来母亲告诉她,当年营救父亲辜家出过力,宫里的端秀公主也曾在末帝面前为父亲求过情。
于是,那点意难平就抹干净了。
轰轰烈烈的爱恨走一场,崔雪朝再见他时,已经能平静地唤他阿兄,平静地笑着。
看他凝望自己,眼眸一点点浮起泪意,可以心平气和地说:“月儿和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盈满眼眶的泪如雨下,辜云生哽塞难言,狼狈地转过身落荒而逃。
“哎呀,好没规矩的人!”
万姑姑气愤道,眼角余光观察着一旁的高大侍卫,觉得那儿站的不是个人,像座闷沉的火山。
“就是就是,娘娘又没说什么难听的话。”
不知内情的阿屏赞同道。
崔雪朝怔了一下,很快回过神。
她出生在一场雪后朝阳新起,那时两人约定,如将来有女,便起名‘月儿’。
奈何她是果决的个性,放下的人与事任其沉入记忆深处,不究最好。辜云生是她翻过的一页书,搁在桌脚不必复阅。
烊烊叹口气,一错眸,睨见那护卫又用那种辨不清是狠辣还是伤感的眼神在看自己,气不打一处来:“你瞪着本宫作什么?”
她还敢冲自己发脾气?!
私见外男,她还如此理直气壮地朝别人撒气?怎么?是方才自己退太慢,耽搁了她看野男人了吧?!
藏起行迹,一天伏低做小的侍卫乾元帝绷着牙,硬是护送她去了后院,护送她言笑晏晏地交际于女眷之间,护送她给族妹撑腰像模像样地规训赵家二公子。
回归喜腊院
袁望本看在她今日在外吃得不好歇也没歇好的面上,暂时不与她理论。
岂料区区禁卫犯了几处小错,竟能惹得皇后之尊记到现在?所以还是因为自己屡次因那辜什么的玩意开口,惹了她不如意了吧?
“本宫让你跪下,你耳聋了吗!”
就见那高个头的禁卫不仅耳聋,而且突然发了狂!单手卸了腰上横刀甩到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巨响,三两下抽解兜甲扔在廊下,长腿跨进门槛,肌健的胳膊慢且狠地阖上门扇。
“你”
眼看万姑姑等人袖手旁观,浮在心头许久的疑云终于现出原形,愣怔地看着他逼近到自己身前,不由自主地往后避开。
只一步退,他右手猛地探前捞上崔雪朝的腰,不由分说地掰着她跨上他的。刹那失衡,她下意识抱紧他后颈,回过神来想退,扶在腿间的大掌惩罚地按住。
“用你的手。”
他狠厉的眼眸攫住她的不安,“取下朕面上的罩甲。好好看看,现在站在你面前的究竟是谁!”
第27章 伺候得您舒服吗?
普天之下, 谁人胆敢自称朕?
白如玉的指腹落在冰凉的罩甲边缘,似乎紧张,颤抖着摸索扣上的开关。她的腿像被两块烙铁烫在他劲瘦的腰间, 心跳得飞快, 一急,又莫名地不知在怕什么。
崔雪朝扣解不开, 后背也生了好些汗,也不知依仗起他对自己的纵容还是旁的情感,总之气恼地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气咻咻挣扎道:“你放我下来!”
话音落地, 整个人臊得要疯, 她是怎么发出这样一声娇滴滴的话!莫不是晌午有人偷偷给她嗓子里灌了大青蛙?
心上人自是怠慢不得, 这方寝居是何布置他了然于胸,于是信步走到紫薇窗棂边的矮榻, 单膝跪地,恶狠狠又十分小心地让她坐定, 却没退开, “娘娘何必心急,外边又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等着跟您说话, 昼长着呢, 朕等得起。”
他说这话时, 那双如墨的眼眸执拗地同她对看着,方才发狂似的癫态殆尽,反而弥上暧昧的欲。
崔雪朝并不拢腿,小腿腹紧贴冰凉的榻沿,独属男性雄浑的气息侵略感十足,至少方才狠狠捏着自己大腿软肉的滚热手掌饶过, 只是转移撑在自己双膝。
昂着头非要自己亲手帮他拆下兜甲的情态跟个讨食的大犬。
轻吁口气,不紧张不紧张,眼眸专注于难解的卡扣,颦眉微蹙,凝神间,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些。
咔的一声清响
崔雪朝眼神微亮,“开了。”
蝉翼似的黑色罩甲轻轻揭开,是他如山如峦的面容,那山脊高处的眼也为她小小的成功之举泛起涟漪。
这么近,近到鼻息交融,有她清甜如蜜的荷合香,有他幽若潭古的冷凝气,崔雪朝茫然于眼前的处境,莫名怕什么人听见自己的话,呢喃道:“陛下,我帮您解开了。”
所以,能不能退开些,她快喘不上来气了!
袁望唔了下,不退反进,强装恼怒的语气平白听着很黏黏糊糊:“既见天颜,可知自己今日犯了什么错?”
“陛下恕罪,今日言行皆是无奈之举。”
一想,她狠狠地瞪过这人,呵斥过他,甚至刚才还叫他给自己跪下!
好大的死罪!
回忆起来,好似他已经给自己跪过。
“但,事出有因。”
“什么因?那辜家大公子与你求而不成的青梅竹马情意嘛?”
气弱的崔雪朝从这句话中听出端倪,突然凛直腰板,偏过头不肯与他正眼相看。
“陛下此话好没道理。当日您求娶我,便该知晓我有晦往。若是介怀,便不该求娶。但您求娶,在我看来,应是对此有如海胸襟才对!”
袁望一怔,山不来就我,他便去就山,撑在她身侧,移目过去,“说话就说话,你发什么脾气?难不成我连拈酸吃醋的一分本钱都没有?”
这话叫崔雪朝无奈,只好缓缓神情。
然看他一眼,莫名还是有几分恼,想起他方才摔摔打打,一下有了清算过去的念头,“陛下能否说实话,当日我想做安勇侯侯夫人,您是不是跟魏侯爷曾说过,说我嫁过人,配不上侯夫人的身份?”
什么!
袁望慌了神,“这话从何处来?”
“我是女子,和离之身,但我从未因自己有过一段错误的缘而觉得自己变得卑贱,这无关出身无关才貌品行!书中曾言,良禽择木而栖,我和离换一种活法难道犯了哪条律令?”
她是用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语气,郑重其事的开口。
袁望彷徨一瞬,明白是他一意孤行立她为后,给她平静的生活带了诸多难听非议。
愧疚之下,越发切切:“我发誓,绝不会因为你从前而轻视你,看低你,更不会为此而迁怒于你。”
崔雪朝审判过他的表情,不似作假,这才作罢。
袁望看了看两人之间仅有的几拳距离,越发做小,“但今日那辜家大公子好没道理,若是想与你见面说话,为何不叫人通传,正大光明地约道茶?是他好没道理的冲出来,又没头脑的流了两股迎风泪,所以我才发脾气的。”
崔雪朝顿了顿,“他他应该不是故意的。”
与辜云生的往事,其实不用费什么功夫就能打听到,她不信手眼通天的乾元帝会不知道两人其实早已泾渭分明。
“或许是碰巧吧。”她敷衍道。
碰哪门子的巧?
那时辰赵家迎亲的人都快到巷子口了,辜某人合该跟着三房的人去前门堵亲。偏他不去,趁着那时后院人少,杵在道上想跟他的皇后见一面。
见一面做什么?
自己和宫人内监再稍松懈下,是不是辜大那恶棍仗着阿朝心软不设防,做出什么悔得肠子都青的表情,然后勾得阿朝对他同情?
这是什么行径?分明是离间帝后恩爱的阴私手段!
说起来,这辜家大公子莫不是收了高家的银钱?
天热了,臣僚们倦政,他这个皇帝最近是不是杀人杀少了?
思绪飞转,神情却是恳切,“三房院落太大,想来是辜大公子走迷路了吧。”
“”
崔雪朝微哽,注意到他神情中的沮丧与低落,心里不好受。
他是至尊的天子,专门换了侍卫的衣裳来做她的近卫,自己没有领情不说,一味地借题发挥。
抿了抿唇,伸手在他袖口揩了下,他疑惑地看自己,崔雪朝甩甩手:“这衣裳不好,有个线头。”
袁望没瞧见线头,但心如福至,“这件轻衫穿得太久,袖口都磨得发毛了。你近日可有空,能帮我制一件新衫吗?”
这是缓和的台阶。
崔雪朝颔首说好,“只是我的针线一般不如针线局的宫人,到时陛下别嫌弃。”
袁望嗳了声,得了她的承诺,胆子更大些,粗粝的手指抚顺她鬓边被自己弄乱的发丝,明明他这么强盛的魂魄却被几根细弱的发丝给缠得死死的:“端午后,御史台好些坏人参本,说朕九五之尊不该太过亲民随意降眠崔家,免得天颜有损。”
“今日本不该来,只是好些日子不见你,听宫人回禀说你被高家欺负,气得我好几夜睡不着,这才换了侍卫衣裳才见你。”
解释过前因,又问她:“方才我脱衣裳,是不是声音太大吓着你了?”
其实自己哪有他口中说得那般胆小。
从万姑姑避到廊下的瞬间,就已然猜到他的身份。
崔雪朝往窗外瞥去一眼,见宫人等避得远远的,说自己无碍,“只是往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掐指一算,“再有半月就是六月初六。”
原来不是单相思,她也很急切地想跟自己成婚,然后朝夕相对夫妻相濡以沫吧。
说到相濡以沫
袁望:“袁凌泽,凌泽是我的小字。”
“涣呵其若凌泽”崔雪朝眨眨眼,“取自《道德经》,是袁公给你取的吗?”
袁望说是,盘腿坐在她膝下,眼神温柔问她的小字是什么。
“汀溪,是南下途中,母亲为我起的。”
崔雪朝:“汀溪兰香,风住竹林,日出汀洲。”
“人生如茶,沉时坦然,浮时淡然,拿得起,放得下。”
袁望握上她的手腕摩挲着:“崔夫人之爱让我真羡慕。”
又问她:“你说,我这婿子,你母亲会喜欢吗?”
崔雪朝从来没想过这个,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直心眼的姑娘不会哄弄男人。
袁望又欣慰又不甘:“想必崔夫人很看好辜家大公子吧!”
他怎么又重提?
崔雪朝却以新奇的视角看着他的眉眼,从高不可攀的君到不可脱俗有男女之欲的男人,到今日,他又成了泛起朝气的莽直郎君,“究竟我要如何说,才能让你不再提那个人呢?”
袁望调整下神情,不叫自己太过急切了,却不知巴巴探前的脖颈透露他急不可耐的口欲:“汀溪,你亲我一口吧。”
“只亲一下就行?”
她很怀疑他的大胃口。
“那多几下也不是不行。”说得像是委屈了他。
崔雪朝谨慎地望一眼窗外,在他期盼的眼神下,吧唧亲在他脸上。
“好了吧。”
太羞了,耳后像被烫一样。偏开眼瞧见小几上有个食盒,最顶上是从望京有名铺子买回来的糖稞块,随意捻了一枚杏子的塞到嘴里,故作淡定地嚼着,就是不肯看他的反应。
过半晌,还不曾听到他有响动,终于按捺不住,也就是在她垂目的瞬间,盘坐在地上的人突然撑起上身。
唇上一痛,崔雪朝被他环抱着仰到榻上,她的掌心贴在他胸口能感受到飞快的跳动,唇舌亦如是,像个蛮牛嚼牡丹嚼杏肉稞果,抢到自己嘴里,又像是突然意识到不该夺人唇中物,舌尖顶还来,诱开城门刮舔她,吸吮。
太深的交情,让崔雪朝难以承受。
她忍让到咽下最后一口果肉,按到他肩头,很想狠狠地把他搡开,身上人却机敏地往后微微撤开。
微红的眼底还有未曾满足的念头,眼神是试探的,轻轻贴了下,是不确定的触碰。
唇瓣温热,依稀还有点甜滋滋,崔雪朝在他又一次靠近时扭开脸,嘴角绷成一条直线,明明白白地拒绝。
意料之中的停顿。
他喘重的鼻息一点点挪至颈侧、耳畔,留下涩麻的奇痒,听见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别躲。”
她咽了下喉,睫羽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暗色,半晌后,恼羞成怒地红着脸嗔他轻点:“你究竟会不会呀?”
夕阳西下,姑娘的侧颜比天际的晚霞还要坨红如胭。
兜甲的唇有些肿胀的痛麻,心里却是快活的。
袁望翻身上马,目光尽处,二道门那里随风摆动起一角绯红的裙衣。
耳畔回响起情难自禁时她喉间滚出的一声啊,眸色越浓,越期待与她来日大婚的契合不分。
“走了。”
他微扬声线,知道门内的她听得见,于是扬策马鞭。
如雷蹄声转瞬消失,崔雪朝鼓鼓脸颊,在阿屏好奇的眼神下淡定地抬起轻扇遮住半面,“回吧。”
阿屏说是,跟着走了一小段,还是没忍住,“皇后娘娘,陛下功夫如何?伺候得您舒服吗?”秦妈妈说了,万事得以娘娘为先,她们这些下人只管娘娘开心不开心。
万姑姑咳出一连串闷音,妄图压住阿屏的声音。
崔雪朝脚步加快,到最后几乎是跑着甩掉身后的一群宫人!
第28章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他……
临近婚期, 崔雪朝的宫礼学得差不多了,礼部遣派来的嬷嬷最后确认一次流程,规矩地拜别:“娘娘行慎, 样样照着礼数, 小人再无旁的要教。”
“辛劳嬷嬷。”
示意万姑姑打赏,等人下廊离去, 避到寝居更换袆衣大冠。
六月晌夏,家下的蒙顶石花开得旺盛,秦妈妈晒制了些,最鲜嫩的挑选出来灌以面浆水煮沸盛出, 拌上酥乳和碧梨鲜, 清爽又饱腹。
廊下大树支起秋千架, 跟前有高蓬帐顶,池塘边的凉风透纱拂面, 一边吃着欢食一边遐闲地听阿屏和宫人们说着三房娇娘回门那日的趣事。
正说起娇娘下马车,是被赵家二公子掐腰抱下时, 府下管家阿伯进来回话。
管家阿伯:“那物件小人亲眼看过, 的确是大姑娘当年及笄礼时,夫人亲手簪佩的白玉兰花样, 就连中间那朵上的裂痕, 小人也都核验过。只是”
“只是那东西流进了不体面的场合, 在春花秋月的一琴娘手中。小人几番提价,昨日提至百两金,那人不识抬举,说宁肯砸碎听个响儿高兴,也绝不会卖!”
“什么不会卖?我看是那琴娘见您几番前去,坐地起价罢了!”阿屏不高兴道, “您难道没跟她提簪子的原主是当今皇后娘娘?”
管家阿伯哎呦道一声小祖宗,“皇后娘娘的名头哪是随便就能搬出来嚇人的!春花秋月本就是风月场所,里头鱼龙混杂,娇客们为造声名什么话都能编造出来,没得漏了皇后娘娘的名头,东西拿不回来不说,还由着人家踩在脚下当阶梯。”
崔雪朝知晓管家已经尽力,并未为难。
自她归京,花了不少精力寻回当家崔家旧物,十之八九或人情或重金都收的差不多了。
及笄礼的那只白玉兰头簪并不名贵,只是母亲亲手绘制的花样交由工匠打造,侧罅的圆珠是母亲成亲头冠上的顶珠,寓意非凡。
寻不到罢了,既有了音信,旧物存情,不想让它抿于外界。
“可曾与那琴娘说了簪子是母亲赠予女儿的爱物?”
管家点头:“那琴娘说东西是她当年入春花秋月时买的第一件首饰,这么多年伴着,见证诸多。她体谅原主的不舍,也想让原主也念念她的情深。”
崔雪朝想想,进到寝居琴匣取出一卷白纸交给管家:“她既卖艺,想来看得懂琴谱。与她看看这个,若她瞧得上,可作为出手簪子的赠物送她。”
管家神情微松,说这回应能成事。
翌日他又到了喜腊院,说辜负娘娘期望。
“琴娘说谱子是好,她也愿意出手。只是她说自己琴艺疏浅,不想让春花秋月的其他琴师偷艺,若写谱子的人能教她一回,便肯割爱。”
也在情理之中。
崔雪朝点头,“寻上一处妥帖地方”
管家为难:“您有所不知,这春花秋月规矩严苛,凡是艺者,除非得楼主恩准,终身不得踏出楼内半步。如有违逆,便遭酷刑惩戒。”
万姑姑:“难不成要让娘娘金尊玉体去那等糟污之地?!”
管家摇头。
原是那春花秋月与寻常狎妓吃花酒的地方不同,占地颇广,楼内建设容囊甚繁,以廊桥河苑相连,东西南北四座分楼。
雅客与荤俗并举,其间甚至有两条外物巷,胡部泼辣热情的漩舞盛会,南边水线的杂耍猴戏喷火钻圈
“望京有名的食楼—香积堂就在春花秋月的秋字苑,望京中不少高门女眷常三五相邀同去品鉴。”
提及香积堂,万姑姑稍松神情。
阿屏也两眼放亮:“香积堂原在那里!娘娘最爱吃他家的蟹酿橙和软兜掐丝饼!”
崔雪朝唤一声贺功。
廊下的贺大统领早就听见堂内热闹的话语,进门拱手,“娘娘只管出行,护卫一事可放心交由微臣。”
“切记不可招摇,低调行事,见了琴娘就返程。”
贺功:“微臣遵命!”
他自廊下离去,领着人安排明日娘娘出行的一切事宜,最关键是务必通禀告知于宫内的陛下。
屋内阿屏抚掌笑起来:“打归京来,娘娘很少出门。过些时候进宫,又不知何时有机会才能出宫。娘娘,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胡部的旋舞呢。听秦妈妈说,跳旋舞的舞姬腰肢软,身上就几块巴掌大的布料,一转起来,围看的客人哗啦哗啦不要命地撒铜板!!!”一只舞那得赚多少银子呐!
万姑姑不好当着皇后的面谴阿屏的不端庄,等到只有两人才冷起脸训话:“娘娘尊于中宫,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盯着,你是一等贴身宫女,更应该谨言慎行!”
阿屏乖乖点头,说小人记下了。
待万姑姑转身,心说她家姑娘将来困在宫里,就跟那被捆了翅膀的漂亮鸟似的,总是让大姑娘稳重端庄,闷得人讷讷的,多糟心啊!
即便贺功再三作保不会出差错,万姑姑依旧担忧不已,直到贺功说宫里陛下放了话,只叫娘娘玩得开心,她才不再多说。
翌日晌后,崔雪朝饱饱睡个午觉,换过素雅轻简的菱纱裙,戴上一副长垂至膝前的幕篱,趁着太阳斜落,坐上低调的马车。
一路穿街过巷,阿屏在万姑姑严防死守的目光下老老实实地不曾撩起车帘往外看。
只是热闹繁熠的各种声音透过车窗,心里激动溢于言表。
终于,马车停了。
贺功:“姑娘,到春花秋月了。”
崔雪朝顺着搀扶而下,不及细看,一道机灵的人影直奔而来:“贵客临门,真乃大幸!不知您几位来春花秋月是赏景听曲还是吃宴品酒?”
崔府管家说与人有约,报了一个楼间号。
厮者啊的一声,“原来是跟花苑的素琴娘子有约。您几位这边请。”
一边引路在前,一边告罪:“素琴娘子今日本暇休,不巧来了一位常客点了她的琴,眼下正在客人厢里做陪,少不得要几位贵客稍待片刻。”
这话立时引来贺功和管家的不满。
厮者很有经验:“您几位别急,素琴娘子吩咐小人,几位先在雅堂稍坐,近日香积堂新研发的几样清肴,还有杯莫停的藏家启了窖藏五年的瓮头春,那可是打前朝时就风靡京都的好酒,难得一遇,贵客不妨尝尝?”
稍待之间安排的净是高标的消遣。
入间坐定,见八幅屏风隔出两个清净处,贺功有些不满:“姑娘,微小人去寻厮者换间僻静处。”
崔雪朝说不必了,这间虽被一道屏风分作两处款待人的地方,彼此并不干扰,胜在隔窗眺尽楼内所有风景,大而红装的高台白衫琵琶娘沉浸弹奏的神情一览无余。
“客随主便,你们也不用太过拘谨。”
不一会儿四五个厮者顶着宽盘进来,一摆满满十来个盘,样样精致,其中一道素蒸音声部,不过方寸大,汉阳造玉的盘上六个绘彩面人,琵琶古筝击鼓编钟,活灵活现到可以入画的程度。
“天爷,这东西竟然是用面做的!”
阿屏瞪大眼睛:“这要是让秦妈妈见了,非得去后厨跟人家拜师学艺!”
万姑姑亦是惊叹,宫中聚齐天下荟萃,但民间总有奇人。
“这道桃花饭瞧着比宫里的还要细致。”
总之不算慢待。
崔雪朝招呼厮者另摆置了一桌小食案,贺功推脱不得,恍大一个踞坐在阿屏身边,像座小山,动筷时很有君子风,下筷时却无愧武将出身,一盘蟹黄毕罗,两口就吃光了。
阿屏:“!你怎么不给我留点?”
贺功理不直气壮:“我当差要紧,吃得快些,等会儿要去站岗呢!”
无耻。
阿屏心里嘀咕趁着琴娘没到,扎着脑袋下筷胡塞一通。
正含糊着让贺功给自己留一口乳酥盏,突有厮者话音,几人顿住竖起耳朵,只听屏风那头来了客人。
贺功再不敢贪吃,挎刀而起,高高的一个站在屏风处,依稀瞧见那头只一人,暂无隐患,与卷帘门外的同僚使个眼色,
“一个四十来岁的酒客。”
同僚探查回禀道。
吃过佳肴,高台上的琵琶娘退下,片刻后激昂躁动的鼓乐齐鸣,楼内高处的灯台熄了好些,只舞台亮如白昼,一伍美丽娇艳的胡部舞姬款步入场。
阿屏哇偶一声,“姑娘您瞧最前头那个,真的跟秦妈妈说的一模一样,只有两块布料!她不冷吗?”
贺功垂眸,见那领头舞姬细细的红绳悬着两块眼睛大的布挡在要紧处,走动间重峦叠嶂惊险刺激,台下的吆喝声震得人耳鸣。
不过他不似那群看客般留恋,先斜一眼板芽菜身材的阿屏,继而尽责地站岗。
纸醉金迷间,门上来了人。
女子楼间琴娘穿戴,轻纱罩面,妙目倩兮,身后跟着抱琴的一名琴侍,垂着脑袋瞧不真切五官,轮廓秀致,并不稀奇。
贺功朝内回禀,引人进去,崔府管家互为引荐。
素琴娘子并没有众人以为的那般倨傲,很亲和。阿屏和万姑姑立起肃穆,恭敬地站在屏风一侧伺候。
既是以琴谱为引,免不得要素手弹上几下。
琴侍促步过来,崔雪朝套上指套,道一句有劳,一抬眸,看清这琴侍的脸,有些愣怔。
“姑娘要弹哪一曲试琴?”
记忆回旋,少时技艺小有所成,她请人给辜家送信,邀辜家兄妹于幽昙盛开之夜赏脸。
一室静谧如殊,云霞闹着不愿做碍眼之人。
那时已因琴艺在京都公子间出名的辜云生浅笑,支颐在膝,风流华盖,“阿朝,你要弹哪一曲试琴?”
她红着脸说《凤凰引》,那是男女悦琴之音。
人如昨,往昔再难回溯。
崔雪朝看着辜云生深情的眼,心下叹气,“你们先下去吧。”
万姑姑与贺功彼此看看,听令退至门外,阿屏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走了。
素琴娘子上前接过琴架,一串流利悦耳的琴音响彻室内,掩盖住所有声响,一如屏风后那侧再次响起的厮者引路声。
“贵客勿怪,今日楼中席位不丰,只得委屈您与这间堂客共享一室。但您莫急,一室两案,轩窗各有千秋,彼此”
吱呀门响,正站在窗前的内客回眸望来,袁望撇去一眼,就见那四十多岁胡须虬面的人突然瞪大眼珠,“陛下!您怎么在这儿?”
厮者只听到一个‘避’字,其后屏风那侧清越琴音恰好遮去剩余话音,他讨饶地拱拱手:“贵客勿惊,今日来舞阁的客人实在太多,只好委屈您与这位共用一间。”
话罢,立时呈递上请罪的稀罕瓮头春,见二位似乎认识,放下心来,“那您二位请自便。”
胡须满脸的邋遢客随意挥手。
待得室内再无旁人,急忙拱手,“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乾元帝拧起眉峰:“你作何在此处?”
怀疑的目光忍不住偏向屏风那侧。
哪知对方尚未开口,屏风那侧琴韵丰满,其间竟有一道男音传至两人耳畔。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他配不上你!”
第29章 不要弃我而去,不要别再……
特意装扮过的四旬中年男人魏亭怀疑自己耳朵, 目光偏移到隔间的屏风,山水锦绣的风雅样衬托得眼前陛下容颜格外霜寒。
“你来此作何?”
魏亭回神解释:“回陛下,臣来此地乃是暗查。”
京西铁矿一案迟迟没有眉目, 好不容易山里的暗探传出飞鸽, 窝藏在京西绵山深处的矿井管事今日终于离开。
锦职司的探子守在四城门口,一等那管事现身, 迅速递了消息给副使魏亭。
“那管事进京之后直奔此地,臣怀疑此僚应是与人约好见面,故而乔装前来。”
乾元帝示意他自去原来呆的位置盯人,越近择了靠那头的位置站定, 黑沉的影子投在屏风上, 没得叫人心寒。
只是一屋不同境, 崔雪朝尚不知有旁人在窥探。
楼下燥热的鼓点乐如海浪般一阵阵涌起又褪去,素琴娘子弹指间亦是激昂而出。
踞坐的两人起先只是隔着宽案对望, 辜云生眼底波涛汹涌,好一阵才艰涩地开口,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 他配不上你!”
所以呢?
崔雪朝以为他是来同自己告别,或是为陈年旧事彼此抒怀, 可他神情似乎决绝, “阿兄究竟想说什么?”
辜云生心头潮热, 激动地探前身子:“阿朝,你跟我走吧!”
崔雪朝错愕不已,“走?走去何处?”
“天大地大,总有皇权倾覆不到的地方。阿朝,只要我们在一起,纵是地狱火海都可以!”
他的语气疯狂到让崔雪朝觉得可怜, 什么火海地狱,这是她当年同他说过的,如今再听,心里酸涩,又怅惘起来:“阿兄,你不要辜家双亲,不要你的妻子和女儿了吗?”
“别跟我提他们!”
辜云生捏紧拳头,目眦欲裂:“若不是为了父亲母亲,当年我何至于弃你独自苟且?阿朝,自你走后,我活得生不如死,活得像朽木太痛苦!!”
他要牵她的手,崔雪朝不肯让他碰,躲闪开,眼神清明:“阿兄,你应是吃醉酒了,我只当今日没见过你,你走吧。”
辜云生何尝不知道今日所求艰难。
太过心急反而惹得她板着脸,故而缓缓心绪,“我知你恨我,可当年的事情,我错在受家族负累。阿朝,易地而处,若你母亲和父亲被缚内廷,无人施以援手,只要你嫁给末帝便能救人,你可愿意?”
他是如此心诚,言辞恳切,为当年错失的缘愁思太久。
崔雪朝俶尔灵台清明,原来她当年恨辜云生背弃,不只在他争都未争便选择尚主,还是因为自己信错了人,情愫错许。
“我不愿意。”
她嗓音轻淡,笃定而言:“我从小读书识礼,明贞德志,我不为崔氏的清名,我会为了自己,甘愿赴死。”
“若这世间真有时光回溯的机会,如你所言,双亲受缚,需要牺牲我而苟活,我父我母若知我为了他们受辱,只怕不肯苟活。”
这话无异是扇了辜云生一巴掌。
他长久不语,似乎回溯了自己前半生,及至回神,也不过才过去半盏茶的功夫。
楼下胡旋音已至后半程
辜云生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与素琴娘子对视一眼。
下一瞬激昂的音律如山溪垂落,润如雨泽,悠扬起来。
崔雪朝心有所觉,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门边。
贺功与两位侍卫高大的身影沉稳守备。
“往事如流水,追论对错已然没有意义。”
辜云生舒口气,换了另一种劝法:“我们只论今后。阿朝,你双亲多年恩爱,崔府后院亦是只崔夫人一人,你从小看着父母恩爱长大,难道真的甘心自己嫁给一个妃嫔如云的君王吗?”
辜云生:“阿朝,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心性的人。你清高有傲骨,绝对不是肯折腰邀宠献媚之人。我比你了解男人,或许册礼之后种种迹象昭彰陛下对你爱重,远远甚于旁人,可一年两年,几年后呢?”
这话瞬间拿捏住崔雪朝的软肋。
辜云生见对面的人不自觉抿直唇角,从小到大,但凡她有不如意处,总是会在微末处露出心思,为这份不曾改变的小习惯,他心底渐渐回暖。
“朝局纷杂,今日陛下会因高家权势太盛而仰仗崔家,来日崔家如日中天,他会有选哪一家制衡你的皇后之尊呢?”
“崔家族人不会仗着我的皇后之位,威胁到陛下的清政。”
“你太天真了。”
辜云生冷嗤:“你以为自己通透,实则困在井底。直到如今你还以为末帝是因你和云霞的双艳之名而借题发作吗?是朝局纷争,是权势站队,是末帝默许世家争斗好揽尽皇权!”
“你,我,还有云霞,我们都是权力场中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罢了。”
这话带着宿命到头的哀叹,也让崔雪朝生出大梦初醒的怔然。
“所以,你跟我走吧。”
他的言辞哀切恳求:“什么辜家崔家,这么多年的委曲求全,我们不欠他们什么。你跟我走,过去错失的岁月,用往后余生的相伴来弥补!我们去外埠,坐大船,我们去海外寻一个避世小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搭一间茅屋,纵是轻简,也绝对比陷在望京这浑浊地要好千万倍!”
明明是那么美好的画面,可他的描绘下,崔雪朝眼前浮现的却是那日夕阳斜照,窗棂下的碎晕闪耀着光辉。那人像个寻常人家的夫郎盘腿坐于自己膝下,眼底含笑,望着自己。
她嗫喏着,觉得好心酸,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对那人并非全然冷漠。
“我阿兄,我现在只把你当做我的阿兄。”
这是判词,对辜云生所有期盼的判死之言。
他艰难地咽下一口气:“阿朝,你是对那人生出男女之情了吗?”
屏风后的乾元帝在这一瞬有种命悬一线的窒息感。
幸而这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幽婉的琴音伴辅,她的回复给了自己一线生机。
“我从不因自己的心动而觉得耻辱,男女之情无需遮掩,我坦坦荡荡,的确对陛下有情。”
她承认了!
辜云生却是摇头:“这不可能!”
“你肯定是昏头了,错把感激当做情!”
“这不怪你,是那人哄骗的手段了得罢了。”
说完,竟是笑出了声,“你与云霞最交好,若云霞还活着,知晓你竟然看中那样的人,可知她会笑话你什么?”
“笑话什么?”
辜云生:“笑话那人一把年纪,怕是再过几年,身上都会有股老人味了!哈哈哈哈”
“”
崔雪朝无语,想说自己今岁二十余四,又非二八年华。十年之差,并不悬殊。但辜云生猜测的论调确实是辜云霞那样口无遮拦的人能讲出的话,想起旧友,露出笑痕。
只是一点,很快泯于不见。
气氛不再凝滞。
辜云生见她终于肯笑,弥久的悲意漫上心头,声音低沉如水缓缓淌过她的心中。
“阿朝,他足够懂你吗?你爱吃什么,爱什么颜色,闲暇时有何喜好,他了解吗?”
“你假装不在意说没事时,他懂你的未尽之意吗?你发脾气难过时,他能陪在你身边吗?”
“或者说,他肯去了解、去懂你吗?”
他的笑比哭还要让崔雪朝难过,因为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与天下之主的婚姻一开始就是被薄弱的线牵着的风筝,她始终飘在半空,无法把根扎进内廷的土中。
琴音将至尾声,辜云生见她松动,长长舒口气:“阿朝,跟我走吧。”
崔雪朝只盯着小几上的鸳鸯图,慢慢摇头。
“我不能走。”
“我亲口答应要嫁给那人。”
“或许今日你所言全都为真。来日他与我两心相隔也罢,为权而悖也好,至少此时此刻,我想成为他妻子的心,没有变。”
纠结,两难,那是小女儿才会有的情态。
她不是。她的取舍不在此间,不在辜家大公子三言两语中,早在宫廷中答应做皇后时,她就有了决心。
或许彷徨于往后,但不后悔站在他身边。
一直以来不自信的是他,是他畏惧她的易变,明知辜家大公子来者不善,也要做个藏头藏尾的墙角汉,听听她的抉择!
终于能放心了,袁望松缓着僵硬的身躯,一挥手,身后侍卫无言拱手退下。
长长的廊那端,贺功接到示意,只等里边琴娘和那假琴侍一出来,立刻缉拿!
厮者恰时上门端来小方盘。
辜云生提梁倒了两小樽,一杯至自己身前,另一杯一点点推送到崔雪朝身前。
“上好的瓮头春。”
他露出伤感遗憾的眼神:“那年盛夏,云霞去西游博川前也曾让人买了一壶,说等她归家,要和你我把酒月下,对影成九人。”
辜家马车在城外被末帝贼僚拦下,护卫遭屠,似玉贞洁的辜家大姑娘当晚自尽于云鹿台。
“云霞不在了,往后与你再难相见。”
有泪滚落颊容,辜云生仰头一口饮下辛辣烈酒,“与你长别。”
崔雪朝见他饮下,这才握上酒樽,“愿阿兄能及早释怀,往后常乐。”
垂落的眼睫挡住视线,不曾瞧文雅君子相的人,那张脸变得好瘆人。
唇沾上冰冷的杯面时,突然有人惊呼‘别喝!’,与此同时一道尖锐利器破空而来直直撞上她指间的酒杯。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巨力袭来,毫不设防下,酒杯破裂迸溅,一具高大的身影踏长屏猛然扑来,崔雪朝眼前一黑,她被人紧紧地拥在怀中,嗅到某种幽深的沉香气。
光亮恢复的刹那,仰头见到熟悉的面庞时,惊讶地合不拢嘴。
“放开!你们放开我!”
辜云生撕心裂肺的喊声唤回她的神智,贺功领着侍卫将一身琴侍衣裳的人死死扑压在地上,“等等,他”
目光不期然看到方才自己坐着的蒲团旁边。
光洁地面洒落酒水,湿漉漉的地面此时却是泛着一阵阵刺眼的白沫。
那是
崔雪朝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容扭曲的辜云生,无法相信眼前所见。
因为她坚持不跟他走,所以他就要毒杀了她?
她突然觉得喘不上来气。
“阿朝!你听我解释!那不是呜呜呜放呜呜”
一只温热的手掌不容拒绝地将她的脸揽回怀中。
世界昏暗,只能听到他蓬勃的心跳。
久久后,传来他的抚慰。
“汀溪,别为不值得的人流泪。”
第30章 朕那么大的一个皇后,咣……
人最忌走进死胡同后宁死不回头。
或许真如阿娘说得那般, 相见不如怀念,彼此成了过客,反倒也好。
偏偏那日翠柳鸣蝉, 一眼望断心肠, 于是发了狂入了魔怔,竟走到如今死地。
他知道, 自己这回怕是活不成了。
牢狱栏杆外传来脚步声,辜云生扭头,见来人龙行虎步,面如天宪, 恨意渗着嫉妒, “陛下是来向臣炫耀的吗?”
乾元帝懒得理他, 内侍搬来宽大圈椅,他往里泛泛一坐, 抚着下颌思索后,道:“朕今日来此, 是有话要问你。”
该交代的, 辜云生全都交代得干净。
下的什么药,迷晕人之后让琴娘假扮拖延时辰, 如何离开望京, 户籍文书以及路引关文一应物品等等
乾元帝看过锦职司呈递上来的口供, 嗤笑某人痴心妄想,真当自己这天子是前朝末帝那种酒囊饭袋不成?
“昨日被你下在皇后杯盏中的药乃是钩吻喉,至毒之物,服下不足一盏茶便会心肺蚀穿腐烂痛苦而死。”
“怎么可能?那只是让人昏睡的”
想起昨日出门前女儿突然扑到身上,辜云生目眦欲裂,原本瘫在地上的人扑上前, 隔着栏杆瞪大眼睛:“阿朝呢?阿朝还好吗?”
“朕的皇后自有朕护着。反倒是你,使计诱骗皇后在前,蛊惑皇后私奔未遂后竟敢投毒!犯下此等大罪,你不问问朕如何处置你辜家满门?”
辜云生:“从我决定带阿朝离开这里时,辜家上下便无一人与我有关。”只是回忆起昨日,有种劫后余生的感慨:“只要阿朝活着就好。”
他的情深可谓偏激至极。
乾元帝何尝不为昨日的惊险而心悸。本想待辜云生出了小间,不惊动皇后将人扣下治罪。
亏得他不放心从屏风隙内瞥见那琴娘的脸色古怪,顺着琴娘视线看去,敏锐意识到酒水有问题!
至毒的药洒落地板嗤地腾起白烟,当时生出一身冷汗,回神才发觉怀中的皇后在发抖,急忙遮住她的眼眸。
昔日青梅,只道缘尽,却低估了男人爱而不得的扭曲心肠!
她躲在他怀里很久,再离去时神情浑噩,乾元帝目送她上了马车走远,才发觉自己胸襟前被眼泪湮湿好大一片。
“你真该死。”
辜云生:“为她而死,死而无憾!”
“你想得美。”
乾元帝:“你死在咎由自取,死在你从始至终的懦弱,死于你身为男人的自负!口口声声‘为了皇后好’,当年与而今,你所为皆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枉你自称是世上最了解皇后的人。”
皇后尊亲爱长,本心存善,不攀附权势,气节宁折不弯。
而眼前这东西自私自利,为人子,该死!为人父与夫,亦当死!
万分后悔从前竟为了此人,自己拈酸吃醋,掉价。
今日来此浑浊处,本是想亲口问问皇后少时与他是如何相处。本以为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僵局,自己免不得以辜家胁迫一二。
奈何见了此人,晦气得起身就走。
陛下走得干脆,自有旁人稍留片刻。
锦职司正使曹大人俯视着牢内的辜云生:“经查,昨日毒害皇后娘娘之物乃是你夫人命其女,趁你不备偷偷更换。昨夜,端秀县主与其女双双突发恶疾不幸离世。”
“辜大人与夫人骤闻此丧,惊厥难眠,已于今朝呈上辞疏。”
一挥手,身后有衙役端上东西,白纱与一方小瓷瓶。
曹大人:“依下官之意,您夫人费尽功夫寻到的东西实在不该浪费。”
辜云生擦去眼泪,倒算痛快地饮下东西。
一生经历在眼前如走马观灯般上演,死亡将至,嗫喏着唇,依稀道了声‘对不起’。
消息回禀,乾元帝刚到喜腊院外。
想了又想,进门挥退宫人,把真相告知于崔雪朝。
论心机,他坚定了辜云生昨日的下毒之举,能让她和过往切割得干净利落。
然一想到她躲在自己怀中的眼泪,突然觉得不必隐瞒什么,真与假是虚妄,至少让她不那么痛彻心扉,他也会好受些。
“辜家壮士断腕,已处决了她们。”
乾元帝顿了顿,知道不该,还是忍不住试探:“但辜云生并非全然无辜,你觉得该如何惩办?”
崔雪朝低下头看着腕上的宝钏。
本以为辜云生疯魔到毒杀自己的地步,昨夜哭过,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总是浮过很多他们相处的场景,只是记忆中儒雅美好的君子成了索命的恶鬼。
人和人建立关系需要很多个日夜,然而归零只是一瞬间。
他既然恨她恨到索命的程度,那自己也恨回去就是!
哪知他没有。
虽然还是要下药,但迷药带来的破灭至少比毒药轻了很多。
“这几个时辰,每每想起你蒙在鼓里提樽差点饮下的画面,我这心跳就要停上好久。”
见她不语,乾元帝攥着她的手抚上悸动的胸口:“你听听。”
崔雪朝见他残存着害怕,不自觉地坐近他安慰着:“我没事。”
扭脸让他看自己的神色:“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好什么好?眼窝下的青好大一团,真是好丑!
袁望别扭于她的伤怀,又欣喜于她这时凝望自己的专注:“纵是迷药也很可恶!那琴娘交代得清清楚楚,他们二人合谋,等你昏厥,便让那琴娘换了你的衣裳拖延时间。”
“辜云生倒是周全,提前备好两套平民身份,健马等在巷子口。若是贺功几个反应慢些,发觉不对时怕是他早就绑着你离开望京,疾行几日,坐上去海外的大船了!”
“不会的。”
她缓声安抚他想象出来的离别:“我总会醒的,只要我醒,一定想办法回来。”
“那可不一定。”
袁望:“天高任鸟飞,你一走说不定觉得海外小岛什么的也很逍遥快活。说来最可怜的是我,好大好美丽的一个皇后,千盼万等,最后丢了连说理的地方都没。”
说着说着,拉出老长的一声叹,好不可怜。
崔雪朝总觉得他的话里有不对劲的,一时没回过味来,忙着与他表明自己的清白。
都不是年岁浅的人,你一言我一句,倒有几分情窦初开的人甜滋滋腻在一起的美好。
万姑姑守在廊下,舒口气,对面阿屏还不知昨日自己脑袋在刀锋前转了一圈,只追着贺功问陛下会如何处置辜家人。
阿屏:“说定了辜家夫人要在六月初六那日给皇后娘娘做簪客的,如今她儿子不知死活做出蠢事,想来她也没脸来吃席吧!”
贺功无奈,心说瘦丫头就记得吃席,辜家险些落得满门抄家,陛下念着皇后娘娘情面上,只叫辜家辞官归京。
被缠得无法,只好在阿屏耳边碎碎一通。
大日头下,阿屏听得浑身发寒。
小丫头骂得痛快,一口一个该死,真知道辜家大公子连妻子孩子全都丧命,又突然惶惶起来。
“皇后娘娘很喜欢辜家那个小姑娘的。”她呢喃道。
“再喜欢也不能把祸根留下。”
贺功道:“他爹娘活不成,留她在世上万一去哪间野庙行巫蛊诅咒皇后娘娘怎么办?”
阿屏哦了声,说也对。再冰雪可爱的小姑娘都没有皇后娘娘重要!再说了,将来皇后娘娘生了公主,那才是世上最可爱的孩子!
屋里的袁望重提旧话:“依你之见,辜家三个如何处置?”
崔雪朝眨眨眼,在他探寻的目光下无奈道:“抛去私情,我是大乾的皇后,毒杀国母,其罪当诛。”
袁望点头,过半晌,没等到‘但是’,“没了?其罪当诛,然后呢?”
崔雪朝:“都其罪当诛了,还有什么?”
见他哦了声,困惑起来:“难道你希望我发个善念,大度地饶过他们?”
“那倒不是。”
人都归西,万一她真的想发善念,自己要从哪儿变回那一家三口来?
“还以为你舍不得自小长大的情意呢。”
在她淡然的目光下,不由讪讪。
试探到满意的答复,心里格外舒服,果然不愧是他力排众议挑选出来的皇后。
当皇后的人,慈能归拢人心,也要有狠厉的手腕震慑住暗地里轻视她的人。
于是挺挺胸膛,在她的屋内慢悠悠踱步:“六月初六大礼,等你入宫住上一月,七月暑热,我们乘龙舟搬去明园住好不好?”
“明园比宫里还好住?”
袁望自然不曾去过,打下江山的天子第一年在外平乱,第二年临朝稍展手腕,未有机会贪恋享乐安逸。
“明园地势低,风从长原过去,环水之园,是解暑圣地。”
那就去吧。
嫁给皇帝头一件的好处显露出来,得天下之养,日子过得是顶级的舒坦。
“明园有处沁风台,到时我与你同住,白日我去批阅周折跟大臣们议政,傍晚我去寻你,咱们一块垂钓吃烤鱼。”
他还保有带兵在外的粗习。
崔雪朝不知死板板地垂着长杆等鱼上钩,究竟为何能招好些男人沉迷不可救药,和妻子说说话教孩子写字读书共享天伦,难道不好吗?
婚姻将成,预感要磨合的地方还有不少。
只是这么一打岔,因辜家涌起的惆消散不少,夜上时听阿屏说辜家两位大人不曾获罪,辞官归乡,稍慰藉些。
纵是低调万分,当日自己行踪总会落在有心人耳中。
他是帝王,有皇家体面,辜云生欲挟她私奔是对天子颜面的挑衅,辜家满门死不足惜。
开恩饶恕,说到底是为了顾及她。
他的珍视让原本就有的好感愈发上升,临睡前叮嘱万姑姑明日记得开私库:“我记得有一匹香宝花罗的料子,瓷釉透青的。”
万姑姑问用处。
“答应了要给陛下做一件外衫,进宫前还有几日,正好闲着也是闲着。”
万姑姑立时说好,给陛下的衣衫那不得回禀到宫中?做衣裳嘛,总得有尺寸小样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