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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未来

作者:顾浅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姜堇离开后,陈列独自躺在木板上,望着船舱顶回想这一幕。


    他翻了个身,变作侧躺着压住自己肘弯。指腹在墙面木板上漫无目的地摸索,直至摸到一颗小小铁钉凸起的圆头,手指停了下来,指腹来回来去地摩挲着。


    他在想,他为什么会拒绝姜堇的提议呢?


    一秒钟的快乐不够吗?


    很多年后,当他穿着黑色笔挺的制服、作为保镖跟在姜堇身后。


    姜堇穿一件露肩礼服、只在臂弯处绕一条羊绒披肩。乌浓的发盘起,刻意不戴首饰,强化她那天鹅一般的纤白颈项。


    人人知道她与滕家的关系,人人巴结、处处逢迎,那是一个珠宝展示会,无数件流光溢彩的海蓝宝与祖母绿被捧至她眼前。


    她浅棕色的眼底反射着那熠熠的光,却只露出一点矜贵的、若有似无的、不甚在意的笑容。


    当她身边的人都退开以后。


    “陈列。”她低低地唤了一声,目光垂落在宝石旁边的介绍铭牌上,上面被有心的艺术家铭刻着瓣瓣梨花,一如他们在臭水河边的春夜里所见过的那样:“你在看我吗?”


    陈列盯着额她后颈那颗浅棕的小痣:“没有。”


    时至那时,陈列仍在心中问自己:


    曾经一秒钟的快乐,真的不够吗?


    -


    春秋是躁郁症的高发期。


    白柳絮的病情时好时坏,再又一次故意打翻护士的药盘后,被送进了特护病房。


    姜堇卖酒之余,仍去做家教攒医疗费。她轻声细语且耐心,很得那男孩喜爱。


    李黎抱着双臂在教室里斜眼看她:“要不是缺钱的话,马上都要高考了,还会去当家教?”


    “李黎你有完没完啊?”杜珉珉简直受够了:“你到底那只眼睛觉得姜堇看起来像缺钱?”


    她那般矜贵且纤细,像照进人间一抹泛着雪色的月光。


    杜珉珉跟李黎强调:“姜堇去当家教是为了梳理自己的知识体系!人家要申请国外大学,逻辑思维很重要的!”


    姜堇作为一等一的好学生,找老师签起假条来一向很容易。


    她趁着晚自习去做家教,背着书包走入小区时,碰上了陈列的舅舅。


    陈列的舅舅明明二婚不久,却仍有心力在江城另安一头家。每每出差,便到这里来。


    大半年过去,他情人所生的孩子长大了些,已会在地面蹒跚学步,两人像任何一对正常且恩爱的夫妻一样,张开双臂逗那孩童:“宝宝,到爸爸妈妈这里来。”


    姜堇多看了一眼。


    陈列舅舅朝姜堇望过来。那日偶遇不过匆匆一瞥,他已不记得姜堇长相了,只觉得这女孩清冷之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他情人拐他一下,用江城方言问:“看什么啊?看人家小姑娘长得漂亮啊?”


    姜堇已背着书包走了。


    “爸爸妈妈”——她嘲讽地勾一勾唇角。


    这两种东西,陈列都没拥有过。就连一个私生子所能拥有的、表面和平的生活,陈列都没拥有过。


    姜堇辅导的男孩、李黎的表弟,名叫刘子淼。


    姜堇换了拖鞋进门,平时都是刘子淼的妈妈陪他上课,这天敞阔的客厅里,却坐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戴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


    见他进门,笑着同她打招呼:“小老师,你好。”


    姜堇对他一点头,便进了刘子淼的房间。


    刘子淼悄悄跟她咬耳朵:“我爸妈吵架了,我妈说我爸从不管家里,这个家要不是她撑着早就散了,我爸说没有她也能带好我,我妈一气之下,跟朋友一起去新疆自驾了。”


    “就像那部电影,《出走的决心》,对吧?”刘子淼说。


    姜堇恬淡地笑一笑。


    她不常跟刘子淼聊天,从她内心而言,她能让刘子淼的成绩表面好看,却不会有什么质的改变。毕竟有退路的孩子,谁肯那么拼命。


    不像她自己,拼命学、拼命跑、连吃也拼命。


    课讲到一半,卧室门被敲一敲尔后推开。保姆阿姨这时候已下班了,往常都是刘子淼妈妈进来送水果,这天换成了刘子淼爸爸。


    他洗了冰箱里的樱桃和青提,总归不如女人仔细,水果上的水珠没用纸巾吸干,骨碌碌滚进透明的果盘里。


    “小老师,请吃水果。”


    姜堇眼尾瞥着他,一手摁在桌面去看刘子淼的练习册,就在她手肘咫尺之遥的位置,手腕上戴一只奢牌的矜贵腕表,袖扣反射着灯光。


    姜堇没接话。直到男人走出房间去,她继续讲课。


    两个小时家教课过得很快,姜堇站起来收拾书包,刘子淼端着那盘水果,又扯过一只保鲜袋:“姜老师,这些水果你带走,不然我爸又要叨念我不吃水果。”


    他蜷着手指数:“我妈、我爸、连带我家阿姨,个个嘴碎。”


    姜堇笑一笑,没拒绝他把水果塞进自己的书包。


    姜堇背着书包跑回了河畔。


    她今日比陈列下晚自习的时间还早些。陈列回来的时候,她正蹲在甲板上洗衣服。


    陈列本已往自己的船舱走去,走到一半顿住脚步,蹙一下眉、对自己这么多事不满意似的,又绕回姜堇的船边来,跃上甲板。


    姜堇感到陈列站在自己身后,拎着她肩膀处把她拎起来。


    自己在那只浅绿的塑料小盆前蹲下来。


    乍暖还寒的春日时间,用水桶打来的自来水仍有些冰冷刺骨。姜堇刚刚洗衣服时指节冻得有些发红,刚要问陈列为什么替她洗衣服,忽地想起她要来大姨妈了。


    她上次痛经,便是因为冬日里洗衣服沾多了凉水。


    她静静不说话了,背着手站在陈列身后。陈列的寸头理得很干净,随他蹲着伏低身的动作,后颈脊骨处凹出一道沟壑。


    陈列这人做事挺糙的,毕竟他已被生活磨砺成这样。


    姜堇那一盆女孩的衣服,他洗起来也糙,只是洗着洗着,手中动作一顿。


    姜堇在一旁抿着唇,知道他发现了什么。


    那一堆衣物里,混着姜堇的一件内衣。纯白,全棉,无钢圈。


    姜堇心想,你直接把我拉起来了,我也没来得及说啊。


    姜堇觉得陈列经过了一秒的思想斗争。


    大约觉得此时站起来走掉的话更显尴尬,便还是若无其事地洗了下去。


    姜堇心里溢出一点点好笑。


    她没笑出声,但陈列也许感觉到了。陈列叫她,不带什么好气的:“帮我拿根烟。”


    “在哪?”


    “我包里。”


    陈列的单肩包丢在甲板上,和姜堇的双肩书包放在一处。姜堇走过去拉开拉链,又绕回来,把什么东西递到陈列唇边。


    陈列盯着盆中的衣物,没抬眸,伸嘴去接。


    才发现她递来的不是一根烟,而是一颗樱桃。


    陈列抬起眼皮,看姜堇蹲在他旁边,唇边缀着点得逞的笑意。


    “好吃吗?”


    “哪来的?”陈列问。


    “我辅导的小男孩给我的。”


    樱桃应该是没擦干便装入了保鲜袋,由她指间递来,仍泛一点点潮气。


    姜堇又掏出一颗来:“还要么?”


    陈列摇头。


    姜堇那样固执地扬着手,陈列还是一曲颈项,伸嘴叼走了。


    又随手从边长扯一张纸,把两颗樱桃核吐进去。


    姜堇不逗他了,蹲在他旁边看他洗衣服,一颗一颗从保鲜袋里摸樱桃出来吃。


    抽了张纸巾垫在掌心里,一颗颗核吐出来,把纸巾染红了小小的一圈。


    她身后是那株梨树,开得皎洁,似一树违逆季节的雪缠住了月光。


    姜堇感到自己肩膀软软地放松着。她回想起刚刚上家教课、那中年男人走进来时她一瞬绷紧的肩。


    很奇怪的,在陈列身边她从没有这样的感觉。


    陈列洗着衣服开口:“叫人家小男孩。”


    姜堇:“嗯?”


    陈列:“你又几岁?说得自己七老八十一样。”


    姜堇笑。有时她真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一颗心生出沧桑的沟壑,不再天真也不再明亮,所以对这世界处处设防。


    她不那么正经地回答陈列:“你说得对,其实我是看不出年纪的老妖精。”


    陈列瞥她一眼,把洗净的衣服放到另一个干净的盆里,起身倒了水,走到甲板边勾腰去拿自己的包。


    路过姜堇身边时,他拉开拉链,掏出个厚厚信封丢进姜堇怀里。


    姜堇打开看了眼,一沓齐整的红钞。


    陈列:“给你妈住特护病房的钱。”


    姜堇笑一笑:“要还么?”


    陈列:“随你。”


    姜堇低下头,又一下轻轻地挑唇:“傻子。”


    陈列不反驳,由得她说。


    只是当陈列预备跃下甲板时,被她叫住:“你等等。”


    陈列停下脚步,看她朝自己走过来,两人身后是一树开得灼灼的梨花。姜堇探头拉开他单肩包的拉链,啧了声:“还真是一本课本都不带啊。”


    “?”陈列问:“什么意思?”


    “本打算帮你划个重点。”姜堇道:“你知道我以前文科很好的。”


    “划重点干嘛?”


    “下次月考时能进步二十分么?”


    陈列微一蹙眉:“为什么?”


    姜堇微翘着唇,已背着手往船舱里走去:“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傻子。”


    -


    陈列陪姜堇跑了一趟医院。姜堇请他去帮白柳絮剪指甲。


    “为什么?”陈列问。


    “因为她挠我。”姜堇说:“她也挠护士,但她不挠你,真奇怪。”


    陈列帮白柳絮剪指甲的时候,白柳絮当真一动不动。


    姜堇倚在侧墙上看他俩,嘴里问陈列:“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划重点?或者你自己划也行。”


    陈列没抬头:“你认真的?”


    “为什么不认真?”姜堇声音里带着清浅的笑意:“我就想看看,你下次月考能不能进步二十分。”


    -


    杜炳崐这天打完篮球,浑身腾腾的冒着热气,一边拎着衣领扇风一边走进教室,竟看陈列坐在座位上,面前一本摊开的历史书。


    吓得他赶紧去摸陈列的额:“列哥,你发烧了?”


    “滚。”陈列搡开他:“洗手了么。”


    “如果我真看见你搞学习,”杜炳崐夸张地又去摸自己的额:“要么是你发烧了,要么是我发烧了。”


    “搞什么学习。”陈列合上书往桌肚里一扔。


    学习这件事已离他太远太远了。如果曾经那个擅于编程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离他太远太远了一样。


    那时他希望尚存。


    可生活到了如今这地步,他还学习干嘛?得过且过而已。


    姜堇又一次去给刘子淼上课时,在家陪伴的仍是他父亲。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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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刘子淼妈妈这一趟出游新疆十分尽兴。用刘子淼的话说,他妈当够了家庭主妇,好不容易逮着个撒欢的机会,不出两个月是不会回家的。


    春日多雷雨。


    待姜堇上完课,窗外一声惊雷,春雨霖霖地落了下来。


    刘子淼爸爸看一眼天色,拿起自己保时捷的钥匙:“走吧小老师,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姜堇直接拒绝:“我坐公交很方便。”


    “走吧。”男人坚持:“下这么大的雨,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倒是我们家的责任了。”


    刘子淼在一旁撺掇:“是啊姜老师,我爸难得在家,你别客气,使劲儿麻烦他。”


    姜堇笑一笑,知道推脱不过去。


    她收拾书包的时候,看一眼课本和卷子压住的书包底层,一柄小小的水果刀藏在那里。


    她每天随身带着这样一柄刀。


    她沉静地背着书包,跟着男人上了那辆半新的保时捷。车厢里一股昂贵皮料的气味,倒显得香氛几不可闻。


    雨实在大,雨痕近乎抽象地打在窗玻璃上。车里开一点点暖气,姜堇目视前方一会儿,索性掏出书包里的那本《TenderistheNight》来读。


    男人瞥一眼书的封面:“菲茨杰拉德?”


    “嗯。”


    “高三仍有时间读课外书?”


    “想申请国外的大学。”姜堇言简意赅。


    男人点头:“提升综合素质是好的。我当年申请的时候……”


    侃侃而谈了自己的一些经验。语调不算吹嘘,和缓地令人舒服。


    姜堇听了,向他道谢:“谢谢刘先生。”


    “不用叫刘先生。”男人握着方向盘道:“我叫刘邺涵。”


    来了——姜堇几乎下意识闭了一下眼,伸手去碰书包小小的外袋,刚刚她已把水果刀藏在了这里,方便自己随时取用。


    她太熟悉这样的套路。


    先消弭掉两人之间的距离,年龄、身份,一切的一切,好像你跟他平起平坐似的。再接下来,他对你上下其手,自己心里的道德障碍也轻些。


    姜堇脑子里一瞬想起她继父猥琐的眼神。


    小超市老板伸到她肩上肥腻的手指。


    在拳馆卖酒时缠上来的小混混。


    明明保时捷开得平稳,她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


    只是,她手搭在书包藏了水果刀的外袋上,戒备良久,车厢里却静静的什么都没发生。


    刘邺涵好似专注于开车,再没跟她说一句话了。


    她报的地址是附近一小区,刘邺涵放她下车,拿一把车上某高尔夫俱乐部的黑伞借她:“路上小心。”


    便开车走了。


    姜堇撑着黑伞一路跑回家,胸口剧烈起伏着,直到反锁上船舱门,才呼出一口气来。


    -


    月考放榜。


    进入高三,学校进入丧心病狂模式。每次月考,都把十一个班每人的成绩按分数排名,张贴出来。


    杜珉珉拖着姜堇陪她去看榜,挽着姜堇的手臂挤在人堆里,却捂着双眼不敢去瞧:“姜堇你帮我看吧,要是退步十分以上就不用告诉我了。”


    “没有。”姜堇温声答:“虽然下降了两分,但前进了一名。”


    杜珉珉愉快地尖叫一声:“我就说嘛!这次月考的卷子可难了。”


    她睁眼一看成绩榜:“姜堇你是不是人啊!卷子难成这样你分数还涨了五分!”


    姜堇扫一眼自己分数,又往榜单最末看去。


    最末那一张,没有陈列的名字。


    直到倒数第二张、第二张。


    姜堇的视线定格了一瞬。这次月考的卷子着实难,陈列提高的那二十分,足以让他的成绩在整个年纪上升不少。


    尽管这件事除了姜堇,也许没任何一个人注意到。


    下了晚自习,姜堇叫陈列去给她讲题。


    讲完以后,姜堇从书包里掏出一沓装订好的A4纸,推到陈列前面。


    陈列瞥一眼:“这什么?”


    “笔记。”姜堇道:“我找文科班同学借来复印的。”


    陈列蹙一蹙眉。


    姜堇撑着侧颊,手里的水性笔杆一晃一晃:“下次月考能不能再进步二十分,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傻子?”


    陈列:“你到底想干嘛?”


    “考大学吧,陈列。”姜堇敛去那点笑意,忽而认真地说。


    陈列一瞬难以抑制地露出嘲讽表情。


    “我知道你爸那样的情况。”姜堇接着说:“可请你想法设法、披荆斩棘、拼了命地去做成这件事。”


    陈列的眉越蹙越紧,唇角嘲讽地勾着,令他表情显得很诡异。


    “有时我在想,”姜堇声音轻轻的:“你过年时打翻的那桶饺子,如果不是掉在臭水河边的泥地里,是不是就不会那样沾的满身灰了?”


    “也许我们被苛待、被折辱、被伤害,不过因为我们现在陷入一团泥沼里。”


    她闭了闭眼。


    想起那些围绕过她的男人猥琐的气息。还有她本来满心戒备的刘子淼的父亲,什么都不做的放她离去。


    她睁开眼,望着陈列,一字一句地说:“也许从这泥沼里挣脱出去,我们就能拥有很好、很好的未来。”


    那一瞬陈列几乎脱口而出:


    那么你呢?


    你在大洋彼岸,我在陌生街头。


    如果我们不再相濡以沫,那还算不算是很好很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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