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野犬》
1. 楔子
宴会厅最惹人瞩目便是那盏水晶灯。
恁地浮夸,丝丝缕缕地绽开来,像一朵烟花在半空绽放。却不是瞬息的美,长长久久地挂在那里,把数千尺的宴会厅照得犹如白昼。
有懂行的人议论:“这灯太浮夸了,不知什么样的主家才能镇住场子。”
上流社会深谙这一套。无论宅子、衣饰、珠宝,都得是人镇得住物,而不能是物压人。
对面友人笑笑:“劳你操什么心,今天是滕家办宴会。”
是了,那个滕家。
在两岸三地,产业涉及建筑、船务、酒店,祖辈从宁波起家,移居港岛已四代有余。现在说起隐形富豪真正的豪门,圈内人都心照不宣地眨眨眼:“那个滕家。”
圈外人是不知道滕氏家族的。真正有本事的,怕就怕惹眼,藏还来不及,怎会去媒体搏版面。
今天来参加宴会的人,除了来这种等级宴会拔自己身份的,真正了解背后主家的,都是来走动的。
不是真要攀上什么关系,而是让滕家知道商圈里走动的还有这样一号人,就很好。
然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过了会儿,管家出来通知:“先生太太临时有事去澳洲,今晚不能出席。”
在场无不失望。
管家又道:“先生太太嘱咐姜小姐代为主持局面。”
又有年轻男子低声问:“哪个姜小姐?”
对面声音压得更低:“怎么你不知道么?滕家二少的正牌女友,不对,应该说是未婚妻了。”
“姜家?没听说过啊。”
“真正的家族藏得深呢,听说大本营在毛里求斯,常年在欧洲那边走动。”
“哦,世家联姻啊。”年轻男子顿时没了兴致:“名媛圈里就算再低调,那些小报记者恁地有本事,还不是一样能偷拍到。这里面有几个美女,我数都数的出。这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姜小姐,肯定貌若无盐……”
还没说完,他堪堪止住话头。
仰面,往黑曜石色的盘旋楼梯望去。
有名纤薄的年轻女子正款款步过阶梯。
她穿白,不是那种单纯到无一物的白,而是月光一般的神迷,泛一点银灰的珠光。一头黑发整齐地绾在脑后,露出天鹅般修长的脖颈,颈后一颗小小浅棕的痣,让她冷傲中透出些许妩媚。
一时间,数千尺的宴会厅陷入寂然。几百人无人组织却无比统一的,静候她下楼。
看着她,有素养的人会想起“别是人间冰雪魂,肌肤绰约清如玉”这样的诗。
再没文化点的如刚才的年轻男子,脑子里就四个字:冰雪女王。
他呆呆望着她下凡,啊不,下楼,嘴巴张成半个“O”字形。
大概他神色太愣怔,她瞧见他了,浅浅地展颜一笑。
也许宴会厅里有人倒吸了口凉气,也许只是流淌的风。
原来冷美人笑起来是这样的。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那样明丽的反差,太过动人心魄。
再没人诟病那盏水晶灯了。因为她一露面,所有盛大到浮夸的光线都赶来为她添彩。光斑凝在她淡色的唇釉上,她本人却不戴任何首饰,只有绾起那头长发的,是一支小小的水晶簪。
是一簇紫花地丁的形状,就是开在乡野的那种小野花。《本草纲目》说它“平地生者起茎,沟壑边生者起蔓”,生命力十分顽强。
不知设计师如何巧思选了这样野花的形状,又用净度极高的碎钻一颗颗镶上去。极致对比下,显得这枚簪子特别极了。
又有知情者耳语:“是滕家二少花千万拍来给她的。”
她迤迤然走下楼梯来,浅笑嫣然一下,用粤语对宾客致欢迎词。讲了一半停下来,换成英语:“抱歉,我的粤语实在不太流利。”
她有一口流畅漂亮的女王音,讲起来英文来无懈可击。配合她瓷器一般冷感的长相,完美得不似真人。
友人撞撞刚才那年轻男子的胳膊肘:“怎么样,一看就是豪门出身吧?”
她致完辞,人群松动起来。然而就在她倾身去取酒的时候,一个打领结的小胖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笑闹着,堪堪撞到她身上。
“小心。”
一道沉声。也许其他人是这时才注意到,她身后跟着名保镖。
这是保镖的天职,尽最大可能不显山不露水。他也确实不惹人瞩目,身材并不多健状,只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流畅紧致,一身低调的黑西装,寸头。
非要视线停在他脸上的时候,才发现他瞳仁格外的黑,沉默的时候习惯唇角紧抿。
警惕,锋锐,像一只蛰伏的豹。
并且,有种反主流奶油小生的帅。
她那头黑发太浓,一把簪子本就绾不牢。被小男孩一撞,簪子叮当掉落在地,她的一头长发散落开来。
小男孩妈妈吓坏了,忙赶过来:“唔好意思,滕……”
她说到这里犹豫了。
豪门规矩严,还没正式订婚就叫“滕少夫人”,会不会不尊重。
好在对方大气笑笑:“我姓姜,姜雪照。”
“唔好意思,唔好意思,姜小姐。”年轻贵妇不敢多留,拉着儿子遁了。
姜雪照垂眸看一眼地上的簪子,声线如冷山淬月,一种巨人于千里之外的好听:“捡起来。”
她身后的男人没有动作。
她挑了挑眉,唇角浮出一点笑意:“陈列,捡起来。”
陈列的眉很浅地蹙了下,也就那么半秒的事。
然后恢复那种永远冷然的神色:“我是保镖,不是你的狗。”
就在说话当下,“咻”地一声。
有人疑惑:“红酒洒了么?”
直到刚好路过姜雪照身前的一名侍应生倒地,血从肩膀汩汩地流出来。其实不像红酒,红酒太清亮,没有那样的暗和粘稠。
周围的人这才“啊”地尖叫四散开来——
有人开枪,并且装了消音器。
整个宴会厅里最冷静的反而是他和她——陈列摁着姜雪照蹲下,她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了,脸上表情出奇的镇定,只是垂着漂亮的双眸。
他顺着她视线看一眼。
她在看先前掉的那枚簪子。
他一把捡起簪子的同时摁着她后颈掩她逃走,宽大的手掌展开来,护住她最脆弱的颈项。
她早已提前脱掉了高跟鞋,随他遁走的快而毫无声息。
他一路护着她来到“安全屋”——作为保镖,他每每随行出席公开活动都会提前选定一处“安全屋”,亲自对这里进行事无巨细的检查,一旦出事就避走过来。
通常是洗手间,因为谁也不知要在这里躲多久,基本的生理需求比较好解决。
洗手间非常的宽大,外间阔绰的大理石台面上,摆着吹风漱口水和棉签,焚香是一种很清雅的沙巴茉莉香。
她赤着脚站在大理石地板上,高跟鞋放在一边,倚住身后的台面。
脸上的表情并不紧张,只是愣神。
只是在等着这场事端过去。
陈列守在门口,压低声通过耳麦跟外场的安保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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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那么蠢去追开枪的人,他的唯一职责是保护她安全。
直到外场通报开枪的人抓住了。
他一直背对着姜雪照,这时转过身:“可以走了。”
姜雪照点点头。
一头及腰的长发披在肩头,是一种凌乱的漂亮。他看惯了一丝不乱的她,觉得有点违和,这才想起她的簪子还在他口袋里。
沉默地掏出来递她。
她垂眸看了,却并不接,浅笑一笑,反而把他的耳麦扯掉,转身对着盥洗镜,用手指梳理了下自己的长发,在脑后绾个髻:“帮我把簪子插上。”
他不动。
她又一笑,双手托着脑后的发髻:“快点,我不能松手,一松就散了。”
他无言地上前,把簪子插进她浓如云雾的发间。
这期间,她一直在盥洗镜里看着他。
陈列一抬眸,才发现她左颊下半张面孔,溅上了刚刚侍应生的一滴血。很小,暗暗的红,缀在她脸上,像某种奇异的妆点,一颗暗红宝石做成的小痣。
这让她显得既旖旎,又冷漠。
他通常不怎么看她,因着这滴血多看了她一眼。
姜雪照敏锐地捕捉到,开口叫他:“陈列。”
“我说了,别这么叫我。”
“那好,陈先生。”
“你对今晚的事,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姜雪照一挑唇:“滕家因一笔生意跟泰国人有龃龉,今晚的宴会又在公海的邮轮上。你以为滕太太那么好心真叫我来主持局面?她早知道今晚的事,不过是试一试我这个人堪不堪重用。”她挑唇的弧度含了些嘲讽:“滕家的门槛那么高,哪是那么好踏进的。”
他沉默看她一眼:“你不怕死?”
这时,已有安保在外做进一步善后搜索的脚步声,夹杂着隐约的人声。
“哪里会死。”她的笑又变得轻曼了些:“真想闹出人命就不会选这样人多的场合了,那名侍应生也只是受伤。”
“我不怕。”她抚了抚天鹅般的后颈:“陈列,我只是,有点累。”
“我说了别这么叫我。”
“我叫了,又怎样?”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她还在笑。
为什么她总在挑衅他。
又为什么她清晰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
他终于伸手箍住她脖颈,纤细的,脆弱的,在刚才的一片混乱中、他展开手掌护过的。
微微拎起她抵在大理石墙砖上,逼着她仰头。
她皮肤太薄,他还没怎么加力,不过手指箍住她美人筋,她白皙的面庞上就浮一层瑰丽的血色:“我知道你恨我,但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少夫人?”
他的神情沉郁下来:“你以为你是谁?真是什么豪门千金?”
她的发髻蹭着墙,刚刚插好的簪子又掉下来,碎钻镶得结实,没掉,发出熠熠的光泽。
“阿堇,姜阿堇。”他沉哑的声线提醒她是谁。
初遇她的时候,她不过是穿一条劣质绸缎裙的孤女,独自住在南方小城河畔一艘废弃的破船上。说是河,也许说是臭水沟更贴切,漫地都是塑料袋和垃圾,结飘萍的水面发出腐朽气息。
她说:“我叫阿堇,姜阿堇。”
她赤着一双脚站在船头。船边的泥地上,开着一丛丛紫花地丁。那种生命力格外顽强的小野花,属堇菜科。
他还可以在避人的角落,叫她一声“阿堇”。可再也无法说出那句,“跟我回家”。
那艘飘飘摇摇的破船,早就不在了。
2. 初见
七月的江城,热得没有道理。入了夜,气温又陡然掉下来。
陈列是将近午夜时分抵达江城的。
不为了别的,逃债么,总该做出避人耳目的样子。尽管这债跟他没有关系,是他爸进了赌博的销金窟,他妈早年开餐馆攒下的一点家底尽数赔了进去。家中只剩一个水泥空壳子,电视、音响、冰箱,能换钱的都被搬走了,只剩满地凌乱的线。
陈列到这种时候又觉得,他妈早早得病死了,也是好事,不用看这一地腌臜。
他不是没想过跟他爸脱离关系。十六岁那年,他比现在更瘦,少年削薄的身段,戳在警局门口,如戈壁滩上的一截枯枝,沉默抽着一根烟。
是的,他那年头就开始抽烟了。
年长的老警察叹口气:“没有跟家里人脱离关系的先例啊。回家去吧,好好读书。”
可是哪里能好好读书呢。他爸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无数人涌上家门里来,红色油漆泼在生锈的铁门上,似淋漓刺目的鲜血。
他走投无路地去找舅舅,舅舅看一眼屋内,二婚的舅妈抱着新出生的小侄子。舅舅掩上门,压低声对他说:“我最后帮你一把,让你到江城去念书。”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你爸这个窟窿,只怕谁也填不上。”
陈列便在高二这年的暑假,拿着舅舅给他的地址,辗转来了江城。
舅舅写地址时写得急,随便找了支笔,乱七八糟的字迹,落在撕开的烟壳上。
陈列按地址寻了过来,拉紧一瞬唇线。
这里没有楼,只有一条河。说是河并不贴切,它更接近于一滩死水,靠岸边的地方极浅,和各色的塑料袋、食品袋甚至byt泥泞成一团。
岸边拴着两条飘飘荡荡的旧船。
陈列沉默着走近,发现这船还和大部分的出租房一样,写着编号。其中一条的编号,正和他手里烟壳上的对上了。
他推开那咯吱作响的木门,灰尘一扑,他环视一眼,腐朽的木桌上,摆一盏蒙尘的应急灯。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家了。
靠窗边窄窄一条木板,上面摆的铺盖不知多少年没晒过,棉絮压成薄薄一层。陈列躺上去,明显感到自己脊骨在木板上一磕。
他不甚在意,双手垫在脑后,肺腔里吐出一口气来。
这已经足够好了。对他而言,只要没有围堵在院门口的讨债人、鲜红刺目的油漆、散发着斑驳锈味被拍在桌上的刀,就已经足够好。
这时外面有一阵脚步。
陈列警惕地往窗外看了眼,目光却一顿。
那竟是一个女孩,十七八岁年纪,穿一条艳俗得过分的红裙,似灼灼燃烧的火,隔这么远看不清她五官,只觉得两条腿又白又直,白花花的似反射着雪光。
她身后跟着两个青年,步伐摇摇晃晃的,似是醉酒,缠着女孩在说些什么。
等女孩走得近了,五官仍是看不清。
因为她脸上妆浓,浓得过分,这样的浓妆下无论一个人长什么样子,都会被妆容吃掉。她带妆应该很久了,浓艳的眼妆在眼下花开,一团糟乱。
只是月光蓦地一闪,陈列无端生出一种感觉——在这条臭水河的波光映照下,女孩一张雪白的面孔,似如茉莉清透。
那两个青年还黏答答缠在她身后,她似是在笑,轻声细语地说着些什么,其中一个笑嘻嘻就要来捉她的胳膊。
陈列枕着双臂,抻了抻自己的脚。
他不想去管。无论是这女孩与两个青年有什么情感瓜葛,抑或是单纯被骚扰,他都不想管。
他无暇去管女孩如何脱身。他的生活足够压得他喘不过气了,他觉得很累,躺在这窄窄的木板上甚至不想把眼神挪开去,就那样直视着女孩和两个青年。
于是他看到,上一秒笑得轻曼的女孩,下一秒从河滩上捡起一只脏污的啤酒瓶。
她染笑的表情甚至没改换,手里的酒瓶就已砸在其中一个青年的头上。
青年怪叫着捂住自己的头,殷红的血液从他指间汩汩地涌出来,一如女孩那条红裙的颜色。而女孩脸上的笑意都没褪一褪,扔开酒瓶,往另一条船的方向走去。
两个青年没再缠上来。
其实人都很聪明。知道什么样的人是故作声势,什么样的人是真正会发狠。
女孩带着花掉的眼妆和轻曼的笑意,路过点着灯的陈列的船舱,往里看了眼。
陈列来不及移开视线,与女孩视线对了个正着。
明明眼妆花得那样厉害,不知怎地,陈列只觉得女孩双瞳恁地干净。他倏然移开视线,再移回来的时候,窗口只余一片空荡荡,女孩深棕的双瞳映在陈列的脑子里,似有茉莉的幽香传来。
再接着,听到清浅的水波声。好似女孩上了相邻的那条船。
陈列没有再想,枕着手臂沉沉睡了过去。
-
两个月暑假,陈列再没见过那个女孩。
趁着讨债人还没知道他的行踪,他去了江城一个建筑工地打工。每天扛沙包、和水泥,和那些年纪比他大许多的男人一起,光着膀子晒得黝黑,时而接他们散过来的烟,时而自己散烟给他们。
他很少说话,休息时间,总是沉默站在一旁抽烟。
不过他是那样的长相,越是黝黑,越凸显出他面部凌厉的线条来。薄的单眼皮,挺立的鼻梁,唇线也薄,下颌线条格外流畅,左眼尾一点浅浅的疤,是讨债人砸碎了杯子、玻璃碎屑差点溅进眼睛里时留下的。
一切帅得浑然天成。
有工友跟他开玩笑:“小陈,顶这么副好皮囊,找媳妇没有?”
没有人瞧出他是一个开学即要升高三的学生。他的沉默寡言,孑孓独行,总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一些。
直到开学。
开学这天,杜珉珉穿着条白色的小短裙,蹬蹬蹬跑进教室里来——这条网球裙是阿姨去法国时给她买的,明天正式开学后便明文要求穿校服,再没穿的机会了。
“姜堇姜堇。”她这样喊着:“你快出去看看呀——她们都围那儿看呢!”
被她唤作“姜堇”的女孩,正坐在课桌边收拾新发的课本。她倒是已规规矩矩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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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校服,洁白的,滚一圈蓝边,散发着洗衣液洁净的气息。
她个子高,因而显得身形格外单薄些。肩膀窄窄的,束马尾,一张雪白面孔是南方的秀气,浅棕色瞳孔泛着澄澈的光,浅浅笑起来的时候,沐浴在窗口投入的阳光下,整个人白皙得近乎通透。
她笑问:“看什么?”
“看新来的转校生呀——!”杜珉珉一个急刹车,双肘撑在课桌上,塌着腰跟姜堇说话:“十一班的,帅得太超过!”
“十一班的?”姜堇问。
“嗯哼。”杜珉珉点头,又强调一遍:“帅得太超过!”
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一中作为江城的公立高中,什么样的学生都得招。尖子生集中在姜堇她们所在的一班,至于后进生、或者走关系进来的特招生,大多集中在十一班。
两个班素来没交集,却因一个新来的转校生而打破。
杜珉珉的小腿一翘一翘:“李黎王梦雅都在那里,你不去看看呀?”
姜堇问:“你的暑假作业做完没有?”
杜珉珉呆滞一秒,惨叫一声:“啊对对对!我暑假去新疆玩了一个月,快把你的借我——”
姜堇笑着站起来:“先陪我去领课本,就借你。”
姜堇是英语课代表,其他课本都发了,英语课本等着她去办公室领。
杜珉珉挽着她手臂走出教室。
英语老师是个头发微卷的年轻时髦女人,翘着唇角问:“没叫个男生来帮忙啊?”
姜堇温和答道:“我们自己搬两趟,够了。”
两人搬着课本往回走,抄近路的话,会路过十一班的教室。
夏末的阳光一闪,姜堇的视线循着走廊方向望去。
杜珉珉兴奋压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帅吧帅吧?”
姜堇脑子里无端冒出的一句话是:从没想过有人理寸头会那样好看。
他的确帅,但他惹姜堇多看一眼的原因是,他和其他同龄的男生太不一样。没有花里胡哨的发型,利落的寸头,配流畅的下颌线,一双墨色瞳仁在阳光的反射下一闪,黑得惊人。
一堆抓紧最后机会穿私服的学生里,只有他和姜堇一样,穿着校服。
拉链拉开来,前襟敞着,校服外套的袖子撸到手肘处,露出线条遒劲的小臂。
男生笑嚷打闹着什么,唯他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沉默,嘴唇的线条紧抿,好似望着走廊外枝头跳跃的一只鸟。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杜珉珉过分热切的视线,他朝这边看过来。
杜珉珉“啊”的一声抬手掩在眼睫前,于是他的视线在姜堇脸上顿了顿。
姜堇抱着课本的手指紧了紧。
他所拥有的,是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极之淡漠的眼神,好似把一切都没看进眼里去。
有男生发现他看到了姜堇,用一种极为不恭的语调说:“你可别看上她啊。除了一张脸蛋长得好,无趣极了,一切男生都不搭理,老师的走狗。”
陈列淡淡收回视线。
“我不会看上任何人。”他说。
3. 表白
这学期凑巧,开学第一天便是周一。
一中为高三生删减了大部分浪费时间的活动,但每周一早上升旗及国旗下讲话被保留了下来。
姜堇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因为她是高二期末考试的年级第一。
国旗下讲话对姜堇来说不陌生,她稿子写得漂亮,但无外乎都是那些套话。她站在冉冉初升的国旗下演讲,在翠碧操场上排成列的学生们,讲小话的、晃脚的、抠指甲的。
姜堇渐渐就有些走神,稿子背得熟、像是生理惯性,神思却跟上一只在操场边啁啾的麻雀。
陈列便是在这时走进操场来的。姜堇在一片炽白晃眼的阳光里抬头。
陈列背一只单肩包,穿校服,仍和昨天一样,前襟随意敞着,校服袖子撸到手肘处。
分明迟到,脸上却有种对一切都不在意的淡漠神色,十一班班主任对开学第一天就有学生迟到这事,显然是不满意的,抱着手臂在操场边对他说些什么。
他也不顶嘴,站在树荫下,叶片斑驳的光影晃动在他脸上。
姜堇的视线被那光影一晃,就落在他脸上。他单手抄在校服口袋里,察觉到姜堇的视线,眼神落过去。
旗杆边的女孩因高挑显得格外单薄,笼在大大的校服里仍是薄薄一片。
昨天人人穿私服,她洁净的校服显得出挑。现在人人都穿校服,出挑的就变成她那张脸。
白皙,清透,睫毛长得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纤细的鼻头一点点翘。
陈列也不知为何隔着这么远,他好似看着她小巧的鼻头缀着一颗小小浅棕的痣。
他的眼神里仍没什么内容,平淡地移开去。姜堇也平常地挪开视线,又去追寻操场边跳跃的麻雀。
直到她完成了演讲、下台走回一班的队列。杜珉珉站在她身后,“pzi-pzi”两声,姜堇微一回头,她便弯了笑眼:“帅不帅?”
姜堇淡淡一笑。
“你呀!”杜珉珉有些着恼:“对帅哥从来不感兴趣。”
这不超过一秒的对视,便是两人开学以来唯一的交集。
再就是大约一周后,课间操收操的时候,陈列被堵在学生攘攘的台阶上,仰头,远远看到走廊里一张雪色面孔,白皙得似在反射阳光,身边围着一大群人。
“嚯。”陈列身旁男生不屑地嘲一声:“还有这么不怕死的。”
陈列这才注意到,姜堇对面站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
男生背对着陈列,所以陈列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看到姜堇平静地望着他,手里还捏着本口袋英语词典,清瘦的腕子垂在蓝色校裤上。
“你等着看好戏吧。”陈列身旁的男生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说。
陈列看不清那男生说了些什么,只见他背影顿滞了一下,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递给姜堇。信封淡淡的蓝,围在一旁的学生有起哄的,有悄悄拿手机拍照的,有捂着嘴窃窃私语的。
姜堇接过了信封,抬头,径直往前。
所有人循着她走的方向看过去。
教导主任背手站在那里,姜堇走到他面前,把淡蓝信封递上,轻声细语说了几句什么。
陈列身旁的男生很不屑嗤一声:“老师的走狗。”
伸手在陈列肩膀上一拍:“走吧别看了。”
陈列本来也没想看。前方拥堵的人群疏通了,他也就跟着人潮顺势往十一班教室走去。
另一边杜珉珉蹿上前来挽住姜堇手臂,小声说:“你干嘛呀。”
姜堇笑道:“这样比较方便。”
“可是,那是江涵远呀。”杜珉珉说:“校草诶,你不知道多少低年级学妹为他疯狂的。”
姜堇只是笑一笑。
另一边,十一班的教室里。刚刚跟在陈列身旁说话的男生叫叶炳崐,此时正坐在课桌上,一只脚抬起抵着前一张课桌。
他正掰着手指在数:“这都是第几个了?只要有人表白,她就告老师、告教导主任,还有一次直接丢进校长信箱,他妈的。”
这类谩骂对一个女生来说实在算不得尊重。
陈列坐在最后一排,抱着双臂,没什么神色地望着窗外。
叶炳崐在跟其他人聊:“也不知江涵远发什么疯。她那张脸蛋长得也就还可以,值得这么前仆后继的吗?袁臻臻、毛琪雅,哪个不长得比她好看?”
“看她一张脸那么清寡,在床上也一定跟条死鱼一样。”
旁边疯跑的男生把陈列的课本扫掉在地上,陈列勾腰捡起。
傍晚下课,陈列回到建筑工地,把一本课本也没塞的单肩包往地上一扔,操起水瓶,咕咚咚仰头灌下去。
教室里,十一班班主任在问叶炳崐:“陈列人呢?”
叶炳崐用一只椅脚支在地上、其他三只椅脚悬空,一晃一晃:“我哪知道?”
班主任卷起课本往他头上一敲:“他不就坐你后面?”
叶炳崐就势一躲:“脚不是长在他自己身上?”
班主任离开后,叶炳崐踹一脚隔着走廊的男生:“这小子有点拽,对吧?根本不怎么搭理人,成天挂着张脸。”
建筑工地的活还没完,陈列这个时候说走,根本拿不到钱。
校服早已在来工地前团一团塞进单肩包里,此时T恤也脱了,露出流畅紧致的肌肉。工地上干粗活很容易出汗,肌肉线条在月光下泛着光。
等一天的活结束,陈列往锈迹斑斑的高低钢架床上一倒,手臂打横挡在眼前。
睡去只需一秒。
累到什么都没闲暇去想,陈列反倒喜欢这种生活。至少他不会梦到那些血一样的油漆、被拍在桌上生锈的刀。
馒头、牛奶,一切的生活费靠他自己赚。
又过了一周,陈列肩上勾着单肩包走在走廊。
早上有个急活,拌水泥,他不出所料地迟到了。他也不甚在意,学校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能冲清北的尖子班、对十一班的考勤抓得并不严,除了面上无光的班主任时不时跟他们跳脚。
走廊里一个女生拦住陈列的去路。
陈列头也没抬,方向一转,只想绕开她。
没想到女生又一次笑嘻嘻堵在他去路上。
陈列微一挑眉,这才意识到女生是找他。
他指指自己鼻尖,又一个挑眉。
女生挑着唇角点头,笑问:“你知道我是谁吧?”
九月入了秋,女生仍穿着夏季校服,裙子明显改短过,露出又细又白的腿,罩一件大了个尺码的秋季校服外套,显出一种韩范儿。
陈列露出一种真实的迷茫。
女生噎了下,忍下这小小的不快,仍是笑着跟陈列说:“我叫袁臻臻。”
对着陈列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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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列垂眸看了眼,没握。袁臻臻,他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开学这段时间他太累了,就连同班同学的脸和名字都没记住几个。
女生也不着恼,面对这种情况很有经验似的,手腕顺势一转,那只本来想跟陈列握一握的手搭在陈列小臂上捏了捏:“你常去健身房?”
陈列眼睫耷着,又看了眼那纤白的手指。
袁臻臻说:“别紧张,我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陈列想起来了。
袁臻臻,陈列之所以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因为叶炳崐他们天天在班里念叨。五班的艺术生,学播音主持的,叶炳崐他们心里当之无愧的“校花”。
眼前女生一张小巧的猫儿脸,的确有种同龄女生所不具备的姣妍,像朵早开的玫瑰。
这时,姜堇和杜珉珉抱着叠小考的试卷从走廊另一头走来。
杜珉珉小声跟姜堇惊叹:“哇喔!表白诶!我就知道袁臻臻是最猛的,年级里哪个帅得出挑的她没谈过?”
姜堇的眼神落在陈列脸上。
帅吗?很薄的单眼皮,唇线也薄,不习惯笑也不习惯说话似的,始终紧抿着,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对女生一只手搭在他小臂上好似没什么所谓。
陈列只是在心里淡嗤了声:健身房?
多可笑。
袁臻臻的声音也有种跟长相一般的姣妍,用叶炳崐他们的话说是“让人骨头发酥”。她在问陈列:“你叫‘陈列’对吧?是凛冽的‘冽’,还是热烈的‘烈’?”
姜堇本已把视线挪开去,这个问题让她对着陈列多看了眼。
刚巧陈列也循着走廊这边看过来。
穿着宽大并不凸显身材校服的女生,抱着小摞英语试卷,恬淡地走在窗边。一个个窗棱间秋日的阳光照进来,让她一张脸几乎是半透明的色调。
陈列忽然想:他听人议论过她很多次,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只听人叫她“老师的走狗”、或者“死鱼”。
他对着姜堇多看了眼,一双瞳黑漆漆的垂沉。
袁臻臻的手搭在陈列小臂上又问了一次:“说呀?到底是哪个‘lie’字。”
陈列径直往前走去。
袁臻臻一愣,继而才反应过来陈列是无视了她的搭讪,在身后对着陈列背影、又羞又恼地叫了声:“喂!”
陈列没有回头,勾着双肩包往前走去。
杜珉珉本在热切吃瓜,陈列一走过来她慌忙低头,盯着试卷上“doing”中间小蝌蚪一样的“i”字。
姜堇倒是和往常一样淡淡的,抱着试卷与陈列擦肩而过。有那么一瞬间,风从窗口灌入,撩起他敞开的校服前襟,扫在姜堇宽大的校服上。
两人并没有对视。
直到陈列走过以后,杜珉珉才像从泳池底下刚钻出来一般、喘出好大一口气:“你不紧张啊?”
“什么?”姜堇问。
“就是跟陈列走那么近。”杜珉珉斟酌着道:“我总觉得他很……凶?好像也不是这么说的,就是,嗯,气场太强?感觉他都不怎么笑的。”
“还好。”姜堇笑道。
杜珉珉白她一眼:“你是不是对这方面缺根弦啊?除了卷子你还对什么感兴趣?以后去出家好了。”
“唉算了不跟你聊了。”杜珉珉放弃道:“反正你这样的,跟陈列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
4. 距离
姜堇背着书包走进教室时,早读课的铃还没打响。她看到班里女生三三俩俩聚在一处,没怎么放在心上,放下书包坐到自己课桌边,抬手束了下略有些毛躁的马尾。
李黎扭回头来,扬起一点声调问杜珉珉:“周日下午去不去排队?”
一班作为尖子班,升入高三以后,周日下午是唯一放假的时刻。
杜珉珉问:“多少钱呀?”
李黎:“官方发售价是一千四百多,出头一点。”
杜珉珉吐了下舌头:“还好还好,没超出我的心理预期。”
她问姜堇:“你去吗?”
姜堇问:“去哪?”
杜珉珉:“A牌发售了一双新球鞋,限量版,配色很好看的,周日下午一起去排队。”
学校对尖子班管得严,男女生之间的交集其实并不多,一双一个牌子的球鞋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让异性之间平白多出个话题。
姜堇刚要摇头,李黎的语调已带上淡淡嘲意:“她怎么会跟我们一起。”
在她眼里姜堇是顶没意思的那种人。就没看她穿过私服,黑长直的头发也总是简单束一个马尾,清汤挂面的从不打扮。
杜珉珉挽住姜堇的手臂替她还嘴:“姜堇不一样。她很忙的,要考最好最好的大学。”
一中尖子班基本人均重本。可重本里面,也有参差差别。
晚自习下课,杜珉珉习惯性问姜堇:“走吗?”
姜堇笑道:“你先走吧。”
“你也别太拼了。”杜珉珉背起书包叹口气,顺手在姜堇脸上揩了把油:“看这小脸瘦的。”
直到整间教室的人都走没了,姜堇才盖上水性笔,收拾了书包站起来。
夜晚的校园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成排的路灯在脚边晕出浓琥珀色的一圈,像陈年的水洼。
姜堇走出校门,保安对她说:“学生快点,我要锁门了。”
随着电动拉缩铁闸“哧啦”一声,姜堇抬眸,看着校门前最后一辆宾利嗖地开走了。
一中是全市最好的公立高中,能进尖子班一班的,除了成绩过人,家境往往也都不差,从小找名师补习,才能赢在起跑线上。
所以每当下晚自习,校门口齐刷刷停一排豪车,堪称一道风景线。
最后一辆宾利牵着路灯光影晃了两晃,姜堇这才独自慢慢往前走去。
晚班的公交擦过她身边。
她背着书包慢慢走着,单薄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只有马尾在影子轮廓外轻轻摆荡。直到拐上一条小路,路灯变得疏落,更深的黑暗笼罩下来。
姜堇紧了紧背上的书包带,忽然地、没有任何征兆地开始奔跑。
跑过路边尚且茂密的灌木丛、跑过摇摇晃晃的路灯、跑过偶尔露出一点红砖石的围墙。
一个单薄的少女是不应跑得那样快的。她那样拼命的跑法,像是没有明天、要把自己全身连同整个魂灵的力气都搭进去。
直到路越来越偏,她跑到那条臭水河边,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谙熟地登上甲板,身体无限适应船身摆荡的韵律似的,蹬掉脚上的白色帆布鞋换上甲板放着的拖鞋,头一低,马尾跟着一晃,钻进船舱里去了。
-
周日中午放学,杜珉珉问姜堇:“你真不跟我们一起去买鞋啊?”
姜堇笑答:“下次吧。”
李黎拎着书包过来勾杜珉珉的肩,鼻腔里发出很轻的嗤音。像是在说:哪有下次。
杜珉珉用胳膊肘拐了李黎一下,跟姜堇说:“那我先走了噢。”
这时学委走过来:“英语训练营的钱还有谁没交?转我一下。”
“哦对。”杜珉珉立马掏出手机笑嘻嘻地转账:“差点忘了,多少来着?”
“三千九百八。”学委又问:“姜堇,你的呢?”
“我爸妈去毛里求斯出差了。”姜堇平静地答。
“家教这么严啊,出差还不多给你留点钱,其实你已经够听话的了。”学委笑着蜷指在姜堇课桌上敲一下:“那你记得抓紧给我哦,就这两天了。”
“嗯。”
直到全班同学都离开后,姜堇背着书包走出教室。
校园里已迫不及待变得空荡荡,鸟啁声撞在铺了半圆形花纹的路面上似有回响。校门口一棵巨大的樟树下,唯有十一班的几个男生聚在那里,站不成站相,书包歪七扭八地搭在肩上。
似在商量一会儿去哪里游荡。
有人往姜堇这边看了眼。
叶炳崐一拳不轻不重地砸在他肩上:“看什么看?喜欢啃木头啊?”
“滚。”男生回淬一口:“老子喜欢个毛线。老子看是不是哪个老师好吧?”
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根抛给叶炳崐。
叶炳崐接了,对着陈列晃两晃:“要么?”
陈列摇头。
叶炳崐鼻子里发出不知什么意味的一声轻吭,点了火塞进自己嘴里。
姜堇只往那堆男生那边看了一眼。
一群闹嚷的男生间,陈列站得和他们隔着些距离。好像其他人攒成一个圆,他是抽离在圆外的一个点。
其他男生互相砸拳、开黄腔、嬉笑怒骂,唯他一人沉默站着,还是那副姿态,一手插在校服口袋里,一手很随意勾着肩上的单肩包,包的带子有一些长。
他并没有朝姜堇这边看过来。姜堇也收回了视线,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
臭水河附近的一间小超市。
带发卷的胖阿姨斜着眼看姜堇:“怎么又来这么晚?我赶着去打牌晓不晓得。”
“老师拖堂。”姜堇只这么说了句,也不辩驳,摘下书包放在柜台旁边的椅子上。
胖阿姨匆匆就往超市外走,回头伸着涂丹蔻的长指甲虚虚一点姜堇:“下次再来这么晚要扣钱的晓得伐?”
她匆匆走了。
姜堇课余时间在这间小超市打工。臭水河附近简直是贫民窟一般的存在,距离学校那个世界太远,不用担心会碰到同学。
她俯在透明的玻璃柜台上写英语作业。
外面蝉鸣声声,太阳的光斑一晃一晃。南方的天气近九月仍有些湿热,小超市里只有台摇头的电扇,姜堇写了会儿作业,身上就腻薄薄的一层汗。
她把校服外套的袖子撸到手肘,露出白生生的小臂。
不知为何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一瞬想起陈列,少年总高高地撸起校服袖子,露出尺骨分明的小臂。
一阵脚步声,姜堇埋着头,轻不可闻地蹙了下眉。
等那脚步声走到柜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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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时,她的眉又松开了,一张白皙的脸恢复淡淡没表情,什么动静都没听到似的。
“这么用功啊?”
一般人的声音都跟长相是相符的。当这把油腻的声音响起时,姜堇没抬头,余光却能瞟到站在柜台前的年轻男人坠着油腻的双下巴。
姜堇:“嗯。”
“给我看看,我看看这些洋码子我还能弄懂不。”男人的手伸过来,要碰不碰地擦过姜堇手背:“我老婆又打牌去啦?”
他手指也肥腻腻的,戴着常年抽烟的槁黄,无名指箍一枚俗气的金戒指,横肉往两边溢,愈发衬得姜堇手腕脆生生的白皙。
“嗯。”姜堇索性站起来,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半步:“有什么事吗?”
“哦。”男人缩回手:“给我拿包烟,利群。”
姜堇从柜台里抽出包红白相间的香烟,放到柜台上,男人拿了,一边扬声打着电话一边走了。
姜堇坐回柜台前。
握着水性笔,看了眼自己刚才被男人要碰不碰的手腕,上面一颗浅棕色的小痣。
她看上去像是想把男人留下的触感抹去,最终抿了抿唇,什么动作都没有做。
-
学校里,一本册子被丢到陈列面前。
陈列抬眸。
叶炳崐吊着一边嘴角:“看看,你选谁?”
相较于月考是一班每月一次的大事,十一班每月一次的大事是“选校花”。
“选个屁。”有个烫过头发的女生翻着白眼骂:“无聊不无聊。”
“你管呢?”叶炳崐不耐烦地冲女生一挥手:“走走走,不关你们女生的事。”
又冲陈列一扬下巴:“看看。”
十一班的后进生们不会写程序,所以用很古朴的方式,一个本子上贴着各个女生的照片,都是长相在年级里出挑的。
男生们在每一页的照片下画“正”字投票,有些还用鬼画符一样的字写着“靓女”。
有些很明显是女生的自拍,从朋友圈里扒下来的。
陈列本来没想伸手翻。
这时窗外钻来一阵风,扯着本子的纸页哗啦啦往后连翻好几页,恰巧停在姜堇所在的那一页上。
也许是学校里人人都认识,照片下并没有写着名字。
那时陈列冒出一个刹那的好奇:奇怪,这女生被人议论得那样多,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的照片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其他人都是自拍,她呢,则好像找不到她的自拍一样,不知是哪个男生拿手机偷拍她的侧颜,连像素都不甚清楚。
照片上她神色清淡,半垂眼眸好像在看一本书,睫毛很长,浅浅的棕,一点笑意都没有。
也许就是这点不一样,惹得陈列多看了眼。叶炳崐在他旁边一声嗤笑:“她就算了。你知道一班的那些女生,不止无聊,一个个傲得跟孔雀似的。家境好又怎么了?听说她爸妈在毛里求斯出差。毛里求斯?那不是野人的地方么?”
其实叶炳崐也不知毛里求斯在哪,满嘴胡咧咧。
“我对谁都不感兴趣。”陈列用食指背把本子往前推开了点。
也许他神色不怎么耐烦,叶炳崐从他前方的课桌上跳下来:“装什么啊。”
一把抄起本子走了。
5. 好奇
如果不是要赶回工地、陈列想抄近路赶时间,他也不会目睹这样一场斗殴。
幽僻的小巷深处,叶炳崐他们几个男生被堵在巷尾,其余几个男生应该不是本校,身上藏蓝色的校服看起来有些像隔壁职校。
战况十分激烈,还好无人持械。叶炳崐他们几个明显落了下风,叶炳崐脸上更是已挂了彩,透过拥挤的人肩缝隙瞥见陈列,扬声喊:“陈列,陈列!”
这时候还管什么熟不熟,只要认识的都算自己人。他扯着嗓音喊:“列哥,来搭把手!”
陈列冷冷往那边瞟了眼。
职高几个人循着叶炳崐的喊声,往他这边看了眼。其中两人手下动作明显顿了下——大概看到陈列的人心里都有同个感觉:这人不好惹,并且,很能打。
个子高挑,寸头,眼尾一枚浅浅的疤,浑身流畅的线条像随时准备狩猎的豹。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陈列只往这边看了眼,并不予理会地背着包径直走了。
“靠!”叶炳崐的叫骂被淹没在一阵拳拳到肉的殴打声中:“陈列你他妈的!是不是人啊?”
隔天在学校碰见。
叶炳崐坐陈列前排,把书包重重往课桌上一摔,冷眼往陈列这边睨了眼。
恰巧班主任这时走进教室:“叶炳崐你怎么搞的?”
眼睛一圈有明显的淤青,嘴角破损肿起,总让人觉得血才堪堪止住。
“摔的。”叶炳崐没好气地答,还那样冷眼睨着陈列。
陈列抬起头来,并没有回避他的眼神,相反直视过来。
叶炳崐愣了半秒。
那是一种格外冷静的眼神,接近于冷酷。显示陈列并不为昨天的事有任何惊惶、讶异或愧疚。
叶炳崐捏了捏拳,嘴里嘀咕了一句,终是没当着陈列的面说什么,在陈列面前坐下了。
-
但陈列觉得自己应该改改这抄近路钻小巷的毛病。
碰上的事太多,总归是麻烦。
比如今天傍晚,他又碰上那群职高的学生,而这一次被他们围在中央的女生——高挑个子,扎马尾,窄窄的肩,从背后能看到她一点下颌线,白皙得耀眼。
叫什么来着。
陈列想起来,开学到现在快一个月了,自己还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她今天为什么没上晚自习。
脚步声让职高那几个男生循着他这边望过来,姜堇也跟着回了一下头。
陈列轻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麻烦,他当时心里蹦出的是这样两个字,女生就是麻烦。
这女生肯定会找他求救。
他是真的什么都不想理会。每天工地上的活让他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更重要的是,他没这个精气神了。
其实他站着的时候总是微微佝偻着背,弯成一个不易察觉的“S”。只不过他体态太好,这么站着,反而有种不羁的洒脱感。
他连自己亲爹的事都管不过来,他还管得了谁。
女生却又和男生不同。
要是女生朝他开口,他不管的话,又显得很没人性。
这个念头只在陈列脑子里犹豫了一秒,他便打定主意:不管,即便女生朝他开口也不管。
他勾着书包没任何表情的往前走去。
职高那群男生大概已认定他是不会管闲事的人,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转回去朝着女生继续道:“只是看个电影,别这么不给面子。”
“不然你这么白嫩的皮肤,要是不小心撞在这石墩子上,破个皮出个血什么的,多不好。”男生说着,指指旧墙边一个高耸的石墩。
那本该是桥头的石墩,不知为何被废弃在这里。
出乎陈列意料的是——他走过女生身边,女生一点朝他求救的意思都没有,只当没有他这个人似的,直视着围堵她的那群男生。
“是这样么?”她这样问道,声音很轻。
在所有人包括陈列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那白皙细瘦的腕子一挥,攥成拳的手砸在石墩上。
尺骨茎突变成四个明显的出血点,她挥拳砸过去的时候甚至有闷响,鲜血汩汩涌出来,顺着她手背淌下。
陈列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去。
她对面的几个男生已然傻了眼。她依然用那样很轻的声音问:“你们是想让我这样么?不用你们动手了,我自己来。”
她声音里有股什么都不顾的平静感。便是这种平静感最为骇人。
那几个男生一皱眉:“搞什么……算了,走!”
陈列并没有理会身后的后续发展。
直到回了工地,夕阳在天边扬着最后一点尾巴。他半裸着上身,挥着铁锹铲泥沙,仰头吨吨吨往下灌水时,他脑子里一晃而过那女生的一双眼。
今天在小巷里遇到女生时她的一双眼,和那“选校花”本子上被偷拍时的一双眼重叠起来。
浅棕色的瞳仁似小鹿。看着那群围堵威胁她的男生,平静得像在看一本书。
陈列把装满白水的统一绿茶瓶子放回地上,把这双眼从脑海里清除出去,沉默地继续挥舞铁锹。
-
“怎么搞的啊?”杜珉珉发出这样一声惊呼。
姜堇不意外,她本想用纱布缠住自己的手,又觉得那样有些超过,便用创可贴贴在几个出血点上。
伤口有些大,创可贴遮不完全,露出一些鲜红的破损。
杜珉珉是在走去教室的走廊上遇到她的,皱眉拉着她的手仔细看。杜珉珉是那种瓷娃娃一般的女孩,微圆的脸,皮肤吹弹可破,一看就没经过任何伤害。
姜堇笑着答:“没什么,在家里楼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住别墅就是这点不好对吧?”杜珉珉仍旧皱着眉。
她俩说这话的时候,陈列刚好背着包从她俩身边擦过。
姜堇带着恬淡的笑意,甚至没往陈列这边看一眼。
陈列想起昨晚她被围堵在小巷里单薄的身影,心想:她为什么说假话?明知道陈列听到了,好像也并不担心陈列会拆穿她。
这一分好奇只在陈列脑子里兜了个圈,便被一种更深切的疲惫驱逐出去了。
“嗨。”
陈列顿滞半秒,才意识到身旁步调与他同频的女生是在跟他讲话。
他不出声,女生笑着先是自我介绍:“我是毛琪雅。”
叶炳崐他们几个男生,已一手撑在窗台上,朝这边看过来。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位毛琪雅应该就是很能吸引男生瞩目的、年级里另一个“校花”的候选人。
陈列依旧沉默。
毛琪雅的性子看起来倒比袁臻臻柔和许多,仍是笑着问:“你很能打吗?”
姜堇便是在这时,第一次朝陈列这边看过来,一双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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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仁仍含着跟杜珉珉说话时的浅淡笑意。
陈列默了一秒,回答这没头没尾的搭讪:“不。”
“喔。”毛琪雅背着双手走在他身边:“因为你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嘛。”
姜堇便是在这时,又把眼神收回去了。
-
课间时分,学委再一次来到姜堇课桌边,蜷起指节一敲桌面,笑问道:“你爸妈回来没有呀?英语训练营的收费要截止了。”
“回来了。”姜堇同样笑着答:“不过我决定不参加了。”
一边从书包里掏出几只草编渡渡鸟来:“我爸妈带回来的礼物。”
“好可爱!”杜珉珉爱不释手地拿起其中一只来。
学委也拿了只:“为什么不参加呀?这次有藤校来的老师讲课,机会很难得的。”
“就是时间不允许。”姜堇温声答:“有别的培训安排了。”
“是呀,姜堇从小跟她父母走过全世界那么多地方,口语比我们所有人都正,是不用在英语上浪费时间了。”杜珉珉附和道:“有这时间还不如去学点别的。”
-
这天傍晚的时候,陈列睡着了。
因为白天要上学,工地上分给他的活都压在晚上干。身体到底是不堪重负,所幸这个工程快完了,很快就能结钱。
陈列的神经稍微松弛了那么点,就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一觉惊醒的时候,他几乎是紧绷着脊背弹坐起来,环视一圈,发现自己是在教室里,没有油漆、尖声讨债的人、口袋和匕首,豹一样紧绷的脊背才一点一点放松开来。
只不过,教室里的灯都关了,窗外夜色浓重。
陈列点亮手机看了眼,发现晚自习都已经下了。
他心里暗骂一句“该死”,随手抄起单肩包便往外走去。教学楼外的路灯很暗,打落下来,陈列快走两步,发现前方那个单薄的身影,又是那个他不知道名字的女生。
他放慢了步调,跟她隔着段距离。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直至走到校门口,保安催促着两人走快些,锁了门便打着呵欠走了。
女生钻进校门口唯一还没打烊的那间文具店,门口小小的,堆得满满当当。
暗处的灌木丛边一声啐声,陈列回头,意识到那边有人。
是叶炳崐他们几个,面色不善地站在那里,嘴里咬着根烟,要抽不抽的。
叶炳崐走上前来,手一拖,将陈列拖进暗巷。
陈列很清楚发生了什么。叶炳崐他们就是来报复的。
令叶炳崐他们意外的是,陈列并没还手,任他们打。他们人多,陈列很快躺到在地,也不挣脱,还是那样平静的神色,仰头望着头顶墨蓝的星空。
叶炳崐他们又啐了声:“走。”
陈列久久地躺在地上,书包扔在一旁,好似没有起身的打算。
为什么要还手呢。他身上背着那么多事躲还来不及,为什么还要主动去惹事。
这样一来,好像给了陈列一个躺倒的机会。他也不知自己想要躺到什么时候,只觉得深重的疲倦感向他四肢百骸袭来,墨蓝色的天空里星星很轻,一闪一闪。
他不知躺了多久,直到视线范围内出现一张向下俯看的脸。
是姜堇,手里拎着个文具店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刚买的水性笔芯和圆规,就那样静静看着他。
6. 矛盾感
陈列望着视线范围内那张白皙的脸,微眯了眯眼。
灯光让姜堇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可她的神色却很清晰。那是一种出乎陈列意料之外的、十分平静的神色。不带任何的探究、审视或评判。
两人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眼,姜堇便拎着她那一塑料袋的文具走开了。
她一次也没回过头。
陈列又躺了一会儿,才爬起身去了工地。今天的活儿已然收尾,他欠下的只能明天补回来。
一位老哥看一眼他嘴角眉梢:“嚯,怎么搞的?”
“摔的。”他很平静地说。
蓦然想起姜堇手背上四个尺骨茎突带着血痕、很平静说谎是在家中别墅楼梯上“摔的”那时模样。
第二天陈列在工地赶完工,才到工地附近的一处灌木丛里把单肩包扒拉出来,套上校服外套去学校。
上午已经上到第二节课,教导主任正背着双手巡视,在教学楼下把他抓个正着。
姜堇坐在教室里上一节物理课,窗外浓郁的桂花香气让她在一堆“冲量”和“动量”的概念里有些走神。
眼神很随意地瞥一眼窗外。
一棵巨大的樟树树冠遮天蔽日,阳光挤不进去,洒落在地上变成金粉一样极细碎的光。
陈列站在那里。
他对面是教导主任。两人隔着半人开的距离,他还是往日那副姿态,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袖子撸起来,单肩包很随意挂在肩上。
他的站姿很特别,颈项和背脊的连接处有一个微妙的“S”形的弯。不知教导主任在跟他说些什么,秋天的风吹着树叶哗啦啦地摇。他沉默听着,不顶嘴,可从他的背影看上去,他也并没把这一切听进耳里。
姜堇只这么看了一眼便打算收回视线,却听前桌两个女生小声地咬耳朵:“你觉不觉得他看上去很像一只豹子?”
“啊你这么一说!对对对,随时都像要伏击猎物的那种。”
杜珉珉也听到前桌的议论了,姜堇的座位靠窗,她扒着姜堇的手臂往窗外看:“是陈列,好帅!”
却被讲台上的物理老师用格外严厉地语调喊:“杜珉珉,你回答一下刚才那个问题。”
杜珉珉吐了下舌头站起来。姜堇把自己的课本往她那边推了推,上面写着方才那道物理题的答案。
自己则又瞥了眼窗外。
不知怎地,她的想法跟其他人不同。她不觉得陈列像一只豹,她觉得他像一只鹤。神游在这个世界之外,一只凌厉的、却被囚的鹤。
午饭时间,杜珉珉挽着姜堇的手臂去食堂。
杜珉珉一看叶炳崐他们那帮男生,露出嫌弃神色:“他们怎么也来食堂了呀……真烦。”
叶炳崐他们并不常吃食堂,大多数时候翻出校外去吃小炒。
陈列也在。
不过没跟那堆男生混在一起,沉默地独自排在队列中。
“姜堇。”
杜珉珉回头一看是教导主任在叫,立刻放开姜堇手臂溜之大吉。
教导主任朝姜堇走来:“演讲稿准备得怎么样了?”
江城的各所中学每逢十月都要参加市里举办的主题演讲,今年定下的主题是“初心”。
姜堇自从高一就代表一中参赛,今年也依然是她。
她点点头回答教导主任:“差不多了。”
无外乎和“国旗下讲话”一样,都是那些套话。
陈列对叶炳崐他们那帮人的态度是不理会,也不回避,从排队到端着餐盘坐下吃饭,他都与他们隔得不远不近,倒是惹来叶炳崐多看他一眼。
然后收回眼神,搭着身旁男生的肩说:“看她那副清寡相。那么薄的身材,应该没有胸吧?”
一帮男生哄堂大笑。
陈列往嘴里塞着米饭,往姜堇那边看一样。
女生到食堂来也带着书,此时用双臂环抱在胸前。她和教导主任站在食堂门口说话,从陈列的角度看到她一个侧影,阳光从门口洒落,攀爬在她身上,她的脸呈出一种半透明,说着话的时候,抬起白皙细长的手指,随手把马尾散落的碎发勾回耳后。
跟教导主任说完话,她转身向食堂里走来。
“姜堇!这边这边。”有个圆圆脸的女生高举着左手喊她。
那是陈列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JiangJin”。
是姜,还是江?Jin是哪一个字更是无从猜测。
这个念头只是在陈列脑子里晃了一晃,他也并没放在心上。只是女生在听到朋友招呼时,双手环抱着课本,一瞬露出个温柔浅淡的笑意。
顷刻让陈列想到昨夜他倒在地上时,女生俯看他的一张脸。
没任何笑意,显得清冷、决绝、不带任何审判意味。
矛盾的女生。
女生已淡笑着走到朋友身边去了,陈列继续埋下头吃饭。
回到教室,陈列意外在自己课桌抽屉里发现了两张创可贴。
他去食堂时刻意低一低头,不知多少人注意到他嘴角眉梢的伤,他希望没有。
那,这两张创可贴会是姜堇放的吗?
陈列的手指一拨,把两张创可贴拨到了抽屉最角落,并没有用。
一直到晚自习下课,他背着单肩包往外走。
“嗨。”
他眼尾垂一垂,发现叫他的是那天那个女生、叫什么来着。
毛琪雅。
女生大约涂着无色的睫毛雨衣、偏樱粉半透明的唇膏,有一种修饰过的漂亮。这年纪的女生已对自己的性别优势开始觉醒,比如改短的校服裙,比如露出的纤细修长的腿,比如让人不大看得出的裸妆。
好像只有姜堇,总是穿着干净到过分的大大的校服,清汤挂面的马尾,不加任何修饰的一张脸。不笑的时候,清冷到决绝的地步。
毛琪雅笑着问:“给你的创可贴,你怎么不用呀?”
陈列只是沉默地向前走去。
毛琪雅并没有气急败坏地在他身后跺脚喊“喂”,只是发出一声轻轻地笑。
陈列今天在学校上完了晚自习,因为今早工地已经结活了。他今晚只需去找老板结款,便可以搬回那条破船。
学校里没什么很大开销,他暑假攒的这笔钱够用一阵,便不准备冒着暴露行踪的风险再打工。
走到校门口,叶炳崐一伙人并没像昨晚那样等在这里。
陈列回了工地,找老板结款。
工地上结款都是现金,流着汗拼力气干活的人,好像都觉得那些旧钞票实打实摸在手里才是真的。
其他年纪更大些的工友淬着唾沫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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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钱,陈列则直接把那只牛皮信封丢进了自己的单肩包。
一只牵出来的澄黄灯泡晃出老板的满脸横肉,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不怕我少你的啊?”
少年的眼尾瞥过来。
老板的笑容一滞。
那是一种格外冷冽的眼神,实在不应属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陈列背着包走了,向着城郊破船的方向。
他很早就发现身后有人,他只是觉得很累,累到他甚至懒得回头去看。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叶炳崐那伙人。
大约他无所谓的态度反而进一步激怒了他们,应该是从学校开始就跟着他了。
陈列不想理,直到身后传来“咚”、“咚”的闷声。
如果陈列不是见过那么多追债的人,他不会第一时间想到,那是一种生锈钢管闷闷砸在掌心里的声音。
陈列很轻地蹙了一下眉,便是在这时,一道艳红色的身影一闪。
像焰火。像岩浆。像一切瞬时喷发的不长久的惊鸿存在。
在所有人都还没看清那道艳红色身影时,陈列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抓了起来。
有人带着陈列开始跑。
陈列在跑动中看着她的背影。那是一个女孩,穿着无袖的红色连衣裙,一边肩头垂下来,露出半边白皙的肩头,在黑夜里看上去近乎耀眼的程度。
一头浓密的乌发随着她跑动跳跃在肩头,像鸟张开的翅膀。
她好像对这一片极熟。
她带着陈列跑过七弯八拐的小巷,足以让身后叶炳崐那伙人辨不清方向。直到跑进一条格外幽邃的胡同,她方才放开陈列的手腕。
两人一人靠着一边的旧墙,暗黄浆色的水泥已斑驳脱落,露出内里暗红的砖墙,硌着陈列的后背。胡同太窄,以至于两人这样靠着的时候,其实离得很近。
陈列几乎能闻到女孩清新的呼吸,并且受到了极强的视觉冲击。
女孩穿一条材质极不入流的绸缎红裙,一切高级材质只会散发柔和色泽,好像只有这样劣质的料子才会有如此刺目的红。套在女孩白皙的皮肤上,却一点不显得俗套,反而有一种令人惊讶的、近乎妖异的美。
她略曲着腰,一边肩带挂在肩头,隐隐露出少女胸口姣好的起伏,因刚才激烈奔跑而蓬乱的浓密乌发垂落。她长着抹同样艳红的口红的双唇,在喘气,那样的神情几乎显得媚惑。
可她的一双眼又格外冷冽。
这一切形成了矛盾的、剧烈的、几乎令人费解的反差,让人的视线很难从她身上移开去,尽管看她半露胸口的裙子几乎是种不雅。
她是姜堇。
在学校里总被诟病像块“木头”的姜堇。
总是穿着干净到过分的校服、扎马尾顶着素颜一张脸的姜堇。
被老师视作最乖巧的学生的姜堇。
可此时她的身上,几乎有种可被称做“风情”的东西,令她在十七八岁的年纪里,像朵早开的玫瑰。
她倚着墙喘气的姿态说明,她带陈列躲到这里来应该已经没事了。
可陈列站直了腰。
姜堇靠着墙,抬起白而薄的眼皮、自下而上地望着他:“你干嘛?”
陈列只说了两个字:“麻烦。”
便向着胡同外走去。
7. 为什么
胡同外凌乱的脚步声表明,叶炳崐他们一行就在附近,并没有放弃。
姜堇靠在墙上望着陈列走出去的背影。
这是一条很幽深的胡同,路灯尽坏,堆满了废弃的家具,几乎能闻到墙角青苔潮湿的味道。唯一的一点光源来自巷外的灯,这让陈列的背影完全逆光,显得高大而阴沉。
姜堇抿了一下唇角,并没有叫他。
陈列走出胡同外,他的脚步声泄露了他的行踪,叶炳崐一伙立刻像觅食的鬣狗一样围拢过来。
说陈列像豹这话,也许没错。
他手腕一勾把单肩包远远丢进灌木丛里,里面装着钞票的牛皮信封发出沉沉的声音。叶炳崐身边一个男生先就冲着那包钱去了。
陈列一脚踹了过去。
他的确像只伏击的豹被一群鬣狗围剿,浑身的肌肉流畅而紧绷。他出腿的动作没任何花架子,简练、直接,一如他看向人的眼神,不带任何温度。
叶炳崐他们一伙人是带了钢管,但说实话,就是唬人,也没人真敢用这东西。当叶炳崐急红了眼将钢管一抛,反而操起一把胡同里废弃的椅子朝陈列砸过来时。
姜堇瞥一眼胡同深处的那些废弃家具,或许她也可以握起些什么,帮陈列挡一下。
但她并没有动作,只是冷眼看着。
椅子砸在陈列肩头发出闷闷一声响,陈列的眉尾又一次被刮破,浓稠的血淌了下来。陈列却像不知疼似的,眼神依然那般冷冽,叶炳崐便是在他这样的眼神中手一抖,丢了椅子。
陈列格挡过去。
姜堇渐渐发现,对垒中最重要的,其实是眼神。
是人的眼神在说,内心有没有怕。
直至叶炳崐他们喊一声:“妈的,撤。”
陈列并没有去追他们,就如他全程只是在格挡。这会儿他走到灌木丛边,捡起自己的包。
包盖得不严,里面装钞票的信封已随刚才的混战掉落出来。红通通的钞票散落一地,尽管今夜风并不大,还是吹落得这里一张、那里一张。
姜堇便是这时从胡同里走了出来。
她走过陈列身边,并没有看他,而是走到灌木丛边,一张一张去捡起那些钞票。她的裙子很短,露出白生生的大腿,陈列瞥了眼,挪开眼神去。
她捡了许久。没有任何的急切,也没有任何的不耐烦。
直到捡完了所有的钞票,她又捡起那只牛皮信封,和里面的钱叠在一起,站在路灯下快速地数了一遍。
这才走到陈列面前,把信封递给他:“总共是八千九百二十七。”
钱是对的。
陈列接过。直到此时在路灯下,他才看清姜堇脸上的妆花了,过浓的眼妆在下眼睑糊成一片,像是在什么汗气逼仄的环境里闷出来的,反而显出双眸本来的清透。
陈列刚才说“麻烦”的意思,是说如果完全对叶炳崐这帮人置之不理,他们会越来越变本加厉,把他当软柿子。
他的确不想惹事,可他更讨厌麻烦。
可是此时眼前的姜堇——
她分明才十七八岁,学校里乖顺听话的好学生。可她刚刚目睹了这样一场混乱,眼前陈列的眉尾还在渗血,可她的双眸那样冷静、那样波澜不惊。
这一次陈列感到的不是“麻烦”。
而是像什么动物的本能直觉一样,他感到了“危险”。
他直觉这是一个“危险”的女孩。
可姜堇看起来是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她只是平静问陈列:“你眉尾伤了,要包扎一下么?”
“不用。”陈列抬手很不在意地擦掉血痕。
“那好。”姜堇也不勉强,点点头,便向臭水河的方向走去。
陈列走在她身后,一前一后,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直到姜堇走过了陈列的那条船,向着相邻的另一条船走去,娴熟地跳上甲板。
小船晃一晃,带着她背影顿滞一下。她背着双手站了一秒,转身,走回陈列身边来。
陈列停住脚步。
到这时,她浅棕色的双眸含了一点笑意,在并不好闻的水波映照的路灯下,看向陈列:“我猜,你的名字既不是冷冽的‘冽’,也不是热烈的‘烈’。”
陈列微怔了一下。
实在没想到她会在此番情形下说起这个。
她从陈列身后,拖出陈列勾着单肩包带的那只手。
那一瞬陈列几有毛孔战栗之感。
随着母亲的早逝,他的成长过程中很少接触异性。不是没有对他示好的女生,比如袁臻臻似有意似无意搭在他小臂上的那只手。
可他只感到一种麻木的、深切的倦怠,像关闭了自己所有的官能一般。
可是此时,姜堇的手太软了,被河边的夜风吹得凉凉的。
陈列一生之中从未接触过那般柔软的东西。
像一阵轻忽的风,拂过落着松果的、毛茸茸的青草地。
陈列脑中有一瞬空白,沉默看着姜堇拖过他的手,拂开他的掌心,伸出白皙细长的食指在他掌心里写字——
横,撇,横折钩……
一个“列”字。
她问陈列:“是这个字,对吗?”
说完并不待陈列回答,转身往自己的那条破船走去。
陈列掌心里还残留着那痒痒的触感,握紧了拳。
不是冷冽锋利的刀。
也不是热烈燃烧的火。
而是陈列,就那样静静地摆放在那里,无悲无喜,像一个客观存在。
陈列叫住她:“喂。”
姜堇转身。
很多年后陈列午夜梦回,频频地梦见这一幕,然后像做了噩梦一般浑身是汗的惊醒。他频频问自己——明明那时已本能感觉到了危险,为什么还是要叫住她呢?
可他自省了很多次,复盘了很多次。
继而滋生的,是一种认命感。他知道无论如何,在那个静谧的身影,在一条臭水河所反射的星星点点的灯光中,他还是会对那红裙的、花了妆容的少女问出那句话:
“你呢?名字是哪两个字?”
姜堇笑了一笑。
“你猜猜。”她说。
陈列破损的眉尾有轻微的刺痛感。他默了一瞬,说:“生姜的姜。”
姜堇点头。
“至于Jin,”他坦诚说:“我猜不到。”
无论是握瑾怀瑜的“瑾”还是繁花似锦的“锦”感觉都不适合她,可总不至于是紧张的“紧”。
姜堇又笑了一笑,伸出指尖指一指船边。
陈列看过去。
河畔永远泥泞而脏污,各种塑料袋饮料瓶乃至于byt,伴着结飘萍的水面发出腐朽气息。姜堇站在摇摇晃晃的船头,脚上那双同样不入流的黑色漆皮小猫跟鞋已被她脱下,她赤脚站着,指着河畔那一簇簇的不知名紫色小花。
“我叫阿堇,姜阿堇。”她说:“这种杂草一样的小野花,就是我的名字。”
“可,我不喜欢这样的名字。”她又说:“很不喜欢。”
话罢腰一弓,钻入船舱里去了。
陈列走回了自己的那条船。
有些日子没回来了,船舱里结一层不薄的灰,往人鼻腔里钻。陈列浑不在意,也不说清理一下,合衣便往窗边窄窄的木板上一躺。
他太累了,非得睡一觉,明早才有力气洗澡。
在船上洗澡其实很不方便,要拎着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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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旁的城中村外,那里有户外的水龙头可以接不太洁净的自来水,要烧过一遍才能用。
陈列很快睡着了。
他睡觉也喜欢皱着眉。不明所以的梦境中,他好似闻到船窗外有清新的茉莉香气传来,伴着哗哗的清浅水声。
好似姜堇在船头洗她的一头长发。
陈列抱着双臂转了个身,皱着眉睡得更沉了些。
-
第二天一早,陈列来到学校。
工地的活结了,他得以开始上早自习。
也不算真正意义的上早自习,坐在教室里出神而已。找他爸追债的那帮人随时会查到他的行踪,难道他能平稳地去上大学、平稳地去找一份工作么?
日子无非是过一天算一天而已。
他的神经足够敏锐,察觉到一节早自习,叶炳崐他们一帮人看了他好几眼。
直到下课,叶炳崐他们凑到他课桌边来,叫他:“列哥。”
称呼变了。
叶炳崐鬼鬼祟祟往他课桌抽屉里塞一包烟:“其实你要抽的对吧?”
陈列垂眸瞥一眼:“别来这套。”又把烟给叶炳崐塞回去。
他从不在学校里抽烟。学校的规章制度严格,叶炳琨他们偷偷摸摸自认很酷,陈列却真的很讨厌找麻烦。
叶炳崐低眉顺目:“不管怎么说,哥,列哥,以后你就是我亲哥。”
要不是生活给他头上永远沉沉压一层乌云的话,陈列这时几乎有些想笑。
他甚至要有些喜欢学校了。
如此简单,谁内心没有恐惧,就能换来对方的臣服与低头。
要是人生也这么简单就好了。
课间他懒得去吃早饭,在课桌抽屉里摆弄着手机,不知怎地就在搜索框里键入了“堇”这个字。
百度百科里弹出昨夜在脏污河畔上所见的那种紫色小碎花植物:
「紫花地丁,数堇菜科,多开在乡野。《本草纲目》记载:“平地生者起茎,沟壑边生者起蔓”,生命力十分顽强。」
陈列关掉搜索页,把手机丢回抽屉深处去。
虽然十一班和一班的教室同在一层,也不知学校按什么逻辑排布,但这实在分属于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陈列并非时时能遇到姜堇。
他也很久没想起姜堇。
又一次遇到姜堇是一周后,叶炳崐勾肩搭背挂在他肩上说着些什么,他正把叶炳崐往自己肩下摘。
路过走廊,姜堇正笑着跟叶珉珉她们说话。
风吹着她们谈话的内容钻入陈列耳廓——
“不上晚自习去上芭蕾课,你爸妈也真想得通。”这是杜珉珉的声音。
“如果以后考国外的大学,综合素质是有加分项的。”带着淡笑的是姜堇的声音。
陈列往她那边看了一眼。
他明明觉得自己对那夜姜堇的样子已经模糊了。可是在目光触及姜堇的一瞬,也许她那穿着洁净校服的、柔软温和笑着的、好似富家乖女的模样,和那夜穿不入流艳红裙子、浓烈眼妆花在眼下、赤脚站在臭水河船头的样子,反差实在太强。
那晚姜堇的模样,一下子在陈列脑中迸开来,像一团簇簇燃烧的火。
她说:“我叫阿堇,姜阿堇。这种杂草一样的小野花,就是我的名字。”
陈列微一抿唇,走过她身边。走廊里两个男生打闹着飞奔而过,陈列往边上一让,敞开的校服前襟衣摆微微扫到姜堇。
姜堇的马尾上有浅淡的茉莉香气,可她并没有扭过头来看陈列。
两人就这样擦肩而过。
陈列想:姜堇好像从来没有一次,交代他不要把自己的真相说出去。
为什么?她就这么信他?
8. 运动会
后来想想,姜堇的这种不交代也不是没有道理。
陈列实在是懒得管别人闲事的那种人。
只是在一个周日下午,他钻进臭水河附近的一间小超市去买一包烟。
掀开已经发黄的塑料隔帘,甫一对上一双过分清透的眼,一愣。
姜堇坐在那里。
逼仄的柜台愈发显得显得她个子高挑而单薄,坐在一种烟酒、电池、口香糖和打火机的包裹中,一张脸恁地白净。
一本摊开的英语书放在一旁,她手里握着正写卷子的水性笔,很平静地冲陈列一点头。
陈列恢复了漠然神色走过去,蜷起指节在玻璃柜台上敲一下,她握水性笔的白皙手指就垂落在他手边。
“拿包烟。”他说。
她也没问他要什么烟,拿一把小小黄铜钥匙插进玻璃柜有些生锈的锁孔,拿了包最便宜的红旗渠放到柜台上。
陈列挑了下眉,有些想抬眸看她一眼,却摁下眉眼,把烟盒塞进口袋,掏出手机。
正当他准备付款的时候。
一个肥腻的中年男人走进店里来,一身洗发店独有的过分浓香的脂粉气。对陈列这么个大活人熟视无睹似的,径直走到柜台边站在姜堇面前。
含笑的声调同样肥腻:“阿堇,我老婆又打牌去啦?”
他一只戴金戒指的手在柜台上反反复复地敲着,姜堇白皙的手腕就落在他手边,直到他“哟”了一声,伸手在姜堇雪白的皓腕上一拂:“近十月的天了,怎么还有蚊子?”
姜堇坐着没动,看了陈列一眼。
陈列收回眼神,盯着柜台上摆放的二维码。
中年男人这才意识到超市里有人似的,睨陈列一眼:“付完没?付完赶紧走啊。”
陈列朝他的方向瞥过去。
少年人直接而没温度的眼神令男人一凛,陈列已经转身走出超市去了。
“搞什么,神里神经的。”中年男人好像也没了兴致,骂骂咧咧走出超市,步调比陈列更快,掏出黄金色的手机扬声打着一个电话:“喂,小玫啊,按摩店现在有空不啦?”
身后响起轻轻的步调。
陈列回眸的时候,姜堇的身影伴着漫天晚霞。
“我饿了。”姜堇说。
陈列看着她。
她很轻地挑了下唇角,问陈列:“你饿么?”
-
陈列冲小超市一扬下巴:“你不是在上班?”
姜堇点点头:“我是走不开,就在超市里吃吧。”
陈列跟着姜堇走进超市。
姜堇瞥他一眼。他总是很沉默,不说话的时候唇角紧抿,很俊朗的长相,却有些显凶。
姜堇指指柜台上那一排泡面:“你吃什么?”
陈列随手拿了盒红烧牛肉。
姜堇比他个子矮些,伸手拿货架最顶上一排的泡面时会拉长腰线,不过笼在大大的校服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陈列以为她会拿什么香菇鸡汤之类的清淡口味,她却拿了盒泡椒牛肉。
给陈列搬了把掉漆的暗红凳子,自己又走回柜台里面去。
陈列在超市门口坐下。等电水壶里的水咕嘟嘟烧开时,姜堇握着水性笔趴在柜台上写英语卷子。不看她双眼的时候,她鬓角边的碎发垂落下来,显得很柔软。
陈列不看她,扭头望着门外的晚霞,习惯性把烟盒从口袋里摸出来,撕了外面一层膜,指尖在银箔纸上点一下,想起什么似的,又把烟盒塞回口袋去。
没当着女生的面抽烟。
水快烧开的时候,姜堇开始撕泡面里的调料包袋。把滚沸的水冲进纸盒,又把烧水壶放回柜台上。
陈列站起来,拿起水壶,把水冲进自己的面碗,又端着面碗走回门边的暗红木凳子坐下。
很多年后,当姜堇拿着精致的英国皇家银匙,坐在水晶灯摇曳的餐厅里喝一碗意大利主厨料理的汤时。
那时她的名字已叫“姜雪照”,陈列穿着一身黑的西装站在她身后,那时他已是她的保镖,私下没权利跟她说一句话。
他看着她低头喝汤时雪白的后颈,上面一颗浅浅棕色的小痣,总会想起很多年前,两人坐在一间逼仄的小超市里,她坐在玻璃柜台后,他坐在秋风拂动的门口,一人捧着一碗方便面。
她吃泡椒口味,辛辣的味道传出来。他吃饭总是很快,这大概是被追债人逼出来的习惯,不快点大口吃完的话,不知一顿饭何时就会被突然打断。
再然后,很长时间就吃不上一顿饱饭了。
他三两口吃完了整碗泡面,其实很烫,口腔黏膜都在灼烧。他扭头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好也朝他看过来,白皙的小脸熏蒸在水蒸气里,一双眼似干净的鹿。
叉子上还挑着一点面条,一张唇辣得红扑扑的,让人想起那夜她抹艳红口红时的模样。
有股与年纪并不相符的风情。
“第一,”陈列开口:“我很怕麻烦。”
姜堇静静看他。
“第二,”陈列继续道:“还是我很怕麻烦。”
“你要我说人生的一百条准则,一百条都是我很怕麻烦。”陈列把吃空的方便面盒放在脚边,终是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来,抽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没点,咬着那淡黄烟嘴没任何感情地对姜堇说:“我知道你想干嘛,我劝你别费这个事。”
陈列不蠢。
甚至从小的经历,让他有一种远超于同龄人的超然。
姜堇接近他,固然不是什么青春期男女的荷尔蒙作祟。也许从第一次见面、他透过船舱望见那被醉酒青年纠缠的红裙少女时,他就敏锐意识到她与他是同一类人。
他们的人生目标是活下去。
其他的事,顾不了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多。
姜堇这样一个住在船上的孤女,要面对多少的纠缠骚扰可想而知。陈列没什么英雄主义情节,姜堇说他说得没错,他像一件静静陈列在那里的静物,无悲无喜,不为任何人牵动情绪。
真不知姜堇怎会盯上他。难道姜堇认为他可以保护她?
姜堇没解释,没辩驳,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陈列咬着烟站起来,端起地上的方便面盒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倒回来,回到玻璃柜体前,掏出手机扫了二维码,付了两碗泡面的钱,端起柜台上姜堇吃完的方便面盒,连同他自己的那盒一同丢进超市外的垃圾桶。
这下真的走了。
夕阳下的垃圾桶内,横流着脏污的各种汁水,和腐败的水果混杂在一起,苍蝇萦绕。
-
十月除了市里的演讲比赛,另一件活动是一中的校运会。
陈列向来与这种活动无缘。架不住叶炳崐圈着他的脖子跟他磨:“列哥,男女混合接力是真缺人,你要是不答应的话,我就让女生来求你。”
陈列一边把他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来,一边很轻地蹙眉。
叶炳崐哈哈大笑:“就知道你怕麻烦。”
又用胳膊肘一搡他:“你一辈子都不跟女生讲话是吧?”
校运会的那天风和日丽,南方难得高远的蓝天,浮着淡白的云。
陈列跑第三棒,很意外地在交接线上看到了一个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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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堇。
因为每一棒的人选由各班自由分配,所以会出现第三棒既有男生又有女生的情况。姜堇在接棒线上长身而立,正伸手把自己的马尾向左右两边拉紧。
校运会要求宽松,既可以穿学校统一的运动服,也可以穿私服。
于青春期的男女而言,心里滋生有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运动会是展示魅力的绝佳场所。所以人人穿着自己精心挑选的运动服,尤其一班那些家境优渥的,各种名牌不一而足,色彩靓丽,一双跑鞋顶人小半年生活费。
就连陈列,也因懒得去领服装、而穿着自己的一件T恤。
整个赛场上只有姜堇一个人穿着学校发的运动服。
那是一种很不入流的暗砖红色,没什么剪裁而言,短袖和短裤都十分宽大。但到底露出了大半的手臂和腿,这才看出姜堇有多瘦,一双腿又白又直。
T恤下摆塞进短裤里,她抬手理头发的时候,不经意露出胸前姣好的起伏。
陈列明显能看到叶炳崐他们在往这边看、嘴里嘀咕着什么。
那天太阳分外地烈,他眯着眼叫了一声:“姜堇。”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姜堇显然有些意外,放下手臂朝他这边看过来。
他没任何表情也没任何语气地说:“没什么。”
姜堇看他一眼,也没说什么了。
比赛很快开始。
十一班和一班抽中相邻赛道,前两棒也跑得旗鼓相当,以至于姜堇和陈列是同时伸着手等待接棒。陈列不明白姜堇为什么要参加,她看起来手长脚长的分外文弱。
直到接力棒几乎同一秒被传到他们二人手上。
姜堇起跑的刹那,明显带起陈列身边的一阵风,令陈列惊异到有片刻失神。
直到叶炳崐跳着脚在看台上喊:“列哥!你他妈发什么呆呢!”
陈列挥臂去追赶姜堇的背影。
她穿一双朴素的白色运动鞋,和她白得发光的双腿融为一体。她跑得很快,陈列几乎奋力跑了两三步还没追上她。
直到七八步以后,陈列才嗖地从她身边超了过去。
混合接力本就是最易激发集体荣誉感的项目。叶炳崐挥着手臂在看台上快叫疯了:“冲啊列哥!”
陈列没有回头,耳旁列列而过的风声中,却能听到姜堇的脚步一直跟在他身后。
直到陈列第一个把接力棒交了出去。
他听到隔一条赛道的男生骂一声“靠”,交接棒的同时一个箭步起跳避让。陈列这才看到,姜堇交接棒的时候实在冲得太猛,以至于整个人摔倒在地上,白嫩的手肘在红色塑胶跑道上迅速擦出一道血痕。
陈列有一瞬犹豫要不要拉她。
决定作罢的时刻,却见姜堇已经很快速爬起身来,迅速避让回自己跑道,不阻碍其他任何班级的交接棒。
在这男女混战的第三棒,她竟是第四个完成交棒的。
陈列往赛道外走,叶炳崐已激动地冲下赛道来,一箍他脖子:“列哥,你也太他妈帅了!怎么比其他人快那么多啊?”
陈列往一眼姜堇往自己班走的背影。
她走得很平静,丝毫没刚刚摔过的一瘸一拐,只是胳膊肘一道明显的血痕。
陈列顶着烈日眯了下眼,禁不住想:不过一场普通的校运会而已,跑那么拼干什么?有病啊?
叶炳崐胳膊肘顶一下陈列:“列哥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陈列收回视线,看叶炳崐又对着十一班的第四棒挥拳:“丁豪你给我冲啊!跑那么慢没吃中午饭啊?!”
9. “小同学。”
姜堇往一班的方向走去,杜珉珉已急急冲她跑了过来。
“怎么搞的啊?”杜珉珉擒住姜堇手腕,轻一扭去看她胳膊肘上的血痕:“摔成这样,快去医务室吧。”
姜堇笑道:“不打紧。”
“怎么不打紧呢?”杜珉珉眉锁得更紧:“谁不是被爸妈宠大的呀?这么大一血口子,爸妈看着不心疼啊?”
也许阳光太晃眼,杜珉珉的话令姜堇有一瞬的恍神。
这时李黎走到两人身后来,她是一班的第二棒,听不出什么语气的说了句:“装呢。”
杜珉珉拧着眉便要上前与她理论,被姜堇拉了一把。
杜珉珉回头便想说“姜堇你别这么好脾气”,却见姜堇自己走到李黎面前。
“你说什么?”她轻声问道。
语气很轻而没有任何表情,阳光晃得她那双浅棕色的瞳仁讳莫如深。李黎下意识便想后退半步,却又不想在姜堇面前落下风,便只抿了抿唇。
姜堇用刚刚那种不带任何笑意的眼神又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风吹得李黎刚跑出了些汗的皮肤蕴了些凉意。那或许是她第一次发现,姜堇,这个头发柔软的、纤纤的、总带着柔和笑意的女孩,也许并不如她表面看起来那么顺从。
仍是不想落下风,攥着拳在姜堇身后喊:“搞什么,神经病啊!”
杜珉珉挽着姜堇的胳膊笑得格外开怀:“你跟她说什么她气成那样子?”
姜堇也带着浅笑:“没什么。”
这时一群人急吼吼跑过她们身边,杜珉珉拉着姜堇往旁一让才堪堪没撞上,又挽着姜堇回头去看,发现那群人是奔着陈列去的。
叶炳崐在一旁维持秩序,跟那些来送水的同学说:“白水就不收了啊,收冰可乐,百事不收只收可口。”
另外男生去敲叶炳崐的头:“那是你自己爱喝可乐吧。”
叶炳崐笑嘻嘻。
杜珉珉远远看着:“陈列跑步的时候好帅啊!姜堇你觉不觉得?”
姜堇望着少年沐在秋日阳光下。
他的双瞳是一种很浓重的黑,眉毛也黑。对比出他的睫毛显出一种半染浅金的棕,喉结分明,对着围拢过来唧唧喳喳夸他刚才厉害的人群,不笑也不说话。
姜堇也不知是回应杜珉珉、还是自言自语了一句:“帅吗?”
杜珉珉都惊了:“这样的都不帅?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帅?”
姜堇笑一笑不说话了。
叶炳崐好容易打发了围拢过来的同学,抱着好些冰可乐:“列哥你这是红了啊。”
陈列还那副神色,没喜悦也没推拒。准确来说,他好像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只是发现叶炳崐同他说话的时候,视线落向一个方向。
陈列跟着看了眼。
站在那里的是姜堇和杜珉珉。
杜珉珉手里拿了张创可贴,准备等姜堇喝完水帮她贴。正在喝水的姜堇,那身不入流的暗砖红色运动服,显得她双腿纤直而脆生生的白,化纤材料汗湿了黏在背上。
她仰头喝水,白皙的颈项拉出纤长的线,睫毛垂着,一滴汗自额角滑自深深的颈窝。
陈列又瞥叶炳崐一眼。
发现叶炳崐和他不一样,看向的是姜堇某处姣好的起伏。
陈列拔腿便往前走去。叶炳崐反应过来,跟上,有些讪讪地说:“我可不是对她感兴趣啊,我没那么闲。”
陈列一个字也没回应。
高三的悲惨在于,即便开校运会,仍要上晚自习。
下了晚自习,陈列回到臭水河边,刚要登上自己那条破船,身后一阵沓沓地脚步引着他回头。
是姜堇。
仍穿着白日里那件暗砖红的运动衫,裤子已换成藏蓝校服长裤。她背着书包一路猛跑回来,远远望见陈列才停下脚步。
因她跑得太剧烈,双肩书包一边的肩带滑下来落在肩头。她白皙的额浮一层细汗,胸口剧烈起伏着,却神色平静地望着陈列。
陈列忽就明白了她在校运会上为何跑得那样快。
她每晚都是从学校这样跑回臭水河边来的?
跑得那样猛烈?为什么?竟没比乘公交车回来的陈列慢多少。
好像她那纤薄的身体里,蕴藏着什么按捺不住、压抑不住的东西。
陈列并不想发问。他已不对任何人产生好奇了。
姜堇也没同他说任何一句话,只望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一边朝自己那条破船走去,一边浑不在意地撕掉了自己手肘处的创可贴。
那是白天杜珉珉小心翼翼替她贴上去的。
姜堇钻回船里,陈列才意识到自己在望着她背影。
他回到船舱,烧水,本想到甲板上洗澡,想到姜堇,便拧了毛巾在船舱里囫囵洗了个。躺到硬而窄的木板上,他一只手臂枕在头下,起先阖着眼,又睁开。
望着黑暗中空无一物的船舱顶。
他忽然意识到,姜堇身上有种难以描摹的吸引力,并不来自于叶炳崐无意间盯着看的、她姣好的曲线。
那是一种风情,来自她身上冲撞的矛盾感。来自她浅棕而柔软的睫、纤而脆弱的颈项、柔和的外表,和一切暗地发狠的、激烈的行为。
陈列翻了个身,阖上眼睡去。
这一切,跟他并没有关系。
-
陈列干得最错的一件事,源自无数个巧合。
如果那天并非他亡母的生日。如果他没有逃掉晚自习。如果他没有在陌生的江城街头看到一一个人肖似他久未谋面的舅舅。
他不会鬼使神差地跟上去。
走过两条街他才发现,那人,好像真是他舅舅。
他舅舅怎会在江城?
他一路跟着走,走到路边电灯“啪”一声亮起、燃起薄暮里第一丝光亮。
舅舅的身影匆匆走入一个小区,陈列抬头看了眼。
小区名叫“鹭城”,茶褐隶书衬在火岩棕背景墙上显出某种高端。陈列跟着一个中年男人跨过门闸,并没被保安拦下来。
舅舅在一片绿化带间穿行。
陈列对着那背影,始终喊不出一声“舅舅”。他沉默着快走两步,一手搭上舅舅的肩。
舅舅回头,目光落在他脸上,显出某种惊愕。
“陈列?”舅舅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说着进一步压低声:“你跟踪我?为什么?”
陈列沉默着,并答不出一句“为什么”。
为着今天是他没任何记忆的亡母的生日?舅舅还记得吗?
陈列看一眼面前慌乱的中年男人,敏锐捕捉到他眼神扫向楼栋下抱着个婴孩的年轻女人。
陈列瞬时明白:那是舅舅的私生子。舅舅借着出差的名义,在江城另安了一个家。
“你快走。”不知是否因着秘密被撞破,舅舅的语调有些气急败坏:“就当今天没碰上我。”
陈列:“我……”
“你想找我要钱是不是?”舅舅深拧着眉,神色显出某种中年人的促狭兼穷凶极恶:“我帮你到江城上学真是帮了只白眼狼!这么大个人情你已经还不完了,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你真是和你那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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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器的爹一模一样的东西!”
陈列盯着他那因惊惶而喋喋不休的嘴,忽觉得很像被抛到岸上缺氧的鱼。
一句“你还记得今天是我妈生日吗”好像也没必要问出口了。他肯定不记得。
他见陈列站在原地,又恼羞成怒在陈列肩上一推:“快滚!”
陈列往后趔趄半步。
忽地,身体里那种深重无力的疲乏感和无力感又漫了上来。
他在浓稠似琥珀的路灯中转身,一抬眸,见姜堇背着书包、纤细双臂抱着一摞书站在路灯下。
他能听到身后舅舅走到了那对母子身边。
正跟那女人解释:“我怎么可能认识他?不认识,神经病,想搞推销吧……”
陈列看着姜堇,一贯无表情的脸上,眉蹙了起来。
他并不想掩饰自己此刻的不耐烦。
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姜堇?
真麻烦。
他一言不发地勾着单肩包往前走去,姜堇跟着来,背着书包走在他身侧。陈列瞥她一眼,她看向他的神色平静而不带任何探究和审判。
她只是说:“我晚自习请了假,来这里做家教。”
陈列管她是不是来这里做家教。
他舌尖抵着上颚才没发出那声更加不耐烦的“啧”,两人并肩走到小区门口,陈列随意跳上一辆开过来的公交车。
他并没回头去看,一手插在校服口袋,一手抓着吊环站着,只是眼尾余光瞥见姜堇抱着摞书站在小区门口的路灯下。
直到有人下车,陈列坐到靠窗的单个座位上。
从校服里的T恤口袋内掏出一张照片来。
一张经年的照片,磨出了些毛边。照片上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人,编一条三股辫斜垂在肩上。旁边一行打印出的复古艺术字,写着:十月十三日·二十岁生日留影。
从家里“逃”出来的什么,陈列除了这张照片什么都没带,固然那被砸得一塌糊涂的家里也无旁的可带。
他望着车窗外流溢的街灯,把照片放回了口袋。
陈列这样的人,很早就明白生活中的倒霉事不会单单只发生一件。
它们像藤蔓上的葡萄,一扯扯出成串,诚心要把本就疲乏不堪的肩膀压垮一样。
这天下晚自习,他拖在最末离开教室,先是在校门口遇到了姜堇,他紧抿着唇线回避了视线,又敏锐捕捉到,等在校门口的那黑衣男人似曾相识。
大脑几乎来不及反应,身体已下意识闪身到校门口的门柱边。
姜堇便是在这时走出校门来。
穿黑色夹克的男人叼着根烟走上前来:“小同学。”
姜堇站住脚步。
男人三白眼,左眼一条贯通的疤从眉骨连到眼下,显出眼眶内一只毫无生气的义眼。他叼着烟,浓厚的烟雾喷在姜堇白嫩的脸上,问姜堇:“认识陈列吗?看到他了吗?”
陈列避在校门口的门柱边,心脏砰砰砰跳起来,手攥成拳的动作是无意识。
那一瞬脑子里蹦出来的,是锈铁门上的油漆、拍在木桌上的刀、“无意”散落在他家的那些残酷照片。
校门口的一盏路灯显得孤孑,浓黄的光铺洒下来,愈发显出初秋的夜里寒意露重。
陈列能明显感到,姜堇的眼尾不露声色朝他这边瞟了瞟。
然后,姜堇在路灯下顶着那张白皙而无辜的脸:“陈列?”
“不认识。”她摇摇头道:“刚才也没看到什么人,同学应该都走了。”
她看上去那样平静,在喷到她脸上的烟雾中,连声音都没有颤抖。
10. 地下室
黑衣男人离开后,陈列才从校门边出来。
登上一辆公交,回到了臭水河边。瞥一眼姜堇的那条旧船,在一片黑寂里,亮着一盏小小的、荧黄的、透着暖意的灯,飘在几近搁浅的河畔上,摇摇晃晃,一如方才摇摇晃晃载着陈列在寂寞城市里游走的公交。
陈列一低头,钻入了自己的船。
如果不是这一系列事,当周日晚上他买完烟、从小超市走出来时,一个小混混缠上来叫他:“喂,给我也买一包。”
理直气壮的语气。
陈列沉默扭头看他一眼。
小混混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人,站着的时候颈后到背脊会有一个微微弯出的“S”,低头,扯开塑料,用嘴衔住烟盒里抖出的一根烟。
没点,咬着烟嘴冲小混混看过来。
他用头撞过来几乎与眼神落过来的瞬间是同时,以至于小混混丝毫没有防备,就感觉鼻梁上冒出火星子般。
“你他妈……”小混混一咬牙。
哪有人这样操作的啊!简单,直接,正中要害,不得摆个花架子先示意一下啊?
小混混捂着鼻梁瞪过去,少年人在初笼的夜色中站成一个沉默的影子。
像年代亘古的默片。
小混混就骂了句“你他妈”,也不知这句话哪里进一步激怒了他。小混混挥拳冲上去的时候,他的格挡更为简练粗暴。
小混混一屁股墩儿坐到地上捂住鼻梁:“你……不讲武德!”
这本是句有些搞笑的话。
但没人笑,陈列依旧木然一张脸没任何表情,小混混死捂着鼻梁瞪着双眼。
陈列转身走了。
小混混愣了下爬起来追上去:“你不会讲话啊?”
陈列眼尾扫过来,简练地吐出一个字:“滚。”
“别啊。”小混混掏出打火机死乞白赖给陈列把烟点上:“你想赚钱么?”
“不想。”
“哪有人不喜欢钱的啊?”小混混拽着陈列胳膊:“我叫瘦猴,给你介绍个好工作。”
他硬把陈列拉着走。
陈列几乎有种懒得挣脱的心情。
直到瘦猴把他拉到一座低矮的平房前,明明生锈的门窗紧掩,依然感到有阵逼仄的热浪传来。
陈列在门口站定。
瘦猴催促他:“进去啊。”
陈列扬了扬下巴:“把烟抽完。”
“进去抽也没什么打紧。”瘦猴这么说了句,不过也没再催,站在他对面一尺的地方等着。
陈列缄默抽着烟,仰头望着墨黑的夜空。
贫民区连天空都没那么敞亮,被臭水河污浊的气味熏过一遍似的。看了许久,在陈列将要收回眼神的时候,才看到唯一的一颗星一闪。
陈列不知怎的,蓦然想起校运会那天、姜堇站在秋日阳光下喝水的模样。
鹿一般干净纯冽的眸子一闪,像夜幕里的一颗星。
陈列掐灭抽尽的烟头:“进去吧。”
说罢一抽生锈铁门上的门栓。他那般随意的动作不是因为他无畏,而是因为他无所谓。
“哎我先跟你交代下里面的情况……”瘦猴跟在他后面都慌了下。
然而瘦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陈列已迈了进去。
先扑面而来的是许多人聚在一起的热浪,是骤寒的秋夜里。发臭的甚至不是烟味和汗味,而是很多人皮肤交织在一起的味道。
陈列扫了眼,这是一处拳馆。
很多年后,他跟姜堇或者说“姜雪照”去过无数高端的健身房,大多坐落于五星级酒店或私人会所。那里有崭新的器材洁净的香氛一尘不染的软垫,里面的男女衣着光鲜轻声细语。
而眼前这里,甚至不像一处健身所在。
水泥地面上满是啤酒瓶盖和烟头,还有不知多久没扫过的尘土。角落的沙袋和墙靶都有些开胶,不知多久没人用过了。
唯独人挤人人挨人的是中央一方拳台,一盏说不上是黄是白的炽烈顶灯洒下来,把拳台上厮打在一起的两人身形照得分外清晰,面庞五官却笼在一片阴影里。
随着他们抱在一起厮打,围观人群发出阵阵欢呼或嘘声。
有卖酒女郎端着一杯杯扎啤,在人群中穿行而过。
瘦猴挤到陈列身边:“你只要交一年的会费,你也能上台打拳。你那么能打,能赚钱的。”
陈列问:“合规么?”
“合规?”瘦猴极之好笑地嗤了声。
接着他说了极富哲理的一句话:“我们这种人,规矩能保我们过上平安的一生么?”
陈列不语。
瘦猴从他身边溜走了。
端着扎啤的女郎并没有统一着装,但都穿色泽极之艳丽的短裙,要么粉绿,要么鹅黄,在一室逼仄的汗气中露出光溜溜的肩膀。
有女郎扫他一眼:“帅哥,买酒么?十块一杯,很便宜的。”
“不买。”大概他声音太冷、表情也冷,女郎看他一眼,又端着托盘走开了。
陈列敏感察觉到角落里有人在看他。
他视线投射过去,像极了拳台中央投下来的射灯,寒冽清晰而不带一丝温度。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那里,她穿一条灼烈的红裙,在这样诡谲的灯光下却有种冷静燃烧的意味。
她也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望着陈列,脸上并没像其他女郎一样、浮出那种像油腻妆面一样的笑。
这样她的表情也显得冷静。
继而她穿过人群,向着陈列走过来。
她是姜堇。
随着她走近,她的面庞越来越清晰,然而她的五官并未随之清晰起来。因为她化着极浓烈的妆,那几乎让她的五官显得混沌。
陈列总算明白了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为何穿着红裙、化着浓妆。
她在这里卖酒。
她站在陈列面前、还未开口说话的时候。
瘦猴领着个烫短卷发的女人走了过来。女人中年,丰腴,豹纹连衣裙在胸前堆出层层的浪,涂朱漆红的口红,抽着烟眯眼打量陈列一眼。
瘦猴在一旁煽风:“老板娘,他可厉害了!”
女人同样丰腴的手落在陈列小臂,把着捏了捏:“能打拳么?”
陈列垂眸看了眼她的手。
姜堇站在他对面,看着他。陈列不知为何心里涌出一股烦躁,也许因为姜堇冷静的眼神,也许因为这些天发生的破事。
他盯着女人涂黑的指甲,说:“能。”
女人笑了声:“行,在我们拳馆办卡是四百九一年,你先把钱交了。”
打开手机亮出二维码来。
陈列低头扫码付款,女人又扫了扫陈列的眉眼,意味不明地问:“对了,你叫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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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
“陈列。”
“挺适合你的。是冷冽的‘冽’,还是热烈的‘烈’?”
姜堇这时已端着托盘走远了。陈列望一眼她背影,想起只有她一个人,会猜测他名字是陈列的“列”。
女人循着他视线望了眼:“怎么,认识她?我们这儿的销售冠军。”
“不认识。”陈列问:“她叫什么?“
“阿堇。”女人抽了口烟:“姓什么不知道,谁在意呢。”
她甚至懒得换一换自己的名字。
女人走开后,瘦猴拽着陈列:“我给你讲讲谁厉害,谁喜欢使阴招,你以后要提防着谁。”
陈列在拳馆待了许久。
他一个抽烟的人,都觉得自己被熏出了满身苦燥。同样不爽利的河风一吹,闷在身上散不去似的。
前方走着的那个穿红裙的身影,是姜堇。
他没出声叫姜堇,姜堇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没回头。这不是什么美好的场景,好似结着层油腻的河面飘着空瓶和塑料袋,唯独二人的影子被路灯拖得老长,在月光下摇摇晃晃。
姜堇登上船,换拖鞋,白皙到干净的脚腕一闪,便钻入船舱里去了。
-
次日遇到姜堇是在食堂。
她已换上了干净整洁的校服,扎马尾,昨晚艳丽的妆容已洗去,露出清丽的眉眼。来食堂的时候永远抱着书,一副乖顺好学生的模样。
那时陈列被一个女生堵住,女生通红着脸,递给他一封信。
叶炳崐笑嘻嘻地半途“截了胡”,扯开信封来掏出信纸大声念:“亲爱的陈列,你好,第一次注意到你……”
女生快哭了:“还给我!”
叶炳崐嬉笑着伸远了手臂,却感到有人把信从他手中抽走。回头一看,见是陈列,挑眉笑问:“怎么着列哥,英雄救美啊?”
陈列拿着那封信,女生盛着半眶眼泪、眼巴巴看着他。
他却把信径直扔进了垃圾桶。
女生没绷住哭了出来,身边朋友忙赶来安慰:“好了,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对谁都那么冷……”
姜堇排着队准备打饭,一边和杜珉珉她们说着话,好似全然没注意这边的插曲。
陈列排到旁边一列队尾,依稀听到她们在说——
杜珉珉:“英语冬令营开始报名了,还是两万六千八,可你知道今年是去哪吗?”
“塞班岛!”杜珉珉捧住脸:“好开心喔!我们赶紧去报名,这样可以提前选房间。”
“我不报名了。”姜堇笑道。
“啊为什么?”杜珉珉的失望溢于言表:“去年去斯里兰卡你就没去,今年干嘛又不去啊?”
姜堇答:“我要跟爸妈去LA看外婆。”
“对吼。”杜珉珉皱着鼻子答:“你家人都在国外的嘛,那就没办法啦。不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哎,你不去我都觉得没意思了。”
姜堇轻捏一捏她的脸:“你跟很多人关系都很好的。”
陈列站在队列里看着她背影,校服洁净到有些刺目的地步。
姜堇显而易见的在说假话。
可她打那么多份工,甚至不惜去酒吧卖酒,难道不就为了赚钱维持这种表面虚荣的生活么?
她的钱都去哪里了?
陈列收回眼神。无论如何,这也不关他的事。
11. “故意的?”
陈列偶尔在学校遇到姜堇,走廊,楼梯转角,或是食堂。
她穿校服,垂着干净到通透的眸眼。
陈列也偶尔在拳馆遇到姜堇,端着托盘,在看拳赛的人群间穿行。
她穿不同款式的短裙,但总归是火焰般灼灼燃烧的红。
两人从不打招呼,没看见对方一般,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
渐浓的秋意是一层层堆叠起来的,落叶叠一层,愈渐清寒的月光再叠一层,寒凉的空气再叠一层。
陈列即将迎来他的第一场拳赛。
这样的拳馆里大家穿得并不正规,紧腰的拳击短裤,戴拳套,再以外也没什么像样的护具了。陈列站在拳台上,裸着上身,露出肌肉的紧致线条和隐隐的腹股沟,那般炽烈的射灯打在后脊上,竟一点也不觉得冷。
有卖酒女郎聚在拳台边,望住他的方向笑,掩着嘴窃窃私语。
没看到姜堇的身影。
陈列的注意力全在对面,对手击打着拳套小碎步蹦跶着,他只是沉默,安静而沉默。
有人在调笑卖酒女郎:“怎么,喜欢小白脸啊?”
这句话压着裁判哨音,伴着陈列出拳,似有破空的啸声。
说那话的人连同所有围观的人都惊了下。一时间,向来喧杂的拳馆陷入漫无边际的沉默。
没人见过这样风格的“拳手”。
他出拳的瞬间反衬着他平时的安静,令安静时的他像只伏击的豹,酝酿着一次凶猛的进攻。他的出拳过分简洁,甚至连必要的防守都放弃,那让他的攻势格外锋利。
对手的反攻,他甚至不避让,只是沉默着闷头接下。
他的一切表现都为了使这场比赛尽快终结。好似拖得太久这件事会令他不耐。
这的确是拳馆有史以来最快的一场比赛。
七分钟。
他总共只用了七分钟。
尽管代价是他的鼻梁上也挨了一拳,皮肉绽开翻出道口子,现在还在往外渗血。
观众甚至忘了欢呼,直到裁判高举起陈列的左手。
陈列从拳台下来,瘦猴陪着老板娘过来。老板娘扫他一眼,要笑不笑地递给他一只信封:“拿着。”
陈列接过:“现金?”
“这样的,只能现金。”老板娘挑着红唇。
陈列毫不避讳地抽出几张纸币点了点。
捻着这些钱的触感让他意识到,他同意来打拳甚至不是为了钱。
过分文艺的话与他无关,可他脑子里无端记着一句“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他换了衣服,把钱揣进口袋,信封扔了,走进洗手间。
勾腰,双手捧了水龙头的水,直接泼在鼻梁的伤口上。
那样的疼痛会让人本能一哆嗦,可陈列的宽肩没有丝毫震荡。他蓦地想起那夜姜堇撕掉手肘创可贴的动作,接着又意识到他和姜堇是截然不一样的,尽管他们都不在意疼痛。
姜堇撕创可贴的动作和她猛烈的奔跑一样,是一种“狠”。而陈列是一种“颓”,一种对一切的浑不在意。
有卖酒女郎娇着声音在外面问:“陈列呢?”
陈列背抵着门、双手握着生锈的门把,一个人待在逼仄的洗手间里。一只不知名的虫豸,绕着没有灯罩的灯泡飞舞。
直到外面的人散得差不多了,陈列才走出洗手间。
拳馆里只剩一个老头,拖着个蛇皮袋在收地上的啤酒瓶。
大概老眼昏花了,拖着蛇皮袋往前一步,脚尖反而踢动啤酒瓶、骨碌碌往更远的方向滚去。
陈列走过去,捡起啤酒瓶扔进他的蛇皮袋。
“谢谢啊年轻人。”老头连连道谢。
陈列并不理会,棒球外套搭在肘弯里走出拳馆,迎面而来的夜风扑得人浑身一寒,陈列却甚至懒得把肘弯搭着的外套穿回身上。
就那样在夜风里走着。
前方那个穿红裙的背影,倒是穿着件大大的粗针条纹毛衣外套,只是露出两条光洁的腿,愈发显得纤细而白皙。
他们仍是像每一次一样,不说话,一前一后地走着。只是在姜堇快要登上旧船以前,她却忽地转过身来,背着手,安静等着陈列走近。
然后走到陈列跟前来,抬手,指尖很轻地触了触陈列的鼻梁。
陈列几乎是一瞬闭眼。
当然,并不疼,因为她指尖只是很轻柔地落在伤口周围,像羽毛。可羽毛没有那样柔和的温度,她身上裹着的那件毛衣外套起了作用,让她指尖在秋夜里透着股融融的暖意,落在陈列被夜风吹凉的皮肤上。
陈列想当然她是会说些什么的。
也许是:“疼吗?”
也许是:“要创可贴吗?”
他睁开眼等待着,可她却什么都没说,一转身,钻进自己的船舱里去了。
第二天去上学,叶炳崐一见他鼻梁上的伤口就炸了起来:“昨晚上人家里偷鸡去了?怎么搞的这是!”
姜堇抱着书和杜珉珉一同走过走廊。
好像永远只有她。
面对复杂的情况,面对骇人的伤口,不好奇、不关切、不审判。
带着干净到平静的一张脸。
-
陈列后来又登台打了几场比赛,和姜堇还是不说话、没交集。
老板娘给他的钱,他随意往口袋里一塞。除了学费以外,他的开销不大,甚至也没想过租套房改善自己的居住条件,只觉得这样的破船里反而不易被人捕捉行踪。
那些钱就被他塞进枕套里,每晚压着睡觉。
深秋了,偶尔在拳馆里遇到姜堇,穿那样的红裙,裸露在外的肩膀冻出一种脆生生的白,似冻牛奶一般愈发显出一种诱人的白皙。
她端着托盘卖酒,有客人一手搭在她肩头:“啤酒冰不冰啊?”
有人笑他:“啧——老王,你别太过分。”
男人已带三分醉态,揽着姜堇的肩又往自己脖子边勾了勾:“我哪里过分?”
不知为何,他牙黄,让人本能觉得他有口气。
姜堇带着点浅笑站着,稳住手里的托盘。
这时,陈列正结束了一场拳赛,从拳台下来,路过她身边,听她对男人说:“你跟我出来一下。”
“什么?”男人也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故意作态,拿耳朵凑近姜堇的红唇。
姜堇几不可见地抿一下唇角,笑着重复一遍:“你跟我出来一下。”
“好好好。”
陈列进更衣室快速套了长裤、裹上外套。有时晚上只有一场拳赛,打完他会先走,走出拳馆时,正好瞥见姜堇和那男人站在门外的僻静处,那丛半人高的荒草间。
男人听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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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扭回头看了眼,见是陈列,便不搭理了。
陈列来了拳馆一段时间,人人知道他是什么德行。他总是冷着一张脸,从不管任何人的闲事,哪怕那些卖酒女郎娇笑着主动同他说话,他也从不搭理。
男人便转回头面对着姜堇,笑着露出一口黄牙:“叫我出来干嘛?出台啊?”
姜堇很轻地笑了一声。
陈列双手插在口袋里已在往前走了,冷白月光洒在他面前的草甸上,似冻出的霜,姜堇的笑声撞在上面,发出细响。
拳馆里除了扎啤,也卖玻瓶啤酒,需要客人自己到柜台去买。这时姜堇蹲下身到草丛里捡起一只玻瓶,毫不犹豫砸向男人头上。
她的动作和陈列很像,简洁,冷厉。
男人怪叫一声,捂着头便揪住她红裙的领口,猛力将她向后推去。
她倒在草丛里,扬起一张白皙的脸,浓艳的眼妆花在眼下,反而有些能看出她本来的长相。
“你他妈……”男人抬脚恶狠狠踹过来的时候,有人在身后拉了他一把,用力往地上一摔,
他晃晃脑袋醒醒神,才发现那是去而复返的陈列:“她是你女朋友啊?这关你的事吗?”
陈列沉默片刻。
“嗯。”他的唇线里只放出这么个字。
男人不知他是回应自己的哪一个问题,只知他不经意的态度狠狠激怒了自己。
“妈了个巴的……”男人冲上去和陈列扭打在一起。
姜堇撑着手臂从草丛里坐起来。男人完全出不成章法的王八拳,陈列反而结结实实挨了几拳,然后把男人摁在草丛里,自己单腿跪压在男人胸口。
“报警!”男人恼羞成怒:“老子要报警!”
姜堇快速从草丛里爬起来,跑进了拳馆。她应该是去通知老板娘的,一时间,拳馆里的人做鸟兽散,大灯也齐刷刷关了。
男人抱着双臂恼羞成怒站在一旁,晃着脚,在警车的射灯里眯起眼:“警官!他打我!”
姜堇站在一旁:“他猥亵我。”
陈列瞥姜堇一眼。
她说“猥亵”二字的时候口齿清晰,冷静得像在说旁人的事。
警察看了看他们所有人:“一起到警局走一趟。”
男人报的警,先被带去做笔录。
姜堇和陈列在一间空置的办公室里等。
陈列敞开双腿,勾着腰,手肘架在膝头坐着。姜堇坐在他旁边,两条裸露的小腿紧闭着,从陈列的视角只能看到她的双膝。左边膝盖在她躲避男人的狠踹时蹭破了,半凝结的血痕黏着草根。
陈列直起腰来。
姜堇从拳馆里出来的时候没来得及穿外套,此时身上就一条极短的红裙。材质太劣,被男人揪住领口的时候裂开了,露出白皙的胸口。
陈列脱下棒球外套,抛给她。
姜堇沉默着把外套穿上,拉上拉链,挡住自己的胸口。
很奇怪的,陈列这样一个冷冽的人,他的外套上却有种洁净的、温和的洗衣液香味。
陈列只剩一件短袖,又勾下腰去,恢复了先前的坐姿。
直到这时他才问:“故意的?”
“什么?”姜堇在他身边轻轻出声。
“故意让我看到。”陈列说:“他对你那样。”
“嗯。”姜堇轻轻地应道:“我想赌一赌。”
12. 秘密
如果不是生活沉沉压得他抬不起肩的话,陈列几乎想笑出声来了。
赌什么?他有什么值得好赌的?
这时警察来敲了敲办公室的门:“你们跟我过来吧。”
带他们去做了笔录,又问姜堇:“你有什么诉求?”
“我受伤了。”姜堇冷静而清晰:“我要他赔我医药费。”
三人被凑到一起。
男人一听,头上的青筋都炸了起来:“是老子挨打,还要老子赔医药费?”
“这是警察局,你嘴里放干净一点。”警察拍了下桌子:“你知道猥亵是什么意思吧?要联系你家里人的。”
男人不言语了。
像是沉思良久以后,他恶狠狠瞪向姜堇:“你要多少?”
姜堇报出个数。
他冷嗤一声,又恶狠狠道:“二维码给我。”
姜堇依然冷静:“我只收现金。”
男人骂骂咧咧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一张张红钞数清楚了又团成一团,砸在姜堇胸口上:“拿去!以后别再惹到我。”
警察坐在办公桌后皱了下眉。
姜堇蹲下身去,一张张把那些皱起的红钞捡起来,展开、抚平、叠在一起。陈列穿着短袖站在一旁,沉默盯着她那条洁净的发缝。
她浓密的乌色长发海藻般披在雪色肩头,愈发显得那道发缝白皙。
姜堇把那些红钞叠起来塞进口袋,男人已愤而离开了。姜堇问警察:“我们可以走了么?”
“走吧走吧。”
正好遇到警察下班,姜堇和陈列走出警局,恰碰上警察换了便服出来。警察看姜堇一样:“这话我换了便服才能说。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帮你?”
他上下扫视姜堇一眼,视线最后落在姜堇花了的眼妆上。
“猥亵?”他说:“你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不猥亵你这样的猥亵什么样的呢?我帮你,是因为你这样的最麻烦了。”
姜堇嘴唇烈焰的口红也掉了大半,双唇蠕动了下。
有一瞬间陈列以为她会哭,可她唇间只发出咭咭苍凉的笑声。
陈列一刹想到初识她那时。
他觉得她像朵早开的玫瑰,所有与十七八岁年纪并不相称的风情掩在皮囊之下。可玫瑰为何要早开呢?那只会苍凉地更早凋谢而已。
他俩站在警局门口的路灯下,姜堇裹着他的外套,衬得她双腿更细、身形更为单薄。
陈列不知该说什么,看一眼她受伤的膝盖:“钱拿到了,去医院么?”
她沉默着走向路口,陈列跟在她身后,看她伸手拦了辆出租,拉开车门坐进后座,对司机报出一家医院的名字。
车门并没有关上,陈列犹豫一秒,掌住车门坐进去。
司机发动车子。
直到这时,姜堇才阖上了眼,方才在警局直挺挺的背软了下来,倚着车背。陈列借着窗外流溢的路灯看她一眼,她脸上的妆容脱了大半,因此显出一份苍白,和少见的疲态。
一根长发嵌在她抿住的唇角,而她甚至没有伸手将它挑出去。
从出租车下来已是午夜时分。
姜堇并没有往急诊那边去,反而走向住院楼。陈列不愿发问,沉默跟在她身后。
她乘电梯上四楼,先是拐进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一张小脸湿漉漉的,妆容已尽数洗去。
她走向一间病房,轻轻推开门,陈列在病房外停住脚步。
不多时,她出来了,轻手轻脚掩住病房门。
低声对陈列说:“是我妈妈。”
陈列抬头,借着走廊稀薄的灯光,看着病房门牌上“精神科”三字。
姜堇在走廊里那排蓝色塑料等候椅上坐下,坐了会儿,脱了鞋,蜷腿躺下,那么高挑的个子,蜷成小小的一团。
陈列沉默地在等候椅另一端坐下。
走廊不熄灯,再微弱的灯光在这样的夜里也变得刺眼。陈列后脑勺抵住墙,阖上眼。他不太感觉得到时间流逝,在老家等那些讨债的人离开时也是这样,时间或快或慢,像潮汐或是指间沙,他并辨不分明。
再一睁眼的时候,天蒙蒙亮了。
他扭头看向另一端,姜堇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站起来走进洗手间,漱了口,又鞠一捧冷凉的水洗了脸。迈出洗手间的时候,正看见姜堇的背影往病房走。
这时走廊里已有了早起的病人在活动,陈列跟过去。
姜堇推开病房门进去。
那是一间三人病房。左边近墙的那张病床,床头靠着的女人瘦削、枯槁,看着三十出头年纪,却依然迸发出一种惊人的美丽。
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隔着老远的距离望着窗外。
如果不是因为她面庞与姜堇惊人的肖似,陈列会猜测她是姜堇的姐姐。但现在他知道,她是姜堇的妈妈。
姜堇美丽的、年轻的、出现了极端精神状况的妈妈。
姜堇坐到病床边,她拿着个撒了白糖粒的糯米糖饺,另手端着碗甜豆花,轻柔语调问女人:“你想先吃哪一样?”
女人不耐烦地一挥手,甜豆花尽数打翻在姜堇身上套着的、陈列那件外套上。
姜堇低头看了眼。
女人指着姜堇的鼻子骂:“妖精!长成这德行不是妖精是什么?”
细细看下来,女人眉眼比姜堇更细,眼尾一颗红痣,看着比姜堇多一分魅惑。
姜堇抽了张纸,擦着外套上的甜豆花。因她始终低着头,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
直到她抬起头来,冲女人很是柔和地笑了下。
陈列便是在这时走到她身后。
她扭回头,看陈列一眼,指指床头柜:“你那份早餐我也买了。”
又转过头去对着自己的母亲,不看陈列了。
陈列站着,垂眸看着她雪白的发缝,开口:“我试试吧。”
姜堇站起来,指间还攥着擦过甜豆花的并不洁净的纸巾,重复了一遍陈列方才那句话:“你试试吧。”
她说:“我好累。”
这是陈列第一次看到骨子里发狠的她,露出一种深切的疲态。
她把靠墙的一张行军床展开来,那应该是医院的陪护床。床上的格纹床单应该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她和衣侧躺上去,枕头很低,她一只手垫在侧颊下。
陈列坐到病床旁,看一眼身后的她。
她蜷成一团,安静地睁着眼望着这边。
昨晚在走廊的等候椅上熬一夜,也许她是怕刺激母亲的情绪。
陈列转回头面对病床上的女人,拿起刚才的糯米糖饺,又拆了自己那份甜豆花,问女人:“你想先吃哪一样?”
女人不对着姜堇那张跟她过分肖似的面庞时,情绪好似反而比较平和。
指指陈列手里那碗甜豆花。
陈列便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姜堇在身后很轻地叫了声:“陈列。”
陈列没有回头,因为女人在问他:“你有没有看到我的阿堇啊?”
“什么?”陈列反问。
“我的阿堇。”女人絮絮叨叨说着,拿手比着病床沿:“大概这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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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脸肉嘟嘟的,像个小团子。”
陈列不知如何回头去面对姜堇了。
他不说话,沉默喂女人吃完了整碗豆腐脑。
又问女人:“吃糯米糖饺么?”
女人胃口很好的样子,点头。真不知这样的胃口,为何那样极端的瘦。
陈列又喂女人吃糯米糖饺。怕她噎着,她咬一口,陈列缩回手来,等她咽下去,陈列再递出去。
直到女人吃完,陈列才回头看向姜堇。
姜堇并没有睡着。还维持着刚才蜷缩的姿势,一只手垫在侧颊下。
他站起来:“我得去学校了。”
姜堇从床上爬起来:“我也得去了。”
她把折叠床收起来靠墙放着。两人走出病房,她手里拎着剩下的那个糯米糖饺,拎了一路。直到两人登上早班公交,这时早高峰还未到来。她找了排坐下,陈列坐到她的斜后方。
姜堇转回头递上糖饺:“给你的。”
陈列摇头。
姜堇便转回头去,解开塑料袋。她埋头大口吞咽的动作像某种小动物,窗畔的阳光洒在她脸上。
她从口袋里抽出纸巾擦去嘴角糖粒,望向窗外一眼。便是在这时她说:“本想给我妈定靠窗的床位,但每个月贵三百块钱。”
“带我看这些干嘛?”陈列问:“博同情?”
姜堇轻轻地笑了声,也没否认。
直到很久以后,陈列才想明白这个姜堇好似天生明白的道理——共同的秘密,才是最坚实的结盟。
-
公交车开到臭水河边,两人钻入各自的船舱去换校服。
陈列的动作更快些,走出船舱时看一眼,姜堇那边的门还掩着。
他也没等,自己先登上公交去学校。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上了,整座校园静谧一片,所幸今天没碰上教导主任。
再见姜堇是下午的第一节课后。
陈列昨晚迷迷糊糊熬了整夜,去食堂吃完午饭,在一方僻静竹林边的石凳上睡着了。
醒来已是第一节课下,他回教学楼,路过一班教室,看到教导主任拉姜堇在走廊里说话。
她是地地道道的乖学生,国旗下讲话、演讲比赛、竞赛,老师和校领导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她。
走廊里零星有其他学生穿行,聊天的、打闹的、追赶的。陈列穿过那些人,从姜堇身后走过。
他平静地目视前方,并没看姜堇一眼。姜堇的眼尾也并没向他瞥过来。
他们是距离最远的两类人,即便他的校服衣襟扫向她后背,也没人会把两人联系在一起。倒是教导主任瞟了他一眼,嘴里嘀咕道:“学校里有这种学生我们老师也很头疼的,每天迟到早退。还好姜堇你这样的好学生不会搭理他。”
姜堇没说话,淡淡地笑了下。
陈列这时回了一下头。
姜堇站在窗口投射的一束深秋阳光中,整张脸干净到半透明的地步。却无端让人想起昨夜在警察局门口、她站在那束路灯下,面对警察说的那句话,带着一脸花掉的妆容,发出咭咭而苍凉的笑声。
姜堇依然没朝他看过来。
只是她双手背在身后。食指、中指、无名指,以不知什么规律轻轻摆荡着。
陈列眯了眯眼。
清晨的公交车上,姜堇坐在他左前方的位置,像小动物般大口吞咽吃完了整个糖饺,接着望向窗外,在拂晓的第一抹曙色中,扬起还沾着颗糖粒的纤细手指。
便是这样无意识地轻轻摆荡着,像暗夜里苍凉的玫瑰,想捞住一抹晨光。
13. 情书
这几天,陈列和姜堇并没有再联系。
陈列只是每次回到那条破船,扫一眼与之相邻属于姜堇的那条,他的外套被姜堇洗净了,用衣架挂在甲板拉出的一道铁丝上。
风一吹,船舱摇摇晃晃,外套摇摇晃晃。
直到第三天的夜里,陈列放学后绕路去了趟拳馆,瘦猴说老板娘叫他过去一趟,交代场周末的比赛。
末了老板娘用涂成乌墨色的指甲戳戳他:“别惹事。我们这里要低调,晓得吧?”
陈列回到臭水河边时,闻到空气里将要落雨的潮湿气息。
待他钻进船舱,雨已经零星坠了下来。
陈列在那条窄而硬的木板上坐着,只要不开窗,船舱里便显得格外逼仄,昏黄的吊灯熏出灰尘的气息,又被无孔不入钻进来的潮气扑熄。
雨势越来越大,砸在半腐朽的窗棱上。陈列坐着,感觉心里应和着咚咚的回响,这是他来江城后下得最大的一场雨。
直到船舱外响起很轻的敲门声,很轻,像一根羽毛往人的耳膜上挠痒。
陈列抿了下唇,顿一秒,站起来去开门的时候,才发现方才心里那咚咚不安的回响似某种征兆,他好似早预感有人会在这样的雨夜来敲他的门。
金属的门闩生锈了,拉开的时候总有一个顿滞,再嘎吱一声伴着锈味弥散。姜堇站在船舱外,穿校服,手里却打一把巨大的红伞,像她的那些红裙一般炽烈的颜色。
她另只肘弯里搭着陈列的那件外套,说了句:“下雨了,衣服必须得收起来了。”
陈列看着她。
她也直视着陈列沉沉的黑瞳。
陈列终是让开了门口,姜堇勾了勾腰,像是要在进船舱以前脱掉自己的鞋。陈列惊诧一瞬:“不用。”
为什么要脱鞋呢?
姜堇便停下动作,收伞的瞬间已有无数滂沱的雨滴落在她肩头,她一闪身钻了进来。船舱比甲板矮两分,伴着她轻盈落地,船舱晃了两晃,陈列的一颗心,跟着在胸腔里晃了两晃。
姜堇环视一圈船舱内,先就轻轻地笑了。
陈列不知她笑什么,坐在窗边窄而硬的木板上,和平素一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船舱里陈设简单——一片靠窗嵌钉在墙上的木板,中央一方凸起的矮桌,一只朽掉的樟木箱子,另有一张高些的凳子,既可以坐、也可以当桌子用。
姜堇搬了那张高凳,坐到陈列对面。她的头顶,是陈列拉出的一根铁丝。
姜堇含着那点清浅的笑意:“我说呢。”
她伸长手臂把外套递给陈列,陈列接了,小心避开了她过分轻柔的手指,然而外套落入掌心的瞬间,却柔软异常一如她的手指。
她指指头顶:“你衣服都晾在这里?”
“嗯。”他随意把外套搭放在一旁。
她说:“你洗衣液放得太多了,而且,衣服也不见阳光。”
那点清浅的笑意更明显了些,眼尾有小弧度的弯折。
陈列觉得她在笑他。
她一进他的船舱,他便露了底。他鲜少打扫,地面上蒙一层灰,一只生锈铁桶搁在一旁,洗衣的时候倒很多的洗衣液,泡上半天,总觉得这样可以少揉搓些。
他便是这样一个颓而得过且过的人。唯独她头顶拉出的那根铁丝,不是因为他的“得过且过”。
是因为他眼见着她把所有衣物晾在甲板上——T恤、轻薄的睡衣、张扬的红裙。
他每日路过,莫名觉得自己窥探了她的隐私,并且不想向她泄露自己的隐私。
姜堇此时脸上的笑意昭显她看穿了这一点,但她并不言明,一点点狡黠的聪慧藏在眼角的褶皱里。
陈列不回应,那点笑意就渐渐淡褪了下去。
变回她平时干净到有些清冷的一张脸。陈列不自在的点在于,平时见到这样的她都在学校,臭水河边的她都穿烈烈红裙,化与年龄不相符的妆,穿越人群走近陈列时,身上有劣质的香水味。
此时她清丽地坐在这里,好像某种约定俗成的界线,就此被打破了。
她轻柔地一根根捏着自己的手指,雨滴咚咚作响地砸在船舱上,人的心脏一下下跟着跳是生理本能。接着是雷,将要入冬的某种征兆似的,轰然炸响在人的头顶。
愈发反衬出船舱里的静寂,好似能听到她轻缓的呼吸声。
两人都不说话,只是在这样的暴雨夜隔一方矮桌对坐着。陈列不看她的脸,眼神落在她肩头,那里在她钻入船舱前落了几滴雨,洇湿藏蓝校服的肩头,被她斜垂在那里的马尾一扫,像被毛笔尖扫开的墨。
也不知涂写的是何种心情。
又一声轰雷炸开。陈列把眼神从她肩头移开去,才问:“害怕?”
“嗯?”她停止揉捏手指的无意识动作,朝他看过去的时候,见他盯着地板上拼接的缝隙。
然后才抬起眼皮来,抬手,手指指了下船舱顶,之后姜堇才意识到他指的是船舱顶外的天空。因为他问:“打雷了,害怕?”
不然她为什么一直不离开,一直坐在这里。
灯光昏黄得好似烛火,暴雨打着船舱轻摇,那盏灯似随时要燃尽熄灭,带来某种暧昧的黑暗。
姜堇又挑了挑唇角,露出她刚进船舱时的那种笑意。
“我不害怕。”她轻轻地说:“我只是在想,你会不会害怕。”
-
陈列几乎要笑了。
他?害怕?
他想起家门口泼满似鲜血的那些油漆,那些生锈的短刀,那些人整夜整夜的守在家里唤醒将睡的你、直到你的意志被磨垮。
那些时候他都没有怕过,他勉力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只感到一种深切的麻木。
这样的他会怕打雷?
可当姜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出乎他自己意料的、他并没有反驳,他只是沉默地坐着,船舱低矮,以至于他微微佝偻着腰,贴身的T恤口袋里,装着他妈妈的那张旧照片,贴着他心脏。
他觉得他并不是怕打雷。
只是心里有什么隐秘的、幽微的、连他自己都从未注意过的某种东西,也许被她不甚在意地揪了出来。
姜堇也不再说话了,恢复无意识轻捏手指的动作。
船舱外的雷声轰鸣又寂灭、寂灭又轰鸣,因窗户紧闭,完全看不到闪电。两人静静对坐着,船舱晃得越来越厉害,直到她斜垂在肩头的马尾滑落,在脑后摆荡。
有一瞬间陈列脑子里冒出不切实际的想法:这条船今夜会不会倾覆在这里。
然而没有。
直到雷声静下去、雨点也不再擂鼓般捶打着船舱,她站了起来,走出船舱前并没同他告别。
她掩上门,听见她那把红伞在船舱外“嘭”一声撑开时,他才放松了双肩。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双肩紧绷。
他摸过手机看了一眼,竟已是夜里三点。
-
第二天上学,陈列埋头睡了两节课。
抬起头来的时候是课间,所有人要下楼去做课间操。叶炳崐过来搭着他的肩问:“列哥,昨晚做贼去了?”
他被叶炳崐搭着肩路过一班教室,她的座位靠窗,正提着笔奋笔疾书着什么,时而把滑落的碎发勾回耳后。
杜珉珉在一旁催她:“姜堇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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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她嘴里这样应着,盖上手里水性笔的笔帽,眼神又在那张试卷上流连一下,这才抬起头来。
陈列已移动眼神去。心里想:这人今天精神头怎么还这样足?
真是奇人。
周末去打比赛,短短时间陈列在拳馆已经出了名,他不怎么搭理人,架不住不少人主动来同他搭话。
他候场的时候,身边围绕的人群忽而爆发出一阵起哄声。
他不明所以,顺着那些人的眼神看过去,才发现姜堇穿一身红色短裙、端着扎啤托盘站在那里。
拳馆的灯光昏暗而诡谲,他甚至不确定她有没有看向他。
有人起着哄问:“列哥,那是不是你的小女朋友?”
陈列这才意识到,经过上周他的出手,这里的人已默认他与姜堇的关系。
否则,他为何替她出头?或许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她那样扎眼的存在,需要“保护神”。
陈列不置可否,沉默以对。另外的卖酒女郎也环绕在他身边,带着娇笑,眼神暧昧地在他拳击短裤外的腹股沟兜一圈:“列哥的腹肌真漂亮,现在想摸一下,是不是要阿堇同意才行啦?”
又扬声越过人群冲姜堇喊:“喂阿堇,可不可以啊?”
陈列到这时觉得尴尬了起来。
他正要开口,却见姜堇端着托盘走了过来。灯光下她清丽的五官都被妆容吃掉,她没看陈列,看着刚刚朝她喊话的卖酒女郎,带着种很难捉摸的笑意。
轻声说:“不可以哦。”
-
直到比赛结束,两人走出拳馆,还和以前一样,一前一后的距离。
有那么一瞬陈列想停下脚步,跟她说清楚刚刚拳馆里发生的事,可这事郑重拎出来谈,又显得有些怪。
第二天学校,午饭后,陈列照例找了竹林边的石凳,抱着双臂躺下午睡。
睁眼时,风拂着已枯黄的竹叶漫天飘落,姜堇抱着本英语书站在那里,看样子是想找地方背书。
竹林最幽僻,离教学楼和食堂都远,鲜少有人愿意走过来。
姜堇的视线落在一处,陈列随着瞟了眼,才发现他刚刚睡觉的石凳一侧,有人放了只粉色信封,端秀字迹写着。
姜堇抱着书已打算走开去了。
陈列叫住她:“喂。”
这应该是出乎姜堇意料的一个举动,因为两人在学校里从来没交集。可她转回身来的时候神情还是静静淡淡的,不惊讶、不探究、不审判。
这也许是陈列从未排斥她的原因。
陈列坐起身来,抬手在寸头上揉了把。他不笑的时候五官显凶,做这样的动作时显得不怎么耐烦,指了指石桌对面的一张圆石凳,叫姜堇:“坐。”
姜堇便坐下了,手里的英语书放在石桌上。
陈列把那只信封丢过去:“打开。”
姜堇抬眸瞟了他一眼。
他沉声说:“念。”
姜堇便打开那只信封,抽出信纸展开,低声念:“亲爱的陈列……”
炽热的语句,不过她声调清寒,念起来并不显得动情。念完后抬起眼皮看一看陈列,陈列问:“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她笑一笑,站起来,信纸装回信封,走到垃圾桶边。
手一扬,随着深秋最后的风落入垃圾桶。
那些年轻的、浪漫的、不切实际的情感灰飞烟灭。
陈列后颈根浮出细细的汗,忽而觉得自己的举动多此一举。
他不想恋爱的想法,她很清楚,不需要他来提醒。而她或许也是同样。
她找上他,不就因为他们是同类?
14. “生日快乐。”
陈列和姜堇的“同盟关系”,便这样维持了下去。
在学校里他们是从不相交的平行线。唯独在拳馆,当他打赢了比赛从拳台下来,有卖酒女郎的眼神在他闪着汗的腹肌上兜一圈:“嚯!”
又有人起哄:“阿堇,你男朋友赢了,还不跟他嘴儿一个!”
陈列心想:“男朋友”,真是奇怪的三个字,也不知他这辈子,会不会是任何人的男朋友。
姜堇端着啤酒托盘静静站在一边,她个子高挑,但陈列比她还要高些,俯视的视角下,能看到她抹了烈焰口红的红唇。
这真是一种有些奇怪的感觉。他们分明手都没牵过,坐在暴雨夜的船舱里彼此无言沉默,却要被人开这样的玩笑。
有时姜堇含笑看过来的时候,陈列会避开她的眼神。
不知为何,那总让他想起她在警局门口的路灯下、咭咭而苍凉的笑声。
转眼已是十一月末。
江城的初冬,温度相较于北方来说并不算低,只是空气里的湿寒似要钻入人的骨头缝,这种阴冷的感觉在河畔尤甚。
周末下午,陈列在船舱里午睡时,有人来敲他船舱的门。
他的眼神由懵转为凛冽不过瞬息之间,从木板上翻身下来去开门。
门外站着姜堇,看一眼他藏在背后的手里拎着个铁板手。那一刻姜堇一定想到了校门口向她询问陈列的黑衣人,不过她没说什么,问陈列:“有空么?”
陈列先是反问了句:“你没去超市上班?”
“请假了。”姜堇问:“你会做蛋糕么?”
“不会。”
“哦。来帮忙。”姜堇转身走到甲板上,转身,见陈列仍站在船舱里:“来啊。”
陈列跟上。
这是他第一次登上姜堇的那条旧船,姜堇站在甲板上换脱鞋,这时节她还穿一双夏天的塑胶脱鞋,袜筒很短,露出白生生的脚腕。
看一眼陈列脚上的鞋,问:“你能光脚么?”
陈列默然脱了鞋,发现她的门闩也和自己那条船上一样,因生锈而不那么灵光,推开的时候发出嘎吱的钝响。
不知为何,陈列对要进姜堇的船舱这事生出了一丝别扭。但看姜堇那么自然,他这种别扭又好似显得多余。
进了船,陈列扫视一眼。
相较于他的船舱,姜堇这边干净得过分了。
也是一张窄窄靠墙钉着的木板床,上面的格纹床单陈列见过类似的,便是在精神科病房的陪护床上。旧旧的地板很干净,低矮的木桌很干净,生锈的水桶很干净。
这一切的干净里都呈出一种用力过猛,像她每晚放学后拼命挥动双臂猛跑回臭水河边一样。
她对生活里的一切用力挣扎。
她搬了只凳子放在矮桌边,叫陈列:“坐。”
自己勾腰坐在那条既当床又当沙发的木板上。矮桌上,放着买来的蛋糕胚,奶油枪里装满乳白和红粉的奶油。
陈列坐下问:“你生日?”
姜堇笑了笑,没抬头,用那条洁白的发缝对着陈列:“我妈妈。”
她穿一件洗到褪色的厚重旧羽绒服,手上戴一双露指的红色毛线手套,微微起了球,连接两只手套的一根红毛线挂在她白皙的脖子上。
可她脚上又穿一双夏天的凉拖鞋,对着冻红的手指呵了一口气:“我真不知是热还是冷。”
这是真的。
明明河畔湿冷的空气让人像被浸在里面,船舱里又逼仄得令人喘不过气。
船舱里是不可能有烤箱的,所以她买了现成的蛋糕胚,带着毛线手套,把奶油小心翼翼挤上去,又用刮刀抹平。
因为没有那种让蛋糕一直转的半自动工具,这一切动作她都做得小心翼翼。
陈列问:“叫我来干什么?”
“嗯?”她的注意力全在手里的蛋糕上,这一声应得漫不经心。
“我不会做蛋糕。”陈列说:“叫我来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带着淡笑,应这句的时候也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此时没空跟陈列说。
陈列便静定坐着,再不说话了。
他看着她低头抹奶油,又把红粉奶油点缀上去。她裸露在毛线手套外的半截手指冻得越来越红,她抬起来捧着双手呵口气,红唇间吐出团团的白雾。
便是这时她仰起面孔来问:“你猜我妈叫什么名字?”
姜什么呢?陈列猜不到。
姜堇低着头,握着红粉的奶油枪、在乳白色奶油上一笔一画地写:[白柳絮]。
她抬头对着陈列笑道:“想不到吧?我竟然跟我爸姓,尽管他在我的人生里根本没有出现过。”
陈列的双唇动了动,但他这样的性子,并说不出一句话。
姜堇又埋下头去,在蛋糕上一笔一画地写:[生日快乐]。
不知是她手冻得发僵,还是那软塌塌的奶油枪太不好操纵,那一笔一画像是小学生的字迹。
她又小心把蛋糕推进一旁准备好的纸盒,叫陈列:“走吧。”
陈列跟着她走出船舱,双手插在棉服口袋里,看她费劲地把生锈的门闩锁住。
两人往公交车站走的时候,姜堇:“哦对了。”
陈列眼尾朝她落过去。
她鼻头冻得有些发红,穿那件洗褪色的面包羽绒服,让她比平素在学校里显得稚气些。她跟陈列说:“你穿这棒球款式的棉服挺帅的。”
陈列瞥她一眼:“你真这么觉得?”
姜堇摇头:“没有。我只是想这么说会不会让你高兴一点。”
说着自己没绷住笑了。
陈列鼻腔里嗤一声,扭头看向路边渐秃的灌木时眼尾一挑,是真的有一点点想笑。
什么鬼。
两人等车的时候,分站在公交站牌的两边。
及至上车,姜堇捧着蛋糕盒在前排坐下。
陈列并没在她身旁落座,她身后的一排也坐满了。陈列往后走了几步,在她的两排以后坐下。
往她的方向瞥一眼,她捧着纸盒微低着头很认真坐着,羽绒服的毛领边露出小截纤白的脖颈。
到了医院,正是傍晚。
推门走进那三人病房,这都是紧急病症期已过、转入长期护理的病人,长期镇静类的药物让她们脸上出现一种雷同的、近乎呆滞的神色,统一望着窗口的方向。
姜堇走过去,把手里的纸盒放到床头柜上,拿起一柄梳子,坐到床畔给她妈梳头。
白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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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望着窗外,好似浑然不察觉。
直到姜堇把她的长发编成三股辫,用皮筋绑了垂在脑后,捧过蛋糕盒打开来,轻声跟她说:“妈,生日快乐。”
她迟滞的目光垂落下来,定在[白柳絮]那三个字上。
“谁是白柳絮?”她忽而愤怒起来,指着姜堇的鼻子:“你是白柳絮!小妖精,只会勾引男人,怎么这么贱……”
她声音比姜堇尖些,一切谩骂侮辱性的词汇更显尖刻,伸手把姜堇手里的蛋糕打落在地。
姜堇在窗边蹲下身去,她没有哭,只是很轻地吸了下鼻子。陈列在那一刻明白了,白柳絮是把与她肖似的姜堇、当成了年轻时的她自己。
一切指向姜堇的恶毒词汇,都是指向年轻时的她自己,一个美丽的、脆弱的、不知如何自处而显得愚蠢的女人,是那样被谩骂过来的。
姜堇的视野范围内,出现了陈列的球鞋。
陈列会洗衣服,但一双鞋穿得很糙。姜堇抬头,看到陈列冷硬的一张脸,他双手还插在棉服口袋里,跟姜堇说:“蛋糕不要了。”
姜堇张了张嘴,但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陈列蹲了下来。
姜堇看着陈列在自己面前蹲下来,低头,那毛茸茸的寸头显得像什么不好惹的小狗,让人反而很想伸手揉一把。他把那摔坏蛋糕仅剩的完好一半捡起来,托在纸盒里,也没拉姜堇,只是捧到白柳絮面前,同她说:“生日快乐。”
陈列贴身的T恤口袋里,还装着他亡母的那张旧照。他也不知自己这句“生日快乐”,是对白柳絮说,还是对自己一丝印象也无的妈妈说。
白柳絮在没看到姜堇那张与她肖似的脸时,情绪反而比较平静,盯着蛋糕上残存的[生日快乐]几个字,眼睛迷茫地眨了下。
姜堇站起来,独自一人往病房门口走去,远远地倚在病房门口,大概怕白柳絮看见她的脸再受刺激。
接着,她的歌声轻轻地响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她的声线清冷,唱起这样热闹的歌来是另一重意味,显得很幽远,让人有一点点哀伤。
病房里所有人都迟钝地望着窗外,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歌声,除了陈列。陈列朝她看过去,只见她头靠在半脱了漆的奶油黄门框上,也望着窗外,那眼神也显得幽远。
让人觉得她是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轻舟已过万重山。
蛋糕勉强还能看,但已是吃不得了。陈列收拾了纸盒扔进病房外的垃圾箱,姜堇走过来笑一笑:“走吧。”
两人走出医院。等公交车的时候,陈列瞥姜堇一眼,她仍没有哭,甚至没有显得想哭,一张脸十分平静,只是手指强迫症一般,抠着羽绒服下摆刚刚溅上的、现已干掉的奶油。
她无比用力,奶油抠不掉,反而把自己指尖抠得发红。
陈列叫她一声:“姜堇。”
她充耳未闻般。
陈列又叫一声:“姜堇。”
她仍神经质地发狠抠着。
陈列蹙了下眉,上前,一只大手伸过去把她整只手包进手里,并不温柔,用力攥紧。姜堇抬头,看到陈列蹙眉的一张脸,跟她说:“别抠了,过去了。”
那是陈列第一次握她的手。
15. 别舔了
这一瞬并未持续得太久。
公交车远远开了过来,陈列的手便突如其来放开了,一如他突如其来握上姜堇的手一样。两人登上公交,还是一前一后的座位,隔着几排。
陈列坐在后排,看姜堇扭头望着窗外的夕阳。
在臭水河畔下车,已到了要去拳馆的时间。
今晚有卖酒女郎过生日,她男友订了巨大的双层蛋糕过来,那种老旧的、不入流的、艳俗的奶油蛋糕。闺蜜们纷纷拉开手里的礼花筒,礼花纸屑纷扬而落。
姜堇混在女郎间同样笑着,只是她清冷的五官令笑容显得苍凉,又在浓妆的加持下格外魅惑。这一刻闪烁的灯光下,她看上去格外像她母亲年轻时。
礼花纸屑落在她长发上,她甚至没有懒得去拂,任它那样挂着,整个人倚住旁边的吧台。
女郎们高喊“生!日!快!乐!”的时候她也跟着高喊,笑到淬出一点点眼泪,声音有些发尖。
生日女郎切了块大大的生日蛋糕递给陈列:“拿去给你的女朋友!”
这话大声,姜堇也听到了,但她仍挂着那样的笑,并没朝陈列看过来。
陈列端着纸盘穿过人群,走到吧台边,倚住,将纸盘放到台面一边。周围的人群喧闹着,没有任何人注意他们这边的动静。陈列叫姜堇:“女朋友。”
姜堇一瞬微微睁圆了眼。
可她很快恢复了先前那般的笑意,问陈列:“不是来给我蛋糕吗?放一边干嘛。”
“不要蛋糕。”陈列说:“管你买杯酒。”
姜堇笑得更带些妩色:“十块。”
陈列从口袋里掏出张旧钞来,抚了抚,展平,推到姜堇面前。
姜堇又一扬唇,勾腰从吧台下放着的托盘里端出杯扎啤来,压住桌上的那张十块钱。扎啤放得久了,陈列看一眼杯壁,气泡已消失殆尽,变成一汪平静的澄黄色液体,宛如一枚经年的琥珀。
姜堇看着陈列,陈列反把那杯子推到姜堇面前。
姜堇微一挑眉:“给我?”
陈列压了压下巴。
姜堇:“可我还没满十八岁。”
陈列:“别装。”
姜堇:“可我是真的没有喝过酒。”
陈列:“那你试试。”
姜堇描得细细的眉尾又挑了下,把十块钱从杯底抽出来,还给陈列,似是对陈列倾诉,又似是自言自语:“十块钱能买到的快乐,算是快乐吗?”
她端起巨大的玻璃杯喝了口,低头笑了:“真奇怪,我怎么一点也没觉得酒苦呢?不是都说年纪大了才能喝得懂酒?我们怎么就到了能喝懂酒的年纪了呢。”
陈列:“我从来没有喝不懂酒的年纪。”
姜堇端着酒杯看他,他已转过身去侧对着姜堇。吧台上散落着早已不脆的鱼皮花生,他捡起一颗抵在指间,当弹球一般去击打另一颗。
姜堇便拨了拨长发不去看他了。也转身正对着吧台,两只手肘支在吧台上,时而端起扎啤喝一口。
等她再次扭头去看陈列的时候,陈列已不知所踪了。
姜堇轻声嘀咕一句:“还真放心。”
今晚的拳赛为着女郎生日延期,人群闹哄哄地喧嚷整夜。姜堇坐在一张高脚吧椅上,撑着头看着这一切,如瀑的长发散落、掩住她雪白的皓腕。
她有点晕,很轻地眨一眨眼睛。
直到人群散去,她晃了晃头站起来。她有时候会拖到拳馆所有人散去再离开,热闹喧嚷消失不见,和空无一人的校园一样,让她想起她妈置身的那间病房。
人的正常与失常间,真有那样分明的一道界线么?
姜堇关了灯,锁了拳馆的门。冷寒的夜风吹来,让人的精神醒振三分,脸却愈发红扑扑起来。
有个年轻的拳手不知从何处走过来:“阿堇。”
他问:“喝醉了?”
姜堇笑了一下。
这时有人在远处喊:“姜堇。”
姜堇和那年轻的拳手一同看过去。陈列双手插兜站在那里,嘴里咬着一根烟,没点,神情和声音同样冷硬。
年轻拳手讪讪笑了一下:“列哥看不出来啊,这么体贴,在这等女朋友?”
陈列没听到他讲话也没注意到他这人存在似的,走过来直直望着姜堇,问她:“走不走?”
姜堇看着他。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姜堇对那名年轻拳手说:“我先走了。”
跟上陈列的身后。
脚步在陈列身后有些细碎,同陈列说:“你装也装得像一点。”
陈列不讲话,两人小腿沉默扫过枯槁的荒草。她红色的短裙下罩一条牛仔裤,外套着洗到褪色的那件淡粉面包羽绒服,乱七八糟的穿搭,难为她那张脱了妆的脸还能显得清丽。
陈列这时才问:“你喝醉没有?”
姜堇:“有一点。”
陈列瞥她一眼:“我信你?”
姜堇挑起唇角:“可以有一点。”
也可以没有。
两人踢踢踏踏走着,听见枯草踩在鞋底碎落的声音。姜堇忽地问:“那天遇到的人,是你爸爸?”
陈列想起在小区里堵住他舅舅的一幕。
默了一瞬,才答:“是我舅舅。”
姜堇点了点头,又问:“你有没有什么秘密,拿来同我交换?”
陈列这时依稀已明白,秘密使人结成最稳固的同盟。
可他始终保持缄默,姜堇笑一笑,变回安静地走着、不再追问了。
陈列:“脚怎么了。”
这句话被他说得语调太平,简直像一句陈述句。
姜堇晃一晃踩在小猫跟鞋里、没穿丝袜的脚:“脚腕扭了下,我都不知是什么时候扭的,可见还是喝醉了。”
陈列:“能走么?”
姜堇:“不能。”
陈列:“那就是能。”
姜堇又说:“能。”
陈列瞥她一眼,绕到她身前,微微勾下腰。
姜堇低低地笑了起来:“傻子。”
陈列:“我只数到三。”
陈列不出声,只在心里默数。他本以为姜堇这样的人,一定毫无顾忌跳上他的背,可此时空气静静的、夜色静静的、连头顶唯一的一颗星也不闪烁。
陈列双手撑在膝上,鼻尖对着地面的枯草,心里漫上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他能感到姜堇在他身后的犹豫,甚至能听见姜堇轻轻地抿唇。
在他数到三准备直起腰来的时候,姜堇爬上了他的背。
很轻的重量,不似真人,似一片羽毛。
陈列这才发现自己这一“邀请”提得有些莽撞了,他的手无处安放,总不能去握姜堇的腿,只能轻轻勾住她脚踝。
姜堇也没搂住他脖子,只是双手轻轻搭在他肩上,那动作像是只拎起他的一层外套。
以至于两人变成有些别扭的姿势。
他背着姜堇走着,夜幕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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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气森然。
走了许久,已能望见两条破船的时候,姜堇开口:“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陈列顿了下:“这两个问题有什么联系吗?”
“没有。”姜堇道:“你可以选一个回答。”
“如果我都不回答呢?”
“那我就掐住你的脖子。”姜堇这样半开玩笑地说了句。
可陈列保持沉默,她也没有动作。
直到陈列将她放上甲板。有人喝醉了显得媚惑,可她显得稚气,鼻头红红的,不知是醉的还是冻的。
她叫他一声:“陈列。”
“嗯?”陈列抬起眼皮。
她什么都没说,扬唇轻忽地一笑,钻入船舱里去了。
-
又一个周末,冬意更浓,陈列在船舱内睡了半晌午觉,醒来时是傍晚六点,这时间有些尴尬。他坐起来愣愣醒了一阵神,想了想,决定早些去拳馆准备,顺便解决晚饭。
走出船舱的时候,看到姜堇已从小超市下班回来了,蹲在甲板上洗她那件淡粉的羽绒服,长发在脑后挽一个丸子,发丝垂下两缕在颈后。
送干洗太贵,可那羽绒服实在厚重,姜堇拿了根木棒敲敲打打,一桶洗衣粉放在一旁。
她都买这种最大的桶,因为便宜。
陈列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咬在唇间,夕阳晃得他微眯着眼,没跟姜堇打招呼便走了。
两人的关系便是这样奇怪。
像是熟,又像是不熟。像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又像是秘密结成的紧密同盟。
又见姜堇是周一在学校。
走廊里杜珉珉挽着她手臂,眼尖看到她的手:“姜堇你手怎么了?”
姜堇把手掩在身后,笑道:“没有怎么。”
杜珉珉强行去拉她的手:“是不是受伤了啊?”
“是。”姜堇忽而甩开杜珉珉,转身快步向洗手间走去:“我口袋里有创可贴,我去处理一下。”
陈列忽而意识到:今年冬天太冷了,几场不成气候的雨夹雪一落,更显阴湿,船舱里的电路是支撑不起小太阳的,更遑论暖气。
姜堇手指上的红痕,是洗衣服生出来的冻疮。
可是父母在毛里求斯经商、家人都在国外的养尊处优大小姐,手上怎会生出冻疮呢?
陈列抬眸,看了眼姜堇匆匆避走的背影。
初识姜堇的时候,他把她的伪装视为某种虚荣。
可在警局外听到警察对她说的那番话、听过她苍凉的笑声后,他忽然意识到那是一种挣扎,一种从既有阶层里的挣扎——因为你是什么样的出身,人们的的确确就会怎样看到你。
姜堇用创可贴裹住手指上的冻疮,可冻疮是不那么容易好的。
她握着笔,坐在暖气融融的教室里,那暖气让创可贴下的冻疮发痒发胀,她拼命忍住去挠的冲动。杜珉珉忧心忡忡看着她指节上的卡通创可贴:“姜堇。”
“嗯?”
“你手指上的伤怎么还没好啊?不应该这么长时间不好吧?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一声冷嘲的笑声传来:“杜珉珉你别舔了。”
杜珉珉怒而回头,李黎抱着双臂满脸冷笑站在那里:“你费尽心思舔的女神,可能是个假大小姐。”
杜珉珉气得一拍桌:“你说什么呐?”
姜堇静静坐在那里,创可贴下的冻疮痒胀得更厉害了。陈列从窗外路过,视线毫无波澜地扫进来。
16. 牵手
李黎掏出手机点了点,丢到杜珉珉的课桌上:“你自己看。”
杜珉珉瞄姜堇一眼,一时还是没忍住好奇朝手机看去。
那是一张照片。
照片拍姜堇的侧颜,穿校服,扎马尾,一张面庞清而雅,的的确确是女神的长相。她握着一支水性笔,笔尖点在习题册上,说话间微微蹙眉,一张脸仍显得柔和。
杜珉珉:“什么意思?”
李黎不理杜珉珉,斜眼瞥着姜堇说:“哪家千金大小姐会趁课余时间去当家教?听说课时费还磨了好久才争取到一个满意的数字。”
“想不到吧?”她问姜堇:“你去当家教的那初中小孩,是我表弟,要不是他说家教姐姐长得特别漂亮、炫耀地拍给我看,我还真不知道是你。”
“你是家里生意出问题了?还是……”她不斜眼了,转而逼视姜堇的双眸:“你根本就是个假货?”
她早就怀疑姜堇了。
姜堇从不参加昂贵的训练营,从不像她们一样满身奢侈品,最多就是拿一些标着外语的糖果和小纪念品,说是父母从国外带回来的。
她朴素得过分,低调得过分,完美得过分。李黎对她的怀疑背后,也许是某种由来已久的关注和妒忌。
姜堇反问:“这是我的兴趣不行么?”
李黎冷笑一声:“如果只是兴趣,你谈课时费谈那么久?”
姜堇平静地说:“我既然付出了劳动,就应该得到我心中认为值得的报酬。”
“你父母刚从毛里求斯回来对吧?”李黎深深看进她棕色的瞳仁:“给我们讲讲毛里求斯的见闻呗,细节的、不能从网上查到的。”
姜堇理了理桌上的课本,底端怼在桌面上让它们变整齐,看也不看李黎地说:“我没必要在你面前自我证明。”
李黎又嘲讽的笑一声便走开了。也许她想:如果姜堇真是个假货,迟早会被她抓住马脚。
杜珉珉义愤填膺:“姜堇你别理她!她就是嫉妒你!”
姜堇笑笑,握着课本的手指,因指关节处肿胀的冻疮而不能打弯。
窗外,叶炳崐一搡陈列:“列哥你走什么神呢?我跟你讲昨天的篮球赛你听没听着啊?”
陈列不甚在意地:“嗯。”
下晚自习回到旧船,陈列本已准备睡下,却发现船舱里没水了。
明天一早出去打更麻烦,他尽管不耐烦,还是拎着生锈的水桶走出船舱。
意外发现姜堇盘腿坐在她那条船的甲板上,手里拿着个手电筒,对着墨色的天幕,时而摁开,时而摁熄。小小一束暖黄的光,并照不见天空那么远,半途便会消弭,显得脆弱极了。
陈列冻得怂了下肩,走过去,问她:“不冷?”
“不。”她回答,手里的手电筒还是那般,一开、一灭。
陈列在船沿坐下,两条长腿在甲板外垂下,抬眸去看天:“今晚有星星?”
“没有。”她手里的手电筒继续对着天,时而揿亮、时而熄灭。
陈列仰着后劲看了许久,今晚夜空的确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姜堇这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装?”
她看到他从一班教室外路过、知道他都听到了。
陈列:“我大概能理解。”
“你不理解。”姜堇摇摇头:“你或许把原因想得很复杂,但我这样伪装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这样会让我好过一点。”
她垂下眼眸,今晚第一次看向陈列:“哪怕只是想象,让我觉得我是一个我伪装出的那样的人,这会让我好过一点。”
陈列默然一瞬。
他从甲板上爬起来,拎起他那只生锈的水桶:“天冷,回船舱去吧。”
-
这几天女生们的热点,大约是G家发行了新配色的小脏鞋。
不过这大概只是一班女生们的热点,只有她们才有那样优渥的家境。杜珉珉在跟人热烈讨论:“还送一条限量版的手帕诶!比鞋可好看多了!要买要买,冲着手帕买,鞋子不要也可以的呀!”
她声音有些娇,像往日一般挽住姜堇的手臂问:“姜堇你买不买呀?”
如果是往常,姜堇可以淡笑着说一句“我不感兴趣”。
可这时,她知道李黎正在自己座位上盯着她,带着笑,可眼神似秃鹫。
姜堇淡定道:“再说吧。”
姜堇这晚要去做家教,老师对她很宠,只要她说是去上准备出国的综合素质班,假条开得很轻松。
她提前两站从地铁站出来,来到江城的CBD,各大奢侈品店林立,虽为时尚早,已过分积极地开始营销圣诞气氛。
姜堇远远站在橱窗边望一眼,那双最新限量发行的小脏鞋,被置于橱窗最显眼处,射灯打得分外精致。
有那么一瞬姜堇想:打破橱窗去抢又如何呢?
身边人来人往,没有任何人洞穿这名表面清雅的少女、脑中一瞬掠过的暴戾想法,姜堇已然背着书包走开去了。
-
温吞的日子会消磨人的神经,对陈列而言并非如此。
这晚他下了晚自习走出校园,已敏锐察觉到身后有人。
他不露声色地登上与归途相反方向的公交车,在城里来回来去地兜了几个圈,自认已甩掉身后的跟踪者,这才登上回去的公交车。
然而一下车他仍觉得不对——还是有人,也许是开着车、一路尾随公交而来。
他快速闪身掩进旁边的窄巷。
城中村便是这点好,全然谈不上规划,各种密集的窄巷像纵横交布的电线。陈列背脊紧贴着墙、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砸向身后暗红砖块的声音。
然而要债的人都穷凶极恶,这次跟踪他的人,显然不像叶炳崐或瘦猴那般好打发。
他听着窄巷外的脚步声时远时近,却始终在附近兜圈,没有离去的意思。陈列自认已乏了、颓了,可心跳越来越剧烈的跳动是本能。
眼前一道红色身影一闪时,他几乎呼喊出声、又堪堪按捺。
心脏的狂跳几乎顶着嗓子眼,他定睛才看清,眼前靠着另侧墙的人,是姜堇。
他只在周末去拳馆,所以不知姜堇上班的频率到底如何。这样难得遇见的寒冬里,她仍穿轻薄的艳红短裙,露出的双腿和胸口一线肌肤冻得似白牛奶。
那件淡粉羽绒服洗了后,她换一件白色羽绒服,因年头久了微微有些发黄,人造白狐毛领扫着她纤长的颈项。
她用气声问陈列:“你欠人钱?”
泥沼般的生活里摸爬滚打起来的人,一双眼练得恁地毒。
陈列:“是我爸。”
姜堇:“欠多少?”
陈列沉默不语。
姜堇:“这种人不会轻易走的,你打算怎么办?”
陈列低低地笑了声,也是气音。
他的笑不似姜堇那般能听出苍凉语气,只是发沉,像是从肺腔最深处发出来的。
陈列说:“能怎么办?被找到了,有多少钱,给多少钱,如果不够。”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阖了阖眼。
那种不能睡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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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只有体会过的人才知多煎熬,近乎濒死、是身心全线的崩溃。
姜堇没理会他未说完的话,只是问:“钱就这样给出去了?”
陈列反问:“不然呢?”
姜堇:“钱不重要吗?”
陈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窄巷外的脚步在兜了无数个圈以后、终于向他们藏身的这边走来。陈列和姜堇一瞬闭嘴,姜堇便是在这时牵起了陈列的手,在陈列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拉着他猛跑了出去。
跟踪者被两个猛然冒出的人影吓了一大跳,反而往后退了两步。
姜堇带着陈列飞奔。
她像是从这些窄巷里长出来的,她在这破落的城中村待了太久太久了,久到她熟悉每一条窄巷胡同的朝向,它们构成了她的血脉——一个住在废弃旧船上的孤女,姜阿堇。
她时而牵着陈列的手跑,时而把陈列推入一道巷口、自己跑向相反方向。
身后脚步声沉坠坠追着,始终没看清两人的身影,所以哪边都不能放弃。
她便这样时而与陈列汇合、时而远离,她羽绒服外的那一抹红裙在夜色窄巷中翻飞,像一团小小的、小小的火。
陈列的心跟着晃动。
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止息,姜堇牵着陈列的手停了下来:“应该甩掉了。”
她松开陈列的手,靠住身后的墙大口喘息,姣好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跑得太猛了,一张白皙的脸涨出血色,鲜红欲滴。
陈列靠着自己身后的墙同样喘息着,能闻见她吐息里的幽香,拂动着她羽绒服衣领上的人造毛。
他渐渐发现自己不排斥她的另外一个原因——她不认命。
不同于他已被生活摁倒的疲与颓,她总是在绝境里拼命挣扎。
直到确信跟踪的人是真的走了,她才敢捂着嘴低咳了两声。
今晚不能回去旧船。
一般人不知那样的旧船上还能住人,也不知跟踪他的人是否彻底离开,不能冒风险。
至少等到天亮,他知道他爸不是唯一的债主,如果围堵他的难度实在太大,那些人暂时会放弃。
他顺着墙根滑坐在地上,姜堇看他一眼,在他对面蹲下。
他脱下棉服抛给姜堇,姜堇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羽绒服,又把棉服抛回给他。
他指一指姜堇光着的腿:“垫着。”
又把棉服抛给姜堇。
姜堇便不再说什么,把棉服垫在腿下,倚着墙根坐下,又掀起一半来盖住自己的腿。她小小地打了个呵欠,说:“我好困。”
便后脑勺抵着墙阖上了眼。
陈列看着她,也闭上了双目。
本来觉得这样的情形怎么可能睡着。可大概他们的全力狂奔耗光了所有体力,他竟睡着了,睡得并不沉,感受着凌晨的凉风往他单薄的T恤里钻,可到底是昏沉沉睡着了。
如魇着一般,一直没睁眼。
再睁眼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他觉得嗓子有些疼,但也没到不能承受的地步。他想清清嗓子,又怕吵醒姜堇,犹豫之间,姜堇在他对面张开眼来,一双鹿一般的眸子有瞬时的迷茫。
“姜堇。”他怕她不知身在何处,唤她一声:“醒了么?天亮了,可以回船上去了。”
姜堇露出一瞬的笑颜,在稀薄的晨光中。
“天亮了么?”她意有所指地说:“还早得很呢。”
很久以后陈列想,他们明明过过那样一段相濡以沫的日子。
这些日子对她来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17. 引诱
姜堇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棉服从她膝头滑落。她勾腰把陈列的棉服从地上捡起来,拍了两拍。
陈列冲她伸手:“给我。”
她笑了笑:“我洗完还你。”
陈列没再多说,伸手把棉服从她手里拽了过来。他把棉服套在身上,城中村的地面自然不可能十分干净,但一股灰尘的味道间,依稀能闻到她身上的清香气,似茉莉。
还有她皮肤依稀残存的温度,此时贴着他皮肤的纹理,裹了上来。
陈列的食指伸到鼻尖前抵了抵,吸了下鼻子。
姜堇露着白皙的双腿,第一抹晨曦晃着她羽绒服衣领上已暗淡发黄的人造毛。她唇间呵出团团的白气来:“好冷。”
可破晓的空气又这般清新,锋锐得似要割伤人的鼻腔。
后来陈列的人生里,再没经历过那般精神为之一振的清晨了。
他们在城中村的街道上穿行,渐渐有了早餐出摊。姜堇问陈列:“你饿么?”陈列尚未回答的时候,她已走近其中一摊:“要两个粢饭团。”
“加不加火腿啊小妹?”阿姨问。
“不加。”姜堇回头问陈列:“你带钱了么?”
陈列掏出手机。
姜堇又道:“现金。”
陈列是个外来者,不知这早餐摊是否有只收现金的规矩。他把现金从口袋里掏出来,正要抽出一张的时候,姜堇把所有的钱从他手里拿了过去,微含着一点笑意。
陈列微一怔,但面上一点不显,还是毫无波澜的神色。
正当这时有其他人走过来:“一个粢饭团。”很自然地扫码付款。
陈列看着姜堇,她捏着那叠钱,一张张翻过去,直到揪出其中一张十块来,冲陈列晃了晃,把其他钱还给陈列,又把那张十块放进小摊收钱的铁盒里。
陈列想起来了。
是白柳絮生日那天、晚上在拳馆向她买扎啤的那张十块钱。钞票面上有小团不知什么油渍染出的污黄,是以陈列认得。
一个什么都不加的粢饭团是三块,两个六块。姜堇又从收钱的铁盒里摸了四个硬币,算是找零,递给陈列。
糯米被压得瓷瓷实实的,两个做好的粢饭团被装进小而薄的塑料袋里,很快扑出一团白气。姜堇接过两只沉甸甸的小口袋,又把其中一只递给陈列。
自己站在摊前打开口袋。
糯米制的食物要趁热吃才好。姜堇低头大口吞咽,不怕烫一般,粢饭团的热气和她唇间呵出的白气混在一起,她整张白皙的小脸埋进团团的白雾里。
她吞咽食物的动作总像小动物。
像要将身边所能汲取的所有能量,拼命汲取进自己的体内。
陈列指尖一拨,从刚才那四个硬币里挑出两个来,扔进收钱的铁盒,拿起一杯豆浆,怼到姜堇面前。
姜堇愣了下,最后一口粢饭团还鼓在腮帮子里。一只空塑料袋捏在手里,唇上最后残余的一点口红尽数蹭在上面。
她的眼妆几乎尽数脱了,粉底也是。只剩小团的睫毛膏残存在眼底,不脏,在一抹斜打下来的晨曦中反而显得干净而空灵。
陈列说:“噎死你。”
姜堇就笑了。她把那口粢饭团吞下去,接过豆浆,问陈列:“没人教过你好好说话么?”
陈列已往前走去:“没有。”
姜堇站在原地,看了眼陈列被晨光勾勒出的背影,浅淡光晕,似在他周身罩一层雾,像他从空无一人的山涧里来,要往孤远浩渺的宇宙中去。随后姜堇才跟了上去。
两人回到臭水河边。经过这样的一夜,再闻到河面结着飘萍的腐朽气息,竟觉得亲切。
陈列登上自己的船,刷牙时有人来敲门,轻轻地。陈列咬着牙刷去开门,姜堇站在门外,看一眼他唇边沾着的白沫,扬了扬手里一只铁盒,走近船舱。
环视一圈,陈列的船舱仍是没有好好打扫过,杂乱,胡乱拼接的木地板上蒙一层灰。姜堇还是那般淡淡神色,不评价,不审视。
她好端端站在那里,陈列看一眼她手中的铁盒。
“你没见过吧?”姜堇笑一笑:“江城长大的小孩,小时候都吃这种饼干。”
那是一个在十多年前尚算洋气的圆形曲奇盒,盒盖上描一只长毛的白色波斯猫,碧蓝双眼,毛发栩栩如生。只是这么多年过去,铁盒的淡金尽数褪尽,蒙一层铁锈色。
“其他小孩多久吃一盒,一周?两周?我不知道。”姜堇微扬着唇角:“小时候我妈一个人带着我,日子过得不容易,她只给我买过一盒。从小到大,只这么一盒。”
姜堇打开盖子,脸凑近嗅了嗅:“所以我最深的记忆,其实不是吃这饼干,我舍不得吃,我只是一遍一遍打开盒盖去闻。”
她问陈列:“你小时候吃过奶油曲奇饼干吗?”
陈列:“你觉得呢?”
姜堇的唇角往上勾:“那是一种特别甜腻的味道,特别特别。糊着人鼻腔,闻起来都觉得牙疼。我记得最后吃那些饼干的时候,都受了潮变得软塌塌的,因为我太经常揭开盒盖去闻那味道了。”
她说:“后来。”
可后来的事怎么样,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问陈列:“你的钱呢?”
陈列掏出口袋里的钱递她。
她露出一点点的狡黠:“你打拳应该不止赚这么多吧?”
陈列随手一指床头。
姜堇走过去。他睡过的枕头也是不整理的,软而扁塌,上面压出一道清晰的他后脑的形状。姜堇也说不上为什么,她盯着那道痕,心里略动了那么一小动。
然后伸手到枕下,一点点摸索,摸到那厚厚一沓红钞。
终于忍不住说:“你也放得太随便了。”
陈列:“我总不能存银行。”他是一个被追债的人。
姜堇:“你是真的不那么在意钱吗?”
陈列不答话,摸了个烟出来,看了眼姜堇,没点,就那样夹在指间。
姜堇打开手里生锈的饼干盒,把那厚厚一沓钱放进去,盖上盒盖。走到船舱中央自然凸起的那方矮桌,蹲下手,手敲了敲地板,发出咚咚的回响。
她一寸寸地敲过去,直到那回响变脆了些。
她用指甲抠开那条木地板,灰尘一扬,一道镂空的缝隙露出来。
姜堇解释:“每条这样的旧船上,好像都有个这样藏私钱的地方。”
那道缝极窄,她薄薄的手掌刚好能把那圆而扁的饼干盒放进去,盖上木地板,便成了最好的伪装。她站起来拍拍手,陈列站在一旁看着。
姜堇:“就算那些人找到了这船,也没那么容易拿走你的钱了。”
“那你的钱呢?”陈列问:“也藏在地板下的洞里?”
“我?”她笑了:“我可没你这么傻。”
说着她又不放心似的,蹲下身重新敲了敲那块木地板,用手指把地板边缘又摁严了些。
她的动作忽而顿了顿,因为感到陈列这时走了过来,正站在她的身后。
陈列转学过来不久,便成了校园里的话题中心人物。姜堇能听到不少女生议论他:像只豹,一只随时准备伏击的豹。
豹是一种危险、性感而迷人的动物。姜堇自己则并没觉得陈列像豹,她觉得他更像一只鹤,孤独,离群索居。
可此时陈列站在她身后,那样近的距离,她能感到他的影子被晨光拖拽着映在她身上,也能闻到他指间淡淡的烟草味。
她的确感到了某种压迫感,危险的,也许一点点迷人的。
陈列保持着那样的姿势问:“我哪里傻?”
她不说话。
陈列又问:“干什么给我这个饼干盒?”
她仍不说话,他在她身后用家乡方言骂了句脏话,她听不懂,但大概能揣摩出那意思。她轻轻地开口说:“引诱你。”
陈列笑了,冷冷地。
那时候姜堇是个没什么资本的人。一张脸蛋长得不错,可在这样的境况里美貌也许反而是累赘,况且一个像陈列这般颓靡的人,美貌对他不值一提。
姜堇掏不出其他什么东西了。
可她太聪明。她知道她能掏出的,仅剩一点点他从未拥有过的、脉脉的温情。
陈列在她身后冷冷地说:“姜阿堇,你真当我是个傻子?”
姜堇站了起来,她站得那样猛,以至于她的头顶险些撞到陈列的下巴。陈列往后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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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姜堇抿着唇快步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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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经过了这么多事,去上学的时间竟没有迟到。姜堇背着书包走在校园里,早读的预备铃一敲,她一瞬觉得恍然。
进教室的时候听杜珉珉在同其他人聊天:“那个鞋子虽然是限量版哦,但我买回家又觉得不那么好看了,送我妹了。但那条手帕我真是喜欢死了。”
她拿在手里把玩着,姜堇在她旁边坐下,她欢快地打声招呼:“姜堇早啊。”
压着姜堇回应声的,是附近一声冷笑。
李黎坐在那里,盯着姜堇。
还好这时老师提前走进教室来。今早是英语早读,名义上为自习,但一班老师也惯常利用此时授课。
洋气的女老师在讲台上点姜堇的名字:“姜堇。”
姜堇站起来。
“你领大家读一下新的课文。”
一班学生常有海外亲属,至少有常出国游玩的经历,发音有的偏英音、有的偏美音,只要地道,都被允许。姜堇是偏英音的那一挂,她父母在毛里求斯经商,那里曾是英属殖民地。
她的声线清冷,标准的女王音念出来,有高贵典雅之感,英语老师在讲台上听来很是悦耳,伴着她诵读抑扬顿挫地摇头。
姜堇却听到,李黎在自己座位上发出轻轻地冷笑声。
姜堇的手指在书脊上轻抠了下。
她笑什么呢?
笑自己的发音,不过是从磁带和各种盗版英剧里听来的?在任何真正谙熟这口音的人听来,都是拙劣的模仿?
但姜堇有个本事,就算心脏不停地往下坠、变成一个全无底气的无底洞,她也能不动声色,继续把课文流畅而漂亮地读下去。
早自习下课以后,姜堇以为李黎会来找她追问买鞋的事。
但李黎没有,若无其事地和闺蜜团谈笑。
直到上午的课上完,杜珉珉挽着姜堇的手臂去食堂。在走廊走出老远以后,听李黎在身后喊:“杜珉珉。”
杜珉珉和姜堇一同回头。
李黎倚在门框边,半笑不笑地望过来:“我也觉得那双限量版的鞋不够好看,送人了。可这条手帕确实漂亮,质感也好。”
她的指尖在手帕绕两绕,视线又朝姜堇落过来:“你呢,姜堇?你买了吗?”
不知她今天是否有戴美瞳,眼神似秃鹫,又似鹰隼。
姜堇动了动唇,那种早自习时被李黎紧盯着读英语、如芒在背的感觉又来了。
在她还未说出话来的时候,有人朝她撞过来。
杜珉珉极之维护她,赶紧扶住她又冲那人喊:“倒是小心点……”
最后一个语气助词的“呀”字哽在喉头未说出口,杜珉珉捏着姜堇小臂的手指紧了紧,双眼微微睁圆。
陈列站在那里。
他凌厉的五官的确极具有压迫性,靠近了看更是如此,像被镜头加过层滤镜般。杜珉珉不说话了,他看了杜珉珉一眼,视线又落到姜堇身上。
语调和长相同样冷硬:“你东西掉了。”
说完这句便往前走去,叶炳崐跟在他身边都愣了,因为陈列和姜堇在学校里看起来实在是毫无交集,哪怕是说上这样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也显得违和。
叶炳崐愣了几秒才朝陈列的背影追过去。姜堇低头去看,她的脚边,掉落的是那条限量版手帕。
杜珉珉一看就笑了:“姜堇你也买了呀,我就说嘛。”
“嗯。”姜堇小小地、浅浅地吸了口气,勾腰把那条手帕捡起来,远远地回答李黎:“我也觉得那双限量版的鞋,看久了其实不怎么好看,所以送人了。”
李黎的脸色一瞬变得很难看。
姜堇攥着那条手帕朝李黎走过去,紧紧地,指尖都嵌进掌心。走到李黎面前,她平静地亮出那条一看就是正货的手帕,问李黎:“其实看久了,我觉得这条手帕也十分一般。你那么喜欢的话,送你?”
李黎狠狠瞪她一眼,拖着自己闺蜜走了。
杜珉珉朝姜堇跑过来:“我就说她嫉妒你嘛,还什么豪门假千金,她是不是网络小说看多了啊!”
姜堇很淡地笑一笑,又把那条手帕紧紧地、紧紧地攥进掌心。
18. “干什么?”
食堂里,杜珉珉把一块白斩鸡塞进嘴里,往某方向张望着,听到姜堇在她对面一声轻笑,回过神,瞥姜堇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讪讪一笑。
“他真挺帅的,对吧?”杜珉珉把鸡骨头从唇间滤出来。
姜堇不置可否地扬着唇。
陈列那边,一个女生站在桌前,手里拿着瓶冰可乐。
陈列垂眸吃饭,叶炳崐同那个女生说:“妹妹,你这要是可口可乐呢,我就替列哥收了,但你这是百事啊。”
他说着又嬉皮笑脸起来:“别找列哥了,你看他对谁都冷着张脸,你看看我怎么样?”
女生满面通红地走了。
“面皮这么薄啊。”叶炳崐吃差不多了,一只手臂打横搭在椅背上,舌尖剔着牙:“不是我说,列哥,这么多女生追你,也有长得不错的,你怎么就跟座冰山似的呢?我还真想看看,最后收服你的女生到底什么样。”
陈列收了餐盘站起来。
“诶。”叶炳崐也端起餐盘去追他:“会有么?”
“什么?”
“收服你的女生。”
餐盘回收台前,姜堇和杜珉珉站在那里。
陈列刻意拖慢了一点脚步,等姜堇和杜珉珉离开后才往那边走去,嘴里回答叶炳崐:“不会。”
这天的天色阴沉得吓人。在滨海的江城,这样的天气比真落下雨雪来更吓人,空气里潮得似能拧出水来。
大概电力系统负荷着实太大,一中校园里十分罕见的停电了。
晚自习被迫取消,校园里欢腾一片。除了一班,从来都只比谁更卷的学霸们,只是沉默着把本应晚自习做的卷子,塞进书包。
姜堇还是等所有学生离开后,才收拾书包从学校出来,一路跑回河畔。
她气喘吁吁理着肩头书包的肩带,往陈列的那条船上看一眼,陈列蹲在甲板上,咬着一根烟,正拿根木棒砸洗昨夜被姜堇垫在腿下的那件棉服。
姜堇登上自己的船,甲板上很随意扔着个纸盒,印花分外精致,连带着它被这般随意抛置的场景都显出几分诡谲。
姜堇蹲下身,打开那个纸盒。
不出所料,里面装着限量版的那双鞋,显示着昂贵。
等姜堇长大以后,看过有些女孩用奢牌的A货,她自己从不用。不是因为从小用惯好东西,而是从小用的实在太差,很知道辨明它们和真正好东西的差别,因而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眼前纸盒里躺着的这双鞋,因面料矜贵而显得遥不可及。
鞋盒边则是一个很朴素的小塑料袋,绿色印花写着“xx药房”的字样。打开来,是一只冻疮膏,甚至连小票也在里面,不贵,几块钱。
姜堇抿一抿唇,把冻疮膏装进书包。把那双鞋放到甲板上,站起来脱掉自己脚上的白色运动鞋,脚踏进新鞋里。
她动作有一瞬的顿滞,才蹲下身,低着头专注的眼神,一点一点把鞋带理好系好,站起来跑到陈列的船上。
陈列拿木棒捶洗着羽绒服,还未抬头便已蹙了蹙眉。
不知为何他对自己不满意。
一大早跑去奢侈品店门口、守着人家开门买了这双限量版鞋的举动,让他觉得自己真如姜堇所说是个傻子。
他对自己不满意,连带着面色更沉冷几分。姜堇却一个字都没说,上前便来拉他的手腕。
“干什么?”他低叱一声,唇间咬着的烟灰簌簌而落。
他的声音因此显得更凶,姜堇却浑然不在意般,细细手指拽着他手腕,不顾他还沾着一手洗衣粉的泡沫,拉着他固执地往前走去。
她固执起来让人想起她吃东西时的模样,有种不管不顾的情态。
陈列懒得出声了,咬着烟任她拉着走。
她拉着陈列去了公交车站边,仍不说话,直到一辆公交开来,她推陈列的背让他上去。傍晚时分的公交满座,两人混站在人群里,陈列抬起一只手拉着吊环,姜堇双手扶着面前的立柱。
二人朝向相反,各望着一边的车窗。
陈列嘴里的烟已经熄了,只剩烟草的焦苦味残存,他望着天边,阴沉得连夕阳都觅不到踪影,这样的阴天咀嚼起来,应也是这般浓重的焦苦味。
他眼尾瞥一眼身边,姜堇也同他一般望着窗外的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至下了车,陈列才发现姜堇是带他来了今早来过的地方——江城的CBD。
在发臭腐败的河畔住久了,来这样的地方只觉得荒唐。整面的led墙上播着法式风情的艺术广告片,橱窗里射灯金光闪闪,街道上的枯枝已提前裹好圣诞氛围的灯球。
每走一步,都似能闻见不知哪个专柜飘出的奢牌香水味。
陈列身上仍穿着校服,外罩一件黑色的棉服。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嘲讽地。
有人泥沼里求生,有人纸醉金迷。世界运行,大抵如此。
姜堇也穿着一身校服,不过就连外罩的棉服也是学校发的,胸前绣着“一中”字样。她在学校便是这样,不穿任何私服,就算有人诟病她在老师面前“装乖”,也瞧不破她的底细。
快过圣诞了,街道上行人很多。下了公交后姜堇没再拽着陈列,只是微低着头安静走着。陈列走在她身边,两人离得并不近,时而有脚步匆忙的行人从他们之间穿过。
有人戴着羊皮手套端一杯热巧克力,香浓的气息。
姜堇走到一家店门前停下脚步,陈列抬眸,才发现自己心里方才莫名的一瞬间,隐隐有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之感。
他抬头才发现,姜堇停在了他今早来过的那家奢侈品店门前。
陈列蹙了下眉,姜堇已率先走了进去。穿收腰黑西装和一字裙的导购迎在门口,说“欢迎”的同时眼神已开始打量两人的衣着。
姜堇看起来很镇定,马尾垂在她脑后。她脚上穿着那双限量版的鞋,导购的眼神落过去,不知是否觉得这双鞋跟两人看起来格格不入。
姜堇很自然地在店里兜了一圈,脚步不快,也算不上很慢,视线在每一件外套、裙装上掠过。导购交叠着双手跟在两人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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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量的视线算不上友善,甚至有些傲慢,陈列被她盯得本能的不自在,脊背因店里过分明亮的射灯浮出一身细汗。
姜堇却似浑然不觉。
她逛完一圈后在店中央的沙发上坐下,并叫陈列:“坐下。”
陈列简直不知她是何用意,微蹙眉间,只得在她身边坐下了。
沙发柔软下陷,似云朵。
姜堇又平静地仰面望向导购,纤纤的细指指向架上的一双鞋:“我觉得这双鞋也不错,麻烦你帮我拿一双37码。”
她的双脚并拢在意大利风情的茶几下,便是限量版的那双鞋。导购瞥一眼,虽是一脸的不情愿,却也没说什么,去给姜堇找鞋了。
姜堇小小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往后倒。柔软的沙发最外圈镶一层加蓬乌金木,她的后脑抵在上面,姿势似躺在云里仰望天空。
可她没有望向奢侈品店的天花板,半垂的双眸反而穿透落地橱窗往外望去。
陈列顺着她视线看一眼。
阴沉了整日的天,不知何时落下雪来了。雪也没消解天空的阴沉,仍是灰白一片垂坠在行人头顶。只是此番对比下,愈发显得那簌簌而落的雪片洁白、轻盈。
姜堇的睫毛纤长,眼神盯住空中的某一片雪跟着翻飞了一圈,便是在这时开口:“陈列。”
陈列在这样的天气里四肢发沉,身体里深重的疲乏感沉沉坠着他。他没扭头去看姜堇,和她一同望着窗外的落雪。
姜堇说:“钱是可以买到快乐的。”
她坐在金碧荧煌的奢侈品店里,进一步仰起后颈,这时,她变作看着店内似教堂穹顶的天花板了。她微挑着唇角,语气很轻,似在对陈列说话,又似自言自语:“如果你觉得钱买不到快乐,那一定是你的十块钱还不够多而已。”
这时,方才去找鞋的导购捧着只纸盒回来了。
她把纸盒放到姜堇脚边:“要试穿吗?”
“你不帮我打开鞋盒吗?”姜堇两只白皙的手掌摁着沙发边缘,脸上并没被轻怠的卑怯或怒意,反而隐隐笑着。
导购怔了怔,又瞧一眼年轻女孩过分姣好的脸庞,蹲在姜堇脚边打开鞋盒,仰起脸来问姜堇:“小姐,你要试穿吗?”
姜堇纤长的睫垂落下去,看一眼鞋盒里分外精致的鞋,笑一笑回答导购:“不用了,谢谢。”
她站起来走出奢侈品店,陈列跟在她身后。
她在阴沉沉的天幕下走了几步,簌簌的雪落在她肩头。她忽地转过身来,看着陈列,奢侈品橱窗的陈列射灯和街道树木绑着的圣诞灯球一同映亮她的脸。
她笼在一片澄黄里,声调依然很轻,还是那般不知是对陈列说、还是自言自语的语气:“总有一天,我会买到所有的快乐。”
说完她继续往公交车站走去。陈列沉默跟在她身后,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那我是这快乐的一部分么?
这实在是没来由的想法。大概在这荒唐的街道上待久了,连想法也变得荒唐起来。
他载着一肩的雪,沉默往前走去。
19. 本能
姜堇好几天没遇见陈列。
两人的教室在同一条走廊,两人的旧船在河畔相邻,姜堇却好几天没有遇见陈列。
这天下晚自习后,陈列坐公交车回到河边,钻进自己的船舱里锁上门。
过了阵儿,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姜堇敲门的声音很有节律,轻而利落,敲击三下后一个短暂的停顿,又敲三下。
陈列仰躺在那条窄而硬的木板上,一条长腿垂落,双手垫在脑后,破旧木板拼接而成的船舱顶,挂一只连灯罩都没有的灯泡,即便瓦数不高也显得刺目。
陈列没动弹。
姜堇敲三下,又敲三下,之后便离开了。
周末陈列去拳馆打拳。现在他的名头已很响了,甚至为拳馆吸引来了不少客人,人人说其他都是“那个很帅的小伙子”,而不是“那个出拳利落的小伙子”。他也懒得去纠正,并不在意旁人对自己的看法。
姜堇依然在这里卖酒。其他卖酒女郎开始穿起长袖紧身的连衣裙,配“光腿神器”裸色长袜。但她不,仍如盛夏一般,穿轻薄而劣质的红色短裙,露出雪白的肩和纤直的双腿,裙摆如火焰般灼灼燃烧。
其他卖酒女郎翻她白眼:“不就想多卖一点酒么?大冬天还穿成这样。”
她的五官不笑时自带清冷之气。陈列听别人议论她,心里却知道不是这样,她让自己冷,是因为她身上有股韧劲和狠劲,对自己尤其狠,好像憋着股劲想要证明什么。
但她也不辩驳,任他人议论。在那晚她去敲陈列的舱门而陈列没回应后,她端着扎啤托盘,再没朝陈列看过来。
入冬的拳馆到底生意差些,有人有闲功夫同陈列开玩笑:“今晚怎么没跟你小女朋友凑一堆?怎么,吵架了?”
陈列瞥过去。
他的眼神太冷,在他不想开玩笑的时候,没人敢同他开玩笑。
两人从拳馆离开仍是一前一后,互相没有打招呼。
周一再到学校,班里一个女生略带些紧张走过来:“陈、陈列。”
老实说直到现在,大半学期过去了,陈列还没把班里的人认全。
这女生叫什么来着?
叶炳崐在一旁插科打诨,勾着陈列的肩:“尊贵的文娱委员,找我列哥什么事啊?”
女生紧张得有点打磕巴,大约陈列气场太强,与他不相熟的人都是这般反应:“你、你会弹吉他么?”
“不会。”陈列应道。他是真不会。
“那唱歌呢?”
叶炳崐听出来了:“你这是想在圣诞晚会上让我列哥表演节目啊?”
每年一度的圣诞晚会是一中传统,倒并非全然为了庆祝圣诞,而是避开元旦假期,让全校师生提前辞旧迎新。
“我不会唱歌。”陈列说。
“那、那……”文娱委员绞着手指。
叶炳崐在一旁道:“那你就上台站着,什么都不干也行,或者你就朗诵首‘鹅鹅鹅’。”
“对对对!”文娱委员真是这么想的,哪怕陈列上台站着什么都不干也行呢。十一班的节目向来很水,拿各位老师评审的投票是没戏,但就冲陈列这张脸,说不定他们还能混个最佳人气奖呢?
陈列:“不。”
他的拒绝从来直接而利落,甚至不多解释一句理由。
文娱委员失望地走了。
叶炳崐:“为什么啊列哥?多好的出风头机会啊。”
陈列简直不解,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出风头呢?他只想躲起来,躲进人群里,躲进尘埃里,躲进宇宙大爆炸形成的那不知多少光年的距离里。
叶炳崐今天絮絮叨叨在陈列身边烦了一整天,陈列斜眼睨着他。
他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列哥,我求你个事。”
“说。”
“……我真的好想吃生煎啊!”叶炳崐爆出一声哀嚎:“你晚自习之前陪我去吧!咱翻墙出去就行。”
陈列不讲话,就那样睨着他。
叶炳崐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好好,什么都瞒不过你。秦筱婷你知道吧?”
陈列的表情没任何起伏。
叶炳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秦筱婷你都不知道?校花候选人之一啊,关注她的人不输姜堇的。”
突如其来地听到“姜堇”这个名字,陈列的左眼皮没来由跳了下。
叶炳崐平时一张浑天浑地的脸,竟有些涨红起来:“秦晓婷是艺术生,今晚去上专业课前,约我到校外吃饭。列哥算我求你,你陪我去吧!不然我真不敢啊!”
陈列:“你还有不敢的事。”
“有!我真有!”叶炳崐立即认怂:“你要是不答应,我就烦你整天。”
奈何陈列的人生原则是真的很怕麻烦。
当下也不再挣扎:“好。”
下午下课,叶炳崐和陈列翻墙出去。
陈列个子那样高,身上的肌肉不是在健身房练出来的,而是干体力活一点点攒出来的,流畅而紧致。他单手撑着围墙轻易跃过,手臂绷出漂亮线条。
叶炳崐看着“啧”一声:“列哥你说你这样的,一直单着那不是浪费了吗?”
两人走出学校,陈列问:“吃什么?”
叶炳崐指指街道尽头一家面馆:“我跟秦筱婷可什么都没说开啊,说的就是随便吃顿饭。我怕太隆重会把人吓跑。”
叶炳崐和陈列先进店坐下,不多时,两个女生手挽手过来了。都长得秀婉,陈列也不知哪个是秦晓婷。
直到其中一个女生扬起手冲叶炳崐挥了挥:“嗨。”
叶炳崐的脖根就红了,站起来:“正等你们呢。吃什么?我们还没点,怕面坨了。”
两个女生去看墙面的菜单。叶炳崐没话找话似的去问陈列:“列哥,你吃什么?”
“随便。”
“别随便啊!你选,你自己选。”叶炳崐大概十分紧张,絮絮叨叨想要缓解尴尬。
墙面张贴的红色菜单字体太小,陈列只得走到叶炳崐身边。
他那样锋锐的五官,身上却有种馨暖洁净的洗衣液味道。因为他洗衣服时还是懒,把脏衣长久地浸在洗衣液中。
秦筱婷之外的那个女生,手挂在秦筱婷的臂弯里轻轻一晃,秦筱婷笑着安抚似的拍拍她手。
陈列瞥了一眼,移回视线去看墙面菜单:“肉丝面。”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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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完面四人围坐到一张方桌边,陈列和叶炳崐一边,秦筱婷和另个女生一边。
叶炳崐这时替他们介绍:“列哥就不用介绍了吧?”
“这是秦筱婷,这是方晓。怎么样列哥,方晓长得漂亮吧?”
方晓一直半低着头,这时抬眸微瞪了叶炳崐。秦筱婷含笑在桌面下轻撞方晓的膝盖。
陈列看出来了,今天这顿饭,叶炳崐想见秦筱婷是一重。另一重,则是想把秦筱婷的好闺蜜介绍给陈列。
叶炳崐在桌下死死拽着陈列的胳膊。他深知这哥们脾气不好,拒绝文娱委员都拒绝得那么直接,连个理由都不给,他觉得陈列真干得出一言不发、沉着脸起身就走这种事。
要不是秦筱婷托他帮忙,他是真不敢干给陈列牵线搭桥这种事。
陈列一张脸还是如往日一般沉冷,拂开他的手。
叶炳崐以极低的声音似说唇语:“列哥,给个面子。”
不知是不是他的这句话起了作用,陈列当真没有离开。
于陈列而言,他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那天晚上姜堇来敲他的船舱门,他知道姜堇是想问他是不是躲她,所以他没予理会。
他就是在躲姜堇。
姜堇身上的那股狠劲,既让他深深为之触动,也让他感到了一种本能的恐惧。
不是他对追债人那样的恐惧。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颤栗的、让心脏为之跳动的危险的感觉。
陈列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或许只有陈列见过她的一体两面,知道她文静清冷的外表下,藏着一团灼灼燃烧的烈焰。她状似平静说出“要买到所有快乐”那句话时,陈列心里有种感觉,那团火会灼烧向她自己,也会灼烧向她身边的人。
陈列不是什么英雄主义。他只想躲。
他其实做过梦。
梦到她纤细的脖颈。裸露在外的白皙脚踝。火焰般短裙露出胸前月光似的一线。还有她在船头甲板上捶洗羽绒服时,一头长发在脑后挽成个丸子、几缕碎发垂落在她后颈上。
陈列不知自己为何会梦到这些,他只是本能觉得不安。
所以今天陈列留了下来,第一次把视线投射向其他女孩。
或许他要求自己意识到,世界上并非只有姜堇一个女孩。
面端了上来,四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被推到陈列面前,陈列从筷篓里抽出双筷子,随意挑了两挑,也不管浇头拌匀了没有,埋头大口地送入嘴中。
他吃饭向来很快,带着股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劲头。他知道方晓在对面看他,他没理会,埋头吃面,直到方晓轻轻地问:“不烫么?”
陈列手中的筷子滞了下。那一瞬他觉得刻奇,很想出声反问:烫不烫的,很重要么?
他因此抬起头来,刚巧看到一个纤纤的身影走进面馆里来,他嘴里还包着大口的面没来得及咽下,呛得咳了一声。
姜堇却没看到他似的,视线落在他对面方晓那披肩的长发上,然后收回了眼神,没看菜单,径直对老板娘说:“一碗阳春面。”
说罢摘下书包,在门口离得最远的一张桌边坐下,背对着陈列他们这桌。
20. 很近
叶炳崐半是嘲讽地说了句:“哟,一班的公主也下凡来吃面。”
姜堇看起来对这家店谙熟。大概她请假去校外做家教的时候,常来这家解决晚饭,因为这家离学校远,相对清静。
不过就算真碰上同学她也无妨,对话的借口一贯是去上准备出国的综合素质班。最多会有人像叶炳崐这般嘲讽——“公主”的晚餐很接地气而已。
陈列收回视线,继续埋头吃面。
面煮得保留了些劲道,弹牙,蒸腾的热气把人扑出一额的薄汗。见陈列不说话,方晓又轻声问:“你额头怎么了?”
陈列每周末去打拳,拳台上出阴招的也有,是以脸上时时有伤。比如此时他额角明显一道伤口,因他是寸头,全无掩饰,他自己也不在意,就那样露着。
陈列蹙了下眉。
他实在不喜欢有人过度关注他。
方晓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创可贴,放到桌面,轻轻推至陈列面前:“还好我随身带着创可贴,你用吧。”
那一瞬陈列想起姜堇的眼神。
她的眼神总是平和而静定,无论陈列在拳台上打出怎样的伤,无论陈列被追债人逼至怎样的境地,她永远都是那般,不好奇、不审视、也不过度关切。
他抬眸看着方晓,余光却难以避免地瞥见姜堇的背影。
姜堇这时站起来说:“老板娘,结账。”
叶炳崐微吃了一惊:“吃这么快?”
姜堇已快速掏出手机扫码付款,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列收回视线,瞥一眼桌面的创可贴,拿起来放进自己的口袋。
“谢谢。”他说。
-
姜堇是在去做家教的地铁上,接到了一班文娱委员的电话。
“姜堇!江湖救急!”
“怎么了?”姜堇细声问,一边拾级走出地铁站。
“圣诞晚会我们各种类型的节目都表演过了,连小型话剧都演过了,可班主任要求我们年年拿第一诶!”文娱委员听起来快哭了:“今年我是真没什么新招了,还好李黎提醒我,你会弹钢琴。”
她哀求姜堇:“女神,救救我吧!”
姜堇出了地铁站走在街道上,不知何处而来、拎着电脑包的上班族匆匆撞她一下。她被撞得几乎失去重心,赶忙握紧手里的手机。
是了。这是她的人设。
父母在毛里求斯经商。祖父母辈在LA。她去过世界各地旅行,英语口音是标准英音。会弹钢琴。
姜堇站在街道上,握着手机往路边橱窗看去。她被撞停的地方,刚好在一间琴行外,洁净明亮的落地橱窗之内,摆着一架昂贵的施坦威钢琴。
姜堇的影子被叠化在落地玻璃上,听到李黎在文娱委员身边轻轻的笑声,和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真的会弹钢琴吗?”
还有杜珉珉替她辩驳的声音:“李黎你够了啊!怎么逮着姜堇怀疑起来没完没了啊?”
李黎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姜堇不知何故,没来由想起刚刚在面馆,一个女生坐在陈列对面,有一头精心打理过的柔顺长发。
她足尖踢了踢路边的一粒小石子。她向来很能管理自己的情绪,此时却要浅浅地理匀呼吸,才能继续保持平静语调。
“好啊。”她对着手机里说:“我弹。”
-
陈列下了晚自习回家,公交车的窗玻璃上已蒙一层白气。
直至回了船舱里锁上门,生出的一种逼仄感却让人不知是热是冷。他懒得换衣服,仰面躺在木板上,好像总是这样,面对了一天这个世界,要躺下攒一会儿力气,才有精力去洗漱。
敲门声便是在这时响了起来。
很典型姜堇的敲法。敲三下,一停,又敲三下。
陈列了解姜堇,如果他继续保持沉默的话,姜堇不会纠缠,便要走了。可是在姜堇离开前,他从床板上一跃而起,抓起他从外套口袋里掏放在矮桌上的那张创可贴,撕开包装。
一边把创可贴贴在额角,一边走去开门。
门外的姜堇穿校服,素淡的一张脸,清汤挂面的马尾在夜风里拂动。
今夜风大,连旧船都被吹得摇摇晃晃。陈列让开门口,她便走了进来。
陈列回到床板上坐下,她还是拖着那张高凳,隔着船舱的距离,坐在陈列对面。她不说话,只是看着陈列额角所贴的那张创可贴。
方晓给陈列的,是一张女生所用的创可贴。淡淡的黄色,上面印着卡通小熊的图案。
她不说话,陈列也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不点,就那样夹在指间。
夜风在船舱外呼啸。直到姜堇开口:“这创可贴不适合你。”
陈列抿了下唇角,夹着烟在另只手的手背上磕了下,随之开口:“那你说,怎么样的才适合我?”
姜堇不答,站起来往陈列这边走。
夜风忽而凛冽,吹得船舱猛然一晃。姜堇没站稳,身形跟着晃了下,陈列本能伸出手贴近她手臂边,却在将要握住时堪堪止住,闻见她身上没喷劣质香水时一阵清雅的茉莉香。
姜堇这时自己站稳了,陈列缩回手。姜堇站在陈列面前,很近,腿抵着陈列的膝盖。她垂眸俯看着陈列,陈列第一次发现,那双小鹿般柔和的双眸也是能有压迫性的。
她的手伸向陈列额角,撕掉创可贴的动作很干脆,“嘶啦”一声,丝毫没管胶条牵扯陈列皮肤那微微的痛感。
她把创可贴团一团扔进垃圾桶,不带任何表情地说:“什么都不用最适合你。”
她走了。
-
姜堇来找陈列的这一晚并不算破冰。
甚至在陈列心里种下了一种更为奇怪的感觉。怎么说,似是飞蛾面对的一盏灯,你知道它多光亮,你也知道它多危险。
陈列不再刻意去见某一个女生了。方晓后来约他,他直接回绝。
他只是会在走廊里对着每一个女生多看一眼。
有些女生的眼睛很圆。
有些女生的唇角总是含笑。
他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只是这样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这天叶炳崐在班级里大放厥词,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三条凳腿悬空只用一条支着重心,险些摔了才总算舍得坐好。
“对了。”他便是在这时想起来说:“你知不知道圣诞晚会上一班要表演什么节目?姜堇竟然要弹钢琴。”
“弹什么?”有人问。
“不晓得。”叶炳崐说:“但她不是一向很少参加文艺活动吗?真够稀奇的。”
陈列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望着窗外。
姜堇要弹钢琴?
他想起白柳絮生日那天,姜堇在逼仄的、不能生暖气的船舱里做蛋糕。戴一双起球的毛线红手套,露在外的半截手指被冻得通红,甚至不能打弯。
那样的一双手被冻出冻疮,靠着创可贴遮掩。涂了他买的冻疮膏,不知多久才消掉。
他固然知道姜堇所立的人设,一个家境优渥的大小姐合该是精通钢琴的。可是这样的姜堇,怎么可能会弹钢琴?
他甚至不知姜堇有没有碰过钢琴。矜雅的、黑白键分明而流光的、极之昂贵的钢琴。
圣诞晚会一天天临近。
课间,李黎走到姜堇课桌边:“要弹什么曲子,决定了么?”
姜堇正做一本物理练习题册,白而细长的手指握一支蓝色水性笔,静静抬起眸来瞧着李黎。
李黎弯了笑眼:“我是说,学校有琴房,你要不要去练习一下?”
杜珉珉在一旁不平:“李黎,姜堇家里面怎么可能没有钢琴?用你来操哪门子闲心?你什么时候变文娱委员了。”
李黎笑意更甚:“那我们就等着听女神的惊艳演出了。”
她对着姜堇福一福,转身走开去。杜珉珉对着她背影翻个白眼,同姜堇说话时仍是忿忿:“姜堇你别搭理她,上次我就说了,她就是嫉妒你。”
姜堇很浅地一笑。
下了晚自习,姜堇仍是等所有学生都散去后,背着书包走出校园,一路跑回去。
不落雪的时候,风更显得冷冽,拂着她长直的黑发疯了般乱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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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看过她这般奔跑,也似疯了一般。
对姜堇来说,这样每晚跑回河畔,是成本最低的发泄方式。
风卷着一片败落的枯叶打旋,卷起的漩涡似带有暗潮。姜堇犹豫着要不要趁黄灯闯过一条马路时,身旁一位母亲揽着女儿走了过来。
她俩身形都偏瘦,在狂风里站不住似的依偎在一起,母亲紧搂着女儿的肩。女孩看起来初三或高一,戴一顶尖顶的毛线帽,帽尖缀着颗星星,可爱的、也十分醒目。
她在低低地跟母亲抱怨:“作业本来就多,上钢琴课上到这么晚,真要累死了。”
母亲笑着拨弄一下她帽尖的星星:“等你以后坐在挑高的音乐厅里,穿着礼服,射灯打落在你身上,全场数万人一齐望着你的时候,你就不会觉得现在辛苦了。”
那是一种典型母亲的语气,不虚荣,很温暖,像是在说——你会拥有很好很好的人生。
姜堇站在一旁,与她们隔着段距离,双手攥着肩上的书包带,面无表情望着对面倒数的交通标志灯。
女儿撒娇道:“那我回家要吃宵夜,你不准再跟我说会长肉了,我又不胖。”
“你要吃什么?”
“冲SwissMiss的巧克力粉泡棉花糖!”
母亲笑了:“那好吧。”
一阵风来得毫无防备,姜堇身形更薄,又盯着马路对面的交通标志灯在走神,脚下没根似的难以站定,往斑马线那边趔趄出小半步。
母亲搂着女儿的肩、脸上还残存着同女儿说话时的温柔笑意,往姜堇这边瞟了眼,又很快收回眼神,扯着女儿毛线帽的两片搭耳往下拽了拽:“戴严实,别着凉。”
交通标志灯变换的瞬间,姜堇猛跑着冲了出去。
其实她们离得很远,但母亲本能护着女儿的肩往边上让了小半步,瞥一眼姜堇的背影,嘴里道:“奇奇怪怪的女孩子。”
姜堇一路跑回家,每天的作业她在教室磨时间时会完成一些,此时盘腿坐在地板上、伏在船舱中凸起的矮桌上完成了另一些。
她放下笔的时候仔仔细细看一眼自己的手指,难得冻疮好得没留什么痕迹。矮桌上放着陈列给她买的那支冻疮膏,她每天挤出几次来用,一管药已变得扁扁不剩什么了。
她扔进垃圾桶,站起身来准备去洗漱,却又在墙面所嵌的窄窄那条木板坐下,勾下腰,一手托着腮,另一手的纤指在手机屏幕上点按。
她在网上查那款可冲泡的巧克力粉,SwissMiss,她听都没听过的牌子。
姜堇唇边挑起丝嘲讽的笑意,风吹着灯泡摇晃、拖拽着她影子在木地板上乱晃。她意识到这里除了她和她的影子,并没人来“欣赏”她这番笑意。
唇边的笑终是一点、一点地淡褪下去。她抿了抿唇,取过一罐红糖,把小小一盏瓦斯炉拧开,用一只边缘已烧得发黑、无论如何也洗不净的小铝锅,烧了热水,又用一只干净的勺子把红糖化开下去。
她没有SwissMiss的巧克力粉,她只有一罐红糖。整整一大罐,很便宜,十块钱,超市临期打折时买的。
不知为何,她今夜总觉得她仅有的红糖水会不够甜似的,化了一块红糖,又丢一块进去化开,接连不休。
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加一只鸡蛋进去、站起身来的时候,骤然的狂风拽着船舱猛烈一晃,她一个没站稳跌到地板上,脚边的小铝锅也被她带翻。
现在,她连仅有的红糖水也没有了,只剩瓦斯炉飘着黯蓝的火苗,嘶嘶作响地燃烧着。
姜堇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并没有爬起来去收拾残局,反而顺势在木地板上仰躺了下去。第一次的,她感到一种身体最深处的疲乏,就像陈列每天感觉到的那样。
她就那样躺在地板上,乌浓的长发铺了满地,随船身摇晃而四下横流的红糖水,流进她的发梢。
她仍躺着没动,睁着一双美丽而空疏的眼,望着船舱顶。
船舱顶太矮、太逼仄、也太结实了。她甚至多想一阵狂风起,掀开这顶棚。
就算她没有了家,至少可以看一眼高远的天。
21. 一点点温柔
圣诞晚会当晚。
叶炳崐死拽着陈列的胳膊:“列哥我求你陪我去一下后台吧!我一个人是真不敢!”
叶炳崐这人有个特点,虚张声势起来拽得二五八万的,认怂起来却又一点不含糊。
陈列蹙着眉,实在懒得跟他掰扯,只得陪他走一趟后台。
后台热闹得生机勃勃。化妆的、抓紧最后时间排练的、忙着调动布景的,各班准备登台表演节目的人混在一起。叶炳崐穿行在一片《天鹅湖》芭蕾舞纱裙和《月亮镇》童话风布景中,奋力寻找着秦筱婷的身影。
秦筱婷和她们班几个女孩一同登台,表演一支名为《霓为裳》的国风舞蹈。
叶炳崐钻得极快,陈列渐渐就不见了他的踪影。当然陈列也没费心去跟,脚步索性慢了下来,想着要不要先回观众席算了。
这时,他在一片混乱中瞥见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姜堇站在那里。
他见过她穿校服的样子,见过她穿劣质而艳丽的红色短裙的样子。可现下她站在那里,穿一条长及小腿的白色长裙,只有纤纤而白皙的脚腕露出来,那样细,陈列圈住虎口便能握住般。
陈列看着她侧颜,她正同杜珉珉说话,带着柔和的笑意。陈列不懂服装材质,说不上那柔软的白色纱料是什么。
他知道她不会买很贵的裙子,可那样的料子穿在她身上一点不露怯。那是一种很纯净的白,像颠沛流离的幼童所向往的白牛奶,像楼阁听雨的少年梦中所见的一抹白月光。
此时月光流淌在她身上,乌色的长发披肩,显得她肤色更白,泛出一种白瓷般的柔腻。
有其他班的学生路过她身边,明明白白地目露惊艳,尽管她与老师过从甚密而风评没有那么好,也禁不住此时有人半开玩笑唤她:“女神!”
她恬淡地笑一笑,没过度自谦地忙着否认,也没趾高气扬地露出得意。
陈列和她隔着忙乱的人群站着,始终望着她侧影。
忽然一瞬觉得,那个臭水河畔的旧船上、拿着根木棒捶洗衣服的孤女,也许其实离他很遥远。
陈列本已打算离开了,但此时杜珉珉跟姜堇说了句什么、便匆匆走了,也许是忙着去洗手间。
陈列犹豫了一秒,向着姜堇走过去。
在学校他从不跟姜堇说话,大抵只有在这样混乱的后台,人们不会发现他们这样毫无交集的两个人站在一起。
姜堇看到他了,目光向他投射过来。其实到这时两人已好些天没说过话了,此时站在一起,两人也都无甚笑意,目光淡淡的。
陈列先开口:“钢琴曲准备好了么?”
姜堇问:“你知道我要弹钢琴?”
陈列:“嗯,听说。”
姜堇忽而笑了一笑,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把一只白色的帆布包递他——不是姜堇平日里背的双肩书包,这样一只看不出品牌的帆布包更衬她今天的一身。
她跟陈列说:“帮我拿着。”
陈列想问:干嘛不叫杜珉珉帮你拿。
但他还是接过帆布包,转身走了。回到观众席,过了好一会儿叶炳崐才回来,一落座就一迭声地抱怨:“列哥你跑哪去了!我找到秦筱婷才发现只剩我一个人,尬死!”
陈列没应他的话。姜堇的那只白色帆布包早已被陈列藏在角落,身形挡着,叶炳崐看不到。
学校为了昭显一碗水端平,并没有把十一班“发配”到观众席后排,反而把最靠近舞台的坐席给了一班和十一班。
舞台上的表演纤毫毕现。等秦筱婷她们登场时,能清晰看到她们裙摆的褶皱、扬起水袖间的一颦一笑一挑眉,叶炳崐的脸都红了。
陈列垂眸看一眼节目单。
姜堇的节目排在三个以后。并没有具体写明弹奏的曲目,只是写着:高三一班,钢琴独奏,姜堇。
陈列的视线定格在“钢琴独奏”四个字上。
直到姜堇登台,他望着舞台,姜堇对着观众席鞠一躬,抚平了裙摆在琴凳上落座。叶炳崐和一帮男生在议论:“好会装啊!”
语气里不乏鄙夷,又不乏钦慕。
陈列无暇理会这些。他并不把姜堇与自己看作命运共同体,只是河畔飘荡的两条旧船让他和姜堇之间多了一份戚戚然,他掌心里忍不住浮一层细汗,直到这时,他仍笃定姜堇不可能会弹钢琴。
姜堇安然坐在琴凳上,一束炽白而柔和的射灯洒落在她身上。
姜堇那样聪黠,陈列不知她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来化解这一困境。也许,摁响几个优美却简单的音符,用她清冷的嗓音念一首诗朗诵?
可姜堇这样上台无疑又是被一班那个女生拱的,这样能打消那女生的猜疑吗?
陈列望着舞台上的姜堇,她沉沉地吸了一口气,抬起纤细的双臂,展开双肩。
当第一个音符自她指间流淌的时候,陈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竟然真的会弹钢琴。
一班的坐席上,杜珉珉正得意洋洋拿眼尾去瞟李黎,那眼神的意思是——早跟你说了姜堇是正经的豪门大小姐,你还不停地怀疑她!
李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陈列收回望向一班的视线,再度望向舞台。没了心头的担忧,最初的惊愕过去,他的心绪开始被姜堇的琴声带着走。
她弹一首中国民谣,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改成了适合钢琴的曲谱。
音律在她指尖流淌。那不是正午阳光下的花园,而是清冷幽静的月光下,小小的、清丽的、悠香的花苞绽开,茉莉未眠。
陈列很难形容那一刻自己的心情。
直到压着《茉莉花》最后一个音符,姜堇的琴音忽然转向,变作大江大河般的气势汹涌、雷霆万钧。
陈列没听过那首乐曲,后来他才知道那一曲叫做《D小调狂想曲》。
姜堇的肩那样窄,背影薄瘦,很难想象她那样的身体里藏着这般喷涌的力量。陈列目光沉沉地望着舞台,一旁的叶炳崐他们早已惊掉了下巴:
“卧、卧槽……”
严格来说那是一首钢琴入门曲目,指法并不算复杂,但在姜堇这般的演绎下,又有前一曲极具反差的《茉莉花》做对比,所有人只剩惊叹。
一曲终了,姜堇坐在琴凳上胸口起伏,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然后她一脸平静地站起来,走到台前,鞠躬,谢幕,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淡然地扫视过观众席。
陈列与她有一瞬的对视,她的目光在陈列脸上流连一秒,陈列摁住自己的拇指,往下压了压。
他很久没细看过姜堇的脸了,甚至刚才在后台与姜堇说话的时候、视线也刻意回避了她的脸。
对视的这一瞬,她在舞台的聚光灯下,他在暗影幽微的观众席间。
陈列一瞬明白了,自己为何在走廊里对着一个个女生的脸看过去。
至此他终于确信,没有人像她。
也不会有人像她。
姜堇走下舞台去了,好似对这灯光普照的舞台不多留恋一秒。直到晚会落幕,又有好几个节目登台,但所有人一直议论的是姜堇的钢琴曲。
鄙夷的,嫉妒的,崇拜的,不屑的。
无论如何,她总归可以挑动所有人的情绪。
晚会结束后,叶炳崐急着去与秦筱婷汇合,问陈列一句:“列哥你走不走?”
陈列:“你先走吧。”
其他人走了个七七八八,陈列不露声色观察着一班那边的动静。他也想先走,但不知姜堇交给他的帆布包里有没有什么现下要用的东西。
他又不想碰着杜珉珉,便拎着包站在礼堂侧边的暗处,抽一根烟。
直到一班的人好似都走了,陈列甚至在离开的女生群中看见了杜珉珉。
姜堇还没出来。
陈列蹙一蹙眉,掐灭了烟,拎着包往礼堂后台走去。
方才喧闹的后台,一瞬变得安静异常,因而显得空旷异常,像一片漫无边际的海。陈列走着,脚底踩到不知从什么舞台布景掉下的小木片,啪嗒一声,在这样的环境里似有回响。
姜堇独自坐在一面化妆镜前,周遭的灯都关了,只剩她头顶的一盏还开着,晕黄地洒落。她听见动静,并没有回头,停下了手里卸妆的棉片,只是从镜面的反射里瞧着陈列。
陈列也没再走近,靠在后台堆放的巨型布景上,那是《月亮镇》那一轮永不圆满的月亮,连缀着层层叠叠的云。
陈列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后台变作一片漫无边际的海,其间暧昧流动的气息变成了不可把握的洋流,推着陈列身上的气息往姜堇这边游弋。
陈列靠着那轮月亮问姜堇:“你怎么会弹钢琴?”
姜堇笑了笑,抬起手里的棉片继续卸妆:“你打开我的包看看。”
陈列觉得贸然打开一个女孩的包这种事不算礼貌,可既然姜堇说了,他也不拿腔调,拉开拉链,里面除了姜堇的手套围巾,最为醒目的是一张纸板。
姜堇说:“拿出来。”
陈列便把那张纸板拿出来,厚厚的一沓,是一整张长长的纸板折了三折。
那是一张钢琴指法板,看上去颇有年头了,角落已磨出毛边。
姜堇对着化妆镜,一边卸妆一边说:“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商场的琴行里打工。那时候我小,给老板看了我妈的住院费单她才肯留我帮忙,薪水很低,旁边一间快餐店花更高薪水请我,我却拒绝了。”
“这间琴行有一个女老师,我观察了她三天,发现她特别爱喝玫瑰花茶,便自己去摘了新鲜的玫瑰晒来给她。她教我最基本的指法,叫我去买一个指法板,我买不起,便学着样子自己画了一个。”
姜堇在化妆镜里与陈列对视:“就是你现在手里拿的那个。”
“你知不知道那时我几岁?”姜堇说:“那时我十三岁,刚上初一,但你说可不可笑,那时我就很清楚地知道,有一天我会需要假装会弹钢琴。”
她又笑了,咭咭地,因回荡在过分空旷的后台而显出苍凉意味。
她用卸妆棉片擦着脸,眉妆卸去,眼妆卸去,蔷薇色的胭脂卸去,渐渐露出本身如茉莉般清透的一张脸。陈列远远地在化妆镜里看她,她说:“我高一那年,去给一个初二的小姑娘当家教,她妈妈便是钢琴老师。”
“我不收课时费,在她那里学琴。练琴的时间只有每次下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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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的那么一点点,我不是从基础开始学起,我的琴技是空中楼阁,总共弹得熟的两首,一首是《茉莉花》,一首是《D小调狂想曲》。”
“对我来说,这样的两首足够了。我知道它们在关键时候能救我的命。”
终于,姜堇脸上最后一点妆容也卸去了,她变得素颜、无妆,瘦削的、看上去有一点点疲乏的,可肩背挺得很直,因而看出一种顽强的生命力。
她小小地叹了口气,又屏住,望着镜中陈列的那张脸、在镜中与陈列对视。
“陈列。”她说:“这就是我。”
她那样的语气,好似把自己的底牌亮给陈列看。
陈列心下震荡,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来,把手里拎着的帆布包塞给姜堇,一言不发地走了。
-
之后,姜堇再没找过陈列。
偶在拳馆遇到,有人开玩笑说她是陈列的小女朋友,她不承认、也不反驳,一笑了之。
陈列心中有种感觉,在他这样的回避之下,也许他和姜堇这段莫名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
街道上的圣诞氛围越来越浓,陈列每晚下了晚自习坐公交车回家时,望着窗外闪烁的暖黄灯球。
他不理解节日的意义。从小到大节日都是别人的,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
班里女生开始讨论:“今年圣诞会下雪吗?”
叶炳崐也一脸憧憬地跟着议论:“今年圣诞会下雪吗?”大抵想约秦筱婷出去玩。
又问陈列:“列哥,你圣诞节怎么过啊?”
陈列低沉地笑了声。
过节?别说圣诞这种八杆子打不着的洋节,就算元旦、春节,他只想着能躲一天是一天,不要被追债的人发现就好了。
圣诞节那天是周五,天色阴沉得似能拧出水来。
这种特别日子,人人却为这阴霾天色而兴奋:“有机会下雪的吧?”
下午三点,当第一片雪从灰暗中飘落,接着簌簌的越来越密,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老师在讲台上拍桌子:“你们好歹也收敛一点!知道你们想出去玩,可现在还没下课呢!”
到了这天晚自习,能请假的想方设法请假,不能请假的翻墙出去,教室里上晚自习的人骤减三分之一。
老师们大抵也怕把学生逼得太紧会出心理状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叶炳崐的座位空了。倒是陈列难得还留在教室里。
晚自习下课,他走出校园的时候一路蹙着眉,显出明显的不耐烦。
雪越来越密,渐渐有在路边堆积的架势。对想要过圣诞节的情侣和准情侣们来说是浪漫,对陈列来说只觉得麻烦,连回河畔的公交车上也变得比平时多一倍人,变得挤挤攘攘的。
这种不耐烦一直持续至陈列回到船舱还没消退。
一路冻得手冷,他仰躺在木板上压着自己双手,想着方才公交车上,两个女生笑着交换红彤彤的苹果。
圣诞便是这样的节日,制造满目的红来让人觉得馨暖。陈列这段日子所见让人觉得馨暖的红,却只有姜堇那双起了毛球的毛线红手套。
脑子里漫无边际过着思绪,还未起来洗漱,不知怎地就睡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先是耳廓里明显钻入一阵呼啸的风声,尖锐刺耳,船身也飘飘荡荡的。这样的风声之下,漫天的雪不知已下得多大了。
周围黑漆一片,陈列本以为自己是被风声吵醒的,静了一秒,却听见风声中有三下敲击船舱门的声音,咚咚咚。
显得急切,却仍保留了那三下一停的频率。那是姜堇。
陈列心头一凛,下意识先抓过床头手机看了眼,凌晨两点四十。他一跃而起拉开船舱门,姜堇见他开门反而呆了一下。
她站在一片风雪里,拇指指腹般的硕大雪片黏满她的一头长发。她看上去在睡觉,长袖长裤的睡衣外罩着那件褪色的淡粉羽绒服。
大概因为船舱内无暖气,她睡觉的时候也戴着那双半截露指的红毛线手套。脚底却没穿袜子,光着脚,还穿一双夏天的凉拖鞋。
陈列蹙眉叫她:“姜堇,怎么了?”
姜堇冻红的唇冻了下,没说出话。
陈列又叫她一声,音量放大,盖过漫天风雪的声音:“姜阿堇!”
“是我妈妈!”姜堇蠕动着双唇说:“我刚刚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查房的护士说,她半夜从病房里跑走了。”
“她怎么还会偷护士的门禁卡呢?”姜堇说:“监控只拍到她出了医院,接下来路口的监控坏了,没人知道她去哪了。”
姜堇看上去很冷静,可她双唇在瑟瑟不停地抖。
陈列进船舱拎了件棉服,说:“走。”
姜堇转身就想跑。
陈列自身后拉住她。
她不明就里回头看了陈列一眼,一双小鹿般浅棕色的瞳仁里泛着迷茫的光。陈列拉着她,迈上她那条船的甲板,又拉着她走到她那双运动鞋边:“换鞋。”
姜堇的一双眼仍是迷茫。
陈列放柔了一点语调,一张嘴,感觉铺天盖地的雪片钻入他唇间,凉薄的。他用那一点点温柔的语调唤她:“阿堇,换鞋。”
22. 圣诞夜
姜堇换鞋时仍是迷茫神色,只不过跟着陈列走时,她脚步又碾快了些,赶到陈列前面。
两人先是打车去了医院。
监控是从医院门口开始失踪的。两人先在医院门口兜了圈,没寻到什么线索,又一家家钻进路边尚且开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去问。
总算有家看到过一个穿病号服的女人。
陈列站在姜堇侧后方半步以外的位置。她的鼻尖冻红了,唇却在对比之下呈出一种格外的苍白,唇瓣不抖了,变作睫毛颤巍巍地抖,雪片挂在她的发尾眉梢,就连纤长的睫毛尖也黏了小小一片,又被便利店内的暖气催化。
变作一滴眼泪。
可姜堇这样的人,不会流眼泪。
她只是抿唇跟陈列一起出去,脚步匆匆的。圣诞节的夜晚,庆祝的热闹经久不散,唯独医院周遭的街道,因缠绵的病气陷入一片静寂。灰淡的水泥路面,灰黑的砖墙,矮矮的围出窄巷,两人在巷内仓皇地奔走。
几条街道外,欢庆的喧哗声传来,很渺远,给人的感觉像是浮在外太空、隔着宇航服的玻璃罩子看地球。
陈列的手机响了。
他摸出来看了眼,是叶炳崐。他不知出于何种想法接了起来,也许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找人这件事上,摁下接听键是一个惯性反应。
他不出声,叶炳崐在那边“喂喂”了两声,开始叫他:“列哥!”
没听见他回应,又问:“列哥,我们还在酒吧呢,朋友开的,你要不要来玩啊?”
凌晨三点多摇人去酒吧玩,叶炳崐的声音带醺然酒意、明显是喝多了。他那端,传来女孩们轻灵的笑声,驻唱歌手吟唱的声音。
让人联想起往屋顶升腾的气球,爆米花,轻盈飘落的礼花纸屑、开开心心落了人满头。
陈列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一时间没挂电话。
他沉默握着手机在窄巷里奔走,姜堇脚步匆匆跟在他身边。两人身上都穿着睡衣,胡乱裹了棉服外套,乱七八糟搭一双运动鞋。
他们的周围没有热闹,只是一片死寂。他们的头顶没有礼花纸屑,只有混乱的雪片挂了满头。
陈列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快走两步,伸手,在姜堇头顶摁了一下。
姜堇回头,眼底仍是迷茫神色,也许她是刻意让迷茫盖过自己的恐惧、焦灼、忧苦。她睁着小鹿般的眸子望着陈列,感受着陈列的掌心有融融的暖意、自她头顶传来。
陈列没说旁的什么,只说一句:“走了。”
便又大跨步地向前走去。
陈列很清楚天色是如何由暗转亮的。
以前被人逼债的时候,整夜整夜地不让睡觉,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睁到天明,整个人惶惶陷入一种晕眩。
天渐渐亮起来的时候,你首先感到的不是光亮,而是灰。四周如有茫茫的灰雾一般在天地间铺开,自人的脚踝处漫延上来。
陈列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那时是五点五十。
身边的姜堇忽地停下了脚步。
陈列先是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又顺着她视线看去,才看到街边公园的一方戏台上,白柳絮站在那里。
那本是市政打造的一处公共设施,有亭台楼阁,有仿古意的戏台。年节日或许会在此安排一些文艺演出,附近的居民围拢过来观看。
但这样的一夜暴雪后,不到清晨六点,这里空无一人。
飞檐之下,只有白柳絮一个人穿着病号服站在台上,摆着戏曲里的掠眉指,一个转身间抬手的韵律,似有水袖翩飞。
姜堇一言不发地走过去。
陈列跟在她身后。姜堇并没有上台,而是站在台下仰头望着自己的母亲,好像白柳絮还是多年前戏剧行当里的旦角,姜堇是她唯一的观众。
陈列从姜堇身上收回眼神,跟着往台上望去。
白柳絮只穿一身病号服,眼尾眉梢都被冻红,似扑了胭脂。她唱起戏来,叫人发现她的眉眼真要比姜堇妩媚许多,自有股风流的韵味。
走到这样近的距离,才发现她没穿鞋,光着脚走了这么远的路,她又不懂得避让,一双脚被划得血迹斑斑。陈列不知她年轻时唱戏的功底如何,只是吃了这么多年药,她的嗓子全坏了。
陈列隔得远的时候,还当她是摆着戏剧身段没唱出声。要走得这样近了,才能听见她原来用一把暗哑的嗓子在低低地唱:
“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
直到她一曲终了,姜堇走上台去,轻轻叫她一声:“妈。”
白柳絮眼神有一瞬的惘然,瞧清了姜堇,忽而盛怒起来,翘着指尖指着姜堇骂:“小妖精!你一个唱戏的是什么出身,难怪只会勾引男人!”
她又把姜堇当成了年轻时的她自己,把年轻时遭遇过的那些辱骂尽数倾倒在姜堇身上。
压着未落的话音,手腕灵活地一转,重重地扇了姜堇一巴掌。
陈列吃了一惊,快步走上舞台去,但看姜堇却有种习以为常的平静,带着一脸的指痕站在一边,睫毛微垂着,想要脱下自己的羽绒服给白柳絮套上。
陈列先她一步脱下自己的棉服,裹在白柳絮身上,问她:“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他的语调低沉而冷静,不似在哄一个精神病人,而似在对一个正常人说话。
不看见姜堇那张脸的时候,白柳絮情绪要平静得多,她点了点头,陈列便转过身勾下腰,把她背在自己的背上。
姜堇便不再说话了,沉默地跟在后面,不叫白柳絮再看见她。只是把陈列的棉服往白柳絮肩头拎了拎,让白柳絮披好。
这时是清晨六点。
渐渐地,巷道里有早餐摊开始出摊了,下了整夜的雪渐渐停了,变成灰墙边的雪堆。早餐摊主看一眼这一行奇怪的三人,但人人都要为自己的生活奔忙,也就收回了视线去。
他们仨在巷子里静静走着。
陈列的手机在棉服口袋里“滋”、“滋”地震起来。
姜堇跟在后面问:“要接么?”
“你看是谁。”
姜堇便把手机从棉服口袋里摸出来,看了眼:“叶炳崐。”
陈列默然一瞬:“接。”
白柳絮已趴在陈列背上睡着了。姜堇摁下接听键,把手机贴近陈列耳边。
叶炳崐先是嘿嘿傻笑两声,叫一声:“列哥。”
“我是不是半夜打电话给你叫你出来玩来着?不好意思啊我喝多了。我现在也不是故意打电话吵醒你的啊!你待会儿到了学校可别打我。”
“但我身边都是帮混球,这话我不跟你说我还真找不着人说。我刚把秦筱婷送回家,在她家小区门口坐着,买了一屉小笼包都吃不下去,觉得心里胀鼓鼓的……”
“你可别当我是那种臭流氓啊,我什么都没干,她平时家里管得严,我就是陪她喝那些小甜酒,喝多了就看着她傻笑。可是列哥,”叶炳崐说到这里吸了一口气,声音里盈满笑意:“这真是我过得最好、最好的一个圣诞节。”
“你呢列哥,你的圣诞节过得怎么样?”
陈列没应声,扬了扬下巴,示意姜堇把电话挂断。
姜堇把手机轻轻塞回陈列的棉服口袋,又拖慢两步,变成跟在陈列和白柳絮的身后。巷道里出摊的渐渐多了,一家早餐摊堆着高高的笼屉,冒出热腾腾的白气。
陈列在心里回想刚刚叶炳崐的那句话——“最好、最好的圣诞节”。
这固然算不上陈列过过的一个好的圣诞节,毕竟他们像疯子一样奔走了整夜。
但很久以后回想起来,陈列却也没觉得它很糟。
他甚至有些怀念。怀念这个暴雪之后的清晨,白柳絮安然在他背上沉睡,是一种令人踏实的重量。陈列从没有机会背过自己的母亲,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母亲背起来,都是这样一种令人踏实的重量。
姜堇跟在后面。陈列看不见她,却能听见她的脚步,细细碎碎的,也很实在。
走了一半的时候,白柳絮醒了。
她现下的心智有些像小孩,所有情绪都是急停急起。这会儿一瞬不耐烦起来,问陈列:“还有多远?”
上手便要来揪陈列的头发。但陈列是寸头,她又揪不起来。
姜堇轻声说:“等我一下。”
便往路边跑去。
陈列本以为她是往早餐摊去,没想到她很快回来,手里拿了包曲奇饼干。撕开包装,拿出一块黄澄澄的曲奇问白柳絮:“你要吃吗?”
白柳絮平时要吃药,是不能摄入过多糖分的。这时一块稀奇的饼干,显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让她甚至没对姜堇的那张脸大发雷霆。
她把饼干抢了过去,姜堇柔和地说:“只能吃一块。”
白柳絮高兴了,趴在陈列背上,慢慢用门牙咬着那块饼干。
陈列只穿着睡衣,明显感到饼干的碎屑掉落到自己后颈上。
一路走回医院,姜堇去找医生领罚挨骂。
白柳絮这样的情况,不得不又转入一段时间的特护病房。
姜堇走出医院的时候,发现陈列在公交车边等她。
穿一身睡衣,黑色棉服,双手插在棉服口袋里,酷得有些另类。即便如此,姜堇也能看到过往的一些姑娘在悄悄打量他。
她朝陈列走过去,手里攥着刚刚给了白柳絮一块的曲奇饼干袋,扬了扬问陈列:“吃么?”
陈列摇摇头。
她便不说话了,和陈列分站在公交站牌的两侧。
直到回河畔方向的公交开来,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车。
姜堇找了个靠窗边的位置坐下,陈列跟在她身后。她本以为陈列会和以往每次一样、挑她身后几排的空位坐下,是以当陈列在她身旁坐下时,她有些诧异地看了陈列一眼。
陈列没看她,双手还插在棉服口袋里,目光平平地望着最前的挡风玻璃。
姜堇也收回了视线,扭头去看窗外。细长的手指把曲奇袋口拧成一股,又在指尖绞啊绞。
直到下车,两人回到各自的船上。
陈列洗漱,换上一身校服,走出船舱的时候没看见姜堇,便自己先乘公交往学校去。
再见姜堇是第一节的课间。他被叶炳崐拽着轧走廊讲心事,姜堇和杜珉珉站在一班教室外,雪后初晴的天,阳光洒落在她脸上。
杜珉珉在问:“姜堇,你记忆最深的圣诞节怎么过的呀?”
姜堇微笑着答:“十二月的圣诞节,毛里求斯正是盛夏时节。记得有一年我在毛里求斯和我爸妈过圣诞,我们在一艘蓝色潜水艇里领略海底世界,鱼群就在我们身边畅游。再接着我们穿着泳衣,我爸去冲浪,我妈和我在白色的沙滩上晒太阳,阳光很暖,天是一种透彻的蓝……”
杜珉珉捧一捧自己的脸:“哇,真好。”
姜堇随着自己的讲述,笑容也渐浓了几分,好像真正坠入那样美好的回忆里去。
哪怕那只是假象。哪怕她真实的圣诞节,是穿着睡衣蓬头垢面在街上狂走,找回自己发疯的母亲。
陈列对着姜堇的脸多看了一眼。
姜堇对白柳絮扇她一巴掌这种事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脸上几道明显的指痕,被她抹了遮瑕,已看不出什么了。
陈列收回视线。
直到晚上放学,姜堇回到自己的船舱,刚写完作业,舱外有人敲门。
她听出那是陈列,开门,陈列拿着把小铁锹站在门外:“河面结冰了,船底要处理一下,不然会被冻裂。”
姜堇点一下头,他说:“那我去了。”
姜堇跟着他走下船,他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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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长筒的雨靴,河畔的水并不深,只是冷而脏。他站在河里,挥舞着铁锹,把船底附近的碎冰铲走。
他动作很利落,即便隔着棉服外套,也能看出他浑身的肌肉绷出流畅线条。
姜堇背着手站在河畔,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她的问题让陈列怔了下。
为什么会?陈列好似从没想过。只是从小的处境太艰难,没人照护,他一切都得自己想、一切都得自己做。多想多做没什么不好,也许哪天就能保自己的命。
他不回答姜堇,继续沉默地挥锹。
清理完碎冰,他冲姜堇点一下头便准备走。姜堇叫住他:“到我船舱里去。”
姜堇本以为他会拒绝。毕竟前一段时间,陈列躲她躲得十分明显。
但陈列没说什么,只是默然一点头,便跟着她走进了船舱。
陈列看姜堇拿过一只小铝锅,又蹲在地上点燃了一只小小瓦斯炉。放得离其他东西都很远,怕有什么安全隐患。
她在烧热水。等水咕嘟咕嘟开始冒泡时,她取过一只蓝色盒子,把什么倒进热水里去,拿一只汤匙搅拌。
很快,一股香甜中带一丝焦苦的气息。
陈列坐在旁边一张小凳上,看一眼矮桌上那只蓝色盒子。上面写着SwissMiss,是巧克力粉。
姜堇盛出两碗热巧克力——她没什么像样的杯子,便用碗盛,让热巧克力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
半开玩笑说一句:“要不是为了报答你,我是舍不得煮这个的。”
她自己也捧了只蓝瓷碗,坐到那张既当沙发也当床的木板上。
下过雪的河畔湿冷得惊人,姜堇还穿着白日里的校服和棉衣,不过已戴上了那双半露指的红毛线手套。
陈列端着碗喝一口热巧克力,融暖落胃,肩膀都舒张开来。他这才发现,先前他因为冷而浑身紧绷。
这样巧克力的香气里,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木柴毕拨作响的壁炉,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白噪音。
这里没有木柴、炉火和壁炉,只有船体轻摇撞着河畔枯草的细碎声音,竟也奇异地令人安心起来。
姜堇放松地呵出一口气来。
陈列发现,他和姜堇待在一起的情景都摇摇晃晃的。无论是在船上,还是公交车上。
姜堇指一指矮桌上的曲奇饼干袋,问陈列:“吃么?”
陈列摇摇头。
姜堇便自己勾腰,从袋子里取出一块饼干来,小小地咬了一口,跟陈列说:“我本来想买小时候那种曲奇饼干,就是我给你的饼干盒子那种,但现在已买不到了。”
在巧克力香浓的气息里,在船身摇摇晃晃的节律里,她的声音很悠远,像讲起很久以前的往事:
“我妈妈以前是昆剧班的,唱旦角。但她不是什么角儿,”姜堇说着笑了声:“她没唱出什么名堂来,永远都是B角,只要A角在就没她登场的机会。”
“后来她认识了一个姓姜的公子哥,他捧了她几出戏,但那时她已沉醉在他的温柔乡里,没抓住机会。直到她怀了孕,才发现他早已有门当户对的未婚妻。”
“姓姜的让她把孩子打掉,给她一套房再加两百万,从此两人一刀两断。结果我那傻妈妈,怀着孕一个人跑了。”姜堇唇边勾出嘲讽的笑意:“她竟然觉得她是真的爱他!是不是很傻?”
“她一个人把孩子生了下来,也就是我。再后来,她一个人日子过得凄苦,不是没有再婚过,但我继父是个酒鬼,又爱打牌,每次输了钱喝多了酒,便回家来打砸,还会打她。”
“我妈便带着我跑出去。”姜堇唇边的那抹笑意不褪:“我们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亲戚朋友收留我们,我妈的钱更不够住旅馆,就牵着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那时我才四五岁,她怕我哭闹,每次跑出来前,便拿一块曲奇饼干塞我手里。我对童年的印象,便是街道上摇晃的路灯,路边人家传来的狗叫,还有手里曲奇饼干回潮的香甜。”
姜堇说着,慢慢咬一口手里的曲奇饼干,然后笑着跟陈列说:“不是现在这个味道。”
她问陈列:“你说我继父那样打我妈,是不是因为她始终坚持让我姓姜?”
陈列:“我不知道。”
“她可真傻。”姜堇喃喃道。两人的影子被昏黄的吊灯拖拽到船舱上,跟着船身一同摇摇晃晃,如同燃起篝火的山洞里,是很适合讲故事的氛围。
姜堇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继父死了,喝酒猝死的。后来,我妈就疯了,有人说是因为我继父打她撞到了脑子,所以才疯的。”
“只是她对跟我继父的那段日子全无印象,只记得年轻时候的往事。”
姜堇吃完了那块曲奇饼干,捻一捻指间的碎屑,问陈列:“你知不知道我妈今天唱的那段戏是什么?”
陈列摇头。
姜堇小小声地唱了两句:“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
她的声音和白柳絮很不一样,就像她的五官细看来也跟白柳絮很不一样。白柳絮更媚,而她更清冷。这样莺声婉转的唱词由她嘴里出来,竟有股淡淡哀愁的意味。
她说:“这是《牡丹亭》。你知不知道《牡丹亭》讲的什么故事?”
唇边嘲讽的笑意又起:“讲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想他想死了,最后竟又为了和他重逢、死而复生。你说荒不荒唐?”
“我妈就是这样一个荒唐糊涂的女人,她自以为那是爱,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一生,人生不停地往下跌。”姜堇捧着蓝瓷碗,唇边的笑意褪去了:“陈列,你放心。”
“你是一个没心力谈感情的人,我是一个最厌恶谈感情的人。”
她清透的双眸平静地直视陈列:“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喜欢上你的。”
23. 温热
陈列默然无语,下意识的反应是又喝了口巧克力。
巧克力微有些凉了,仍是甜的,只是腻在唇齿之间。
陈列用舌尖挂过,放下碗,手伸进棉服口袋里,掏出一沓红钞来递给姜堇:“你妈转病房的钱。”
又说:“要还的。”
姜堇接过钱,笑了笑。
她低下头,又用那条洁白的发缝对着陈列,一张一张地数着那些红钞。
陈列知道,她并不是想数那些钱有多少。而是此刻,陈列主动递出的这沓钱变成了某种佐证,象征陈列无论如何回避,最终还是接住了她主动抛出的绳索。
而陈列把这些钱塞进自己口袋的时间,甚至在姜堇的这番讲述之前。
陈列缄默坐着,望着姜堇唇角的笑意,心里坠坠沉沉的,竟是和他不满二十的年纪颇不相称的、某种认命之感。
遇到姜堇,他认了。
当下仍是冷声冷气地问姜堇:“笑什么?跟我绑在一条绳上,你当是什么好事?”
他还被那些讨债的人追着,简直是尊泥菩萨。
姜堇摇了摇头,没说话,仍是那样笑着。
她那样的笑容,让陈列想起今晨白柳絮落在他后颈的饼干碎屑,细细的,痒痒的。陈列勾腰,自己也从袋子里摸了块曲奇饼干出来,在齿间咬碎。
然后站起来:“我走了。”
“嗯。”姜堇跟着站起,送他到舱门边。
他钻出去,回眸看了姜堇一眼,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只是冲姜堇一点头,转身走入了夜色中。
-
两人的关系较之以前是有了不同。
陈列确切的感受到这一点,是在一班教室外的走廊上。
姜堇站在那里淡笑着跟杜珉珉聊天。陈列被叶炳崐勾着肩路过,姜堇似全神贯注地望着杜珉珉,只是眼尾朝陈列看过来,在陈列看向她的瞬间,两人眼神倏地一碰,又各自飘走了。
无论是杜珉珉还是叶炳崐,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对视的这一眼。
如果说以前是陈列不情不愿、不清不楚的与姜堇结盟,在陈列“认命”以后,两人的关系反而松弛下来。
陈列一生未曾与人同路,他也不知与这和他境况相似、心境却迥然不同的女孩能同路多久。
也许到高中毕业的那一天?两人各奔东西。
就先一起走下去吧,既然总有分道扬镳的那一天。
陈列的精神比刚来江城时要松弛了些,在成功甩脱了几次追债的人以后。这具体表现在,体育课上,他开始上场打篮球了。
叶炳崐在球场上的表现典型是“又菜又爱撩”,明明准头极差、又常被人抢断,偏偏一直举着手管陈列要球:“列哥,这边这边!”
陈列被他吵得头疼。
打完三对三的一场对抗赛,也就下课了。
有其他班级跟十一班同上体育课。陈列在篮球架边拎着校服衣领扇风、很随意一个抖腕把篮球扔进收纳筐的时候,别班女生红着脸走过来。
叶炳崐一看她手里的可乐就懂了:“不是我说妹妹,到现在你还不知道呢?送给列哥的水都是我代收,我只喝可口可乐,你这拿瓶百事过来,叫我怎么收?”
女生懵了下,顺着他的话头答:“学校食堂的可口可乐卖光了,只剩百事。”
“什么?”叶炳崐哀嚎一声:“老天是想让我今天渴死在这么?”
陈列没搭理他,回教学楼去洗手。
洗手间人多,陈列懒得挤,倚着走廊发了半晌的呆,待下一节课的铃快打响、人都散得差不多以后,他才进去洗了手。
走出来的时候,被什么人在楼梯转角处堵住,什么东西冰冰凉凉地贴住他侧颊,吓他一跳。
定睛瞧见是姜堇,穿校服,扎马尾,素净的一张脸带笑意。贴上陈列侧颊的,是她手里一瓶冻过的可口可乐。
她把可乐递过来:“给。”
陈列虽不像叶炳崐那样爱叫嚷,但他如果喝可乐也只喝可口,姜堇看见过几次。
陈列先是蹙了下眉:“哪来的?”
刚刚叶炳崐跟送可乐的女生发生对话时,陈列看到姜堇抱着书从操场边的铁丝网外走过。
姜堇说:“一个男生给我的。”
陈列:“为什么给你?”
姜堇的唇角往上扬了扬:“你说呢?”
陈列缄口不言,接过可乐拧开,往嗓子里灌了大口,直接喝掉小半瓶。
姜堇看着他喝可乐。真不知男生为何这样怕热,明明今冬是罕见的极寒天气,不过打了场篮球,就跟盛夏沙漠里走过一遭似的。陈列从洗手间出来时明显拿凉水洗过头脸,一头的寸发像毛茸茸的刺猬,倔强的根根直立着,看上去手感很好的样子。
姜堇忽然问:“我能摸一下你的头么?”
陈列惊了:“你说什么?”
姜堇微一压下巴,真的笑了。
陈列拧上瓶盖。他流畅的下颌线边还挂着水珠,愈发衬得一双黑沉沉的眼凌厉而清亮,喉结也锋利,刚刚他大口吞咽可乐时随之起伏。
姜堇对着他喉结看了眼。
陈列问:“你怎么在学校跟我说话?”
姜堇反问:“为什么不能说?”
陈列怔了下。是没人规定,但陈列心中默认了他跟姜堇树立出的“人设”就该是不认识的。
一个住在臭河水畔破船上、被人追债的、毫无前途的小混混。
和一个父母在毛里求斯经商的、家境优渥成绩出众的、会弹钢琴会说英音的大小姐。
姜堇说:“别那么紧张,上课铃都打了,没人会看到。”
陈列:“上课铃都打了你不回教室?”
姜堇又笑了:“我成绩好啊。”
一转身,轻盈地走回一班教室去了。
今年元旦的三天假期,元旦节那天居中。
一中高三本来计划放一天假,但有学生家长给教育局打电话投诉,说学校给学生的压力太大,便又调整回本来的三天。
拳馆的老板娘先就跟陈列打过招呼,说元旦假期有一场重头赛。
陈列的对手,是专业拳手退役,伤了左腿韧带后不能再打了,可出拳极为凌厉,在拳馆人称“老鹰”,只在年节的时候出来打一场,赚够了钱又回去颓着。
老板娘问陈列能不能打,奖金较平时高出许多,陈列应了下来。
从前陈列打拳不是为了钱,他爸欠下的那些烂账横竖他也还不上,更架不住他一边补窟窿、他爸一边捅窟窿。
他赚的钱够他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就行。打拳于他而言,纯是一种发泄。
现在他想赚钱么?赚钱给姜堇?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姜堇知道他应下这场比赛,没说什么,只在他换了拳击短裤准备上台前,提了句,说“老鹰”打拳挺阴的。
陈列笑了声。那是姜堇第一次看他那样笑,唇角往上拎,有种对一切都浑不在意的不羁和痞气。
他问姜堇:“你不会是在担心我吧?”
姜堇抿了一下唇,说“不是”。
有卖酒女郎看见两人在拳台边说话,过来勾住姜堇的肩,暧昧语气:“怎么着妹妹,给男朋友加油打气呢?”
姜堇不再看陈列,望着那名卖酒女郎笑:“是啊。”
她眸子里有一瞬闪亮的色彩,不知是拳馆顶灯的反射,还是她清透的双眼本来就如玻璃球。
陈列登台。
“老鹰”已是个中年人了,身材不壮,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底子。头发有些长,垂在眼前,依稀露出阴鸷的眼神。
陈列说得自傲一点,在拳馆没怎么尝过败绩。
等“老鹰”第一下出拳的时候,他就知道今天悬了。
他的拳是生活里磨砺出来的,过往艰难的生活左边一刀、右边一刀,把他的拳雕琢成如今锋锐的模样。
他从未见过像“老鹰”这样的拳手,出拳比他更简练,也更锋利。
陈列凭借小半年来攒下的经验,左右晃动着躲过几招,终于被“老鹰”一拳砸中眉骨。他感到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眼睫淌下。
他看了“老鹰”一眼,明显感到自己眉骨不是被拳头砸破的,而是被一道锋利划破的。
老鹰的拳套间寒光一闪,陈列反应过来,那里藏了枚小小刀片。
过往的生活让他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局势:“老鹰”这是在专业拳台上学会的阴招,而老板娘默许了他的作为,因为这样打起来更精彩。
陈列不再言语,沉默一个躲闪,向他出拳。
也许这是陈列第一次尝到被人击倒在拳台上的滋味。
脑子里嗡声一片,嘈杂人声变作外太空的来音。他侧脸贴着拳台地板,说不上疼,只觉得晕眩。旁边有人在拿拳拍他旁边的地板,劝他放弃吧,输给专业拳手不丢人。
也有人催他继续,“老鹰”在拳馆就没输过,一定要有人给老鹰一个教训。
在这一片的喧杂中。
陈列听见有人轻轻地叫他:“陈列。”
他在一阵晕眩中,用手轻轻地支了下地板,却没能战得起来。
他看到姜堇穿红裙的单薄身影在他眼前晃了下,像从鼓肚子的玻璃杯里看到的变形影像。随随即他又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姜堇的声音是从他身后响起的。
姜堇轻轻地说:“陈列,站起来。”
“无论如何,陈列,站起来。”
-
陈列不知那天是如何赢下比赛的。
人群爆发出激烈欢呼的时候,他只觉得脑子里的晕眩与倒在地上时无异。裁判在一旁数秒,“老鹰”爬起来坐在地上,往边上啐出口血沫,挥手表示自己站不起来了。
陈列走下拳台,老板娘走过来,快要过年了,她黑色的指甲油换成了桃红色,递给陈列一沓更为鲜艳的红钞。
陈列把那些钱揣进口袋,沉默往更衣室走去。
老板娘在他身后问:“喂,明年还打吗?”
他扬起手来挥了挥,那意思不知是打还是不打,亦或他自己也不知道。
陈列拧开水龙头,不甚在意地用清水把脸上的伤口冲了冲。回到更衣室,他没急着更衣,坐在凳子上勾下腰,披着件棉服,手里握着手机。
更衣室灯光昏茫,手机屏幕的光线映亮他的脸。
有其他拳手进来同他打招呼,他扬了扬下巴算是回应。
明天便是元旦,今晚的人来得多、散得也快,很快整座拳馆陷入一片静谧。
姜堇走进更衣室来的时候,陈列还握着手机,保持着先前那样的坐姿。
姜堇穿着火焰般的红色短裙,抱着白皙双臂,倚在门框上唤他:“陈列。”
陈列又盯着手机看了许久。
才抬起眼眸往姜堇的方向看过去。
以至于他望着姜堇的脸时,眼前还浮着刚刚手机屏幕上的两条信息,和姜堇的五官叠化在一起。
两条都是他爸发来的。
第一条是:[幺儿,新年快乐。]
第二条是:[能不能给我打两万块钱,应个急。]
这样的场景在陈列过往的生活里,不知发生过多少次。
他爸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成年人,管他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要钱。每每要债的人逼上门来,他爸从来都一跑了之。
本来收到[幺儿,新年快乐]这条信息时,陈列心里动了一下。
这好像是他爸第一次跟他说新年快乐。
可是五分钟后,当那条要钱的信息发过来,陈列笑了。
他怎么会这么蠢?换了手机号还想方设法地告诉他爸一声。
他无比随意地把手机扔到一旁,站起来开始换裤子,背对着姜堇,长裤穿了一半,扭头过去盯着姜堇:“别看。”
姜堇也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谁看你了。”
在他穿裤子的窸窣声中,他问姜堇:“找我干嘛?”
姜堇细细的手指在门框上涂画:“哦,要过元旦了,问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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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列把棉服套在身上,走过姜堇身边:“走吧。”
两人乘公交去了医院。
公交车上,陈列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递给姜堇。他掏钱的动作那样随便,甚至带着某种厌恶,好像钱对他来说真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姜堇看了眼,说:“我妈这段时间的医药费够了。”
陈列:“给你钱你还不要?那你找我干嘛?”
姜堇抿唇笑了下:“放长线,钓大鱼。”
陈列跟着挑了下唇,眼神却沉沉的没笑意。他没再说什么,又把钱无比随便地塞回口袋。
下了公交,他钻进路边一家甜品店。
姜堇跟进去,问他:“你干嘛?”
他问店员:“现在还有蛋糕么?”
店员:“订做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买现成款式的。”
姜堇在后面拉了他胳膊一下,小声问:“你到底干嘛?”
陈列依然对着店员说话,指了指柜台里最大的那只十寸蛋糕:“把这个装起来。”
“等等。”姜堇的声音扬起来,当着店员的面又问陈列:“你到底买这干嘛?”
因为要来医院,刚刚等陈列的时候,她在拳馆把脸洗净了,衣服也换了。
此时仰着张素白的面孔,真像个要替男朋友管住钱财的小女朋友。
陈列反问:“不是要去看你妈吗?”
姜堇:“我妈在吃药,不能吃甜的。”
陈列又转向店员:“有无糖的么?”
店员指指边上另一个十寸蛋糕:“这个是木糖醇的,但价钱要贵一些。”
陈列根本没问价格,姜堇怀疑他甚至根本没看柜台里的价签,便叫店员:“装起来。”
付钱的时候,他黑瞳沉沉地把红钞扔到柜台上。
姜堇看出他今晚一定想花这笔钱,便不言语了。
陈列拎着蛋糕盒叫她:“走吧。”
走出蛋糕店的时候陈列想:把钱留下来干嘛呢?等着给他爸吸他的血么?
这钱给姜堇也好,买蛋糕挥霍掉也好,他就是不想留下来。
走进病房的时候,陈列拎着蛋糕盒回头看一眼,姜堇脚步停在病房门口,好似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叫白柳絮在节日看见她的脸受刺激。
陈列没叫她,自己走到病床边。明明是节日,走廊里却很安静,当家人落到这般境地,没多少愿意来探病的人。
陈列问白柳絮:“你还认得我吗?”
白柳絮驴头不对马嘴地说:“你挺帅的。”
姜堇倚在病房门口轻笑了声。
陈列把蛋糕盒打开来,切出一块,坐到床边一点一点喂给白柳絮吃。
问白柳絮:“好吃吗?”
白柳絮摇摇头:“没有饼干好吃。这甜很淡,像假的。”
姜堇倚在病房门口看着这一切,又轻轻地笑。
陈列便是在这时扭头叫她:“过来。”
姜堇一愣,脸上的神情犹豫之后,终是迈着小步朝病床边走了过来。
陈列指指姜堇,跟白柳絮说:“这是我朋友。”
白柳絮狐疑地看了姜堇一眼,有了“陈列朋友”这层身份,她好像终于没把姜堇当成年轻时的她自己了。
她迟疑地跟姜堇说:“你、你好。”
姜堇微微笑:“你好。”
陈列问姜堇:“吃蛋糕么?”
姜堇点点头,陈列便拉了把椅子让她在病床边坐下,切了块蛋糕递她。姜堇微低着透,拿着塑料小叉子吃得很安静。
白柳絮一直在好奇地打量她,突然问陈列:“她是你女朋友么?”
姜堇拿小叉子的手顿了下,抬眼去看陈列。陈列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伸手帮白柳絮掖了下被子。
白柳絮不多时便睡着了。她吃大量的药,为了使情绪平和总显得有些呆滞,需要睡很多的觉。
姜堇跟陈列说:“我今晚在这里陪护。”
陈列点点头,收了吃剩的蛋糕装进纸盒。姜堇和他一起走出病房,他在特护病房外那一排湖蓝的等候椅上坐下,双手插进棉服口袋:“你进去吧,我坐会儿。”
他今晚很累。
姜堇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霎时间,走廊里明亮的那一排灯齐整地熄灭了。
原来到了熄灯的时候。走廊里仍剩夜灯亮着,但眼睛适应了方才的亮度,只觉得陡然跌入一个黎明或黄昏,时间变得难以辨识,模糊成一片。
姜堇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还有一小时零五十七分钟,这一年就要过去了。”
她把手机装回口袋:“陈列,新年快乐。”
陈列静静坐了许久,当姜堇以为他什么都不会回应的时候,他抬起头来看着姜堇:“然后呢?”
那是一双凌厉而冷淡的眼,幽深如墨,像一汪不见底的潭。
姜堇问:“什么然后?”
陈列:“你跟我说新年快乐,然后呢,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
姜堇静然地瞧他一会儿,忽地瞧一眼他投射在墙面的影子,寸头模模糊糊地映上去,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姜堇伸手摸了摸陈列的头,指尖轻柔地揉着陈列的短发:“我想从你这里要很多的东西,但不是在我跟你说完新年快乐以后。”
她问陈列:“你没有单纯的快乐过吗?”
陈列嘲讽地勾起嘴角:“你有过吗?”
她点头:“有过。当小时候我妈牵着我从继父家里跑出来,在街道上漫无边际地走,那时她的手很暖,我知道她不会放开我,我很快乐。”
她问陈列:“所以你没有过吗?”
陈列沉黑的双眸盯着她:“嗯。”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站了一会儿。姜堇走近一步,抬起手掌打横,挡在陈列眼前。
陈列下意识闭眼,睫毛扫在她温热的掌心。
世界陷入黑暗。周遭静谧一片。
“那就什么都不要看、不要想。”姜堇的声音同样温热:“快乐一秒钟吧,陈列。”
24. 约会
一秒之后,姜堇温热柔软的手掌从陈列眼前退开了。
陈列默然坐了一秒,站起来:“我先走了。”
姜堇退开一步,双手背到身后:“嗯。”
陈列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想起要把那没吃完的蛋糕拎走,不然放在医院不好处理。他坐最晚班的公交回到河畔,蛋糕纸盒放到船舱里的矮桌上。
他不爱吃甜,可船舱里没冰箱,放到明天就坏了。
他终是给自己切了块蛋糕,挑起些喂进嘴。
奶油带起一阵甜腻的香气,让他想起刚刚姜堇的手掌打横覆在他眼前、也有这般甜软的香气。
他把软塌塌的纸托盘丢在一旁,一只手臂枕在脑后、躺到在木板上,睁眼望着船舱顶,许久。
-
元旦收假,叶炳崐看一眼陈列脸上的伤:“嚯,列哥你说实话,是不是隐藏在我身边的特工,每到周末和节假日,就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
路过一班教室,老师尚在拖堂,在讲台上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知不知道一翻过元旦假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期末考试要到了!”
“你们知不知道高三的第一次期末考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高考要到了!”
“时不我待啊同学们!全靠你们自觉了!”
十一班的情形则迥然不同,老师只会在讲台上痛心疾首地说:“祖宗,我把重点都给你们画划出来,只求你们在期末考之前给背个大概,行不行?”
满班聊天的、听歌的、打牌输了在脸上贴满卫生纸条的,拖着声调答:“啊——”
老师抓狂:“啊是什么意思?行还是不行?”
周日下午,陈列去了姜堇的船舱。
有个铁片锈得厉害了,一下雨雪就往船舱里渗进雨雪来,陈列来帮她看一看。
姜堇伏在矮桌上写卷子,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丸子,还是有几缕散落下来,垂在雪白的后颈。陈列看一眼,恨不得找个夹子给她收拢上去。
她写了会儿题,一手握着水性笔,另一手托着腮,看陈列检查木板的拼接处。
陈列头也不回地问:“你不写卷子看我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姜堇问。
陈列依然没回头,检查木板的动作却微一滞。
是啊,他怎么知道姜堇在看他?
姜堇又问:“快期末考试了,你不用学习吗?”
陈列沉沉地笑了声:“学习干嘛?”
姜堇不说话了。
陈列检查完,转过头来跟她说:“得去五金店找找有没有合适能换上的。”又顺着刚才的话题问:“你不会还以为我想考大学吧?”
姜堇看着他,他问:“你想考什么大学?”
姜堇:“你感兴趣么?”
陈列:“不感。”
姜堇晃了一下水性笔的笔帽:“那我就不告诉你。”
陈列点一下头:“不管你考什么大学吧,那是你的人生。”
“好好去过你的人生。”他说。
姜堇并没有问出一句——“那么你呢?”
陈列心里很清楚答案,他爸这样的情况,他只能一辈子臭虫一样躲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处。一旦露头,追债的人立马苍蝇一样黏上来。
不,苍蝇不会要人的命,但那些人会。
陈列说:“我去五金店了。”
姜堇叫住他:“等等。”
仰脸瞧着他眉骨的伤口问:“你知道你伤口发炎了吗?”
陈列不耐烦地皱了下眉:“不用管,过段时间自然好了。”
他又想走,姜堇叫他:“陈列。”
他一只脚还悬在半空想往船舱外踏,姜堇就那样看着他,他只得又把脚收回来。
姜堇站起来,找张抹布擦了擦他刚刚踩过的矮凳,指着凳子叫他:“过来坐下。”
陈列蹙着眉过去坐下。
姜堇蹲身翻了个药箱出来,打开找出几个瓶瓶罐罐对着说明看了看,掏出支医用棉签,跟陈列说:“可能会有一点疼。”
陈列面无表情。
姜堇拿医用棉签给他清理着伤口:“你这样会显得我刚才那句话很多余。”
陈列:“那你重一点试试。”
姜堇:“那我重一点试试。”
话虽这样说,姜堇手里的棉签却始终很轻柔,她的动作似女孩呵出的气息,似羽毛般拂过,不疼,反倒叫人有一点发痒。
她站得那样近,眉心因专注皱起一个小小的花骨朵,陈列的确能闻见她清新的鼻息。
陈列放在膝头的手不自觉攥了下,不耐烦地问她:“好了没啊?”
“没。”姜堇小小地瞪他一眼,好似一点不怕他。
慢条斯理做完最后的清理,扯开一张创可贴给他贴上。
陈列不知怎的想起之前方晓给他的那张创可贴,被姜堇撕下来扔了。他问姜堇:“你不是说我这样的人,伤口不用护理,什么创可贴都不适合么?”
姜堇低头收了药箱,蹲下身把药箱塞回矮桌下面去,背对着陈列:“我的适合。”
-
陈列去附近城中村的五金店兜了圈,没买到适合的。
他坐公交去了更远也更大了,也没合适的,比划了下长短厚度,勉强选了一款。
回到河畔时天已见黑,他去敲姜堇船舱的门。
姜堇打开门问他:“你是不是踩着饭点来的?”
陈列瞥一眼她刚刚熄灭的瓦斯炉,和端上矮桌的小铝锅:“你晚上吃什么?”
“清汤面。”她问陈列:“你要吃么?刚好煮多了。”
陈列说:“可以。”
她就把一锅面分为两碗,递给陈列一双筷子。
那双起毛球的毛线红手套戴在她白皙的手指上,总是分外醒目。船舱内拱起的一方小桌太矮,每每吃饭或写卷子,只能盘腿坐在桌边、躬下身去。
两人吃饭都很快,一句闲话都没有。
吃完姜堇收拾了桌子,又开始写卷子。陈列在一旁丁零当啷修漏雨的地方,棉服脱在一旁,毛衣袖子撸起来,露出遒劲的小臂。
钉完最后一颗钉子,他放下锤子,垂眸看一眼姜堇,觉得她好久没动笔了。
姜堇仰起头来看他,抬手捂住自己的额。
“?”陈列问她:“你干嘛?”
姜堇瞪着他问:“你是不是在看我额头长了一颗痘?”
“……”陈列:“你不说我根本没注意到。”
姜堇把手放下去。陈列又看一眼她的卷子,发现她是对着一道物理题发愁。
陈列在一旁站着看了会儿,低声报出一个答案来。
姜堇抬头:“你怎么知道?”
陈列手里拎着锤子,正把撸起的毛衣袖子往下放:“猜的。”又没什么语调起伏地同姜堇说:“走了。”
他离开后,姜堇用他给出的答案反向推算了下,发现竟是对的。
周一上学,杜珉珉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快!姜堇仙女,物理卷子借我看下。”
姜堇从书包里掏出卷子递她。
昨晚难住姜堇的那道题,杜珉珉也空着。正要把答案往上抄,前桌回过头来看了眼:“劝你别抄,这道题全班没人做出来,除了姜堇。”
“啊这样啊。”杜珉珉放下笔:“那我不抄了,不然显得太假了。”
又问姜堇:“你怎么能做出来?”
前桌打趣:“要不人家怎么是年级第一呢?”
晚上下了晚自习,姜堇去敲陈列的船舱门。
陈列一开门,被她把一张物理卷子怼到面前,指着一道题问:“这题你能解么?”
陈列往后退了小半步:“不能。”
“那昨晚的题你怎么解出来的?”
“跟你说了。”陈列很平淡的语气:“蒙的。”
姜堇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捏着卷子走了。
-
陈列本以为姜堇会在这件事上继续缠问。
但姜堇没有,只是一个周末下午,陈列去小超市买了烟,拿了烟盒到超市门前的垃圾桶里拆了包装,正把一支烟塞进嘴里点燃的时候。
姜堇背着书包走了出来。
陈列看一眼薄暮的天色,是到姜堇下班的时间了。
女孩走过陈列身边的时候,带起一阵清润的香气。
大概走出数米远了,她回头,望着陈列:“我想去给我妈买个过年礼物,你一起去吗?”
陈列微怔了下,也许因为姜堇的语气太平淡而自然了。
陈列点点头:“行。”
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时候是逛过街的人?
他站在垃圾桶边迎着夕阳、微眯着眼抽一根烟。姜堇也不催促,就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微低着头,绕着脚底水泥地上裂开的一道缝隙来回走。
直到陈列抽完了烟,走到姜堇身边,才听到她嘴里嘀嘀咕咕在背英语。
陈列:“走吧。”
姜堇点点头,伸手拽一拽肩上的书包肩带。
两人走得并不近。
隔着一人多的距离,路上遇到捡垃圾的老婆婆,可以轻易从两人之间穿过。站在公交站等车的时候,两人也是分列站牌的两端。
这时,一对年轻男女走了过来,瞧着也是中学生模样。
陈列本来没留神,架不住有个骑摩托的年轻男生路过,看起来与两人相熟,吹一声口哨嬉笑着说:“学校里见面还不够,周末还要约会去啊?”
“滚滚滚。”女生气急败坏捡起路边一颗小石子,便要砸他。
男生嘿嘿笑着骑摩托走了。
陈列看一眼女生略微涨红的双颊,羽绒服下罩一身长裙,足蹬一双不知什么皮料的小靴子,明显是精心打扮过。被人这样玩笑一番后,她和那同来的男生互相看也不看对方了,各自望着天边的云霞。
陈列心里后知后觉般浮出个想法:
这样一起出去的行为,落在其他人眼里,是……约会吗?
他瞥姜堇一眼。
发现姜堇的视线停在他随意垂落的手指上。他刚抽过烟,指尖淡淡的烟草味。
发现他视线,姜堇抬眸朝他看过来。
小鹿般的双眸在夕阳下是半通透的澄澈。她视线平静极了,一如刚刚问陈列要不要一起去逛街时。
陈列收回视线,觉得自己想多了。
公交开过来,两人前后脚上车。方才那对被调侃过的“小情侣”在唯一并排的两个座位坐下,姜堇坐在他们后排仅剩的一个空位,掏出英语书来。
陈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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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插兜,一手拉着吊环,沉默望着窗外。
两人购物自不可能去什么CBD。
陈列也不问去哪,跟着姜堇在某一站下车,眼前铺开的是一片类似集市的小摊。
白天这里卖各种小商品,衣服裙饰挂在刷了白漆的铁丝网上,要细看的时候摊主会拿着衣撑给你勾下来。卖线头的,卖菜刀的,不一而足。
现下到了傍晚,这里更多了卖吃食的小摊。烤鱿鱼的,烤豆腐的,卖鸡蛋汉堡的。
一阵升腾的烟火气里,姜堇是游走其间的虚妄。
她一张脸恁地白皙,脱去了在学校里面对旁人时那种柔和的、带一点点刻意的笑,因面无表情而显出清冷的距离感。让人觉得她是在熬过黄昏、等月色出没,挥一挥衣袖,回到本该属于她的广寒之处去。
这里人挤人的,陈列便没再隔着些距离与她并排了,走在她身后一步的位置。
他不同她聊天,也不同她说话。
有男人挤向她身边时,被他沉默地挡开去。
姜堇在一片小摊里穿行,不理会各种摊主的叫卖。直至看见一方卖头饰的小摊,她挤过人群站到那摊前。
摊主正忙着服务一位“大客户”——烫了卷发的大妈,手里起码捧出四五个款式浮夸的头花给大妈选。
姜堇一时间没被理会,静静站在摊前自己挑选。
陈列懒得挤过去,隔着些距离倚着根电线杆。
他望着姜堇的侧影,女孩垂眸认真对比着手里的两个发夹,纤毛的阴影毛茸茸地垂在眼下。她边上是个烤鱿鱼的摊子,热气烟熏火燎地飘过来。
直到这时,她身上才似多了些烟火气,真正落入这人间里来。
陈列默然地看她一会儿,走到她身边。
她鲜少露出那般不确定的语气,举着手里的两个发夹问陈列:“你觉得哪个更适合我妈妈?”
她唤“妈妈”的语气那样轻,落进陈列心脏被生活磨出的缝隙沟壑里,是他此生从未唤出过的语气。
陈列问:“你为什么现在来买?”
“嗯?”姜堇微怔了一下。
“离过年不是还早吗。”
“因为……之后要期末考试了啊,只会更忙。”姜堇回答这话的时候,感到陈列从她手里拿走了两个发夹,带着那么点男生惯常的、对女生逛街纠结时的不耐烦的表情。
陈列把两个发夹递给摊主:“都要了,多少钱?”
摊主还没搞定她的“大客户”呢,没想到这边一单就成了,赶忙拿一个小碎花的袋子来装发夹:“两个六十五,少你六块收五十九好了呀,长长久久……”
“陈列?”正当这时,一道年轻的女声,温婉入耳。
姜堇比陈列先向那边望过去。
陈列的目光垂沉在小摊那一排亮闪闪的发夹上,顿了一秒,才抬起头来。
“真是你啊。”那女生梳低马尾,垂在肩头,带些开心笑意朝陈列走过来。
陈列点点头。
“你转学到江城了?”女生问。
“嗯。”
“今年的物理竞赛准备参加么?王老师说没了你,今年少了员干将,我们学校再想拿第一名就难了。”
陈列开口:“你怎么在江城?”
他语气素来就硬,也听不出他是不是在生硬地转移话题。
女生:“喔,机器人大赛不也是最近么?我表姐结婚,我跟着爸妈过来江城,说是这里能买到一些金属线之类的材料,我来逛逛。”
陈列点一下头,转回头去对着卖发夹的小摊。
女生叫他一句:“陈列……”
欲言又止的语气,但看陈列淡漠的神色,终究是没说了。又打量一眼旁边的姜堇,陈列盯着小摊上闪闪亮的那一排发夹,并没有开口介绍的意思。
女生:“那我先走了。”
陈列犹是盯着那排发夹,点一下头。
女生走开后,摊主晃一晃手里拎着的碎花小袋:“诶,钱还没付呢。”
陈列从口袋里掏出现钞来,他打拳赢来的钱都是现钞,此时按捺住心中某种不耐似的,抽出一张红钞递给摊主,想到还要找钱,扭头问姜堇:“你呢?你想要什么?”
姜堇摇一摇头,接过摊主递来的碎花小袋。
摊主又把找零递给陈列,陈列看一眼姜堇,很随意地塞进口袋。
姜堇已往前走去了。
穿着洗到褪色的羽绒服,扎马尾,一脸很干净的学生气,映衬在一爿爿摩肩继踵的小摊牵出的灯光下。陈列第一次觉得,原来这些粗糙到连灯罩的灯泡接连起来,也似一条银河。
姜堇的表情很淡。从刚刚跟陈列打招呼的女生冒出来开始,姜堇的表情就很淡。
巧的是,刚刚在公交车站偶遇的那对“小情侣”,这时在人群中冒了出来。
女生拿着一串冰糖葫芦,男生在问:“好吃吗?”
女生点头。
“那下次给你买草莓的,草莓的也好吃。”
陈列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开口问姜堇:“你吃冰糖葫芦吗?”
他只是觉得现在的氛围怪,太怪了。姜堇就那样微抿着一点唇角,始终不说话。
姜堇的眼神投过来,瞥了他一眼。
“不吃。”姜堇说。
25. 过去
两人就这样一路沉默地回了船舱。
今天陈列要洗头。先是烧水,用一把前任住客留下的铝制烧水壶,不知用了多少年,壶底都快烧穿的程度。
南方的冬天固然不是呵气成冰,但河畔湿冷的空气裹住人。他拿一只绿色的塑料盆蹲着洗头,一瓢热水顺着后颈浇下去,毛孔中的寒意反而舒张开,冷得人浑身一激灵。
陈列扯过一张毛巾,胡乱揉了揉便算数,枕着一条手臂躺在木板上。
心头闷闷的感觉,大抵因为两人之间的奇怪氛围。
可又为什么这么怪?
-
姜堇背着书包到学校时,杜珉珉赶紧冲他招手:“姜堇,快来快来。”
“这次期末考试老师划的范围也太难了吧,我问你哦……”杜珉珉翻开习题册。
姜堇放下书包,凑过去看一眼。
细长的手指握起水性笔,列出个式子:“这道题是这样……”
杜珉珉听得眉头都蹙起来,姜堇讲完后她滞两秒,才呼出一口气来靠住椅背:“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姜堇笑。
“你就好了。”杜珉珉一脸苦恼地看着姜堇:“不用说,今年期末考试你肯定又是第一。我都不求前十,要是能进前二十,我爸妈就带我去马尔代夫。”
下晚自习,姜堇背着书包跑回河畔。
船舱边的泥泞地里,立着个高挑身影。其实陈列站着的时候会习惯性微勾着一点后颈,一手插在口袋里,沉默抽着一根烟。
周围很暗,唯独一点猩红的烟头明明灭灭。
至此,两人已两三天没说过话了。
见姜堇过来,陈列抬手掐灭了烟。姜堇背着书包一脸平静地路过他身边,没叫他,自己上了甲板换拖鞋,不过钻进舱门的时候,毕竟也没锁门。
陈列跟进去。
姜堇仍是没理他,放下书包带上红毛线手套,伏在矮桌边开始写一张物理卷子。陈列站在一旁,先是伸手摸了把船舱顶上次换过的铁皮,好歹没再漏雨了。
他又沉默站到姜堇身边,还是那般单手插进口袋的姿势,瞥一眼姜堇正做的物理卷子。
姜堇已卡在那许久了。
他默默看了会儿,开口说:“选B。”
姜堇仍是没抬头,也没理他。
他在姜堇身边盘腿坐下,拉开姜堇笔袋拿出支水性笔,抽张草稿纸开始写计算过程。那好像是姜堇第一次看他的字,遒劲有力,笔锋很烈。
看一眼,让人想起他锋锐的眉眼。
写完后水性笔习惯性用力一点,落下一个蓝色墨点,力透纸背。
姜堇垂着眼眸凝视那墨点。细细的水性笔被陈列捏在手里,拇指压着防摩的那一圈橡皮。
至此,陈列终于明白姜堇在生气。
而他惊异地发现,他其实知道姜堇为什么生气。
奇怪的氛围在船舱里兜了个圈,终于被他最后落笔的那个小墨点扎得泄了气似的。姜堇开口问:“陈列,你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列丢开水性笔,靠住身后的木板。
姜堇回眸看他一眼,他蜷起食指敲一下自己膝盖,那样的坐姿随意中带一丝丝无所谓的痞气。
陈列问:“这重要么?”
姜堇看着他,过了会儿,自己开口:“物理很好的,擅于编程的,能参加竞赛的。”
陈列嘴角往上挑了挑,略带些嘲讽的笑意。
姜堇:“可你现在转来一中,进的是文科班。”
“成绩垫底的十一班,刚好就是文科班。帮我办转学的人能把我塞进来就不错了,我还挑什么文理。”陈列道:“难道我还想考大学不成?”
姜堇不说话了,默默转回去对着物理卷子。
她说:“其实我文科比较好,学起物理真是要死要活。”
陈列瞥一眼她垂在肩头的马尾:“那你选理科?”
姜堇笑了。陈列看不见她的笑,只看她窄的肩轻轻抖动下。姜堇说:“因为我想学珠宝鉴定与设计啊,去英国的伯明翰城市大学。”
她轻晃着手里的笔杆:“你知不知道变有钱最直接的办法是什么?是跟最有价值的东西打交道。”
陈列不知为何那时自己的反应,是下意识微蹙了下眉。
那是姜堇第一次明确提及自己的未来。
去英国留学谈何容易?钱从哪里来?
那时姜堇不过是一个住在破船上的孤女,说这话的时候戴一双早已起球的红毛线手套。但陈列就是觉得,只要是姜堇的目标,姜堇无论如何都会做到。
陈列这样一个不愿与人产生牵绊的人,知道两人的未来注定南辕北辙的一瞬,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下意识蹙了蹙眉。
姜堇说着话伏倒在自己的手臂里,再传来的声音就有点嗡声嗡气:“学得额头上都冒痘了。”
陈列又有点好笑:“这么拼干嘛?”
“要当第一。”
“不当第一又怎么了?”
“因为,”姜堇把头埋在手臂里说:“没有人会记住第二。”
陈列坐起来,轻扯一下姜堇的马尾。
“干嘛?”姜堇抬起头来。
回头看着陈列,忽然发现他的眸子因瞳仁过分漆黑,在幽暗昏黄的船舱里看起来泛着光。让人想起方才他站在船舱边,唇边衔着明明灭灭的猩红烟头。
陈列还是带一点不耐烦的神情,捏起另一只笔,笔帽点一下她那张高难度的物理卷子:“还有哪题不会?”
很久以后,那时姜堇已改名作“姜雪照”,也是这样的寒冬,她穿一件流光溢彩的碎钻露肩礼服披白狐毫,站在一艘飘荡在国际公海的游轮上。
身后船舱内是衣香鬓影和觥筹交错,更对比出眼前黑海的渺茫无际。
姜堇微微眯眼。
唯独很远很远、肉眼几不可及的距离之外,亮着一盏绿光。
也许是灯塔,也许是浮标,总之为夜晚的航船指明着方向。姜堇已很久、很久没想起过陈列了,不知为何看到绿光的刹那,她想起那个臭水河畔的寒冬,陈列过分明亮的一双黑眸,和唇边明明灭灭的猩红烟头。
有那么一霎,她想微抬起细瘦的手腕、对着那遥远的绿光伸出手去。
“在看什么?”这时,她的未婚夫、滕家的二少爷走到她身后,一手很随意搭上她的肩。
“没什么。”姜堇笑一笑,手腕无声地垂落下去。
-
后来陈列想来,一生中最温馨的日子,好像便是那时在姜堇船上度过的。
他会去船舱里给姜堇讲卷子。
姜堇会泡SwissMiss的巧克力粉,泡完以后她也没再买,开始泡红糖水。再后来红糖也没了,她就烧热热的白开水。
她买了两只便宜的玻璃杯,一人捧一只在掌心暖手,喝一口下去,也暖着自己的胃。
有天姜堇讲了个笑话,讲完后看着陈列。
陈列问:“怎么?”
“陈列。”姜堇说:“原来你这人会笑啊。”
这天下了晚自习,陈列回自己船舱收拾了下,算着时间过去姜堇那边。
姜堇的船舱里漆黑一片。
他蜷指叩在生锈的舱门上。
无人应,他本来走开了,想一想又倒回来,继续敲,嘴里低低地叫一声:“姜堇?”
仍是无人应。陈列皱一皱眉,犹豫着要不要想办法把这门给弄开时,舱门吱呀一声开了。
姜堇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陈列跟进去,船舱里没开灯,有种一整天没透气的密闭气味。姜堇缩回那张窄窄的木板上,那时他们的被子都是棉花被,很重很厚,沉甸甸地压着姜堇,她的脸几乎掩在被子里,只露出额头和凌乱的发。
陈列问:“你生病了?”
“没有。”姜堇说。
陈列走过去,触了触姜堇的额,一手黏腻的汗,却是冷的。
“走。”陈列说话向来简练:“去医院。”
姜堇直接说:“我是痛经。”
陈列微一怔。
他的母亲早逝,生命中的女性角色缺位,对这一类的事情无比陌生。好在姜堇很直接:“能帮我烧点热水么?有只红色的热水袋,帮我灌满。”
“行。”陈列打开灯,又拧开瓦斯炉。
热水袋也是最老式的那种,这里的一切都像被放逐在时光之外。芭蕉形状排布着一道道纵纹,有种强烈的橡胶气味,灌满了热水后仍是软塌塌的。
“给。”
陈列把热水袋递过去时,姜堇仍缩在被子里皱着眉,脸色苍白如纸,看上去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
陈列是个被生活磨到粗砺的人,没那么矫情,直接把她被子掀开一条缝、热水袋塞进去。
做出这动作后他才觉得不妥。
固然他很注意,绝不会碰到姜堇的身体。可姜堇躺了整天的暖融气息向他扑来,甚至带女孩身上微微的汗味和一阵香。
还有姜堇的睡衣,棉质的、起球的,不知洗了多少次、像少女皮肤一样柔软的,让人想到那样薄薄一层之后,便是少女蜷缩起来的、曲线姣好的身体。
姜堇缩着,长发凌乱地散落,露出后颈上小小的、浅棕的一颗痣。
陈列一瞬脖子根都紧了,把热水袋往姜堇怀里一塞,手便匆匆抽了出去。
姜堇阖着眼,抱住热水袋,棉被里单薄的身躯看上去蜷得更紧了点。
陈列至此终于想起从小听来的一点知识:“你要喝红糖水么?”
红糖用完了,但他可以去买。
“没用。”姜堇言简意赅地说。
陈列:“哦。那……”
“有热水袋就行了。”姜堇:“今天学不动了,你先回去吧。”
陈列沉默地点一下头,又想起姜堇看不到,开口出声:“嗯。”
他抬手摸了下自己后脑,转身走出船舱。
他忘了关灯。这时姜堇才睁开眼来,缩在被子里,望着他背影。
-
第二天去上学,陈列没在一班走廊边看见姜堇。
他不知道姜堇来学校没。上课铃打响,他在课桌抽屉里握着手机,又觉得搜索“女生痛经一般会难受几天”这种问题有些奇怪,丢开手机,把棉服的兜帽往头上一罩、趴下睡觉。
直到第一节课间,他在走廊里远远地看见姜堇。
脸色有些苍白,不知是身体没完全舒服,抑或只是被冬天不甚明朗的阳光照的。
两人的眼神触一瞬,好像只是撞在姜堇柔软的长睫上,便各自移开了。
上课前叶炳崐趁老师没来,明目张胆握着手机接电话,语气分外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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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挂了电话跟陈列吐槽:“来大姨妈多大点事啊?我妈非让我买包红糖给我妹带回去。”
陈列顺口说:“红糖不是没用么?”
叶炳崐呆了:“卧槽你怎么知道?”
陈列挑了一下眉。
“管它有用没用的。”叶炳崐揉一下鼻子:“就我妹那样的,仗着我妈宠她呗。”
陈列下晚自习去姜堇的船舱时,姜堇正洗衣服。
见陈列过来,她把盆子塞到矮凳下去。陈列反应过来,她是在洗被经血弄脏的衣裤。
那水摆明了是冷水,刺骨的,让姜堇的指节有一些发红。
船上烧热水实在太不方便了,还有安全隐患。除了洗头洗澡,他们都很少烧水。
姜堇藏好了盆子倒是面色平静:“我有道题想问你。”
讲完题陈列离开前,看一眼姜堇。
姜堇仍是握着笔对着卷子,抬头瞧一瞧他:“怎么?”
陈列摇一下头,转身离去。
第二天周日,下午放假,陈列去小超市买烟。
姜堇在那里上班,仍是做卷子,毕竟还有一周便要期末考。陈列扫码付款时,瞥一眼角落垒放着的烟花。
真是快过年了,超市开始进这些货了。
姜堇觉察到他视线,顺着问了句:“你过年还能回家么?”
陈列缄默着不回答。
这话题便被揭了过去。姜堇转而问:“待会儿去医院看我妈么?我想把发夹送她,过年她就可以戴了。”
“行。”
陈列站在垃圾桶边抽烟等姜堇。等姜堇背着书包出来,两人一起登上去医院的公交。
置办年货的日子,公交车上的人明显比平日多些。人人大包小包拎着年货,点心吃食,大瓶家庭装的可乐雪碧,不入流过分艳红的“福”字与假梅花。
唯独姜堇手里拎个小小的碎花塑料袋,只装着两只发夹。
到医院,白柳絮已从特护病房转出来了,这一次,姜堇咬牙给她安排了三人间里靠窗的床位,她扭头望着窗外的枯枝,目光呆滞。
姜堇走到床尾,站在那里。
上次白柳絮狠扇她那一巴掌她还记忆犹新。
陈列走到她身边,拿过她手里的袋子,走到白柳絮身边,掏出两只发夹问:“你想用哪一个?”
白柳絮看一看陈列,又看一看姜堇,指指深色格纹的那个。
她常年倚靠在病床上,头发总是蓬乱。陈列看一眼床头柜上的那柄梳子,拿在手里。
他骨节宽大,短短一柄梳子被他握着不过与手掌齐宽,这让他替白柳絮梳头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陈列没想到自己会主动做这样的事,他亡母的照片被他放在贴身T恤的口袋里,烫着他的心脏。
白柳絮任他梳着头,显得舒服而无聊,望着窗外嘴里轻轻哼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姜堇在圣诞晚会上弹过的那首钢琴曲,此时由她浅吟低唱里。
姜堇隔着段距离,垂手站在床尾,鹿一般的浅棕色双瞳里有少许的无措,想靠近,又不敢。
陈列忽然想:在姜堇小时候,她继父殴打白柳絮、白柳絮带着她逃出来、牵着她手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时,也会这样轻轻哼唱着《茉莉花》么?
那时灯光暖黄,白柳絮的手很柔软。
姜堇也许以为她会由母亲这样牵着,永远都不放。
陈列把发夹替白柳絮戴上。
那一瞬姜堇有些紧张,她想起忘了交代陈列,别对白柳絮说漂亮什么的,白柳絮对这词应激。
不过陈列什么都没说,一张脸仍是平淡,像他素来的那样。
姜堇反倒松一口气。
却是这时,白柳絮拿起被子上另一只发夹,仰头问陈列:“这个给你女朋友戴吧?”
陈列愣了下。
白柳絮这样的情况,情绪起得极快,在陈列愣神的瞬间,她几乎已歇斯底里起来,把发夹塞到陈列手里:“给她戴上!”
又指着姜堇,尖锐的声音几乎有些破音:“你!过来坐下!”
姜堇顺从地过来,坐到床畔,占据很小的一块地方。
背对着陈列说:“戴吧。”
陈列把那柄小小的木梳在掌心握了握,梳齿硌着他掌纹,接着,梳子轻轻落到了姜堇头上。
年轻女孩有一头缎子似的乌发,梳齿插进去,溢开一阵茉莉般的香气。陈列另一手轻轻理了理她的头发,因没有经验,这动作由他做来近乎笨拙。
陈列站在姜堇身后,盯着她雪白的发缝。姜堇垂眸静静坐着,感受到陈列的呼吸。
发夹夹上去的时候,弹簧卡键发出轻轻“咔”的一声。
姜堇后颈上一枚小小的浅棕的痣露出来,便是陈列去塞热水袋时、看见的那枚。
这时白柳絮在病床上问:“喂,你女朋友漂不漂亮?”
姜堇垂着纤长的睫。白柳絮好似只有把她当成陈列的女朋友、而不当成年轻时的自己时,才能把“漂亮”一词,心安理得搁在她身上。
姜堇和陈列同时沉默,白柳絮拍着被子又开始发急:“喂,她漂不漂亮?”
正当姜堇要开口化解这一局面时。
“嗯。”陈列的声音自她身后低低地传来:“漂亮。”
26. 游戏
陈列从医院出来后,说不上心里那股无处排遣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这股情绪堵在心口,一直到他躺在木板准备睡觉时还未消散。
闭上眼,一会儿是姜堇后颈那颗浅棕的小痣。
一会儿是白柳絮望着窗外、轻轻吟唱着那首《茉莉花》。
终于他放弃似的从床上坐起来,一抚自己那刺猬似的毛茸茸的寸头。
陈列做了件无限冒险的事。
他买了第二天最早一班回家乡的高铁票。
第二天下早自习,姜堇由杜珉珉挽着手臂往食堂走。
叶炳崐从来就是个大嗓门,在十一班走廊里放声喊:“我列哥还是我列哥,牛掰!说不来就不来,连假都不带请的。”
姜堇往十一班教室里看一眼。
陈列的座位永远是最后一排多出的那一个。课桌上干干净净的,连课本都没有,唯独它的前任主人拿圆规随手刻的涂鸦。
姜堇忽然想:如果陈列再也不回来的话,那么简直像他这个人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陈列抵达家乡时已是傍晚。
家乡靠山,常年罩着一层雾,让人想起臭水河畔黄昏时茫茫而生的雾气。
陈列没打车,坐公交往家的方向去。
他家不在市里,在郊区。一方有些破败的小院,铁门早已生锈,他爸跑了,他也已离开,院里的荒草无人打理,渐渐已长得小腿那么高了。
一轮残阳如血,给这近乎荒蛮的植物镶一层金边。
陈列沉默站在院子里,看着铁门上、墙面上被泼的鲜红而刺目的红色油漆,“死”一类的字样格外触目惊心。
木门上贴着老式的挂历,印着泳装女郎,还是去年的,边角早已泛黄翘起。
陈列掏钥匙打开门进去,一种近似于发霉的灰尘味道。
一如他的生活。
-
第二天姜堇路过十一班走廊,仍听杜炳崐在那里喊:“列哥牛掰,真的牛掰!”
她望一眼教室里空荡荡的座椅。
心里那个奇怪的念头又涌了出来:如果陈列再也不回来的话,简直宛若那个似豹又似鹤的少年,从未在这里出现过一样。
下了晚自习,姜堇背着书包跑回河畔的时候。
船舱边的泥泞地里,立着那个高挑的身影。
姜堇一瞬间抿了抿唇,才发现自己对陈列身影的轮廓其实已看得那样熟了。
姜堇背着书包朝陈列走过去,唇角还紧抿着。
双眼要适应了黑暗,才感知到城中村的灯光遥远而昏淡地洒过来。陈列看一眼姜堇抿住的唇角,忽然想:
要是那些白柳絮牵着姜堇的手、在街道上反反复复走着的夜晚,白柳絮忽然放开姜堇的手再也不回来的话,姜堇脸上也许就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倔强的、掩藏自己真实情绪的、像只被遗弃的小动物的。
陈列的心脏忽地软了下。姜堇一言不发地打开船舱门,陈列跟进去,姜堇在矮桌上铺开卷子,陈列把拎在手里的一个本子,无比随意地丢在桌面上。
姜堇瞥一眼,封面上写着:。
她把本子拿起来,翻开来,发现那是陈列以前的笔记。
准确地说,是陈列以前参加物理竞赛班的笔记。
那些知识点,几乎就是现下高三的姜堇遇到的难点。
姜堇抿着唇继续往后翻。直到现在她才肯对自己承认,在买发夹的那天遇到那个女生后,她的的确确是生气了。
她生气的原因在于,她自认为了解陈列,为两人相似的处境,为两人糟糕的经历。
她自认为了解这个颓丧的、沉默的、如同一只被囚的鹤的少年。
却在猝不及防间被告知,原来这样的颓丧只是陈列的一面。
在她未曾看见的地方,陈列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那时他的后颈还没习惯性“S”一样打弯,他是物理竞赛班的天纵英才,老师的宠儿,未来保送大学也不在话下,大好未来将在他面前徐徐铺展。
只是他终于被父亲的债压垮了。他逃了。
逃开大好未来,躲进泥里,从此变得沉默寡言。
姜堇翻着那本笔记,陈列拖着矮凳在她对面坐下,主动开口:“借你,应该有点用。”
姜堇问:“你为什么回家?”
为什么冒着被追债人发现的风险回家。
“为什么啊……”陈列用食指压着自己拇指的指节:“我也不知道。”
“也许,”他想了想又说:“快过年了吧。”
姜堇抬起头看着陈列,他的寸头被昏茫的灯光拖拽着映照在船舱的木墙上,小狗一样毛茸茸的。
那也许是陈列第一次对姜堇袒露自己的内心。
原来这个过分沉默而颓靡的少年,并不如他所表现的那般封闭。每次跟姜堇一同去医院看白柳絮,是因为他从未拥有过自己的母亲。
快要过年了,他想家。
也会一瞬想起那个把整个家拖入绝境的、不成器的父亲。
“陈列。”姜堇轻轻地说:“一起过年吧。”
-
陈列事后想过很久,他和姜堇走近的瞬间,到底是姜堇痛经那天、他看到姜堇后颈那颗浅棕色小痣的一瞬。
还是姜堇轻轻对他说“一起过年”的一瞬。
期末考结束,姜堇不出所料地拿下年级第一。
杜珉珉苦闷地在她面前敲自己的头:“你就好了,那么聪明,不费什么功夫就能拿第一。”
姜堇只是轻笑。
“哪像我!”杜珉珉说着忍不住跺脚:“明明考进前二十就能去马尔代夫,现在这二十一名的成绩是怎么回事啊!”
姜堇考了年级第一,可第一于她是没有奖励的。
只有她自己对自己感到满意。因为如她所说,没有人会记得第二名。
在她的世界里,第一是唯一的意义。
放假之前,杜珉珉一边收拾书包一边俏皮跟她说:“姜堇,春节快乐,恭喜发财,多拿红包。过年时指不定你在国外还是我在国外,这祝福还是提前说了的好。”
姜堇笑道:“你也是。”
陈列哪怕在家乡时也是不过年的。
年关年关,于其他人是“过年”,于他是“过关”。越到年前,追债的人越要堵上门来。
反倒是今年,姜堇在小小的船舱里贴满了“福”字,是姜堇自己剪的。
拳馆里也在过年前一天,请所有人吃了顿团圆饭。老板娘散出一个红包,陈列打开数了数,里面是五百块钱。
有卖酒女郎带着自己的男朋友一起来的,跟姐妹们说:“我辞职啦,明年就回老家结婚去了,开个美甲店。”
“你就好啦。”其他卖酒女郎们不乏羡慕地说:“上岸了。”
姜堇在一旁举着酒杯,笑得合群,可那笑意并未达眼底。
陈列心想:唯有她,要的不是上岸。
她的未来在遥远彼岸,为此她不惜跳进更深的黑暗,憋着随时被溺毙的劲头狠命去游。
和其他正经公司的“年会”一样,这顿团年饭上老板娘也组织他们玩游戏。
其中一个游戏,是男女搭为一组,男生把女生抱起来,坚持的久则获胜。胜者可以获得一包水饺。
有人问:“就一包饺子啊?”
老板娘笑骂:“老娘亲手包的!不值钱啊?”
今晚来的情侣不够多,凑来凑去,玩游戏的人还差一组。
老板娘涂得殷红的指甲一拽陈列胳膊:“害什么臊啊,你和阿堇也来。”
陈列看一眼姜堇,正要拒绝的时候。
姜堇轻声说:“来吧。”
两人站到最边上。老板娘像模像样的买了个哨子,一声哨响,陈列把姜堇抱起来。
他以前在姜堇扭脚的时候背过姜堇,可抱和背是不一样的。
或者说,他现在的心态和背姜堇那时是不一样的。
那时是一种局促,可现在,又多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姜堇软软在他怀里,腰也软,腿也软,细细的手腕软软勾着陈列的后颈。
陈列如同怀抱着一块豆腐,手简直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
“陈列。”姜堇在一旁山呼海啸的加油声里低低地叫他:“你不托着我一点,我的手会很累。”
陈列沉默着把姜堇抱紧了些。
姜堇窝在他怀里,再不说话了。陈列听不清旁边加油的人在喊些什么,变成遥远而模糊的音节,他只听见姜堇在他怀里轻轻的呼吸,带着幽香,和他自己的呼吸裹缠在一起。
直到又一声哨响,陈列恍然一瞬。
“陈列。”姜堇轻轻叫他:“你该放我下来了。我们赢了。”
-
老板娘把那袋饺子递给姜堇时,笑着逗她:“赢了袋饺子这么高兴?”
姜堇也笑,仔细地把那袋饺子收起来。
将要跨过零点的时候,老板娘上台祝酒:“虚的不说,祝大家明年都发大财!”
陈列和姜堇混在人群里,有人拉响室内烟花,砰砰接连几声,漫天的纸屑雪一般簌簌而落,落满人的肩头发梢。
所有人都喝多了,老板娘在台上撒钱,还有理智撒的不是红钞,都是五块十块的小票面。有人去捡钱,有人拥抱,有人在疯狂接吻,有人在高唱“明天会更好”。
有人搡着陈列的肩:“列哥你装什么纯情啊!还不跟阿堇嘴儿一个!”
姜堇便是在这时凑过来。
陈列以为她听到那人的胡言乱语了,结果她凑近他耳畔,问的是:“如果我喝酒又扭脚了,你能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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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回去吗?”
陈列:“你喝吧。”
姜堇端过两杯扎啤,递其中一杯给陈列:“十块钱再买你一秒钟的快乐,你要么?”
陈列沉默接过。
人挤人的逼仄室内近乎缺氧,冰凉啤酒落胃勾得人神经都一跳。老板娘在台上挥着钞票问:“还要不要?”
姜堇混在人群里跟其他人一起振臂:“要!”
她也许并非想要这小面值的钞票,只是鲜少有这般放纵的时刻。
陈列有那么一秒自大地想:也许,是因为他在。
至少在这段灰败的岁月里,他能为她托底。
他一口一口沉默喝着啤酒,刚才搡他肩那人又过来勾着他脖子问:“列哥,我喝多了没看到,你刚才和阿堇亲没亲啊?”
陈列没搭理他。
只是沉默望着姜堇,她穿着红裙在人群中跳,一只细细的手臂举起来挥舞,唇瓣上廉价的口红脱落了,因酒精泛起自然的嫣红,泛着酒液的水光。
看起来,像春日落尽松林间的一颗野生红樱桃。
陈列的一颗心,怦地重重跳了下,狠砸在心壁上。
-
姜堇没喝多。
走出拳馆的时候,她很清醒地问陈列:“明天一起煮饺子,然后去医院看我妈?”
“嗯。”
陈列回到船舱,洗澡洗头。以前他觉得过年没什么所谓,现在又觉得过年还是该有过年的样子。
酒精倒是对他起了作用,躺在床上很快沉沉睡去。
他做梦了。
梦里姜堇走入一片密林,铺满了柔软的松针,姜堇赤着脚在里面捡野樱桃,脚腕细细的似一握便要折断。
随着她蹲下长发垂落,后颈那颗浅浅的、棕色的小痣露出来……
陈列猛然醒来的时候,船舱外的天色将明未明,正值拂晓。
陈列掀开被子看一眼自己睡裤,骂一句脏话。
索性不睡了,爬起来把裤子给洗了。
他怎会做这样的梦?
时近中午,姜堇见他迟迟没露面,跑过来敲他的船舱门。
他开门,姜堇在门外系着围裙、一手举着只漏勺,微瞪着眼问他:“你在磨蹭什么?”
说完又举着漏勺匆匆跑了。
陈列锁了自己船舱的门,过去姜堇那边。姜堇举着漏勺是因为她在煮饺子,锅太小挥洒不开,饺子注定煮得皮连着皮,可姜堇系着围裙像模像样的。
陈列说:“我赌你不怎么会做菜。”
姜堇回头瞪他一眼。
又转回头背对着他说:“我妈也没怎么好好做过菜,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后来又不知什么时候会被打,提心吊胆随时准备带着我逃。”
陈列问:“我做什么?”
“你把姜切了?”
“切姜末?”
“嗯,待会儿放进蘸料里。”
陈列刀工并不比姜堇差。毕竟他摊上这么个爹,从小很多事都要自己来。
姜堇把煮好的饺子捞出来:“我们中午先吃,医院开放的探视时间是下午,我们再送饺子过去。”
她把饺子端上桌,又调好蘸料,把陈列切的姜末拌进去。
两人盘腿坐在矮桌边,姜堇一手握着筷子,另一手从桌下摸出个红包递给陈列:“春节快乐。”
陈列打开看了眼,是一张十块钱。
他问姜堇:“我该给你什么?”
姜堇挑起唇角:“你看着办。”
陈列放下筷子:“要不,现在别吃了。”
“嗯?”
“带去医院一起吃吧。”
姜堇淡淡笑了:“也好。”
她跟着放下筷子,找了只保温桶把饺子统统放进去。她打开一只略带锈迹的铁盒,里面是她提前买好的瓜子花生。
她各抓了一把放到矮桌上:“垫一垫。”
可陈列没伸手去拿。
姜堇自己摸了颗花生,也没立即吃掉,侧身坐到既当床又当沙发的木板上,把船窗撑开来,斜倚着身子往外望。
除夕这天并不晴朗,灰阴的天色使船似罩于雾中。
“好像要下雨。”姜堇说。
“嗯。”陈列盯着桌面。
姜堇把手里握了阵的那颗花生捏开,砰地一声,像一朵小型的烟花。姜堇也没吃,捻着红色的花生衣子把玩,望着窗外问:“你今天为什么不看我?”
陈列不应答。
姜堇侧坐着,拖鞋落在地上,细细的脚腕垂在陈列身侧。她袜子短,露出皮肤白皙的一线。
阴色如雾的水汽飘荡进来,漫延在沉默的两人之间。
姜堇把花生放进嘴里,站起来叫陈列:“我们去医院吧?”
陈列仍盯着桌面的木纹:“嗯。”
27. 过年
陈列今天的确躲着姜堇。他不对姜堇承认,自己心里却很清楚这一点。
他搞不清昨晚怎会做那样的梦。
身体又怎会起那样的反应。
他是理工科思维。他在心里想:到底是他到年纪以后正常的生理反应?
还是他对姜堇……
他沉默着同姜堇走出船舱,拎着姜堇装满饺子的保温桶。这问题在他脑子里兜了个圈,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被打断。
有一个声音唤他:“幺儿。”
先抬头的是姜堇。
陈列的身体好像自有一套防御机制。有任何人叫他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先垂眸盯着眼前,等浑身肌肉都应激般绷紧、随时可以进攻或奔逃时,他才抬起眼眸来。
姜堇看到不远处站着个中年男人。
这样冷的天气里他仍穿一件黑夹克,奇怪的装扮,但不妨碍他是个英俊的男人。鼻子略带些鹰钩,一双眼和陈列长得很像,只是气质迥然,带着瑟缩。
姜堇几乎瞬间认出来,那是陈列的父亲。
欠了一屁股赌债、一跑了之的父亲。
他望着陈列又唤了声:“幺儿。”接着又说:“过年了。”
姜堇看一眼陈列。那一瞬陈列的表情很复杂。
陈列刚到江城落脚时,想办法把自己的下落告知他爸,他爸没回他的消息。后来当他爸发信息管他要钱,他无比后悔透露自己的行踪。
可是当他爸站在他面前,像小时候一样叫他“幺儿”,然后说“过年了”。
那一刻陈列心情繁乱,想起自己莫名其妙坐了一整天的高铁回到家乡,去看那杂草丛生的小院。
他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声“爸”卡在喉头。
男人便是在这时说:“你看,上次找你要的两万块钱,你想想办法……”
陈列抬起手背抵在唇边,低低地笑了一声。
几乎像是肺深处呛出的一声咳。
姜堇皱了下眉,已拔腿向男人走去:“喂,你……”
陈列在身后拉姜堇一把:“你别管。”
他那一下很重,心头压着的情绪不是冲姜堇,却拉得姜堇趔趄一下。他沉黑的双瞳看着姜堇:“你别管,先走。”
姜堇站着不动。
陈列在她背上一推:“走。”
姜堇这才往前迈步,路过男人身边时,男人一直眯着眼打量她,那是一种令姜堇很不舒服的眼神。陈列叫他一声:“陈占擂。”
他这才转而去看陈列。
陈列站在一片灰淡的天色中,直到姜堇的背影走远,他三两步跨到他爸面前,一拳重重朝他爸挥过去。
他粗粗地喘着气,甚至忘了自己另只手里还拎着姜堇给他的那个保温桶。
“你……你……”陈列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甚至说不清这般愤怒是为他爸,还是为始终对他爸抱一丝幻想的他自己。
陈占擂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恼羞成怒擦一把嘴角的血,朝陈列扑过来:“儿子打老子?你是不是疯了?”
他狠命去拽陈列的衣领,陈列失去重心又被他接连推搡,手里保温桶的盖子掉落下去,洁白的饺子滚了满地,一个个沾了满身灰。
陈列这才意识到手里还拎着保温桶,后悔刚才忘了让姜堇把饺子带走。
他把保温桶扔到一边,跟陈占擂扭打在一起:“我就是疯了!”
父子俩这般算是撕开了最后的体面。陈列喉咙里发出低笑,一瞬理解了姜堇在路灯下咭咭苍凉的笑声。
原来人在这般情形下,真的只会笑。
他用尽力气把陈占擂摁在地上:“要是我妈还在,你……”
他高高扬起一只手,想要朝陈占擂劈头盖脸打下去。他想就这样结束吧,要是他母亲还在,他怎会像个感情上一无所有的乞丐一样,这么多年对他爸寄予虚妄的期待。
陈占擂却挣出双手死死扼住他手腕:“你提那臭娘们干嘛?你当她是什么比我好的东西?”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把比他壮许多的陈列推翻在地。掐住陈列的脖子,眼看着陈列涨红了脸,他自己双目也是血红:“你还当她好?嗯?”
两人皆是满身的灰尘泥土,如那些狼狈滚了满身灰的饺子。
他一把揪着陈列的衣领、拉陈列站起来:“跟我走!”
陈列被陈占擂拽着衣领、一路跌跌撞撞跟着他走。
过年户户在家团年,路上行人不多,偶有人拎着拜年的礼品路过,惊愕地看向两人。陈列完全不在意了,怀着股破罐子破摔的心情被拽着走。
他倒要看看,陈占擂能带他去看什么。
陈占擂还那样拽着他衣领、把他拽上一辆公交。
来回来去不知换了几路车,陈占擂几乎像要把陈列摔下车一般:“走!”
又拽住陈列的衣领拉他向前。
最终陈列跌跌撞撞被他拽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建筑门口。小楼三层楼高,墙面的金箔已剥脱灰败,赃污的玻璃墙面镶着“东方春天”四个连笔大字,昭显出此地曾想显出的辉煌。
“你那心心念念的妈,曾经就是这里的一个舞女!”陈占擂几乎癫狂笑着说:“要不是我意外搞大了她的肚子,我会跟她结婚?”
“你以为她又为什么留下你?那时候她跟个山城的富豪鬼混,才跟我回了山城。那饭馆也是那富豪给她开的,她留着你不过假托是那富豪搞大了她肚子,逼他结婚而已!”
“等那富豪彻底跟她撕破脸,她想去医院引产,检查了身体条件却不适合。那时她已经怀孕七个月了!她仍想杀了你!”
陈占擂近乎癫狂地叫喊着:“你还心心念念当她好呢?我告诉你!我们一家都是一路货色!你流着我俩的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管你怎么赚的钱,赶紧拿出来给我还债……”
他又上钱来拽住陈列的衣领推搡。
这一次,陈列死死攥住他手腕。
他已十八岁了,比陈占擂壮出许多,陈占擂力量上一点不占便宜。可真正让陈占擂发怵的是陈列此时的眼神。
陈列一直在笑,喉管里咕咕的,可他眼神是完全意义上的沉冷,像一堆火燃烧殆尽后的余烬。
他攥着陈占擂的手腕冷冷看着,直到陈占擂嘴里不再敢骂骂咧咧也不敢再动弹。
他一把甩开陈占擂:“如果你以后还敢来找我……”
他这句话没说完,便倦怠似的一挥手,转身走了。
-
陈列一个人埋头走出两条街,才在一个公交站牌边停下来。
恍然回神的时候,眼神迷惘地望一眼空荡荡马路。
不知是除夕这天公交晚点,还是他已错过了无数辆公交。
他终于拔腿往前走去,觉得双腿沉甸甸的,抬头看天,才发现不知何时,一场冬雨已灰沉沉地落了下来。
他连裤子都被浇透,沉甸甸裹住双腿,脚似灌了铅。
陈列漫无目的在街道上游走,世界变成一片灰白的海洋,雨落得让人有窒息之感。
他渐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不是他熟悉的家乡,他的家乡总有坡道起伏,参天的古树边是巨石垒出的墙,夏天绿意森然,蝉鸣声声,路边有人挑着扁担,卖自家种的西瓜。
他总幻想他妈还在的话,会牵着他的手走过那样的街道。
可现在他如丧家犬一般逃离了家乡,连曾经的幻想都被击得粉碎,变成荒唐的笑话。他不知走了多久,连小腿肚都在发胀。
他不知自己是在一路往前,还是不停兜圈。凭着最后理智想要回河畔,只有那艘破船也许还属于他,可这时他发现,自己已完全不辨方向了。
他茫然站在街道上张望,看见路边一家尚且开着的超市,便走了进去。
店里守着个年轻的姑娘,看上去应该在这里打工。一见陈列,露出恐惧神色。
陈列脑子里昏沉沉的,完全没意识到此刻浑身湿透的自己有多么人不人鬼不鬼。他甚至不知自己走进超市来买什么,目光落到柜台上的那一排打火机,才抽出一支来。
走出超市,他连走动一步的力气也没了,径直坐在了路沿上。
雨水汇成汩汩的细流,从他脚边的排水井盖流走。他摸出自己口袋里的烟,才发现被雨浇得透湿再也点不燃了。
他发现贴身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在硌着他的心脏。
手伸进去,掏出来,才想起自己贴身的口袋里、还装着亡母的一张旧照。
他又低低笑了声,擦燃火机、对准那照片一角。
雨却实在太大了,整个世界不辨天日。他第一下没擦燃,火石又擦了两下、三下,发出咔咔的声音,蓝色火苗终于燃起来的时候,他烧了那张照片。
拎着那张照片一角,他茫然盯着逐渐腾起的火苗,脑子里琢磨着自己待会儿该怎么回去。
这时,漫天的雨里出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
陈列迷惘地抬起头去。
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发烧了,出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一般的幻觉。
因为姜堇站在那里。
姜堇沉默地站在雨里看他烧完了那张照片,才向他走过来。
他哑着嗓音问:“你怎么在这?”
“我在找你。”姜堇的声音穿透雨幕:“你一直没回来,我不知道你手机号。我走了很多条街,在找你。”
陈列勾唇笑了下。
这是燃起火柴一瞬涌现的幻觉也好罢,他情愿同这幻觉对话。
“对不起啊。”他絮絮地说:“那桶饺子被我打翻了,吃不成了。你去医院看过你妈了吗?今天过年,你们吃的什么……”
姜堇上前一步,一手绕过他后颈。
在他茫然还未回神的时候,姜堇细瘦的手腕向前一带,把他的头揽入了自己怀里。
姜堇说:“陈列,你真可怜,原来从来没有人爱你。”
那一瞬陈列心里涌起本能的恐惧,十分害怕姜堇安慰他。
可是姜堇再没说一句话了,只是在漫天的、冰冷的、好似没有尽头的雨里揽抱着他的头。
那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
新学期开学,陈列远远便在走廊里瞧见叶炳崐,扬着手臂冲他挥舞:“列哥!”
又冲过来勾他的脖子:“你看我有什么变化。”
陈列把他从自己身上往下摘。
他一挑眉:“我染眉毛了!”
陈列:“秦筱婷喜欢无眉道长?”
叶炳崐哈哈干笑两声,这时走廊里几个女生挽着手哒哒跑过来,叶炳崐赶紧拽着陈列侧身往边上一让:“你们一个寒假没见列哥也不必激动成这样……”
却见那些女生不停步地擦身而过。
叶炳崐一脸懵:“她们不是来看你的啊,列哥?”
进了教室才听女生们议论,一班、校草什么的。陈列随手拽了一个女生:“什么情况?什么校草?”
“叶炳崐你手怎么那么欠呢!”女生毫不犹豫朝叶炳崐手背打过来:“怎么你们不知道吗?一班新来了个转校生……”
说着双手一捧面颊:“好帅!”
“瞧你那花痴的样子。”叶炳崐一脸不屑:“有我们列哥帅吗?”
“不一样的类型。”女生继续星星眼:“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清什么,就是挺复杂那个字……”
“隽!我都知道那个字读隽!”叶炳崐忍无可忍地冲她吼,又对陈列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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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哥你放心,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帅的,我只认你这个哥……”
女生笑得肩直晃:“搞什么,你爱上列哥了啊?”
一班则不像十一班这么闹腾。
一个班级就像一个小社会,同一“阶级”的三五成群,各自讲述着寒假的奢侈见闻,或许又能为在圈层里的排序添砖加瓦。
唯独姜堇静静坐着,理着面前的课本。
“姜堇姜堇。”杜珉珉cue到她:“你今年过年有没有去LA看外婆?”
姜堇理着书籍的手顿一顿。
想到除夕那日、她从医院看完白柳絮回来,在河畔的泥泞地里看到那些散落一地的饺子,个个滚了一身灰,狼狈得不成样子。
一如她与陈列的生活。
她笑一笑刚要答话,教导主任背着手在教室门口喊她:“姜堇。”
一教室的人立刻噤声。
姜堇走出去。
就连教导主任这么严厉的人看见她都柔和了几分神色,问她:“稿子写好了吗?”
姜堇点头。
这是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学期了,开学这天,高三全体学生要开高考动员会。姜堇作为上学期期末考的第一名,自然要发言。
不一会儿,班主任走进教室,号召大家去礼堂集合。
姜堇方才已跟着教导主任先走了,此时在后台候场。她捧着一本英语书在看,额前柔软的碎发垂下来,又被她勾回耳后。
直到教导主任领着个男生走进来。
姜堇抬眸。教导主任先前已跟她打过招呼了,今天动员会上发言的新增一人,便是一班新来的转校生,名叫周维笙。
高考前最后一学期转学其实是种傲慢的表现,但他履历实在漂亮,也不张扬。非常典型的冷白皮,清瘦,翻书时让人注意到他细长的手指、和手腕上流畅凸起的一块尺骨。
他走进教室来的时候,姜堇一只耳朵听见语文课代表悄声议论:“让人想起一句古诗。”
“什么?”同桌问。
“秋清宁风日,楚思浩云水。”
两人在教室里互相没打过招呼。此时教导主任替他们介绍:“这是姜堇。这是周维笙。”
姜堇点点头。
男生也冲她点点头:“你好。”
教导主任便先离开了,留他俩在后台复习稿子。姜堇没什么可复习的,稿子是她自己写的,翻来覆去无非那么几句话,早已烂熟。
她低头继续看书,校服口袋里的手机震一下。
还未正式开学这天不至于没收手机。姜堇掏出来看一眼,是杜珉珉发来微信:[姜小堇,我上厕所的时候是不是把耳机给你揣着了?]
姜堇一摸校服口袋,还真是。
杜珉珉又问:[教导主任走了没?走了的话我过来拿。]
姜堇便让她过来。
杜珉珉贼头贼脑地溜来后台,刚要唤姜堇,看到角落里坐着看书的周维笙,脚步明显顿滞一下。
也不往里进了,扒在门口唤姜堇:“呲呲~”
姜堇笑着向她走来,把耳机递她。
她拉住姜堇的手,压出气声:“你怎么没跟我说周维笙也在啊?”
“嗯?”姜堇:“喔,他待会儿也要发言。”
“是不是很帅?”杜珉珉小碎步地跺两下脚。
姜堇浅一勾唇:“还好吧。”
“这都叫还好?”杜珉珉用气声惊呼:“那什么样的你才觉得帅?”
姜堇仍带着那股若有似无的笑意,不说话了。
杜珉珉溜走以后,姜堇回到自己座位拿起英语书。
“你在看什么?”
姜堇反应过来,是坐另一端的周维笙在同她说话,便抬起头来,眼眸清亮:“《TenderistheNight》。”
她的发音实在漂亮,标准缱绻的英音。
周维笙淡地一笑,向她亮出自己在读的书本封面——也是菲茨杰拉德的那本《夜色温柔》。
并且巧合的是,他们选择了同一出版社的同一封面。
周维笙问姜堇:“刚刚在教室听说,你在LA过春节?巧的很,我也在那。”
便是在这时,教导主任领着两个男生走进来。
姜堇眼神投过去。
不知为何,她比眼神先一步得知来的是陈列。也许从他的步调,也许从他的气场。
陈列总想藏进尘埃里,可他却是任何场合都不会被忽视的那种存在。气场凌厉地割伤空气,而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寸发和瞳色是一种纯粹的黑。
姜堇看他一眼。他的眼神始终回避开姜堇。
教导主任在训他旁边嬉皮笑脸的叶炳崐:“坐不住是吧?屁股长刺是吧?坐不住就来给我打扫后台!”
他气呼呼走了,留下叶炳崐拎起扫帚也没个正形,抛一把给陈列:“列哥你可别怪我死活拽着你,有难同当嘛。”
哼着网络神曲开始挥扫帚,不算扫地,玩似的,对房间里两个优等生视若无睹。
姜堇这时才回答周维笙:“嗯,是去了LA过春节。”
周维笙问:“感觉怎么样?我最怕金龙游行,每年却都被妈妈和姑母拎着去看。”
陈列握着扫帚、垂眸望着眼前一小块地板。
其实这里没什么灰,比饺子滚落一地的河畔干净多了。
姜堇浅笑一下:“我也怕金龙。不过LosAngelesFlowerDistrict真不错,我外婆喜欢植物,每年全家人陪老人家去逛,那里的兰花特别新鲜。”
姜堇看着陈列握着扫帚背对着她,这时直了直腰。
因为她轻悠的语气,好似她真正去LA过了个顶不错的新年一样。
28. 风言风语
动员会开始前,陈列和叶炳崐回到十一班的座位。
所有人这才知道,动员会上发言的学生代表除了姜堇,又多一个周维笙。
女生惊喜,男生不屑。
有女生半是迟疑地议论:“你们有没有觉得,他俩还……挺配的?”
叶炳崐立马泼冷水:“谁会看上老师的走狗啊?一封情书过去,立马被她交老师好不好?”
陈列放学回家,今天不上晚自习,傍晚时他在船舱里煮面,姜堇来敲船舱的门。
他去开门,姜堇也不进来,站在门口背着手瞧他。
他半垂着睫,看上去一丝懒散,因为显出少许的不耐烦:“什么事?”
“你生气了?”姜堇仍是瞧着他。
他直到这时抬起眼眸,黑沉的双瞳看进姜堇眼底:“我为什么生气?”
姜堇与他对视,不知为何她好似从来不怕他。直到姜堇轻摇一摇头,说一句:“没什么。”
转身走了。
开学不过半个月,学校里开始传出风言风语。
说周维笙在追姜堇。
叶炳崐跟人议论这事的时候,瞥一眼坐在旁边的陈列:“列哥你便秘?”
陈列:“……”
“你脸挺臭的你知道么?”叶炳崐问:“怎么了?”
陈列毫不犹豫地答:“没怎么。”
陈列晚上去拳馆打拳的时候,一个新来的卖酒女郎问他:“能帮个忙么?”
女郎里也有阶级、也欺生。去年那个卖酒女郎随男友回老家结婚去了,新来的这个叫安群,在一晚的营业结束后,负责把几个硕大的扎啤桶收进库房归位。
一个女生确实不可能搬得动这些。也不知当年姜堇初来乍到时,一个人是怎么应付的。
陈列分明脸很臭,不知安群如何挑中他帮忙。
陈列压一压下巴,算是沉默地答应了。
他罩着件毛衫,早已洗得有些变形,贴着他一身流畅的肌肉线条。他把扎啤桶搬入库房,安群连声道谢。
陈列只是挥了下手,转身时,蓦地看见姜堇倚在墙边。
无论哪个季节她都穿轻薄的艳红短裙,似在她身上灼灼燃烧的一团火。她身上不为人知的狠劲与倔强是那火焰的养分,她滋养火,火点燃她,让她如早开的玫瑰绽放出甚至奇异的光彩。
那是一种令人惊惧的美,让人担忧她就这样开到极盛,不知何时便会片片凋零。
她脸上化着浓妆,双眼旁的烟熏黑衬着过分浓艳的双唇,头靠着墙,过分浓密的乌发顺着侧颊垂落,挂一丝在她睫毛上。她抱着双臂远远地望过来,那依然是一种不探究、不好奇、不审视的眼神,脸上无甚笑意。
陈列望着她,微动一动唇。
在陈列或是安群开口说话以前,她转身走了。
有那么一两次,陈列在学校里看到姜堇与周维笙并肩。
那时的姜堇穿校服,扎马尾,素白的一张脸干净纯雅。
周维笙的身世渐渐浮出水面,真正不可说的家庭,随父亲工作调动转来江城一中,不打算参加国内高考,目标是藤校。
他很少同女生讲话,清隽内敛。唯独偶尔打交道的是姜堇,一起去广播站,或者从老师办公室出来。
有女生猜测:“你们说周维笙到底是不是喜欢姜堇?”
叶炳崐嫌弃得很:“你们真对老师的走狗感兴趣?”
“不是啊。”女生道:“我也不喜欢姜堇,觉得她很装。可你必须要承认她长得好吧?两个人长成那样,家境又好,走在一起真的很偶像剧,追这种现实版的不比追剧过瘾?”
陈列惯常的沉默。
姜堇着实聪明,拿到陈列那本笔记,在她最不擅的物理上也有了突飞猛进。只她偶尔不懂的时候,陈列会去她船舱给她讲一讲题。
天渐渐热了,春意不再料峭。姜堇不再烧热水,改买了些陈列喜欢的可口可乐。
少年仰头把可乐灌入的时候,颈线拉长,锋利的喉节一滚。
姜堇晃一晃笔杆,瞥陈列一眼。
自打陈列做过关于姜堇的那个梦后,便十分注意回避与姜堇的身体接触。
周日下午,他走进小超市去买烟。姜堇素来趴在玻璃柜台上做卷子,见陈列进来,也不问他要什么,照他的习惯拿一包红旗渠放到柜台上。
自打姜堇是陈列“女朋友”的名号从拳馆传出后,陈列来买烟时,会刻意同姜堇多聊几句。
小超市的老板、那肥腻的中年男人撞见过几次,也不怎么骚扰姜堇了。
只是传出周维笙追姜堇的消息后。
陈列再到小超市买烟时,再不同姜堇讲一句话。
他垂着眼也不看姜堇,掏出手机扫码付款,拿了烟走出去。
姜堇抬眸。小超市门边凌乱堆放着方便面口香糖甚至byt的各种纸箱,发黄的塑料门帘垂下来,挡住陈列一半的身影。
陈列站在垃圾桶边扯开塑料包装,抽出一根烟来衔进嘴里,抬手擦燃火机时勾着后颈,后脑与天边挂的半轮残阳叠化在一起。
天边群鸟飞过,少年锋利孤孑。
这时一个身影走入,姜堇收回视线。
来的是安群。
看到是姜堇守在柜台,愣了下,才确认这素颜无妆的年轻女孩便是拳馆里卖酒的“阿堇”。她跟姜堇并不相熟,姜堇也不是会同人主动社交的热络性子,她去柜台上拿了两盒香菇炖鸡口味的方便面,到柜台准备扫码付款时,才发现自己的微信零钱里竟是一分也不剩了。
安群涨红了脸。
来到拳馆这样地方卖酒的女孩,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姜堇握着笔继续写自己的卷子,并没抬头看安群一眼。
姜堇从不自认善良,也不会主动去解安群的窘境。
安群看一看姜堇,最终选择了站在超市外的陈列。快步走出去,不知同陈列说了两句什么,陈列随她走进超市里来。
姜堇瞥陈列一眼。这人明明五官长得凶,沉默地走在任何人身后,却都似一尊保护神。
陈列掏出手机替安群付钱,柜台里收款机响起收到六块的提示音。
姜堇:“不够。”
陈列:“不是六块?”
姜堇:“涨价了。”
陈列垂眸看着她。
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是真涨价了,一盒三块五。”
陈列又掏出手机,多扫一块钱给她。拿起两盒方便面递给安群,安群涨红着脸十分不好意思,嗫嚅着说很快把钱还给陈列。
陈列:“不用了。拿着吃吧。”
安群先一步走了,柜台里的姜堇发出一声轻笑。
陈列又去看她,发现她埋头做题拿雪白发缝对着自己,好似刚才笑的人不是她一样。
春意渐浓,唯独城中村连季节都似吝啬些。
枝头仍枯着,一条河面仍结满飘萍散发腐朽的气息,好似再不会迎来一个生命力旺盛的春天。
“大消息!”十一班女生跑回班级时兴奋得几近破音。
“是不是周维笙?”他是近期校园里的热门人物。
“是!听说他给姜堇递情书了!”
“啊真的假的?!”
叶炳崐翘着凳腿从旁嗤一声:“不用说,肯定又交给老师了呗。”
“这次还真没有!你们说是不是有戏?”
叶炳崐又不屑冷笑一声,把正望着窗外的陈列拉入战局:“列哥你怎么看?”
陈列面色是素来的沉冷:“不关我事。”
下了晚自习,叶炳崐非等着陈列一起走。
一出校门,陈列周身的气场一凛。
他们走得迟,校门口已冷冷清清。可陈列从小被追债人练出来的敏锐,迅速察觉到暗处藏着人。
他正想着如何先把叶炳崐支走,叶炳崐先低骂了句:“靠。”
从角落走出的四人,并非陈列所以为的追债人。
是附近职高的,一看叶炳崐这反应,就是跟人结了梁子。
叶炳崐没解释的闲工夫,将单肩包往肩上一抡猛一拉陈列:“列哥跑哇!”
两人猛跑起来。
这三人显然是四犯,专把人往没监控的暗巷里逼。
陈列边跑边问:“你他妈怎么回事?”
“他们老大看上秦筱婷,秦筱婷不乐意……老子帮秦筱婷出头……他们要搞老子……”
叶炳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句话零碎不成章法地钻入陈列耳里。
陈列猛然止住脚步。
叶炳崐险些没撞他背上:“卧槽列哥你干嘛?还不赶紧撒丫子。”
陈列转过身:“你看他们那架势,跑得掉吗?”
“可他们人数是我们两倍,还操了家伙……”
叶炳崐话音未落,陈列已把单肩包扔在一旁,朝巷口走去。
叶炳崐又骂一声靠:“列哥你别这么猛,真打不过……喂,你非这样的话我可先跑了啊!”
陈列充耳不闻。
叶炳崐喊话期间,第一个追赶的人已跑到陈列面前,一记勾拳过来,陈列往边上一闪,还以一记勾拳。
陈列出手的时候真的很像伏击的豹,浑身肌肉线条紧绷,眼神却冷静专注得过分,闪着曜黑的光。
叶炳崐急得跺一下脚,终是干不出抛下兄弟的缺德事,包一扔朝陈列跑过去。
一通混战,陈列一拎叶炳崐的后颈:“边上站着。”
叶炳崐:“啊?”
陈列:“别添乱。”
叶炳崐能看出今晚的陈列不一样。
他作为一个被陈列“驯服”过的人,固然知道陈列的战力有多猛。可今晚的陈列还要更沉默、更锋利、也更不计后果,似一柄匕首,扎穿周遭的空气。
起初陈列没讨到什么便宜。
可这样的对垒到后来看的是气势。陈列站在那里,一只小臂垂着,伤口溢出的血汇成细细一汩,顺着指尖躺下来。
他依然沉默,依然冷静,像默片电影里的剑客失去了自己的剑,只要他挺拔地站在那里,你依然知道他是一名剑客。
那四人终是觉得悚然,啐一口唾沫:“妈的,撤。”
叶炳崐赶紧朝陈列跑过来:“列哥不瞒你说,其实我晕血!你要不要去医院啊?”
陈列懒得理他。
陈列不觉得疼,只觉得累,径直在路沿坐了下来,昏黄的路灯遥遥,洒落过来照亮他背脊,他变成一道沉默的逆光的影子。
春夜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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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带寒意,不知从哪里飘飘摇摇、吹过一张传单来。
陈列起先没在意,垂眸瞥了眼,抬脚把传单踩到地上。
先是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没点,衔在嘴里,这才把地上的传单拿起来,那是一张原版音乐剧海报,预热即将在江城上演的百老汇音乐剧《猫》。
叶炳崐凑过来看一眼:“列哥你看这干嘛?去他妈的高雅艺术,周维笙那种小白脸拿去装逼还差不多,跟咱也没关系啊。”
陈列衔着烟“嗯”了声,手指一松,那张暗红色的传单便从他指间飘走了。
叶炳崐又看一眼陈列:“列哥,今晚的事大恩不言谢,你以后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陈列很随意地一挥手,站起来去墙角边找自己的单肩包。
叶炳崐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问:“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陈列一抿唇:“没有。”
回到河畔的时候,发现姜堇站在他的破船外。
他沉默过去,打开船舱门,姜堇跟进去,坐到那张既当床又当沙发的木板上。陈列拖着那张高凳坐她对面,看她细白的指间捏着只信封。
蝴蝶翅膀般一摇一摇。
她看陈列一眼,把信纸从中抽出来,展开。不知是她身上的香气,还是信纸自带的淡香,她持着那信纸念:
“姜堇,你好,见信如晤。”
那真是一封情书。
陈列只听了两句,就知道那是周维笙写给姜堇的。
姜堇穿校服时一张脸总显得那样干净,掩映在船舱昏茫的灯光下,影子在木墙面上摇摇晃晃。她念完后,平静地把信纸叠好收进信封内,望着陈列。
“你怎么看?”她问。
“他是真的喜欢你。”陈列这句话发自真心。
作为一个年轻的男人,他了解另一个年轻的男人。
姜堇点点头,平静地又问:“那你生气么?”
陈列方才望着姜堇投映在墙上的影子,这时才凝眸看向姜堇:“我为什么要生气?”
又问:“你呢,你自己怎么想?”
“我啊,”姜堇很浅地笑一笑:“我羡慕这信里的女孩,所以我把信留了下来。”
信里的女孩单纯、善良、被爱。
她是姜堇塑造出的壳,可她不是姜堇。
姜堇带着一种近乎缅怀的笑容,低着头,把手里那封信一点点撕成粉碎。
她单膝跪在木板上,撑开船窗,泥泞河畔边却有一束梨花开得清雅,因而显得格格不入。她细瘦的手指一扬,春夜的风便把她指间那些信的碎片搜刮走了。
姜堇望着那些碎片飘落,目光如望着一只远去的、美丽但虚妄的蝴蝶。
她扭回头来问陈列:“你不生气也不吃醋,是不是因为早知道结果是这样?”
陈列站了起来,一步步向着姜堇逼近。
姜堇仍保持着一条腿跪在陈列床上的姿势,感觉陈列欺身向她靠过来,那样的距离已突破安全与礼貌,她能闻见陈列的呼吸,很淡的烟草味。
陈列垂落的手指上有凝固的血痕,可她不发问也不评价。
她只是任凭陈列的影子把她笼罩在内,任凭陈列的气息将她包裹,任凭陈列的黑瞳掀动她睫毛如羽毛轻轻颤动。
陈列沉声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姜堇小声地回答,陈列的脸近在咫尺,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姜堇的睫毛在颤,可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描述客观的真理、既定的事实:“我在说,你我都清楚,我们才是同类。”
陈列进一步逼近她。
她说错了。
即便陈列潜意识里清楚这一点,但陈列依然是个年轻的、冲动的、荷尔蒙旺盛的男性。他平时把这样的自己裹藏在沉冷的表面下,裹藏到连他自己都几乎忘了这一面。
他惊异地发现,这时他面对着姜堇,最直观的情绪是愤怒。
对姜堇和周维笙并肩走在校园的梧桐树下、生出的一种由衷的、本能的愤怒。
这种愤怒让他不断地逼近姜堇,姜堇阖上了眸子,鼻息里溢出茉莉般的香气,细细的一股,却铺天盖地般向陈列袭来,捆绑他的灵魂。
姜堇淡淡绯色的樱唇咫尺之遥,小巧的,微翘的。
陈列甚至无须再动作,只需低头之间。
姜堇阖着眼等了许久,直到单膝跪在陈列床上的腿有些发麻。她阖着眼轻声问:“陈列,你在等什么?”
陈列保持着那样的距离,他一开口,两人的呼吸仍交缠在一起:“春天过完,便是夏天。”
“所以?”
“夏天便要高考。”
“那又怎样?”
“高考之后的你,在哪里?”陈列问。
姜堇小小的、轻轻的叹一口气。她犹然阖着眼,问陈列:“只要这一秒的快乐,不好吗?”
陈列看她许久,呼吸在一点点发沉,终是按捺不住一般,抬起手来,指腹快要碰上她樱唇的时候,突地一转向,绕向她后颈。
指腹轻轻摩挲,直至找到她后颈那颗小小的、浅棕的痣,指腹一按。
姜堇呼吸随着她动作一顿,听他在自己耳畔道:“阿堇,回去吧,别再继续待我这里。”
29. 未来
姜堇离开后,陈列独自躺在木板上,望着船舱顶回想这一幕。
他翻了个身,变作侧躺着压住自己肘弯。指腹在墙面木板上漫无目的地摸索,直至摸到一颗小小铁钉凸起的圆头,手指停了下来,指腹来回来去地摩挲着。
他在想,他为什么会拒绝姜堇的提议呢?
一秒钟的快乐不够吗?
很多年后,当他穿着黑色笔挺的制服、作为保镖跟在姜堇身后。
姜堇穿一件露肩礼服、只在臂弯处绕一条羊绒披肩。乌浓的发盘起,刻意不戴首饰,强化她那天鹅一般的纤白颈项。
人人知道她与滕家的关系,人人巴结、处处逢迎,那是一个珠宝展示会,无数件流光溢彩的海蓝宝与祖母绿被捧至她眼前。
她浅棕色的眼底反射着那熠熠的光,却只露出一点矜贵的、若有似无的、不甚在意的笑容。
当她身边的人都退开以后。
“陈列。”她低低地唤了一声,目光垂落在宝石旁边的介绍铭牌上,上面被有心的艺术家铭刻着瓣瓣梨花,一如他们在臭水河边的春夜里所见过的那样:“你在看我吗?”
陈列盯着额她后颈那颗浅棕的小痣:“没有。”
时至那时,陈列仍在心中问自己:
曾经一秒钟的快乐,真的不够吗?
-
春秋是躁郁症的高发期。
白柳絮的病情时好时坏,再又一次故意打翻护士的药盘后,被送进了特护病房。
姜堇卖酒之余,仍去做家教攒医疗费。她轻声细语且耐心,很得那男孩喜爱。
李黎抱着双臂在教室里斜眼看她:“要不是缺钱的话,马上都要高考了,还会去当家教?”
“李黎你有完没完啊?”杜珉珉简直受够了:“你到底那只眼睛觉得姜堇看起来像缺钱?”
她那般矜贵且纤细,像照进人间一抹泛着雪色的月光。
杜珉珉跟李黎强调:“姜堇去当家教是为了梳理自己的知识体系!人家要申请国外大学,逻辑思维很重要的!”
姜堇作为一等一的好学生,找老师签起假条来一向很容易。
她趁着晚自习去做家教,背着书包走入小区时,碰上了陈列的舅舅。
陈列的舅舅明明二婚不久,却仍有心力在江城另安一头家。每每出差,便到这里来。
大半年过去,他情人所生的孩子长大了些,已会在地面蹒跚学步,两人像任何一对正常且恩爱的夫妻一样,张开双臂逗那孩童:“宝宝,到爸爸妈妈这里来。”
姜堇多看了一眼。
陈列舅舅朝姜堇望过来。那日偶遇不过匆匆一瞥,他已不记得姜堇长相了,只觉得这女孩清冷之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他情人拐他一下,用江城方言问:“看什么啊?看人家小姑娘长得漂亮啊?”
姜堇已背着书包走了。
“爸爸妈妈”——她嘲讽地勾一勾唇角。
这两种东西,陈列都没拥有过。就连一个私生子所能拥有的、表面和平的生活,陈列都没拥有过。
姜堇辅导的男孩、李黎的表弟,名叫刘子淼。
姜堇换了拖鞋进门,平时都是刘子淼的妈妈陪他上课,这天敞阔的客厅里,却坐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戴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
见他进门,笑着同她打招呼:“小老师,你好。”
姜堇对他一点头,便进了刘子淼的房间。
刘子淼悄悄跟她咬耳朵:“我爸妈吵架了,我妈说我爸从不管家里,这个家要不是她撑着早就散了,我爸说没有她也能带好我,我妈一气之下,跟朋友一起去新疆自驾了。”
“就像那部电影,《出走的决心》,对吧?”刘子淼说。
姜堇恬淡地笑一笑。
她不常跟刘子淼聊天,从她内心而言,她能让刘子淼的成绩表面好看,却不会有什么质的改变。毕竟有退路的孩子,谁肯那么拼命。
不像她自己,拼命学、拼命跑、连吃也拼命。
课讲到一半,卧室门被敲一敲尔后推开。保姆阿姨这时候已下班了,往常都是刘子淼妈妈进来送水果,这天换成了刘子淼爸爸。
他洗了冰箱里的樱桃和青提,总归不如女人仔细,水果上的水珠没用纸巾吸干,骨碌碌滚进透明的果盘里。
“小老师,请吃水果。”
姜堇眼尾瞥着他,一手摁在桌面去看刘子淼的练习册,就在她手肘咫尺之遥的位置,手腕上戴一只奢牌的矜贵腕表,袖扣反射着灯光。
姜堇没接话。直到男人走出房间去,她继续讲课。
两个小时家教课过得很快,姜堇站起来收拾书包,刘子淼端着那盘水果,又扯过一只保鲜袋:“姜老师,这些水果你带走,不然我爸又要叨念我不吃水果。”
他蜷着手指数:“我妈、我爸、连带我家阿姨,个个嘴碎。”
姜堇笑一笑,没拒绝他把水果塞进自己的书包。
姜堇背着书包跑回了河畔。
她今日比陈列下晚自习的时间还早些。陈列回来的时候,她正蹲在甲板上洗衣服。
陈列本已往自己的船舱走去,走到一半顿住脚步,蹙一下眉、对自己这么多事不满意似的,又绕回姜堇的船边来,跃上甲板。
姜堇感到陈列站在自己身后,拎着她肩膀处把她拎起来。
自己在那只浅绿的塑料小盆前蹲下来。
乍暖还寒的春日时间,用水桶打来的自来水仍有些冰冷刺骨。姜堇刚刚洗衣服时指节冻得有些发红,刚要问陈列为什么替她洗衣服,忽地想起她要来大姨妈了。
她上次痛经,便是因为冬日里洗衣服沾多了凉水。
她静静不说话了,背着手站在陈列身后。陈列的寸头理得很干净,随他蹲着伏低身的动作,后颈脊骨处凹出一道沟壑。
陈列这人做事挺糙的,毕竟他已被生活磨砺成这样。
姜堇那一盆女孩的衣服,他洗起来也糙,只是洗着洗着,手中动作一顿。
姜堇在一旁抿着唇,知道他发现了什么。
那一堆衣物里,混着姜堇的一件内衣。纯白,全棉,无钢圈。
姜堇心想,你直接把我拉起来了,我也没来得及说啊。
姜堇觉得陈列经过了一秒的思想斗争。
大约觉得此时站起来走掉的话更显尴尬,便还是若无其事地洗了下去。
姜堇心里溢出一点点好笑。
她没笑出声,但陈列也许感觉到了。陈列叫她,不带什么好气的:“帮我拿根烟。”
“在哪?”
“我包里。”
陈列的单肩包丢在甲板上,和姜堇的双肩书包放在一处。姜堇走过去拉开拉链,又绕回来,把什么东西递到陈列唇边。
陈列盯着盆中的衣物,没抬眸,伸嘴去接。
才发现她递来的不是一根烟,而是一颗樱桃。
陈列抬起眼皮,看姜堇蹲在他旁边,唇边缀着点得逞的笑意。
“好吃吗?”
“哪来的?”陈列问。
“我辅导的小男孩给我的。”
樱桃应该是没擦干便装入了保鲜袋,由她指间递来,仍泛一点点潮气。
姜堇又掏出一颗来:“还要么?”
陈列摇头。
姜堇那样固执地扬着手,陈列还是一曲颈项,伸嘴叼走了。
又随手从边长扯一张纸,把两颗樱桃核吐进去。
姜堇不逗他了,蹲在他旁边看他洗衣服,一颗一颗从保鲜袋里摸樱桃出来吃。
抽了张纸巾垫在掌心里,一颗颗核吐出来,把纸巾染红了小小的一圈。
她身后是那株梨树,开得皎洁,似一树违逆季节的雪缠住了月光。
姜堇感到自己肩膀软软地放松着。她回想起刚刚上家教课、那中年男人走进来时她一瞬绷紧的肩。
很奇怪的,在陈列身边她从没有这样的感觉。
陈列洗着衣服开口:“叫人家小男孩。”
姜堇:“嗯?”
陈列:“你又几岁?说得自己七老八十一样。”
姜堇笑。有时她真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一颗心生出沧桑的沟壑,不再天真也不再明亮,所以对这世界处处设防。
她不那么正经地回答陈列:“你说得对,其实我是看不出年纪的老妖精。”
陈列瞥她一眼,把洗净的衣服放到另一个干净的盆里,起身倒了水,走到甲板边勾腰去拿自己的包。
路过姜堇身边时,他拉开拉链,掏出个厚厚信封丢进姜堇怀里。
姜堇打开看了眼,一沓齐整的红钞。
陈列:“给你妈住特护病房的钱。”
姜堇笑一笑:“要还么?”
陈列:“随你。”
姜堇低下头,又一下轻轻地挑唇:“傻子。”
陈列不反驳,由得她说。
只是当陈列预备跃下甲板时,被她叫住:“你等等。”
陈列停下脚步,看她朝自己走过来,两人身后是一树开得灼灼的梨花。姜堇探头拉开他单肩包的拉链,啧了声:“还真是一本课本都不带啊。”
“?”陈列问:“什么意思?”
“本打算帮你划个重点。”姜堇道:“你知道我以前文科很好的。”
“划重点干嘛?”
“下次月考时能进步二十分么?”
陈列微一蹙眉:“为什么?”
姜堇微翘着唇,已背着手往船舱里走去:“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傻子。”
-
陈列陪姜堇跑了一趟医院。姜堇请他去帮白柳絮剪指甲。
“为什么?”陈列问。
“因为她挠我。”姜堇说:“她也挠护士,但她不挠你,真奇怪。”
陈列帮白柳絮剪指甲的时候,白柳絮当真一动不动。
姜堇倚在侧墙上看他俩,嘴里问陈列:“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划重点?或者你自己划也行。”
陈列没抬头:“你认真的?”
“为什么不认真?”姜堇声音里带着清浅的笑意:“我就想看看,你下次月考能不能进步二十分。”
-
杜炳崐这天打完篮球,浑身腾腾的冒着热气,一边拎着衣领扇风一边走进教室,竟看陈列坐在座位上,面前一本摊开的历史书。
吓得他赶紧去摸陈列的额:“列哥,你发烧了?”
“滚。”陈列搡开他:“洗手了么。”
“如果我真看见你搞学习,”杜炳崐夸张地又去摸自己的额:“要么是你发烧了,要么是我发烧了。”
“搞什么学习。”陈列合上书往桌肚里一扔。
学习这件事已离他太远太远了。如果曾经那个擅于编程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离他太远太远了一样。
那时他希望尚存。
可生活到了如今这地步,他还学习干嘛?得过且过而已。
姜堇又一次去给刘子淼上课时,在家陪伴的仍是他父亲。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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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刘子淼妈妈这一趟出游新疆十分尽兴。用刘子淼的话说,他妈当够了家庭主妇,好不容易逮着个撒欢的机会,不出两个月是不会回家的。
春日多雷雨。
待姜堇上完课,窗外一声惊雷,春雨霖霖地落了下来。
刘子淼爸爸看一眼天色,拿起自己保时捷的钥匙:“走吧小老师,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姜堇直接拒绝:“我坐公交很方便。”
“走吧。”男人坚持:“下这么大的雨,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倒是我们家的责任了。”
刘子淼在一旁撺掇:“是啊姜老师,我爸难得在家,你别客气,使劲儿麻烦他。”
姜堇笑一笑,知道推脱不过去。
她收拾书包的时候,看一眼课本和卷子压住的书包底层,一柄小小的水果刀藏在那里。
她每天随身带着这样一柄刀。
她沉静地背着书包,跟着男人上了那辆半新的保时捷。车厢里一股昂贵皮料的气味,倒显得香氛几不可闻。
雨实在大,雨痕近乎抽象地打在窗玻璃上。车里开一点点暖气,姜堇目视前方一会儿,索性掏出书包里的那本《TenderistheNight》来读。
男人瞥一眼书的封面:“菲茨杰拉德?”
“嗯。”
“高三仍有时间读课外书?”
“想申请国外的大学。”姜堇言简意赅。
男人点头:“提升综合素质是好的。我当年申请的时候……”
侃侃而谈了自己的一些经验。语调不算吹嘘,和缓地令人舒服。
姜堇听了,向他道谢:“谢谢刘先生。”
“不用叫刘先生。”男人握着方向盘道:“我叫刘邺涵。”
来了——姜堇几乎下意识闭了一下眼,伸手去碰书包小小的外袋,刚刚她已把水果刀藏在了这里,方便自己随时取用。
她太熟悉这样的套路。
先消弭掉两人之间的距离,年龄、身份,一切的一切,好像你跟他平起平坐似的。再接下来,他对你上下其手,自己心里的道德障碍也轻些。
姜堇脑子里一瞬想起她继父猥琐的眼神。
小超市老板伸到她肩上肥腻的手指。
在拳馆卖酒时缠上来的小混混。
明明保时捷开得平稳,她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
只是,她手搭在书包藏了水果刀的外袋上,戒备良久,车厢里却静静的什么都没发生。
刘邺涵好似专注于开车,再没跟她说一句话了。
她报的地址是附近一小区,刘邺涵放她下车,拿一把车上某高尔夫俱乐部的黑伞借她:“路上小心。”
便开车走了。
姜堇撑着黑伞一路跑回家,胸口剧烈起伏着,直到反锁上船舱门,才呼出一口气来。
-
月考放榜。
进入高三,学校进入丧心病狂模式。每次月考,都把十一个班每人的成绩按分数排名,张贴出来。
杜珉珉拖着姜堇陪她去看榜,挽着姜堇的手臂挤在人堆里,却捂着双眼不敢去瞧:“姜堇你帮我看吧,要是退步十分以上就不用告诉我了。”
“没有。”姜堇温声答:“虽然下降了两分,但前进了一名。”
杜珉珉愉快地尖叫一声:“我就说嘛!这次月考的卷子可难了。”
她睁眼一看成绩榜:“姜堇你是不是人啊!卷子难成这样你分数还涨了五分!”
姜堇扫一眼自己分数,又往榜单最末看去。
最末那一张,没有陈列的名字。
直到倒数第二张、第二张。
姜堇的视线定格了一瞬。这次月考的卷子着实难,陈列提高的那二十分,足以让他的成绩在整个年纪上升不少。
尽管这件事除了姜堇,也许没任何一个人注意到。
下了晚自习,姜堇叫陈列去给她讲题。
讲完以后,姜堇从书包里掏出一沓装订好的A4纸,推到陈列前面。
陈列瞥一眼:“这什么?”
“笔记。”姜堇道:“我找文科班同学借来复印的。”
陈列蹙一蹙眉。
姜堇撑着侧颊,手里的水性笔杆一晃一晃:“下次月考能不能再进步二十分,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傻子?”
陈列:“你到底想干嘛?”
“考大学吧,陈列。”姜堇敛去那点笑意,忽而认真地说。
陈列一瞬难以抑制地露出嘲讽表情。
“我知道你爸那样的情况。”姜堇接着说:“可请你想法设法、披荆斩棘、拼了命地去做成这件事。”
陈列的眉越蹙越紧,唇角嘲讽地勾着,令他表情显得很诡异。
“有时我在想,”姜堇声音轻轻的:“你过年时打翻的那桶饺子,如果不是掉在臭水河边的泥地里,是不是就不会那样沾的满身灰了?”
“也许我们被苛待、被折辱、被伤害,不过因为我们现在陷入一团泥沼里。”
她闭了闭眼。
想起那些围绕过她的男人猥琐的气息。还有她本来满心戒备的刘子淼的父亲,什么都不做的放她离去。
她睁开眼,望着陈列,一字一句地说:“也许从这泥沼里挣脱出去,我们就能拥有很好、很好的未来。”
那一瞬陈列几乎脱口而出:
那么你呢?
你在大洋彼岸,我在陌生街头。
如果我们不再相濡以沫,那还算不算是很好很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