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定当竭尽所能辅佐陛下。
宫墙渐远,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车轮滚滚将其碾碎,发出沙沙声,这句话如同魔咒反反复复回荡在宋子雲耳畔。
宋子雲嚼着这句话如同嚼着久泡的茶叶渣寡淡又苦涩,楚墨珣当真是过目不忘,这话和五年前在内殿里对她说的一字不差。
深秋的雨密如银丝,风裹挟着寒意从马车帘缝钻进来窜入宋子雲的后背,左膝突如其来地疼了一下,就跟髌骨间针扎似地,她倒抽一声冷气,“嘶……”紧接着是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膝上。
这是自打五年前宋子雲冒雨翻宫墙在雨夜中站了一夜落下的病根,一到秋雨季她的膝盖便会如针扎般疼痛。太医说寒气从脚底入体,她便遵太医嘱咐每年深秋与宋良卿去麓山温泉泡汤。
甜翠担忧地俯跪在她身侧,将护膝给她套上,“风霜露重,殿下可是又疼了?”
宋子雲的脑门上明明蒙上密密麻麻的细汗,脸上却丝毫不显,云淡风轻地摇摇头,将窗牖推开一丝缝,刺骨的寒风一股脑地钻出来,双膝疼得越发密集。
宋子雲轻轻发出笑声,“本宫不是疼,而是刚见一桩有趣之事。”
“殿下见了何有趣之事?”
“路边蹲着一只小馋猫统领三只硕鼠窜进富贵酒楼后厨叼走挂在竹竿上的腊肉。”
甜翠见宋子雲说得绘声绘色,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殿下又说笑,总是诓奴婢。”
“本宫何时骗过你?”
“殿下倒不是骗,”甜翠拿来一个金丝软枕给她靠着,“殿下是怕奴婢担心罢了。”
宋子雲两指捏住甜翠的下巴,微微抬起她的头,“等回程时本宫带你和香桃去富贵酒楼搓一顿如何?”
“奴婢谢殿下赏。”
甜翠浓眉大眼英气逼人,竖着高高的发髻,悉心地按压宋子雲双腿上的穴位,“这太医院到底是怎么办差的,怎么年年泡汤都不见好?下回见了陛下,可要陛下责罚这些老头子。”
宋子雲悄悄凑近甜翠耳边,“这你可就错怪太医院了,悄悄和你说,本宫这双膝寒症早就好得八九不离十了,本宫就是想偷懒,所以才每年借着这由头跟着陛下去麓山泡汤。”
“真的?”甜翠原本湿润的眼睛倏然一亮,随即双眸又暗淡下来,“殿下莫不是又骗奴婢。”
“当然是真的,你想麓山多好啊,有火炉煮肉、烧烤野味、还有满树甜甜的翠果,这么多好吃的,本宫早就想去了。”
宋子雲真是会蛊惑人心,被她这么一说,甜翠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奴婢也想吃。”
甜翠敲了敲帘布,探出头去沉了沉嗓子问道,“殿下问还有多久能到麓山?”
“回殿下话,大约还要三个时辰。”
“现下是到了何方?”
“刚出城,前头就是狮子山。”
甜翠看了看正闭目养神的宋子雲,“殿下,往年咱们都是跟着陛下一起去麓山,怎么今日不见陛下?”
“陛下自然是有事耽搁了,怎么,你想他了?”
甜翠跟着宋子雲最久,算得上是和宋良卿宋子雲一起长大的,宋良卿登基之日便是宋子雲出宫自立公主府之时,宋子雲要带走甜翠,宋良卿虽嘴上未说什么,还真是有点不舍得,但宫外毕竟不如宫内,再不舍也得放手。
甜翠点点头,“也是,奴婢许久见不到陛下,自然是想念的。”
说完这话甜翠瞥见宋子雲那暧昧的眼神,连忙解释道,“殿下误会了,奴婢和殿下一样心思,是真的想念陛下。”
“哦。”
“殿下又开奴婢玩笑!”
甜翠满脸通红,偏过头去不看宋子雲。
“好了,本宫不逗你了。”
甜翠故意岔开话题道,“殿下,宋之去哪了?每年他都跟着殿下去麓山,随行队伍里怎么没见他?”
鸦羽似地睫毛抖了抖,宋子雲慢条斯理地说道,“本宫派他去办其他事了。”
甜翠即刻不再多问一句,安静地退去一旁。
“殿下暂且歇一会,等到了麓山奴婢叫您。”
宋子雲向来浅眠,近日也因翰林院院士之职忧思忧虑,她在马车上神色困倦却不能安然睡着,指腹时不时按压太阳穴。
她记得五年前第一次去麓山,发生宫变之后不久的事,她与宋良卿一同前往。
楚墨珣刚位任首辅一职自是陪同他俩。宋子雲满心以为楚墨珣是因为他们姐弟俩惊魂未定,故而陪同前往。
那一年她刚过及笄,这是宋子雲受封为大渊昭和长公主之后第一次来麓山。
麓山温泉内,竹栅栏将这一方小小的泉眼围起,水汽氤氲,白布薄纱悬在半空,让宋子雲仰头既能看明月高悬,低头又不露春色。
她身披薄纱靠在温泉池边,手中握着一杯清茶,目光迷离地看向天空,她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任由温热的泉水包裹全身,消除这连日来的疲累,渐渐地全身绵软无力,困倦占据她所有的思想,双眼慢慢合上。
这几个月对于她来说简直犹如梦中一般。现下她脚踩着鹅卵石,脚心被温泉哄得暖暖的,双膝从未有过的舒爽,但只要离了这温泉,深秋初始便是她腿疾复发之日。
不过她不悔,她不悔翻宫墙出去,不悔被高廉捉了,不悔自己终不投降在雨夜站了一夜,落下这腿疾,至少她等来了她的英雄。
侍女撒完花瓣便退了出去,碎花瓣在水中漂浮慢慢散开,伴着温热的泉水透出淡淡的香气,热气腾冉熏得她晕晕乎乎,月明星稀,周遭只有偶尔几声鸟鸣虫叫,仿佛整个大渊都安静了下来。
可深秋初冬时节,何来夏虫鸣叫?
宋子雲忽听得咔嚓一声,慢慢睁开眼,一道银光一晃而过,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赫然出现在宋子雲面前。长刀刺进泉水之中,将水中明亮的倒月击得粉碎,浑然懵懂的她吓得惊叫起来,本能地想要爬出温泉,双腿却不听使唤地脱了力跌坐在泉中。
恐怖的面具后发出一声疑问,“怎么是个女人?狗皇帝呢?你快说狗皇帝呢?”
“殿下小心。”
宋子雲眼前一黑,一件玄色长袍披在她肩头,紧接着是一双强有力的手臂从她腋下穿过将她拖拽出热汤之中。
“来人,有刺客。”声音沉稳有力,听不出一丝惧怕。
情急之下楚墨珣将她推到木栅栏的一角,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刚刚还吓得砰砰直跳的心忽然便安了下来。只听得嗖嗖两声,两支短箭朝他们而来,宋子雲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耳畔又听得一声清脆的碰撞之声,栅栏被踢飞,冲进一红衣少年与刺客扭打在一起。
不过过了几招之间,那红衣少年已将那张狰狞面具给削去了一半,露出半张脸,宋子雲躲在楚墨珣身后看到了大致的经过。
那红衣少年面色冷淡出手极快,不过几招便将刺客压制得死死的,此刻其他锦衣卫听见响动也纷纷冲了进来。刚才还电光火石之间,如今刺客已反手缚绑在宋子雲面前。
那刺客不肯下跪,红衣少年便一脚踢在他膝弯之处,他轰然倒地,嘴里还不停咒骂,“妖女,妖女,你父亲残害忠良,是昏君,你是妖女,你弟弟是狗皇帝。”
宋子雲被眼前的一切吓得不轻,甚至都不敢看这个面目可憎的半张面具,但听得他开口骂弟弟和先帝,硬是逼着自己看向那人。
红衣少年一个巴掌扇过去,“狗贼,你再骂一句试试?”
那人双目赤红,恨不能当场手刃宋子雲,“骂的就是你们宋家,高大人忠心耿耿,却被宋良卿赐死,我今日刺杀不成是我无能,他日必有他人代我行今日之事。”
高廉这般卑鄙无耻,欲趁父王病重逼宫上位,竟然还有人效忠于他?
宋子雲白牙死死咬住下嘴唇,气得浑身发抖,楚墨珣却站在她身前,欲要开口,衣袂被一只小手拉住,拉着的手瑟瑟发抖,还是壮着胆子说道,“你说错了。”
刺客问,“我哪里说错了?”
宋子雲目露凶光,双唇止不住地颤着,她牢牢握住楚墨珣的官服,“高廉不是被赐死,是被凌迟,高家一门一百三十六口全被诛杀,他连累九族,其中最小幼子尚在襁褓之中。你所效忠的高廉没有留下一丝血脉,待我弟弟亲政,大渊日益强盛,没有人会记得你的高大人,他能留下的只有在史书中的骂名。”
“你!妖女!你就是个妖女!”
锦衣卫押着刺客离开,楚墨珣说道,“留活口细细审问。”
“谨遵大人之命。”
刚才的红衣少年还跪在宋子雲面前,刚才刺客射出的两柄短剑,刺向宋子雲那一剑被他的长剑抵住,另一剑正插在他左肩,但他仍跪在那。
“卑职救驾来迟,请长公主赐罪。”
宋子雲上前一步,“你受伤了?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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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身……”
宋子雲想开口说,明明是你救了我,你何来有罪之说,楚墨珣却清冷地问,“你是何人?”
红衣少年跪在地上,“回首辅大人话,卑职麓山守卫,今日当值。”
“今日长公主与陛下驾到,你却玩忽职守让刺客混进麓山,你该当何罪?”
宋子雲抬头看向那张侧脸,白皙如玉,眼波清明,只是那双眼里毫无波澜,好似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是端方君子,身姿硬挺站在月华之下高洁动人,却也让她感受到了强所未有的压迫之感。
她尚且有如此之感,更别提跪在地上之人。
“卑职知错。卑职恳请殿下重罚。”
红衣少年嘴唇发紫,中了剑的肩膀伤口处已发黑。
糟糕!剑上有毒。
宋子雲想要出言提醒楚墨珣,可首辅大人并没有退让的意思。
楚墨珣说道,“自是要重罚,殿下以为如何?”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宋子雲愣了一下,她看向楚墨珣那双眼眸,清澈温柔,像是一枝羽毛轻轻地在她心上挠了一下,又痒又轻,她一定要说些么,才能不辜负这双如此俊美的双眼。
“本……宫以为自是如此。”
“……但念在你救驾及时,未酿成祸,功过相抵吧。首辅大人,你觉得呢?”
楚墨珣嘴角带了几分浅浅的弧度,“还是殿下想得周到,如此便依殿下之言。”
红衣少年抬起头看向宋子雲,“卑职谢殿下。”
“先别忙着谢,”楚墨珣侧腰摸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殿下赏赐的清热解毒药,虽不知剑上何毒,但尚能保住性命。”
红衣少年先是一怔,迟迟不肯接,宋子雲将瓷瓶塞进他手里。
“卑职玩忽职守,原是死罪……自是不配……长公主恩赐,卑职感激涕零……”
宋子雲也被他这模样给感动坏了,抬头看向楚墨珣,却未见他眼里有半分情绪,“即使如此,你可愿待在长公主身边做殿下的贴身护卫。”
宋子雲瞪大眼睛看向楚墨珣。
跪在地上的红衣少年不知如何作答,“卑职……”
“若是不愿,还做你的麓山……”
楚墨珣话还未完,“卑职愿意。卑职定用生命护殿下。”
“你叫什么?”
“卑职并无大名,爹妈死的早,姓陆在家排行老二,入了这麓山,都唤我陆老二。”
楚墨珣看向宋子雲道,“那便请殿下开金口赐个名。”
宋子雲想了想,楚墨珣家中管家叫楚之,那她的护卫便叫,“宋之。”
“卑职谢殿下赐名。”
“退下吧,”宋子雲清了清嗓门说道,“宋之,从今往后你的命便是本宫的命,快些下去疗伤罢。”
待宋之退下,宋子雲问道,“你为何方才一上来便要治宋之的罪?”
“为了让他对殿下献上他的忠诚。”
宋子雲想了想,摇摇头。
楚墨珣道,“这叫驭人之术。”
“驭人之术?原来如此。”
楚墨珣见宋子雲衣衫半敞,外面只套着自己的官服,他连忙行君臣之礼,说道,“光顾着说话,刚才多有得罪,请殿下赐罪。”
宋子雲低头见那宽大的官服套在她瘦弱的肩上,显得她整个人越发小巧,尤其是站在高大的楚墨珣身侧更是小鸟依人。
“自是应该治罪。楚墨珣,你以下犯上,可知罪?”
楚墨珣一愣,嘴角轻轻扯了扯,“是,微臣知罪。请殿下责罚。”
宋子雲清了清喉咙,“本宫念你于我有恩,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如就罚你教我驭人之术,你可否愿意教我?”
楚墨珣平静的脸上明显露出微怔的表情,不过一瞬便又恢复往常。“自是愿意。”
宋子雲面露喜色,“先生,这是不是就是你刚才所说的驭人之术?”
“殿下聪慧,一点就透。”
车轮滚滚,檀香袅袅,软弱无力的雨拍在鎏金轿顶之上,就连同发出的响声都有气无力,没有酣畅淋漓的痛快,更惹得宋子雲心烦意乱,“五年了,他不过就是在驭我罢了。”
咔嚓一声,宋子雲身形一晃,车轮停了下来,十六人的大撵轿停在雨中。
只听得甜翠扯开嗓子叫骂道,“是何人胆敢拦圣驾!”
声音便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