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宿敌们争先恐后来骗婚》
1. 第 1 章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
院中的石板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在朦胧的晨光中星星点点泛着寒意。
柳昱堂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耳边却如同电闪雷鸣般充斥着母亲尖锐的啼哭。
窗外天色渐亮,透着薄凉之气的月亮却依旧高挂,将房间照得一片惨白。他木讷地望着窗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一片湿冷。
“彦博,你要记住,你是柳家的希望,你要振兴柳家。”
柳昱堂双手掩面,呆若木鸡地坐在床上,许久才回过神来。
柳家满门忠烈,先帝在位时他的父亲参与赤岭之战,连带他的两位哥哥皆马革裹尸还故里。
那日,当父亲与兄长们尸首被遮着白布推回柳府时,全京城的百姓都沉浸喜悦之中,他们皆在欢呼庆祝赤岭之战大捷,只有柳府门前白幡低垂,前厅赫然竖立三块灵位,八十一盏长明灯在寒风中摇曳,伴随着此起彼伏低沉的呜呜咽咽。
柳昱堂跪在正中间,他的眼里只剩下黄灿灿的烛火摇动,忽听得一声,“圣旨到。”
“将军柳正明、其长子柳景业、次子柳昱林忠勇可嘉,为国捐躯,一门忠烈,特追封柳正明为忠烈公。”宣旨的太监顿了顿,将目光移到柳昱堂身上,眼里满是哀恸,“遗孤柳昱堂年方十五,准其承袭忠烈公爵位。柳公子,有句话是陛下特意让咱家口谕,朕特准彦博可直接参加三年之后的科举,不必乡试。”
烛火浮动,柳昱堂盯着蜡油顺着白烛滑下停顿在桌上,宣旨太监一字一字宣读,他的心却在滴滴渗血。
盛夏时节他曾与兄弟躺在竹席上看着朗月高挂进入梦乡,时常梦见陛下赐他爵位,他便沉浸在这个美梦里,父亲骄傲的目光,兄长艳羡的鼓励都让天真的他越发向往。
柳昱堂嘴角一弯,伸手去够圣旨,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滴落,“臣柳昱堂叩谢皇恩。”
母亲伏在柳正明的棺椁上已然泣不成声,“彦博,你要记住,你是柳家的希望,你要振兴柳家。”
隔街的鞭炮一声炸响,轰然炸得堂前白烛扑灭,柳昱堂怔怔地回过头来,见白绢擦过惨白的脸,母亲清瘦的脸渐渐清晰,脑袋冲着棺椁而去……
“母亲!快来人!母亲!”
“彦博,记住你父亲兄长都在天上看着你……你是柳家最后的希望……”
先帝答应父亲要留下柳家唯一的血脉,必定不会再让他参军上战场,他只能弃武从文,整个家族的兴衰皆在他一人身上。
“彦博,该起了。”
门口一个淡漠疏离的声音瞬间把他从梦境中拽了回来。
“彦博,你醒了吗?不是说今日要早走吗?”
柳昱堂推开房门,霜气扑面而来。他紧了紧身上的单衣,踩着满地的落叶走进院子。老槐树的枝桠在寒风中簌簌作响,抖落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他肩头。
一晃三年过去了,哭声却犹在耳边。
他伸手拂去落叶,抬头望去,刚刚还高挂的月亮已不见踪迹,天际泛着一丝鱼肚白,却还笼着一层薄雾。
陈伯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走吧,再不过多久那位殿下便又要来堵门了。”
柳昱堂站在铜镜前正衣冠,镜中的男子身形消瘦,白皙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五官端正眉眼细腻,生来就是一副好相貌,却不似那种张扬之美,而如同美玉一般温润,谦逊有礼,进退有度。
柳昱堂眉眼低垂,明亮的眸子看向铜镜,脸上辨不清喜怒,“舅舅,殿下毕竟是君,我是臣。”
陈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彦博,我是个粗人,我不懂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我们柳家对皇家有恩,要不是你父亲和你的兄长……赤岭之战不会大捷,她也不会是大渊的长公主,也不会有这么舒坦的日子。”
“舅舅,这话大不敬,日后别再说了。”
“知道了,你快些赶去上朝罢。”
晨雾未散,树上满是金灿灿的桂花,微黄的树叶上凝着细密的露珠,在微凉的秋风中轻轻颤动,雾气在桂花香中流转,远处传来几声鸟鸣,清脆婉转,衬得这偏僻一隅越发幽静。
秋风一起,寒意便从脚底慢慢升起,穿透衣衫直刺骨髓,似冰水浇身,街旁小贩个个缩紧脖子,买炸糕的小贩支棱起白布,便开始捣鼓那火炉上的豆乳,嘴里还念念有词道,“卖豆乳咯!又香又甜的豆乳!”
柳府就坐落在偏僻的铜雀街东南角,原本冷清落魄的府门口本门可罗雀,如今每日卯时一刻却稳稳当当地停着一顶十六抬的撵轿,轿身上的云纹龙凤图案无不彰显轿中人的尊贵身份。
今日这撵轿已经停了一个多时辰,轿中的人双眼紧闭半醒半梦打着瞌睡,似乎听见几声叫卖声。
桌上的檀香清幽雅致,宋子雲食指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朦胧间睁开眼,那双眼若秋水盈盈望向一旁的丫鬟,“香桃,你带着暖炉去买一碗豆乳来,彦博喜甜,等他出门能在我这轿撵中能吃上一口热的。”
香桃掩面而笑打趣道,“长公主,你今早出门带了牛乳,桃花酥,还亲自做了杏仁酿,如今还要奴婢去买豆乳,你是嫌状元郎不够甜?”
听见自家丫鬟打趣,宋子雲并不动怒,嘴角反倒止不住地上扬,如葱白似地纤纤手指轻轻拍打了一下香桃,“你这小妮子越发调皮,竟敢拿本宫打趣?”
“奴才可不敢。”
宋子雲灵动的眼珠子假意瞪了她一眼,嗔怪道,“还不赶紧去,耽误了彦博上朝,我可不饶你。”
“遵命。”
香桃到底只有十几岁,一股脑地跳下撵轿,手上挽着暖炉奔奔跳跳地朝卖豆乳的方向跑去,宋子雲目送她的背影,嘴角笑容渐渐隐去。
宋子雲的贴身侍卫站在轿窗边行了个礼,“殿下,如今已过卯时,忠烈公还未出门,怕是上朝要迟到了。”
宋子雲掀开轿帘,一双盈盈一轮明月似地眸子露出来,温柔多情地望了一眼侍卫,她的侍卫立刻低下头回避宋子雲的目光,却在众人回避之际,她眼中露出一丝杀伐果敢之色。
“叫门。”
“是。”
虽然撵轿宽敞,但久坐也不太舒服,她稍稍扭动了几圈脖子,站起身活动活动腿脚。
此时侍卫将轿帘敞开,宋子雲身穿一袭藕粉色锦绣长裙,裙摆绣着金丝凤凰,肌肤如雪,眉目如画,任凭谁见了都会心生爱慕。
日出东方暖阳洒在她身上,好似镀上一层金粉,让人不敢直视。她步履间轻盈轻快,流光溢彩更是引得路人侧目。
宋子雲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她要的就是这个人尽皆知的效果。她抬眼看了一眼匾额上柳府二字,轻轻地笑出了声。
“我听闻彦博考取功名时每日天不亮就起了,今个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得他也会晚起。”
侍卫轻轻叩响柳府门环,才叩了一下,大门便打开,门里走出一位苍老的老伯,眉目低垂,径直朝着宋子雲的撵轿下跪磕头。
“老身参见长公主殿下。”
“还不赶紧请陈伯起来。”
宋子雲嘴上虽这么说,眼睛却未落在陈伯身上,细白的手指优雅地撑着脖子左右晃动,目光落在案前的奏折之上,时不时拿起白玉狼毫在旁批注几笔。
“陈伯,你是彦博唯一的长辈,见了我不许跪,你老怎么总是记不住?”
老伯尴尬地笑了笑,拂去侍卫的手,后退了一步,都没跨出柳府大门,疏离又冷淡地问道,“不知长公主此番前来找我家彦博有何事?”
见陈伯对长公主如此大不敬,侍卫微微皱眉,“陈伯,你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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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明知故问吗?殿下每日都来接忠烈公上朝,你岂会不知?”
这话说得好不尴尬,陈伯却当耳旁风似地依旧冷淡地站立着,“可彦博也同长公主说过不要来接他,敢问长公主殿下,岂会不知?”
侍卫刚想说什么,宋子雲制止道,“宋之不得无礼。”
“是,”宋之又道,“陈伯,烦请你让忠烈公出来,再不走上朝可就要迟到了。”
陈伯的神色之中透着无比骄傲,“启禀长公主殿下,彦博早就去上朝了。”
宋子雲并未动怒,可蹦蹦跳跳回来的香桃抱着豆乳却不悦道,“长公主殿下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就算是离开,怎么也不说一声,害得殿下天不亮就起身。”
宋子雲瞥了一眼香桃,小丫头立刻止住了话头,只是委委屈屈地咬着下嘴唇,“本来就是。”
宋子雲给宋之递了一个眼色,宋之朝陈伯作了一揖,问道,“陈伯,殿下一直在柳府门口等着,没见忠烈公出门,还是请他快些出来,迟了怕是陛下怪罪。”
陈伯的一双小眼珠朝着宋子雲回了一礼,“多亏殿下守着门,吓得我外甥天不亮就从后门悄悄离开。”
“什么?”香桃再也忍不住,“柳大人好不知礼数,殿下欣赏他,一大早便来接他一起上朝,他倒好,明知殿下在门外候着也不来打声招呼,害得殿下等了这么久是何道理?”
陈伯被香桃的话气得脸红脖子粗,他那双老眼抬头看了看宋子雲,毕竟是皇家颜面,为了柳昱堂的仕途着想,老头只得忍气吞声地住了口。
陈伯低着头,有了几分诚惶诚恐,“殿下明察。柳府家教素来严苛,彦博也没和同龄姑娘接触过,自然面对殿下腼腆,故而避之。”
宋子雲笑道,“本宫自是理解。”
“殿下何不就此离开,为何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柳府?”
虽然是软语,但香桃还是听出陈伯的话中之意,她骂道,“你这老头怎么如此说话?能受我家长公主赏识,这是他几辈子积的福气!”
陈伯本就不快,见宋子雲身旁的丫鬟如此嚣张,连带心疼自家侄子天还未亮就着官服从偏门偷偷溜出门,他心中郁气一股脑地窜出来,“你这小丫头片子胡说什么,胆敢这么出言不逊!彦博乃是忠烈侯之子,是先帝亲封,如今他又凭本事考上状元,你敢出言不敬,不等彦博奏明圣上,我老头子就算是拼了命也可去告御状……就算是当朝长公主又如何!”
陈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香桃。宋子雲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头疼,对着自家人摆了摆手,“好了。”
香桃和宋之最听宋子雲的话,毕恭毕敬地回道,“是。”
宋子雲朝宋之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侍卫,两人一组托举檀木箱进状元府。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陈伯忙推拒道,“我家公子关照过,再也不能收长公主殿下的赏赐了。”
宋子雲眉眼弯弯依旧笑着,“都不是值钱的物件,一些文房四宝和布匹绸缎,你家公子长得俊美,你找人给他做几件常服,剩下的你拿着贴补家用。”
“殿下,这真的使不得,你若不拿走,我可无法向我家公子交代。”
“无法交代就不交代,陈伯你是彦博母舅,又不是第一次独断专行了,他是个孝顺之人,能拗得过你?”
宋子雲脸上笑容不减,依旧柔柔弱弱,下巴扬起,声音透着骄纵不容拒绝,“不过本宫生性柔弱,善解人意,若是他不肯要本宫的赏赐,就让他自己来找本宫。”
有这么一瞬陈伯忽然意识到这位长公主眼中的威慑,令他心中一颤,但也不过是一瞬之事,他还来不及反应,宋子雲又道,“听明白了吗?”
“这……”陈伯对上宋子雲那双盈盈秋水的眸子立刻垂下眼皮,“是。”
2. 第 2 章
宋子雲哐当一声关上轿门,吓得香桃偷眼斜瞧主子的脸色,她以为宋子雲这股邪火得殃及自己这条池鱼,可宋子雲脸上云淡风轻,嘴角甚至隐约间透着丝丝笑意。
“美人拿乔,真是有意思。”
指腹反复摩挲手心的白玉,白玉渐有温润厚重之感,红艳双唇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只是拿多了也无趣。”
香桃虽是宋子雲身边伺候之人,可她年纪最小,着实猜不透主子心思。她心里直打鼓,明明亲眼见殿下因柳昱堂的拒绝而面露不悦,才关上门,怎么霎时又变了脸?
宋子雲慢条斯理地揭开暖炉上的木兰银炉,香桃快步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银质汤勺,“主子,这银耳羹我已烩上多时,现在吃正香。”
说完还不忘在碗里撒上香蜜桂花。
宋子雲浅浅地尝上一口,银耳羹软绵温热,火候恰到好处,只是淋上这香蜜过于甜腻,她不喜欢。
香桃咬着下嘴唇,心里盘算刚才自己应对陈伯时是否有不妥之处,小丫头心中藏不住事,一边观察宋子雲的脸色,一边给她沏茶,“殿下莫要生气,柳大人不过是好面子罢了。”
有时明明觉得殿下上赶着送柳大人古玩字画,花容月貌地讨好这位清高的状元郎,可笑意却不及眼底,对他嘴里真切的情话张口就来,可扭头便抛之脑后。
这柳大人见主子如见毒蛇猛兽一般,主子在人前虽是满脸怒容,嫉妒柳大人身边的女子,可人后她能立刻收住怒气,不留意分毫。
甚至有一回宋子雲被挡在门外,在门合上之际,她竟听见一声短促的轻笑。
玉台镜中映出一张明艳的笑靥,宋子雲水葱似地指尖轻轻点了点案上的梳篦,枣木梳篦、犀牛角梳、金丝缠蝶梳,不过她最喜欢的是去年镇北王送的赤金红宝石插梳。
“我来。”香桃激灵地接过梳子替宋子雲整理发髻,小嘴跟抹了蜜似地,“殿下今日真漂亮,是柳大人不懂欣赏。”
话出半截,香桃恨不能咬了自己舌头,无缘无故又提柳昱堂作甚!
宋子雲眼角犀利地看了一眼镜子角上那小丫头,眼角却渗着笑意,“本宫哪一日不漂亮?”
见殿下并未发难,香桃立马改口,“是,殿下每日都漂亮。”
宋子雲随意捻起一枚花钿轻轻地贴在额间,“如何?”
香桃仔细端详之后道,“好看,殿下这一贴,奴婢就感觉像是仙女下凡,不是,比仙女还好看。”
“就你嘴甜。”
宋子雲的注意力只在自己额间,“今日出门早,我没来得及贴,还怕撵轿上一路颠簸贴歪了呢,如今看来是真好看。”
香桃似乎这会才揣测出长公主的心思,她隐约觉得长公主并不十分在意等没等到柳昱堂,甚至刚才陈伯说柳昱堂早走的时候她还发现长公主嘴角有一丝老谋深算的笑。
香桃轻重适当地捏着宋子雲香肩,“都怪这柳昱堂害得殿下如此早起。”
“不妨。”宋子雲唤道,“宋之。”
“小的在。”
案前平铺着几张素色信笺,墨迹已干,上面是宋子雲写下的情诗,蝇头小楷一笔一划,墨色之间游刃有余,笔锋回转却刻意藏起锐利之势,显得秀气端庄,只是这每张信笺上一字一句皆是一模一样的内容。
宋子雲将这每一份信笺放入一枚单独的信封之中,又用蜡油悉心封上,最后才用红玛瑙章印上那专属长公主的火红印记。
轿帘被掀开,宋子雲递出三封信,宋之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是。”
香桃见宋子雲并无怒意,大着胆子好奇地问道,“殿下,你这都是寄给谁的?”
“寄给有缘人。”
日出东方,皇城似乎雾蒙蒙中还在沉睡,一抹金灿灿的红顺着宫墙慢慢跃起,将原本沉闷的白云染成金色,晨光铺撒在砖地上。
昭阳殿外,都是等候上朝的官员。
柳昱堂见平日里一起上朝的同僚已经在昭阳殿外站立许久,脚步一顿刚想抬脚避开众人目光,却晚了一步被人喊住。
“柳大人,今日怎会来得如此早?”
林谦一个转身已经站在柳昱堂面前,柳昱堂只能硬着头皮回礼,“林大人,早。今日晨读起了早些,故而来得早。”
这位林大人似乎不太想轻易让柳昱堂离开他的视线,伸长脖子,目光流连在几位大人之中,朗声问道,“柳大人,怎么没见长公主殿下?她不是与你同来上朝?”
他一声高呵,惹得大家纷纷回头看向柳昱堂,有些人的目光在刘昱堂身上一扫便也心领神会地瞧出他与长公主的端倪,偷偷背过身掩嘴笑。
柳昱堂俊脸一白,冷冷地朝着林谦道,“林大人,我是我,长公主殿下是殿下,请林大人不要混为一谈。”
林谦意味深长地调侃道,“柳大人这么说若是让长公主听见了,她可是要伤心的呢。”
此言一出,站立在柳昱堂身旁几位同僚皆笑了起来,虽然笑声有所收敛,但他还是听出其中嘲讽意味。
柳昱堂往后退了一步,“林大人休要胡言。我与殿下绝无私情。”
这世道真是不公。
林谦心中嫉恨柳昱堂这种故作矜持的样子,明明自己比他早入翰林院多年却几次三番得不到长公主器重,这人仗着他父辈的功勋耀武扬威也就罢了,如今更是单凭一张俊俏的脸惹得长公主如此厚爱。
“绝无私情?怎么还日日坐长公主撵轿来上朝?”
柳昱堂心中懊恼,不过是那日散朝狂风大雨,宋子雲非要拉着他上撵轿,他俩在雨中拉扯引得众人围观,他执意不肯,逼得宋子雲干脆下了撵轿,他才独自乘坐她的十六人撵轿回府。
这样的丑事一传十十传百,从林谦这人嘴里吐出的竟然是这般骨头。
可事情已然这样,总不能让他逮着一个人就解释一遍,他百口莫辩,只能认下这哑巴亏,但听林谦这般说,他还是忍不住辩驳,“她是君,我是臣,尊卑有别,更何况我哪有日日坐殿下撵轿?林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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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言止于智者,你我皆同朝为官,万不可将这市井谣言说予昭阳殿外。”
“市井谣言?”林谦冷哼一声,发出一声促狭之笑,“柳大人自己信吗?”
站在林大人身边的另一位同僚王开石跟着嘲讽道,“柳大人怎么如此说呢?京城谁不知道长公主殿下心悦你,日日接你一同上朝?今日怎么就你一人?小两口吵架了?”
柳昱堂被气得脸通红,忍不住高声呵斥道,“王大人,话不可乱说……”
林谦看向柳昱堂,可话却是对着王石开说道,“是啊,王大人,你可不能乱说,柳大人可是长公主眼前的红人,是未来的驸马爷,你得小心说话,不然惹恼了长公主殿下,可没有好果子吃。”
王石开和柳昱堂是同期入仕,心里倒也没这么多花花肠子,“林大人你这话多有误解,既然长公主心悦彦博,自然会对翰林院以礼相待,我们倒也不必这般担心,看在柳大人面上,长公主自会照拂我等。”
林谦心中啐了一口,脸上却笑眯眯地道是,“还请柳大人在长公主面前替我们多多美言几句。”
柳昱堂最怕别人说这个,连忙摆手,“二位大人切莫胡言。我柳氏满门忠烈,我父兄为国捐躯,我本应上战场,因先帝怜惜考取功名,我更应报效朝廷,而非奢想其他。长公主殿下乃人中龙凤,聪慧温婉,我委实不可攀。”
林谦一副瞧好戏的模样,“就怕长公主心里不这么想。”
柳昱堂朝二位同僚行了一礼,“我日后也不会坐长公主的轿撵上朝。还请大人们以后不要再说未来驸马爷这种无稽之谈了。”
林谦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压低声音说道,“我们就开个玩笑,柳大人怎么还急眼了呢?再说我们都知道是长公主单相思你这俊俏儿郎,和你柳大人没有关系。说来都怪柳大人你太优秀,近些日子陛下连着召见你询问各地赋税良策,我还听闻首辅大人在内阁也夸过柳大人您啊。”
王开石也说道,“是啊,这事可都传遍了,首辅大人说你有经世之才。”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柳昱堂是个聪明人,他自然明白在朝堂之上越是高调越是容易成为箭靶子。听见二位同僚夸赞,他后背上已然出了一身薄汗,“柳某从未听过这些传言,陛下召见也不过是循例问话,二位大人这么说,我诚惶诚恐。”
林谦一双阴毒眸子一扫而过,笑谈道,“柳大人受首辅器重,想必不日便要高升,又得长公主与陛下垂爱,我等还请柳大人一日飞上枝头,别忘了我们这些同期。”
此等依附权贵之人!
柳昱堂心中对林谦极其厌恶,但同朝为官又不能过于交恶,他只能将这怒火统统怪在宋子雲身上,要不是她,自己也不会落得这么个被人说三道四的下场。
柳昱堂说道,“我等要尽臣子本分,万不能妄议朝政,还请各位不要再胡言乱语。”
见柳昱堂真的急了,几人面色尴尬,忽听得一声,
“陛下驾到,众臣跪迎。”
3. 第 3 章
众人听见御前太监尖锐的声音,纷纷踏进昭阳殿分站两侧。
宋良卿端坐在龙椅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阳光渐渐铺洒进昭阳殿,将殿内分割成两块,一半朝臣站在阳光之下,而另一半则站于阴影之下。
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金砖地面上,如同一条蛰伏的龙。
年轻的宋良卿随了他的母妃,生得一副好相貌,眉眼清秀腼腆,身姿挺拔,却时常蹙其眉,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他唇色极淡,像是常年不见阳光,透着一丝病态的苍白,举手投足之间倒已有了几分帝王的气派,那双与宋子雲神似的眼睛清冷又耀眼,稚气未脱的目光中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他不紧不慢地坐在龙椅上,抬手示意平身时,宽大的龙袍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那手腕纤细得不像话。
宋子雲总说他是个孩子,可他却知自己已不是孩童,也不能再做孩子。他要学着父王那样透过这冕旒上的玉珠看透站立在殿中群臣们的心。他眼神如拂尘轻轻扫过殿中众人,刚才还叽叽喳喳的众官员静若寒蝉,纷纷低下头避其目光。冕旒上的玉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却衬得殿内愈发寂静。
宋良卿稚嫩的声音回荡在昭阳殿内,“先生人呢?”
“回陛下的话,首辅大人连日批阅各省赋税奏报,昨日回府时得了风寒,时下高烧不退,今日尤恐惊了圣驾,早朝实在无法面圣,特意差我向陛下告假。”
一听楚墨珣病了,宋良卿腾地一声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说话之人面前,说话之人是楚墨珣的学生时黎,宋良卿皱眉面容不悦,当面呵斥道,“先生昨日已然生病,身为他学生,你怎现在才报?昨夜就应该让朕知道。”
时黎不卑不亢答道,“回陛下的话,昨日老师回到府上已过时辰,不想惊扰陛下休息,特意吩咐我不准报。”
“先生真是的。”宋良卿叹了口气,少年老成地说道,“传旨下去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不管何时必须即刻报给朕。清竹。”
御前太监上前一步,“小的在。”
“快传太医给先生诊治。”
“是。”
宋良卿虽然已不想继续做孩子,可他的大渊还要靠这位首辅大人,他急切地说道,“没什么事就散朝吧,朕先去探望首辅大人,有什么重要的奏本发回内阁。”
时黎开口打断宋良卿的话,“老师特意嘱咐学生不让陛下上朝时宣太医,老师说他只是偶感风寒,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不可因私废公一日罢朝。”
“可……”
时黎道,“老师说待散了朝再宣太医不迟。”
宋良卿是楚墨珣手把手教出来的,对楚墨珣这位首辅大人的话向来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忤逆。
“就依先生吧。”宋良卿垂下眼皮又坐回龙椅上,刚落座开口道,“长姐呢?怎么也没来上朝?”
一开口宋良卿便觉不妥,改口道,“长公主何在?”
宋良卿当了五年皇帝,楚墨珣和宋子雲日日伴他上朝,今个到底出了什么幺蛾子,怎么两人都不在?他疑惑地望向众人,众人纷纷低下头,他又看向自己的御前太监,清竹也很是纳闷,对着小皇帝摇摇头。
清竹从小带宋良卿长大,深知这位主子与长公主感情深厚,他关切地说道,“陛下,长公主向来守时,老奴即刻派人去看看,殿下路上有什么事给耽搁了上朝倒不打紧,最要紧的是确认殿下人在何方。”
宋良卿点点头,清竹不愧伺候他多年,深谙他心思。
“长公主殿下到!”
宋良卿长舒了一口气,“长姐,你总算到了,我还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呢。”
宋子雲俏眼责怪地看了一眼自家弟弟,心中暗道这孩子都多大了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脸上却毫无责怪,连忙跪拜行礼,“让陛下费心了,长姐路上耽搁了一会,不耽搁大家了,赶紧议政吧。”
清竹看了一眼宋良卿,高喊道,“诸位爱卿,有本启奏。”
“陛下,臣有事启奏。”
说话的人正是刚进殿的宋子雲。
“奏。”
“陛下,”宋子雲深吸一口气,“翰林院学士陈大人已过耄耋之年,前几日他上书恳请陛下准他告老回乡。”
宋良卿点点头,“陈大人年岁已大,朕已赐他黄金千两,宅院一座,以酬谢老臣数十年的忠心耿耿。”
宋子雲说道,“如今翰林院学士之位空缺多日,陛下可有人选?”
宋良卿摇摇头,“此事先生连日来同朕商量,倒是有几位候选,但还未选定人选,长公主可是有合适人选?”
“臣举荐忠烈公为下一任翰林院学士。”
宋子雲此言一出,柳昱堂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只听得周围嘲笑声不绝于耳,站在他一旁的林谦说道,“柳大人还说和长公主没有关系?我看是关系匪浅,不然长公主如何会当中举荐你为翰林院学士?”
翰林院的大人们纷纷交头接耳。
“是啊,我们是不是该提前恭贺一声驸马爷?”
“此言差矣,我朝祖制驸马爷不得干政,既得长公主青睐,那就得离开朝堂,柳大人可是状元之才,怎肯舍弃功名利禄?”
“说不定柳大人已经哄得长公主上书陛下,让陛下修改祖制。”
越说越离谱!
柳昱堂说道,“尔等休要胡言!”
宋子雲自然是听不见那些小声议论,她继续说道,“忠烈公是柳将军的后代,柳氏一门忠烈,柳昱堂又是此届秋闱科考的状元,不论从品性和才学上都担得了此重任。”
宋良卿自然知道长姐的意思,姐弟俩默契地递了个眼色,宋良卿点点头,“柳大人博学多才,高屋建瓴,的确是可造之材。”
“陛下,臣以为不妥。”
宋子雲问,“如何不妥?”
时黎丝毫不避讳宋子雲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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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不悦目光,反倒高傲地迎了上去,“长公主此举不妥。”
“我朝祖制,任命官员一季一小考核,三年一大考核,官员升阶必满十二小考核,三年大考核,敢问长公主,柳昱堂入仕才几度春秋?”
宋子雲说道,“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选拔人才理应看中品性才敢,不拘一格降人才。”
时黎薄唇轻扯,口中轻蔑,“究竟是不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还得两说,但柳昱堂资历尚浅是事实,翰林院既然是专为陛下所设就应该担当重任,柳昱堂,他还不够格。”
宋子雲嘴角笑容渐渐隐去,面冷如早春覆在枝叶上的寒霜,看似轻柔却寒冷刺骨,“敢问时大人入朝为官几何?”
“时某不才,入朝三载。”
时黎朝宋子雲拱手回话,说这话透着隐隐骄傲,宋子雲最看不惯楚墨珣身边这些学生的骄傲神情,她讥讽道,“不过三载,便可入督察院,时大人就不觉得自己资历尚浅吗?”
时黎梗着脖子,“微臣跟着老师多年,老师的谆谆教诲常伴我心,说起资历自然比他柳昱堂要深多了。”
宋子雲也不甘示弱,“原来时大人不过是有个好靠山,跟着首辅大人三年便等同于三十年,而跟着本宫,自然是比不上跟着首辅大人的。”
这话说得好严重,人精似地官员们都察觉到了宋子雲的愤怒,这岂不是在说首辅大人的势力大过她长公主?
“你!”时黎也明了再与宋子雲辩驳下去只会中了她的套,他扭头对着宋良卿说道,“陛下,老师曾说祖制乃是我朝之根本,不可轻言废弃,若是今日单凭长公主一句话便提拔柳昱堂,那明日凭太妃一句话提拔人才,朝廷岂不乱套?”
宋子雲咬着牙扫了一眼众臣,关键时刻无一人站出来替她说话,时黎是楚墨珣得意弟子,既然他能公开顶撞长公主,明眼人自然知道他背后有首辅大人撑腰,这些人精纷纷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有个怯怯的声音开口道,“时大人,长姐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并无坏心思,时大人你大可不必这般咄咄逼人。”
开口的是宋良卿的弟弟宋景旭,宋良卿抓住这话头,暗自松了口气,“秦王说得对。”
今日姐姐已过于激动,再争辩下去只会吃亏,幸亏宋景旭帮忙打圆场,宋良卿目露愠色,“时爱卿,你这话过分了。”
宋子雲也朝宋景旭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宋景旭憨憨地笑了笑,“都是为朝廷为陛下,时大人是读书人,性情耿直,陛下就饶了他这回。”
宋良卿顺着秦王递过来的台阶顺势而下,“就依你。”
“陛下,臣有事启奏。”柳昱堂俯趴在殿中央,“臣自知资质平庸,难当此重任,还请陛下和首辅大人另择人选,臣感谢长公主殿下抬爱,臣诚惶诚恐不敢僭越。”
宋良卿心中正烦闷,而柳昱堂这个罪魁祸首又不合时宜地跪在地上,他冷冷道,“爱卿也不必妄自菲薄,长公主抬举你自然有她的道理。”
4. 第 4 章
钟鼓声响起,早朝结束。
群臣鱼贯而出,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宋子雲停留在原地,看着空落落的昭阳殿长长地叹了口气,一缕寒风吹起宋子雲额前碎发,“看来又要起风了。”
几位年轻官员聚在一起低语交谈,时不时发出几声压抑的笑。柳昱堂听不见他们在交谈什么,只觉他们脸上的笑容充满嘲讽,他眼角瞥见那一抹长裙,加快脚步离开。
宋子雲心有沟壑,望向柳昱堂匆忙离开的脚步,眼底一片不耐的神情,她一步一步走出大殿,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唤。
“长公主……殿下……请留步。”
“是哪位大人在喊本宫?”
林谦?这几年宋子雲渐渐养成了对朝中大臣情况过目不忘的本事,可俏脸上却是迷迷糊糊天真烂漫地眨了眨眼睛。
“启禀长公主殿下,在下翰林院林谦。”
宋子雲微微皱眉,似乎许久才想起来,“原来是林大人,”为了宋良卿的帝位,宋子雲对朝中大小官员向来礼贤下士,她对林谦笑得如沐春风,“本宫近日体弱,记忆力还真是不怎么够用。”
林谦却丝毫不在意,“殿下贵人事多,不记得下官也是人之常情。”
“林大人唤本宫还有何事?”
林谦毫无官仪提起官袍跑得气喘吁吁,局促地转了转小眼珠子,给宋子雲行了个礼,他低头时嗅到她身上若隐若现的香味,那是一种混着龙涎香和玉兰香的气息,如身处幽幽小径之中随手拨弄开竹叶之后忽然出现的清泉,清幽淡雅又透着些许朦胧神秘。
“在下……在下是为了今日朝上之事。”
宋子雲瞧着这顶官帽跪拜在自己面前,自打弟弟登基称帝,她早已养成揣摩百官心思的习惯,“林大人有何见解?”
官帽有些歪斜颇滑稽,林谦却浑然不觉,只顾一味吞吞吐吐。
这些读书人真是麻烦,说话藏着掖着,宋子雲正对刚才朝上之事心情烦闷,眼底掠过一丝不耐,并未开口而是静静等林谦继续往下说。
林谦弯着身子没等到美人儿的话,又瞧不见公主殿下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今日在朝上,殿下为柳大人据理力争,他倒好,当众驳斥殿下,拒了圣恩。”
鲜润的嘴唇依旧未开口,林谦吃不准宋子雲的脾气,稍稍抬起身子,眼角想要打量她的脸色,目光慢慢上移流连在她的手上,指甲上蔻丹衬得她十指洁白如玉,林谦的喉结滚了滚继续上移,总算瞧见她那张妖艳的脸。
可那张脸上察觉不出任何情绪。林谦心中一惊,依着他官场经验,即便是入仕几年官场老油条也做不到她这般宠辱不惊。长公主真如外界传言一般是个只喜俊男子的草包公主?
“臣着实气不过,臣替殿下打抱不平。”
林谦总算是听见一阵轻笑,龙涎香时浓时淡,惹得他心中一阵悸动,“哦?林大人以为如何?”
“殿下是君,卑职是臣。臣以为殿下关心臣子是殿下心胸宽容,但为人臣不能以此挟君,辜负圣恩。”
宋子雲点点头,“林大人言之有理。”
林谦受了鼓舞,官靴靴尖朝着前头又挪了半寸,“柳大人沽名钓誉,殿下不必为他介怀,卑职担心殿下身娇体弱,切勿为了这等佞臣伤了身子。”
“本宫本心情不佳,听了林大人宽慰的话,心里郁结散了不少。”
宋子雲也往前跨了半步,玉兰香随着长裙随风飘扬,林谦完全沉溺在这芬芳诱人的气息中,“殿下若是日后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吩咐。臣定当竭尽所能在所不辞。”
“真的?林大人若是这么说,本宫可要当真了。”
“殿下自然要当真。林某对殿下绝无二心。”
宋子雲说道,“目下本宫就有一事有求于林大人。”
“听凭殿下吩咐。”
宋子雲柳眉微蹙,凑近林谦,林谦的耳廓瞬间挂上一层红晕,刚才被他惊叹的纤纤手指捂住尖尖的鼻尖,一字一字说道,“请林大人明日去城东找薛神医。”
“怎么?殿下身体抱恙?何不立马去请太医,微臣愿代劳。”
“不是本宫,是林大人你。”
“我?”
“林大人你有口疾你自己不知吗?”
林谦抬起头看向宋子雲微微蹙起的眉头,眼梢翘起,眼中神色似关切似担忧,只是那软嫩的小手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嘴角。
“殿下说什么?”
“本宫说你有口腻。”宋子雲嫌弃地觑了一眼。
林谦如同一盆凉水浇灌而下,一双腿如同泥山轰然倒塌,勉强才强撑住自己的身子,“臣……臣不……不知……”
“哦,”宋子雲惋惜地噘着嘴,“那林大人可得抓点紧去找神医医治,林大人也知本朝选拔官员分身、言、书、判四项,首当其冲就是‘身’这一项,陛下此刻还不知林大人这疾,若是再不治,可就瞒不住了。”
林谦能感觉到自己的官服已经被冷汗浸透,后背一片冰凉,只有宋子雲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殿下恕罪。”
“本宫是为了你好,还望林大人不要介怀,心中怨恨本宫。”
林谦不敢抬头,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下官不敢这么想……下官……下官这就去薛神医那。”
宋子雲冷漠地瞧着林谦仓狂而逃的背影。
“回府。”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被林谦拌住大半个时辰,回到长公主府宋子雲已是饥肠辘辘,可真当香桃、甜翠端上午膳时,她瞧了瞧这满桌珍馐,举起玉箸又胃口寡淡索然无味。
香桃给宋子雲布菜没几样,她便放下玉箸,“殿下你好歹吃口,这银宝楼的香酥鸭可是您最喜欢的,要不尝尝这银丝月牙,这可是掌柜的新菜。”
甜翠瞪了香桃一眼,“你这丫头怎么竟让殿下吃这些油腻之物。”
“我自然得紧着殿下爱吃的。”
甜翠无奈地摇摇头,她毕竟跟着宋子雲最久,瞧自家主子气色不好,燃起上好的沉香,让垂立在门两旁的丫鬟纷纷退下,生怕惊扰了主子的思绪,又忙不迭地给宋子雲递上一杯新茶。
“殿下可别忘了太医嘱咐您三餐定时,您若今日又少食,陛下怪罪下来,我等可担待不起。”
宋子雲对甜翠笑道,“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胆大,竟拿陛下压我。”
甜翠也跟着笑起来,“殿下一直不进食,奴婢有何办法,自然只能出下策。”
香桃说道,“都怪这林大人不好,在宫门口拖着殿下聊了这么长时辰。”
“殿下不妨先尝尝这羹,”甜翠端起一瓷碗,乖巧地看着宋子雲,“燕窝补气血,太医可吩咐奴婢要日日呈来,眼看着就要立冬,殿下就当是遵医嘱吃良药,可好?”
宋子雲浅浅地笑了一声,执起玉勺在碗中轻轻搅动。汤匙碰撞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却让她想起今日上朝之事。她的手微微一颤,几滴羹汤溅在桌布上,晕开一片暗色的痕迹。
"撤了吧。"她放下玉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香桃还想再劝几句,被甜翠拉住手臂,轻轻地摇摇头,香桃只能叹了口气端起燕窝,一声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长姐可还在用膳否?”
秦王推门而入一股脑地坐在宋子雲身侧,这是宋子雲特意吩咐的,她就这么两个弟弟,宋良卿贵为君王,得行君臣之礼,而宋景旭也是她弟弟,若在人后只有他俩人,也不必行礼。
“我就猜长姐今日没有胃口。”宋景旭瞧着甜翠和香桃朝自己施礼,摆了摆手朝二人说道,“烦请二位姑姑将本王吃食端进来。”
宋景旭虽比宋良卿年长几岁,但一看就是小孩心性,他端起燕窝碗嫌弃地说道,“这些个太医还是老花样,体虚就让人吃燕窝,我听我母妃说几十年都是这套老词。寡淡无味的让长姐如何吃得下。”
宋子雲瞧着他愤愤不平的模样忍俊不禁,“太医院都是老人,弟弟在我这说说也就罢了,外头可不能乱说。要是让这些御史大夫听见回头又得参你一本。”
宋景旭摸了摸鼻子自知失言,委屈地垮下小脸,“弟弟岂会不知,弟弟也就来长姐这里痛快几分。”
甜翠与香桃提进来两个食盒,这食盒盖才打开一条缝,菜肴香气便扑撒出来。宋子雲鼻尖微动,一股夹杂着辣椒辛辣味的浓郁香气瞬间搅翻了她口中的寡淡无味。
“是辣椒?”
宋子雲话一出口又轻轻摇头,“不对,辣椒只是一味,这么浓烈的香气怕是还加了其他香料,似有清淡的药香。”
“长姐真厉害!”
甜翠端出两大碗,两碗之中皆是红油,一碗之中薄如蝉翼的鱼片若隐若现藏在其中,碗中央撒上翠绿的葱花和一串串金灿灿的是宋子雲从未见过的小果实,像一幅活生生的山水画一般呈现在宋子雲面前。
“这是鱼片,我倒是见过,只是这一串串如墨玉似地是何物?”
宋景旭但笑不语,“此物名为花椒,只有蜀地才有,是香料,更是药材,蜀地常年湿润,哪里的人将这物磨成粉入药。”
“这物倒是新奇。”
另一碗中更是奇怪,宋子雲只瞧着这玉盆里满是红油,不见菜色,只有零星的蒜末子飘在红油之上,隐隐地有一缕白雾慢慢飘起。
香桃惊叹,“这莫不是仙界之物吧,殿下您看这么香还透着仙气呢。”
宋景旭哈哈大笑,“本王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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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岂能有仙物?姑姑莫要拿我玩笑了。”
宋子雲问,“是何菜肴有这般浓郁之气?”
宋景旭颇为得意地点点头,亲自提宋子雲布菜,玉箸往碗底一探,满满当当的菜肴揭竿而起,红油之中皆是宋子雲没见过的食材。
宋子雲问道,“这是什么菜肴?我还从未见过。”
宋景旭噗嗤笑起来,“长姐平日里吃的都是御厨烹煮出来的东西,他们这些老人岂会让你见这些,我就说这些人没意思透了。”
宋子雲夹起一块形似豆乳块的暗红色之物,“奇了怪了,在盆中之时也没冒热气,夹出来倒觉烫了。”
“长姐小心烫。这也是蜀地的吃食,那地方常年阴冷潮湿,需得食用这些方可祛湿。”
“这是何物?”宋子雲又问。
宋景旭调皮地朝着她笑,“长姐先吃,吃了弟弟再说。”
见宋子雲身侧的两位姑姑神色犹疑,宋景旭坦然笑道,“长姐该不会连弟弟端来的食物也有所忌讳吧?”
“弟弟说得哪里话。”宋子雲但笑不语,拿起玉箸轻挑起一块毫不犹豫地尝了一口,“烫……”
宋景旭揶揄道,“长姐老说陛下与我皆是孩子心性,怎么到了自己这也不听劝,都说了小心烫。”
站立在旁的甜翠与香桃没忍住笑出了声,甜翠赶紧捂住嘴,宋景旭说道,“姑姑想笑便笑,这里又无外人。”
甜翠朝宋景旭施礼,明眸中闪过一丝感激,“多谢殿下来与我家主子解闷。”
“姑姑这般说就见外了。长姐是陛下的长姐,更是我的长姐。”
宋子雲说道,“这话说得对,秦王长大了。”
宋景旭说道,“长姐,这味道如何?”
“烫归烫,吃起来还真是好味。”宋子雲辣得脸色通红。额头上渗出又细又密的汗珠,却舍不得放下玉箸,宋景旭又夹了一块鱼肉放进碗碟中,宋子雲小心地放在嘴边吹了吹,鱼肉鲜嫩入口即化,随之而来的是又麻又辣之感,呛得她连连咳嗽。
“殿下慢点。”香桃立刻敬了一杯茶过来。
宋子雲端着香茶漱了漱口,“果然好吃,弟弟有心了。”
宋景旭得意地说道,“这是宝秀街上一家新铺子,这鱼肉没啥稀罕,只是火候得拿捏精准,需得热油浇熟这鱼片,若是少一分烫鱼肉生腥,若是多一分烫,这鱼肉就老了,也失了口感。”
宋子雲又问,“那这另一盆红油里的又是何物?”
“这物是猪腹内之物。”
宋子雲玉箸一顿,一片薄鱼肉跌入瓷碟,香桃赶紧捂起鼻子嫌弃地看了一眼,“那岂不是猪下水?此等腌臜之物,殿下怎么能吃?”
宋景旭脸色骤然一变,起身朝宋子雲双膝跪地,双唇打颤地说道,“长姐……长公主恕罪,臣弟不知长姐不吃此物,只觉殿下这几日心情不佳所以才想法子逗乐殿下。”
宋子雲扶起宋景旭,“这是蜀地名菜。当地百姓吃不起猪肉只能靠这下水过活,既然百姓吃得,为何本宫就吃不得?”
甜翠见宋子雲脸色有变,立刻怒斥香桃,“你这是越来越不像话,主子与殿下说话,哪容得下你插嘴。”
香桃自知有错,跪趴在地上。
“自行出去领罚罢。”甜翠撤了这两道菜,又给宋子雲姐弟换上上好的猴魁,才屏退左右。房中只有他们姐弟俩,宋子雲两指捏着茶盖反复搓茶,猴魁叶根根立起,在反复搅动之下越发浓郁起来,“多亏了弟弟,我难得有了好胃口。”
“长姐应该多吃些,别总这么操劳,陛下的基业还需你掌舵。”
虽然宋景旭只是一句体己话,可宋子雲还是忍不住幽幽地说道,“朝中有楚先生,又何须我掌舵。”
话一出口宋子雲意识到自己不该流露出这情绪,赶紧收敛神色,观察宋景旭表情,好在他并未在意。
“长姐可是在为今日朝上之事烦恼?”
宋子雲长长叹出一口气。
“长姐莫恼。现下只有你我二人,弟弟说句心里话,楚墨珣真是过分。长姐是大渊的长公主殿下,想要任命谁为翰林院院士,他一个外人如何能从中作梗。”
宋子雲不语,宋景旭瞧不出她脸色是何心思,又立刻说道,“是弟弟失言了。”
宋子雲抬起茶碗慢慢抿了一口茶,茶香四溢流入喉间,将刚才辛辣之味冲得干净,“自家姐弟,有什么失言不失言的。”
宋景旭说道,“弟弟有句话就算不当讲也想说给长姐听。”
“这是我们宋家的江山,姐姐何必受制于人!只要陛下允了,这事就算成了。”
宋子雲说道,“先生不是那样的人,他对我们宋家有恩,更是陛下的帝师,这话莫要再说了。”
“是,长姐。”
5. 第 5 章
伏在贵妃椅上小憩,忽听得窗外雨声,她推开窗牖,秋雨如丝如烟洒落在湖面上,平静的小湖上泛起阵阵涟漪。这湖虽然是人工建造,倒也不是雅致。
“下雨了。”
这是京郊的一隅偏僻之所,名唤“沉香楼”,是一所依山而建的几所小楼,是京城达官贵人风流名士时常驻足之所。
沉香楼虽是山间小径蜿蜒而上,五步一景,可掌柜的却是高雅之人,分四季变换而特立景致,如今是晚秋,最好的景便是桂花树下那间雅居,轻轻探出手去,眼前便有嫩黄的桂花飘落在掌心。可宋子雲不爱桂花,偏偏喜爱另一头的那片竹林,清幽雅致,心中便多了几分宁静。
竹林深处陈放着一架古瑟。
柔美的手指骨节雪白圆润饱满,指腹轻轻架着侧脸,宋子雲薄耳微动,竹林深处琴弦之上渐有回音,穿过层层青竹游荡在她耳畔。
忽地几片竹叶掉落,一片竹叶恰落在弹瑟之人的肩头,却丝毫没有影响手指拨弄琴弦。琴瑟声如同陈酿一般从竹林深处源源不断地飘入宋子雲的耳,又如同烈酒入喉,沉香肆意,让她沉浸在雨声琴声风声中。
五年前的那天也是下着这般密密麻麻的雨,父王忽得重病,弥留之际狗贼高廉图穷匕见,挟持宋良卿逼迫先帝写下诏书让其摄政,幸而她聪慧过人敏锐识破高廉计谋,拿着父王遗诏偷偷翻出宫墙。
可那日翻出宫墙之后,如柳丝一般的细雨打湿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她才觉这世间天大地大,她一个从未参与过政事养尊处优的姑娘该找何人帮忙?
宋子雲立于天地之间,站在比她人还高耸的红墙之外,她才明了自己这个长公主一无是处。依着她的性子,恨不能一头撞死在这红墙之上,好让史官记下乱臣贼子的罪状。
可父王还在等她的消息,弟弟还在贼人手中,她手握诏书是大渊最后的希望。
她不知该往哪走,却又不得不走。
一把清灰的油纸伞替她遮住风雨,那一席熟悉又陌生的玄色官服出现在她模糊的视线里,那个男人高大伟岸,身姿挺拔如松如竹,生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深邃而冷冽,仿佛一瞥之间,周围的一切都能冻结成霜。
雨水浸染她的眼眶,她几乎看不清来人。
这是她第一次见楚墨珣,或许是第二次。
宋子雲后来才忆起第一次见他时站在父王身边匆匆一撇,她只知这位清冷英俊的少年郎是父王身边的人。
她站在雨中垂目见官靴浸染在水坑之中久未挪动,玄色官服衣角已被沾染了泥水,是匆匆而来又好似在等人。
宋子雲想避开他,楚墨珣先认出了她,上前一步拦住她的去路朝她施礼,让人如此狼狈的雨飘然在他身上不显狼狈,倒有了几分翩翩雅士之味。
宋子雲怀里揣着遗诏,焦急胆怯的目光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中,不知为何沉溺在其中,对他和盘托出宫中发生的事,将自己用生命守护的遗诏拿给他。
楚墨珣听完她的话沉默良久,宋子雲涣散的意识渐渐清醒,见他面无表情又迟疑不作声,后悔自己过于天真,就这么轻信于这个陌生男人。为官者如何敢于与当朝高大人为敌呢?
可楚墨珣开口了,平静地如同谈论今日天气,“请公主暂且回宫,我去去就来。”
去去就来?
这是什么托词?
宋子雲以为他要舍弃自己,拉着他的官袍不让他走,楚墨珣却很耐心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手背轻轻拂去她脸上的雨水。
那双冰冷的眸子温柔得能掐出水,瞬间安抚住她惶恐脆弱的心。
“此地不宜久留,长公主殿下请先回宫避祸,我去去就来。请长公主相信臣,臣一定不负陛下圣旨。”
宋子雲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那个男人的背影好像撑起了大渊的天。她一路小跑回了皇宫,半路上就被高廉的党羽捉住,她与宋良卿被关在了一起。
不过是听了楚墨珣的一句话,宋子雲抱着才十岁的弟弟,忍住泪水强装镇定地告诉他会有人来救他俩。他俩不知躲了多久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忽听见众人脚步声,其中高廉的声音最为响亮,她趴在门上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这些混乱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这个声音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就像在宫墙外对她说请长公主相信臣一样热烈滚烫。
又不知过了多久,楚墨珣带着人推开寝宫大门,他跪在宋子雲和宋良卿面前,“陛下受惊了,臣等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那日楚墨珣明明能赴高廉后尘狭天子以令诸侯,可众人见他恭敬虔诚地跪在宋良卿面前,高呼陛下。众大臣看他脸色也纷纷跪下。
楚墨珣脸上平静沉稳,“先帝驾崩,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切勿过于伤心难过。”
宋良卿傻愣愣地站在那还不知所云,是宋子雲先反应过来,她赤着脚将楚墨珣扶起来,双手紧紧捏着他玄色官袍,在确认过是他之后这才伏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殿下受惊了,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宋子雲想起她扑腾在楚墨珣怀里大哭的场景,即便过去五年想起来依旧双颊绯红滚烫,那时她淋了雨走了一路,“早知道他这么快来救我,我就该洗把脸换件衣衫。那时我一定好丑。”
指尖轻轻在茶盏口游走,滚烫的茶水熨红白嫩的皮肤,宋子雲不觉疼,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轻轻地问,“都说权利是好东西,容易腐蚀人心,五年了,你的心是不是也变了?”
竹林深处的琴声停了下来,宋子雲的思绪也渐渐回来。
宋子雲抬起手擦干眼角的湿润,嘴角露出笑,“看来彦博已然奏毕。”
甜翠说道,“柳大人的琴瑟真是出色,古朴典雅又不失清冷之感。”
宋子雲点点头,“彦博的琴瑟的确有古朴之韵,总让本宫想起旧事。”
甜翠掩嘴笑道,“奴这就去请柳大人过来。”
不多时,柳昱堂推门而入。
“微臣给长公主请安。”
“彦博,快来尝尝‘白水芙蓉’,这可是极考验厨子刀工的一道菜。”
香桃端着点心推门而入,见柳昱堂站立在门口,又瞧了瞧宋子雲的脸色,才敢开口道,“柳大人,这可是长公主为了你提前半个月来沉香楼预定的。”
宋子雲俏媚的眼一抬,嗔怪一声,“要你多什么嘴。”
香桃虽跟着宋子雲的日子最短,但小丫头机灵,渐渐学会观察主子的脾气,宋子雲脸上不见真喜怒,有时脸上怒气骤然,倒不见得又多气。
香桃笑道,“是,殿下对忠烈公的好明眼人都瞧得出,才不需要奴婢多言呢。奴婢这就退下。”
宋子雲对着柳昱堂说道,“都是被我惯坏了,彦博莫怪。”
“殿下向来赏罚分明管教有方,身边的人更是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并无对微臣冒犯。”
宋子雲说道,“还不赶紧起来和本宫一道喝茶。”
柳昱堂趴在地上不敢起身,“长公主容禀,君臣有别,微臣实在不敢与殿下同席而坐。”
宋子雲双手扶起柳昱堂,他雪白的脸上瞬间蒙上一层红晕,连连退了几步,“殿下,万万不可。”
宋子雲阴冷的眸光里多了几分柔和,“彦博,你是不是生本宫的气了。”
“微臣不敢。”
柳昱堂的确长得俊美秀气,如同一块白玉温润又柔和,他双手交叠行君臣之礼,骨节泛白手指细长,让人忍不住亲近。
“彦博,本宫要赏你一样东西,你看了肯定会喜欢的。”
柳昱堂眉目流转落在宋子雲白皙的侧脸上,目光才刚刚碰上这明媚的脸庞便又低眉顺眼,不敢看来人,“殿下已赏微臣许多东西,微臣实在不敢再要。”
“你先看看再说。”
宋子雲缓缓展开卷轴,古画中一片竹林,竹叶婆娑,随清风灵动飘舞,竹林深处,一位白衣男子负手而立,衣袂飘飘,而那位女子背对男子,仿佛随时会从画中走出。
柳昱堂探头而看,虽不敢直视宋子雲,但还是被这栩栩如生的画作所吸引。
“这是前朝顾老先生的画作《话凄凉》,”柳昱堂喃喃道,“是他思念妻子时提笔所画。”
“本宫偶尔听得你喜顾老先生的画作。”
柳昱堂低下头不敢直视宋子雲,“微臣喜好长公主如何得知?”
宋子雲道,“若是有心,总能打听得到。”
柳昱堂的脸如同熟透了的果实,顾左右而言他,“此作是顾老先生著作中的上乘之作,殿下果然好眼光。”
“本宫要赐给你,你可喜欢?”
“万万不可。”柳昱堂这下不敢看画作,更不敢看宋子雲的脸。
“本宫早就派人去寻,这才寻得一副真迹,你若是不肯收,岂不是辜负本宫一片心意?”
柳昱堂挣脱宋子雲的纤纤玉手,推开大门,“殿下心意贵重,微臣实在受之有愧,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见柳昱堂逃了出去,宋子雲刚刚还笑得明媚的脸便沉了下来,宋之瞥见桌上那幅画,便道,“殿下,画奴才收起来。是不是还是照旧给镇北王送去?”
以往宋子雲得了什么好物件总会分批赏出去,旁人只觉草包长公主不懂欣赏名贵之物,一味拿来赏给自己喜欢的臣子,只有宋之似乎注意到了些什么。
宋子雲满意地瞧了一眼宋之,“你何出此言?”
宋之抬眼看宋子雲,深知这位主子的心性,恭敬地说道,“殿下心思,奴才不敢妄言。”
宋子雲摆摆手道,“本宫恕你无罪。”
“回禀殿下,私以为殿下倒并不是多么在意柳大人,大渊国土广阔,何愁少一个柳大人,走了柳大人还会有王大人李大人。”
宋子雲微微皱眉,“哦?本宫不在意他,又何必费心巴力地讨好他,朝野之上那些文武大官都说本宫是爱惨了忠烈公呢。”
宋之是个武将,他嗤之以鼻,也心直口快,“这些大官小瞧了殿下,总以为殿下是女子,见一个爱一个,沉迷于情爱之中不可自拔,其实殿下看重的是翰林院院士之职,至于是王大人坐还是柳大人,只要是殿下的人就好。”
“哦?”
宋子雲的目光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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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利起来,宋子猛然吓出一声冷汗,他伏地而跪,“殿下息怒。宋之说错话了,自去领罚。”
宋子雲双眼慢慢垂下,半睁的眼睛俯瞰趴在地上的宋之,并未像往日那样柔和地开口让他平身,而是冷冷地说道,“十年寒窗的学子们都没窥得的心思,倒是被你瞧出来了。”
宋之磕头如捣蒜,“殿下恕罪。”
“宋之,你可知为何这副《话凄凉》不能送给镇北王吗?”
宋之不明白为何宋子雲会突然又说回这幅画,“奴才不知。”
“送礼讲究投其所好,如同驭人,对付什么样的人要用什么样的办法。镇北王乃是武将,对这些细软也不在意不在乎,若是送了也白送,岂不浪费我的心思。”
宋之抬起头看向宋子雲,主子的眼神变了,似眉目温柔又似有些不同,那目光好像有些信任他。
“宋之,你听明白了吗?”
“奴才明白了。”
宋子雲满意地笑了起来,宋之第一次见宋子雲这样的笑,宋子雲道,“我倒是听闻翰林院和御史台又来了几位年轻的官员,我要细细琢磨一番。往后长公主府上送礼的事就交由你了,宋之。”
“奴才定不负长公主信任。”
香桃鼓着腮帮子推门而入,打破宋子雲和宋之的谈话,宋子雲端起苦茶一饮而尽,敛起刚才的神情,嘴角又泛起温柔的笑,“你又在和谁置气,气得两颊如同鼹鼠一般?”
香桃默不作声,甜翠笑着打圆场,“还不是为了柳大人。”
宋子雲知道香桃的脾气,年轻气盛眼里还不容沙子,所以每次去找柳昱堂都带着这丫头,让陈伯没少受气,她倒是能在一旁看戏。
“柳大人又怎么了?”
香桃说道,“刚下楼奴婢听见柳大人在和其他同僚说……”
宋子雲见这张小脸憋得通红,“说何事?”
“说……奴婢要气死了。”
柳昱堂能说什么以宋子雲的聪明才智能猜到八九分,心里却知道香桃是不愿她受气,可这香桃的性子过于莽撞,还得磨一磨。
甜翠轻轻拽了拽香桃的胳膊,“殿下不是让你说嘛,你就说,凡事有殿下给我们撑腰。”
香桃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得太过激动,原本只在眼中的泪忽地就落了下来,“他说他与殿下并不无关系,一切都是殿下你自作多情!”
说完发现自己不争气地哭了出来,又捂着脸像孩子那般推门而出,宋子雲噗嗤笑了出来。
甜翠忙说道,“殿下恕罪,这孩子真是的,这是在沉香楼,不是自家地方,奴这就把她劝进来,不让她丢殿下的脸。”
“嗯,去唤她进屋,本宫和她说。”
甜翠生拉硬拽把香桃拖进屋,香桃满脸不情愿地站在那,也不行礼请安也不看宋子雲。
宋子雲嘴角露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怎么?这是本宫给你气受了?”
“哪有!”香桃气得直跺脚,“我是替殿下气不过,殿下贵为长公主,凭什么要去看他脸色。”
面对柳昱堂的拒绝,宋子雲早习惯了,自打她受先帝嘱托要护住宋良卿,守住大渊江山,她便知道她要走的路。
“罢了,本宫心悦忠烈公,是本宫的事,忠烈公不愿意,是他的事,你们都别太计较了。”
这才是最让香桃窝火的地方,能得长公主喜爱,这个柳昱堂摆什么臭架子。
“殿下,你不曾知道京城街头巷尾百姓们是如何议论你的。他们都说你恋爱脑,总是招惹名流雅士,好不成体统。”
她是个有主见的人,不介意他的看法,更不介意这满朝文武的评论。可她能忍受高处之寒,她身边的人也得忍得了。
“众口铄金,不必在意。”
香桃忍不住说道,“这个柳大人有什么好让殿下这般挂心!”
“你觉得他不好?”
“对,不好。”
“为何不好?”
“扭扭捏捏故作矜持,殿下越是心悦他,他越是得意洋洋。要我看他真不如……”
“不如谁?”宋子雲的瞌睡虫早就被这丫头搅和没了,她端起茶来了兴致,想要逗逗这小丫头,“你倒是说说不如谁?”
“不如楚先生。”香桃肚子里的气鼓鼓囊囊憋着,像是竹筒倒豆子似地说道,“楚先生是大渊最漂亮的男子,生得俊美,才华绝伦,性格沉稳大气,最重要的是他五年前临危受命护住了陛下和殿下……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殿下。”
香桃还未说完,只听得茶盏摔碎的声音。
“住口!”
宋子雲气得握紧双手直颤,待她嗅到一丝血腥味才发现自己手上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香桃从未见宋子雲发过这般脾气,吓得扑通跪在地上,“殿下,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
宋子雲浑身的气力像是被抽走似地松开拳头,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蓝天,声音很轻很轻,“楚先生乃国之栋梁,大渊的首辅大人,是我与陛下的大恩人,是本宫配不上他,传令下去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
“是。”
6. 第 6 章
文渊阁内,烛火摇曳,映得满室生辉,殿门紧闭,殿内无其他闲杂人等。殿内陈设古朴雅致,先帝过世后宋良卿并没有对这里做任何改动。
宋良卿端坐在龙椅上,手中握着一份奏折,眉头紧锁似在思考。
坐在一旁的宋子雲脸色不佳,目光呆愣地落在角落里摆着一架古琴,这是儿时她和宋良卿曾经最喜欢的地方,先帝时常坐在此处抚琴,他俩则在一旁玩闹,欢声笑语犹在耳畔,一切好像昨天才发生过似地。
瞧见长姐如此神态,宋良卿也触景生情陷入回忆,一时间俩人相顾无言落寞地对坐着。
香炉青烟袅袅蜿蜒而上,少年天子目光转向窗外。远处山峦起伏,暮霭沉沉,仿佛一幅水墨画。他执起茶杯,浅酌一口。茶香清冽,带着竹叶的清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父皇也是这样,总爱在文渊阁煮茶。
他何时能像父王那样……
姐弟俩伤心地坐了片刻,宋良卿思绪又回了神,目色渐沉,“长姐,如今楚先生不点头,翰林院院士之职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柳昱堂身上。我们该如何是好?”
“我再想想法子。”宋子雲问道,“楚先生依旧在病中,你这几日可有派太医去先生家中?”
“日日去。可朕派去楚府的太医都被他的管家挡了回来,先生不来上朝,朕总觉得心中空唠唠,说不出的心慌。”
宋子雲何尝不急,但她是大渊的长公主,是宋良卿的长姐,她不能慌,“陛下莫急。楚先生说过,让你遇事戒骄戒躁。”
“先生先生,我就是不知道先生的意思才不安。”
宋子雲察觉宋良卿似有难言之隐,“陛下何故如此?”
“长姐有所不知。”宋良卿长叹一声,目色渐沉迅速扫过案前堆着如小山似地奏折,从最底下抽出一份折子递给宋子雲。
宋子雲打开折子,只看了一眼便吓得指尖一松,折子跌在案上溅起砚台上点点墨汁,墨点浸染她的袖口,她却浑然不知。
这是钦天监呈给陛下的折子,上面只写了寥寥数字:臣夜观天象,月华蒙雾,紫微星暗淡,恐非吉兆。
宋子雲心头一惊,“钦天监折子你除了给我看还给谁看过?”
“给谁看?”宋良卿哼了一声,阴恻恻地说道,“这是钦天监密呈给朕的折子,长姐你是除朕之外第一人见。”
宋子雲长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又听见宋良卿说道,“可才不过短短几日,整个京城都传遍了,坊间传闻紫微星乃帝星,朝中有奸臣蒙蔽圣听,祸乱朝纲。”
宋子雲彼时才呼出的浊气一下子窜入肺腑,心口沉闷,“锦衣卫可查出是何人传出宫墙?”
宋良卿默默地摇摇头。
宋子雲宽慰道,“陛下倒也不用如此担忧,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皇城的墙更是如此。”
“可楚先生已多日不上朝。”
这才是宋良卿心底最害怕的地方。
宋子雲笑道,“陛下错怪先生了。我原先也疑惑先生之举,但方才听陛下之言才明白先生苦衷。如今京城之中谣言四起,朝中又大都是楚先生的门生故吏,他此番不上朝,也是为了避嫌。”
“长姐是如此看他?朕却不敢苟同,他是故意不上朝。”
“先生心有四海,断不会这么做。”
“长姐过于天真了,他不上朝,他的那些学生把朕当成孩子哄骗,只顾着对着朕装傻充愣,”宋良卿看向宋子雲,清澈的目光闪过一丝阴霾,“他是想要朕这个皇位。”
“陛下!”
“长姐,你说会不会真如传言所说,五年了他想借此告诉我们姐弟俩,这大渊该听谁的,是不是在提醒我俩大渊该改姓了。”
宋子雲把愁容硬生生地压了下来,“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吗?”宋良卿愤愤地想,“放眼整个朝廷如今都是他的人,你每每提起让我亲政,他顾左右而言他,就连你想要为我拉拢那个柳昱堂也被他的学生给搅和黄了,你还敢说他没有那样的心思?”
宋子雲说道,“弟弟,楚先生不会这样做,你千万别听奸人挑拨。”
“奸人?钦天监说朝中有奸臣蒙蔽圣听,祸乱朝纲。”宋良卿将手中茶盏重重地摔在桌上,“长姐,你说这个奸人是何人?”
宋子雲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宋良卿继续说道,“就算他不这么想,他身后的那些人呢!”
“弟弟,楚墨珣若想趁人之危,五年前就能这么做,为何还要等到现在?”
“五年前他羽翼未丰,如今却不同。”宋良卿问道,“若非如此,为何他不上朝,我们姐弟俩就举步艰难?朕看他是想成为第二个高廉。”
“不,不会的。陛下多虑了。”
宋良卿问道,“长姐,若是你如此信他,那不妨启用楚墨珣举荐之人做翰林院院士。”
“不行。”宋子雲说道,“翰林院向来代表天下学子,若翰林院院士是陛下的人,便可代表天下学子上书让陛下亲政。”
“楚墨珣怎么可能想让朕亲政呢,他巴不得朕受制于他。”
“弟弟,切不可妄言。”
“长姐,朕并没有胡说,每次你同他商量要朕亲政,他总以未到时候这样的借口搪塞你,你说朕如何能信他?朕若是像汉元帝那般沉迷酒色也就罢了,可朕不想如此!”
宋良卿差不多和宋子雲一般高,可毕竟还是个孩子,在大臣面前摆圣威,可在宋子雲面前他无论如何是装不下去,“长姐,我该如何是好?”
宋子雲看着宋良卿求助的目光,忽觉自家弟弟比前些日子更瘦了些,双颊凹陷,面色惨白,“陛下不用担心,长姐一定想出办法来让你亲政。”
宋良卿看着宋子雲退出文渊阁的背影,薄唇一抿,长姐出落得越发漂亮了,可她眉宇间清灰暗淡,背脊挺得笔直,单薄的肩膀上却承载着原本应该是他的重担。
宋良卿眉头微蹙,“来人。”
一直站立在文渊阁门口待主的清竹走了进来,“陛下。”
“召锦衣卫指挥使进宫。”
“遵旨。”
宋子雲坐在撵轿中,脑中挥之不去的都是折子上月华蒙雾,紫微星暗淡这几个字。
这两年投靠楚墨珣的门生故吏越来越多,多到人人都说大渊有两个皇帝,一个坐皇帝,一个站皇帝。坐皇帝自然是指宋良卿,而这个站皇帝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香炉里的龙涎香熏得她头疼,抬起一盏浊茶倒入香炉。忽听得一声街上一声吆喝,“本店新酿得三壶月下霜,欢迎进店品尝。”
宋子雲喃喃地问,“前头是楚先生的府邸了吧?”
“回殿下的话,是首辅大人的府邸。”
“嗯。”
宋子雲恍若隔世,当年弟弟刚坐上皇位时她可喜欢往楚墨珣府上跑了,每每来楚府总会带上这里的月下霜。
月下霜算不上什么名贵的酒,入口味苦,虽不失清香,但多饮泛酸,楚墨珣曾问过她贵为长公主,为何会喜欢这酒?
“因为它可是叫月下霜啊。”
因为五年前那日他披星戴月而来,冒死闯进寝宫救了她,自此以后除了那高大伟岸的身影,再也没有其他人走进过她的心。
宋子雲说这话时热烈地看着楚墨珣,而他只当她是醉了。
宋子雲浅浅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侍卫等了半天没等到吩咐,又问了一句,“殿下可否停轿?”
没有人能撼动弟弟的皇位,这是父王临终前交给她的任务,她是大渊的长公主,要保护大渊,保护弟弟。
“停轿。”
楚府前厅。
宋子雲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来过这里,但这里的陈设都印在她的脑中。
“殿下,”楚之一路小跑从长廊那头赶来,亲切地拉着宋子雲的手,“殿下已经好久未踏足楚府了。”
“楚伯伯,还真是许久未见了。您身体可好?”
楚之是楚墨珣的管家,楚墨珣虽贵为首辅,但衣食住行都十分简单,这么多年府上连一个丫鬟也没有,供他差遣的不过是楚之和另两个随从。
“好,老奴一切都好。”
宋子雲说道,“我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东西。”
楚之委屈巴巴地说道,“殿下果然是许久不曾来了,连话也说得这么见外,您能来看老奴已是我万分荣幸,哪里还要送东西。”
宋子雲亲昵地撒娇,“我就说我空手来,楚伯伯一定不会怪我的。听说楚先生病了,我来看看他。”
楚之面露难色,“大人前几日感染风寒,可能是拖了几日,昨日病气越发严重,病恹恹的也睡不好,殿下你来得不巧,他服了药才睡下,太医特意嘱咐这药嗜睡,就是想让他多睡一会。”
“不妨,我坐在这里等他醒来便是。”
“这……”楚之说道,“还是让老朽去叫醒大人。”
“不可,既然先生病了,岂能叫醒他?反正近日多雨,我也无他事,我就坐在这等他。”
楚之说道,“可……若是大人怪罪下来……”
“没事,有我在,楚先生不敢怪楚伯伯。”
“如此多谢殿下。”
宋子雲说到做到,还真就坐在这前厅静下心品茶,一品就是一个时辰,期间楚墨珣的随从几次婉转下逐客令,她忽闪大眼睛假意听不懂。
在她换了第三杯茶后,楚之终于忍不住了,清冷的前殿门口轻轻响起一声咳嗽,“殿下,大人喝了这药且睡呢,殿下要不还是先回府,待大人大病痊愈再去公主府拜访。”
宋子雲漂亮的小脸一瞬便垮了下来,娇滴滴地抓着楚之的胳膊使劲摇晃,“楚伯伯,你这是要赶我走吗?前脚才抱怨我多久不来,我一来便要赶我走,楚伯伯变心了,不喜欢我了。”
“老朽哪敢呢!”楚之叹了口气,目光无意间瞥向屏风后头,“只不过……罢了,老朽这就给殿下准备点心去,殿下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真的?”
楚之说道,“殿下许久不来,可楚府东南角那间厢房老朽可是日日打扫,日日盼着殿下能来住。今日若是天色晚了,殿下便住下。”
宋子雲一愣,若不是楚之提醒,她早就忘了自己在楚府还有一间闺房。那是宋子雲问楚墨珣讨来的。
那时她便在这日积月累的岁月里偷偷喜欢上这大渊的首辅,常常打着弟弟的旗号来楚府向楚墨珣请教朝堂之事,每每天色晚了,她便宿在这间厢房里。
楚府安静清幽,却不失品味,前厅正门对着悠长曲折的长廊。
宋子雲怔怔地坐在角落的琴瑟旁,枕木之上已积着薄薄的一层灰,她鬼使神差地微微弯起食指拨弄一根琴弦,琴声悠扬转去,她又匆忙按在琴弦之上,琴弦在指尖震动发出沉闷的声音。
晚秋多雨,如细针般的雨雾蒙蒙地笼罩在两旁的青竹上,渐渐染湿长廊青石路,风声低吟,吹得竹叶沙沙作响,朦胧一片。
沉闷的琴声让宋子雲烦躁不堪的心安逸下来。
一阵脚步由远及近。
那人的脚步声很轻很慢,但她只闻得一下足音便已辨出来人。
她仰起头,目光正好撞见那人身披一身玄色长袍,衣袂在风中轻轻扬起,寒风作祟,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楚墨珣又一次就这样如画般走入宋子雲的心上。
“先生怎么穿得这般单薄?”
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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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雲想唤人来伺候却被楚墨珣制止。
“不知殿下来访,有失远迎,真是失礼。”
楚墨珣后退一步对宋子雲行君臣之礼,宋子雲看着这般礼数周全的楚墨珣,又想起她没规没矩来这和他一起喝酒的日子,心底徒然升起一片恼意。
“我……本宫来之前还以为先生以病为由拖着不上朝,”宋子雲盈盈秋水般的眸子望向楚墨珣,仔细一瞧他脸色苍白,整个身子瘦了一大圈,“没想到先生真的是病了。”
又是一阵闷咳,楚墨珣偏过头去强压喉间痒意,“殿下有何事派人来知会一声即可,怎么还亲自来了?”
“无事便不能来看你了吗?”宋子雲静静地站在原地,一身鹅黄色长裙映得她温柔婉约,眉眼如画,指尖紧紧攥着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是你府上,我们坐下说会话。”
“微臣不敢。”
不敢?
你哪里是不敢。
“你若是不坐,我也不坐。你是知道的,五年前我赤脚在雨中站了一夜,太医说寒气入体,万不可久站。”
五年前那个雨夜如同今夜的她一直等着楚墨珣,楚墨珣低着头看不清情绪,却不再虚伪推脱,坐在相隔她三位的下首位上。
楚之端上两杯清茶,宋子雲提起茶嗅了嗅,“伯伯,先生咳嗽并不是秋燥引起,而是风寒入体,太医医嘱不能饮茶。”
楚之为难地看了看宋子雲,又看了看自家主子,不敢反驳,“茶能提神。今日内阁送来的折子还没过目,大人待见过殿下还得去书房。”
宋子雲问,“什么时辰了还要看折子?”
楚之答,“内阁太监在门房守着呢。”
楚墨珣微微皱眉,提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楚之,退下。”
屋外的雨依旧在下,绵绵密密落在前廊院中,宋子雲虽与他坐得不远,却感觉他俩相隔千万里。不知从何时起,明明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却始终张不开口。
“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楚先生是大渊最聪明之人,十三岁便参加童试中案首,不及弱冠之年便成状元,入翰林院三年不到便为院首,不过短短几年已位列首辅。难道还猜不出本宫今日为何而来?”
“殿下造访可是为了翰林院院士一职?”楚墨珣声音冷清,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提起茶碗又喝了一口,手指捏着盖碗反复搓着茶香,发出清脆的声音,“微臣知道殿下的意思,但微臣还是那句话,时候未到。”
“先生所指的是忠烈公做翰林院院士时候未到,还是陛下亲政时候未到?”
“二者皆是。”
“为何?”
“天下学子自是以翰林院为首,忠烈公虽是新科状元,但人微言轻,资历不够,他做不了翰林院院士。”
“那陛下亲政呢?陛下已到束发之年,朝中人心攒动,久之恐大渊基业不稳,本宫实在不明先生说的时候未到是何意,既然时候未到,那何时才到?”
“陛下耳根稚嫩,容易被旁人左右偏信佞臣,还需历练,此时亲政并不妥。”
“所以你承认是你让时黎公然在上朝时驳斥我的奏本?”
楚墨珣低头默认,“微臣知殿下好意,但殿下今日来问微臣意见,微臣还是一句话,柳昱堂做不了翰林院院士。”
“你……”宋子雲一口闷气堵在心口,“想当年楚先生位列翰林院院首之时比忠烈公还要年轻几岁。”
楚墨珣捏着盖碗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柳昱堂并不是我。”
“楚先生是不是怕彦博成为第二个你?”
丹凤眼流转之间抬头看向宋子雲,不过只是一眼便默默闭上眼,他了解宋子雲的脾气,“这话殿下不该问我。”
宋子雲痛恨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她并不是这意思,她只是当真生气了,这个楚墨珣总有办法把自己真实的情绪给逼出来。
可说出口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
他俩都没有再开口,直到宋子雲问,“你当真不知我今日为何前来?”
楚墨珣低头默不作答,外面的雨却有渐大之势,宋子雲神情凄婉,眉间蹙起一抹淡淡的愁绪,仿佛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终究化作一声轻叹,“不管先生相信与否,我是真的想来看你。”
“微臣谢长公主殿下关心。”
宋子雲恍然,那个目光柔和的楚墨珣和如今礼数周全的首辅楚先生合二为一,她热络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
“近思,如今朝局复杂,内忧外患,本宫有些累了。”
楚墨珣立刻起身拱手,“还望长公主保重凤体。”
他是这般恭恭敬敬,好似就差把她当菩萨拱起来了。
宋子雲突然笑出了声,她不是在笑别人,是在笑自己,只有自己从头至尾都停在那个雨夜,那个被他抱住的雨夜,“近思,我想问问你若是我出了事,你是否依旧愿意辅佐陛下?”
此言一出,楚墨珣终于抬起头看向宋子雲,“殿下何出此言?可是这几日有何危险?锦衣卫是如何办事的,臣这就加派人手保护殿下。”
换作以前宋子雲会为了楚墨珣的这几句话沾沾自喜,如今她却知他的意思,“我只是随便问问。”
楚墨珣又低下了头,不卑不亢地避开宋子雲热烈的目光,“君是君,臣是臣,微臣……”
宋子雲受够了他这副秉公执法的态度,双唇紧抿,“看看我。”
“殿下说什么?”
“我要你抬起头看看我,近思,我是羽南,不是什么长公主,你还记得五年前你对我说的话吗?我要你像五年前在内殿对我说话那样。”
“臣定当竭尽所能辅佐陛下。”
7. 第 7 章
臣定当竭尽所能辅佐陛下。
宫墙渐远,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车轮滚滚将其碾碎,发出沙沙声,这句话如同魔咒反反复复回荡在宋子雲耳畔。
宋子雲嚼着这句话如同嚼着久泡的茶叶渣寡淡又苦涩,楚墨珣当真是过目不忘,这话和五年前在内殿里对她说的一字不差。
深秋的雨密如银丝,风裹挟着寒意从马车帘缝钻进来窜入宋子雲的后背,左膝突如其来地疼了一下,就跟髌骨间针扎似地,她倒抽一声冷气,“嘶……”紧接着是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膝上。
这是自打五年前宋子雲冒雨翻宫墙在雨夜中站了一夜落下的病根,一到秋雨季她的膝盖便会如针扎般疼痛。太医说寒气从脚底入体,她便遵太医嘱咐每年深秋与宋良卿去麓山温泉泡汤。
甜翠担忧地俯跪在她身侧,将护膝给她套上,“风霜露重,殿下可是又疼了?”
宋子雲的脑门上明明蒙上密密麻麻的细汗,脸上却丝毫不显,云淡风轻地摇摇头,将窗牖推开一丝缝,刺骨的寒风一股脑地钻出来,双膝疼得越发密集。
宋子雲轻轻发出笑声,“本宫不是疼,而是刚见一桩有趣之事。”
“殿下见了何有趣之事?”
“路边蹲着一只小馋猫统领三只硕鼠窜进富贵酒楼后厨叼走挂在竹竿上的腊肉。”
甜翠见宋子雲说得绘声绘色,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殿下又说笑,总是诓奴婢。”
“本宫何时骗过你?”
“殿下倒不是骗,”甜翠拿来一个金丝软枕给她靠着,“殿下是怕奴婢担心罢了。”
宋子雲两指捏住甜翠的下巴,微微抬起她的头,“等回程时本宫带你和香桃去富贵酒楼搓一顿如何?”
“奴婢谢殿下赏。”
甜翠浓眉大眼英气逼人,竖着高高的发髻,悉心地按压宋子雲双腿上的穴位,“这太医院到底是怎么办差的,怎么年年泡汤都不见好?下回见了陛下,可要陛下责罚这些老头子。”
宋子雲悄悄凑近甜翠耳边,“这你可就错怪太医院了,悄悄和你说,本宫这双膝寒症早就好得八九不离十了,本宫就是想偷懒,所以才每年借着这由头跟着陛下去麓山泡汤。”
“真的?”甜翠原本湿润的眼睛倏然一亮,随即双眸又暗淡下来,“殿下莫不是又骗奴婢。”
“当然是真的,你想麓山多好啊,有火炉煮肉、烧烤野味、还有满树甜甜的翠果,这么多好吃的,本宫早就想去了。”
宋子雲真是会蛊惑人心,被她这么一说,甜翠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奴婢也想吃。”
甜翠敲了敲帘布,探出头去沉了沉嗓子问道,“殿下问还有多久能到麓山?”
“回殿下话,大约还要三个时辰。”
“现下是到了何方?”
“刚出城,前头就是狮子山。”
甜翠看了看正闭目养神的宋子雲,“殿下,往年咱们都是跟着陛下一起去麓山,怎么今日不见陛下?”
“陛下自然是有事耽搁了,怎么,你想他了?”
甜翠跟着宋子雲最久,算得上是和宋良卿宋子雲一起长大的,宋良卿登基之日便是宋子雲出宫自立公主府之时,宋子雲要带走甜翠,宋良卿虽嘴上未说什么,还真是有点不舍得,但宫外毕竟不如宫内,再不舍也得放手。
甜翠点点头,“也是,奴婢许久见不到陛下,自然是想念的。”
说完这话甜翠瞥见宋子雲那暧昧的眼神,连忙解释道,“殿下误会了,奴婢和殿下一样心思,是真的想念陛下。”
“哦。”
“殿下又开奴婢玩笑!”
甜翠满脸通红,偏过头去不看宋子雲。
“好了,本宫不逗你了。”
甜翠故意岔开话题道,“殿下,宋之去哪了?每年他都跟着殿下去麓山,随行队伍里怎么没见他?”
鸦羽似地睫毛抖了抖,宋子雲慢条斯理地说道,“本宫派他去办其他事了。”
甜翠即刻不再多问一句,安静地退去一旁。
“殿下暂且歇一会,等到了麓山奴婢叫您。”
宋子雲向来浅眠,近日也因翰林院院士之职忧思忧虑,她在马车上神色困倦却不能安然睡着,指腹时不时按压太阳穴。
她记得五年前第一次去麓山,发生宫变之后不久的事,她与宋良卿一同前往。
楚墨珣刚位任首辅一职自是陪同他俩。宋子雲满心以为楚墨珣是因为他们姐弟俩惊魂未定,故而陪同前往。
那一年她刚过及笄,这是宋子雲受封为大渊昭和长公主之后第一次来麓山。
麓山温泉内,竹栅栏将这一方小小的泉眼围起,水汽氤氲,白布薄纱悬在半空,让宋子雲仰头既能看明月高悬,低头又不露春色。
她身披薄纱靠在温泉池边,手中握着一杯清茶,目光迷离地看向天空,她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任由温热的泉水包裹全身,消除这连日来的疲累,渐渐地全身绵软无力,困倦占据她所有的思想,双眼慢慢合上。
这几个月对于她来说简直犹如梦中一般。现下她脚踩着鹅卵石,脚心被温泉哄得暖暖的,双膝从未有过的舒爽,但只要离了这温泉,深秋初始便是她腿疾复发之日。
不过她不悔,她不悔翻宫墙出去,不悔被高廉捉了,不悔自己终不投降在雨夜站了一夜,落下这腿疾,至少她等来了她的英雄。
侍女撒完花瓣便退了出去,碎花瓣在水中漂浮慢慢散开,伴着温热的泉水透出淡淡的香气,热气腾冉熏得她晕晕乎乎,月明星稀,周遭只有偶尔几声鸟鸣虫叫,仿佛整个大渊都安静了下来。
可深秋初冬时节,何来夏虫鸣叫?
宋子雲忽听得咔嚓一声,慢慢睁开眼,一道银光一晃而过,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赫然出现在宋子雲面前。长刀刺进泉水之中,将水中明亮的倒月击得粉碎,浑然懵懂的她吓得惊叫起来,本能地想要爬出温泉,双腿却不听使唤地脱了力跌坐在泉中。
恐怖的面具后发出一声疑问,“怎么是个女人?狗皇帝呢?你快说狗皇帝呢?”
“殿下小心。”
宋子雲眼前一黑,一件玄色长袍披在她肩头,紧接着是一双强有力的手臂从她腋下穿过将她拖拽出热汤之中。
“来人,有刺客。”声音沉稳有力,听不出一丝惧怕。
情急之下楚墨珣将她推到木栅栏的一角,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刚刚还吓得砰砰直跳的心忽然便安了下来。只听得嗖嗖两声,两支短箭朝他们而来,宋子雲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耳畔又听得一声清脆的碰撞之声,栅栏被踢飞,冲进一红衣少年与刺客扭打在一起。
不过过了几招之间,那红衣少年已将那张狰狞面具给削去了一半,露出半张脸,宋子雲躲在楚墨珣身后看到了大致的经过。
那红衣少年面色冷淡出手极快,不过几招便将刺客压制得死死的,此刻其他锦衣卫听见响动也纷纷冲了进来。刚才还电光火石之间,如今刺客已反手缚绑在宋子雲面前。
那刺客不肯下跪,红衣少年便一脚踢在他膝弯之处,他轰然倒地,嘴里还不停咒骂,“妖女,妖女,你父亲残害忠良,是昏君,你是妖女,你弟弟是狗皇帝。”
宋子雲被眼前的一切吓得不轻,甚至都不敢看这个面目可憎的半张面具,但听得他开口骂弟弟和先帝,硬是逼着自己看向那人。
红衣少年一个巴掌扇过去,“狗贼,你再骂一句试试?”
那人双目赤红,恨不能当场手刃宋子雲,“骂的就是你们宋家,高大人忠心耿耿,却被宋良卿赐死,我今日刺杀不成是我无能,他日必有他人代我行今日之事。”
高廉这般卑鄙无耻,欲趁父王病重逼宫上位,竟然还有人效忠于他?
宋子雲白牙死死咬住下嘴唇,气得浑身发抖,楚墨珣却站在她身前,欲要开口,衣袂被一只小手拉住,拉着的手瑟瑟发抖,还是壮着胆子说道,“你说错了。”
刺客问,“我哪里说错了?”
宋子雲目露凶光,双唇止不住地颤着,她牢牢握住楚墨珣的官服,“高廉不是被赐死,是被凌迟,高家一门一百三十六口全被诛杀,他连累九族,其中最小幼子尚在襁褓之中。你所效忠的高廉没有留下一丝血脉,待我弟弟亲政,大渊日益强盛,没有人会记得你的高大人,他能留下的只有在史书中的骂名。”
“你!妖女!你就是个妖女!”
锦衣卫押着刺客离开,楚墨珣说道,“留活口细细审问。”
“谨遵大人之命。”
刚才的红衣少年还跪在宋子雲面前,刚才刺客射出的两柄短剑,刺向宋子雲那一剑被他的长剑抵住,另一剑正插在他左肩,但他仍跪在那。
“卑职救驾来迟,请长公主赐罪。”
宋子雲上前一步,“你受伤了?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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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身……”
宋子雲想开口说,明明是你救了我,你何来有罪之说,楚墨珣却清冷地问,“你是何人?”
红衣少年跪在地上,“回首辅大人话,卑职麓山守卫,今日当值。”
“今日长公主与陛下驾到,你却玩忽职守让刺客混进麓山,你该当何罪?”
宋子雲抬头看向那张侧脸,白皙如玉,眼波清明,只是那双眼里毫无波澜,好似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是端方君子,身姿硬挺站在月华之下高洁动人,却也让她感受到了强所未有的压迫之感。
她尚且有如此之感,更别提跪在地上之人。
“卑职知错。卑职恳请殿下重罚。”
红衣少年嘴唇发紫,中了剑的肩膀伤口处已发黑。
糟糕!剑上有毒。
宋子雲想要出言提醒楚墨珣,可首辅大人并没有退让的意思。
楚墨珣说道,“自是要重罚,殿下以为如何?”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宋子雲愣了一下,她看向楚墨珣那双眼眸,清澈温柔,像是一枝羽毛轻轻地在她心上挠了一下,又痒又轻,她一定要说些么,才能不辜负这双如此俊美的双眼。
“本……宫以为自是如此。”
“……但念在你救驾及时,未酿成祸,功过相抵吧。首辅大人,你觉得呢?”
楚墨珣嘴角带了几分浅浅的弧度,“还是殿下想得周到,如此便依殿下之言。”
红衣少年抬起头看向宋子雲,“卑职谢殿下。”
“先别忙着谢,”楚墨珣侧腰摸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殿下赏赐的清热解毒药,虽不知剑上何毒,但尚能保住性命。”
红衣少年先是一怔,迟迟不肯接,宋子雲将瓷瓶塞进他手里。
“卑职玩忽职守,原是死罪……自是不配……长公主恩赐,卑职感激涕零……”
宋子雲也被他这模样给感动坏了,抬头看向楚墨珣,却未见他眼里有半分情绪,“即使如此,你可愿待在长公主身边做殿下的贴身护卫。”
宋子雲瞪大眼睛看向楚墨珣。
跪在地上的红衣少年不知如何作答,“卑职……”
“若是不愿,还做你的麓山……”
楚墨珣话还未完,“卑职愿意。卑职定用生命护殿下。”
“你叫什么?”
“卑职并无大名,爹妈死的早,姓陆在家排行老二,入了这麓山,都唤我陆老二。”
楚墨珣看向宋子雲道,“那便请殿下开金口赐个名。”
宋子雲想了想,楚墨珣家中管家叫楚之,那她的护卫便叫,“宋之。”
“卑职谢殿下赐名。”
“退下吧,”宋子雲清了清嗓门说道,“宋之,从今往后你的命便是本宫的命,快些下去疗伤罢。”
待宋之退下,宋子雲问道,“你为何方才一上来便要治宋之的罪?”
“为了让他对殿下献上他的忠诚。”
宋子雲想了想,摇摇头。
楚墨珣道,“这叫驭人之术。”
“驭人之术?原来如此。”
楚墨珣见宋子雲衣衫半敞,外面只套着自己的官服,他连忙行君臣之礼,说道,“光顾着说话,刚才多有得罪,请殿下赐罪。”
宋子雲低头见那宽大的官服套在她瘦弱的肩上,显得她整个人越发小巧,尤其是站在高大的楚墨珣身侧更是小鸟依人。
“自是应该治罪。楚墨珣,你以下犯上,可知罪?”
楚墨珣一愣,嘴角轻轻扯了扯,“是,微臣知罪。请殿下责罚。”
宋子雲清了清喉咙,“本宫念你于我有恩,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如就罚你教我驭人之术,你可否愿意教我?”
楚墨珣平静的脸上明显露出微怔的表情,不过一瞬便又恢复往常。“自是愿意。”
宋子雲面露喜色,“先生,这是不是就是你刚才所说的驭人之术?”
“殿下聪慧,一点就透。”
车轮滚滚,檀香袅袅,软弱无力的雨拍在鎏金轿顶之上,就连同发出的响声都有气无力,没有酣畅淋漓的痛快,更惹得宋子雲心烦意乱,“五年了,他不过就是在驭我罢了。”
咔嚓一声,宋子雲身形一晃,车轮停了下来,十六人的大撵轿停在雨中。
只听得甜翠扯开嗓子叫骂道,“是何人胆敢拦圣驾!”
声音便戛然而止。
8. 第 8 章
原本软绵无力的细雨不知何时有了渐大之势,砸在鎏金撵轿顶上劈啪作响,天空像是笼罩着一块漆黑的幕布,让这轿中的唯一光亮显得如此渺小不堪。
突如其来的停顿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让宋子雲错愕不安,她竖起耳朵贴在轿帘上,撵轿外除了暴雨声,没有一丝声音,她却在湿润的空气中嗅到了一丝血腥味。
忽然她身形一晃,庞大的撵轿顺着一个方向轰然倒地,案上的铜镜胭脂水粉连带着一盏铜灯顷刻之间摔在地上,劈啪作响粉身碎骨。
黑暗如同恐怖的泉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宋子雲闷哼一声跌坐在地上,慢慢握紧拳头,晚秋寒意伴着些许湿润无孔不入,她只觉双膝疼痛更甚。
宋子雲轻轻地唤了一声,“甜翠。”
没有人回应。
冷静,宋子雲环抱双臂,暗暗告诉自己,敌暗我明,宋子雲,你要冷静。
这台撵轿是皇家御用,需十六位高大强壮的轿夫抬起,即便一人力不从心也不会全部倒塌下来,除非……不过刹那之间,十六人全部……
不,这不可能。
“臣等恭迎陛下下轿。”
陛下?
宋子雲慢慢抬起手将窗帘掀开一条缝,雨下得太大,她眯缝着眼睛只见轿子四周有几十个诡异得像是石墩似地死物将她的撵轿团团围住。
忽然一道惊雷劈开漆黑的天幕,借着电闪雷鸣,宋子雲终于看清那并不是什么石墩子,而都是身穿夜行衣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只不过那些人都半跪在地上。
又是一道惊雷,宋子雲终于看清他们手上的长剑寒意森森,剑尖上的血珠与雨水混在一起,血腥味越发浓烈,鲜红的血从撵轿的方向流向暴雨中,晕成血色瀑布如汩汩流水流向四方。
“陛下已成瓮中之鳖,难道还要摆皇帝的臭架子吗?”
宋子雲压低声音问,“尔等究竟是何人?”
“不过五年,难道陛下就不认识在下脸上这面具了吗?”
宋子雲岂会不认识,这和五年前在麓山温泉刺杀她的是同一批人,经过审问她才得知那批人是高廉为了谋夺帝位专练成的一批死侍,但当年不是已经被锦衣卫围剿干净了,况且高廉已死这么多年,岂会还有人效忠于他?
“不认识不打紧,这陛下总认识了吧。”
嗖嗖两声,一支短剑直射在撵轿窗框上,剑尖上的青色毒液顺着剑身一滴一滴渗透在龙纹梨花木上。
宋子雲吓得叫了起来,恰巧惊雷劈裂云层,雨如瀑布般从天而降,掩盖住她的惊恐不安,那几十人在电光中忽明忽暗,恍若鬼魅一般纠缠这撵轿。
指甲深深地嵌刻在梨花木纹上,寒意席卷全身,她止不住地颤抖,“尔等藏了五年,就是为了要朕的命?”
“我等自然得了新主子的命令。”
“新主子?敢问你家新主子是谁?”
雨珠大如帘子,击打在青石板上,宋子雲脑袋飞速转动,大渊凡皇亲出行,沿途暗线一定跟着大内锦衣卫,一般来说发现刺客之时锦衣卫就会在不惊扰圣驾的情况下悄悄解决,但如今这么多时过去,锦衣卫依旧没有出现,可见已被这群死侍全部解决。
这样的情况下,通常锦衣卫会留一个活口回皇城复命,她只要拖延至他回来便好。
宋子雲沉着嗓子冷冷地问道,“难道诸位今日来是想留朕活口的?”
此言一出,那几十人统一抽出腰间长剑对准撵轿。
“这……”
“既然朕就要死在尔等手里,诸位给朕一个痛快话,让朕死也算做个明白鬼。”
手掌被铜灯碎片割开,猩红的血液一滴一滴顺着掌纹滴下,宋子雲撕下长裙一角,仔细包扎伤口,她要活下去,“怎么了?诸位是死侍,怎么连临死前这么一个小小愿望都不能满足朕。”
“你们愣着干什么!赶紧办完事,主子还等着我等回去复命呢!”
“遵命!”
轿门被一脚踹开,躲在屏风后的宋子雲看见两三个青面獠牙的面具赫然出现在她面前,“怎么?就这么等不及取朕的性命吗?那就休怪朕无情了。”
一根细钢突然崩裂,轿门两侧窄门一撤,射出无数条银剑,冲进门的十几个死侍轰然倒地。宋子雲也不知哪里来得力气,强撑着刺痛的双膝推倒屏风,“你们以为本宫还想五年前那样软弱无能吗?”
宋子雲拔出腰间佩刀,耳边响起楚墨珣低沉的话,拒绝恐惧的第一步便是直面恐惧。
她紧紧握着刀柄直视这些面具,“你们不怕死,大可上前来取我首级。”
一声雷光劈向半空中,映出她那张美得不可一世的脸。为首的死侍爆喝一声,“她不是宋良卿!你竟然不是宋良卿。”
“是的,不是宋良卿,是我宋子雲。”
宋子雲按下身后机关,随后身手矫健地飞扑出撵轿,那庞大的撵轿顿时碎得四分五裂,身后来不及追出来的死侍发出惨烈的叫声。
撵轿在雨中炸开太令人震撼,倒是吓住了那些死侍,他们面面相觑不敢靠近宋子雲,给了她逃脱的时机。
她拔腿便逃。雨帘密得能瞬间浸透她粉色衣裙,积水漫过她这双最喜爱的金线缠枝鞋,鞋尖缝着一颗洁白如脂的东珠,鞋底是金线绣的祥云纹,鞋是名贵的,却不耐走。
她躲进树林之中一路狂奔,黑夜和大雨如同将她淹没在大海之中。
树林之中枝叶茂盛,黑暗之中宁静得可怕,她所到之处惊起一滩野鸟鸣叫。
“那个方向!”
不行,不能这么跑。宋子雲冷静下来躲在大树之下,雨水夹杂着泪水划过她侧脸,她只能捂住自己的嘴,不发出一丝声音。
星星点点的光亮朝着宋子雲躲藏的方向聚了过来,那些死侍在慢慢靠近。
“怎么让她逃了!不能让她逃了。”
“她不是宋良卿。”
“不是宋良卿,她更得死。”
“大家伙听着,主子有令,不论轿中是谁都得死,死了主子才能继续操办后面的事。”
“快给我搜!就算是将整个林子翻过来也要将她拿住。”
“杀了她,我等才能回去复命。”
“是。”
“刚刚明明见她朝这个方向而来,怎么没人了?”
那些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宋子雲看着那些催命符似地光亮离自己越来越远,她深吸一口气,不辨方向不回头,发了疯似地往树林深处跑。
“在那里!发现她了!”
“兄弟们给我听着,拿着宋子雲的首级回去向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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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大人复命,高官厚禄黄金万两。”
“是!”
宋子雲听见了那三个字,她愣了一下,仿佛周身一切都静止了,身上的伤不再有疼痛之感,刺骨寒风从耳边吹过,她再也听不清任何话,那双她最喜欢的靴子踩在滑石之上,砰的一声摔在地上,佩剑被甩出去好远。
“你们说什么?是……是楚墨珣要杀我?”
“是他……要取我首级?不,我不信,我不信他会这样。”
宋子雲趴在地上,膝盖已经疼得没了知觉,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似地愣在那。
“在那!”
“找到了,宋子雲在那!”
刚才还浑身是劲的宋子雲此刻却怎么也使不上劲,爬不起来,她十指嵌入被雨水浸透的泥土之中,她死死地薅起两拳土朝来人挥去。
宋子雲朝着佩刀方向爬去,“是楚墨珣派你们来刺杀皇帝的?”
“长公主殿下,你可别往后退了,后面是悬崖,若是不小心摔下去尸骨无存,你也不希望你漂亮的脸蛋被野兽啃噬干净吧。”
宋子雲如今听不见任何话,她大声质问道,“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给我说清楚!”
为首的那人洋洋得意,“自然是首辅大人。”
“首辅?”宋子雲转身回望脚下,是万丈悬崖,她每踏一步,无数细小的石子滚落下去,一阵狂风吹来,头上已摇摇欲坠的金钗跌落在地上段成两截,雨渐渐停了,晨光透过云层初露,可她心里似狂沙滔天,她马上就会像这些小石子一样跌落下去。
宋子雲提起长剑,如受伤的虎仔一般站立在悬崖峭壁前,“本宫自知今日难逃一死,我只想要个答案,你们谁给我,我的首级就是谁的。黄金万两也是谁的,你们斟酌一下。”
那几个死侍互相看了一眼,如卑劣的豺狼露出狡黠的目光,又上前一步聚拢起来,宋子雲说道,“别过来,若是你们不回答,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你们谁也捞不到好处。”
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传出冷笑一声,他恭敬地答道,“回长公主殿下的话,我等皆是楚大人的死侍,五年前高廉死后,他明面上铲除乱臣贼子,实则暗中接管我们这群见不得光的人。”
“你们这群走狗!”
为首的那人不怒反笑,露出一排蜡黄的牙齿,“长公主殿下,你贵为公主殿下身娇肉贵,自然不明白这天下的生存法则,对于我们来说,谁有权势我们就跟着谁依附谁,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
宋子雲问,“今日是楚墨珣让你们来杀我的?”
“原本我等得了令是前来刺杀宋良卿的。”
宋子雲点点头,喃喃自语道,“为何?他现在得到的还不够多吗?为何要我弟弟的命呢?”
“长公主殿下都要死了,何必这么较真呢。”
宋子雲衣裙破了,乌发上朱钗尽毁,长发如瀑散开飘在肩头,如此狼狈,她却笑了起来,那张明艳照人的脸即便是此刻也漂亮得可同日月争辉,她仰着脖子看向天空,“暴雨之后天空湛蓝。”
那些死侍渐渐逼近,“既然我们都回答了长公主的话,那长公主也按照约定吧。”
她轻启朱唇,目光落向远方,“本宫乃大渊长公主,宁死不降。”
说罢纵身一跃,坠入悬崖。
9. 第 9 章
近思,我想问问你若是我出了事,你是否依旧愿意辅佐陛下?
轰隆一声,一声炸雷劈开天空,随之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雨声。楚墨珣从梦中惊醒,猛然从床上惊坐起。
风寒已大好,只是五脏六腑时不时还有些燥气,太医特意嘱咐需得静养。静养?
楚墨珣看着案前堆积如山的奏折,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他不过休沐短短几日,朝中便已闹翻了天,各方势力纷纷蠢蠢欲动试探他对皇权的态度,小小翰林院院士一职可是个香饽饽,让朝中大员人心浮动,就连远在天边的镇北王也暗自将他的人拟了个名单过来。今日若是再不去上朝,怕是躲不过去。
楚墨珣微微摇了摇头,他身为大渊首辅已经是第五个年头,这五年他什么样的困难没有经历过,却还是被刚才的噩梦惊走了睡意。那双本该风流多情的眼眸里没有过多的情绪,长睫在眼下投去阴影,遮住眸中的暗潮。
“大人,大人,出事了。”
楚墨珣半披着外衫推开门,不过二十五岁急躁冲动的年纪,他却如五旬老翁那般沉稳内敛,“何事如此惊慌?”
楚之急切地说道,“锦衣卫都指挥使司来报,长公主的车驾至今未到麓山,殿下身侧的锦衣卫已失联三个时辰。”
楚墨珣眼底闪过一抹不可置信,又问,“宋之呢?”
“尚无消息。”
楚墨珣敛去眼底的情绪,“有宋之在,殿下定无威胁。”
“也是。”楚之也稍稍松了口气,楚墨珣眉头微蹙看向天空,深色的眼眸中又亮起一道电闪,心跳没由来地漏了一拍,他又问,“前往麓山的锦衣卫可曾有回来复命的?”
楚之摇摇头。
“一人也无?”
楚之垂下头默不作声。
狭长的凤眼微微眯了眯,长长叹出一口浊气,楚之问,“大人可是要进宫?”
“进宫?”
一阵寒风吹来,惹得楚墨珣喉间痒腻,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进宫怕是叨扰陛下,况且陛下年幼不理朝政,如何能处理这事?事情紧急,你去把陆大人、时大人、李大人都请过来。”
楚之说道,“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已经在外堂等候大人,时大人和李大人我这就派人去请。”
楚墨珣沿着长廊走近书房,便听见里头的人来回踱步,许是看见长廊上的亮光,书房的门猛然被推开,锦衣卫指挥使陆魏林朝着楚墨珣行下官礼,不等楚墨珣回礼便跪在地上。
“首辅大人,下官有罪。”
“先不急着定罪,”楚墨珣抬手将他拉起来问道,“你的人派出去寻了没有?”
陆魏林神色焦急地看向楚墨珣,“首辅大人,这已快到寅时,我怕……”
楚墨珣冷淡而疏离,“陆大人稍安勿躁。”
“首辅大人,”陆魏林此刻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只是这话不能对上级说,他只能长叹一声,“长公主殿下身系大渊国运,现如今已失踪三个多时辰,下官如何能不急?”
陆魏林不等楚墨珣开口询问像脚底着火似地想要将宋子雲从几时出府到几时失踪一一向楚墨珣禀报,可楚墨珣却抬手阻止,“我已派人去请兵部尚书李大人和督察院院士时大人前来,陆大人还是等他们到了一起再说,省得多费口舌。”
陆魏林只得坐回到椅上,又腾地起身,“不瞒大人,来您府上前下官已派出一队人马出去,可这队人马也如同撒出去的散沙杳无音讯。”
楚墨珣又问,“麓山的锦衣卫可有回话?”
陆魏林递过去一张小纸条,一看便是锦衣卫信鸽上取下的,“按理殿下到了麓山便有信鸽回来报平安,但今日当值没有接到这平安信,这是下官刚收到的麓山回复。”
楚墨珣递过来看了看,信笺上只写着:主子未到。
楚墨珣比陆魏林镇定许多,他忙安抚道,“陆大人,现在切不可急躁。长公主殿下身边有亲信在,定能无恙。”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长廊那头又出现了莹莹点点的亮光,陆魏林着急地推开门迎了出去。
长廊那头的亮光忽明忽暗匆闪不已,雨倒是越下越大,瓢泼之势积得地上积水坑坑洼洼,陆魏灵眯起双眼看不清长廊暗处的身影,陆魏林似乎隐约可见三人身披斗篷跟着前头的亮光朝他们而来。
首辅不是只请了两位大人来吗?
三人踏入书房,楚墨珣站起身来,说道,“二位大人辛苦了,请二位前来是因为一件大事。”
时黎抬起手说道,“老师,我们已然知晓。”
“知晓?”
时黎与李明礼恭敬地让开一条路,第三人身披斗篷从雨中走来,那人身形矮小瘦弱,帽檐宽大遮盖住这人大半张脸,露出尖尖的下巴,只是昏黄的灯亮映得那尖尖下巴苍白憔悴。
斗篷之下一双金线云纹靴映入楚墨珣眼帘,他向来过目不忘,现下只觉这双靴实在眼熟,目光顺着斗篷又见里衣若隐若显的金线黄纹,好似绣得尖尖的龙爪,他赫然明白,“我等参见陛下。”
几位大人也跟着楚墨珣行跪拜之礼。
宋良卿扯开斗篷一把扶住楚墨珣,“诸位不必拘礼,还是赶紧说正事。”
触碰到宋良卿冰凉的手,楚墨珣才意识到他身形微晃,眼底一阵清灰,宋良卿抬手抹去眼角未干的泪痕,却抹不去眼底的惊恐。
楚墨珣抬眼怒视时黎,“尔等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此事尚未调查清楚,为何现下禀告给陛下?”
宋良卿抬起手,露出一小节纤细的手腕,“先生别怪时大人,是锦衣卫报给了朕,朕才知晓长姐出了事。”
如此一说,几人都沉默下来,只剩下陆魏林在这汇报宋子雲是何时出发,又是何时失踪的。
“大人,有人来访。”
楚之在门口唤了一声,楚墨珣道,“不见。”
楚之说道,“是宋之。”
话音刚落,宋良卿率先跑到门边推开门,他一个愣怔看向站在门口的那个身影,他震惊地问道,“宋之,你为何在这里?”
宋之慌忙跪在地上,灰暗的长廊上只有楚之手提的一盏灯闪烁微弱的光芒,他看不清楚墨珣的脸,宋良卿额头青筋暴起,几近崩溃地冲着宋之问道,“你告诉朕你为何在这里?长姐又在哪里?”
“回陛下的话,微臣……微臣奉命去办差,没有和殿下在一起。”
宋良卿双眼刷地通红,随手拿起案前的那柄玉如意就朝宋之脸上砸去,“奉命?奉的谁的命?办的什么差?究竟是何事如此重要,让你弃长姐于不顾?朕要杀了你,朕要杀了你。”
宋之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不躲也不辩解,额头硬生生地被这柄玉如意砸出了一个窟窿,他双眼瞬间通红,“回陛下的话,是……长公主交给微臣的事,微臣答应殿下不能告诉任何人。”
宋良卿不解气,一个巴掌甩过去,“当日你是如何答应朕的?你是如何答应朕要护好长姐的?”
楚墨珣一把拉住宋良卿纤细的胳膊,“陛下息怒,保重龙体,现如今治罪也于事无补。我等还是要商量对策。”
宋良卿被楚墨珣强行压着坐上主位,自己却来回踱了几步,龙颜震怒,屋内大人们纷纷沉默不敢率先开口,楚墨珣的声音却异常镇定,“李大人,烦您现拟一份告书送往巡防营,除个别值守外,其他铁骑都领命出城寻找长公主下落。”
李明礼说道,“下官遵命,下官这就去办。”
时黎说道,“老师,我等立刻张贴榜文下放各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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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良卿实在是担心宋子雲的安危,清了清嘶哑的嗓门说道,“还是时黎想得周到,你赶紧去办。”
楚墨珣忙制止道,“张贴榜文先不着急。”
宋良卿问道,“为何?长姐失踪了,难道朕还不能昭告天下,让天下人帮着寻人吗?”
楚墨珣不慌不忙道,“回陛下的话,现下局势尚不明朗,我等还不明情况,臣恐逮人在暗,我们在明,若是急于昭告天下,反而会害了长公主殿下,为求稳妥,也为了殿下的安危,臣还需调查清楚再做判断是否要张贴榜文。”
“还要做什么调查?正是因为现下局势不明朗,皇城巡防营才多少人马,朕实在是担心寻长姐的人手不够。”
楚墨珣道,“有时候人手多了也并非益事,反而人多嘴杂坏了事。”
宋良卿说道,“如此先依先生之言。”
宋之俯趴在地上没有动弹,但听见楚墨珣如此说,连忙跪趴至楚墨珣面前,“大人,带上我,我也要去。”
宋良卿怒气未消,抬起腿便踢在宋之肩上,阴恻恻地说道,“你去干什么,去昭狱待着,没有朕的命令你不准出来,待朕寻回长姐再好好治你的罪。”
宋之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连磕几个才说道,“陛下,楚大人,我求求你们,各位大人,长公主待我恩重如山,待寻回长公主之后陛下想怎么罚臣,臣都无悔,臣都认,但殿下一夜未有音讯,我实在是放心不下,让我一起去找长公主。”
宋良卿暴怒,“你还敢和朕谈条件?陆魏林,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此人给朕押下去。”
陆魏林没有动弹,那双锦衣卫特有的锐利目光看向楚墨珣,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求助,楚墨珣垂目站立在宋良卿身侧,“陛下,宋之好歹跟了殿下五年,最是了解殿下的习惯,不如给他一队人马,让他跟着寻殿下,他是殿下的人,必定要为殿下将功折罪。”
虽然宋良卿怒到极处,但他不得不承认楚墨珣的话言之有理,又见宋之的确忠于长姐,他便说道,“既然先生为你求情,朕便先留你狗命,跟着陆魏林下去罢。”
“是,臣领命,臣谢陛下恩典。”
宋良卿对陆魏林说道,“你也给朕一对人马,朕也跟着你们一道出城寻长姐。”
时黎目色一惊,与陆魏林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双双俯身跪下,“陛下乃九五之尊,万万不可以身试险,臣等定当竭尽所能护长公主周全。”
宋良卿一掌拍在案上,震得首辅大人家中这套前朝这套暗纹青花茶盏跳起一寸高,稚嫩的脸因震怒而憋得满脸通红,原本清秀的眉眼露出凶光,瘦弱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少年天子猛然站起身,明黄龙袍上金线绣的龙珠在烛光下泛着昏黄的幽光,显得狰狞可怕。
“放肆!”宋良卿声音嘶哑,眼底冲血泛红,“这事朕已有决断,尔等休要再劝。”
时黎与李明礼、陆魏林一同跪在地上,楚墨珣却迟迟未作声,几位大人俯趴在地上不敢看两人之间的暗流。不知过了多久,楚墨珣幽幽开口道,“陛下可知,我朝祖制,宵禁已至,不得开城门。”
刚才还如同困兽一般暴虐的宋良卿像是浑身被抽干似地望向楚墨珣,仿佛楚墨珣说的是他完全听不懂的天书那般,“先生,你可知出事的是朕的长姐?是那个一直奉你为先生的宋子雲?”
楚墨珣慢条斯理地回道,“臣知,故而臣请陛下现行回宫,将宝贵的时间留给巡防营。但若是陛下执意要亲率人马出城,臣还是这句话,宵禁不得开城门。若是陛下能就此回宫等候,臣便可冒天下之大不韪,大开城门出城去寻长公主。”
“先生!”
“臣等恭送陛下。”
时黎等人立刻跟着楚墨珣异口同声说。
10. 第 10 章
天还未亮,楚墨珣派了一队锦衣卫送宋良卿回宫,见陛下走了,陆魏林是个武人,并不能像楚墨珣那般稳坐钓鱼台,他骑着快马直奔他的北镇抚司调派人手加紧出城寻宋子雲的下落,巡防营那头也是彻夜不眠,从京城京郊至麓山附近每个驿站设立卡点,整个京城的军队如同渔夫撒网一般散了出去,但宋子雲依旧杳无音讯。
连同巡防营、北镇抚司一起出动的还有京城的流言蜚语。
清晨骤雨初歇,京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之中,沁人心脾的桂花香被一阵狂风吹散,青石路上到处是坑坑洼洼的积水,倒映出匆匆路过的行人。
街边早点摊已支起炉灶,蒸笼里热火朝天地冒着热气,与晨雾交织在一起,朦朦胧胧地缓缓上升,还夹杂些许花香粥香。
“听说了吗?长公主昨夜失踪了。”
早点摊位前坐着两人压低声音窃窃交谈,可神色之中掩不住兴奋。
“真的?何时的事?”
“我听闻昨日长公主去了一趟楚首辅的家,被大人好一顿臭骂,回来的路上就失踪了。”
两人虽然压低声音,但议论声还是被邻桌听见了,那人放下滚烫的豆乳,庞大的身躯微微地靠了过来细细聆听。
正压低声音的那人看破不说破,继续说道,“好端端的公主就回府做她娇滴滴的公主,何必掺和朝廷的事呢,现在好了吧,得罪了首辅。”
“得罪首辅?你意思是首辅杀了长……”
“你可别乱说。”那人连忙捂住他的嘴,“我可没这么说。”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邻桌偷听的那位顺势加入了他们的谈话,“我听说的版本可不一样。”
早点摊老板提溜起一笼包子蒸上炉子吆喝了一声,“快来吃包子。”一扭头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邻桌那位大哥喝了一口白粥咂摸了一声,眼睛贼溜溜地环顾了一周,“我听说昨日长公主带着穿长衫的男子去寻首辅,让首辅点头她的这门婚事,可这男子除了长得漂亮其他一无是处,首辅觉得皇家婚事实在不能这么草率不同意这门婚事,谁料长公主大发雷霆,大半夜就跟那男子私奔连夜逃出京城。”
早点摊位老板给人打了一碗豆乳,便站在他们两桌之间,“什么私奔啊,你们不知道别乱说好不好,长公主的心上人明明是忠烈公。”
“你怎么知道?”
“我可是买早点的,每日清晨长公主的撵轿都会停在柳府门口,她那个贴身丫鬟还在我这买过豆乳呢。”
“原来是这样啊,老板,原来还是你知道的多。”
“那是!”早点摊老板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长公主多刁蛮任性啊,非要拉人家做驸马,人家忠烈公避之不及,一直诉状告到了首辅那儿,长公主被楚首辅赶回了家,这才恼羞成怒逃出京城。”
另一边站立着一位买包子的人插话道,“我也听闻前几日长公主上赶着倒贴忠烈公,非要假公济私把翰林院院士一职给他,惹得首辅大人心力交瘁,直接称病罢朝。”
“首辅大人日夜操劳国事,还得替长公主擦屁股,还皇亲国戚,我呸!”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谈论什么的都有。转角处挂着高高一张门帘,早已残破不堪,仔细辨认才能认清上面写着两个大字“酒肆”,而这样不起眼的门帘下有一顶轿子隐在阴影之下已多时。
破败的门帘遮住半个轿身,只露出轿帘的一条缝,竹叶扶手上有两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轿中人的侍卫从酒肆后门窜出,悄悄俯在轿帘旁说道,“主子,我们的眼线没有打听到消息。”
敲击的手指忽然一顿,清冷的声音从轿中传来,“母妃那也没有消息吗?”
侍卫很是恭敬,立刻答道,“今早奴才便派人去太妃那询问,太妃说昨个出宫时的确发现有些异样,也没见着宋良卿,但皇帝身边的人口风都很紧,并未探出虚实。太妃的意思若是殿下实在担心,她今日可再进宫。”
坐在轿中的秦王宋景旭思忖良久,“如此凶险之事我又岂能让母妃为我奔波。你去回禀母妃,今日本王进宫探探虚实,让她放宽心。”
“遵命。”
昭阳殿外。
“尔等都站在殿外做什么?”
身穿一身官服的楚墨珣远远地见群臣乌泱泱地走出大殿,他气色不佳,眼底泛着清灰,玄色官服下身躯微微颤了颤,眼底有抹不散的疲惫,“尔等越发不像话了,还未到散朝时刻,怎么都不进殿议事?难不成让陛下等你们?”
一位官员连忙行下官礼,“首辅大人误会诸位了,下官们并非有意拖延上朝时辰,而是刚才陛下刚有旨意称今日罢朝,下官们觉得奇怪又不敢散朝,故而站在殿外等候您。”
“是啊,究竟所为何事?自陛下登基以来可从未罢朝,肯定是发生了非常重大的事情,烦请首辅大人告知一二,我等也好早做准备。”
楚墨珣横眉一挑,冷冷问道,“诸位打算做何准备?”
楚墨珣淡漠的眼眸看似漫不经心地一一扫过诸位大臣,眼神所到之处各位大人皆低下头避而不见。这五年楚墨珣早就不是那个弱冠少年,对于这些大臣们的秉性他再了解不过,树倒猢狲散,但凡朝廷中有一丁点的事他们便像是苍蝇茫然乱窜,若是牵扯到担当二字又像硕鼠那般隐蔽在暗处。
“荒谬。”楚墨珣掸了掸官服上的尘土,“陛下有何事是需要向诸位交代的?”
人群之中冷不丁冒出一句来,“我等也是想替陛下分忧,都是陛下的臣子,首辅大人何必这般。”
楚墨珣道,“说得对,我等皆是陛下的臣子,诸位只需守好自己的本分便是为陛下分忧。”
“敢问首辅大人,陛下可否身体抱恙?”
此言一出,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
“我可听说昨日陛下连夜出了宫,可有此事?”
“陛下出宫该不会是为了长公主吧?难道传言是真的?”
“尔等都是读圣贤书考科举入仕之人,是百姓的天,岂能听信市井传言?”楚墨珣不看这些人的嘴脸,云淡风轻地朝着身侧的锦衣卫招了招手,“你去告诉陆魏林,让他的北镇抚司看看紧,若是再让我听见大臣之中有这般荒谬的言论,就算我不知罪,陛下那他也未必过得了关。”
刚才还七嘴八舌的人渐渐没了声,楚墨珣刚想开口便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御前太监清竹喊道,“首辅,楚首辅……”
“清竹公公……”
楚墨珣见是宋良卿身边的人,赶紧抬手行礼,谁料清竹穿过人群,苍老的手一把钳住他的手腕,焦急地说道,“首辅大人,赶紧跟咱家走,陛下还等着你回话呢。”
诸位大人朝清竹行礼,清竹平日里仗着自己是宋良秦身边的太监,嚣张惯了,可不会像楚墨珣这般说话,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大人们还站在这作甚?都散了吧,陛下今日龙体抱恙,谁都不见。”
见气氛不对,清竹已猜到八九分,他双眼一眯,“楚大人好说话,咱家可不好说,诸位大人还是别逼咱家手底下那些人动手,以免脏了诸位大人的眼。”
那些大人们叹了口气纷纷散去。
楚墨珣说道,“清竹公公,陛下何在?我正有事找陛下,这……无论如何也不能罢朝……”
清竹小眼珠子朝他焦急地看了一眼,抬手制止他的话,“首辅大人,陛下的脾性您最是了解,眼下若是您执意让他上朝,他也没有那个心思,只怕也会适得其反,露出马脚。”
楚墨珣点点头,“我也正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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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意。”
“大人还是不要多言,随咱家快起回禀陛下。”清竹说道,“陛下自回宫起还未进食,这……龙体也吃不消啊。”
楚墨珣抬起头看向远方,目光深远不知再想何事,“陛下与长公主经历过当年如此艰难时刻,相互搀扶,自是感情极深,如今殿下失踪,陛下担心失控,臣又岂会不理解?”
文渊阁内,宋良卿斜躺在龙榻之上,只觉脑袋又沉又疼,仿佛下一刻便要昏睡过去似地。他一手按着太阳穴,一手斜靠在榻枕之上,虽然他眼睛微闭,可心中如热锅烹油实在煎熬,双耳也时时刻刻注意殿外的动静。
“清竹,清竹。”
宫人分立两侧,常年在宫中当差,他们自知今日的主子心神烦躁不堪,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回陛下,清竹公公去找首辅大人。”
宋良卿微微睁开眼,没错,是他让清竹去寻楚墨珣。他伸手想要拿案前的茶润润喉,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的茶碗,瞬间失了手。
茶水像是洪水那般铺天盖地地染湿案上的密折,宋良卿眼底闪过一丝暴虐,心中之郁想朝这些奴才发泄出来,忽听见殿内的奴才们跪了一地,诚惶诚恐地说道,“奴婢有罪,请陛下责罚。”
这一声声有罪又让他想起楚墨珣的教诲,“陛下若想为明君,便不可以自己的脾性示人。”
宋良卿如同瞬间被当头浇灌下一盆冷水,没了脾气,“是朕自己失手打翻,你们收拾了便是。收拾完你们都退下,清竹来了让他单独进来。”
话音刚落清竹踏了进来,宋良卿一下来了精神,“清竹,可寻到首辅了?”
楚墨珣和青竹刚想行礼,宋良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整这些虚礼,赶紧进殿。”
清竹冲着这些奴婢摆了摆手,“你们都别干站在这儿了,陛下这有我和首辅大人,你们都退下,在门口守着,谁都不准进来。”
“遵命。”
宋良卿一见楚墨珣便问,“锦衣卫和巡防营可有长姐的消息?”
楚墨珣还未开口与宋良卿说上几句话,便听见文渊阁门口吵嚷起来。
“你们站在门口做什么?”
“秦王,奴才给秦王请安。”
宋景旭一张脸笑嘻嘻地扶起在文渊阁外值守的太监说道,“别行礼了,陛下在吗?本王找陛下有急事。”
“秦王恕罪,今日陛下身子抱恙谁都不见。”
宋景旭嘴角笑容渐渐沉下去,“陛下身子抱恙,本王更应该探视才是,你去通报一声。”
“秦王恕罪,按理说小的应该去禀报,但刚才陛下才吩咐奴才今日何人都不见,烦请秦王先回府,待陛下召见再入宫。”
宋景旭并不退让,稚嫩的声色顿时嚣张跋扈了起来,“如若今日本王非得见陛下不可呢?尔等是什么东西,还敢拦本王不成?”
值守太监纷纷跪在地上,“秦王息怒。秦王恕罪。”
“息怒,恕罪,你们这些个奴才只用这种话来搪塞本王,本王今日把话放在这,就算是冒犯陛下,本王今日也要见龙颜,本王倒要看看谁敢阻拦?”
“秦王莫要为难奴才们,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说罢宋景旭便不顾阻拦推门踏进文渊阁。
宋良卿压根掩饰不住脸上的愁容,只抬起嘴角勉强地笑了笑,“是兄长来了。”宋良卿对着身边太监摆了摆手,走到宋景旭面前忙打圆场,“是朕今日身子抱恙,不怪这些奴才,兄长切莫生气。”
宋景旭怒目圆睁地看着宋良卿,瞧得他都有些心虚,“兄长如此看朕做什么?”
宋景旭收敛神色跪了下来,“臣兄今日只问陛下一句话,若是陛下真心待臣兄,便如实相告。”
“兄长你问。”
“长姐是不是出事了?”
11. 第 11 章
文渊阁中死一般的寂静,谁也没有出声,只有风簌簌地吹起门帘,引得门帘上的木竿啪啪作响,冷风灌了进来。
宋良卿尴尬地看向楚墨珣,宋景旭却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陛下不必看楚先生,臣兄今日进宫便是已经得到消息,其实也不用锦衣卫那走漏消息,街头巷尾早就传遍了,全京城都在说长姐失踪了。”
“朕并非有意瞒你。”
宋良卿将宋景旭扶了起来,“兄长切莫多想,朕只是……只是……”
宋景旭低头委屈地说道,“陛下有陛下的考量,想当年父王在时我与陛下、长姐从小一起玩到大,父王说希望我们三人不分彼此,可父王如今才仙逝几载,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对我只字不提,皇家兄弟本就容易生分,只是臣兄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不是的。”宋良卿抬眼怨毒地看向楚墨珣,咬紧牙关说道,“不是的兄长,是现在长姐下落未明,朕不敢擅自对外公布。”
宋景旭低头沉吟了一会才茫茫然问道,“在陛下心中,臣兄也是外人吗?”
“兄长,朕不是这个意思。”
宋良卿不知该如何回答,宋景旭又俯身跪在地上,身板跪得笔直,眼含热泪地说道,“但在臣兄心中,宋子雲也是我的长姐啊,无论如何陛下不该瞒着臣。”
宋良卿茫然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宋景旭,想要搀扶他起身,双臂怎么也使不上劲,“兄长,我……”
“请陛下治我擅闯宫门之罪。臣兄……”宋景旭低头看着明黄龙袍的下摆,“罪该万死。”
宋良卿从昨夜发现宋子雲失踪时积蓄的担忧,直至今日依旧未发现宋子雲下落的恐惧还有自己虽身居高位却拗不过首辅的无能为力,几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就在宋景旭这一跪中瞬间崩塌,他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与宋景旭相拥在一起,“兄长,我们的长姐失踪了。”
宋景旭听见这话之后双眉微蹙,双唇紧抿,试探性地看向楚墨珣,撞上他探究似地眼神又瞥向另一边,“失踪?长姐去哪了?这不可能,前两日长姐还和我一起用膳呢,怎么就……况且天子脚下,谁敢这般大胆?”
“正是因为天子脚下,所以朕意识到事态严重才没有招你进宫。”宋良卿说道,“昨日本是朕和长姐一同前往麓山的日子,可朕被琐事耽搁了,长姐心情不佳,朕便同意让她先行前往,是朕的错,是朕害了长姐。”
清竹将宋良卿搀扶起来,“陛下切勿太过悲伤,长公主殿下不是还没消息嘛,依老奴看,现下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启禀陛下,陆魏林陆大人求见。”
“兄长,现在还不是我俩哭的时候,”宋良卿整了整衣冠,拉着宋景旭站起身来,“快宣陆微林!”
见陆魏林风尘仆仆地从殿外进来,宋良卿问道,“寻着长姐了吗?”
陆魏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陛下,臣罪该万死。”
这个时候最听不得这话,宋良卿呆立在原地,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双唇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楚墨珣上前一步,又轻声地问了一句,“陆大人还不快把线索呈报上来。”
陆魏林吸了吸鼻子,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双手托举起一块白布,宋良卿见状迟迟不肯掀开,那块白布过于刺眼,刺眼到站立在一侧的楚墨珣低头垂目之间有些晃神,他蹙着眉冷漠地看向那块白布,修长的两指轻轻捏起白布慢慢地掀开。
在楚墨珣掀开白布的一瞬,只一眼,宋良卿便认了出来,“是长姐最喜爱的金线缠枝鞋,是朕送给她的,她爱不释手。”
楚墨珣倒不认识什么缠枝鞋,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块粉色的布料上,这块布料已经残破不堪,但他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宋子雲穿过的长裙。那天昭阳殿外,汉白玉栏杆前,粉红色织金马面裙被晨光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裙摆上那九只衔珠凤凰栩栩如生,随风飘动,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只翩翩起舞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的蝴蝶。
可如今,这块破布竟和那裙摆融为一体。
楚墨珣淡淡地说道,“嗯,是长公主的东西。”
忽
地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像是心尖上被针扎了似地,楚墨珣低头看了看指尖一点红,一根比针还细的木刺扎了进去,是何时扎进去他都没有察觉。
宋良卿说道,“不可能!长姐不可能出事!”站在一旁的墨竹跪在地上捂住嘴凄凄地哭了起来。
宋景旭发疯似地攥紧陆魏林的衣领,“你胡说。”
陆魏林不敢还手,“臣等罪该万死。”
楚墨珣将木刺扎入肉的手握紧成拳贴在后背,缓步走到陆魏林面前,“有辱圣颜。陆魏林,你好歹也是锦衣卫指挥使,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陛下面前还轮不到你来哭哭啼啼。”
满朝文武皆畏于楚墨珣的手段与权势,就连陆魏林这等五大三粗的汉子在楚墨珣面前也只有低头认错的份,见首辅大人面色铁青,陆魏林忙说道,“大人教训的是。”
楚墨珣道,“先阐述事实,再作推断,结论如何自有圣上裁断。”
陆魏林双手撑地,以面示地,“微臣派出去的人经过勘察,发现长公主乘坐的撵轿两道车轮印出了京城往麓山方向,行至老虎山时车轮便断了踪迹。”
楚墨珣问,“如何判断是长公主的车驾?”
“回首辅的话,皇家撵轿车轮印记比普通官车宽一指,车轮之上敲有铆钉,特别容易辨认。”
楚墨珣点点头,宋良卿急切地问道,“到老虎山之后呢,可有继续调查?”
陆魏林道,“行至老虎山遇一伙山匪歹徒。”
楚墨珣又问,“可有找到活口?”
陆魏林摇摇头,“我等寻了一夜也未发现活口。”
宋良卿矮小的身子站得笔直,可消瘦的身板微微晃动,差点就撑不起这一身龙袍,他瞪大眼珠简直不敢相信陆魏林的话,“长姐身边侍卫一个都没有留下活口?”
陆魏林点点头。
宋良卿震怒,龙案上的东西被悉数摔了下来,摔得粉碎,“朕要杀了这群匪盗,来人,传旨,拿着朕的虎符调兵即刻上山剿匪。”
楚墨珣眉头紧锁,抚了抚太阳穴,“陛下先不着急下旨。”
“为何?”宋良卿愤怒地说道,“难道还要等他们爬到朕的头上来才下旨剿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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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陛下息怒,”楚墨珣站如松柏立在殿中,与文渊阁中的悲怆之格格不入,“臣以为此事并非表面上如此简单。自古匪盗多猖獗,但此中也有些规矩门道。他们有三不抢,不抢老弱妇孺,不抢清廉官家,也不劫皇家撵轿。”
沉闷的文渊阁内原本哀痛的气氛里似乎夹杂了一丝冷峻寒凉之感,宋良卿一双青涩的眼眸中射出两道冷冷的寒光,“或许老虎山的匪盗并不如首辅大人所说那般……道义。”
“也有可能,”这是宋良卿第一次当众反驳楚墨珣,他并不生气,“但匪盗劫撵轿的目的在于劫财,亦或是劫色,如此为何灭口灭得如此干净利落,这说不通。”
宋良卿问道,“事到如今,先生为何如此冷静?”
楚墨珣说道,“现下只有冷静方可辩清方向,还请陛下稍安勿躁。”
说罢他便抬起手继续问道,“锦衣卫是如何推断撵轿断了踪迹之后长公主下落的?”
陆魏林道,“从脚印看来长公主殿下临危不乱弃车逃跑,我等追到悬崖边时发现凌乱的脚步,也是在悬崖边找到长公主用物,我等判断长公主就是在此处跌落悬崖……”
“尸首呢?”
不知是谁说出这三个字,如同是在安静的文渊阁内炸出一道惊雷,宋良卿扭头看向说话之人,见他神色未变,语气未变,好像是在与同僚谈论今日的天气一般。
“楚墨珣,你说什么?”
楚墨珣原本目光低垂看着陆魏林,听见雷霆一般的责问,他缓缓抬起头,也好像是茫然看向声音的方向,“我问尸首呢?长公主尸首何在?”
“什么尸首?没有尸首!”宋良卿几乎是咆哮地说道,“陆巍林,你给朕听着。朕命你继续去找寻长公主下落,若是找不到,尔等都给长姐陪葬。”
“是。”
陆巍林唯唯诺诺地退出文渊阁,楚墨珣朝宋良卿行了礼,宋良卿问,“先生这是要去哪?”
“陛下恕罪,今日呈上的折子还在内阁搁着,微臣……”
“长姐如今下落不明,先生你还有心思看折子?你怎可如此无情?亏得长姐对你……”
楚墨珣平静地看着悲愤不已的宋良卿,文渊阁的门帘被秋风扫起,日落西山之时,阳光铺洒在楚墨珣身后,他好似披上一张金色的铠甲庄严肃穆,只是阳光未照抚他的脸,硬挺的五官在阴影之下看不清表情,只觉严肃冷漠。
“陛下可知大渊疆域有多辽阔?大渊有多少子民,岁末粮赋几何?”
“陛下又可知每日辰时有多少折子送往内阁,又有多少急件需当日发出到各个州县的官驿?”
“首辅大人真是心系百姓,怪不得坊间传闻百姓们都爱戴首辅大人。”
“陛下心里只有长公主殿下,可臣不能。”
“是,先生心中藏有天下,或许先生才最适合这龙椅。”
宋景旭吓坏了不敢抬头看两人,忽地跪在地上,“陛下息怒,首辅大人也是替陛下解忧,还望陛下切勿伤了君臣感情。”
宋良卿冷哼一声,楚墨珣瞧了一眼这单薄的身子骨,问道,“微臣再问陛下,可知长公主殿下毕生心愿是何?”
12.第 12 章
“快,快把金箔纸给我藏起来。”
“你们这些个伙计手脚给我麻利点。”
柳昱堂每日上朝都会经过平顺街,平日里这条街上的纸扎铺门可罗雀,今日倒是奇怪,天还未亮这条街上便灯火通明。
街上五家纸扎铺子天未亮就卸了门板,永寿斋的掌柜踩着圆木凳子将几摞黄白之物塞到顶柜中,黄澄澄的纸元宝随意丢在地上,堆得比人还高出一个头。
伙计们一个个蹲在门槛边扎起纸灯笼,竹子编起的骨架上糊了一层薄薄的树皮纸,在晨光中透出诡异的青色。
柳昱堂心中直犯嘀咕,这京城之中究竟是哪户高门深宅出了丧事,许是这几日他都因急差宿在翰林院没得到消息。他在朝天门前刚下马,正巧碰见王石开远远地凑了过来。
柳昱堂微微蹙眉,他虽不喜这位同僚,总有意避开,但迎面碰见总不能视而不见,他朝着王石开行了礼,王石开却神秘地压低声音,“柳大人,你听说了吗?”
“听说何事?”柳昱堂问道,“昨日首辅大人急需翰林院起草两道诏书,我与两位大人忙至辰时并未入宫,不知王大人口中说的事。”
王石开一副你错过好戏的表情,“昨日陛下急疯了,急召首辅进宫。”
“陛下每日皆召首辅大人进宫商讨国事,这有何值得王大人这般大惊小怪?”
王石开诧异地看向柳昱堂,仿佛眼前之人不是他所认识的柳大人那般,“你还不知道?柳大人你真不知道?”
柳昱堂强压心中不快摇摇头。
王石开左右顾盼,见无人靠近才小声地对他说道,“昨日宫里传出消息,公主已失踪两日,怕是……凶多吉少。”
柳昱堂微微皱眉,脑海中闪过一个胆大妄为的身影,可他很快就否定了那个身影,“公主殿下?哪位公主?”
王石开嘴角讥笑了几声,“柳大人你在装什么糊涂,咱们大渊还有几个公主殿下啊?非要我点破,就是一颗真心系在你身上的那位长公主殿下。”
柳昱堂往后退了半步与王石开退开半步,“王大人,空穴来风之事切勿轻信,小心祸从口出。”
王石开说道,“怎么就空穴来风?我可听说公主府已经备下白幡,各家纸扎铺子都得着风声,就等着出门采买公公们的吩咐。”
柳昱堂脑海中闪过永寿斋掌柜的那张脸还有店铺内纸糊的那些诡异的纸人,他双手一抖,忽地有一缕微风轻轻刮过他心头,好似有什么轻轻来过又好像不曾来过。柳昱堂微微摇了摇头,将这微风吹散。
“王大人切莫胡言。”
“你不信?昨日在昭阳殿前,众官员拦着首辅大人问清楚,要不是陛下身边的清竹打圆场,楚大人也没那么容易脱身。”
柳昱堂不悦,“首辅大人日理万机,尔等怎可如此为难大人?”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柳大人,我们翰林院可是全仰仗首辅大人,就算你借我一个胆,我也不敢为难当朝首辅,”王石开的声音越说越小,“只是那些老臣许是瞧见些什么苗头,想要趁机瓜分长公主手上的权势罢了。”
柳昱堂骂道,“此时落井下石不过是趋炎附势之徒罢了。”
王石开一大早跑来与这位油盐不进的状元郎套近乎,不就是想知道长公主到底是何下落,他凑近问柳昱堂道,“柳大人,长公主真的……”
柳昱堂怔然一愣,眼前浮现出每日清晨一开门便能见到的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他从未想过这样光彩照人的美人会再也见不到。
“柳大人当真一点消息都没有?”
柳昱堂下意识地摇摇头。
王石开叹了口气,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我还以为凭你和长公主的关系,你是第一个能得到消息之人。”
柳昱堂俊脸一沉,“我和长公主殿下没有任何关系。”
王石开被他反复说的台词搞得有些不耐烦,“是,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你和殿下没有关系。那你仔细想想长公主这几日清晨可驾着撵轿来接你?”
“不曾。”
“那不就得了。”王石开说道,“日后你也不用说你和公主殿下无关系,反正她也不会再来骚扰你了。”
“长公主乃是皇家贵胄,我等与之是云泥之别,王大人千万不要胡言,”柳昱堂远远地瞧见楚墨珣高大的身影,连忙说道,“公主殿下身边高手如云,定能洪福齐天。”
王石开顺着柳昱堂的目光看向楚墨珣,又悄悄说道,“我可听说首辅大人昨日和陛下大吵了一架,就是为了长公主的事。”
柳昱堂蹙眉,不想再听王石开的小道消息。
自打他父兄战死沙场之后满朝文武皆以为柳府再也不复当年追随先帝打江山时的荣光,他这个忠烈公也不过是先帝追封给他父亲的殊荣而已,柳家从此只有他也一人尔。
若是正如王石开所言长公主出了事,陛下正是用人之际,群臣都虎视眈眈长公主手上的权柄,正是他为君分忧的好时机。
想至此处,柳昱堂迈开步子朝楚墨珣的方向走去。
“首辅大人,下官容禀。”
楚墨珣眼角余光早就瞥见不远处器宇轩昂的柳昱堂,当他四方阔步满是踌躇地朝楚墨珣走来时,楚墨珣便已瞧出柳昱堂的心思。五年朝堂历练,他能坐稳首辅位子,早就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一眼便能瞧出这些年轻官员心中所想。
“柳大人何事?”
柳昱堂思忖再三,“首辅大人可是在为近几日朝廷内外的风言风语所烦恼?”
楚墨珣嘴角轻扯,微微抬起笑着问道,“不知忠烈公指的是何风言风语?”
一拳打在棉花上,柳昱堂愣了片刻,“自是长公主殿下的流言蜚语。”
“殿下有何流言?”
楚墨珣一双深眸如同一把锋利的宝剑游刃有余地剑指柳昱堂,“还请柳大人说与我听。”
“首辅大人误会了,下官并非打探朝廷机密,只是见近日朝廷多事,大人与陛下亦有劳心之倦色,故多此一问。”
“忠烈公费心了,”楚墨珣目色微敛,渐露一丝锐利,“忠烈公又是新晋状元郎,想来对朝廷法度也是知晓一二的,诚然正如忠烈公所言,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忠烈公好不容易托长公主福在翰林院某得一职,更应该恪尽职守谨守本分,切勿听信小人谗言。”
楚墨珣的语速不疾不徐,一字一句像是热油烹食一般砸入柳昱堂心中,油花不留情面地溅得到处都是,柳昱堂的脸青一阵白一阵,“首辅大人说的是。”
“老师,老师,你可让学生好找。”时黎一手提溜着官府,一手朝楚墨珣摆了摆,气喘吁吁地说道,“快,圣上召你,快跟学生走。”
楚墨珣高大的身形并未动半分,眼睛冷冷地瞥向柳昱堂。柳昱堂刚被他短短只言片语说得无地自容,只得拱手说道,“下官告辞。”
楚墨珣问道,“陛下召我何事?”
“圣上并未说明,会不会是长公主殿下有消息了?”
楚墨珣心中一颤,很快又否认了这个猜测,若是宋子雲有消息,陆巍林必先通知他。
他嘴角不自觉地下沉,对时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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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随我一起面圣。”
两人朝着文渊阁走去,时黎时不时抬头打量楚墨珣的脸色,他听闻昨日自家老师与陛下在文渊阁大吵一架,对这次召见也是忧心忡忡,他担忧地问楚墨珣,“老师猜测此番陛下召见是何故?”
楚墨珣看着柳昱堂远去的背影,长叹一声,“怕是瞒不住了。”
俩人刚走至文渊阁门前,便见清竹面色苍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一见二人前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楚大人,你可算来了。”
时黎问道,“清竹公公何事如此慌张?”
清竹拉着楚墨珣的手臂就往文渊阁内堂走,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陛下……哎……刚才李承安求见陛下,触怒龙颜。”
时黎说道,“李阁老?那位三朝老臣?他在家好好颐养天年,此时跑这来找什么不痛快?”
清竹一拍大腿,“可不是!”
楚墨珣问道,“公公可知他求见陛下所为何事?”
清竹长长叹了一口气,眼色有些犹豫地望向楚墨珣,沉吟片刻才说道,“李阁老不知从哪得来长公主的消息,说是要规劝陛下眼光要放长远,既然长公主……薨了,就应早做打算。”
时黎问道,“早做什么打算?”
清竹一双眼珠子往楚墨珣身上打转,“长公主殿下手上可握着不少大渊的产业,这些都是陛下让她代为管理的,如今殿下出事,陛下应趁此机会收回权利。”
众人皆知楚墨珣一直反对宋子雲手握这些势力,他认为公是公,私是私,不应混为一谈。
时黎骂道,“这个老不死的想代陛下管理长公主的产业?”
清竹骂道,“这个老不死……时大人!是这样的,这位李阁老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还信誓旦旦地跪在阁中,说自己是为了陛下死谏。”
“死谏?”时黎面露讥讽之色,“谁不知这位李阁老家中只有一个败家子,这些年已将他的家当都败得七七八八,他此番入宫不是想趁此时在陛下面前博得一个忠君爱国的好名声,好为李家谋个前程,谁料却触得陛下的逆鳞,活该。”
清竹握住时黎的手警告道,“诶哟喂,时大人,你可别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了。”
清竹小心翼翼地将楚墨珣拉到一旁,“大人,李承安的事您不知情吧?”
这话一不小心被时黎听了去,他义愤填膺地说道,“公公怎可这般怀疑老师?老师为了天下为了陛下如此这般殚精竭虑,你们一个个怎么都……这般误解老师。”
楚墨珣呵斥道,“不得胡言。”
“老奴说错话,还请首辅大人切莫见怪,”清竹焦急地对楚墨珣投来求救的目光,瘦骨嶙峋的手指轻轻地拍打楚墨珣的手背,好声宽慰道,“首辅大人,老奴知道你不容易,也知你苦心,但陛下年幼,有些事还得悉心教导。”
楚墨珣完全看不出喜怒,温和地朝清竹行了个礼,十分恭谨地说道,“清竹公公不必如此,我等都是陛下的臣子,自是应该为陛下分忧。”
清竹见楚墨珣并未动怒,心中略微松快一些,“大人说的是。老奴有一事相求。”
“公公请讲。”
“陛下刚才盛怒之下说要斩了李阁老,大人这回进阁可得劝住陛下,李承安毕竟是三朝老臣,若是不能劝陛下收回成命,那些御史台的官员将文渊阁的房顶也得掀翻了不可。”
楚墨珣瞧了一眼清竹,“公公别急,待本官进去看看。”
清竹见楚墨珣神情平静自然,松了一口气,“如此拜托首辅大人。”
13.第 13 章
辰时晨光透过文渊阁的雕花窗棂,楚墨珣踩着满地的碎影踏入殿中,玄色的官服下摆扫过金砖,织金暗纹在斑驳的阳光交错间如海浪般涌动,腰间玉带扣上嵌着的白玉随沉稳的步伐慢慢流转出晦涩不明的光影。
他身形高大慢慢走入殿中,影子被拉得好长,眉目间冷峻清冽,目光轻轻地落在正跪着的三朝老臣李承安身上,眼中泛出与宋良卿如出一辙的寒光。
李承安正俯身趴着,听闻有脚步声,壮着胆子捂嘴假借咳嗽之名看向来人,那一眼便撞上楚墨珣讳莫如深的眸子。
楚墨珣朝李承安噙着笑,这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如刀的寒风刮在脸上,吓得李承安赶紧又低下头。安静的文渊阁内忽地听见一声瓷片碎裂的声音,楚墨珣低头见官靴踩到一片碎瓷,茶水如同绚烂璀璨的荷花一般撒在地上。
“来人,将地上的杂碎清理干净。”
说罢楚墨珣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李承安,“别伤着陛下龙体。”
李承安已近古稀之年,今日求见陛下是走了一步险棋,若不是为了家中的不孝子,他也不必古稀之年还来冒这个险,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他趴在地上,苍老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老臣今日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劝陛下一句。”
宋良卿被气得双手直颤,他一双眼睛看向楚墨珣,冰冷地问李承安,“朕已经说过了,李阁老的好意朕收到了,若是李阁老胆敢再说一句,别怪朕不念君臣之情。”
年迈的李承安趴在地上,心中早就盘算清楚,天子与长公主感情深厚,今日斗胆进言必定会惹怒天子,但宋良卿毕竟是少年天子,就算盛怒之下动了杀意,自己是三朝老臣,就连先帝也奈何不了他,更何况是这位少年天子。身侧站立的这位首辅大人虽在朝堂铁血手腕,但文人治国最怕担骂名,楚墨珣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得罪他这个三朝老臣。
待过几日宋子雲的尸首被找到,天子还是得面对事实,那么他今日所说之事便是当务之急,到时候复用他乃至他的家族也并非不可能。
“陛下,君是君,臣是臣。臣此番前来是密奏圣上,还是请首辅大人出去。”
文渊阁内沉水香缭绕,只有君臣三人,安静如斯,只有铜漏滴答声时不时地打破这绵长的寂静。
李承安始终跪趴在地上,好似楚墨珣不离开,他便不会妥协似地。气氛如同滴水成冰一下子凝重起来,有了僵持之感,宋良卿毕竟年轻,最是架不住这种“耿直”老臣死谏的姿态。
“李阁老此番前来求见,可谓是大渊忠臣?”
开口的是楚墨珣,他高高在上站立在李承安面前,李承安挺起胸膛目露骄傲,“回首辅大人的话,臣自然是。”
“那忠臣之言,有何不能听得?”
“这……”
楚墨珣朝宋良卿行君臣之礼,“陛下,臣想听听李阁老的密奏,望陛下准奏。”
宋良卿瞧着楚墨珣的脸,却瞧不出首辅大人的心思,可他已然心凉大半,不必想也知道楚墨珣大抵是来劝阻自己。
这天下、这朝堂要听他的,难道就连自己想救长姐也不行吗?
难道有人伺机想要瓜分长姐的产业,自己也护不住吗?
宋良卿想张嘴说长姐还未寻到,可说了又有何用?他心中徒然升起一股无力之感,攥紧的拳头松了松,“准。”
楚墨珣执意留在此处,李承安心中更笃定,“臣以为如今长公主已然薨逝,殿下手下的皇家产业得尽快找人接手。”
“长姐没有……”宋良卿几乎是咬着牙才能往外蹦出这几个字,就连薨这个字也说不出来。
“陛下,老臣知陛下与长公主感情甚笃,只可惜人死不能复生,还请陛下节哀。”
李承安的话还未说完,宋良卿抓起案上砚台就这么朝着李承安甩了过去,墨汁泼洒出来,晕开的墨迹瞬间染黑桌上的折子,溅出去的墨点染在楚墨珣的官袍上。
可砚台在宋良卿盛怒之下砸歪了,磕在地砖上摔得四分五裂,“朕说了长姐只是下落不明,还轮不到尔等瓜分长姐的产业。”
“陛下实在是误会老臣了,老臣之心天地可鉴。老臣知陛下伤心难过,可皇家之事不可一日无主。”
楚墨珣抖了抖官袍,“不知李阁老指的是殿下的哪些产业?”
李承安抬手抹了抹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殿下的产业分布太广,但为今最重要的是临山矿山与江南丝绸织造局的差事。”
楚墨珣点点头,“这两项产业的确占了大渊赋税的大头,李阁老说得在理。”
李承安说道,“首辅大人说的是。正因这两份产业对陛下来说极为重要,如此危难之时才更应该攥在陛下自己手里。”
楚墨珣频频点头,“李阁老以为应该找谁接替呢?”
宋良卿一拍桌子,双目通红,“楚墨珣!是不是你!”
少年天子指着跪在地上的李承安叫嚷道,“他是不是你授意的?你们意欲何为?是不是都要来逼朕?”
楚墨珣对宋良卿的怒意充耳不闻,神色淡然地只问李承安,“敢问李阁老,长公主这些产业该有谁来接替?”
李承安说道,“这自是陛下定夺,但……若首辅大人执意问老臣意见,臣举荐李密和孙定然。”
宋良卿都被气笑了,“你!你俩真是好!李阁老好一个举贤不避亲,这两位一位是李氏旁支长孙,一位是你的门生故旧,你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老臣糊涂,也是首辅大人问起,老臣一时间才想到两人,”李承安面上慌乱,心中却稳如泰山,“老臣并非心存私心,人选问题,可与首辅大人再作讨论。”
“和首辅大人再作讨论?”宋良卿心中冷笑,“看来你们在来文渊阁之前已经商量好了?”
李承安说道,“绝无此事。陛下明鉴。”
“长姐的事是朕的家事,不必李阁老操心。”宋良卿说道,“若是李阁老还顾念君臣情分,就此回去,朕就此事从未发生。”
“回陛下的话,皇家无家事,皆是国事。”
宋良卿双眼微眯,目光森然,“李阁老,你执意要如此,真不怕朕杀了你吗?”
李承安那双贼兮兮的眼睛下意识地看向楚墨珣,只要他不点头,自己就算惹怒了陛下也能平安无事,“老臣是三朝老臣,就算陛下要杀了老臣,老臣也要直谏,若是陛下要治罪,老臣也甘愿受死。”
“你!你张口闭口总拿你的三朝老臣说事,容朕告诉你,我朝自皇爷爷开国以来还没有过免死金牌,所以你这三朝老臣在朕这里还真不算什么。”
“是,老臣在陛下这自然不算什么,可首辅大人还站在这。”
是啊,楚墨珣还站在这。
宋良卿此刻双目赤红,如同受了伤的幼虎被困在原地瞪着眼前两头心怀各异的猛虎,能做的只有对着李承安撂狠话,但他心中却清楚若是楚墨珣不点头,他动不了李承安。
“陛下,老臣直言进谏,忠心日月可鉴,还请陛下明察,”李承安身板挺得笔直,“不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陛下执意要杀老臣,老臣自当以死谏君。”
楚墨珣说道,“陛下,李承安说得在理。”
“楚墨珣,你也赞同李承安的说法?”
“回陛下的话,是的。”
宋良卿木讷地举起一只手颤抖地指着楚墨珣,“你也认为长姐已经……要急于瓜分她的……”
李承安脸色红润,嘴角抬起浅浅的笑意,只是苍老的脸上满是褶子,看不清他的喜悦,苍老的声音越发洪亮,“还望陛下准奏。”
整个文渊阁内回荡起楚墨珣掷地有声的话,他眨了眨无辜又疑惑的眼睛,语速平缓像是诉说旁人之事,“陛下说得哪里话?莫不是日日操劳听岔了李阁老的话。李阁老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陛下金口玉言要斩杀李阁老,李阁老自是得报君恩。”
宋良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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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说什么?”
楚墨珣没有重复自己说过的话,朝宋良卿行君臣之礼,“来人,陛下下旨斩杀李氏一门,还不把李阁老拖出去下昭狱。”
“下昭狱?”李承安猛然抬起头看向楚墨珣,可楚墨珣并未再看他,“不,陛下,老臣不是这个意思。”
宋良卿说道,“先生不是让我放了李……”
楚墨珣叹了口气,“陛下日夜操劳国事,还真是累病了。”
那双无辜又真诚的眼睛与宋良卿对视片刻,不知为何刚才还颓丧的宋良卿心中忽地就积蓄起一股力量,“是,是朕听岔了。来人将李承安推出去。”
“使不得使不得,”清竹慌忙跑进殿中,扑通一声跪在李承安身侧,“陛下,李承安乃三朝老臣,陛下杀了恐寒了老臣们的心。首辅大人,老奴让你进殿是劝劝陛下的,你怎么也跟着起哄!”
李承安朝着宋良卿不停磕头,“陛下,陛下,老臣知错了,求陛下和首辅大人收回成命。”
可楚墨珣再也没有给这个老头说话的机会,“公公,在下的确是想救李阁老的,可李阁老是忠臣,他非要求死,陛下与在下也只得同意,总不能寒了三朝老臣的心吧。锦衣卫何在?”
“卑职在。”
“拖出去。”楚墨珣的眼睛扫过李承安的脸,又云淡风轻地眺望远方,“切记今夜子时之前李氏一门都得依着陛下的意思办,尔等听懂了吗?”
李承安被拖出文渊阁,没了他大声呼救求饶的声音,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尴尬,宋良卿看向楚墨珣惨白的脸,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清竹,先生大病初愈,看座。”
“是。”
楚墨珣也不推脱,坐在花枝木的圆凳上,接过清竹送上来的热茶。宋良卿这才意识到自己手心都是汗,局促地拽起案上的帕子擦拭起来,“朕听闻陆魏林昨夜搜山时,从老虎山附近的住家百姓家里搜出许多长姐的用物,陆大人得了线索才能追踪长姐的下落,若不是先生有先见之明事先封锁消息,那些百姓为避免祸事怕是早就销毁长姐的东西。”
楚墨珣并未开口,文渊阁内只有茶盖与茶碗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宋良卿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似地又说道,“朕还听说锦衣卫连夜办了老虎山所属的府尹。”
楚墨珣说道,“在他管辖所属地有这么一伙恶徒,这府尹却浑然不知,罪当诛九族。”
“是,先生说的是。”
“陛下若是无事,请容臣先告退,内阁的折子臣还未批完。”
宋良卿叹了口气,话到嘴边又沉默下来。
“启禀陛下,陆大人求见。”
清竹还未宣,只见陆魏林便冲进文渊阁,他腰间长剑甚至还来不及卸下来就跑来面圣,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启禀陛下,首辅大人,臣不负隆恩,长公主吉人天相……找到了。”
“你说什么!”宋良卿站起来飞奔到陆魏林面前,“陆魏林,这可开不得玩笑,你再说一遍,长姐是不是找到了。”
“是。”
“长姐,”酸涩的泪水在宋良卿双目之中打转,他强压住内心深处的胆怯,双唇颤抖地问道,“还活着吗?”
陆魏林死死咬住牙关,吐出这个是之后便昏倒在大殿之上,宋良卿激动地看向坐在一旁的楚墨珣,见他面色平静如常,连手上端着的茶碗也纹丝未动,“先生,你听见了吗?陆魏林说长姐找到了,来人,快宣太医。”
殿中乱成一团,宋良卿急需知道宋子雲的消息,一旁的清竹也咋咋呼呼地指挥一群奴才将陆魏林抬下去,可宋良卿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下去。
“快,把陆魏林抬到朕的龙榻之上。”
清竹急了,“陛下,这可是大不敬,使不得。”
“都这个时候了还谈什么规矩,清竹,快去请太医。”
清竹又吵嚷着让奴才去喊太医,杂乱的人群之中,听见一声沉稳的声音,“臣先去内阁批折子,陛下容臣先行告退。”
14.第 14 章
远在天边的镇北王府。
边疆百姓谁不知镇北王喜热闹,日子一到中秋前后,镇北王府请了好几个戏班一连几日在前殿后堂搭台唱戏,通宵达旦歌舞升平,这是镇北王府的习惯,自然也是边疆百姓的习惯。
此刻迟绪躺在偏厅小憩片刻之后,正倚在暖阁听《定军山》,他的手肘搁在栏杆上随意划拉摆动,嘴边还不时跟着哼唱。
黄忠的那句“看刀”唱腔还未落出,他手中的茶盏一震,茶水泛起阵阵涟漪。
一名小将破门而入,“将军,将军,京城急报。”
迟绪随手将滚烫的茶盏甩了出去,吓得来报信的小兵跪在地上。
“说了多少次听戏的时候别打搅本王,怎么都不听呢?”
戏台上的黄忠直截了当地跪在台上,后台的戏班子全都停了下来,刚刚还热闹纷呈的暖阁忽地鸦雀无声,众人齐齐跪在地上听凭迟绪谩骂。
迟绪慵懒地抬起两指微微下压,“本王让你们停了吗?”
黄忠连忙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又朝后台的戏班老板使了个眼色,寂静被打破,后台的戏班又重新演奏起来,跪在地上的小将双手举过头顶呈上一份信札。
坐在迟绪身旁一位长者站起身接过信札,摆了摆手,小兵看了一眼依旧闭着双眼的迟绪,这才如释重负,颤颤巍巍地退了下去。
长者拆开信,迟绪轻轻地跟着台上的黄忠哼着。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京城这时候有急报定是天大的事。”
长者略略扫了一眼信笺忽地站起身来,迟绪察觉不对劲,慢慢睁开眼见这位沉稳的长者眉头紧锁地将信札看了几遍,他恭敬地问道,“民叔,京城出何事了?”
“将军,京城戒严了。”
“为何?”
那位被唤作民叔的长者双唇张了张努力想开口却说不出来,“将军还是自己看吧。”
迟绪急切地抽出民叔手上的纸条,高大的身躯猛然从躺椅上坐起来,信笺上只有六个字,“中宫下落不明。”
戏台又一次停了下来,民叔朝着台上摆摆手,那些戏子小厮们悄无声息地走下戏台退出暖阁,
迟绪的脑袋飞转,并没有急于表达自己的看法。
民叔辅佐迟绪多年,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的秉性,他捻起一缕胡须,“我已经派人去请淮北先生,待他到了我们再作商量。”
迟绪并未等待太久,又一位长者推门而入,他方才还在假寐的双眼却忽地睁开看向来人喊了一声,“舅舅。”
“洛凡,你稍安勿躁。”淮北抬手制止迟绪开口,而是回头屏退门外左右,将暖阁的门关严实才开口道,“信笺我已过目。”
淮北和郦民都没有开口,迟绪问道,“两位以为京城传来的这信笺是何意?”
郦民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那块雕着虎头的汉白玉,拇指反复摩挲虎头的位置,汉白玉在指腹按压之下渐渐有了温润之色,他便开口道,“臣以为这六个字重要的不是前面而是后面,大渊中宫不就是那两位嘛,关键在于为何下落不明,而如今京城又是如何状况,将军该如何应对。”
迟绪问,“难道小皇帝出事了?是楚墨珣出手了?这信笺如此简单,让人如何猜测?”
淮北略一思忖才缓缓开口,“这几年京城这位首辅大人势力日渐强大,朝廷内也时不时传出他想要谋权篡位的说法,但传言是一回事,真的实施又是另一回事,臣以为首辅大人有这心思并未有这胆量。”
“我同意淮北先生,”郦明点头认同看向迟绪,“将军手握大军驻扎边疆,若是楚墨珣对小皇帝行动必定要联合将军,将军未曾收到楚墨珣的示好,这事不是他干的。”
“或许另有其人。”
迟绪话音刚落便看向那两人,压低声音问道,“依二位之言,中宫如今是何状态?”
郦民说道,“不瞒将军,我在京城也有些门路,方才派人去请淮北先生时我也收到了些消息,听说如今京城戒严,皇城紧闭,楚墨珣封锁了所有出京城的消息,故而将军收到的消息也如此简略。”
淮北问,“郦先生如何看?”
郦民又捋了捋胡须,“我猜测大抵是那位少年天子出了事。”
淮北看了一眼自己外甥,“郦先生和我探听到的消息差不多,我手上的消息是京城那二位皆出了事。”
迟绪沉默不语,眉目低垂,不知心中喜怒。郦民急切地说道,“若是真如传言这般京城无主,我只问将军一句话,将军可愿挥师南下?”
挥师南下?迟绪想过。
淮北沉默片刻,“郦先生先不要急,凡事还没定论,我们知道的也不过是只言片语,将军手握重兵,单凭这几传言,你就让将军南下,这岂不是胡闹嘛。”
“这怎是胡闹呢?这是时机。”郦民说道,“成大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正是直捣京城的好时机,若是错过了这番时机让楚墨珣有了片刻喘息,再想回京城可就晚了。到那时楚墨珣让裁撤军队,将军就得裁撤,楚墨珣让将军上缴兵权,将军就得上缴。”
淮北叹了口气说道,“郦先生,这件事可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可是灭族之灾,如今边疆局势安稳,朝廷对边疆军队尚在观望阶段,若真挥师南下可就是给朝廷递了借口灭我族类。”
郦民腾地站起来,一拍桌子,“淮北将军怎么尽说丧气话呢。洛凡可是大渊国内第一将相之才,此等大才如何能败北?”
淮北叹了口气,和郦民齐刷刷地看向迟绪,“洛凡!”
“将军!”
两位谋士吵得是不可开交,让迟绪头疼。
“今日唱了一日的戏,多喝了几杯黄汤,想必二位都累了,休要再胡言乱语,”迟绪一开口,二位都安静下来,“还是先回府休息一晚。。”
两位退出暖阁,迟绪一人待在屋内。火炉里的炭火已经烧灭,只有些许零星的火星子隐隐地藏在煤渣之下,时不时地亮起小红点。
迟绪身长九尺,他僵立在圆桌前看着渐渐隐灭的火星子纹丝未动。
平日里在王府他会着一件长衫,可他不喜长衫,更不爱官服,他只爱穿玄铁铠甲,双肩束上护肩驰骋在辽阔的疆域上。
可绵软的长衫之下更显出隐约可见的虬结肌肉,像是边疆连绵的险峰,而他的双肩像能扛下边疆的整座雪山那般宽厚。
迟绪眉眼深陷如鹰隼,下颌的线条锋利如断崖,若不是左眉骨上一道旧疤,他算得上是边疆最俊美的男子,而如今看起来却有些让人心惊担颤。
暖阁门边的铜镜里映出他此刻神情,就连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带着几分煞气。
迟绪的祖父随先帝打江山,被圣祖皇帝封为镇北王,全族荣耀世袭罔替。迟绪自小跟着祖父、父亲在军营里长大,成年之后常年征战沙场。迟家三代人花了几十年的心血驻守边疆,才换来边疆百姓一世安宁。
迟绪是新一任镇北王,他本可与宋良卿这位少年天子建立长期的君臣关系,可自这位少年天子登基以来大渊国力日渐强盛,朝廷内总是时不时传出要裁撤军队的消息。
迟绪的祖父老镇北王的玄铁甲至今悬在王府祠堂,甲胄心口处镶着半块西戎王的金面具,这是老镇北王至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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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却不了的荣耀。
每逢朔风呼啸,甲片碰撞声里总夹杂着胡笳残音,那是他用敌军头骨做的风铃在响。
……
他们迟家为了大渊为了老宋家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将士们的生命,如今这狗皇帝坐稳江山就要卸磨杀驴,天底下没有这么容易的事。
迟绪死死地攥紧拳头,忽地一阵暖风轻柔地刮过他的手背,让他想起了一丝温存妥帖,他心头掠过一片柔软,嵌进掌心的手指一下子松了松。
迟绪眼里闪过一抹身影,刚才还暴躁不安的思绪中掺进了些许担忧,那女人也下落不明了吗?
不会的。
京城中不论是谁,没必要为难一个女人。
可若是他日他举兵挥师南下,军临京城,她会如何看他?
迟绪的目光落在摆放在果盘里的水蜜桃,一个个圆润饱满,看起来鲜嫩多汁,是今日晌午采摘的。
她信里说她最喜边疆的水蜜桃,不知她尝过没有,那可是跑死几匹汗血宝马才在三天之内送到京城的,她是大渊最尊贵的女人,一定会尝到的。
迟绪推开门看见郦民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一见他开门便立刻迎了上去,“将军可有想通?将军手握重兵,不必有负担,我等甘愿唯将军马首是瞻。”
迟绪停顿了片刻,“如今消息不明,还是等京城那有了确切的消息,我等再做打算。”
郦民懈下一口气,颓然地退到一旁不再作声。
镇北王府的戏台上又开始唱着,那些戏子们在迟绪喜怒无常的脸色下完成了一幕一幕的戏。
夜幕降临时,镇北王府又收到了第二份信笺。
淮北看了信笺之后长舒一口气,“真是搞了个乌龙,是宋子雲去麓山途中出了事。”
迟绪端起茶杯的手一顿,碰上了丫鬟端上来的果盘,一只鲜嫩的水蜜桃顺着果盘滚落下来摔成两半,桃汁溅了一地。
半空中的茶杯被甩了出去砸在丫鬟头上。
那丫鬟被吓得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砸在地上,整个人都在抖,“将军恕罪,将军恕罪。”
郦民知迟绪是在怪他之前的冲动,又碍于不能对他发火才朝这丫鬟出气,他立刻对着迟绪行跪拜之礼,“都怪属下冲动行事,险些酿成大祸。”
迟绪抬了抬手,“不怪民叔,你不必自责。要怪就怪楚墨珣封锁了京城的消息,不然以我在朝廷的内线得知消息也不会晚了几天。”
淮北说道,“将军说得极是,如此怎么能怪郦先生呢?郦先生,现在还不是内疚的时候。如今宋子雲也不知是死是活,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郦民说道,“信笺上说只远远得见宋子雲被秘密抬回公主府,依老臣看来若是长公主死了,为了稳住朝局,楚墨珣必定大张旗鼓地对外说长公主还活着,如今这般隐秘处事悄悄抬回,长公主多半是活着。”
迟绪问道,“先生说的在理。”
郦民说道,“现在正是将军的时机。”
“时机?”
“如今大渊明面上宋良卿登基为帝,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真正手握实权的是首辅楚墨珣和张公主宋子雲。”
迟绪点点头,“这话郦先生早就对在下说过,在下一直谨记先生的教诲,而那位长公主殿下也一直和在下保持亲密的关系。”
“这位长公主殿下能在楚墨珣的眼皮子底下手握如此重权,这女热不简单,”郦民说道,“此番将军更要好好表现。”
迟绪点点头,“这好办,我立刻拟折子。”
郦民摆摆手,“光上折子不够。将军请附耳过来。”
15.第 15 章
得知宋子雲情况后不知该怎么办的不止迟绪,还有一人此刻心思烦乱地坐在太妃府里。
“秦王,喝茶。”
“嗯。”
宋景旭端坐在太妃的花房之内,手指捏着山茶花的一片花叶,在一旁站立是秦太妃的贴身婢女宛如,她朝秦王盈盈一拜,“秦王,这些花可是太妃的宝贝,殿下别嚯嚯这些花叶。”
宛如眼疾手快地端走那盆山茶花,见宋景旭的手指依旧是那样姿势,垂下眼睛看向地上青砖,“殿下可有何烦心事?”
宋景旭不像宋良卿总是端着天子的威严,他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皇族的架子,若是平常无事,他会和蔼可亲地和宛如话几句家常,但今日他实在没有这个心思,只是神色紧张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太妃有交代何时回来吗?”
宛如答,“太妃出门时倒是没有交代,若是殿下着急,奴婢派人出去找找太妃。”
宋景旭失望地望着花房的门,“不必了,太妃有分寸。”
“太妃回来了。”
秦淑华一回到太妃府,便直奔花房。
“母亲。”
宋景旭连忙起身搀扶秦淑华,宛如见母子二人有话要说,识趣屏退左右。
“母亲,你可见到了人?”
秦淑华摇摇头,“本宫清晨天微亮就等在宋子雲府门口,可楚墨珣派了一整队的锦衣卫将公主府团团围住不让人靠近,说是长公主受了伤要休息,任何人都不得叨扰长公主休息,违令者斩。”
宋景旭急切地又问了一句,“母亲连宋子雲的一面都没见到?”
没能帮上自己儿子的忙,秦淑华也觉得自己无用,“本宫只是遥遥望了一眼,是楚墨珣的人抬着宋子雲进了府。”
“之后呢?”
白天宋子雲被送回来时秦淑华原本打算打着自己长辈的旗号进入公主府一探究竟,可陆魏林背后有楚墨珣撑腰,任凭她如何撒泼打诨也没松口让她进去,非要楚墨珣的手谕才肯放行。
秦淑华不甘心又站在公主府门口许久,“之后本宫见两位太医院的院首也跟了进去,陆魏林便下令整个公主府只进不出。”
宋景旭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不再说话。秦淑华最见不得自己儿子如此神情,好似她这个做母亲的是多无用一般。
先帝在时她是风光无限的皇妃,美人霓裳可作掌中舞,先帝过世后她依着祖制搬出皇宫,如今额角已有深深的细纹,每日一根素色银簪草草挽起青丝,她只能在这太妃府上苟延残喘,夜半灯枯之时忆一忆那日先帝寿辰她最后一次在养心殿为他起舞的场景。
宋景旭的美貌源于她,就连此刻眉目不展,面色阴郁也透着一股秀丽之感,可她不愿见儿子有如此颓丧之态。
“秦王别这般丧气,明日母妃进宫去太医院找人探探虚实。”
宋景旭摇摇头,“母亲不必如此。”
“为了我儿,我心甘情愿。秦王放心,就算陆魏林不放人出来,可太医又不是神仙,总得用药施针,太医院定有线索。”
宋景旭说道,“不,母亲。你这么做探不出任何话,反倒会害了我们。楚墨珣的手腕我们都见识过,他下的令,莫说太医院,放眼整个朝廷都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这……”
“母亲万不可冲动行事,以免露出马脚。”
文渊阁内。
“朕要出宫,朕要去看长姐。尔等快去准备。“宋良卿将太医院院首送来的宋子雲诊断纪要撕得粉碎,瞠目欲裂地骂道,“他楚墨珣越发好手段,拿着这些太医院的废话来搪塞朕!你去告诉楚墨珣,朕要去探视长姐,他准也得准,不准也得准。”
清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陛下,陛下,你且听老奴一言,长公主殿下虽然现下还在昏迷之中,但外伤已大好,又服下了太医院的药,不假时日便能苏醒。”
“尔等都不必劝朕。”宋良卿目心中那股无名火烧得旺盛,偏偏惹得他生气的始作俑者又不在,他只能朝这些奴才撒气。
清竹说道,“方才首辅大人派人来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公主府。”
“任何人?”宋良卿骂道,“荒谬!难道朕想要去望一下病重的长姐,他也不同意吗?首辅大人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清竹跪在地上一个劲地说道,“首辅大人是为长公主安危考量,陛下且放心,是陆魏林亲自带队守着公主府,再也不会有任何歹人有可乘之机,能威胁殿下的性命。”
宋良卿嘴角发出一声冷笑,“好,好得很。朕倒要看看朕去长姐的府上,他陆魏林是不是也不打算开门,是不是也得让朕去求首辅大人的手谕才能进府。”
“陛下,陛下,”清竹趴在地上,“陛下切勿在此时和首辅大人产生嫌隙,首辅大人是为了大局着想。”
“首辅首辅,你们眼里都只有楚墨珣,没有朕吗?”
殿内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瑟瑟发抖地看着他们的帝王。
“你们都不懂,你们不知朕这几日过得是什么日子。自打先帝驾崩之后朕便与长姐相依为命,这几日不知长姐下落,朝中那些人精便想着法的拐弯抹角来试探朕,肖想瓜分长姐手上的权利。”
清竹也潸然泪下,“先帝走了,奴才知陛下心中苦。奴才知陛下想做个好皇帝,更是与殿下感情深厚,所以奴才才恳求陛下切勿与首辅大人在此时翻脸。”
宋良卿暴怒过后徒然坐在地上,“朕承认前几日是朕病急乱投医,是他楚墨珣封锁了消息才能救回长姐,可如今真寻到了长姐,为何不让朕见她?”
清竹说道,“奴才是看着陛下和长公主长大的,奴才这几日也心痛,可楚大人这般做肯定是有他的考量。”
“考量?”宋良卿目色一沉,哭过之后声音有些沙哑,“他就是在试探朕,试探这满朝文武到底是听他楚墨珣的还是听朕的!”
“陛下,首辅大人万没有这个意思。”
宋良卿沉默地坐在地上,双手抱膝目光空洞,身形消瘦双颊凹陷,一点也不像是一位帝王,“你去告诉楚墨珣,今日若是不让我出宫见长姐,朕就吊死在这文渊阁内,看看他如何向这天下交代。”
“陛下!”清竹急得直磕头,“陛下不可乱说。”
“敢问陛下去看长公主有何用?”
一个冷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墨珣提着官袍走进文渊阁,清竹松了一口气。
“有何用?”宋良卿转头看向那高大的身影,“朕去看朕的长姐,楚大人却问朕有何用?”
“陛下是跟着太医院院首习得医术能给长公主诊脉还是跟着陆魏林练了几天拳脚能守护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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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朕……”
“既然陛下手上不曾有这般本事,为何还要去打扰长公主休息?”
“宋子雲是朕的长姐,她如今生命垂危,朕难道不应该去探望一二?”
楚墨珣深深地凝了一眼满脸泪痕的宋良卿,垂下眼皮,他的心底也徒然升起一丝羡慕,羡慕宋良卿想哭的时候便能哭,“理应如此。寻常人家,兄弟姐妹若遭逢大难,手足自应当探望照顾。”
“你知道就好,朕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楚墨珣说道,“臣说了这有个前提,寻常人家。陛下贵为天子,是大渊的天,是大渊子民的君父,如何能凭自己喜好随意办事?”
“先生不必说这些搪塞人的大道理,今日朕去定了。”
楚墨珣不动怒,也不劝,他默默地点点头,“好,陛下去之前回答臣几个问题,若是答出,臣必定护送陛下出宫。”
“先生请说。”
“长公主身兼大渊多道产业,若是长公主殿下生命垂危,陛下见过之后如何面对朝臣们?陛下有把握面不改色地面对这些文官吗?”
“这……”
楚墨珣上前一步继续问道,“若是群臣逼问陛下长公主何时会苏醒,陛下该如何作答?若是群臣逼问陛下长公主若是醒来之后无法应对临山矿山与江南丝绸织造局的差事,陛下欲如何处理?”
“朕……”
“若是群臣为了天下江山社稷,集体跪在昭阳殿殿外肯定撤除长公主的职位,陛下难不成也吊死在这文渊阁内?”
“微臣不妨告诉陛下,若您今日真是吊死在这,臣必不会难过,明日便推举秦王登基称帝,没有人会再记得你宋良卿,百年之后陛下也不过是史官笔下的那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而已。”
文渊阁中安静极了,那些原本跪了一地的奴才都在刚才被清竹退了出去,在场的三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清竹时不时地偷偷打量宋良卿的神情。
宋良卿想开口骂楚墨珣以下犯上大逆不道,要诛他九族,可干涩的双唇张了张又无力地合上,他骂不出口,只是双手死死攥紧龙袍,因为他心中明了楚墨珣说得极有道理。当今天下,满朝文武,除了宋子雲之外,也只有他会这么说。
看着少年天子如此失态,清竹挡在宋良卿面前,直面楚墨珣阴沉的面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首辅大人,今日陛下有些乏累了,不如明日再议朝事吧。”
楚墨珣却不给宋良卿机会,如一座巍峨险峻的高山一般矗立,“陛下还去探望长公主吗?”
清竹欲再开口,宋良卿拽住他的衣袖,目光越过清竹慢慢上移看向楚墨珣,“先生可知长姐于我而言是什么吗?五年了,五年你不停的告诉我,我是大渊的天子,是大渊子民的天,可她是我心中的天。如今我心中的天裂了,你还不允许我去看她一眼?”
宋良卿双目之中充满怨怼,楚墨珣双眼微眯细细观察眼前这位少年,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这位少年似乎是长大了。
殿外忽地有一个陌生的声音轻轻地飘了进来,“启禀首辅,启禀殿下,长公主醒了。”
殿内两人同时望向门口,似乎脸上都掠过一丝茫然与平静,那人又道,“陆大人说首辅大人下了死命令,一旦长公主醒了,不论何时立刻禀报,故而属下这才来皇宫,惊扰了陛下休息,臣罪该万死。”
16.第 16 章
宋子雲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从血海里挣脱出水面,心口像是被剜去一块似地,眼前帐外有一模糊的人影渐渐离她而去,她赤着脚追逐那人的脚步,却始终未追上。
忽然一阵马蹄长嘶打破长夜寂静,她又置身于一片黑暗无尽的森林中,身后是追兵,逼得她只能无助的奔跑。
宋子雲猛然惊醒,中衣早就被冷汗浸透,昏黄的光线下,她的脑袋又酸又涨看不清自己置身何地,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抚上自己的额头,一个苍老又急切的声音传来。
“长公主殿下勿动。”
宋子雲又试了几次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雾蒙蒙一片,她揉了揉眼睛只能隐约看见幔帐后的人影。
这熟悉的声音唤起了她的记忆,是太医院院首的声音。
虽然宋子雲自小便不喜院首,但这一刻能听见熟悉的声音,不知为何她心中满是惆怅。
“殿下别动。”院首又唤了一句。
手指还未触碰到额头就摸到一根冰凉刺痛的细针。
宋子雲抱怨道,“我不过就是摔了个跟头,何须劳烦院首为我诊病?”
坐在帷幔外的老人晃了晃身形,乐呵呵地一笑,声音依旧镇定如昔,“殿下如何知道是老臣在施针?”
宋子雲展颜一笑,“本宫小时候最怕院首的金针,如今额头又疼又难受,想来必定是院首来了。”
老人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雀跃,“殿下自小便聪慧过人,老臣瞒不过殿下。”
一双枯槁苍老的手伸进帷幔,修长的两指捏着金针细细转动,针尖深入之处竟渗出一滴黑血,院首双眼微眯,心道不好,面上却平静如常地拿出雪白的帕子轻轻擦拭。
宋子雲撒娇地笑道,“嘶~院首,本宫知院首医术高明,可既然本宫醒了,是不是能饶了本宫?”
“要老朽饶了殿下也并非难事,还需殿下答应老朽一件事。”
宋子雲嘀嘀咕咕地小声嘟囔了一句,斜眼看向帷幔外,院首也不催长公主表态,直到宋子雲拗不过这老头,才慢慢开口道,“知道了,我答应院首按时服药便是。”
老头嘴角乐呵呵地笑出了声,“如此甚好。”
老头虽年事已高,但行事果决,手起刀落之间已然收了针。
宋子雲视线依旧有些模糊,“院首可知是何时辰了?”
“回殿下的话,再过一个时辰便是辰时,殿下暂且休息片刻。”
“本宫觉得精神特别好,不用……嘶……”宋子雲抬手见自己的胳膊上都绑着纱布,一股钻心的疼痛顺着她四肢慢慢上移,“本宫这次摔得这么严重?”
院首玩笑道,“长公主这一摔可急坏了陛下和首辅大人。”
“楚先生也担心我吗?”宋子雲脸上爬上两坨红晕,幸亏有帷幔遮着,旁人不得见,“楚先生刚接手政务日理万机,真是让他耽误正事了。”
院首将金针收入医箱,点起案前的安神助眠香,一缕袅袅青烟温婉流畅顺着香炉升了上来,“长公主安康便是大渊的福气,是大渊的福气便是首辅大人的心愿。”
这么一句吉祥的话,宋子雲却忽地觉得自己的心被拧了一下似地,她也不能理解自己为何莫名其妙的难过。
“院首说的在理。”
“殿下,殿下醒了吗?”
院首刚刚退下,宋子雲嗅到了平和的助眠香,慢慢合上眼睛想要小憩片刻,忽听见门口有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来,那个声音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宋子雲还是听出了他的恳切,甚至带着哭腔。
门口另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首辅大人有令不要打扰殿下休息。”
“宋之,是你吗?”
“是我,殿下,是我,是宋之。”
一声咯吱的木门声打破了寂静,可门却没有被推开,宋之虽很想见宋子雲,又碍于她的伤。宋子雲似乎好久没听见宋之的声音,觉得格外亲切,“让他进来。”
门被推开,宋子雲躺在床上,左腿被木板绑着不能动弹,只能侧着脸见门被推开,幔帐外一个像是宋之的人影走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殿下,殿下,您终于醒了。”
宋之透过幔帐瞧见一个消瘦的轮廓,他伸出手在半空中抚上那个轮廓,太好了,殿下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属下没有保护好殿下,请殿下赐罪。”
宋子雲说道,“这不怪你,当时是我非要爬上那棵老槐树的,你又不知道我会摔下来。是我不好,我喝多了。”
宋之停顿片刻,瞪大眼睛看着床上那轮廓,紧张兮兮地问道,“殿下莫不是记错了?”
“记错了?本宫怎么会记错呢,我们不是去麓山泡温泉吗?”
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的宋之松了口气,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是,殿下是去麓山出的事。不过殿下放心,卑职再也不会让殿下受伤。”
宋子雲见宋之如此严肃,语速又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宋之,我还从未听你说过这么多话呢。”
宋之一愣,腼腆地低下头。
宋子雲说道,“你这样挺好,别整日像闷葫芦似地。”
“卑职遵命。”
“甜翠人呢?”
宋之赶紧说道,“殿下放心,甜翠和香桃虽然都受了伤卧床休息,但并无大碍,卑职已经把殿下醒来的事告诉她俩了。”
宋子雲关切地问道,“甜翠怎么受了伤?还非要卧床?是很严重的伤吗?”
“甜翠是跟着殿下一起受得伤,幸好不伤及性命。”
宋子雲怎么也想不起来甜翠如何跟着自己受伤,“我这脑袋又疼又胀,都是院首扎的针,下回我再出事,你看着他不许让他给我扎针了。”
宋之嘴角噙着笑连忙说道,“是,卑职领命。甜翠她不碍事,请殿下不必担心。”
宋子雲点点头,“这几日你要辛苦些,公主府的事情要多照应些。”
“是,卑职遵命。”
宋子雲又问,“香桃是谁?”
宋之怯怯地望着那道幔帐,若不是他亲自将宋子雲抬进公主府,他都要怀疑这幔帐里躺着的是不是当今大渊的长公主殿下了。
“殿下可有何不舒服?”
宋子雲笑道,“我现在那哪都不舒服。”
安神香渐渐起了作用,宋子雲的意识渐渐糊涂进入了梦乡,宋之小声嘀咕了一句,“殿下还是先休息几日,许是受了伤记忆不太清楚。”
不知睡了多久,宋子雲又被一声尖锐的声音吵醒。
“陛下驾到。”
“谁让你们宣的,都说了朕只是来看看长姐,不要打扰她休息。”
“是陛下来了?”
“长姐!”宋良卿急切地推开门,走到床边掀开帷幔,白色纱布赫然出现在他眼前,刺眼又恐怖,他忍不住地喊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长姐受苦了。”
来之前宋良卿想象过宋子雲的受伤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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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想是一回事,如今真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他不由自主地跪在宋子雲床前俯身痛哭。
少年天子一下跪,满屋子的人都跟着哭哭啼啼地跪在地上,清竹连忙凑近床边也探头看向宋子雲。
宋子雲却笑了,“陛下,长姐我还活着,还没到你哭丧的时候呢。”
宋良卿抹了抹眼泪,“长姐休要胡说,再这样,朕就不理你了。”
清竹叶跟着在一旁抹眼泪,“殿下快别这么说,说得老奴也跟着难受。”
“清竹,你怎么还惯着陛下呢?”宋子雲笑骂道,“男儿有泪不轻弹,陛下怎么回事,都多大了怎么遇事还这么哭哭啼啼?你别忘了首辅大人的教诲,你是帝王,谁都能哭唯独你不能。”
“你怎么老是这么说,我也是担心你。”宋良卿还跟小时候似地一屁股坐在床边,不服气地抹了抹泪,“长姐都不知这几日朕过得是什么日子。”
“好了,”宋子雲勉强伸出手拉了拉小皇帝的龙袍宽袖,“让他们都起来,陛下陪我说会话。”
宋良卿拉着宋子雲的手点了点头,“长姐,你放心,我已经下诏锦衣卫活捉这些逮人,待捉到幕后真凶,朕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歹人?”宋子雲挣扎地坐起来,“什么歹人?”
宋良卿说道,“将你推下悬崖的歹人啊,长姐你怎么了?你脸色这么难看可别吓我。”
“我……本宫不是吃醉了酒硬是要爬树自己摔下来的?”
宋良卿忽地站起身仔细端详宋子雲的脸,在确认平日里爱开玩笑的长姐此刻脸上并没有一丝玩笑的神情,才忍不住问道,“自己?长姐,你……”
“本宫不是去麓山温泉在宴席上硬是要和楚先生喝酒,喝醉了爬上那桂花树摔下来的嘛?”
“麓山喝酒?和楚墨珣?”记忆一下子回到五年前,宋良卿意识到宋子雲说的是五年前他刚登基那年楚墨珣陪同他俩一起去麓山温泉时发生的事。
宋良卿瞪大双眼说道,“长姐,如今不是承明元年,已经是承明六年了。”
宋子雲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要炸开似地,她也仔细看宋良卿,才发现自己的弟弟依旧是她弟弟,但又好似不像是记忆中刚登基时那般稚嫩,此刻的宋良卿身着龙袍已经有了几分帝王之相。
宋良卿凑近宋子雲,近到长姐的黑瞳之中倒映出自己那张惶恐的脸,“长姐,这玩笑开不得。”
“我……你说你登基已是五年了?”宋子雲茫然地看向满屋子的丫鬟太监,一张张脸有她熟悉的,也有她不熟悉的,她撑住额头用力搜刮着这五年的记忆,脑袋里却一片空白。
“殿下,殿下。”
有个年轻的身影冲进屋子,一下子扑到宋子雲床边,虽然这位女子手上脸上还缠绕着纱布,但从面容身形来看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她呜呜地哭起来,“殿下,香桃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殿下。都怪奴婢没有保护好殿下,才让殿下受这么多苦。”
宋良卿问道,“长姐,你还记得她是谁吗?”
宋子雲伸出手捏住香桃的下巴,从左至右仔细看了看,“你是香桃?”
“是,殿下,我是香桃。”
宋子雲苦笑,“宋之说甜翠和香桃都受伤了。原来你就是香桃。”
她勉强抬起头挤出一个笑容,“陛下,我真是不记得了。”
宋良卿愣在原地,倒是清竹率先反应过来,“院首可在客房?快去宣太医。”
17.第 17 章
大渊长公主醒了,大渊的天空也开始放晴。
奇怪的是宋子雲未出事前谁都没觉得她的权势滔天,出事之后才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能与首辅并驾齐驱。大渊的朝廷像是深夜的海,看似平静如常实在暗流涌动不可小觑,可宋子雲醒了,一切波涛又回归短暂的平静。
那些流言蜚语跟着秋风一起吹起,跟着枯黄的落叶一起飘落在地被车轮碾碎。好像之前逼着宋良卿交出宋子雲手上权利的那些落井下石的下作进言都不曾说过似地。
中秋将至,借着佳节的由头,大渊文武百官都争相拜访探望宋子雲,虽然往年大大小小的官员也拜访长公主府,但今年宋子雲出了这么大的祸事才刚苏醒,各级官员争相奔走,生怕落于人后惨遭清算。
阳光铺撒下来,长公主府门口的牌匾又变得如此锃亮辉煌。公主府金丝楠木大门卯时初开,鎏金门环上还沾着太医署特供艾草叶沫。
第一辆青顶马车已经碾过门前未扫尽的药渣,马车的主人不敢停留在长公主府的大门口,低调地停在侧门。
车帘掀起一角,露出户部尚书紧攥的紫檀礼盒——盒缝里漏出的百年山参须。尚书大人对礼物自觉满意,自己抱着礼盒进了公主府。
长公主的门房早就见怪不怪,刚想作揖,户部尚书两指从衣袖之中捏出一张银票塞入门房手中。
那门房的手脚却比尚书大人还要快上半分,又将银票塞了回去。
“大人莫怪,”门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脸上笑盈盈的,“陛下有旨,凡送礼者皆不能打扰殿下休息。您看您将礼盒收回打道回府也可,将礼盒和礼单送到偏殿也可,供君选择。”
尚书大人嘿嘿一笑陪着笑脸,“自然是将礼盒留下,哪有把礼盒往回收的道理。”
门房也不愿和这些大人多嘴,朝偏殿的方向努了努嘴,尚书大人无奈只得朝偏殿走去。一进偏殿便见到两位同僚正坐在偏殿喝茶,再一见殿中堆得跟小山似地礼盒,他心凉半截。
礼部尚书一早便送来白玉观音像,在观音像旁还有一座不知是谁送的黄金打造的弥勒佛。人参得放在人参的专属柜上,户部尚书刚放下自己的礼单,眼角瞥见镇北王送来的千年人参,那人参乍一看都快成孩童人形了,这么贵重的礼物都这样横竖胡乱放着,他再低头看看自家礼盒里的人参,忆起刚才门房耐人寻味的眼神,他抬手朝同僚们拱了拱手扭头告辞。
在长公主府东南角的侧门外有一顶简陋的马车停留许久,马车内陈设简单,案前却堆放好几摞折子,楚墨珣极有耐心地拿起一本折子细细看起来,时不时提起朱笔在一旁批复,虽坐得不太舒适,但他的字铁钩银画横竖撇捺极其认真。
“先生,院首来了。”
楚墨珣合上折子,起身挑起门帘将院首迎了进来。
一辆简陋的马车里一下子坐着两位身形高大的男人,确实有些局促,可楚墨珣似乎不觉得,“殿下的病如何?”
院首捻了捻胡须叹了口气,“殿下年轻,这几日皮外伤多已结痂,左脚腿骨摔裂,有老夫的药,十日之内也能走动,五脏六腑尚有淤血,不出三月也能康复。只是……”
辰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声,满城桂花香飘进马车内,前街上到处都是采买中秋节的百姓,热闹喧嚣惊碎了落在偏院屋檐瓦上的银杏叶,那叶纹上还蜷缩着一只冻僵的蝉。
楚墨珣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只死蝉上,“她不记得这五年的事了。”
院首点点头,“是失忆症。”
楚墨珣问,“因何而起?”
“失忆症不常见,老朽曾在古书上瞧见过一个病例,老朽猜测殿下受袭那夜恐受了惊吓亦或是受了刺激。”
楚墨珣眼前闪过一抹黑色,一只乌鸦迅速地叼起那只死蝉,在楚墨珣还未来得及看清之时已经飞到桂花树上细细品尝起来。
楚墨珣语速极为缓慢,“殿下是坚强果敢之人,平日里也会一些拳脚,不会因歹人刺杀而受刺激,那一夜她究竟承受了何事?”
院首说道,“老朽无能,暂时判断不出殿下那晚的遭遇。”
“院首不必自谦,当今天下若是你也判断不出,怕是任何医者都无能为力。”楚墨珣又问,“如何恢复?需要哪些药石?”
“殿下之症恐药石无用。”
此言一出,楚墨珣的目光一下子犹如冬日冰峰一般冷峻,那只在桂花树上的乌鸦似乎也感受到如芒在背之感,忽地又飞走了。
院首说道,“大人莫急。此乃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至于如何寻这心药,就得看殿下自己了。”
“若是她一辈子都记不起来呢?”
院首沉默片刻,轻轻唤了一句,“大人。”
楚墨珣收回视线定定地看着院首。
院首温和地回视,“大人不是方才还说殿下坚强果敢,她又岂会放任自己那五年记忆空白呢?”
楚墨珣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松了松,“辛苦院首这几日了。”
“这是老朽该做的。”院首笑了笑,“只是陛下得知殿下患这失忆症,猜测殿下可能中了邪术,正寻思张榜广求天下医术高明者来为殿下诊治。”
楚墨珣长长叹出一口气,表情漠然地摇了摇头,“病急乱投医,越发胡闹了,作为帝王,这等怪力乱神岂能胡说。”
院首说道,“清竹公公已劝说陛下还是同首辅大人您商量一下再做决定。陛下虽然嘴上不乐意,可已经派人去内阁寻大人你了。”
“让他去吧。”
院首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依着这位秉公执法克己复礼的首辅风格,他并不会允许少年天子做如此荒谬之事,他忍不住问道,“大人这是同意陛下广招神医给殿下诊治?”
“天塌了,总要做些什么。不然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心呢?”
院首问道,“既然已到了公主府,大人是不是也去探望一下殿下?殿下信任大人,或许碰见信任之人,长公主会记起些什么。”
楚墨珣喃喃道,“是吗?我倒是希望能重新开始。”
院首乐呵呵地问道,“大人,老朽年岁大了,耳背,不知您刚才说了什么?”
“本官还有些折子没看完,就不进府打扰殿下休息,这几日有劳院首,若是需要何种药石都可派人去楚府找楚之。”
“如此老朽替殿下多谢大人。”
楚墨珣好似没听见这句话似地说道,“告辞。”
院首被首辅大人赶下马车,老人家望着那简陋的马车扬长而去,眉毛一扬,捻着胡须说道,“这秋日的天气还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
一旁小厮忙仰起头看向天空,心里直犯嘀咕,哪哪都是晴空万里,哪里有雨?院首大人莫不是也病了。
“秦王驾到。”
宋良卿正坐在宋子雲屋内陪着长姐喝茶聊天,门外一声叫唤止住了他俩的话。宋良卿连忙站起身来像是犯错误的孩子似地来回踱步,瞅瞅这瞅瞅那想要找个地方藏一藏。
宋子雲奇怪,“陛下怎么了?难不成秦王会吃了你?怎么如此害怕秦王?”
宋良卿腼腆地笑了笑,“长姐有所不知,你昏迷那几天楚先生命人封锁消息不得让任何人知道你的情况,可朕太害怕太担心了瞒不住事,被兄长发现了端倪跑文渊阁兴师问罪。朕真是有些羞愧,直到现在朕都觉得亏欠兄长,真是不该瞒着兄长。”
宋子雲心中一咯噔,手上的茶盖碰撞茶碗发出清脆的响声,“秦王发现端倪?”
“是,他心中挂念长姐,早就看出朕有意瞒着他。”宋良卿懊恼地说道,“都怪楚墨珣,让我谁都不能说。”
宋子雲双眼冷冷地看向宋良卿,刚才还笑容满面的脸挂上一层薄霜,“陛下岂能对首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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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不敬?”
“长姐别生气。朕知错了。”
宋子雲将茶盖啪的一声盖在茶碗上,重重地搁在案前,茶水顺着杯沿溅了出来,“你还记得父王临终前对你说过什么话?”
宋良卿没明白宋子雲这突如其来的脾气,“父王让我兼听则明,要有雅量广纳贤才,重用先生。”
“你做到了吗?”
宋良卿低头不语。
“本宫也听闻了那几日的事,先生的做法冷静客观并无错处,反观你作为帝王,遇事如此不冷静,被人看出了端倪也就罢了,还和先生对着干,这是一国之君该有的样子吗?”
宋良卿委屈地嘟囔了一句,“长姐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偏帮首辅大人了。”
宋子雲愣在原地,自打楚墨珣护宋良卿坐上皇位以来她向来信任楚墨珣,这五年到底发生了何事,让他俩出现了嫌隙?
香桃站在门口说道,“殿下,秦王殿下来了。”
宋良卿说道,“好姐姐,你以后再骂我,如今先让我躲一躲。”
宋子雲看向宋良卿,“你是君,他是臣,哪有君避讳臣的道理?何况那日陛下也没有做错,不必这样迁就秦王。”
宋良卿疑惑,“可是长姐也说过要朕与秦王不分彼此,兄弟友爱才能抗衡首辅的权势。”
“这是本宫说的?”
宋子雲还来不及思考,宋景旭便走了进来,“臣兄参见陛下,殿下。”
宋景旭双膝还没弯下,宋良卿最怕宋子雲生气,他一把握住宋景旭的胳膊如同拽住救命稻草一般,“都说了没旁人时别跪了,兄长总不听,如今长姐也在,让长姐来评评理。”
宋景旭看向宋子雲,可宋子雲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并未看宋景旭,可他却忍不住打量起宋子雲来,“陛下,礼不可废,殿下说是不是?”
话虽如此,宋景旭确实也没有再行礼,而是接过清竹拿过来的圆凳坐在宋良卿身侧,“长姐可好些了?”
“好多了,有劳秦王挂心。”
“殿下此番出事,可吓坏了陛下与我,若是殿下真的……让我们兄弟二人怎么办?”
宋良卿也颇为感慨,“是啊,朕现如今都不敢回忆前几日,都不知是怎么度过的?”
宋景旭问道,“陛下可有查到伤害殿下的幕后黑手?可不能轻饶这些人。”
宋良卿说道,“朕已着锦衣卫去查办此事,限期十日缉拿归案。”
“锦衣卫?”宋景旭愣了一下,“陛下就单让锦衣卫查?”
宋子雲看向宋景旭,一双美艳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怒,“皇家事宜让锦衣卫查有何不妥?陆魏林又是楚先生的人,本宫有何不放心的?”
宋子雲双眸如同碧海波光粼粼,可宋景旭却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宋良卿,“本王可没有对楚先生不放心,只是私以为兹事体大,应该连同大理寺和吏部一同查才更稳妥一些。”
宋良卿说道,“朕觉得兄长说得在理,朕回去就拟旨。”
“陛下方才是怎么说的?”宋子雲仰着脖子看殿外,好似是被殿外的热闹给吸引了目光,“说来长姐这不谈朝堂之事,让本宫好好休息片刻,怎么又说起来没完?”
宋良卿道,“是朕的错。”
宋景旭顺着宋子雲的目光看去,“瞧本王这脑子,连带给长姐的东西都忘了。”他抬了抬手,秦王府的五六个小厮端来了五六盆色彩艳丽的花卉,他腼腆地说道,“这是母妃一定命我带来的,还望长姐笑纳。”
“这花好漂亮,替我谢谢太妃。”
宋景旭说道,“长姐喜欢便好。母妃让本王带来时本王还说长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母妃还不乐意了,说自家花房里种出来的花和奴才们种的不一样。”
“秦王怎么能如此说太妃呢。这花真漂亮,本宫喜欢,太妃有心了。”
18.第 18 章
经过院首这几日悉心调养,虽皮外伤还有些疼痛,但宋子雲自觉身子已大好,这一日香桃搬出她最钟爱的紫檀透雕卷草纹的贵妃榻,让她躺在她平日里最喜欢的梅花树下晒晒太阳吹吹秋风。
宋子雲身着月华裙躺在秋阳之下闭目养神,灿烂的阳光铺洒在榻上,裙摆泛起阵阵黄灿灿的珠光,整个人便有了些精气神。只是晨起的参汤苦涩难喝,她捏着鼻子喝下时汤溅在孔雀翎绣纹之上使得蒙上一层灰渍。
许是刚刚喝过苦药微微发汗,宋子雲在暖洋洋的太阳之下怡然自得地轻轻摇着团扇,却被甜翠抓个正着。
“殿下!”
这嗔怪的喊声让宋子雲赶紧将团扇往身后一藏,可终究晚了一步,没逃过甜翠的火眼金睛,“殿下,院首说过发汗时不可着凉,如今已是深秋,殿下如何还用团扇?这究竟是谁给殿下准备的?”
宋子雲指尖按压太阳穴佯装头疼,甜翠又不忍责怪,只得无奈地将软和的毛毯铺在她身上。
跟在身后的香桃眼疾手快将艾草枕垫放在宋子雲腰后,顺势抽出那把团扇,没想到一转身被甜翠逮个正着,面对甜翠的怒视,香桃吐了吐舌头退了下去。
宋子雲迟疑的目色落在花园的一角,那里摆放着昨日秦王送来的花盆上,一共五六盆,大多是妖艳的颜色,乍一看的确美艳绝色娇艳欲滴,尤其是花叶蒙上一层清晨的露珠,妖艳之中更让人怜爱。
可宋子雲的目光久久凝视在那一株猩红的花瓣上,这一滴一滴的露珠晶莹剔透停留在花叶上,怎么看都好似泛着诡异的青色。
或许就连宋子雲自己也不知年少的她有着同龄人少有的敏锐,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技艺被她遗忘在记忆里,如今她失去了这五年的记忆,那份敏锐倒是越发显现出来。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宋子雲看着自己的一双纤纤玉手,明明与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但她犹如敏锐的狼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味。
“拜见长公主殿下。”
宋子雲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院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花,笑眯眯地说道,“这花娇艳,确实好看。”
“好看吗?”宋子雲双眼流转看向院首,又回到了这几株娇花上,“嗯,经院首这么一提醒确实好看。只不过朱颜似血,美人藏针。”
院首消瘦苍老的脸一僵,原本温和噙着笑的嘴角慢慢下沉,“什么都瞒不过殿下。”
“院首你也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吗?”
院首朝前一拜,恭敬地对宋子雲说道,“启禀殿下,老朽平日里也养些草药,故而对这花有些了解。此花漂亮是漂亮,但此花甚是难养,喜阳光不喜潮湿,故老朽想命人把这几盆花搬到后院暂且养一段时日再搬回前院。”
“后院?那本宫岂不是欣赏不了这些花了?”宋子雲存心刁难院首。
院首好似知道宋子雲会有这么一说,也不恼,“那只是暂时的,待殿下康复可时常去后院欣赏。”
“本宫愚钝,敢问院首,秦王送来的是什么花?”
“启禀殿下,此花叫虞美人,以花叶宽大艳丽著称。”
“院首,”宋子雲眉眼弯沉新月,暗色的瞳仁里漾起蜜水般的柔光,“你还记得你是何时见本宫第一面的?”
院首看着那双熟悉的眸子,忆起当年之事,“老朽当然记得,那一年先帝还在攻打韩城,围城十个月久攻不克,夫人……先皇后遣人来告诉先帝,殿下出生了,先帝高兴坏了,当天夜里韩城打开城门投降先帝。先帝不损一兵一卒便得了韩城,连夜带着老朽班师回朝。先帝抱着殿下对老朽说殿下是大渊的福星,那是老朽第一眼见到殿下。”
“这么说来院首算得上是看着本宫长大的。”
“说句僭越的话,确实如此。”
宋子雲眼底流露出的暖意如遇寒风般寸寸冻结,长睫垂下时在这张魅惑人心的脸颊上投下刀锋般阴影,“本宫再问您一遍,秦王送来的是什么花?”
快到古稀之年的院首已在太医院当职四十年,在院首之位上也待了十多年,伺候过两任帝王,可宋子雲这一眼还是让他有些心颤。
不一会院首的话像是被刀拉着划过喉咙一般艰难地说出来,“老朽不知长公主是何意。”
宋子雲并未看院首,阳光透过梅花树上的枝干零零点点地洒在她脸上,她眼底柔光殆尽,斑驳又的阳光与淬成冰渣的目色融合在一起,阴森又难以捉摸,“本宫听闻虞美人和罂粟花叶极为相似,若不是花农,普通人很难分辨。虞美人美艳,可罂粟却有迷惑人心的本事,尤其是像本宫这样刚刚大病初愈之人,容易缠绵病榻,不知是真是假?”
院首瞳孔骤缩看着宋子雲,那双年轻富有灵动的眸子是记忆里的眸子,但……又好像不是。
“院首为何这般看本宫?”
院首才觉自己正视殿下,默默低下头,“老朽依稀记得五年前的殿下也是这般伶俐,只是现下的殿下好似更通透一些。”
“院首还没有回答本宫的问题呢。”
“殿下明察秋毫,是老朽愚钝了。”
“只是有一事本宫想不明白,请院首赐教。”
“殿下请问。”
“院首既然是为了护着本宫,何必这么费心思将这几株……虞美人搬到后院,直接告诉本宫岂不是更方便?岂不是更能让本宫明了?”
院首长叹一声,看向天边那一抹朝阳,“殿下向来看重手足之情,老朽还是盼望殿下能快乐些。”
“本宫感谢院首,”宋子雲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也麻烦院首替我谢谢楚先生。”
苍老浑浊的眼睛昏花地看了看宋子雲,院首无奈地摇摇头,“此事并不归大人管,一切皆是老朽自己的主意。”
宋子雲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是不是本宫这五年来亏待院首了?”
被这么一问,院首一手下意识地抚上长须,后退半步,“殿下是君,老朽是臣,能为殿下效力是臣的福分,何来亏待一说?”
宋子雲有些尴尬,心里思忖半天还是想为自己开脱一二,“院首知道本宫害怕吃药,倒并不是有意远离院首的。”
院首又恢复往常那乐呵呵地笑,“是,老朽知道。”
“依着院首之见,这是太妃和秦王送的虞美人,敢问院首该如何处置。”
“自是悄无声息地命人拿到后院去最为稳妥。”
“院首说的言之有理,”宋子雲说道,“来人,将这几盆花拿出去丢了。”
香桃问道,“这花……殿下……”
“本宫不喜欢就拿出去丢了,有何问题?”
香桃为难地站在原地驻足不前,求救似地看向院首,直到见院首难以察觉地微微点头,这才敢指挥家丁搬走那几盆花。
院首说道,“殿下还真是长大了。”
宋子雲与院首一君一臣,一站一躺,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参见长公主殿下。”
三位大人走进院中,其中两位跪在地上,另一位甚是扭捏,是被一人拽了一下官服才不情不愿地跪在地上。
宋子雲扭头望见着三人,那个迟疑扭捏不敢直面宋子雲之人长得甚是俊俏,是一位如同怀揣日月般谦谦君子,在三人中尤其扎眼,又甚是眼熟,只可惜宋子雲搜刮肚肠也记不起这位公子是何人。
宋子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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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多瞧了几眼。王石开见宋子雲的目光落在柳昱堂身上,手肘撞了撞柳昱堂,暧昧地说道,“我拉你过来见公主见对了吧,看殿下那眼神她定然是思念你的。”
柳昱堂厌恶地看了一眼王石开,“是你们俩想给长公主送礼,为何偏偏架着我一起来?”
“长公主想见的是你,我等来给殿下送礼自然得拉着你,柳大人你才是长公主最想见到的礼物。”
柳昱堂不屑地看向王石开,上前一步,“既然尔等今日都在,我便把话对长公主说开,好让你们也做个见证,不要一天到晚在翰林院传些胡言乱语。”
林谦一把拉住柳昱堂,他依稀记得当日他想要讨好宋子雲时她那冷峻高傲的目光,直至今日还记忆犹新。林谦虽有些不自量力,但他不傻,他隐约觉得宋子雲并非那些老臣口中的草包公主,若是今日让这不懂变通的柳昱堂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他和王石开必然受牵连。
“你疯了吗?长公主这才康复,陛下才过了几日安生日子,你若是忠臣,岂能此刻说?”
王石开业说道,“柳大人,长公主殿下才苏醒,我等今日来探病是臣对君,不能胡作非为。”
宋子雲心思细腻,一眼便看出柳昱堂不情不愿,她目光轻轻撇向香桃,“不是说送礼的都在前厅,怎么带来此处了?”
香桃被宋子雲这么一说,圆溜溜的眼珠转了好几下,认认真真地看着宋子雲那张冷峻的脸,在确认宋子雲没有开玩笑时才开口,“殿下你莫不是忘了你曾立下规矩,柳大人来公主府可不用禀报直接入府前殿。”
“本宫立的规矩?”
宋子雲看向甜翠,甜翠叶乖巧地点点头,“这是长公主府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门房管事一见是柳大人,立马会放进来。”
宋子雲的脑袋又开始阵阵疼痛,她按压太阳穴漫不经心低问道,“柳大人,是哪个柳大人?”
院首这老头白眉一扬,看好戏似地说道,“自然是那位先帝亲封的忠烈公。”
宋子雲这才想起这俊朗男子叫柳昱堂,是父王当年旧故的遗子,“原来是忠烈公,那自然得有些特权。”
她露出一个笑颜,“快快起来吧,此等前来是何事?”
柳昱堂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掸了掸官服故作矜持地解释道,“是王大人和林大人拉着卑职来,并非卑职所愿,请长公主殿下不要误会。”
“误会?”宋子雲听得是云里雾里,可她毕竟是君,自然得有君的气度,“本宫与忠烈公并非深交旧故,岂会有误会一说。”
林谦瞪了一眼柳昱堂,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长公主钦慕你,柳大人还是适可而止,不要真真惹恼了殿下。”
“我本就与长公主没有关系,也不在意她钦慕之人到底是不是我。只是……我等是陛下的臣子,理应报效朝廷,现如今却争先恐后来给殿下送礼,如此攀炎附势是非君子所为。”
院中忽地冷风吹来,吹起宋子雲缕缕青丝,红艳的嘴唇轻轻发出一阵笑,柳昱堂消瘦的后背挺得笔直,眼角余光想要瞪一眼林谦时目光正好撞上了宋子雲,那一眼他有些呆住。
宋子雲的脸光洁如新雪,那双眼睛生得极妙,眼尾微微上扬,本该是凌厉的弧度,偏生睫毛浓密如鸦羽,垂眸时便成了温柔的帘,青丝如瀑只用一根简单的发簪盘起。
只是……她瘦了,双肩险些撑不起这月华裙。
“忠烈公说的在理。”
林谦连忙打圆场,“启禀殿下,我等三人得知殿下昏迷不醒,心中不安,故而前来探望。这是我等带来的一些薄礼,还请殿下笑纳。”
“好意本宫心领了。”
19.第 19 章
文渊阁内。
“陛下,”宋景旭进殿时眼角余光时不时地打量殿内的人,待他起身之时清竹已经屏退左右,殿内空无一人,只剩下宋良卿和他。
宋良卿完全没有瞧出秦王这弯弯绕绕的心思,熟稔地招了招手,“兄长快来,朕正等着你呢。”
宋景旭刚想抬起行礼的手也不过是做做样子,“陛下这么着急召臣兄来,可是出了何急事?”
宋良卿看起来心情大好,拉着宋景旭亲昵地坐在一块,“朕有两件事放在心里多时,也没个人商量,今个下朝就想找兄长来说道说道。”
“巧了,兄长也有事和陛下商量。”
宋良卿好奇地问,“兄长找朕所为何事?”
宋景旭忆起过去岁月,先帝还健在,他与宋良卿手拉手分享彼此的秘密,如今一晃已过去这么多年,他像过去那样捏捏宋良卿的鼻尖,抬起手却看清明黄色龙袍上真龙的那对眼珠子正瞧着他,宋景旭连忙压住自己的手,眼底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陛下是君,陛下先说。”
宋良卿却如同还未长大的孩子,“兄长先说,以前都是兄长先说的,现在不例外吗,以后也不会有例外。”
宋景旭说道,“谨遵圣旨。臣兄先说。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以往都是在皇宫里办家宴,可参加的大都是皇家人。今年长姐刚刚康复,臣想在臣府上办一场宴会热闹热闹,庆祝长姐康复。”
“宋景旭,你果然是朕的好兄长,”宋良卿说道,“这是好主意,你打算请哪些人。”
“陛下自是臣邀请的第一人,三品以上都得参加朝拜长姐与陛下,还有柳昱堂是长姐爱慕之人,臣也得邀请,陛下看看这邀请名单还得添加吗?”
宋良卿想了一会,“叫上太妃,你这个儿子办宴,岂能不叫自家娘亲。”
“臣替母妃谢过陛下。”
宋良卿又问道,“如此会不会太多人,朕担心长姐不适应。”
宋景旭眼珠子一转,等的就是这句话,“长姐最喜热闹,难不成她患失忆症连脾气秉性也改了?”
宋良卿点点头,“也是,长姐苏醒半月有余,朕虽得空就去看她,但毕竟不能长久陪她与她解闷,办个宴会正好让她高兴高兴,”
宋景旭见宋良卿并未有迟疑之色,想来他也相信宋子雲是真得了失忆症,“陛下放心,这宴会办在臣府上,若是长姐累了自有休息去处。”
宋良卿点点头,宋景旭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只是……”
“只是什么?兄长不必吞吞吐吐,对弟弟有什么不能说的?”
“只是首辅大人刚发了诏书,由于江北洪水泛滥,朝廷急于筹措赈灾粮款,禁止各级官员奢靡之风,着皇室成员不得举办宴会。这诏令刚刚颁布,若是臣在这时顶风作案,岂不是让陛下为难?”
“为难?”原本笑容满面的宋良卿一下子冷了下来,“朕的这位首辅大人还真是会和朕对着干。”
“要不算了吧,陛下,犯不着为了这事得罪首辅。”宋景旭长叹一声,“臣本应听首辅大人的话,但臣也只不过想让长姐高兴高兴,长姐能活下来是多麽不容易的事啊。”
“兄长只管去干,首辅怪罪下来,朕替你顶着。”
宋景旭说道,“这……不好吧。”
“你我兄弟二人,怎么不好?更何况这是朕的大渊,又不是他楚墨珣的。”
“臣遵旨。”宋景旭见宋良卿面露愁容,“陛下怎么不高兴?”
“整个大渊也就你我二人对长姐好,”宋良卿握着宋景旭的手,“兄长,你我要永远永远对长姐好。”
“好,臣答应陛下,”宋景旭又问,“陛下方才唤臣兄是想吩咐何事?”
宋良卿说道,“朕有两件事想交给兄长去办。”
宋景旭连忙起身跪拜,“臣兄领命。”
宋良卿见宋景旭如此小心翼翼,忍不住笑道,“朕还没说是何事,兄长就一口答应下来,就不怕朕把兄长给卖了吗?”
“陛下与臣是手足兄弟,岂会把臣卖了?”
“长姐患的可是失忆症,太医院那群太医平日里叽叽喳喳,一到真有难处时也是束手无策,朕不想靠他们这群老家伙。朕想了个法子,广发英雄榜招天下的神医来给长姐看病,这事交由你督办。”
“这事是长姐的事,臣定当办妥。”
“这第二件事嘛,”宋良卿压低声音凑近宋景旭说道,“兄长你可还记得当日你在长姐家说的话吗?”
宋景旭细细思量,“那日咱们三人说了许多话,不知陛下说得是哪句话?”
“你问朕单单让锦衣卫查刺杀长姐之事吗?”
宋景旭恍然大悟,脸色顿时惨白,“陛下,臣兄是……臣兄是随口胡言,陛下千万不能当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宋良卿把宋景旭扶了起来,“兄长说得没错,如此大事不能单交由锦衣卫查。宋景旭,朕想交给你查,你可愿?”
“陛下,这第一件事臣兄领命,可这第二件事……臣怕……”宋景旭跪在地上,万万不敢起身,“回陛下的话,臣不敢领命。”
“兄长怕什么。”
“这……陛下,谁都知道这……这大渊的锦衣卫背后站着楚先生,臣兄怕是……这是僭越之罪。”
“荒唐!宋景旭,你乃堂堂大渊王爷,”宋良卿一拍桌子,气不打一处来,“他楚墨珣又不是皇帝,兄长何来僭越之罪?兄长只管放心大胆的查,朕给你撑腰。”
宋景旭眼珠一转,如释重负道,“也罢,臣为长姐办宴会本就得罪他首辅,索性再为了陛下得罪他一回,臣兄领命。”
“这才是我的好皇兄!”
秦王府。中秋佳节。
宋景旭拿圣旨操办宴会,满朝文武不敢置喙一二,他简直如鱼得水,这几日朝中大员都以能收到秦王府的中秋请柬而倍感荣耀。
这一日夜幕降临,秦王府厨房传菜的侍女们手捧前朝款制冰裂纹瓷盘盛着的雪域羚羊肉和藏巴族进宫的牦牛肉,每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下都压着刚从冰窖切出的冰块,使其肉质食久不变。
前殿酒香四溢,是因为前日从皇宫运出来的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时下人们不小心打翻了一坛,酒香四溢久久不能散去。如今侍女又往银壶里注入美酒,使得这酒香越发浓郁。
秦王府从管事到下人都忙得人仰马翻,宋景旭贵为今日家宴的主人现如今却躲在偏殿悠闲地品茶。
忽地吹来一阵风,偏殿的门打开,门口传来太妃小心谨慎地关照,“宛如,你在门口守着,我与秦王有话说。”
“奴婢遵命。”
宋景旭指尖摩挲定窑白瓷盏上冰裂纹,目光阴沉地盯着茶汤底部沉着的一片昆仑雪菊,花瓣舒展如一把把宝剑出鞘,稍一晃动茶水便能更看清这朵朵菊叶丰盈绽放。可宋景旭的目色中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温文尔雅,则如同深夜里被点燃的白蜡那样清晰刺目。
秦淑华一进门便问道,“宋子雲来了吗?”
宋景旭摇摇头,秦淑华又说道,“秦王是以为宋子雲是在装失忆症?”
宋景旭又是摇摇头,面容犹疑,“儿臣几次去长公主府试探,宋子雲均无异常。可越是无异常,儿臣越是心绪烦乱不放心。”
秦淑华说道,“秦王莫担心,今日家宴母妃来助你试探宋子雲,定能查明真相。”
宋景旭说道,“我已安排好,届时母妃看我眼色行事。”
门口宛如轻轻推了推门,低声说道,“太妃,长公主的銮驾已到秦王府门口。”
宋景旭起身站在铜镜前正了正衣冠,白皙的脸上露出善意又温和的笑容朝着府门口走去。
宴请宾客的主厅名唤流觞阁,临水而建,为了今日的宴会,九曲回廊上悬满琉璃宫灯,每盏宫灯上绘着各种奇珍异兽,烛火一晃,穷奇的爪子正张牙舞爪地立在九曲回廊石柱上,左边那只饕餮影子好似活灵活现地游走在青砖地上,最后像是宋子雲豢养的宠物一般俯趴在她脚边。
宋子雲被还从未见过如此可爱的饕餮,一下子就被这凶兽给吸引住了,走至回廊尽头见一只凤凰仪态万千地盘踞在朗庭中央。
宋景旭携众官员向她行礼,“这便是长姐的风范。”
“秦王有心了。”
宋子雲回眸又见阁前一方莲池中,漂浮着几朵晚开的睡莲,花叶上凝着细碎的水珠,明亮的月光映在池中,与睡莲同在一池中,简直如梦如幻。
宋子雲问道,“如今已是晚秋,为何还会有睡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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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景旭笑道,“长姐万福齐天,睡莲也蒙泽长公主洪福,开晚了几日,可见上天佑我大渊。”
宋子雲说道,“秦王还真是会哄本宫高兴。”
宋景旭转身继续引宋子雲往殿中走去,宋子雲在他转身之际嘴角笑容渐渐隐去,这睡莲喜暖,是被温泉供着才有这番景致。她冷眼一一扫过,不过方寸之地,竟如此奢靡。
“长姐随我入席。”
长公主一进主殿,众人齐齐站起行跪拜之礼。
“拜见长公主殿下。”
宋子雲笑容一僵,“都起来吧。”
她跟着宋景旭入席上座,看着这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佳酿,有要几样菜就连她也闻所未闻,扭头问道,“秦王不是说是家宴,都是些自家人,怎么手笔这般大?”
宋景旭万分懊恼,“这都怪本王,本王原本奏明圣上时想着长姐身子骨才刚好,打算办一场家宴,可陛下却不依,说是中秋节又恰逢长姐康健,自然得热闹一下。”
“是陛下的意思?”
宋子雲探究的目光让宋景旭后背一凉,“正是,臣弟不过是听旨办事,长姐若是不信,等陛下来了,长姐自己问他。”
“倒也不必如此认真。”
宋子雲笑着又想说什么,秦淑华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羽南,你受苦了。”
“太妃。”宋子雲正要向长辈行礼却被秦淑华一把抱在怀里,“孩子,让我好好看看你,你还好吗?”
宋子雲被秦淑华勒得死死的,险些喘不过气来,被宋景旭一把拉开。
“母妃,长姐还没有完全康复,你轻一点。”
“前几日听说你……”秦淑华这才松了手,但曾是后宫第一美的眼泪说掉就掉,委屈地说道,“我又不能来看你。”
宋子雲安慰道,“太妃莫哭,你看羽南如今不是已经好好的了吗?”
宋景旭站在一旁忙说道,“母妃,你怎么又掉眼泪,原本说好今日高兴,中秋佳节,见了长姐不许哭,怎么不听呢?”
“我抹眼泪还不是因为你们不让我去看羽南,”秦淑华拉着宋子雲不肯松手,“说什么怕我给太医院添乱,羽南,你自己说本宫会不会给你添乱。”
宋子雲说道,“这定是陛下不知轻重瞎传旨意,待他来了,羽南自会说他。”
“也不是陛下的主意,羽南不能错怪陛下,定是首辅大人瞧不起我们孤儿寡母。”
宋景旭嗔怪道,“母妃慎言。”
秦淑华不依不饶,“怕什么,首辅若是在,本宫也要说。羽南还记得你五岁那年贪玩掉入御花园的池子,被救上来后发了高烧是谁日夜守在你床前?”
宋子雲嘴角噙着笑,“自然记得。那年我母妃病重,全然顾不上我和陛下,父王便把我们姐弟二人托付给了太妃。是太妃日夜照顾本宫。”
“亏你这孩子有良心,”秦淑华朝着身旁的婢女说道,“还不给长公主敬茶。”
宋子雲看向那人,“使不得使不得,本宫岂敢劳烦太妃身旁的老人给我敬茶,香桃,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紧接茶。”
宋子雲对秦淑华说道,“我瞧这丫头脸生,是太妃新纳的婢女吗?宛如呢?”
秦淑华与宋景旭对了个眼色,立刻又看向宋子雲,“羽南莫不是忘了?这是桂枝,你是见过的,跟了我也有三年了。”
宋景旭说道,“母妃莫见怪,长姐患了失忆症,这五年来的事都不记得了。”
秦淑华甚是差异,温暖的手心覆在宋子雲手背之上,还真像长辈那样轻轻拍了拍安慰道,“真是苦了你了孩子。”
宋景旭说道,“好了,今日是庆祝长姐康复的家宴,母妃就不要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今日我等要说些高兴的事。”
“你瞧瞧这孩子还嫌我啰嗦。”
宋子雲说道,“秦王长大了,听陛下说这段时间交给秦王办得差事都办得好。”
“真的?羽南可不要诓骗本宫。”
宋景旭无奈摇摇头,“长姐你看母妃,她只瞧见自家儿子短处。”
秦淑华说道,“陛下交由的差事办得好是应该的,作为王爷,自然得为陛下分忧。”
“陛下驾到。”
“首辅驾到。”
20.第 20 章
众人酒酣,宴会过半,桌上的美食却如流水一般层出不穷,没撤下一道,便能上另一道更新奇的菜肴,很多菜肴只浅尝一口,便叫人撤了下去。
宋子雲看着自己勉强能认出来的几道珍品菜肴,羔羊的脊肉裹着血燕浸泡在陈酿花雕中,盛在九螭纹托盘,花雕酒香气扑鼻,羊肉鲜嫩多汁,只是这一道菜便是一头羊羔。
还未尝几口,她又被另一道菜夺去了注意力。片取河豚最鲜嫩的鱼肉堆在用萝卜雕琢的楼船之中,食客每夹一片鱼肉,便能越发清晰地看见这楼船之中的雕工。
皇朝初始便如此奢靡。
宋子雲郁结难舒,提起筷子怎么也下不了手,侍女又端上来一盏珍珠翡翠星河羹,此羹汤正如其名如星汉一般灿烂。
宋子雲忍不住拿起汤勺搅动一番,乳白色的羹汤里搅动出越发灿烂的星空,她将碗搁在一旁,目光冷峻地看向一旁的宋良卿,少年天子喝了几杯酒已经东倒西歪,小脸比桌上的苹果还要红。
宋子雲叹了口气,目光不自觉地看向那正襟危坐的人。
宋子雲的记忆还停留在宋良卿登基之时,她对楚墨珣知之甚少,只知是他救了他们姐弟,他是大渊的功臣,也是她的恩人。可她试图努力想过她与楚墨珣这五年发生过的交集,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只言片语。
楚墨珣身姿挺拔如松如竹,眼底却如烈酒一般清冽,嘴角带着几分浅浅的弧度,可旁人却辨不出他内心的情绪,正如现在他虽贵为首辅,他的属下们都两三人结伴敬酒,鲜少有官员有胆量敬他一杯薄酒。
在宋子雲的记忆里楚墨珣总是身着玄色官服,今日倒是没有着官服,他身着一身月白便服,金线云纹绣若隐若现地衬在纯洁无瑕的白色之下,与这醉生梦死的人生百态格格不入,腰封佩戴了一块水头很老的翡翠。楚墨珣从未说过这块翡翠的来处,但宋子雲一眼便认出那块翡翠是他母亲的遗物。
或许在这样的中秋佳节,如谪仙一般的他也会思念母亲。
他坐得笔直并未饮酒,吃得也多是些果蔬,慢条斯理,宋子雲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刚才在莲池边看见的那方中秋圆月,清风揽月明亮高洁。
许是察觉到目光,楚墨珣对上了她的目光。宋子雲端起酒杯与他遥遥一望,楚墨珣也端起茶盏敬向她,只是长睫忽闪,遮住眸中的锋芒。
“长姐快尝尝,”宋景旭也有些醉态,一步两步踉踉跄跄地走过来遮挡住宋子雲的视线说道,“这珍珠翡翠羹可用的是南海珍珠磨成粉。”
秦淑华隔着桌案点点头说道,“珍珠滋阴补气,对羽南的身子最好不过了,秦王可别忘了等下将珍珠都送往长公主府。”
“这不用母妃提醒,本王自然要送些给长姐。”
明月被遮住,剩下的只有这一大片的黑暗。宋子雲并未说话,目光悠悠再次望向刚才的方向,座位上已空无一人。
“长姐可是有些累了?”
宋子雲的确有些乏累,见这满殿官员这醉态心中更是怒意横生,“确实有些累。”
宋景旭说道,“宛如,引长公主殿下去听雨堂歇息片刻。”
“不必歇息,本宫乏了想要回府。”
宋景旭一把拉住她,“可是有招待不周之处?”他扭头看向宋良卿,“陛下……陛下……长姐这就要走。”
“走?”宋良卿抱着酒坛子,“长姐走去哪?不准走。朕好不容易才找到长姐。”
宋子雲说道,“陛下倒是醉了,安排陛下去后堂歇息片刻。”
宋景旭说道,“既是如此,不如长姐也稍作歇息,回头和陛下一同回宫,这样臣弟也放心陛下一人进宫。”
宋子雲点点头,宛如一路引着她来到听雨堂,还未走进却闻得雨声。
珠帘卷起三折,亭后石隙涌出层层清泉,涓涓细流落在顽石上,激起层层水花沁人心脾,亭子像是被水帘笼罩起来似地,水雾滕然升起,雾霭袅袅,整座亭子宛若置身仙境。
“怪不得叫听雨堂呢。”
宛如朝宋子雲行了礼,“殿下在这稍歇,奴去给殿下泡壶好茶。”
“不必麻烦了,本宫不过在此处醒醒酒便打道回府了。”
宛如诚惶诚恐,“这怎么行?若是被太妃知道奴怠慢殿下,可绝不会轻饶奴。”
宋子雲说道,“你莫要诓骗本宫,你是太妃身边的老人,太妃如何能舍得处置你?”
宛如甜甜地笑了笑,“何事都瞒不过殿下,可殿下怎么也得喝杯茶再走吧。”
毕竟是秦淑华身边的老人,宋子雲不想得罪她,“自然得喝。宫里谁人不知我们宛如姑姑的茶泡得最好,本宫也好久没尝,甚是想念。”
宛如震惊地看向宋子雲,“殿下还记得奴的茶艺?奴这就去泡,定当伺候好殿下。”
宋子雲闭着双眼半靠在亭中贵妃椅上,耳畔听着亭上琉璃瓦将潺潺雨声滤成碎玉,朦胧又短促,倒是让她已是半酣的脑袋轻快了不少。
腰间玉佩随步履轻轻晃动,配着雨声窸窸窣窣地撞进宋子雲的耳畔。
“宛如姑姑这么快便能泡好一壶茶?不愧是太妃身边的老人。”
宛如忸怩的笑声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脆的咳嗽。宋子雲缓缓睁开眼,一席青衫被雨雾洇成了水墨色,一人左手负背站在亭前犹如泼墨山水画中最点睛之笔的那贵族公子迎风站立。
宋子雲一阵头晕目眩,模糊的视线里一人与脑中朦胧的身影合二为一,那一瞬宋子雲很肯定认识他,但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
“臣拜见长公主殿下。”
看不清梦中那人,清梦被扰,宋子雲有些恼,但楚墨珣曾对她说要她礼贤下士,宽待读书人。她牢记于心。
宋子雲露出一个笑容,“是忠烈公啊,来此处寻本宫何事?”
他的声音清越如碎玉,惊得雨帘砸在石上劈啪作响,“不是殿下约臣来此处吗?”
“本宫约你?”宋子雲看向柳昱堂,一双眸子如这水帘那般晶莹剔透,“本宫为何约你来此处?”
柳昱堂负手而立,俊逸的侧脸在潺潺水帘的照应之下如同梅花那般越是厚雪压枝头越是清冷傲骨不屈服。宋子雲心底忽地一动,在这暧昧的水帘之下恍然明白为何自己之前会给他如此优待。
“臣又不是殿下,如何能知晓殿下的心思。”
柳昱堂冷若冰封,美人如玉,风骨如刀刃。只可惜刀刃永远是兵器,美玉也永远捂不热。
宋子雲喃喃自语,“可惜了。”
“殿下说什么?”
“本宫说忠烈公言下之意是本宫约的你,那就请忠烈公拿出凭证来,白纸黑字总有吧,或是短笺。”
柳昱堂一愣,对宋子雲这一说法完全没有准备,“只有口述。”
“是何人口述?”
“一位臣不认识的小太监。”
“这好办,面容可识得?本宫旁的本事没有,让秦王府所有小太监统统站出来供忠烈公辨认一二也能办到。”
刚才还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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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雪中的梅花被问得节节败退,柳昱堂迟疑地说道,“月色太黑,臣不曾看清。”
宋子雲噗嗤一声发出一声清脆的笑,“那……本宫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殿下请吩咐。”
宋子雲打趣道,“忠烈公,堂堂翰林院官员,未免也太好骗了罢。这幸亏是本宫发现,若是传出去岂不是丢大渊的脸面?”
柳昱堂顿时一愣,不知是听清了宋子雲的话还是没听清,白皙的脸涨得通红。
“不过忠烈公放心,本宫的嘴严得狠,算是你我二人之间的秘密。”
这话说得暧昧不清,柳昱堂的心跳如鼓锤咚咚咚地砸在鼓上,一双眸子瞟向宋子雲。宋子雲今日身穿朱砂蹙金云凤纹长裙,裙摆扫过台阶,那双月白金纹的百鸟朝凤鞋露出鞋尖,可爱又俏皮,长裙掩盖不住细长笔直的腿,反倒让人浮想联翩。
这是从前宋子雲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那是一种别样的风韵。
柳昱堂的喉结滚了滚,视线往上看向她的面容,她还是如往昔一般满脸温柔地笑,甚至连讨好他的表情都依旧,但柳昱堂却在这讨好的笑容里察觉到了一丝嘲讽与不悦,又或许宋子雲的笑容里从未有过讨好。
这个念头在柳昱堂心中一闪而过,却又立刻被自己否认。
“殿下说得有理,臣谨记殿下教诲。”
宋子雲心中也非常认同自己有理,面上却不显露,“教诲不敢当,忠烈工既又是状元郎,念的书一定比本宫多。既是无事,退下吧。”
“既是机缘巧合与殿下遇见,臣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宋子雲毫不迟疑地答,答完又非常欣赏地看着柳昱堂那难以置信的表情,“不过忠烈公可以讲,楚先生说身为君要广纳言论,若是不愿听本宫不听便是了。”
“臣……”柳昱堂望向宋子雲那热忱的目光,想着一定要借此机会断了她的念想,心下犹豫片刻便说道,“臣知殿下为了臣做了许多事,但这些事实非臣之所愿。”
“嗯?本宫做了何事?忠烈工暂且说个一二件。”
宋子雲真诚发问,可柳昱堂只当她是在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怒色浮面,拂袖说道,“臣恳请殿下日后切莫不要再对臣有诸多关照,于公,臣是陛下的臣子,对大渊尽忠是分内之事,不屑与人私相授受,于私,臣感谢殿下情义,但臣确无福消受。”
寥寥数语,柳昱堂说完之后青衫尽湿却脊背如松。
“就这事?”
“是……”
“若是本宫不答应你呢?”
柳昱堂继续说道,“若是殿下不答应臣,臣只有……”
“好,本宫答应你。”
柳昱堂猛然抬头看向宋子雲,可宋子雲却未曾看他。
半月前她还苦苦纠缠他,在朝上为他争取翰林院院首一职,在朝下天天嘘寒问暖,如今却答应的如此干脆,柳昱堂不信,“殿下此话当真?”
“本宫向来重诺,若是不信,忠烈公大可找个证人来?”
柳昱堂低头不语,正纳闷宋子雲为何如此干脆,宋子雲以为他真想找个人来,“要不要着大理寺发份公文昭告天下?”
柳昱堂一抬头又见宋子雲那嘲讽的笑。
“何人在此处?”
月白长衫如凉爽的一阵风穿过雨帘,周身竟未被雨雾打湿,他如画般走进宋子雲心底,宋子雲闻足音已辨来人。
“首辅大人。”
“楚大人。”
21.第 21 章
“臣拜见首辅大人。”
楚墨珣未看柳昱堂,一双冷眸单单看着宋子雲,看得她心中一惊,她不禁扪心自问自己究竟出事前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让楚墨珣用这般想要将自己绳之以法的目光看自己?
在宋子雲的印象之中,刚及弱冠的楚墨珣虽是上大渊最貌美的男子,但内心却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一般食古不化,凡事都讲究法度规矩。每次私下见面时宋子雲为表亲切特许他不用行礼,可他每次都礼数周全,弄得宋子雲每次特别想逗逗这位首辅大人。
气氛有些压抑,三人之间并无言语,宋子雲却觉后背已是汗津津,她率先打破沉默,尴尬地笑了几声,“楚先生……好。”
楚墨珣幽幽地唤了一句,“羽南。”
宋子雲目光瞪得老大,倒抽一口冷气,在她与楚墨珣为数不多的记忆中,这还是楚墨珣第一次唤她小字,这五年时间到底改变了什么?难不成从自己逗他演变成他逗自己?
这万万不可能。
宋子雲默默地摇摇头,再看楚墨珣神色未改,好似这么唤她已是许多年养成的习惯,若是她此时显露出扭捏反倒显得奇怪。
此刻她顾不得柳昱堂的目光,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先生可是要回府特来告辞?”
楚墨珣那双黑眸露出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平静,如深潭千尺不见波澜,“这话应该我问你,若是要回府,我已备下马车。”
“不劳先生。本宫坐……”
楚墨珣的话不带有一丝情感,平铺直叙像是在夫子堂教宋良卿功课一般,“难不成羽南还想坐秦王安排的凤撵?羽南可知如今你的座驾已成了烫手的山芋?”
宋子雲略一思忖便理解了楚墨珣的言下之意,她身份贵重,之前坐的是陛下赐的撵轿出了事跌下悬崖,如今坐谁的撵轿谁都要多担一份责任,若再出事便是谁的祸事。
“羽南莫要再为难秦王,自是跟我走吧。”
如此细致的事被楚墨珣一语道破,宋子雲像是做错事的学生,脑袋像是被石头砸过似地不听使唤,只能木讷地点点头,好像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跟着楚墨珣才走了两步,宋子雲才想起站在一旁的柳昱堂,“忠烈公回去吧,答应你的事本宫会做到的,不会再烦你。”
柳昱堂身形一顿,雨声之中好像听见了那句他期盼已久的话,不会再烦你了。他嘴角浅浅一笑又立刻沉了下来,如释重负之感一闪而过。
“谢谢楚先生方才为我解围。”
穿过睡莲池子边,宋子雲恭敬地向楚墨珣行同辈之礼,夜色昏暗只有明月当空,她看不清楚墨珣的脸色,只听见一声嗯。
中秋的月悬得极低,仿佛一伸手就能碰碎那薄薄的一层银辉,宋子雲站在池子边,裙角被夜风轻轻掀起,喝了酒的脸蛋在月光之下泛着柔柔的光。
楚墨珣从袖中拿出一个素色荷包递了过来。
宋子雲打开一开,泛白的池面映照出她吃惊的脸,“是莲子。”
记忆涌上心头,母妃还在世时中秋节总会做莲子羹、莲子糕,宋子雲拿了一颗莲子抿在嘴里,不一会咬破了外衣,里面是苦苦的莲心。苦涩弥漫口腔,渐渐地有了一股清新的芬芳,那是亲人的气味。
他俩就站在那,似乎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宋子雲向来是个喜爱热闹之人,却不愿打破此刻的宁静,轻声问道,“先生也想起母亲了。”
“不曾忘过,又何来想起?”
夜风掠过莲池,夹杂寒凉的湿意,宋子雲的衣袖被吹翻,手腕处的镯子滑向衣内,露出一小片雪白的小臂,楚墨珣的目光恰在此刻瞥向另一边。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宋子雲点点头说道,“我去唤一声陛下。”
“长姐这是要走?”穿过长廊,宋景旭远远得见两人走来立刻迎了上来,“不再多待一会?”
宋子雲顺着长廊的方向看去,问道,“这长廊只有一条道,秦王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宋景旭有些尴尬嘿嘿一乐,“恰巧送母妃回房歇息。”
“陛下何在?时候不早了,本宫与楚先生一起护送陛下回宫。”
“是。”宋景旭引着宋子雲去□□,忽地有一人影从暗中窜出,宋景旭挡在前头,宋子雲只觉黑暗之中自己被一只有力的手拉到一旁,由于受袭不久,宋子雲心有余悸被吓得不轻,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谁在那时护住自己,只是一回头见楚墨珣剑眉紧蹙,目光在黑暗之中犹如一柄利剑几乎要将那人穿透。
“秦王,属下有急报。”
宋景旭一脚踢在那人肩膀上,眼中皆是狠厉之色,“你是什么东西,这么大胆,胆敢惊吓长公主殿下!”
那人吓得不轻,跪在地上猛磕头,“属下该死,但念在属下军务急报,还请殿下见谅。”
“还敢狡辩,”宋景旭骂道,“本王管你什么报,惊吓了殿下就是罪该万死,来人拖出去斩杀。”
宋子雲唇色泛白,顾不得仪态急忙说道,“秦王,今夜乃中秋佳节,岂能见血?”
宋景旭收敛眼中弑杀之色,温和地说道,“长姐说的是。”
被突如其来这么一吓,宋子雲也坏了兴致,“既是急报,秦王留下处理公务,本宫就先回去了。”
“长姐且慢,这急报之事和长姐有关,长姐无须回避。”
“和本宫有关?”宋子雲双眼微眯,下意识地看向楚墨珣,“本宫近些日子身子不佳还在调养阶段,有何事还是请秦王定夺。”
宋景旭拦住宋子雲的去路,“无妨。长姐是自家人,况且这事迟早得让长姐知道。”说罢一双慧眼又看向楚墨珣,“恰巧首辅大人也在,索性就跟本王一并听军报。”
宋景旭对着跪在地上的人说道,“既是急报,现在就说。”
那人抬头看了看宋子雲,又看了看楚墨珣,吞吞吐吐不敢多说。
“慌什么!你尽管大胆的说,有长公主给你做主。”
那人抬起头看向眉目冷峻的宋子雲又低下头,宋景旭说道,“再不说本王赐你死罪。”
“卑职说……卑职奉秦王命暗中调查长公主殿下坠崖一事,”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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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垂下脑袋,目望青砖,一字一句却说得铿锵有力,“卑职率一队暗骑不眠不休在老虎山走访三日,终幸不辱使命在崖边丛林的深处在一堆火堆灰烬之中发现一块已被烧毁的令牌,卑职根据令牌按图索骥追查至一户人家,发现……”
“发现什么?”
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众人回头发现一明黄色龙袍,宋良卿不知何时酒醒大半,像是已站在廊尾多时。
众人见陛下皆要行礼,被宋良卿一声呵斥,他目不斜视,双眼如刀直直盯着跪在地上那人,“都给朕站着,你,说给朕听,发现何事?还不快快如实报来。”
那人是第一次见龙颜,原本龙心难窥,可宋良卿毕竟年少,此刻已被在场的大多数人揣摩了心思,包括这跪在地上之人,“启禀陛下,发现是锦衣卫指挥使陆魏林小舅子的住所。”
“陆魏林?”宋良卿又念了一遍,极尽讽刺地说道,“原来是陆魏林啊。”
楚墨珣比宋良卿高大不少,他看着少年天子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那双如刀的双眼怒不可遏地看向他,“这就是朕的锦衣卫?朕的首辅大人,你作何解释?”
“回陛下的话,臣不知作何解释。”
“不知?”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宋良卿双目赤红地指着楚墨珣,“谁人不知大渊的首辅大人是大渊最聪慧之人,博古通今,竟还有你回答不上来的事。”
青砖沁着雨水的潮气,楚墨珣立在原地,月白的长袍上蹭了些许灰尘,可他本人脸上没有丝毫惧色,亦无慌忙辩白的言辞,好像这指控的不是他是旁人。
“首辅大人是不知该怎么解释还是不能解释?”
宋子雲倒是被弟弟这副模样吓着了,“陛下,此事非同小可,此处人多嘴杂,不能在此处商议,还请移驾回宫再做商量。”
一直未开口的宋景旭也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沙哑似求饶,“是啊,陛下,还是暂且回宫,明日早朝再议,臣相信首辅大人一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宋良卿的双脚犹如被灌了铅不肯挪动半分,他推开宋景旭,“为何要明日?今日便要说清楚。”
宋景旭抱着宋良卿的腿,哀求道,“陛下,臣求你了,给首辅大人留些颜面,回宫再说吧。”
宋良卿死死咬着下嘴唇不肯松口,宋子雲抚着侧额,“陛下,本宫大病初愈,也有些醉态,还是不如回宫。”
宋良卿瞅着宋子雲那张苍白的脸,好半天才问道,“陆魏林何在?”
跪在地上那人说道,“启禀陛下,臣已收押。”
“好,回宫,朕便要说说清楚。”
柳昱堂恰巧从雨帘听雨堂走出来,迎面见到宋良卿忙着君臣之礼,却被天子叫住,“你,跟朕一起回宫。”
宋子雲刚答应柳昱堂不再招惹他,如今宋良卿召唤他跟着回宫,搞得好像又是她授意一般,她眉头紧锁,“陛下大半夜折腾柳大人作甚?”
“他是翰林院的人,自是要给朕拟圣旨。”
宋子雲不想柳昱堂多想,可他毫不迟疑,“臣领旨。”
22.第 22 章
文渊殿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如同寒冬腊月般滴水成冰。
清竹年迈,今日并未跟着宋良卿一起出宫,他特意嘱咐那些小的们伺候宋良卿。今日是中秋佳节又恰逢宋子雲康复,宋良卿出宫时兴致很高,清竹已有多日未曾休息,目送陛下出宫之后和几位司礼监公公一起尝了点小酒便躺下歇息。
这几个时辰清竹睡得很踏实,直到宋良卿回宫。一般宋良卿若是回宫自会有人向他禀报,但奇怪的是陛下一回宫便来到文渊阁,伺候陛下的那几个小太监个个像是受了惊的兔子都站在文渊阁门口不敢随意走动。
没有人通报清竹,还是宋良卿嚷嚷喊清竹过来泡茶,清竹踏进文渊阁,见奏章撒了一地,再见宋良卿那张一览无余的怒脸,他便觉得不太对劲。
宋良卿面色铁青地坐在龙椅之上,一言不发,柳昱堂站在他身侧,宋子雲坐在一旁直打哈欠,而楚墨珣站立在殿中,清竹刚想搬一张楠木椅子给首辅大人,却被一个机灵的小太监拉住了手腕。清竹朝着那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立刻心领神会,连忙轻轻地摇摇头。
宋景旭目不斜视提袍走进殿中,手中拿着一个托盘,恭恭敬敬地呈放在宋良卿面前,说道,“陛下,这些皆是查出的证物。”
宋子雲瞥了一眼这托盘上被烧得焦黑已辨不清是何物的东西,宋良卿则眼尖地一眼就瞧出了锦衣卫的腰牌,他大声质问楚墨珣,“首辅大人是否要一同上前来看看这些证物?”
“回陛下的话,臣不看。”
宋良卿又问,“首辅大人难道就不想说些什么?”
“回陛下的话,臣无话可说。”
宋良卿又问了楚墨珣几个关于幕后主使的问题,楚墨珣均以沉默相对。气得宋良卿直拍桌子。
“当朝首辅竟对如此大事避而不谈?”
宋良卿眼见楚墨珣一副引颈受戳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兄长,你派人好好审问陆魏林,朕与长姐、首辅就在此处等着,不审出个子丑寅卯来,谁都别想走。”
宋子雲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一双娇羞的美眸眨了眨,灵动浓密的睫毛跟着眼皮一起垂下,暖光之下显得并没有多少怒意,“审,陛下说要审就必须审。”
宋景旭道,“遵旨。”
文渊阁内的气氛怪异极了,少年天子怒不可遏,秦王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可真正关键的当事人宋子雲和楚墨珣倒真跟没事人似地。
宋子雲忽地开口,“既然要审,本宫也想问问秦王?”
宋景旭还未开口回复,宋良卿先问道,“长姐要问兄长问什么?”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宋子雲端起茶碗,碗盖沿着茶碗沿撇去茶叶,“本宫就问几句。”
宋景旭站得笔直,“长姐请问。”
宋子雲抿了一口茶,热茶滚烫熨入肚中,暖胃又提神,“烦请清竹公公给柳大人磨墨。”
柳昱堂没料到宋子雲会突然发问,抬眸瞬间习惯性地不悦,但却未见宋子雲的目光,“长公主殿下想要下官写什么?”
宋子雲的眸子温柔如水看向宋景旭时好似对这位臣弟充满关爱与感激,“秦王为了本宫的事真是煞费苦心。”
宋景旭素来是知道宋子雲的性子,可没这么好糊弄,做好被她盘问的准备,没想到善解人意的长姐却如此感激他。
“长姐说得哪里话,为长姐查明真相是臣弟该做的。”
宋子雲咦了一声,双手热络地握住宋景旭,“秦王说得轻松,本宫岂会不知?查明杀手之事本就难,再加上是本宫的事,追查幕后主使更是难上加难,秦王受了许多委屈吧?”
宋景旭说道,“臣弟不敢专功,是陛下命臣查明真相,陛下给了臣特赦专权。”
宋良卿点点头,脸色好看了一些,“长姐不必挂心,你的事就是朕的事,是朕吩咐兄长查办,谁胆敢阻拦就是抗旨。”
宋子雲望着宋良卿,探究的眸中无意识地流露出一丝温情,“陛下真是长大了。”
“你是朕的长姐,朕不能失去你。”
“是啊,陛下不能失去本宫,本宫何曾想要离开陛下呢?”宋子雲刚才还动容的目光里闪过某种果决,她冷冷地问道,“可本宫记得这件事是交由锦衣卫查办的,难不成是本宫记错了?”
聪慧如柳昱堂这才明白宋子雲想要他记录口供,这是狱卒和锦衣卫干的事,却让他这么一个翰林院出身的官员来干。
柳昱堂心中不快,又碍于皇命不敢表露,明眸偷偷观察宋子雲,可这位长公主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忽地笔尖之力顿住,墨迹虚化了他漂亮的小楷。
宋子雲食指按压太阳穴,“本宫记得是那日你俩来我府上探望我时说起这事,本宫意思调查一事还是交给陆魏林对吧……瞧本宫这脑子……那日秦王在场的。”
宋景旭没料到宋子雲会记起这一茬,“是,长姐记得没错。”
“那为何又由秦王接手?”
宋景旭后背绷直,目光一再向上瞟向宋良卿。
宋良卿喊了一声,“长姐。”不停地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当着出楚墨珣的面揭过这一页,可宋子雲大抵是真的喝多了,眯缝着眼睛只等答案。
宋景旭瞧了一眼宋良卿的脸色面色和悦地咳嗽了一声,“长姐,臣可没有僭越。”
宋子雲露出笑容,但笑意不及眼底,冷眸失了柔情,“瞧把你给急得,本宫没这个意思。”
“长姐,”宋良卿心中纳闷,平日里的长姐多数偏帮他,今日大抵是酒喝多了,“锦衣卫迟迟不呈上调查结果,朕等不及了。前几日兄长找朕提议办中秋晚宴时朕便把这事交给他,并不是兄长特意为之。”
宋子雲像是酒醉还未醒似地重复道,“哦,秦王要给本宫办晚宴,本宫怎么记得是陛下嚷嚷着要给我办的呢?”
宋景旭脸色一变,宋子雲迷迷糊糊地又摆了摆手,“你俩真是本宫的好弟弟,为了讨本宫开心竟如此大费周章。”
宋景旭的脸色又稍作缓和,宋子雲浅浅喝了一口醒酒汤,“这不重要,秦王可还记得是哪一日进宫向陛下提起办中秋宴会吗?”
宋景旭觉得这个问题得细细琢磨才能回答,没想到宋良卿脱口而出,“长姐真是喝醉了,是五日前,那日朕还派公公去长姐府上传过口信呢。”
“哦对,我想起来了。”宋子雲扭头问一直静立未开口的楚墨珣,“楚先生,关于本宫坠崖之事锦衣卫查了多久?”
原本打算一直静默到底的楚墨珣忽地开口,“回殿下,少则十日,多则半月。”
“这么看来锦衣卫确实办事不利,这半月都未查明的事,秦王的人查了五日就查清楚了?”宋子雲伸出食指指楚墨珣道,“你瞧瞧锦衣卫都干了什么事。”
原本众人都以为楚墨珣会依旧保持沉默,没料到他竟说道,“殿下教训的是,锦衣卫失职理应重罚。”
宋子雲眼角余光瞅向宋良卿,问道,“陛下你说是不是?”
宋良卿虽然年少,但不蠢,他立刻明白了宋子雲话中意思,锦衣卫是大渊最得力的鹰犬,若是锦衣卫查无所获,便真就是查无所获。
宋良卿嘴硬说道,“这说明兄长把事放在心上,没有私心。”
那一席金云朱砂长裙款款站立而起,月白的百鸟鞋立在殿中,欠了欠身柔声道,“陛下明鉴,本宫也以为首辅大人存着私心。然者,刺杀当朝长公主是一件很简单容易完成的任务吗?”
殿内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人能明白宋子雲为何问这个问题,除了楚墨珣,“非也。皇室成员由锦衣卫贴身保护,一天三岗轮换,轮换人员当日才知晓。要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瞒过所有人悄无声息地刺杀皇室成员比登天还难。”
宋子雲冷声说道,“楚墨珣,不要因为你这么说,本宫就会饶了锦衣卫。”
“是,愿殿下责罚。”
宋子雲扭头站在自家人身边温柔地说道,“本宫姑且相信秦王的调查,确系首辅大人幕后主使。”
宋景旭此刻已感受到这把温柔刀慢慢架在自己脖子上,他赶紧说道,“陛下明鉴,长公主明鉴,臣并未说首辅大人是幕后……”
“哦对,瞧本宫这脑子,下次宫宴也不能喝这么多了,秦王的证据表明是锦衣卫陆巍林是幕后主使嘛。”宋子雲万般歉意地看向宋景旭,“若真是陆巍林真有这熊心豹子胆,他为何要动用朝廷的锦衣卫呢?若是稍有差池,这可是诛九族的罪啊。”
柳昱堂的笔顿在纸上,一滴墨迹滴在刚才书写的蝇头小楷上晕染成一个墨点,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那女子,一整个晚上的宴会,她脸上的妆早就脱了干净,只剩下那张清丽淡雅的脸。柳昱堂忽然觉得他从未认真看过她。
在宋子雲未出事前,柳昱堂曾见识过她惩戒一位手脚不干净的宫女,手段狠辣又行事果决当机立断,任凭那宫女如何求饶,她就是不肯轻饶,吓得宫中太监宫女人人自危。
他瞧见宋子雲那样明艳的怒意,觉得她没有体恤民心的秉性,发自内心地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可今日,他见识到了另一面的宋子雲,亦或是真正的宋子雲。
不过寥寥数语,便直击要害。
宋良卿怒气冲冲地看向跪在地上那人,还是宋景旭快一步反应过来,一把将刚才禀报的小兵拖入殿内,“是何人指示你污蔑首辅大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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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快如实说来!”
那人眼看着刚才还占上风的情势单凭长公主几句云淡风轻的话便急转直下,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趴在地上连连求饶。
“快说,说了朕饶你不死。”
“小人……回陛下的话,没有人指示。”
宋子雲满脸嫌恶地看着跪在地上之人,“拖下去杖毙,成全了他这份忠心。”
宋良卿急道,“长姐,此人不能杀,杀了就不知何人污蔑锦衣卫。”
“何人?”宋子雲笑如牡丹初绽,却总在贝齿将露未露时抿住,像把将出鞘又收回的软剑,“陛下,民间有句俗语,苍蝇不叮无缝蛋,若是陛下对首辅大人没有猜忌,又有何人敢污蔑首辅?”
这句话如同一块大石堵在宋良卿嘴上一样,宋子雲双目如刀剜在那人身上,“拖下去吧,今日不死在文渊阁,他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柳昱堂脑中如惊雷闪过,忽地明白宋子雲那日为何要严惩那手脚不干净的宫女了。
楚墨珣平静地说道,“既然臣的嫌疑已洗清,那臣便告退。”
“站住。”宋子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怒斥楚墨珣,“本宫让你走了吗?”
宋景旭也是怔怔地看着宋子雲,瞬间觉得那个刁蛮任性的长公主又回来了似地,他心中一颤,趴在地上苦苦哀求,“陛下,陛下,请陛下赐臣死罪,是臣失职。”
宋良卿见宋子雲眉目清冷,眼中已有了五分怒意,才意识到这次长姐是真的生气了,他连忙站在宋景旭身前,“这事不能怪兄长,兄长也是关心则乱。”
宋子雲冷冷说道,“秦王确实有罪。监管不力,被小人利用,罚半年俸禄,禁足一月。”
“谢……谢长姐。”
宋良卿尴尬地打破说道,“既然都说清楚了,那……便……”
“便什么?”宋子雲冷冷地走到楚墨珣面前,理了理自己的情绪,“楚先生,五年前陛下赠与你的羊脂玉你可曾戴在身上?”
“臣日日都戴在身上。”
“给我。”
宋子雲伸手问楚墨珣要玉佩,宋良卿心慌起来,面色惨白地问道,“长姐,你这是作甚?”
宋子雲捏着这块温润的羊脂玉,笑容凝在嘴角,“宋良卿,你还记得这玉佩是你亲自交给首辅的?你可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你说感激楚先生舍身相救,你作为帝王许诺君臣永不疑,若有半分猜忌,玉碎人亡。”
宋良卿迟疑地点了点头。
宋子雲眼神如刀,决绝如冰峰握住楚墨珣递过来的玉佩狠狠地砸在地上,那块羊脂玉佩瞬间碎得四分五裂。
“不,长姐!”
宋子雲眸中温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阴冷与放肆,她质问楚墨珣,“当日我失踪之时你要封锁消息,陛下不允,你为何不摔?那日你要去内阁批复奏折之时,陛下朝你当众怒意横生冷言冷语之时你为何不摔?陆巍林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终于在找到我之后昏死过去,今日秦王的人却在昭狱折磨他,当朝皇帝为了这些莫须有如此苛待功臣,你又为何不摔?楚墨珣,你还是不是大渊的忠臣?”
楚墨珣怔怔地望着宋子雲满目赤红,那条朱砂长裙如同炙热的火焰一般燃烧着,他心中如波涛翻滚,喉结滑动,张嘴时喉咙干涩沙哑轻轻地唤了一声,“羽南。”
“你若摔了砸了,君臣何止猜忌于此。”
话音刚落,两行热泪顺着清冷的脸流下来,是一幅绝美的画。宋子雲的一字一句如同钟鼓一声一声咚咚咚地敲在柳昱堂心房上,敲得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宋良卿双膝跪在地上,泪默默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还想像小时候那样撒娇伸手拉了拉宋子雲的裙摆,以往只要他这么做,宋子雲便会原谅他,可今日却被她轻轻拂去,“长姐,对不起。”
“你该道歉的不是我。”
宋良卿走到楚墨珣面前,像孩提时那般行师徒之礼,“楚先生,我错了。”
楚墨珣看着宋良卿,声音却向着宋子雲温和地说道,“陛下还小,凡事得悉心教。”
宋子雲不理会,继续道,“还有呢?”
宋良卿低头如犯错的孩童,“我立刻下旨将陆魏林放出来,他下了昭狱,身上必然有伤,朕……我着太医去诊治一下。”
宋子雲双唇紧抿,“还有,把我的宋之还给我,我的人轮不到你来审问。”
“长姐,宋之他在你出事时离开,他有重大嫌疑。”
“有何重大嫌疑?”
“他说不清楚他去了哪?单单说是长姐你派出去,却又不肯说是何任务。”
“他忠于我,为我死守秘密,他有何错?”
23.第 23 章
宋之被抬回长公主府时已经深夜,曾经如此健硕魁梧的人如今瘦得如同行尸走肉,浑身关节处溃烂流脓,被鞭打得无一块好肉。
宋子雲坐在圆凳上细细地欣赏自己纤纤十指刚染好的蔻丹,明艳又不是尊贵的千层红,看起来让她不甚满意。
太医诊脉之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眼神先落在宋子雲的脸上,在宫里的这些当差的最会察言观色,他见长公主脸上并无任何情绪,轻轻咳嗽了一声。
“长公主恕罪,院首这几日在深山采药,实在难觅踪迹,这才派我等前来。”
“嗯,无妨。”宋子雲的视线还停留在蔻丹之上,忽地打了个哈欠,对甜翠道,“这花色染得真是漂亮,来人,赏那替我染色的姑娘。”
甜翠点点头走了出去,太医继续说道,“长公主才康复不久,为了您的身子,还是不要熬夜比较好。”
宋子雲给了他一个明知故问的表情,“那你还不赶紧说。”
“宋之侍卫浑身筋骨摧断,内脏俱损,怕是……活不过……”
甜翠推门而入,朝她行了礼说道,“殿下,调查清楚了。”
宋子雲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没让太医停下也没让甜翠继续说。
甜翠是看宋子雲脸色行事的,她扬起下巴自顾自地说道,“这里是昭狱对宋大哥动手的名单。”
宋子雲垂下眼皮睨了一眼那张单薄的纸条,甜翠继续说道,“锦衣卫那边暂代指挥使的奴才在外守着,他意思宋之是殿下的人,想问问殿下您预备如何处置这名单上的人?”
宋子雲连忙摆了摆手笑道,“这是陛下吩咐他们做的事,本宫怎么好擅自做决定呢,还是请他们自己个定夺吧。”
甜翠说道,“奴婢原也是这么说的,可那人跪在院中说什么也不肯起,非要拿着殿下的意思。”
甜翠压低声音说道,“那人特意说这不是殿下僭越,而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没个主意,这才来问殿下的意思。”
一双修长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宋子雲真是越看越满意,“即是如此本宫也不好为难下面办差的人,谁教本宫天生心慈手软呢。”
甜翠说道,“殿下说的是,还是早些让那人回去办事吧,老这么杵在这公主府也不是个事。”
“其实这事说来也简单,楚先生说过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甜翠点点头,“那……殿下的意思是让这些人也经历宋大哥这般……”
宋子雲薄纱轻轻遮住半张脸朱唇轻启,“甜翠,本宫是心慈手软之人,最是见不得这些,怎么能这般吩咐呢?”
甜翠叹了口气,“殿下您就是太心慈手软。”
宋子雲也实属无奈地点了点头,“但这些贼子平日里见惯了这些腌臜事,不妨让他们亲眼见见家人像宋之那样被折断筋骨如何?”
这位长公主的目光没有看甜翠,而是落在这位太医身上。
那位太医吓得双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臣该死臣该死。”
“嗯,你瞧瞧你,本宫在吩咐锦衣卫办差,又没你什么事。”宋子雲双手搀扶起那位消瘦的太医,千层红贴在玄色官袍上越发显得活泼,可她的话如冰冷的刀背拍打太医的侧脸,“本宫和院首是有那么些交情,不过本宫和你可没有交情,你说对吗何太医?”
“臣知错,臣这就回去将太医院十位太医统统请过来为宋大人诊治。”
宋子雲笑道,“倒也不必这么着急。”
“急!十万火急!宋大人为了殿下而伤,是大渊忠臣,臣等必定竭尽所能。”
宋子雲露出担忧的神色,“若是治不好怎么办?”
“臣……打包票,若治不好宋大人,臣提头来见殿下。”
宋子雲重重地点了点头,“太医院的人向来不说满口话,不过既然何太医如此说,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本宫就在这儿等着,想要什么药材只管开口。”
不出半个时辰,十位太医齐齐站在床边将宋子雲的这间卧房挤得水泄不通,这些老家伙在屏风后商量了许久,宋子雲倒也不催,甜翠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见案上的糕点纹丝未动,安静地将冷茶换了下去,递过去一杯暖胃的红茶。
一位长者走了过来,“殿下。”
“不必多礼,老先生请说。”
这位老者低头垂暮,不正面观察宋子雲,只顾自己坦坦荡荡回话,“宋大人如今确系在鬼门关前,如今当务之急,老臣需几味罕见的药。”
这老者停顿了片刻,见宋子雲并不催促,只能缓慢地继续说道,“有一样怕是要殿下出面才能拿到。”
“别卖关子,直说。”
“臣记得去年匈奴来朝进贡时上贡了一枚龙血芝,陛下收在库内。”
宋子雲询问地看向甜翠,甜翠递过来一本国库名册呈给宋子雲,宋子雲低头翻看起来,老先生说道,“臣曾在古书上读到龙血芝与雪莲同煎熬可重塑人的筋骨,是起死回生的奇药,不过老朽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姑且试试。”
手上的名单一合,“甜翠,拿着我的令牌带着老先生回一趟宫。”
甜翠正色道,“殿下您这才处置了锦衣卫一干人等,又为了宋大哥去宫中拿这么名贵的药材,殿下就不怕御史大夫们口若悬河将您骂得体无完肤?”
宋子雲笑道,“那也是明日之事,今日我拿了药却能救下宋之,这便是桩好买卖。”
这一夜,宋子雲未眠,直至天明,宋之虽然还在昏迷之中,但脸上有了些许气色。宋子雲见何太医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宋子雲才松了一口气,她伸了个懒腰,见甜翠和香桃站在那儿直打瞌睡,“你俩轮番休息去吧。”
甜翠说道,“奴还是在这守着,殿下去歇息吧。”
“宋之最凶险之时已过,大家还得保重身子,本宫先去歇息,你俩吩咐下去,今日谁来,本宫都不见。”
香桃挠了挠头脱口而出,“若是陛下来呢?”
甜翠一巴掌拍在香桃的胳膊上,皱眉骂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要问。”
卯时的梆子声荡过青石巷,皇家撵轿的轮子踩碎一片枯黄的梧桐叶静悄悄地停在长公主府门前。京城的晨雾湿得能绞出水来,里面端坐之人几度掀开帘子,晨光顺着帘子铺洒进撵轿,他望着府门前那棵桂花树,枝桠上最后几片叶子在风里哆嗦。檐角铜铃被秋风吹得直响,惊落了桂花树上的残叶,撵轿中的人见了不由得心烦意乱。
“来人,把这门给朕撞开!”
一连三天,宋子雲闭门谢客,在家安心照顾宋之。
第一日,皇家撵轿悄默声地停在长公主偏门处,轿内人的咳嗽声有些稚嫩,半晌后一位年迈的太监半推半就地走下轿一步三回头地停留在长公主府侧门门口。
清竹压低声音朝着撵轿中先喊了一声,“陛下……陛下让老奴如何是好!”
此时撵轿窗户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只纤细的胳膊朝太监虚虚地抬了抬手,“快去。”
清竹只能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门环。
“何人叫门?”
清竹清了清嗓子,“老奴是宫中人,陛下身边伺候的清竹,求见长公主殿下。”
门内人停了半晌才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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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殿下不见客,公公请回吧。”
清竹做了大半辈子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何时受过这等气,今日为了宋良卿只得乖乖赔笑,“老奴此番来没多大事,就是托陛下之命想来看看殿下。”
“不见。”
清竹的话硬生生被这句话给塞了回去,他回头朝着撵轿那条缝摊了摊手,撵轿中人只能悻悻而归。
第二日宋良卿不仅带着清竹而来,还带来了几十车的奇珍异宝与珍贵药材。依旧是清竹去叫门,长公主殿下的府邸照旧大门紧闭,叫门不应。
第三日撵轿依着宋良卿的意思停在正门口,他将轿帘一掀,扯着嗓子说,“去叫门。”
清竹刚想上去,宋良卿喊道,“你让这些小的去,你们统统都去给朕叫门,今日长公主不开门,尔等就敲到她开门为准。”
门环被清竹敲得劈啪作响,响彻整条街,可长公主府上上下下的人就好像集体失聪一般任凭他们怎么敲也不开门。
宋良卿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五六个小太监敲得手心通红,可陛下不喊停,他们谁都不敢停。
宋良卿双手叉腰站在长公主府门前,他气得脚底生烟来回踱步,“宋子雲,朕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给朕把门打开。”
“宋子雲,你都气这么久了,今日已是第三日,你说你一个做姐姐的怎么这么小气?”
“朕……朕不就是做错一件事嘛。”
“不就是一个下人嘛,我可是你弟弟,你宋子雲就为了一个下人……”
宋良卿还未说完话就被清竹捂住了嘴,“诶哟我的小祖宗……陛下……陛下……”
“你……唔……你放开……唔……”
“陛下你到底还想不想长公主消气?”
“我……朕当然想,可是你看她这样,都三天了,油盐不进,连门都不开,她平日里从未和我生气超过一日,今日就为了一个……”
“陛下,您明明知道殿下正在气头上,您还总拱火,这样下去殿下怕是和您生分了。”
“长姐不会吧。不过就是个下人。”
“这样的话陛下不要再说了。”
宋良卿年轻气盛,挣了几下便挣开了清竹的手,他气喘吁吁地说道,“好,今日你不开门,朕非要你开。来人,尔等去把巡防营给朕叫过来。”
清竹问道,“陛下要作何?”
“作何?”宋良卿冷笑,“朕要把长公主的这扇门给拆了。”
“使不得使不得。”
清竹挡在宋良卿面前连忙摆手,“陛下,万不可胡来,若是这般,就真的惹殿下生气了。”
“谁若是劝朕,朕就打谁板子。”宋良卿朝着门口呐喊,“宋子雲你给朕听着,你这府邸大门台阶是汉白玉所制,上面刻有龙纹浮雕,这已超出长公主府邸规制,还有这门口的石狮子……”
宋良卿起先凶神恶煞,越说越大声,一边说一边看向这大门,“朕要治你的罪。”
清竹满脑门的汗,“陛下,陛下,这府邸是当年您给殿下造的,您若是这么说不是打您自己的脸吗?”
“朕不管,朕今日就要长公主开门,”宋良卿指着站成一排的太监,“你们还看着干什么,快点去啊,给朕把战车推来。”
“陛下您先冷静,您这么说长公主不会消气的。”
“朕不管,朕就要她开门。”
“老奴倒是有个法子,能让殿下消气。”
宋良卿瞬间安静下来,双眼倏然一亮,“你有办法你不说,你存心的是吧。”
清竹趴在宋良卿耳边耳语几句,他的眼睛都亮了。
24.第 24 章
“殿下,殿下,宋之醒了。”
宋子雲睡得迷迷糊糊,隐约见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轻唤一声,她糊涂地嗯了一声,想要转身再睡,“你说什么?”
“殿下,宋之醒了。”
宋子雲猛然起身,甜翠赶紧扶着她起身,“殿下您慢点,奴婢伺候你更衣。”
“殿下……”宋之视线模糊,听觉倒是恢复了一些,听见有人推门而入,他努力睁开眼见屏风后纤细的一抹身影,挣扎地要爬起身。
“躺好。”
宋子雲的声音沉稳坚定,“谁准你爬起来?”
温柔的手心贴着宋之受伤的胳膊,硬是压住了他想要起身的冲动,宋之感受到暖意隔着纱布源源不断地传来,刚才还撕心裂肺般的伤口倒也不那么疼了。
宋之的声音断断续续,每说一句话都会拉扯到伤口,“殿下,这不是卑职的屋子,这是哪里?”
“你的屋与其他下人住一块,不方便养伤。这是我的屋,在书房朝北的那间你还记得吗?”
“卑职怎么能躺在您的卧房?这是大不敬之罪。”
宋之又听见宋子雲那熟悉的笑,好像早春那慵懒的阳光照在身上,“宋之你都在鬼门关之前晃了一圈,怎么还会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殿下是君,卑职是臣。臣不得僭越。”
“本宫的屋子很多,这间卧房就赏给你了。”
宋之微微蹙眉,“殿下,这是万万不可,对您名声不好。”
“名声?”宋子雲说道,“本宫的名声向来不怎么样,你就不要太在意这些。”
“不成,殿下的名声高于一切。”
她的目光落在宋之纱布绑着的每一处,原本懒散的声音忽地透着一股阴冷,“你在昭狱被人折磨成这样,怎么不把我出事前托付你的事说出来,你说出来陛下自然就相信会放了你。”
“卑职是长公主的人,自然是要守住长公主的秘密。”
“即便我死了?”
宋之嘴角一抽,苦笑道,“即便殿下死了,我也信守诺言。”
“宋之你放心,你的伤不会白受,我会讨回来的。”
“殿下千万不要为了卑职的事为难锦衣卫,他们也是奉旨行事。”
“此事你不必担心。”
香桃悄然进屋,见宋子雲正在问话,她犹疑地站在门口不敢上前,宋之似是听见门口有人忽地停住了话头,宋子雲回头看着香桃笑道,“难得见你这丫头为难,发生何事了?”
香桃趴在宋子雲耳边轻声地说了一句,宋子雲嘴角的笑渐渐隐去,“这孩子到底是长大了,竟会给我找麻烦。”
宋子雲的情绪向来难测,香桃怯怯地问道,“殿下到底见是不见?若是不见,奴婢回了便是。”
“见,为何不见?又不是我派人去找他的。”宋子雲的目光很冷,可手却温柔地掩好宋之的棉被,“你好生休息,送进来的汤药补品都得一一喝完,听明白了吗?”
“卑职遵命。”
宋子雲款款而来,见一月白直?远立在牵牛花爬藤花廊之下,他负手而立,如寒雪中不肯低头的腊梅一般将脊背挺得笔直。
宋子雲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扪心自问自己得失忆症前到底是招惹了多大的麻烦。今日便要将这麻烦一并解决掉。
夕阳西下,西厢房窗纸透出一抹婀娜剪影,如一道亮丽的风景与柳昱堂的影子合二为一,他转身之际正好撞上这长影的目光。
柳昱堂满脸不情不愿地行了礼,“长公主殿下让人好等。”
宋子雲不看他,径直坐在花廊之下,香桃连忙安排下人端上一碗白粥,几叠清淡的小菜。
香桃道,“殿下,赶紧吃一点垫垫饥。”
柳昱堂冷眼旁观这琳琅满目的小餐碟,冷冷哼出一声道,“若是臣记得没错,殿下在宴会之上方才答应臣不再纠缠,如今又想方设法让臣来陪您用膳,这般欲擒故纵到底所为何事?”
香桃盛白粥的手一顿,一张担忧的小脸瞬间垮下来,“柳大人怎么倒打一耙,明明是您自己叫长公主府的门,怎么说殿下让你来?再说殿下一夜未合眼,如今才吃今日第一餐,你岂能如此血口喷人?”
宋子雲轻轻拍了拍那双正给她盛粥的手,示意她退下。香桃咬了咬下嘴唇,见宋子雲脸上并无怒意,心中越发不情愿。这个柳昱堂就是这般仰着脖子对殿下冷言冷语,偏偏殿下就吃这一套,对他百般讨好,如今他真是蹬鼻子上脸。
香桃气得脸红脖子粗,最终还是在宋子雲的示意下退了下去。目送香桃离开,宋子雲端起白粥才缓缓开口,“忠烈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柳昱堂讥讽道,“奉旨来探望殿下。”
“奉旨?”宋子雲的银匙磕在瓷碗边沿,举起玉箸夹起一颗青梅放在白粥中央,霞光漫过青瓷碟,半块腐乳浸在琥珀色的香油里,勉勉强强让她有些些许食欲,“既然是来探望本宫,忠烈公可曾带探望病人的果品?”
“臣未。”
宋子雲舀了一勺带着青梅香气的白粥,雾气朦胧了她长长的睫毛,腐乳的香气与白粥夹杂在一起,原本索然无味的舌苔渐渐有了一丝咸香。
宋子雲问,“可有亲笔手书宽慰病人的信札?”
“未……有。”
宋子雲轻笑,“忠烈公就这么两手空空来探望?还说是奉旨探望,这就是陛下让你来探望病人的礼数?”
“臣……”
“忠烈公口口声声说奉旨前来,心中却充满愤恨不情不愿,这何尝不是心中对陛下怨恨?”
“臣不曾对陛下怨恨。”
“不曾?”宋子雲讥笑道,“那本宫还要谢谢忠烈公来探望。”
不知不觉之间半碗白粥下肚,宋子雲只觉腹内温和绵软,气色也好了些,果然亏待谁也不能亏待自己得肚子。
她举起玉箸又夹起一块藕粉糕,放在舌尖便悄然融化,桂花蜂蜜与藕香结合在一起,冲散了刚才的咸鲜,有一丝甜意蔓延在口中。
宋子雲说道,“不过,忠烈公好歹是大渊的青年才俊,又是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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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郎,探望病人连这点礼数都不懂,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你真丢陛下的脸。”
又是这副不可一世的语气。
柳昱堂憋得满脸通红,忆起当日宋子雲唤他做笔录时那般无视他的神情,明明自己才是那个一身傲骨的才子,明明是她想方设法靠近自己,为何在她面前总是自残形愧?
柳昱堂气愤地说道,“那长公主殿下难道不丢陛下的脸吗?”
宋子雲莞尔一笑,“你倒说说本宫哪里丢脸?”
柳昱堂一拂袖,“哪里不丢脸?整个京城都传遍了,殿下为了一个下人惩罚了半个锦衣卫的人,昭狱之中哀嚎之声不绝于耳,昨日当夜又为了这个下人深夜派人进宫拿取名贵药材,还为了这个人与陛下公开争执,你这位长公主殿下未免也太沽名钓誉,若不是长公主殿下,何来这么大权势?”
宋子雲将玉箸搁在箸架之上,缓缓站起身走到柳昱堂面前,双目认真地看着柳昱堂,柳昱堂被宋子雲的目光吓得节节败退,心跳如擂鼓。
宋子雲往前走一步,柳昱堂就往后退一步,直到柳昱堂挺直的脊背撞在花廊之下,牵牛花顺着木杆抖落,如花雨一般飘落在他俩面前。柳昱堂便在这花帘之间看见宋子雲那张清澈的脸,“你……干嘛?”
“忠烈公,你不配。”
柳昱堂没听清楚,又问道,“什么?”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一个下人,你可还记得你父兄的战场死了多少战士吗?”
宋子雲站得极近,近到柳昱堂能透过她的黑眸看见自己惊恐的神色,“你不记得,本宫记得,那场大战死了一万零三百七十八位将士。”
“你可还记得有多少人扶着你父兄灵柩回京城吗?”
“扶着你父兄灵柩不过百人,他们谁都不愿让你父亲的尸首暴露在荒山野岭成为鬣狗豺狼的食物,冒死将你父兄尸首驼在马背上突破重围带回来,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一个下人,正是因为有他们的舍命,才有你的今日,忠烈公。”
“你的父亲曾站在大渊的朝堂对我的父王许诺过,他说战场上每一位将士皆是他手足,只要他身披铠甲在战场上一日,他便不会抛下一位战士,因为他们不是一个人,他们身后站着的是家人朋友,而你身为他的儿子,竟然能说出一个下人这样的字眼来?”
“我……”
“柳昱堂,你以为忠烈公这三个字是给你的吗?是给你父亲的。你抬头瞧瞧天上,你的父亲正看着你呢,”宋子雲的话语犹如尘封的记忆回荡在柳昱堂心中,宋子雲那张脸逐渐变成他父亲的脸,那张在记忆里从不曾老去的脸,父亲曾对着他说过,“若是我大渊的朝臣连一民都不足惜,何来这天下?”
好像弓箭直射中柳昱堂眉心,他的喉咙像是被宋子雲掐住似地发不出声音来,在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宋子雲已然后退半步,“忠烈公,既然是陛下让你来的,你有什么气冲陛下去撒,这是长公主府,不是你撒气的地方。”
“臣……”
“本宫今日疲倦,忠烈公请回吧。”
25.第 25 章
宋子雲的撵轿刚刚拐进平顺街,第一枚臭鸡蛋就砸在了她鎏金窗纱上,蛋黄混着腐烂的气味溅在护栏之上,惊得几匹高头大马长嘶一声猛然停在半路上,撵轿中的宋子雲身子朝前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护驾!护驾!”
甜翠尖叫起来,瞬间锦衣卫腰间长刀刀鞘出列,将这撵轿团团围住,神色紧张地看着周围,“快点保护长公主殿下。”
“何人如此大胆!”为首的锦衣卫统领已迅速将丢鸡蛋的人当场拿下,“大胆刁民,你不知这是皇家撵轿吗?”
那人啐了一口吐在撵轿边,被押着跪在地上还咒骂道,“我岂会不知,不就是那个祸国长公主的宋子雲嘛。”
年轻的锦衣卫押着贼人齐齐跪下,朝着撵轿内的宋子雲行了个礼,“启禀殿下,臣这就把这贼人押入昭狱严加审问。”
撵轿内没有任何声音,年轻的锦衣卫还是头一次当差,有些吃不准这位主子的意思。他心中直打鼓,出门前同僚告诫过他,这位主子出了名的难伺候,若不是这位长公主殿下处置了一半的锦衣卫,慎刑司人手不够,还轮不到他当差。
年轻的锦衣卫明知他不能透过撵轿看清宋子雲,还是好奇地抬起头,撵轿中忽地传来声音,“你为何要朝本宫丢臭鸡蛋?”
那人不答,锦衣卫的刀柄压在他脖颈处,呵斥道,“长公主问你话,岂敢不答?”
“说就说!边疆不稳,西南水患,而你身为大渊长公主,竟只想着办酒宴,你这祸国殃民的女人可知水患死了多少难民?”
一声咒骂引得路人纷纷站立,两旁的锦衣卫以刀横在众人面前,不让老百姓指指点点。
“我听说前几日为了让长公主过中秋,陛下特意开设流水席。”
“对,长公主为了避嫌还特意将宴会办在秦王府上,让秦王替她背锅。”
“我呸!敢做不敢当。”
“这宴会办了三天三夜,秦王为了讨她欢心连池塘里的荷花也是用温泉供着的。”
“宴会上新鲜的瓜果蔬菜都是动用人力用马车拉了三天三夜才拉到京城。”
“前几日陛下还在长公主府门口公开呵斥她的宅子超皇家规制。”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罪啊,怕不是这位长公主有不臣之心。”
“胡闹!这是尔等能信口胡沁的吗?再敢胡言,尔等统统带回昭狱。”
年轻的锦衣卫脸色一变,等着撵轿中这位主子的雷霆震怒,手上却不觉松懈,被这人挣脱开钳制,又一枚臭鸡蛋朝着撵轿丢了过去,这次他距离撵轿太近,臭鸡蛋一下子丢进了撵轿中硬生生砸在宋子雲的脚上。
那人朝着老百姓的方向喊道,“你们都来看看这大渊的长公主宋子雲,凭什么她活得这么奢侈,而我们过得这么穷苦?”
甜翠指着那年轻的锦衣卫骂道,“你们都干什么吃的,还不赶紧带下去。”
年轻的锦衣卫赶紧镇压住那人。
“你们随便带我去哪,我都不怕。我的爹娘统统都死在路上,弟弟也快要死了,而你,身为长公主没有起表率作用,还如此铺张浪费,真是大渊不幸。”
“慢着!”
撵轿窗帘慢慢被挑起一角,宋子雲那张漂亮又张扬的脸一下子落入跪在外面二人眼里,年轻的锦衣卫没见过这般漂亮的脸,霎时间忘了低头避讳。
而宋子雲的目光则落在那个朝她丢臭鸡蛋的人身上,那人身形干瘪,瘦得快要脱了相,“你弟弟在哪?”
“你……你问这个作甚!”
宋子雲忍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蠢。你大逆不道公然冒犯本宫,我问你自然是要杀了你弟弟。”
“你敢,你这个没人性的!老子要杀了你!”
“你不说也没关系,不出半个时辰,锦衣卫就能调查清楚。”宋子雲给了年轻的锦衣卫一个颜色,那人道,“是。”
“你敢!我死了化成厉鬼也要缠着你。!”
撵轿之内又传来一声轻笑,“你都说我祸国殃民,那我可得坐实了。”
“你!”
宋子雲的目光落在年轻的锦衣卫身上,“把他连同他弟弟一同带入公主府,这人是冲我而来,我要亲自解决这个人,来堵住这悠悠之口。”
“卑职遵命。”
“长姐怎么还没来?”
清竹笑道,“陛下您坐下,稍安勿躁。宫门口刚得来的消息,殿下的撵轿已经进了皇城了。”
宋良卿转忧为喜,开心得像个孩子似地握住清竹的手,“真的?长姐真的来了?”
“自然是真的,老奴不敢骗陛下。只是,老奴要提醒陛下,殿下来了可万不可再说气话。”
“这是自然。”宋良卿使劲点点头,努力像个帝王似地老成道,“朕要与长姐商量重要事宜,这才唤长姐进宫的。”
清竹笑道,“陛下说得对。”
主仆二人还在闲话之际,听见门口一声高亮的尖锐之声,“长公主驾到。”
宋良卿的眼睛倏然一亮,“长姐来了!”
宋子雲踏入长廊,忽有稀碎的脚步从廊那头传来,伴着叮咚乱响的珠帘声,见宋良卿开心地奔到自己面前忽地又停在原地,手指局促地捏着龙袍,刚刚扬起的嘴角慢慢沉了下来。
宋良卿跑得发冠歪斜,活脱脱一只小兔子,眼睛还时不时地观察宋子雲脸上的表情,胸膛起起伏伏喘气不匀,他伸出双手想要握住宋子雲,又怕她余气未消,双手慢慢垂下,“见过长姐。”
“君子有状。”宋子雲冷冷道,“陛下这样何来仪态?”
宋良卿悻悻地缩回手,“是,朕知错。”
“嘴上知错心中不知,还不如不知。”
清竹端着茶连忙上前赔笑,“总算把殿下盼来了。”
宋良卿感激地看了一眼清竹,清竹又道,“老奴许久不见殿下,今日瞧着殿下身子骨大好,真是高兴。”
原本冷若冰霜的面容稍稍有了一丝动容,宋子雲坐在金丝楠木椅上,宋良卿连忙接过托盘中的茶碗,“长姐,这是银针,我……朕特意命人泡的是去年的。”
清竹一拍大腿说道,“是,老奴真是年纪大了不记事,还想着给殿下泡陈年银针,多亏了陛下记得您只爱新茶。”
宋子雲又站起身来,“公公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您处世稳重,待人谦和,哪里不记事了,若是日后本宫不在陛下身边,还请公公要多加提醒陛下。”
“殿下这么说让老奴惶恐。”
宋良卿笑嘻嘻地走到宋子雲跟前掏出一个糖人,这糖衣画的凤凰翅尾已经融化大半,蜜色糖汁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淌,他半是得意半是腼腆地说道,“长姐,这事朕亲自熬的麦芽糖,是做给长姐吃的,长姐每日吃药,嘴巴发苦,吃点甜的。”
清竹捂着嘴偷笑,“是呢,陛下一大早就去了御膳房,熏得灶台都发黑了。”
宋子雲心中疼爱弟弟,虽心中有气,但还是下意识地接过麦芽糖。宋良卿更是高兴,掰下一块麦芽糖塞进宋子雲嘴里,黏黏糊糊的甜味在嘴里化开,驱赶了那苦涩的药味。
“都多大的人了,还只想着做这些个孩子的游戏。”
宋良卿像个孩子似地一把抱住宋子雲,“我永远记得长姐给我的那半块麦芽糖。”
宋子雲猛然想起高廉逼宫时她与宋良卿被关在库房,夜半寒冻他俩抱着相互取暖,饿肚子时她将身上仅有的半块麦芽糖塞进他嘴里。虽然这五年里发生的事她统统不记得了,但这段痛苦又艰难的记忆却越发清晰。
宋良卿踮起脚尖,伸出手指按压在宋子雲眉间,“长姐皱眉就不好看了,弟弟知道错了,长姐就不要再皱眉了。”
宋子雲面色动容,望着宋良卿出神。
“长姐为何这般看我?”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你一下子就长大了。”
宋良卿笑道,“朕早就长大了。长姐难得来一次,朕让人备下长姐最喜爱的桂花糕和酒酿糯米甜汤,长姐是要先品茗还是尝些点心。”
宋子雲并未坐下,而是朝宋良卿行跪拜之礼,“长姐,你这是作何?”
“臣姐此次进宫是来领罪的。”
“领罪?”宋良卿双手搀扶宋子雲,可她并未起身,宋良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你何罪之有?长姐,你先起来再说,朕恕你无罪。”
“万万不可。”嘴里的麦芽糖渐渐融化,苦涩的药味又爬满了舌尖,宋子雲说道,“前几日陛下在臣府门口说长公主府的府门与台阶超皇室规制,臣特来领罪。”
“这……朕胡说的。长姐不必放在心上。”
宋子雲目光坚定,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似地答道,“陛下,你是天子,金口玉言,岂有胡说之理?”
“长姐,朕知你心中有气,弟弟知错了,还请长姐饶恕朕。”
“还是请陛下让我把话说完。”
宋良卿给一旁的清竹使了个眼色,清竹连忙搭把手将宋子雲扶起来,“殿下,陛下年轻,殿下不必与他置气,还是说正经的事要紧。”
宋良卿说道,“长姐,你怎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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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气都好,可朕真是有事找你商量。”
宋良卿掏出几道折子递给宋子雲,“这几日御史大夫的折子如雪花一样搞得朕不胜其烦。还不是中秋晚宴的事,朕就是想办场宴会庆祝长姐康复,你瞧瞧这些老臣的嘴脸。”
“陛下说错了。”
“朕哪里错了?”
宋子雲说道,“他们说的不是你,说的是我。这也是我方才想要对陛下说的事,如今内忧外患,矛头皆指向我,陛下要把我推出去平息这些老臣的怒火。”
宋良卿猛然站起来,“你胡说什么,朕怎么可能推长姐你出去!”
“可是这些老臣说得没错,西南水患,边疆不稳,陛下却因为我办了这般奢侈的宴会,难道不该被骂吗?”
宋良卿说道,“长姐,你说会不会是楚墨珣幕后授意这些老头子这么干?”
“先生一心为国,他不会这么干的。”
“我看就是他从中作梗。”
“宋良卿!”
滚烫的君山银针混着瓷片飞溅出去,染湿了放在案上的奏折,宋子雲怔怔地望着宋良卿,“你给我跪下。”
“长姐……”宋良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不是跪我,是跪在父王的画像前。”
宋良卿老实听话,宋子雲看着父王的画像问道,“你还记得父王临终前你答应他什么吗?”
“我答应他要做个好皇帝,勤政爱民,体恤百姓疾苦。”
“你做到了吗?”
“我……”
“良卿,做错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悔改,还无端指责别人。你扪心自问,这些折子上写错了吗?”
宋良卿摇了摇头。
“楚先生是我们宋家的恩人,他殚精竭虑为的是你的江山,你却在背后猜忌他,你是个好皇帝吗?”
“长姐,我……”
“公是公,私是私。于公他为了朝廷日夜操劳,于私,他是帝师,他有哪点对不起你?”
宋良卿说道,“长姐我错了,我也是情急,长姐就不要再怪我了。”
“至于那些御史大夫,你应该庆幸我大渊有他们,若是人人畏惧你,不再说真话,那你便是商纣,是无道昏君。”
“朕不知这事竟会如此严重。”
“你如今便知道了。你贵为帝王,出尔反尔贪图享受,长此以往必然上行下效。你皆是如此,可想而知满朝文武无不效仿你。”
“长姐,朕明白你的苦心了。”
宋子雲长叹一声,“知错便好,起来吧。”
宋良卿问道,“长姐,如今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既然是错就得认,况且这些老臣骂的是我,并不是你。”宋子雲轻松地说道,“回头长姐上朝时候认个错,自请去给父王守灵便可揭过去。”
“什么?你要去给父王守灵?”宋良卿说道,“你可知去了皇陵一去便要去三年。”
“本宫此去,一来为父王守灵,一来为灾民祈福,方可平息朝中怒火,解百姓之苦。”
“不,长姐,你去了我怎么办?你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朝中?”
宋良卿止不住地摇头,“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朕是天子,是朕要给长姐办宴会,不能让长姐担责。”
“不,你听长姐说,你年纪还小,若是执意为长姐挡着这一遭,只会让老臣越发觉得是被人操控了,你作为帝王的威信将荡然无存。”宋子雲爱怜地摸了摸宋良卿的脸蛋,“以后长姐不在你身边,你要多听楚先生的话,遇事多和大臣们商量,听明白了吗?”
宋良卿抱住宋子雲的胳膊,“长姐,我不想让你走,就真的没有旁的办法了吗?”
“此事闹得如此之凶,为今之计只有我离开京城方可平息怒火。”宋子雲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向悬挂在墙上的画像,那是一位慈祥的父亲,是她的父王,“只有一事,我想求你。”
“长姐你我姐弟之间何必客气,尽管开口吩咐朕便是。”
“我没了这几年的记忆,是好事也是坏事。坏事嘛便是这几年苦心经营的朝中势力需重新开始,好事嘛心中反倒少了些许牵挂,身边也没有记挂之人,只有从小跟着我的甜翠让我放心不下,我想求你收了她。”
“甜翠姐姐?”宋良卿说道,“长姐要去为父王守灵,身边跟着一个自己人岂不更方便?”
“她为人机警,跟着我去守灵岂不耽误她?我也是存着私心,想借此为她谋个前程,弟弟可答应我?”
“长姐尽管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