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令舟早已在门外等候,一身戎装,面容冷峻,眼下的青黑与眼中的血丝昭示着他同样整夜未合眼。他看见黎音袅,并未言语,只是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僵硬得像一尊铁像。
“将军昨夜辛苦了。”黎音袅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
“这是我应该的。”江令舟的回答同样简短,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两人之间再无交流。
车队在沉默中启程,马蹄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江令舟策马紧随在黎音袅的马车旁,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又像一个无声的抗议者。
行至晌午,官道一侧的破败土墙下,忽然出现了一片蜷缩的人影。
马车缓缓停下。
那些人衣衫褴褛,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布条。一张张脸蜡黄浮肿,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孩童的啼哭声细弱而尖利,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人的心上。
黎音袅掀开车帘一角,视线穿过风雪,落在一个小女孩身上。那女孩不过五六岁的模样,正捧着自己冻得通红僵硬的手,一口一口地啃着上面沾着的、不知从哪里剥下来的树皮。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
“春禾。”她开口。
“奴婢在。”
“去问问,怎么回事。”
春禾领命下车,不多时便快步跑了回来,小脸冻得发白,声音里带着颤抖:“殿下,问清楚了。他们是从南边来的,说是……说是那边闹了瘟疫,十室九空,他们是逃荒出来的灾民。”
话音刚落,流民中一个看似有些力气的男人挣扎着站起来,冲着车队的方向嘶哑地喊道:“贵人……行行好吧!给口吃的吧!一口就行!”
他这一声仿佛点燃了引线,绝望的哀求声顿时此起彼伏,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浪潮。
江令舟立刻策马挡在车窗前,隔绝了那些视线,声音压得极低:“殿下,不可久留。这些人来路不明,恐有变故。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来路不明?”黎音袅透过他身形的缝隙,看着那群绝望的人,“春禾不是已经问清了么?他们是南下的灾民。”
“灾民也可能生乱!更何况他们口中的瘟疫……”
“江令舟,”黎音袅打断他,“我若是在此地遇刺受惊,动了胎气,一个心怀仁善的储君之妻,看到此等惨状,是该视而不见,还是会心生怜悯?”
江令舟一愣,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又是她那个该死的“局”的一部分。
他胸口一阵烦恶,语气也冲撞起来:“所以殿下又要拿自己当诱饵?用金贵的米粮去喂一群不知道是人是鬼的流民,就为了让您的‘戏’更逼真一些?”
“放肆!”黎音袅的声音不大,却让江令舟背脊一寒。
“殿下恕罪。”他嘴上请罪,态度却没有半分软化,“末将只是不解。昨夜的计策已是万分凶险,为何还要节外生枝?这些人里万一混入了贼人,或是他们本身就携带疫病,后果不堪设想!我们没有多余的兵力在此地设防!”
“我就是要让他们觉得我们没有防备。”黎音袅平静地看着他,“一个因孕期不适而心绪不宁的女人,更容易感情用事,不是吗?这只会让暗处的人觉得,我,不堪一击。”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传令下去,取些干粮和热水给他们。”
“我不同意!”江令舟几乎是吼出来的,“殿下,我们的补给是按行程计算的,并不宽裕!分给他们,我们自己的人吃什么?更何况一旦停下开伙,我们的行踪就彻底暴露了!”
“我让你给,你就给。”黎音袅的声音冷了下来。
“殿下若执意如此,请先斩了末将!”江令舟的倔强也上来了,他勒紧缰绳,身躯如山,纹丝不动。
马车内的空气凝滞了。春禾跪在一旁,连呼吸都忘了。
许久,黎音袅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突兀。
“好一个忠心护主的江将军。”她掀开车帘,直视着江令舟的眼睛,“可你似乎忘了,你的职责,是在执行我的命令的同时,保障我的安全。而不是用你的想法,来替代我的决定。”
她环视了一圈因为这边的对峙而变得紧张的亲卫,扬声道:“程武何在?”
江令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程武驱马上前,在三步外停下,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末将在!”他全程低着头,不敢看江令舟一眼。
“本宫的命令,江将军不肯听。”黎音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危险,“你,去办。从后勤车上取五袋干粮,再烧些热水,分发下去。另外,找几个看起来能主事的过来回话,我要亲自问问南边的情况。”
“这……”程武迟疑地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江令舟。
“怎么?”黎音袅的尾音微微上挑,“你也想让本宫斩了你,再换个人来?”
“末将不敢!”程武浑身一震,立刻重重叩首,“末将遵命!”
说完,他立刻起身,转身大步走向车队后方,动作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江令舟依旧骑在马上,像一尊被遗弃的石雕。寒风吹动他盔缨上的红穗,那抹红色,像是他脸上褪尽的血色。亲卫们在他的命令和程武的行动之间,选择了后者。很快,分发食物的队伍就组织了起来,在流民中引起了一阵骚动。
“江令舟,”黎音袅重新放下车帘,只留下一道缝隙,声音从里面传来,“你现在可以继续保护我了。过来,守在车边。我不希望有任何一个灾民,能靠近这辆马车三尺之内。”
这道命令,既是命令,也是羞辱。
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反对的事情发生,还要尽职尽责地去收拾潜在的烂摊子。
江令舟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麻木的服从。他调转马头,来到车窗边,拔出佩剑,横于身前。
不多时,程武带着两个流民过来。一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喊话男人,另一个则是个头发花白、眼神却还算清明的老者。
他们在五尺外被拦下,跪在雪地里。
“抬起头来。”黎音袅的声音传出。
两人战战兢兢地抬头。
“南方的瘟疫,是从何而起?官府如何应对的?”
老者磕了个头,回话还算有条理:“回贵人的话,是从渝州码头开始的,听说是外来的商船带来的。起初只是发热咳嗽,后来……后来人就没了。官府封了城,可哪里封得住……城里没吃的,大家只能往外逃……”
黎音袅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身旁的暖炉。
“你们这一路,可曾听到什么特别的传闻?”
老者想了想,摇了摇头:“都在逃命,哪有心思听传闻……只盼着能到北边,有口活路。”
黎音袅的视线转向另一个男人:“你呢?”
那男人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小人……小人倒是听过一嘴。说……说渝州城里,有个什么‘圣女’降世,能用符水救人,好多人都去求她……”
圣女。黎音袅的指尖停住了。
她身旁的春禾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哦?那圣女,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黎音袅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变化。
“那……那小人就不知道了。小人也是听逃出来的人说的,没亲眼见过。都说那圣女慈悲心肠,救苦救难……”
“好了,”黎音袅打断他,“你们退下吧。带着食物,往北走,去前面的朔安城,那里有官府的粥棚。”
“谢贵人!谢贵人!”两人如蒙大赦,连连叩头,被士兵带了下去。
车帘内,黎音袅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
春禾小声地问:“殿下,那‘圣女’,会是……”
“不管是不是,”黎音袅放下茶杯,“这条线,都得查。”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流民们已经领完了食物,在士兵的驱赶和指引下,开始重新上路。人群中,那个啃树皮的小女孩被她母亲紧紧抱在怀里,怀里还揣着一个硬邦邦的麦饼。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仁善”的方向发展。
可黎音袅的视线,却越过那些蹒跚的身影,定格在人群末尾。
那里,有一个身材中等的男人。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狼吞虎咽,也没有急着赶路。他只是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她的马车。
他的眼神,不像一个绝望的灾民。
那是一种审视,冷漠,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黎音袅缓缓地,将车帘彻底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