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黎音袅还是想要跟江令舟一同回京城。
毕竟,自己和腹中的孩子留在此地会成为夫君的挂念。
她命人准备出行的衣裳。
帐中烛火摇曳,映着黎音袅略显苍白的面容。她正在细细整理几件贴身衣物,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在为一次寻常远行做准备。春禾在一旁帮手,叠着柔软的狐皮,口中还絮叨着:“夫人,这件大氅最是暖和,路上风雪大,可千万要裹严实了。”
黎音袅“嗯”了一声,刚要将一件婴儿用的小襁褓放入箱笼,小腹蓦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力道之猛,让她眼前骤然一黑。她闷哼一声,手下意识扶住沉重的梨木桌案,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夫人!”春禾的惊呼几乎要冲破喉咙,手中的狐皮散落一地,她一个箭步扑过来,“您怎么了?可是……可是动了胎气?”
冷汗几乎是瞬间便浸透了黎音袅的中衣,她咬紧牙关,额角青筋微跳,却死死按住春禾想要搀扶的手臂,声音因剧痛而有些发颤,却依旧强硬:“莫声张!去……去请艾格大夫,悄悄的。”
春禾见她面色惨白如纸,哪里还敢耽搁,连滚带爬地奔了出去。帐内一时只剩下黎音袅粗重的呼吸声,她缓缓滑坐在铺着厚毯的矮榻上,一手紧紧按着小腹,另一手死死抠着榻沿。痛楚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让她几乎要蜷缩成一团。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知道,至少,不能让他因此乱了方寸。
不多时,艾格大夫被春禾搀扶着,脚步匆匆地进了帐。他年过半百,是军中资历最老的医官,一手医术在北疆颇有盛名。见黎音袅这般模样,他也不多言,立刻上前,示意春禾:“扶夫人躺下。”
黎音袅配合着躺倒,冷汗已将鬓发濡湿。艾格大夫伸出两指,搭上她的腕脉,眉头越皱越紧。帐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偶尔爆开噼啪一声轻响。春禾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艾格大夫收回手,指尖竟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他看向黎音袅,神色凝重:“夫人,您这是……动了胎气,且来势汹汹。胎儿月份尚小,最是凶险。老夫会开一副安胎药,您即刻服下。但最要紧的是,接下来七日,您必须卧床静养,一步也不能动,任何劳心劳力之事都不能沾染。”
“七日?”黎音袅心中一沉,面上却竭力维持平静,“大夫,明日……”
“老夫知道明日将军便要启程回京。”艾格大夫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为难,“可夫人如今这状况,莫说长途跋涉,便是多走几步都凶险万分。若强行上路,只怕……只怕母子皆危啊!”
春禾闻言,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哽咽道:“夫人,您就听大夫的吧,孩子要紧啊!”
黎音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她看向艾格大夫:“大夫,若我此刻服药,好好歇上一晚,明日……能否撑到驿站?”
艾格大夫面露难色:“夫人,这不是撑不撑得住的问题,是根本不能动!您腹中胎儿本就因您先前操劳而有些不稳,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再经不起半点颠簸了。”
“我知道了。”黎音袅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帐前。紧接着,江令舟那熟悉的声音带着风雪的冷冽穿透帐幕:“艾格大夫可在帐中?本将听闻夫人身体不适,让本将看看!”
话音未落,帐帘已被猛地掀开,带着一身寒气的江令舟大步跨了进来。他身上玄色铠甲未卸,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粒,显然是刚从营中巡视回来,听闻消息便直接赶了过来。
黎音袅心中一紧,连忙强撑着坐起身,对艾格大夫和春禾使了个眼色,随即扯出一抹略显虚弱却依旧镇定的笑容,迎向江令舟:“你怎么过来了?不过是寻常胎动,大夫说孩子有些活泼,并无大碍。”她刻意放缓了语速,试图掩盖声音中的颤抖,“你瞧,艾格大夫这不是刚为我请过脉,说我只要按时服药便好。”
艾格大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接触到黎音袅那带着恳求与警告的眼神时,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躬身行礼:“将军。”
江令舟的视线锐利如鹰,扫过黎音袅苍白的脸颊,又掠过春禾红肿的眼眶和艾格大夫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疑窦丛生。他深知黎音袅的性子,越是大事,她越是能不动声色。
“寻常胎动?”他走到榻边,声音低沉,“寻常胎动需要惊动艾格大夫深夜前来?”
黎音袅垂下眼睫,轻轻抚着小腹:“许是初为□□,有些大惊小怪了。明日还要按时启程,莫要因为我这点小事,让朝廷觉得我们心有拖延,再生枝节。”
江令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帐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他缓缓在她榻边单膝跪下,动作间,铠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没有去碰她,只是伸出戴着厚茧的大手,执起她微凉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隔着坚硬的铠甲,传来沉稳有力的跳动。
“音袅,”他开口,声音沙哑,“你老实告诉我,究竟如何?”他不是傻子,帐内的气氛,艾格大夫的神情,无一不在昭示着情况并不像她说的那么轻松。
黎音袅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和心跳,心中那份强撑的镇定几乎要瓦解。她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干涩。
艾格大夫见状,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军,夫人她……她的确是动了胎气,且不轻。依老夫之见,至少需静养七日,万万动弹不得。”
江令舟握着黎音袅的手骤然收紧,手背青筋暴起。他猛地转头看向艾格大夫,眼神凌厉:“七日?”
黎音袅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用力,示意他冷静。她迎上他的视线,那双总是带着坚韧光芒的眼眸此刻盛满了疲惫和痛楚,却依旧不肯退让分毫:“令舟,你听我说。”
“你要说什么?”江令舟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和后怕,“说你又能撑过去?说为了大局你什么都可以不在乎?黎音袅,那是我们的孩子!”
“我知道!”黎音袅打断他,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正因为是我们的孩子,我才更要保全他!你我都清楚,此刻我们必须走,且要走得干脆利落,不能给任何人留下话柄!”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你以为我不想安安稳稳地养胎吗?可我们有的选吗?此时此刻,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京中那些人无限放大。若我们因我‘身体不适’而延期,他们会如何揣测?是北疆军务有变,还是你江令舟拥兵自重,不肯奉诏?”
江令舟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心上。他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可道理是道理,她的安危,孩子的安危,又是另一回事。
“我会让程武率最精锐的亲卫护送,”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我们用最稳的马车,铺上最厚的毛皮,每五里设一岗哨,每十里更换一次马匹和车夫。艾格大夫随行,所有珍稀药材都带上。若你有任何不适,我们立刻停下……”
“不会。”黎音袅再次打断他,语气却温柔了下来,带着一丝哀求,“令舟,那样太慢了,也太扎眼了。我们必须像之前商议的那样,你率亲卫先行,我……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最隐秘的方式随后跟上,或者,我留下,等你回来。”她又回到了最初的提议。
“不行!”江令舟断然拒绝,声音斩钉截铁,“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或者让你冒着这样的风险上路,我做不到!”
帐外,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声【梆…梆…梆…】远远传来,一下一下,沉闷而悠长,像是在催促着什么,又像是在为这艰难的抉择做着无声的注脚。
黎音袅望着他眼底浓重的血丝与深深的挣扎,心中酸楚翻涌。她慢慢地,轻轻地靠入他冰冷的铠甲环绕的怀中,将脸颊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感受着他略显急促的心跳。
“令舟,”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这一路,我要护的,不仅仅是我们腹中的骨血,更是你……你在北疆浴血奋战十年的心血,是你用无数牺牲换来的北境安宁。我们不能因为我,因为孩子,就让这一切蒙上阴影,甚至功亏一篑。”
江令舟僵硬地抱着她,怀中的身躯那样柔软,却又蕴含着让他心惊的强大力量。他闭上眼睛,帐中的烛火,帐外的风雪,似乎都远去了。
许久,他才低低地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药……先喝药。”
春禾连忙将早已备好的汤药递了过来。
黎音袅没有推辞,接过药碗,看也没看,便一口饮尽。浓黑的药汁苦涩无比,她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放下药碗,她抬头,对他露出一抹虚弱却安心的笑:“我会没事的,我们的孩子,也会没事的。”
江令舟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