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迎泉中暖雾蒸腾，妖冶眉目缓缓舒展，冰雪化为盈露点点，顺着长睫颤动，坠落涟漪，入水不见。
雪漪神思徐徐清明，执嫣如释重负，为她裹上披风，扶她回到寝殿。
“执嫣。”
素手柔软，微凉如绸缎。
手指被雪漪拉住，执嫣回身坐到床畔，看向她昳丽的面容，轻声应道：“我在。”
雪漪闭上眼，忆起烛云台中暗道幽深，一如眼前。
她将人引至岔道，转身折返，忽闻黑暗之中传来湿润的脚步声。
雪漪指尖轻动，怜惜地描摹着执嫣掌中薄茧，低问：“前路迢迢，你明明可以回到天胤，为何还要选择留下来？”
“若我说是为了王上，您可信？”
“若是为了杀我，任我被梦魇纠缠便能一劳永逸，大可不必以身犯险。”
执嫣指尖一蜷，看向雪漪苍白平静的面容，心跳快了几分。
洗巫节那日，执嫣混入马车要挟雪漪之时，她眼中了然转瞬即逝。
她却并未声张，只将披风解下让自己取暖，命阿金调转方向，跟在宇文鸢身后。
执嫣本以为，让她骑虎难下，是雪漪与宇文鸢的借刀杀人之计。她将计就计，顺理成章地将天狼山舆图交到高骏手上。
直到宇文鸢大军围困长宁殿，意□□烧烛云台不死不休。
雪漪打开暗道，任高骥向前，一路无险离开。执嫣才确信眼前不是另一个陷阱，雪漪对自己并未动过杀心。
向云开口中的“王上有心庇护”生出实质，原先对雪漪的种种误解与揣测，都化为愧怍，在心口上迂缓凌迟。
已然茅塞顿开，执嫣却依旧心怀侥幸，蓄意将过往种种视为自己心绪纷乱下的粉饰：“王上既有心放我走，当初为何要以执岚要挟，送我去和亲？”
紧闭的双眼颤了颤，打落依偎在羽睫上的尘埃。朱唇轻起，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福祸无门，我只当我回不去的家乡，你可以借此回去，也算是还了执岚恩重。往事不可谏，若早知这是一场死局，我断不会让你们二人身陷囹圄。”
“物伤其类，为其鸣哀矣，为何还要助纣为虐，迫害因陈百姓？”
一点晶莹自眼角暗生，不动声色地滚落发间，声化碎雪轻颤：“冰默怀璧其罪，因陈又何尝不是如此？事已至此，非我能左右。”
手上一重，冰凉指尖已被反手握住，恰似暗道中险些摔倒时，执嫣支撑起她的力度。
雪漪睁开眼，看到执嫣瞳仁乌黑，清冷如水。
“可王上是曜辰之主，若您都听之任之，宇文鸢只会变本加厉！他对天胤虎视眈眈，先是以曜辰士兵试毒，再在因陈传疫，怎知他奸计未逞，下一步会不会对曜辰百姓下手？”
雪漪垂眼，哂笑道：“和亲、发兵、即位，王诏都是他写的，旨意都是他定的。执嫣，我不过虚有其名，忝列其位，根本奈何不了他。”
“您可以！我在天狼城时，听说了无数传闻，百姓们说得最多的，便是宇文鸢穷兵黩武，掌控您便如向狄当年对先王那般。”执嫣的手将她攥紧，力气大得她几乎发疼，却熨得她心头灼热，“王上，乱局之下，人人自危。若任由宇文鸢再起祸乱，便只有鸟焚鱼烂的下场，蝼蚁尚且贪生，您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曜辰步冰默后尘吗？”
雪漪心口一疼，冰默当年血流成河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她却以大权旁落为藉端，对曜辰不闻不问。
如此看来，她助纣为虐，伤害的何止是因陈百姓，更是触手可及的曜辰万众。
若非秋日以来一场霜雪，曜辰早已不堪重负，天狼城、金都城，漫漫尘沙之间，多的是像执岚、执嫣这样的百姓。
雪漪抽出手，拍了拍执嫣的手背，步向案前，提笔写下什么，末了又取出王印，落在尾端。
阿银百般相逼没能让她就范，如今她的亲笔诏书已加盖王印，就这样轻易地落到了自己手上。
今日之前，执嫣见过数份王诏，纵然手中笔迹与先前别无二致，她只得见其上所书，已无法再怀疑雪漪别有用心。
向云开等在殿外，看过执嫣手中王诏，满眼不可置信：“即刻启程？”
执嫣颔首，向云开却蹙了眉：“此事旷日持久，王上为何突然作此决策？”
“她说，兴亡更替瞬息万变，曜辰的百姓已经等得太久了。”
沉默片刻，向云开蓦地攥紧执嫣的手，琥珀色的眸子攫住她，径直道：“那你呢？若你留在金都城，我们……”
“金都城不是久留之地。”执嫣打断他，垂下眼，看着泛黄的狼骨扳指，释然道，“我自小在天狼城长大，自当回天狼城。”
向云开手心一空，忽见她抬手高指：“看，天狼星升起来了！”
她回过头，星辰坠落在乌黑的眼中，细碎涟漪清冷漾动。向云开心念微动，略一低头，又见她别过脸去。
“天狼星直指天狼城，括寒山的水也会早日引向天狼城。”向云开喉头一动，再次对上她沉静的眼眸，“对吗，向将军？”
夜风袭来，向云开胸口擂鼓，尝出几分酸涩。他望向天际，沉声道：“有向家军在，天狼星会永远曜于北辰。水入天狼之日，便是我们再见之时。”
括寒山主脉终年积雪，天炎日久，积雪化水流向地势低处，逐渐形成河流湖泊，奔赴广漠。
冬日凝冰，夏季流泉，雪山之下所有细流遵循的规则，在冰默却徒劳无功。
高骥经由烛云台暗道，径直往北。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几度干湿，直到变得冰冷泥泞，空气已变得湿润欲滴。
前路一片黑暗，却有泠泠水声入耳，隐隐氤氲扑面。
高骥上前，抬手摸索，忽触松软。手掌用力一推，石壁轰然倒塌。
星华刺目，冲破黑暗，照亮暗道幽深。
极目远眺，延绵无尽的雪峰藏匿在深蓝色的岚雾里，层峦叠嶂、琼崖瑶岛隐绰其间，缥缈如幻。
垂首四顾，一叶白舟系于石椽之上，一杆桂棹悠游碧波之间，粼粼细浪拍岸，直将小腿打湿。
高骥步入船头，解索摇浆。
船身刚离开岸边，猝然一晃，他回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美目。
阿银夹紧他的手臂不肯松手，力道之大，桂棹险些落水。
“哥哥别走，不要丢下阿银！”
她被水包围在舟中，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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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是恐惧，不知是冷还是怕，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高骥轻叹一声，将浆收于一侧，解下外袍披在她肩头，将她搂在怀里，看了眼天色，这才摇浆继续前行。
小舟摇摇晃晃，刚泊在岸边，浅寐的阿银一下睁开双眼，抓住高骥的衣襟，警惕地望向四周。
高骥扶着她上岸，望向遍地残垣，轻拍阿银肩膀，柔声道：“阿银在这里等我，哥哥去去就回。”
“不，不要！哥哥不要走！”
琥珀色的眼里噙满泪水，滴滴落入衣襟，双手攥得更紧。
阿银虽不是因他至此，可他欺瞒利用在先，难辞其咎。
高骥从未如此心烦意乱，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耐着性子哄道：“哥哥进去找样东西，阿银数一百个数哥哥就出来，好不好？”
“不好！哥哥不用留下阿银一个人，宫里这么黑，阿银害怕！”
高骥抿着唇，静默许久，终于泄了气，一手隔着衣袖牵起阿银的手，一手轻覆在她眼上，绕过累累白骨，直入冰默王殿。
枯枝扎根土下，漫布道旁，便是不曾见过帛书累牍所载，也足以窥见当年扶疏盛景。
白骨零落横斜，或着白衣，或披甲胄，皆被利刃穿肠。破国之时何等惨烈，可见一斑。
高骥眉眼沉沉，牵住阿银的手更紧一分，小心翼翼不让她再受刺激。
阿银看不到他，心中慌乱，却听周边寂寂，也不敢哭出声，只能顺着他的牵引，步履不停。
直到遮挡在眼前的手落下，她就着他手中灯盏，看见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阿银一怔，口中喃喃：“你不是哥哥，你不是我哥哥……”
后退的步伐被相携的手阻碍，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高骥脸上，忽而颤了颤，声音陡然变得尖锐：“是你！是你自己通敌卖国，还拿我当挡箭牌！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阿银挣开他的手，双手在腿间摸索，未寻到熟悉的羊首金铜刀，忽而越过他，从地上抽出一把大刀就要落到高骥身上，又倏尔止住。
刀落入成堆白骨间，碰撞出难以言明的呜咽。
高骥见她的泪水又涌出来，心口没由来地一抽，他竭力抑制住如此陌生的情愫，默默承受着她声嘶力竭的埋怨与憎恨。
直到阿银发泄够了，瘫软着滑落在地，他才抬手将她打晕，扶她靠坐。
高骥又引燃一盏鲛脂莲灯，置于数丈之外，照亮阿银所在。
冰默王殿，琉璃为壁，白玉作墙，哪怕血迹干涸已久，已是剔透如斯，不掩出尘。
他举灯绕至殿后，瞥见偏榻上正躺着一人，惊得他呼吸一滞。
女子手足被缚，衣裙尽落，胜雪肌肤上皆是红紫淤青，无一处不是肆虐痕迹。
高骥拾起地上衣衫，侧着脸覆上女子躯壳，才敢扭转目光。
她早已没了呼吸，面庞却栩栩如生。
高骥看清她的脸，怔愣间，闻得“哗啦”一声，金冠委地，碎落一地星辰。
四周寒风乍起，将无束青丝吹乱，凌乱覆盖在女子脸庞。
待到风息云静，高骥再度望去，红颜已矣，衣衫之下俱成枯骨，唯余一串银铃在腕骨间泠泠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