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走！不要走！”
宇文鸢的气息笼罩在身后，心跳在耳畔怦怦作响。
雪漪覆上他的手背，轻声道：“阿鸢，放手。”
宇文鸢在她声音里闻见微不可察的颤意，长臂在纤细腰间收紧，顽童一般不依不挠：“不放，姑姑，我永远都不会放手！”
冰凉的指尖垂落在两侧，雪漪淡淡道：“放手。”
宇文鸢不为所动，雪漪叹了口气，声音中寒霜渐凝：“放手，这是王命。”
身后之人身形一僵，紧束的手臂缓缓松开，带着压迫感的气息随之撤离。
雪漪迈步向前，听他在身后低低开口，声音喑哑：“姑姑，你我之间，非如此不可吗？”
裙裾一顿，不过须臾，脚边浪花覆又翻飞，流向殿外。
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无音殿再度陷入沉寂。
宇文鸢想起他离开曜辰去往天胤那日，无音殿也是这般黯然。
悠悠十二载，他原以为回到曜辰会是万新气象，却不想除了无音殿，此间早已人事全非。
西关之战，向狄率军东进，本已势如破竹，宇文雩却让他领兵增援，他自然知晓其中用意。
他特意暴露向狄行踪，引天胤大部前去，又将高裕踪迹透露给向云开，让他无暇回援，自己则隔岸观火，坐等渔利。
出乎意料的是，宇文雩送到他手里的三千士兵不是他的助力，而是他回到王庭的阻碍。若非阿金拼力相护，他早已死在天狼城外。
宇文鸢不遗余力回到王庭，方知王庭早已全军戒备，只等他自投罗网。
他趁着换防躲进了防御最为薄弱的长宁殿，才发现所谓“得圣女者得天下”，不过是宇文雩屠尽冰默的报应。
天下兴亡，社稷攸关，被宇文雩止于罗裙之下。
他深信传言，废大妃，娶圣女，沉浸在坐拥天下的春秋大梦里，醉生梦死。
浑然不知，曜辰能有今日，全赖向狄穷兵黩武，罪在当下。
若非他碌碌无为而一心忌惮，以向狄骁勇，假以时日，必能克西关，夺因陈，攻陷天胤不啻探囊取物。
勇武之将，未遇明主，宇文鸢只觉可惜。时日一久，又生出几分庆幸。
宇文雩穷尽一生的追觅传说，在雪魄和雪皊的勾连之下，变得荒谬而可笑。
也正是因着这份荒唐的坚定，让雪漪得以逃过一劫，熬到了及笄之夜。
他在徵声殿里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宇文雩，他早已毒入骨髓，被刺伤脾肺，却还厚着脸皮，央求自己救他。
宇文雩以王位相许、以兵符相权，交出曜辰王印，苟延残喘。
宇文鸢看着他以利相诱，却等不到一句忏悔、一句关切。
宇文鸢看着与自己眉眼相似的宇文雩，终于扯落了悬于细索之上的父子之情，在宇文雩怨毒的眼神中，踢开了他触手可及的药。
腹剑刺入蜜口，罪人自食其果。
宇文鸢杀死了宇文雩，自己却也成了罪戾的囚徒，向狄和宇文雩在他的身后叫嚣，推着他穷兵黩武、夺得天下。
他以复族之名让虞锦程为自己炮制蛇毒，用雪漪极力相护的执岚试毒，将追杀自己的士卒变成他扫荡西关的工具。
谁知功业未竟，虞锦程忽然倒戈逃入了因陈山。
宇文鸢只能秘不发丧，拟写一指和亲诏书，让昏聩无能的宇文雩再次承担千秋罪责。
和亲本就是缓兵之计，曜辰子嗣不丰，自然不能让白璧无瑕的雪漪去。
宇文鸢目光投向命若悬丝的执岚，他还有个妹妹，名叫执嫣。
向狄当年征战天胤带回战俘，能存活至今的，仅他们兄妹二人。阿金探得，两人与向狄之子向云开往来甚密，关系匪浅。
他将执嫣带入王殿，以公主之仪相待半月，罕见地得到了雪漪的认可，和亲队伍远赴天胤之日，雪漪还目送她许久。
宇文鸢不由心生感慨，或许圣女之说也并非全然子虚乌有。
初见时她一身猩红，星火明灯，照他于幽微；如今她一袭冰雪，可堪日月，普照楼高百尺、路遥万里。
宇文鸢亲手写了雪漪承袭王位的诏书，加盖王印，力排众议让她端坐明堂。
奈何日月无极，不照阴私沉影，雪漪眼中淡泊悲悯，看向自己的目光与芸芸众生并无不同，甚至更多几分疏离。
宇文鸢不解，只有嫉恨油然而生。
他让阿金给执嫣喂了毒，让她为了他早已见过的因陈山舆图舍生忘死，憧憬着还能回来和执岚团聚。
他设计让向云开对峙西关，射杀和亲公主引战不成，又让阿金教唆他突袭叠浪关。
他将所有能分走她关切的人从她身边支走，让她的目光只能在自己身上停留。
出人意表的是，执嫣用海东青传信，带回了焕然一新的因陈山舆图，他凭着这份山舆图找到了虞锦程，将人绑回曜辰。
而向云开也已分散西关大部分兵力，叠浪关虽不敌，可西关危急、因陈流疫，眼看着行州就要收入囊中。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天胤援兵不期而至，苦心经营功亏一篑。
执嫣没有死，向云开也没有死，他们都活着逃回曜辰。
就连控制在自己股掌之上的执岚，也因阿金看守不力，被雪漪带回长宁殿，护在烛云台。
他原已绸缪好的一切都被打乱。
在她梦魇之时，首先见到的是他，施以援手的是他，她目之所及情之所至是他，就连她刀戈相向的亦只能是他。
直到她中了蛇咒，再次梦魇之时，他才知道，她刀尖所指从一开始就不是他，而是宇文雩。
她对他的浅淡疏离也有了解释，就连她的梦魇，或许也因宇文雩而起。
他恨极了宇文雩，却从来没有如此恨极自己。
他恨自己与宇文雩相似的眉目，恨自己因宇文雩而远赴天胤未能参与她抽枝绽蕊的十二年，恨自己纵使回到曜辰，机关算尽也不过徒劳。
她眼中注目的只有令她恨之入骨的宇文雩之子，而不是一个眼神纯粹望向她的宇文鸢。
他心烦意乱，却又暗自神伤。明知虞锦程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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叵测，依是将那蜜丸给她服下。刺伤他胸口的匕首备在身侧，若她中毒身亡，他也不会独活。
谁知造化弄人，那枚蜜丸不是毒药，而是比天胤禁药“醉春宵”更加猛烈的媚药。
宇文鸢没有在玉迎泉中搪塞于她，试图用冰冷的石阶将她唤醒，却终是沉湎在她生涩的催索之下，纵情于氤氲的声色之中。
泉水温热，一叠一叠打在身上，宇文鸢双臂拖着她，脊背被抵在冰凉的池壁上，充斥的满足与热烈的虚乏交织在一起，终于抽身而出，没有酿下祸果。
他再也无法压抑胸口的雀跃，紧紧抱着无力的雪漪，任旖旎气息在周身逸散。
直到她呓语声声，他才如梦初醒，替她更换衣衫，合衣侧卧于她身侧，第一次细细描摹她的睡颜，如此僭越，却又无比充盈。
她呼吸极浅，气息起伏，带着浅浅的香气，轻易让初尝人事之人难以平息。
宇文鸢颤着手挑开她的衣襟，眼神在撞见她颈间愈发明晰的黑色藤蔓时暗了下来，退尽欲色。
得到、占有，都比不上她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眼前，哪怕拒人千里，浅淡疏离。
他跳下床，替她掖好被角，再去寻虞锦程时，人已不见踪迹。
王庭上下尽在掌握，方今只有两个人让他无法控制，一个是向来敌对的向云开，还有一个是感情用事的阿银。
宇文鸢忽略了一个人，那就是虽未表态，却从未支持过自己的雪漪。经此一事，她对自己或许只剩仇恨了。
果不其然，她放任向云开掌兵，与他对峙，哪怕他已低声下气，她都不再心软。
可她到底是解了蛇毒，哪怕已因蛇毒忘了那夜，回到当初她对宇文雩的余恨，他也觉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自己残忍、不择手段，她早已知晓。哪怕她再觉得自己机关算尽，是怨也好是恨也罢，心中终有自己一席之地。
他们之间只要没有这件事，便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甘愿匍匐在她脚下俯首帖耳，却不能让她看穿自己卑劣的侥幸，和无人知晓的窃喜。
宇文鸢任掌心的温度淡淡流逝，疾步跟在雪漪身后，走出殿外，已是尸横遍野。
阿金刀锋浸血，带人来殿外接应，宇文鸢却置若罔闻。他只看到雪漪倒在向云开怀中，口中不住呓语。
他还要上前，但听阿金道：“殿下，樊裘的人没有全部撤离，王师损伤惨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先离开这里，再从长计议！”
宇文鸢敛了神色，鹰隼般的琥珀色眼睛泛起血光，在阿金众人的掩护下迅速撤离，却又不甘心地回头望一眼，看着那抹雪色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天色渐暗，素马夜奔。
甩去追兵，阿金探视四周，不顾自己披发凌乱，给宇文鸢递来水囊。
宇文鸢睨了他一眼，低声道：“向云开已身受重伤，你带人守在无音殿外，怎么能如此轻易就让他带走王上？”
阿金一怔，尚未答话，已见他拔出自己腰间金刀，架在颈上：“阿金，就连你也背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