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找到这里的时候吗?”
“记得。十年前。”
*
“修行的第一要义是什么?”六岁的立花雪兔大声问,“若利哥哥,请问答!”
八岁的牛岛若利抱着排球,想了想,认真地说:
“是开始修行。”
“……”立花雪兔疯狂摇头,“不,是修行的场所!”
一如绯村剑心在雪山、樱木花道在海边、小杰和奇犽在天空竞技场,立花雪兔作为《周刊少年Jump》的忠实小读者,坚定地认为要想变得更强,就必须在某个秘密基地里修行,而绝非简单地在“牛岛家的庭院”或者“立花家的庭院”打打排球就可以了。
“若利,我们庭院里的排球网呢?”
牛岛若利看着爸爸,而在爸爸背后,是拼命朝他摇头的立花雪兔。
“……”牛岛若利低头,“被风吹走了吧?”
“噢——”牛岛崇忍着笑,假装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被风吹走了啊。”
牛岛崇回头。
将排球网拆到秘密基地去的头号罪犯立花雪兔,正抱着排球假装自己很忙的样子,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其实早就被大人看穿了。
他不再是第一天摔在若利怀里哭鼻子的孩子了,现在他能跑、能跳、爱笑、爱闹,带着若利在庭院里上蹿下跳、发起冲锋,像是随时随地都会刮起的一阵小型飓风。
作为父亲,当时还叫做牛岛崇的男人,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这一个遥远的事实:
在同龄人当中,若利对待任何事情都沉稳而认真,像是一座沉默的岛屿。
而他却是能够把若利带走的一阵轻风。
*
“网被调整过了?这是正常的高度耶。”立花雪兔扯了扯那张已经破破烂烂的排球网,“我记得我们那时候放得很低啊。难道这些年还有人在这里打球吗?”
“是吧。”
“那时候看了巴西队的录像带,就想找个秘密基地偷偷练负节奏快攻,练好了吓崇叔叔一跳。”立花雪兔笑着说,“咦,对了,崇叔叔今天怎么不在家啊?”
“……他在美国。”
“诶?那么远?他也出差了吗?”立花雪兔没有察觉到他反常的停顿。
“他和妈妈离婚了。”牛岛若利平静地说,“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立花雪兔呆滞了。
我竟然没有意识到。回过神之后,他懊恼地想,我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
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
全然不知晓,在自己痛苦不堪的时候,他先于自己,更早地就经历了那一切。
“我、呃、你你你……”立花雪兔语无伦次了半天,最后低着头说,“对不起啊,若利。”
“为什么你要道歉?”
“因为我竟然没有发现。”过了一会儿,立花雪兔抬头看着他,“很难过吧?”
夜色里,破旧的、小小的排球场。
其实只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荒芜空地,很难称之为什么场。
在黑暗里,牛岛若利望着由自己调整的排球网。
月亮被乌云遮蔽了,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是望向了记忆里排球网的方向,似乎也能感受到它在夜风里微微飘荡,空无所依。一如无数个,他曾经安静地、孤独地待在这里的夜晚。
谁也看不见谁的脸。
那么,也不必难为情了。
“……有一点。”牛岛若利轻声说,“之前。”
“我知道的,所以没关系。”少年清亮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其实我最近也想明白了,他们不再相爱了,人生的轨迹也不同了,就算勉强在一起也只会痛苦。”
“嗯。”
“崇叔叔哪怕在很远的国家,一定也还是很爱很爱你。”
“嗯。”
“凛华阿姨也还在,你没有被她丢到老家。她很忙,赚很多很多钱,但你周末回家的时候她都会和你一起吃饭。”
“……嗯。”
牛岛若利心念一动,仿佛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看向黑暗中的少年,紧接着——
乌云散了。
皎白的月光重新照在大地上。
他重新看见了少年的脸,一如既往地笑眼弯弯,却似乎也有些难过。
“没关系的。”立花雪兔笑着安慰他,“所以有谁要抱抱吗?现在出售一个免费的抱抱噢。”
牛岛若利走过去。
他没顾得上少年张开的双臂,而是直接把他整个笼罩在了怀里。
……温暖干燥的手掌。
温暖干燥的手掌按在立花雪兔的后脖颈上,淡淡的橙花香味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他抱得很紧,比前两次立花雪兔扑向他的时候都要抱得更紧。立花雪兔听见那低沉的、令人安心的嗓音,温热的呼吸就打在他的耳畔。
“嗯,没关系。”牛岛若利摸了摸那毛茸茸的脑袋。反复漂过的头发很细,比想象中更柔软一些,“你也一样,没关系了。”
“……嗯。”
怀中,一声强忍住的泣音。
过了会儿立花雪兔从他怀里抬起脸,很难为情地笑:
“来都来了,我们打会儿球吧。”
*
“我上次接你的扣球砸出来的淤青还没好!不准扣了!换我来!”
“你来吧。”
球被高高地抛过网,立花雪兔助跑、击球,牛岛若利稳稳地接住这一球,弹回到了对面。
扣过来。
弹回去。
咚、嗒、咚、嗒。
“扣球果然还是很爽啊。”立花雪兔感慨。
“你跳得很高,速度很快,虽然力量还有些不足。”牛岛若利认真地评价,“其实也还是可以当主攻手或副攻手的。”
“谁叫我小时候一直都在给你传球?已经定型了,少走二十年弯路。”
“你还没有二十岁。”
“你完全听不懂笑话。”
二传在扣球。
从不参与一传、永远在进攻位的主攻手在接球。
立花雪兔想到现在的场面就想笑,不知道鹫匠教练看见了会不会火冒三丈,“吃了没事干就去跑圈!!!”这样吼他们。
但牛岛若利是白鸟泽国宝级别的,挨骂的可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吧。
挨骂也没关系。
一塌糊涂的人生,也没关系。
在这样的春天里,一切都可以被原谅,一切都还有机会。
“真好啊!若利!”球飞过来的时候,立花雪兔忽然喊。
“什么?”
“春天真好啊!”
牛岛若利:“……?”
*
二人踩着时间点,又像落跑的辛德瑞拉一样翻墙回到了牛岛家。立花雪兔的反侦查工作做得非常到位,特地等到汗干了、气也不喘了,才若无其事地从庭院后走到牛岛家门口。
立花雪兔:“………………”
立花雪兔呆了。
檐廊前,坐在牛岛凛华旁边喝抹茶、吃和菓子的,不是外公还能是谁?
救命啊。立花雪兔心说。
牛岛凛华转头,悄悄对他眨眨眼睛,那意思很明显:我尽力了,但还是救不了你。
“那么,”立花浩介将盏中抹茶饮尽,彬彬有礼道,“感谢您的招待。我家的孩子我就先带回去了。”
“哪里,您客气了,请慢走。”牛岛凛华也向他行礼。
完了。
被抓个正着。一切都完了。
“要西特嘞……”[1]立花雪兔不自觉地冒了一句乡音。
牛岛若利:“?”
立花雪兔老老实实地被逮回了家。
外公看起来很平静,这是最恐怖的,暴风雨前的平静。
“回来了?在牛岛家玩得开心吗?”立花薰子朝他们招呼了一声,却见祖孙二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心说不妙,这又是怎么了。
立花浩介以武人的姿势跪坐在蒲团上,立花雪兔端正地坐在对面,低头缩成一团。
“好,很有出息。”立花浩介冷笑道,“做不到的事情也撒谎答应,这就是你父亲家里教你的吗?”
训我就训我,为什么要扯到爸爸啊。立花雪兔心里不爽。
“明明是外公先提了无理的要求吧。”他顶嘴,“说好了写完作业就能和若利玩,却偏不让我们出去玩,十几岁的男高中生哪有不出去玩的啊?而且我们只是去打球,也犯了天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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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怨的话一旦说出了口,就滔滔不绝。
“还有规定每天一定要七点到家,偶尔想和部团的朋友们吃饭,难道是罪无可赦的事情吗?你也总是不肯答应。”立花雪兔说完才想起来用敬语,弱弱地改口,“您。”
于事无补。
立花浩介已经被他稀烂的日语激怒了。
“这是在我家!就要遵守我家的规矩!”立花浩介怒吼,“真琴当初要嫁给那小子的时候我就不同意!你这副粗鲁无礼的样子,和你爸爸简直如出一辙!哼,不听我的,现在果然离婚了吧!”
“他们结婚离婚你骂我干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立花雪兔一瞬间很委屈。刚刚还觉得人生很美好、春天很美好,现在立刻就不想活了。
他顾不上什么敬语了,也向立花浩介吼:“说到底,立花家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过就当是捡到一只流浪猫,养到成年就不用负法律责任了!散养一下不就行了!”
立花浩介:“……”
立花浩介顿了一下,站起来,拿起了平日里练习用的木刀。
“臭小子!看我不揍死你!”
立花雪兔心说我傻吗我,乖乖让你揍?转头就跑。
“给我停下!”
“你放下我就停下!”
“不放!”
“不停!”
立花雪兔往庭院里跑,一头撞上了从门口走进来的牛岛若利。
“干什么?”
“……刚刚突然想到,你明天要不要去买排球鞋?”牛岛若利问。
“要去!”
“不许去!”檐廊前传来立花浩介的怒吼,“你给我在家里好好反省!”
“就要去!”立花雪兔也怒吼。
立花浩介追了出来:“好啊!去了你就再也别回来!”
“好啊我不回来了!我死外面行了吧!”
牛岛若利:“……………”
看见立花浩介挥着木刀,立花雪兔转头就要继续跑。
牛岛若利一把抓住了立花雪兔的手腕。
“叛徒啊你!!!放开我!!!”
“干得好!若利!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训这小子!”
木刀劈下。
牛岛若利另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未开刃的木刀,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立花浩介:“……”
“好了!若利还在这里,你们要让人家看笑话是不是!”立花薰子匆匆赶到庭院,喝止了祖孙二人。
“雪兔。”她严厉地说,“这次是你不对在先,向外公道歉。”
立花雪兔:“……”
他眼里的泪珠不断地打转,终究没有落下一颗,只是扁着嘴,一脸倔强地看着立花老夫妇二人。他们几乎都要忘记了这张倔强的小脸,现在一切又重新变得清晰了起来,和他六岁的时候完全一样,和真琴也完全一样。
“立花老先生,”牛岛若利尝试着揽过责任,“是我想让雪兔陪我练一会儿球的,对……”
“对不起!”立花雪兔截住他的话头。
虽然还是很不服气,态度有待加强,但好歹还是认错了。
“不是若利,是我。”立花雪兔硬邦邦地说,“我道歉,现在总可以了吧?”
立花浩介重重地哼了一声。
“好了,老头子,轮到你了。”立花薰子又说,“你怎么能对雪兔动手呢?你也要向他道歉。”
立花浩介:“……?”
立花雪兔诧异地抬眸望着她。
素来沉静的、不管事的、活得像古宅里的一幅装饰画的外婆,此刻竟然威严得不容置喙,要当了四十年一家之主的外公向他这不懂得尊卑秩序的莽撞孩子道歉。
牛岛若利暗暗松了口气。
看样子,他可以离开了。
*
“若利,你刚刚又出去了?”牛岛凛华探头,看着坐在檐廊前的牛岛若利,“怎么了,表情这么凝重?”
“妈妈。”
“嗯?”
“……还好我们不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
“哈哈哈哈哈哈!”牛岛凛华大力地揉着他的脸,“真是难得,我们家若利竟然也会遇到苦恼的事啊?哎呀,果然这样才比较可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