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低笑了一下,他再度开口,继续说:
“总之呢,两个人就这样磕磕绊绊地一起长大,女孩黏人得很,男孩也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不再想着要躲开。十岁,十二岁,十五岁,十七岁,
“某一个周五的下午,男孩下午放学的时候,却没有发现总是会在窗外等自己的女孩。他知道初中部周五下午会少一节课,所以她才总是会绕过来要跟自己一起回家,但那一天他却并没有等到她。
“男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在教室里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看见她来,破天荒地主动去初中部找她,才知道她下午就被父母给接走了。然后,他让司机先开车去她家,到了她家后,他才从女孩的父母口中得知她得了传染病,暂时不能见人,得隔离休养。
“女孩的父亲问他,要不要上楼,隔着房门跟女孩说几句话。
男孩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女孩的母亲拿出电话来,告诉他,虽然暂时不能见她,但他可以跟她说话,听听她的声音。
男孩不习惯这样温情的感觉,他不适应,光是想想就要起鸡皮疙瘩了,依然拒绝了。
就这样,男孩离开了,走出大门时,脚步却有些迟疑了,鬼使神差地绕到女孩房间的外面,仰头朝着上面远远地看着。
阳台上,女孩常常会晃的那架秋千上,并没有她的身影。
玻璃门也紧紧地关着。
他张望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看见女孩。最后,终于不得不承认,其实他自己并不适应那种感觉,心里竟然有种隐隐的失落。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在长大的过程里停下来,认真审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某种情愫。
或许有些东西,早已经从惯性,变成了一种更深的、难以割舍的情感了,那很奇怪,又实在难以挥散走开,一点点,萦绕在心头,但他也并不怎么抗拒。
低下头,男孩听凭心里的声音,望着别墅的外立面观察了起来,彼时他更想的竟然是找一条路线直接爬上去,翻进去去见她,并且很快就找出了一条可行的路来。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干。
男孩是一个理智、清醒、严肃、克制到一分一厘都像用标尺刻出来的人,他压得下心里面的那种冲动,也做得出更正确的抉择。
所以他还是转身离开了。”
近乎呢喃的最后一句话越来越小,最后戛然而止。
敬渝悄然往后退了点,去看舒纯熙的表情,只见怀里的女人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胸膛,带着即将入睡的困倦嘀咕了一句,
“怪不得,我就记得你明明都没关心过我……”
尾音拖长,她抿了下唇,心满意足地睡过去了。
第62章
男人望着她,微笑着,目光有些飘远,几息之后,已经表现为一股子挥不开散不去的莫名情绪。
说是惘然,但他眉心之间已经微微皱起,执拗地不曾放开来。
若说是惆怅,除却将胸膛里面鼓鼓胀胀的感觉,正被自己紧紧攥住不愿放下之外,脑子里却还不能给出一个清晰的判断。
她很好,真的很好。
反而是自己,始终没有做得足够。
现在回想往事,一直以来坚守的规矩准则,仿佛也没有那么地坚不可摧。
至少,那时候,还有后来……
若他从没有压抑克制过自己内心的冲动,不是非要做一个冷静理智到淡漠的青年人,他们还会走到那么阴差阳错的地步么?
敬渝闭上眼睛,脑海里甚至又一闪而过某个曾缠绕住他的、隐秘的暴戾冲动。
若那时,自己根本就不愿意尊重她的想法,而是强硬地要将她从波利给带回来,他们后来又会怎么样?
纯熙曾经担心的那种年少恋人因利益走到陌路的情况真的会上演么?
唇角勾起一点若有似无的苦笑来,胸膛里又清晰无比地绽放开要将他给腐蚀的酸涩来。
男人垂眸,于黑暗里默然凝视着怀里的女人,她的头就靠在他的胸膛上,整个人全身心地依赖着自己。
他的身体依旧温热,但那里面流淌着的血液却一步步随着思绪凝滞起来,以至于他甚至不敢伸出手去触摸一下她的面庞。
她害怕的事情当然不会发生。
除了她,他在这世上早已经孑然一身,再无任何可以牵挂的人了。
可他却没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让她了解这件事,甚至那时候,她就是曾那样地担心、那样地害怕过。
那个问题,她也是只问了一次,也就不抱希望地退缩了。
而他究竟在想什么?
彼时,舒家突来的横祸本就令他难以决断、举棋不定,见到来找自己的舒纯熙,他更是立刻就明白了,眼前的未婚妻子,就是舒怀宁为自己准备的一步好棋。
舒怀宁要她问的,根本不是什么他会不会立刻同她结婚的问题。他要的,是自己与敬家同他站到一起,一脚踏入党争的洪流中,亮明牌支持洛明阳。
但敬家不会参与党争,父亲临走之时,亦是谆谆教诲。
于是他垂下了眼眸,以沉默回避了她真切的目光,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纯熙当然失望,很快就甩手离去。
以他对她的了解,她或许还会再想别的办法来达成目的,总之不会罢休。
那天他没有去追,留在书房里,静坐在一片日暮下的阴影中,仿佛化身为一根冰棱,煎熬之中越来越坍塌下去。
无论朝哪一边选择,他都难以心安理得地就此抛下另一边。
他在紧皱着的双眉之中,甚至生出了一种隐约的自厌情绪。
如今想来,那时候他给舒纯熙的所谓理智清醒的婉拒,又何尝不是彻底投降前的自欺欺人呢。
他的心偏了一点。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就这样一面处理着紧接而来的所有事情,一面在心海里陷入了自我厌弃的放逐之中。
他让人准备起了婚礼,再派人去取婚戒。
只是他自己,却还拖延着,没再主动去见舒纯熙,却也说不清楚,是不是在等她再来找自己。
两年前他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最后一段时光,就是以他的失意和赌气来断送的。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他何其可笑?
他二十五年来最为举步维艰的一次为私心而妥协,紧接而来的就是他不符合年纪心智的、迟来的自负与幼稚。
他以为自己为了舒纯熙一个人,向她父亲近乎威胁的试探做出了那样妥协,甚至搭上了整个敬家的未来,是多么大的牺牲和委屈。
所以他确实是鄙夷自己的,既恼恨自己,也同她赌上了气。
她为什么还不来哄他一小下呢?
黑夜里死寂的男人露出一个勉强的自嘲的笑容,唇角刻意向上扬着,与先前一张沉着的脸颊对冲着不剩下什么。
那双黑曜石般清冷的眼睛无望地睁着,虚着焦,仿佛陷入了一种极其浓重的情绪里面。
他现在只想知道,他曾经怎么会有那种脸皮的?
第63章
喉咙里一阵干涩地扯紧,敬渝喉
头滚动咽下一口唾沫,终于放弃了那种很难看也很诡异的苦笑。
脑海里面先前的那个念头又重新浮现,叫嚣着,同时也在责难,如果他本不是这样的人,那么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他所谓的那些相处之中不可跨越的线不可笑么?
他为什么不能霸道地将她带回来,就算她真的生气也不管不顾。
纯熙或许真的会生他的气,会讨厌他,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不会真的继续做违背她意愿的事情,也不会真的伤害她。
他需要付出的那点代价根本就不算什么。
至少,至少她就不用忍受在波利的那种生活整整两年。
他怎么能任她在那样糟糕的婚姻生活里挣扎?
他不舍得,如果他能早点知道那些,无论如何他都舍不得的。
叫人时时揪心自问的,如今已并非是那种失去她的苦痛了,更是悬在头顶无时无刻不在凌迟的自责。
以至于一两分称得上是邪念的火苗,曾翻涌在心海广袤的风波里,虽然很快被他收拾好,最近这些时日,竟然还会以另一种面貌卷土重来。
他已然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设想另一种可能性,迷茫自己是不是过去都做错了,至少从结果上来看,他确实大错特错。
可是他该变成另一种令人陌生的样子么,那样的他,纯熙会感到害怕吗?她还会喜欢他吗?
千锤百打的心脏依旧在左右剧烈碰撞着,那无边漫游的重复思绪仿佛非要头破血流才会停下来。
一动不动如同静止了的男人只是半侧躺在床上。
不知何时,胸膛忽然间被一颗脑袋蹭了蹭,敬渝颔首,看合着双眼的人动了动脖子,似乎不满现在的睡姿,皱着眉头嘟起嘴唇,紧接着边抬起一只手,朝着自己的下腹还算有力地推了一下。
如同立刻接收到什么无线电信号一样,男人的手没有继续禁锢着她的腰身,顺从地就将掌心向上一翻,往后横搭在床垫上,等同于让开了她身后的路。
差不多是他手移开的瞬间,怀里的女人在睡梦之中也感受得到,背后空了,便自然地翻了个身,背过去压住他胳膊。
她的上身在他右臂上碾了半圈,转过去后低低地嘤咛了两三声。那只胳膊的主人便配合地将手给抽出来,确保不会再硌到她。
舒纯熙弓起身子,寻了个安稳的姿势睡着,张开唇又合上,传出一点“啧啧”的声响,呼吸再度绵长。
这么一点现实里的动静总算将男人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他凝视着再度睡熟、乖顺地不再动弹的女人,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到她的脊背上。
那一箩筐横冲直撞的思绪总算在心里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仿佛降落在地,他盯着舒纯熙背后微微凸起一点的肩胛骨,心里的那种情绪如同一块石头啪嗒砸在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弥补她,也不知道自己又能如何去弥补她。
说来说去,其实他最痛苦最自责的,不过是这个罢了。
他要怎么去赎自己的罪,怎么才能将她心里的裂缝都给抚平?
敬渝陪着舒纯熙躺了半个多小时,在无望之中翻来覆去地揪着这个问题,最终只收获一种类似于绝望的平静情绪。
夜里一点,他悄无声息地从床上起身,几乎没有弄出什么动静,下了床后俯身捡起衣服一件件穿戴好。
离开前,抿着唇的男人静静地站在床边,望着床上那个蜷得像只虾米的身影,绕过去把被子又提了提,蹲在地板上盯着她的脸再看了一会儿,而后从鼻中颓然地叹出一口气,才将流连不舍的眼神收回来。
男人原路返回,摸黑离开了敬宅。
第二天。
舒纯熙醒来的时候,左手朝边上下意识一移,只摸到丝绸床单传来的一片凉凉的触感。
确认敬渝已经走了,女人的指尖却陡然一蜷。
她侧转过身子,朝着阳台的方向侧躺着,搭眼望着身前空荡荡的大半张床。
一时之间,竟然也说不出是庆幸他确实走了,她不用再担心他被爸爸妈妈给“逮住”,还是隐约有了点不适应,毕竟之前在敬宅的时候,他都是会抱着自己一直等到她自然醒过来的……
心里思绪百转扭捏,女人只好在柔软弹性的大床上翻滚了一圈,再晕乎乎地从床上爬起身来。
转头的时候,床头柜上放着一只用深蓝色丝质手帕叠出来的小老鼠,舒纯熙望见后的第二息,总算展现出这个清晨的首个明确的情绪。
她绽开了淡淡的笑容,很快就凑近过去,两只手呵护地捧起那只小老鼠,左右转动了一下手掌心,端详了十几秒。
老鼠的尾巴处,还绣着敬家的族徽,是一只麒麟,周遭绕着两朵权杖般的野百合花。
女人唇角扬起的弧度始终未散,拿着那只小老鼠,抽出一只手来去找自己的手机,然后给自己手上的东西拍了张照片发过去,打字说:
“留一只老鼠给我是什么意思,我跟老鼠很相称?”
柔软的那只面料玩偶鼠老老实实地待在她腿边,觉得自己很无辜。
那头好一会儿没有回消息过来,舒纯熙坐在床边晃荡着双腿悠悠地等着,也不知道他是真在忙,还是正紧拧眉头,纠结地想该怎么解答自己的问题。
畅想着,脑海里的目光从他蹙起小山峦的眉峰流转而过,心脏如被春夏交际的暖风吹拂过一样,身体中荡漾着一种酥麻奇特的情绪。
这感觉好像还不错。
“叮咚。”
舒纯熙停下双腿的动作,偏头去看亮着的手机屏幕,敬渝回了消息过来,解释道:
“不能陪你到天亮,所以才折了一只小鼠放在床头的。”
所以,那只小鼠倒是他自己咯?
舒纯熙抿紧唇,偏头瞪了一下那只小鼠,还没来得及打字说点什么,那头又追着补充了一句,到达的速度与那头人斟酌的态度简直一致。
“你不喜欢吗?”
但看这几个字,倒是不怎么客气,不过中间隔了这么一会儿的空隙,低头盯着手机屏幕的女人几乎是立刻就能猜到这句话是怎么打出来的。
那人一定伸出手指,却又悬着点不下去,于是收回去,而后往复一两次,最后才沉着脸一鼓作气地把字打出来。
“你……不喜欢吗?”
这句话应该带着点他那种小心翼翼的犹豫跟迟疑来读。
一这样想,舒纯熙就直接笑出声来,在床上畅意地滚了小半圈,然后再托起那只小东西,走到玻璃柜前打开,把它放在了自己的那一堆精细小物品之间。
而后关上玻璃门,她才走回床边。
手机那头的人已然又将上一条她还没有回复的问题给顶了上去,大概是自顾自脑补了她的答案,他又发了一条,说:
“我现在只会那个,等会我去学点别的,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下次不折小老鼠了。”
委屈巴巴。
舒纯熙在脸上模仿出一个看似可怜、实则搞怪的表情,眉飞色舞之后捧着手机又在床上滚了起来。
以往早上,她都要懵好一会儿也不愿意开启新的一天,今天的睡意和迷茫,倒是都被他径直给赶走了。
舒纯熙只顾着笑,一个人在床上促狭够了,才站起身去洗漱。
她今天起得不晚,下楼时父母正坐在客厅里看早间新闻。
杨曦听到下楼的动静,很快站起身朝餐厅走去,让两个人都过来吃早饭了。
早餐的吐司很松软,小面包也烤得酥酥脆脆。
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儿将面前餐盘里的早餐都给吃完了,并且嘴角始终挂着压不下去
的莫名笑意,像是一副对今天的早餐很满意的样子,杨曦放下杯子,又悠悠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舒怀宁。
“怎么了,有什么高兴事?”
男人也观察了一下女儿,直接说了出来。
舒纯熙一抬头,看见的便是两张好奇的眼睛,嘴角的笑意如同被抓包了一样立刻消下去,她低头收拾了一下刀叉,讪讪地说:
“没什么高兴事,就,就没什么。”
说完,不等他们再问,女人站起身,丢下一句“爸爸妈妈慢吃,我先回房间了”,就连忙离开了餐厅,一路碎步地快走起来。
从二十几年前就知道敬渝的存在、好几年前就心照不宣两人彼此喜欢的杨曦跟舒怀宁双双沉默,望着空荡荡的餐厅口,仔细琢磨起了女儿这仿佛已很久未出现过的类似害羞的反应。
更是难得体会了一次抓包到女儿早恋后的那种古怪的感受。
“小熙之前为什么跟敬渝闹离婚?”
良久的寂静后,依旧是舒怀宁率先开口,疑惑地问道:
“她跟你说了吗?”
杨澜放下手中餐具,朝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面,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想去跟女儿温情夜聊却没成功的事,摇了摇头。
但是一偏头,又看到舒怀宁的样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说:
“你要真想知道啊,就自己去问!”
第64章
不等舒怀宁露出讪讪的表情来,杨曦已然转过脸没再给他眼神了。
舒怀宁于是打定主意,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件事问明白,反正如今他们三个人都在家里待着不出门,又不愁没有开口的时候。 。
与此同时,北省,首都。
暑气正盛,茶室里的两个人对坐着,彼此的目光都紧盯着桌上的棋盘上,正在有来有回地下着棋。
一局棋下了将近四十分钟,前半场敬渝同郑明波尚且你来我往地有着交谈,尚有分寸地彼此试探着。
慢慢地,便都沉寂下去,只是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二人愈发斟酌地扑在了棋盘上面。
一字落定,敬渝赢了。
他抬起头,看着对面男人并无波澜的神情,一颗心沉着,勾起唇叹了一口气,开始伸手捡棋盘上的白子。
对面的男人并未动作,两手覆在双膝上,正襟危坐。
“家父去得早,他年轻时的许多事我都无从知晓,更遑论与诸位叔伯兄长的渊源。不过有一桩事,我倒是至今还记得。”
敬渝慢条斯理地开了口,神色如常,将手中聚拢的几颗棋子“哗啦”一下扔在右手边的棋罐里,坐回冰凉的木椅上,抬起眼皮子与眼前的男人对视,缓缓道:
“十六年前,敬家的一艘海上商队从欧罗洲返程的途中,偏偏绕了一段路,从桑罗洲接上了刚刚生产的一位精灵族女子,还有她诞下的一对双胞胎女婴,而后才返回凛洲。”
郑明波娶了一位精灵族人做妻子的事并非秘密,但凛洲人只知道她来自欧罗洲,而从未想过,她其实是来自桑罗洲。
至于凛洲的人族郑明波为何会与桑罗洲的精灵族人相遇,本就是一桩秘辛,更何况,十六年前,孤身处在桑罗洲的郑太太还诞下了一对双胞胎。
双胞胎,在精灵族人的传说之中,是十分不详的象征。
如果当年没有敬永安的接应与安排,她们存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敬渝点到为止,不再说话,再度探身向前,继续收拾着棋盘。
良久,郑明波不再年轻的声音响起,问对面的年轻人说:
“老敬总待我至真至诚,当年的事,我曾在心中起誓,必会报答。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敬总没有什么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如今,敬总所托,我不会食言。”
敬渝“唔”了一声,微笑着颔首,继续手中的动作。
郑明波也抬首,将属于自己的黑子一颗颗捡起来,放在了棋罐中。
“下一届的总统人选,郑院长属意的其实是仇总理?”
敬渝收完了棋子,抬头去看郑明波,嘴角噙着礼貌的笑容。
这句话一出,郑明波面无表情的面具都是出现了一丝少见的裂纹,不过很快就被藏了起来。
他与精灵族千丝万缕的关系,敬渝已经知道了,如今连这个他也猜到,怕就怕,敬渝能从这两者间嗅出背后的蛛丝马迹。
“敬总……”
郑明波抬起头,有些迟疑地望向眼前的敬渝,他知道这人如今已经是舒怀宁的女婿了。
不过坐在对面的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依旧端着浅笑,平静地对自己说:
“闲聊罢了,郑院不用在意,我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
男人无端松了口气,听明白了敬渝的言下之意。
舒家是他的岳家,他帮舒家平反,也就仅此而已。
至于自己,做完这件事,也就还完了十六年前的那件大恩。
往后的事情,敬渝不会干涉。
这样最好不过了。
两个人没再说什么,敬渝婉拒了郑明波吃午餐的邀约,称自己下午的飞机回南省,起身告辞。
郑明波将人给送到茶室门口,目送敬渝的车远去。
轿车朝着机场疾驰而去,坐在后座的敬渝从内兜里拿出手机来,看见了舒纯熙回复自己问候早安的信息。
一张照片拍了早餐,底下浅浅地说了一句:
“杨女士前几天包的饺子。”
肉眼可见的,捧着手机的男人眉眼弯起来,嘴角的笑容也真心惬意起来。
伸出手,他敲了几个字发过去。
“等下坐飞机回去了,机场不是有小沙洲的那个奶茶品牌么,要喝什么,我买了送去给你?”
发完这条消息,他就盯着手机屏幕在等回答。
没等太久,对面回过来的先是一条消息,问:
“你送来我家吗,你不忙?”
敬渝笑了下,难得地说:
“是有点忙,那怎么办,我让人接你来公司,当面交易?” 。
南省。
秋老虎忽然张牙舞爪的午后,舒纯熙装扮齐整,头上还别出心裁地带了一顶有波浪形帽檐的复古礼帽,荡漾着淡紫色绸缎的裙摆走出了舒宅大门,收伞,钻进黑色轿车的车厢里。
车驶向它原本出发的地方,是特意来接她的。
到了暮帆商会门口,舒纯熙走进大厦内,目光还没有在冷气很足的敞亮大厅里扫视多久,就看见远处电梯间里走出两个人,后面的是郑徽。
而前面的男人步履更快些,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来到她跟前站定。
“来多久了?”
女人眨了眨眼,没来得及说什么,垂在腰侧的手就被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掌给托起,呈微微的交握姿态。
唇一抿,她还没反应或者是适应过来,眼前男人的身躯就遮住直直照过来的顶光,近乎压过来一般,低沉的语调里有些歉疚,同她说:
“我是想早点下来等你的,但是没能做到,对不起。”
现在倒是她先到了,他也反而成了来接她上去,而不是早在底下等着她到。
抿着的唇轻轻松开来,女人僵直着脊背,停滞的动作里茫然明显多过了抗拒。
下意识觉得,其他人好像都会看到他们两个现在的样子。但得益于今天的帽子,遮住了她的余光,便也看不见更多,亦验证不了她的设想。
舒纯熙便轻轻地摇了下脑袋。
身前的男人也在这时向她身边靠过去,同她并肩站到一处,然后手掌不轻不重地将她牵着。
“跟我走吧。”
被拉着朝电梯间迈步的女人仿佛失去了抵抗能力,被敬渝牵着向前走的同时,头抬
起来愣怔地望向他的侧脸,实在是适应不过来他现在的举动。
这是暮帆商会,他工作的地方,而且是大庭广众之下啊。
男人察觉了她的视线,转过头来对她笑了一下,淡淡地问:
“怎么了,看我这么久?”
舒纯熙不知道怎么说,默默地移开目光垂头,跟他站在电梯里面。
到了敬渝工作的顶层,进了办公室,敬渝拉着舒纯熙去沙发上坐。
茶几上放着两杯不一样口味的奶茶,还有一盘精致的蛋糕茶点,装在白瓷金边的圆形托盘里面。
甜甜圈上白色的巧克力与粉色糖霜诱人无比,舒纯熙喝着杯里的,看着盘里的,喝下一大口醇香红茶后,开口说:
“我们一人一半吧。”
男人闷笑出一声来,将擦手的湿巾放下,探身向前,拿起一旁的刀叉,静静地将所有茶点都给切成两半。
“好了,吃吧。”
静默之中,舒纯熙吃完了半块甜甜圈和半块蓝莓慕斯,看着剩下的,又喝了一口另一杯口味的奶茶,比较了一下,把其中一杯推给他,眨了眨眼说:
“剩下的都是你的。”
“好。”
敬渝无奈地点点头,接过奶茶喝了一口,又伸出手去拿一块司康饼咬了起来。
旁边的女人吃饱喝足,满意地仰靠在皮质沙发上面,偏过脸来看吃东西的敬渝。
虽然刚刚这些东西很好吃,但她眼睛一转,忽然又想,他们还没谈上恋爱呢,她就心疼起他来了,还巴巴地跑到公司来接受他的投喂,省了他来找自己的时间跟功夫。
虽然他带的东西是很好吃,而且她也确实是有点想见他了,但是……
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劲儿。
这感受在敬渝把剩下的东西都给消灭完的过程里,越来越聚集成一团球,滚在舒纯熙胸膛之中。
终于,她挺直肩背准备说点什么,旁边的敬渝放下擦手的湿巾,先她一步开口,忽然道:
“正好今天你来了,等下就让郑徽带你去公司的各部门转转。”
“嗯?”
女人懵起来,原先想好的发难言辞给抛在了脑后,疑惑地说:
“干嘛呀?”
“你大学毕业之后,是不是就没有上过班?”
敬渝牵起唇角,柔柔地望着她,放低声音,更温和地建议道:
“让郑徽带你去各个部门看看,说不定有你感兴趣的工作内容呢?你要是感兴趣,就额外再加一个录取名额给你。”
最近正好要招一批员工,这也是为什么他今天将她约到公司来。
“纯熙,来公司上班吧,试试看,会有不同的收获的。”
舒纯熙张了张嘴巴,对着突如其来的提议有点无措。
而斜右方的男人看着自己,还在等一个回答。
“你,”
女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两只手纠结在一起。
不得不承认,大学之后与社会的断层,以及两年井底之蛙的婚姻生活,好像已经磨灭了她很多的自我认知。
“我……呃,你真的觉得,我可以在商会工作吗?”
第65章
敬渝望着她的眼睛,脸上的神情依旧那么沉着,极轻且自然地点了一下头,然后问她:
“你愿不愿意开始工作,试试看?”
舒纯熙大学学的是艺术品管理,这个专业跟暮帆商会的一部分业务算得上对口。
当初选专业,也是父母、敬渝跟她一起探讨过后才定下来的。
其实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确定了,往后不会同父母一样走从政的道路。
只不过,大学甫一毕业,她的人生就被席卷进了一场洪流之中,本该在后面的结婚进程反而被提到了工作、事业的前边。
在莫瑞恩尔的时候,她虽然陪着敬亭出席过不少公司方面的场合,也陪着婆婆操办过一些社交晚宴,但那些都称不上是工作。
久而久之,她自己都忘记了,其实她还是可以出门去找工作的。
要来暮帆商会工作么?
舒纯熙揪着手指,开始纠结起来。
“你不要有压力,不需要你做太多的事,”
敬渝凑近了些,倾身将她的手托在自己掌中,语气轻松地说:
“我只是希望你能多尝试一点可能性,好不好?”
半晌,女人终于“嗯”了一声。
给完回答,她和敬渝对视一眼,而后竟是有点无措地垂下头来。
不知道为什么,说起学习和工作上的事情,好像明显比她更有经验的敬渝会流露出一种强势的气场,让她如同回到过去的感觉,或许更甚。
总之,这感觉很古怪,她怕自己根本就做不好。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逐渐想得深入时,身旁的男人放下她的手,绕到旁边来挨着自己坐下,伸手揽住她。
“是不是……我的话让你有压力了?你要是不想来的话,也没有关系的,告诉我,嗯?”
被拥在怀抱里的人朝他那边转过去,倚向他的胸膛,一根手指将他的黑色领带给拨开,目光盯着白衬衫上的纽扣,伸过手抠动着中间的一粒,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小声说:
“但是我学的那些都不怎么记得了,我做不好的,你想看我笑话嘛?”
说完,像是跟那粒纽扣较上劲儿来一样,她胡乱揪了一把,将他的衬衫中间给拽得皱成一块。
顺着自己说出口的话想着,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舒纯熙忽然用力拍了他一掌,要将他推开来。
“诶。”
男人眼疾手快,连忙将试图站起来的人从后面给抱住,他拥着怀里的人,探身从前面去寻她的面庞,只见舒纯熙的眼眶顷刻间已经红了,见他看自己,直接扭过脸去不给他瞧。
“我真没有这个意思,是我错了,我错了,你不想来的话就不来,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对不起嘛。”
女人嘴角沉着,突然酸溜溜地说:
“你要是更喜欢有自己事业的女人,那你去追她们好了,我也犯不着上赶着来公司见你。”
语罢,女人泥鳅般扭动了几下,伸手拽男人的手,无果,便气急败坏地一连砸了他好几掌。
“放开我,我要走了!”
身后的男人双臂环着她的腰身固若金汤,收束得反而越来越紧,将头抵在她肩背上,弱弱地说:
“我错了,怪我不好,是我说错话了……”
“是我错了!”
女人扬声打断他,气呼呼地说:
“都是我的错,几天没见就忍不住,才会上赶着跑过来找气受!”
“不是,不是这样的,”
敬渝连忙摇了摇头,小声解释道:
“是我心急了,我想你早点能上手公司的事情,和我一起管公司……”
“我为什么要管你公司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舒纯熙反问的语气不好,脸色也不好。
身后的人支支吾吾,最后才默默地说:
“那我们结婚以后,你也不想跟我一起管理公司吗?”
原本还在挣扎的女人动作停了下来,几秒后,说:
“我们不会结婚。”
说完,她胸膛起伏了一下,呼吸有些不稳。
与此同时,男人拥她的手臂也没了原先那点狠劲。
敬渝睁着眼,盯着面前的某处,试图判断出来她这句听上去并不是气话的句子是什么意思。
他甚至想得愣了神。
晃神的功夫,双臂轻轻松松地就被扒拉开来,舒纯熙从沙发上站起身,去衣帽架上拿了包和帽子,几乎没有停留地朝着大门的方向走。
沙发上还坐在原地的男人呼吸依旧停滞着,总算下意识地也站起来,两步跨坐一步追上去。
大门半开,那淡紫色的纤细身影已经消失在一扇门后,敬渝偏过身越过门,总算在不远处的拐角追上脚步很快的女人,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手腕给握住。
嘴巴张开,很快就带着迟疑与试探,轻声唤了一句她的名字,藏不住心中已经浮上来的小心翼翼。
“纯熙……”
秘书室的门打开来,郑徽出门撞见
的就是这一幕。
而老板的话音都还没完全飘落到地上。
郑徽望着几步外两人拉扯的样子,紧张地咽了下唾沫,抬起的目光和移过来扫了眼自己的眼神对视上,他有点尴尬地扣住手中文件夹,只好说:
“敬总,有点急事。”
而且还是在这眼下这当头,他硬着头皮也要先说的事情。
男人还握住的手掌力度没有减弱的意思,舒纯熙本打算不回头,但也听得出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她后退一步和敬渝几乎并肩,没有挣脱,只是淡淡地说:
“麻烦安排车,送我回家。”
已然是让步。
敬渝这才松开手,克制地望了一眼右手边的女人,目光在她垂下的眼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转向郑徽,颔首示意。
郑徽回了秘书室,打电话安排车,然后让游之翎送舒纯熙下楼。
“注意安全。”
站在原地未动的男人偏头,冲着离开的身影嘱咐了一句,又道:
“等我处理完事情,我再给你发消息。”
回应他的只有鞋跟在地板上踩出来的规律响声。
男人敛眸听了几息,直到那声音消失在电梯间,不再传来,他才抬头望向郑徽。
“敬总,周政司的秘书刚刚来了电话。”
郑徽跟上敬渝的脚步,两个人朝着办公室快步走去。
一扇厚重的双开木门被合上。
铁门打开,敬家的车驶进舒宅内。
舒纯熙从车内下来,走进大门,在上楼之前,遇上正从客厅站起身不知准备去哪里的舒怀宁。
“去见敬渝了?”
舒怀宁笑吟吟地问了一句,将报纸随手掷在茶几上,立在原地询问了一句。
楼梯阶前,骤然闻言的女人刚刚踩上一阶的脚停顿了一下,然后退下来,转过身朝着客厅走过去,站在了舒怀宁跟前。
两手攥住包袋手柄,舒纯熙有点不自在地“嗯”了一声,才接着问:
“刚刚没看到你在,爸爸要去书房吗?”
“对,你跟我来一下。”
女人于是抬步,落后半步跟在父亲后面,两个人穿过走廊到了一间书香气很重的书房里面。
“坐吧。”
舒怀宁丢下一句话,走到书架上翻找起了什么,最后拿来一本书,走回沙发旁,缓缓地问:
“上次我忘了问,你跟敬渝,准备什么时候复婚?”
包放在双膝上,指节依旧攥着手柄的女人垂下睫毛,默默地说:
“没有的事,我们不会复婚。”
“这是什么意思?”
舒怀宁疑惑了,翻动书页的手顿着,思虑了一下,说:
“上次我问他,他说都看你的意思,难不成,是你不愿意?”
“是,”
回答的声音很小,但透着一股子不曾后退的执拗,
“是我不愿意,所以我们现在没什么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我倒是忘了问,你们之前为什么要离婚,是他哪里做得不好?”
“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到底为了什么?”
女人没说话了,只是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两个人彼此沉默了半晌,舒怀宁再度发问也得不到回答之后,有些语重心长地开始了他的劝说。
原本低着头的女人终于抬首,与父亲投过来的目光交汇在一块儿,嚅动了一下嘴唇,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只是静静地问他:
“我跟他结不结婚,爸爸很在意吗?”
被问这话的人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会被这么问,紧接着就听到自己的女儿补充了一句,说:
“他答应过我,会替舒家翻案的,他不会食言。”
舒怀宁沉默了起来,两手交叉着抵在双膝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偏头去看舒纯熙,问了一句:
“所以,其实是他不愿意复婚?”
“他已经承诺会帮我们渡过难关,我想……这真的已经足够了。”
舒纯熙在父亲的目光之中轻轻地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包放在脚边的地毯上,双手攥成拳头,冷静地说:
“请你不要再为难他了,爸爸。”
“舒纯熙!”
舒怀宁拔高了些声音,不怒自威地连名带姓叫她,面庞上爬上有点难看又严肃的神情,探究地问:
“是敬渝跟你说了什么吗,还是说,这话是他让你来跟我说的?”
攥着手的女人依旧摇头。
舒怀宁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又问:
“那就是你现在要为了他,来质疑你的父亲?”
女人的指尖一颤,咬紧牙关,默默地提醒了一句:
“你们的事我不懂,但我不想他因为我为难,就算之前,敬亭也没有……”
“可他不是欧罗洲的敬亭,他是掌握着敬家命运的敬渝。”
舒怀宁打断了女儿艰难的措辞。
“您为什么非要这样呢?”
舒纯熙僵着身子站起来,摇了摇头。
“不可以。”
舒怀宁也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扔下一句话。
“谁让他想娶我的女儿呢?”
第66章
“那我就不答应,我不跟他结婚,就在家待一辈子,让你怎样都师出无名!”
舒纯熙跺了跺脚,气急败坏地也拔高了声音,如同一只炸起毛进入防御状态的小猫,但是语调里已然流露出委屈来,瘪着嘴盯着面前的茶几桌面看。
“你要做什么我管不了,我也没有管不是吗?但是你能不能就自己去做,别想着非要让敬渝跟你一起?难道我看不出来吗,他不愿意,他不愿意!”
她边说边抽气,情绪有些激动地按住自己的一只手臂。
原本立在旁边脸色不怎么好的舒怀宁见她这样子,神情不自觉缓和了一点,朝着她靠近一步,伸出想要扶她的手虚虚地托在半空中,语气也低沉下来,慢慢地跟她说:
“他愿不愿意,本就由不得他。我不是说了吗,谁让他喜欢我舒怀宁的女儿,想娶她,那他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件事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你自己好好想想,你们结婚后,他难道真有办法跟舒家的一切分割开来吗?”
“到那时候,我的一举一动,人家都会猜测是不是也有敬家的深意,同样,他的决策,别人也会猜想这背后是不是有我的授意。这本就是分不开的事情。”
僵直着身躯,舒纯熙收回颤抖的手抵在胸膛上,里面的心越跳越快,轰鸣声快将她耳膜胀破。
“那敬亭呢,要是敬亭没死,你也会这样对他么?”
而敬亭在凛洲根本帮不上他什么。
“……我当时,本就没想过要你去嫁给敬亭!”
舒怀宁咬着牙挤出这句话,难堪地闭上双眼,也就错过了她因而变得苍白的面色。
舒纯熙如遭雷击,心脏仿佛都不能够再如常跳动了一般,动了动嘴唇,但是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地恨声说:
“你这是针对敬渝,你在针对他!”
“对,我就是针对他,他要想娶你,就得跟我舒家站在一起,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共识!”
女人愣怔着面庞,后退了一步抵在沙发上,“呵呵”地笑了一声,忽然说:
“你女儿这么一个明摆的二手货,人家还愿意要就不错了,你凭什么还想拿来做筹码讲条件,真当她有什么不得了的魅力?……”
她话没说完,被迎面而来的一巴掌给掀翻,摔倒在了沙发上面,撞出一声闷哼。
“舒纯熙,你胡扯什么!”
舒怀宁颤着那只手掌,怒不可遏的同时生出一种无措的感受来。
然后就看见女儿用手捂着脸转身站起来,踢开脚边的包,一步一步地朝往外面走。
“纯熙……”
中年男人跟了一步,有些心虚地叫了一声名字。
舒纯熙的手已经握到书房的门把,她没回头,单薄的肩背如蝶翼般轻颤着,冷冷地说:
“我说的都是实话。”
房
门打开,女人离开了书房,穿过走廊,上楼。
等到杨曦了解到情况赶来的时候,舒纯熙已经锁了房门。
“宝宝,你爸爸他有病,都是他的错,你打开门让妈妈进去,有什么话跟妈妈好好说。”
里面没有回应。
杨曦登时狠狠地剜了一眼站在楼梯口脸色难看的舒怀宁。
外面持续传来母亲的声音,舒纯熙冷下来的心有些犹豫,但是脸上的泪水跟止不住一样地涌出来,她收着双腿在身前,不停地在拿纸巾擦自己的鼻涕和眼泪。
书房里留下的包袋之中,屏幕不停地亮了又灭,灭了又亮,过了一会儿,又亮起视频通话的界面。
响了许久,最后才不甘心地被那头挂断。
手机的振动止住,一切归于平静。 。
“敬总,舒小姐没接吗?”
副驾驶的郑徽瞄着男人的眼色,小声地询问了一句,其实也是提醒他们该出发了。
敬渝“嗯”了一声,伸手又打字发了条消息报备,发出去没多久,又撤回来,挪动了一下身躯,离窗边近一些,低下头凑在手机听筒边,软着嗓子说:
“纯熙,这次是我没考虑好,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你别因为我气坏身体了。我得去一趟邻市,两三天就回来。等回来我去你家拜访,再好好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好?……”
敬渝声音压得够低了,不过副驾驶的男人还是竖起耳朵,甚至在心里记起笔记,试图将不苟言笑的老板如今这种温柔又伏小做低的语气给学到手。
等以后他谈恋爱了,肯定用得上。
原来谈恋爱报备是像这个样子的,郑徽默默地在心里点头,深以为然。
发完消息,敬渝收了手机,再度坐正,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他们去邻市见周政,敲定最后的细节。
……
从办公楼出来时,灰蒙蒙的天已经下起小雨,郑徽撑开伞走在前面,将敬渝送上车后,再收伞坐上副驾。
雨幕打在车窗上,留下一粒粒晶莹的水珠。
敬渝从西装内兜里拿出手机,没看到原以为会出现的消息,沉默了片刻,又拨通了视频电话。
一首手机铃声播放完毕,走到尽头,通话被自动挂断。
男人拧起眉头,退出微信的界面,转而打开电话簿,找到舒怀宁的电话打过去。
那头倒是很快就接起来,敬渝捏着眉心,同舒怀宁交代了自己今天的成果,平静地说:
“伯父,都沟通好了,下周的国政院例会是个好时机。”
舒怀宁应了一声,然后那头也沉默了一下,问:
“你在昼米尔吗?”
“不在,应该明天回去。”
今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在往酒店去的路上。
“啊,奥……辛苦你了。”
那头的声音又客套了几句,敬渝眯眼,竟听出点不知所谓来,搭在膝上的手攥了一半,想了想,忽然出声说:
“纯熙她,都好吧?今天我说错话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生气,等我回去,登门向她道歉。”
那头的舒怀宁尬笑一声,言辞闪烁起来。
最后两个男人各怀心思地挂断了电话。
车已经停在酒店地下停车场,敬渝打开门准备下车,忽然一抿唇,还是坐了回去,沉声说:
“还是现在回去吧。”
郑徽:“啊?” 。
丁叔不语,只是一味加速。
然后车半夜拐进舒宅。
在门口登记好,敬渝丢下一句话就下了车,往还亮着灯的别墅走去,留下一个隐忍的背影。
现在是半夜十二点半了,本该陷入沉睡的舒宅灯火透明,但敬渝进门时,一楼也没有人。
男人耐着性子在客厅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些许开门的声响,紧接着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杨曦从舒纯熙的房间里走出来,然后走下楼来。
“小渝,你怎么来了?”
“伯母。”
眼见着有些疲惫的男人连忙从沙发上起身,迎了两步,
“这么晚来叨扰,实在不好意思,只是纯熙没接我的电话,我有点担心她。”
“奥,这样啊,你来了也好,上去看看她吧。”
到现在也没睡的女人松了口气,叹声说:
“下午她爸爸跟她吵起来了,还打了她一巴掌,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敬渝一怔,面上挂着的微笑止住,颔首一息,立刻就抬脚往楼上走去,在门外敲了敲门,沉声说:
“是我,我进来了?”
等了会儿,房内也没有传来回答。
敬渝踌躇着将门打开一个缝,轻轻地走进房间。
直到走进床边,才看得见女人在床上侧躺着,头也蒙在整张被子里面,只勾勒出一个弧度来。
下意识便屏住了呼吸,男人克制地握紧双拳,走过去,冲着她的方向在床侧半蹲下去。
“我回来了,宝宝。”
声音有些低迷,缱绻又心疼地说完,便伸手去掀蒙她头的被子。
被子下面,原本用劲揪住背面的双手,也在一瞬卸下力气来,任着他将柔软光滑的被子从手里抽开。
掀开被子,敬渝对上的是一张白里透红的泪面。
泪痕未消,白的是皮肤,红的是眼尾和眼睑,鼻尖,还有她压在下面没有完全展露出来的左脸。
呼吸几近消下去,目光扫在女人巴巴瘪着嘴的模样上,他压下肩背凑近过去,尽量与她平齐,低低地说:
“我来迟了,对不起。”
语罢,他即刻起身伸手去抱她,将不配合也不反抗的人从床上拥起来,揽在怀里的瞬间,也就看见她泛着淡红色的左面脸颊。
抿紧嘴,男人伸手覆盖在她面颊上,将她脑袋按在自己怀中,忽然说:
“没事,我来了。”
他用带着凉意的手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的面庞,将下巴与她的额头紧紧相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疼么?”
疼,当然疼。
怀里的女人肩背颤动几下,“呜呜”地哭起来,坐起身扑到他身上,双手牢牢揽紧男人的脖颈,同他贴抱在一块儿。
雨势有越来越大的阵仗,放声起来。
“我,呜……我要跟他断绝父女关系!呜呜呜……”
敬渝一愣,仰头抚她发丝的动作停下,小心询问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问题淹没在哭声里,任他怎样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敬渝将人抱坐在自己腿上,哑声说:
“那我去问问伯父,究竟为什么要打我的宝贝。”
第67章
哭声更大,她砸了他一拳,哭闹着:
“不许去,不许去!”
他要是去了,说不定直接傻乎乎地就要应下来,那她岂不是白挨打了?
敬渝无奈,面对面同她拥着,便接着说:
“那你跟我走,我们回家去住?”
“呜呜呜……”
女人的声音逐渐小下去,她哽咽地在男人耳边说:
“没有家,我没有家了。”
“怎么会呢,说傻话,”
敬渝抬起她头,怜惜地凑上去亲了亲她的下巴,然后覆在耳边说:
“我们肯定也会有一个家的,嗯?”
怎料这话只是让一双朦胧的泪眼愈发汹涌,人则抽泣得颤抖着身躯。
男人至此叹了口气,斟酌地说:
“是不是,伯父问我们结婚的事情了?”
眼前的女人只是偏头不语,大约是他猜对了。
“要不,我去跟伯父说,是我不想结婚的?”
敬渝敛眸,继而说:
“其实你不愿意结婚也没关系的,我想好了,只要我们在一起,其他的都不要紧,我没关系的,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好不好?”
“那……”
怀里的人安静下来,似乎是被他这句话里描绘的场景给感染了,吸了吸鼻子,还是不放心,嗡嗡地说:
“那你能保证一辈子都听我的话吗?”
“好,我保证,一辈子都听你的话,你让我往东,我就往东,你让我往西,我就往西。”
舒纯熙咬紧下唇,嗫嚅着,
“那,那我,我是说,如果爸爸要挟你替他做事,你要怎么办?”
敬渝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在女人的脸颊上流连几瞬,脑子里某些关节总算打通。
心里涌上一种不知道该
如何描述的独特情绪,他总算弄明白一点点小青梅在这段时间里近乎扭捏纠结的态度是为何而来了。
又为什么下定决心要跟自己离婚。
大概是她心里舍不得。
她始终是舍不得那样对待他。
光是这样一想,那种酸涩得快要将整个胸膛胀开的感受就要将他给麻痹得彻彻底底。
更遑论,他整日里想不出究竟还有什么可以补偿她的同时,她竟然还替自己抱着不平。
他根本就没关系的,根本不用考虑他的。
可偏偏她就会考虑他。
敬渝裂开嘴笑得有点傻气,眼睛升起雾气来,鼻子在这一秒酸得不行,有点无措地偏开头吸了吸鼻子。
然后才转过头,再度与她紧紧相拥。
“纯熙,现在不管要我付出怎样大的代价,我都不能够再失去你了。”
他退开,盯着怀里人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无比地说完这句话,然后将女人明显呆愣的反应尽收眼底,抽出手抹了抹她眼下的泪痕。
“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能再将我从你身边赶走,同样的错误,我绝不可能再犯第二次。所有该承担的事情,都是我应该去面对的,我甘之如饴,我不要你为我为难,也不要你伤心难过,我会处理好的,都交给我。”
“可是,”
舒纯熙抹了抹眼底的泪水,
“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我不想要这样,到底凭什么呀……”
“不,是我对不起你,一直都是我对不起你,”
敬渝去拉她的手紧紧攥住,低沉醇厚的嗓音里饱含着痛苦与歉疚,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不要再为我着想这些了,是我该想办法去赎自己的罪,我愿意,我真的愿意的。
“我现在只想告诉你我的心意。
“舒纯熙,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
“你呢,你也一样地爱我吗?”
说完,他凝视着她,似一片竹叶飘落在空中,静待着自己的归宿。
女人哽咽起来,直起身拥他的脖颈,又松开去亲他的面颊,短短的几个字在哭泣的空隙中挤出来,却带着执拗的坚定,
“我也一样爱你……我爱你敬渝。”
泪水夹杂在纠缠粘腻的交吻之中,彼此的嘴里都尝到一点点的咸味。
两个人就为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咸,一齐勾唇笑起来。 。
杨曦也没想到,敬渝上楼待了不到半个小时,竟然就能将女儿给哄好了。
离开的时候,舒纯熙跟在敬渝后面出了房门,主动要送他出门去。
舒怀宁和杨曦等在客厅,见两个人下来,都从沙发上站起身,而后目光在两个人交握着的手上流转而过,才落在两个人的面上。
男人俊美清冷的面庞上染着浅浅笑意,而女人的双颊都泛着羞涩的红润,倒是看不出来先前哪一边脸颊挨了一巴掌。
看本就般配的两个人如此情状,舒怀宁跟杨曦都琢磨出点什么来,默默地点头示意,望着女儿将敬渝送出去。
从别墅大门到宅子门口,有一段不远的路程,路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幽光,两个人并肩走着,尽量将步伐放得缓慢,却还是即将走到了尽头。
舒纯熙心里不免失落,与敬渝十指交握的手挠了挠空气。
不多时,男人揽过她,将她身体一带,两个人便躲到墙下茂密的蔷薇花藤下。
黑得不怎么看得见彼此眼睛里的神色,腰身被男人的大手掌住不放,她讶异又赧然地仰了仰下巴,然后唇瓣被另一股绵软抵住。
来不及听见陡然加快的心跳,男人已经将她唇抵开,浅浅地尝了下。
腰身还抵在一块儿,但两个脑袋很快已经分开来。
“就送到这儿吧,当心喂蚊子了。”
两下平复完冲动的心绪导致的喘息,敬渝拢了拢舒纯熙耳边的发丝,拉着她从花荫里走出来。
在路口分开仿佛又有点不舍,他牵着她的手没放,面不改色地说:
“要不然,我送你回去吧?”
“嗯?”
舒纯熙笑了,好奇地仰头看他,嘀咕了一句,
“那我们到底是谁送谁?”
敬渝也轻笑一声不语,只是跟她往回走。
到了大概一半的地方,身旁的人主动停下脚步,然后点了点他的胳膊,示意她松手。
“好了,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我回家,你也回去吧……”
“嗯,那你先走,我看着你。”
“好老土的套路呀!”
吃吃地笑了几声,女人伸手打他一下,轻拍在胸膛上面,要收回来却没那么轻松,因为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掌将她手给拢住了。
敬渝在月光下温柔地凝视着她,语调缓慢,但显然也是不舍地在同她做后面的报备:
“下周三国政院有例会,我会提前一天去北省。等我回来的时候,舒家的事情差不多也该了了……到时候,我就来提亲?”
舒纯熙眨了眨眼,有点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新娘子想要什么样的婚礼,穿什么样的婚纱,提前想想?还有什么其他的要求,都记下来告诉准新郎官,嗯?”
他浅笑着,仿佛黑暗里也能看见她面上浮起的薄红,伸手抚了抚她的左脸,最后说:
“记得涂药。伯父那边你别担心,我明天会跟他认真谈一谈的,好吗?”
“好。”
“那,记得要想我?”
“……嗯。”
舒纯熙垂着头,想了想,还是凑上前抱了一下他,说:
“我很开心。”
他们终于要结婚了。
敬渝的心被拽了一下,软得不成样子,低头亲她的发顶。
“我也很开心……谢谢你,纯熙。”
这一次,舒纯熙好像有一点点懂,他要谢谢自己什么了。
也是隔了好久,她才懂一点竹子的心呢。
她挪动了一下脑袋,拥得更贴紧一些。 。
周三,国政院例会达成重审舒家一事的决议。
周五,众议院、国政院两司会审舒家一案,会议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洁白的大礼堂内众人虽神色各异,但俨然鸦雀无声,等待着最终结果的宣读。
众议院秘书长按下代表身份的印章,文件一式两份,飞速传阅出众议院的大礼堂,飞向不远处的一家酒店,亦飞向全国各地。
散场后,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一阶一阶走下光滑锃亮的白色大理石台阶的过程,总算窃窃私语开来。
“我记得,那个、敬家……不是一向不参与党争的么?”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议员眯了眯眼睛,想起方才会上站起来高谈阔论的其中几个人,脑海里的思绪繁杂冗长,最后,总算找到了它的落脚点。
也就将后头的人给揪出来了。
“他们敬家人不总是要搞什么中立的吗?今天这是什么意思,变天了啊?”
老议员的声音颤颤巍巍,在半空中绕啊绕,最终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另一位中年议员。
方才会上,他可是看得明明白白,舒家人既然下了狱,那就是犯了实打实的事,不可能平得了。
如今要硬想平反翻案,那相应的,不管是真是假,总是要换人来承担这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的。
而这次被拉下来的,就是仇正省的好亲家。
仇正省何其人也?下一届总统的有力候选人之一,风头正盛,如今被活生生地剪掉了一边翅膀,他能一点都不记恨?
敬家人替舒家出手开罪了仇正省,那就是站了队,选择拥护其他人做下一任的总统。
在心中将这桩自己如今已经看不懂的事情咀嚼了好一遍,老议员摇摇头,只道自己过了秋分也就退休了,确实犯不着管这些事情了。
“老先生,这您就不知道了吧,那舒家,如今是敬家家主的岳家,这两家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奥,那倒不奇
怪了。”
苍老的声音应了一句,又啧了一声,叹了一句:
“我老啦,看不明白咯……再也看不明白咯。” 。
几百米之外,国宾会馆的一间私密屋子里,祝郧阳听着众议院传来的闭院钟声,一声一声敲在他单薄的脊柱上,仿佛要将他的身子骨都给敲碎了。
“谋划了八九年,好不容易把舒家给拉下野,结果不到一届的时间,人家不仅翻盘回来了,还一脚步入国政中枢……到头来,还真是白忙活一场啊。”
坐在沙发上垂着头的男人噗笑一声,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给站在窗边的祝郧阳,伸手捂住脸,狠狠地抹了一把,拔高音量吼了一句:
“现在舒家人一个没少就算了,敬家也站在他们那边,所以反倒是我给他们作了嫁衣裳了?!”
“事到如今,也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
第68章
祝郧阳转过身,朝着沙发那边走过去,望了一眼在房间里依旧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走到侧边的单人沙发前坐了下去,幽暗的眼眸里泛着冷光,语调冰凉地说:
“今天这么重要的时候,敬渝肯定来了。现在,只要我们能把他永远地留在北省,不就行了?”
“永远地……留在北省?”
仇正省抬起头来,目光里绽着些不可置信的意味,对上祝郧阳已经一脸笃定的神情,声音逐渐小下去,却也平稳不起来了。
“你是说……”
旁边的人已经点了下头,以手抹脖子做了个手势,等着他的决断。
仇正省摇摇头,反驳道:
“你当敬家的人都是吃素的?敬渝一旦死了,难保我们不会跟他们彻底结仇,到那个时候,敬家只会更死心塌地地托举洛明阳,跟我们就一定是你死我活了。”
彼时,情况只会比现在还要更差了。
仇正省虽然恼恨敬渝悄无声息地拔掉了自己的爪牙,想要给他个教训瞧瞧,但理智尚存,远不至于真要了结了他的性命。
“舒家的事情,您也看见了,这一两年里,南省换上了一大批敬家的人,我们不都以为,就算做不成朋友,他也绝不会是我们的敌人么?
“但是逐渐地,我们的人想从南省里传出来点什么消息,光是探听都够费劲儿的了。事实是什么,他把我们所有人都给骗了!”
祝郧阳咬牙切齿,削瘦的双拳攥在膝盖上,尽力压制住不稳的声调,说:
“杀伐果断,不给咱们留一点后路,敬渝此人非同小可,如若他意不在从商,而是把这次的事情,当做他给洛明阳的敲门砖,我们绝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先发制人,杀之而后快。”
祝郧阳说的这些,仇正省又何尝不明白呢。
他紧皱着眉头扫了一眼愤慨的青年人,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身前的玻璃茶几,要他好好想想自己刚刚说的,便见他很快地露出一个莫名的微笑,凑过来附耳同他说:
“这您完全不用担心,我可以保证,除掉敬渝,敬家非但不会与我们结仇,还会转过来同我们做盟友。”
“哦?说来听听。”
仇正省露出一点疑惑又探究的神情,当真是被他这话给勾起了兴趣来。
“仇总理,有一位客人两周前从欧罗洲远道而来,早就渴求要见您一面了。” 。
会议散场后。
郑明波走在长长的台阶中段,告别两个寒暄完的同僚,一个人朝右边缓缓行着。
身后一个人脚程快一点,总算追上他,叫了一声“郑院长”。
走在前头的人总算回头,对上朝自己赶来的祝正扬,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之中对上。
郑明波点头示意,停下脚步,待到祝正扬在自己身侧半臂的距离站稳后,再同他一道并肩往下行去。
“郑院长,我正要去见敬总,你我一道?”
闻言,被询问的人极短暂地顿了一下,不知想起什么,然后才颔首,淡淡地说:
“好,我也正有此意。”
“今天你这几句话可真是及时雨力挽狂澜啊,不过我真没想到,怎么会有一个证人临时反水呢?”
郑明波也想起会议之间那惊险万分的一幕,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说话间,两个人总算走到门口,各自的秘书和车子等在门口,上车后,几辆轿车很快汇入车流之中。
敬渝下榻的酒店并不远,不消几时两人便到了。
中午就在酒店会有一场宴请,敬渝已经在宴会厅里招待陆续到场的客人了。
比起郑明波,祝正扬更活络些,走过去三言两语将会议上发生的事又重复了一遍。
闻言,男人的表情没改,只是回头示意服务生上前,三个人便各取了一杯香槟酒来。
“今天的事全仰仗二位,渝敬二位叔伯。”
语罢,敬渝颔首,将高脚杯放低与两人的酒杯轻碰,而后抿了一小口。
“敬总客气了。”
郑明波也喝了一口,想了想不消几日就会重返官场的老友,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他们这批人尚且还不算老呢,敬家内部却已经换上了新一代年轻人。
从前与他们这帮人觥筹交错的是敬永安,如今,已然是眼前这个堪称他侄子辈的敬渝了。
再瞥一眼嘴角含笑的青年人,听了一会儿祝正扬同他谈的话,郑明波朝后走了。
午宴的人情往来繁杂冗长,不过也有些稍微有意思的事情。
席间敬渝就听人说起矮人族娶亲时的规矩,据说求亲的时候男方要带着亲手摘的、比两三个人还要高的芦苇去女方家里,这是头礼,表示男方对女方的重视。
矮人族与人族的合作关系紧密,谈起人家的婚俗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反倒是一旁坐着的敬渝思索了起来,他是不是得准备些什么有诚意的东西做头礼?
先前那盆栀子花他养得还行,不过已经送过了,便不能纳入考虑。
两三个人高的芦苇,胜在稀少难寻,他也得好好寻一个充满诚意的头礼来才行。
就这样浅浅思虑着,敬渝将午宴的过场给走完,又将宾客一个个送走。
转过身,折起袖子的男人沉下脸,偏头问了声身边的郑徽,然后快步朝着某个房间走去。 。
周政双手背在身后,用尼龙绳被绑了个动弹不得,坐在一张椅子上面,眼镜下的两眼无神,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敬渝在办庆功宴,而自己却只能被束缚在这里。
敬渝也想不明白,他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也依旧在困惑,为什么这位周政司会反水。
准确的说,在他今天走进国政院充当证人席的一员之前,他一直都是一副不愿意与舒家人有过多瓜葛的样子。
那本该是他的迷雾弹,因为在更早之前,他们就已经接触过。
可是,这个人竟然真的别有二心。
“周政司……你今天,差点毁了我的大事。”
敬渝拉开另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眼里泛着冰冷的幽光,
“没有一个解释吗?”
周政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了,他压根没考虑过,当众反水如果失败的话,后果会是怎样。
更预料不到,从小门出了众议院,他非但没有看见接应自己的人,反而是立刻就被掳上了车,然后就被关到了这里。
此时此刻,面对着敬渝,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完了。
“你不愿意帮我的话,我可以理解,我也不会强人所难。只不过周政司,今天你差点毁了这场会议,这我却不能接受。”
敬渝伸手,从郑徽手里接过一把军刀,抽开来,看了看开过刃的刀片上泛着的冷光。
“你现在有两条路。第一,自己了结,我会善待你的家人。第二,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许我还会饶你一命。”
周政哆嗦起来,立刻就要开口解释,然后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呜呜嗯嗯”了好一会儿,才摇
着头绝望地发现自己想说的话说不出来。
面前矜贵冷漠的男人投来探究的眼神,又转过去看旁边站着的几个人。
唐廪推了下眼镜,说:
“如果他不是在装模作样,那可能是精灵族的秘术。”
毕竟刚刚敬渝没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嚷着嗓子叫,所以他哑了这种可能性完全可以排除。
沉默的男人挑了挑眉毛,想了下,忽然问:
“你是仇正省的人?”
周政忙不迭点头。
“他授意你假意帮我?”
还是点头。
敬渝不作声了,拧着眉头淡淡地扫他一眼,幽幽地说:
“这可不是什么能让我满意的解释啊。”
说完,他闭上双眼,等着周政自己找到些能避开禁制的话,主动开口。
周政在脑子里连忙绕开原以为的救命稻草,尝试着开口,发出声音后连忙说:
“敬总,我做过梦,梦里面跟现在不一样!”
对面的男人抬起眼皮子,大概是觉得这个开场白还算有意思,示意他继续说。
周政咽了下唾沫,颤颤巍巍地还是回忆,说:
“我好几次都梦到过未来的事情,比如我老婆生二胎的时候会大出血难产而亡,比如某一年我会因为某件事情处理不当而被问罪下狱,种种许多……这是我从小就有的能力,而我也发现在现实生活里只要处理得当,就真的可以规避这些事情。
“我老婆生二胎的时候,我提前叫医院留意库存同血型的血,最终真的母女平安!还有那件工作上的事情,最终被问罪的也不是我,还有……”
房间里,除了滔滔不绝的周政,其余的人交换了眼神,都觉得太玄乎了。
敬渝点了点桌子,接着问:
“所以呢,你还梦到什么了?”
“就是,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我突然梦到,”
周政垂下头,默默地说:
“我梦到敬总和敬太太出席暮帆商会举行的一个重要慈善晚宴。”
“所以呢?”
周政支支吾吾地,在触碰到某一句话的时候又发不出来声音,只好拿头碰了碰桌子,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心一横只好换着法子描述起来:
“敬总以前是小麦色的肤色,但在梦里养得白回来一点,而且跟舒小姐关系很好的样子,一直搂着她的腰,舒小姐看上去小腹微隆,至少有四五个月了,敬总生怕她磕了碰了,到了会长上去发言的环节,他还带着舒小姐一起上去发言……”
男人依旧在继续说,反而是敬渝总算握住拳头,又缓缓松开搭在桌上,冷冷地说:
“你的意思是,你梦里的敬总,不是我,而是敬亭?”
第69章
回应他的是忙不迭点头的动作,看上去激动得都要哭了。
“你如何确定那是将来会发生的事,不是……过去的事情?”
敬渝下意识同唐廪对视一眼,心绪有些不宁地问。
“是未来,是未来的事!我记得当时我带着一家老小都出席了,我们正在底下讨论我大儿子高考的估分,我绝对不会记错!”
“你大儿子今年多大?”
“他,他今年刚刚中考啊!”
随着这句话“哇啦”一声被扔出来,宽阔的房间里,空气一时竟然凝滞住了。
如此诡异的梦境,出自一个常做预知梦的人口中,究竟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郑徽瞥着敬渝的脸色,他担心方才的事情,会让老板心里不舒服。
“敬总,我这些都是真话啊,而且这个梦我完完整整地梦到过三四次,这是我做预知梦的象征,那就是会翻来覆去反复出现。
“舒省与我有师生情谊,又提携我,如果不是这个梦,我怎么会下定决心敢这么干呢?……”
周政到底有所保留,希望敬渝能听明白他的未尽之意。
在梦里面,敬亭是会长,舒纯熙是敬亭的妻子。
那就是难听的猜测他没有说出口,要是自己还活着,敬亭又怎么会是暮帆商会的会长,而舒纯熙又怎么还会是他的妻子?
所以,周政并不是简简单单地被利益引诱,而是从他的梦里,他已经看出来,自己没有一丁点的胜算,注定会败北,那他又怎么会有人愿意被他驱使呢?
敬渝脸色不好,深深地望了一眼周政,见他还算老实,站起身,让唐廪继续跟他确认这所谓预知梦的细节,自己则走了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男人脚步如同灌铅,回了房坐在床上,拿出手机来。
舒纯熙不久前给他发了几条消息,应该是估算好了时间。
——[小猫咪转圈.jpg]
——忙完了吗,在线等,跟你打视频哦。
敬渝勾唇绽开一个笑容,指尖磨动了一下手机棱角,发出了视频邀请。
几乎是立刻,那头接起来。
刚刚洗完头发的人蓬松着乌发出现在摄像头里,对他甜甜地笑,用手抵住脸颊,傲娇地说:
“有没有想我?”
“想了。”
敬渝点点头,眨眨眼,嗓子里发出的那个音节竟然十分喑哑,他离得近些,又重复了一句,
“我想早点回去,想见你。”
还想抱抱你,亲亲你,确认你还在等我,确认你还会在我的身边。
“嗯哼,今天有人来家里送了婚纱的名册,我随便看了看就合上了,准备等你回来再一起去挑,你快点回来嘛。”
她说完,嘴巴一瘪,委屈巴巴地晃动着身体,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敬渝笑了,凝望着屏幕里的人,静静地说:
“明天,明天一早的飞机,下飞机我就去找你,给你带了礼物。”
“你买了什么啊?”
镜头里的女人微微睁大眼睛,不掩好奇。
“那我现在可不能告诉你,不然岂不是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
这天夜里几个人几乎都熬夜没睡,唐廪和敬渝又事无巨细地将周政给审了一遍,但是也没有得出来什么明确的结论。
返程时,自然也将周政给带上了。
敬渝始终保持着比往日更沉默的态度,始终在大脑中检索着所有事情的蛛丝马迹。
到了机场,一行人乘坐摆渡车到了飞机旁。
下车的瞬间,脑中闪过电光火石的一些画面,男人贴在裤腿边上的手掌攥紧,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皱起眉头,问一旁的郑徽:
“我们的航班是完全保密的吗?”
郑徽愣了下,点点头,但很快又提醒道:
“机场相关的工作人员肯定提前知道。”
不知怎的,一向沉着的老板脸上阴云依旧,几息后,说:
“这次先不坐我们自己的飞机,去买机票,乘别的航司回南省。”
语罢,男人就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重新上了摆渡车。
老板发了话,自然也没有人有异议,各自跟在后面上了摆渡车,又去了一个人跟司机和地面的工作人员沟通,但是几个人都做不了这决定,需要请示上级。
沟通与等待焦灼的时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爆炸声,火焰与黄白色亮光如同火山爆发的熔岩一般涌向天际,遮住那一整片天,随之而来的巨大嗡鸣声“叮咛”地清空所有人耳边的杂音。
“叮咛——”
…… 。
这天早晨,舒纯熙没有赖床,起床后就去洗漱。
眼看着差不多到了中午,就提前走到衣柜面前挑衣服。
她有两个占据了将近半面墙的衣橱,里面的衣服塞得满满当当的。
女人在衣橱前忙活,抱出许多件连衣裙,有些面料泛着两种颜色的虹彩,有些柔滑轻巧得如同无物,有些将身段勾勒得无比紧致,有些蓬起来俏皮得很。
她拿着衣架,将衣服一件件放在身前,看着镜子里自己今天画的淡妆,挑剔地换了一件又一件。
塔夫绸不好,穿起来不能跳到他身上跟他抱抱;贴身的雪纺连衣裙不好,会有一点显小肚子,不好不好;这种紫还是有点显黑,明明她本来那么白……
“咚咚。”
有人在房门外敲了敲门,杨曦的声音传了进来,
“宝贝,我进来了?”
“请进。”
放下手中的衣服,舒纯熙连忙去捞自己有点纠结的两件,一齐拿到手里,朝着门边跑过去,将
两件衣服举起来,问杨曦:
“你看哪件更好看?”
杨曦脸上露出一点勉强的笑意,随便指了一件,张了张嘴,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就站在门口不动了。
举着衣服的人反而敛了原本的笑意,将衣服待在手臂上,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了?”
杨曦鼻子一酸,转过头揉了揉眼睛,低声说:
“小渝,小渝的秘书来了电话,让,让你赶紧去医院。”
“什么意思?”
搭载手臂上的衣服滑落,衣架砸出“哐当”两声突兀的音。
杨曦不敢看舒纯熙,她甚至不敢告诉女儿,秘书室的人说得甚至不再隐晦,原话是,让太太立刻乘飞机去北省,敬总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
换衣服下楼,坐车去机场,乘飞机,再换车,进到医院,舒纯熙跟在游之翎身后,几乎时刻颤抖着一整个身体,但还在强装镇定地往前走,尽量不掉链子。
完全陌生的医院,完全陌生的ICU病房。
手术已经做完,但是生命体征十分微弱,或许就这样永远地睡死过去,又或许,活着、但不再醒来,也就是传说中的“植物人”。
她还不能进病房,只能站在外面透过玻璃去看那个浑身缠着绷带的男人。
“敬总的情况还算好了,当时没上摆渡车,站在外面的工作人员都当场死亡了。”
游之翎叹了一口气,瞄着舒纯熙的表情,只见她面无表情地盯着里面在看,只好说:
“医生说还要观察十几天,才能转出来。”
“那我什么时候能进去看他?”
她总算说话,只问了这么一句。
站在不远处的男人挠挠头,说:
“我等下问问医生。”
说完,有护士找过来,游之翎去处理了。
舒纯熙愣愣地望着里面的人,耳边寂静到不再听得见任何声音。
双腿缓缓失去了力气,女人瘫倒在地上,倚着纯白色的半面墙体,两眼一阵发黑,恍惚间又想起了自己差点就做出选择的那两条裙子,那样飘逸的裙摆荡漾在了脑海里面……
三天后,监禁彻底解除的杨曦和舒怀宁也赶到了北省。
敬渝依旧在ICU病房里面静静地躺着,而在外面守着的人已然削瘦得如同脱了一层壳,目光无神,安静又无望地望着里面的情景。
杨曦心疼地将女儿给抱进怀里,良久,被拥着的人才意识到父母来了。
上次的事情后,她同舒怀宁的关系就一直没有修复。
此时,原本没有神采的女人倒是短暂地回了魂,从母亲怀里退出来,两步走到舒怀宁的跟前,两只手无力地蜷缩在一起,抵在腿边。
“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疑惑地出了声,然后,很快就冷冷地接着说:
“都怪你,都是你的错,你把敬渝还给我,还给我!……”
伸出手,本就无力的女人却开始推搡着依旧孔武有力的舒怀宁,现下却连多余的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她恨声叫道:
“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我一定也不活了!”
此言一出,不光是杨曦和舒怀宁,就连外面走廊里的其他人也都吓了一大跳,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躺在那里面的男人的太太情绪崩溃。
伸出手抹了抹泪,舒纯熙猛地吸了吸鼻子,很快抹干净眼泪,又走回玻璃墙外面,红着眼望里面的人。 。
一周半之后,敬渝总算转出了ICU病房,住进了普通病房。
舒纯熙也得以坐在他旁边跟他说说话。
这些天,公司还算能够正常运转,但有些需要决策的东西还压着没有动,如果他再不醒过来的话,或许就要她来帮他处理这些事情了。
女人双手抵在腿边,坐在椅子上,望那双紧闭着的眼睛。
这些天,她不知道盯着这双眼皮子看了多少个小时,但却看不见任何一点的动静。
如果不是他的心脏依旧在跳动,她都不知道要如何确认他还活着。
舒纯熙想着,有些卸力地朝前一靠,双膝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将头放在病床上面,伸手轻轻将他不再动弹的手给覆住,轻轻地说:
“你快点醒过来啊,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敬渝,你醒过来好不好?”
男人是最令人讨厌的,如今竟然也敢当着她的面不回答她的问题了。
讨厌得要死。
女人颓唐地闭上眼睛,忽然想起遥远的以前,当她还在莫瑞恩尔的时候,幻息曾那么诚挚地对她说:
“太太,我将祝福送给你,时时刻刻替您祈祷您的幸福。宁啊,宁啊,松兰花神会保佑您的。”
宁啊,宁啊,幻息的祝福还会起效么,松兰花神这次还会保佑她此生的幸福吗?
她在心中默念,倚着床板合上了因精神紧绷而十分疲惫的双眼。
……
醒来的时候,病房里一阵花香,夕阳透过窗户照到她和病床上。
轻嘶一声,女人很快皱眉,几乎起不来身,很快身体落入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大掌之中,她循着那双手仰头,不可置信地撞进一双幽深探究的眼睛里。
“你,你……”
呼吸不争气地紊乱,惊吓与无措同时占据大脑,舒纯熙惊恐地甩开男人的胳膊,却只能徒劳地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
“……你,你没死?”
敬亭瞧着女人精彩纷呈的表情,也从椅子上站起身,蹲在她跟前凑上近前,见她既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也没有再嫁他人的歉疚,也没有同她怎么计较。
神情激动的女人红了眼眶,指着他,呢喃地说:
“你怎么会没死?”
噗笑一声,敬亭伸出手,用粗粝的拇指将她眼尾的泪珠揩掉,幽暗又炙热地盯着她,忽然说:
“哭什么?
“还能让你再守一次寡不成?”
女人抵住地板,撑着力气从地上爬起来,绕到另一边去,远远地望着他,说:
“谁让你进来的,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见她这么快就接受了自己没死的事实,甚至连原因也不想多探究,男人沉下脸来,不怎么友善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男人。
“他还有多久好活?我死的时候你为我流过眼泪么?伤心过哪怕那么一秒吗?”
自嘲一笑,敬亭大步走进,拽住舒纯熙的手,她反抗的动作越大,他便越发像一只钳子一样拧着她。
“松开我,松开我,疼呐!”
舒纯熙痛苦地皱紧眉头,伸腿用鞋跟去踩他的皮鞋。
直到脚上的钝痛传来,男人才稍微冷静了一点,立刻松开她,有些无措地举着双手。
“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人在乎,请你离开。”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她这种冷冰冰的姿态,颓唐地扒拉下眼睛,学着敬渝的样子放软了声音,轻声说:
“你,你的身体养好一些了吗?”
第70章
这句话刚刚说出口,敬亭就有点犹豫地闭上了嘴。
果然,女人冷若冰霜的脸颊上缓缓出现一种带着点讽刺的笑意,凝在嘴角,甚至是很不像她如今这个年纪的模样。
垂头看了眼自己的脚尖,舒纯熙再度抬首,定定地给了他一个眼神 ,淡淡地说:
“托你的福。”
“纯熙……”,
男人望着她,不自主地靠近了半步,低声怔怔地说:
“对不……”
“打住,”
女人双手抱胸,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我不想看见你。”
高大的男人举着手还想再说点什么,房门外很快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而后在那敲门声的礼貌示意之后,门直接从外面被打开,游之翎快步走进来,目光警惕地落在敬亭身上。
目前的情况,游之翎也弄不明白,尤其是眼前这个男人还是活生生的“死而复生”了。
能支开他们的人,还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病房里。
游之翎得到这消息的时候简直匪夷所思,立刻就赶过来了。
“二少爷,敬总需要静养,你请回吧。”
下意识上前挡在舒纯熙身旁,隔开了他们,游之翎还算客气地做了个手势。
好在敬亭并没有还要纠缠的意思,只是又望着女人的方向几息,才收回目光,不怎么在意地勾唇笑了下,抬脚走了。
脚步声终于走远,剩下站在原地的两个人都微微僵硬着。
还是舒纯熙率先开口,转过身一脸忧虑地揪住双手,低声说:
“我们得尽快转院回去,恐怕公司就要不太平了。”
她所言不虚,这些天,消息再怎么也不能瞒得密不透风,商会那些敬家的大大小小股东都冒了出来,托人打听消息打听到游之翎耳边的更是不在少数。
风雨欲来,本就不可避免。
但最最重要的是,原本已经入土为安的敬亭,竟然根本就没死,这才是如今最大的变数。
舒纯熙走到病床边上,垂眸去看沉睡着的人,心中惴惴不安,泛上一阵又一阵的愁绪。 。
转院手续办得很快,流程压缩到最简,敬渝一行人于周末被转回了昼米尔市的军区医院。
将人安顿好,几乎没有太多时间耽搁,舒纯熙就乘车离开了医院,跟游之翎一起往暮帆商会去。
说来也颇为无奈,秘书室如今可用之人竟然只有这次被留在南省稳定后方的游之翎来,剩下的两个,全都与敬渝一同躺在病床之上,至今也没有苏醒的迹象。
公司里医院上下,需要游之翎操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整个人完全是在超负荷运行着。
但这些都还不是最要紧的,将他的一颗心压得最重的,其实是心理上莫大的压力。
谁也不知道敬渝还会不会再醒过来,往后的一切都要何去何从,没有人知道方向。
于是,他便只能在等待与忧愁之间苦苦维持着表面的冷静与平和。
男人眼下泛着些许乌青,落后小半步与舒纯熙一起踏进大厦,微弱的目光落在女人纤瘦的肩背上,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期待些什么。
足以容纳几十人的股东会议厅内,坐满了今日为个明确说法聚集而来的股东们。
暮帆商会是延续几百年的家族企业,这些股东与敬渝都是沾亲带故的,甚至舒纯熙还认得出一些在葬礼上,跟她一起站在亲属席位的人。
不过血缘也有亲疏,敬永安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敬渝。再在族谱往上追溯,便是敬永安的亲弟弟敬佟,还有他的儿子敬亭……
女人走进会议厅,用凝神的目光扫过眼前的所有人。
原先喧闹的房间从门口开始慢慢往远处扩散,延续出安静来。
只是依旧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
“怎么是她,不是说舒小姐跟敬总已经离婚了吗?”
“她怎么来了,这算什么?她又不是我们敬家的人了。”
耳尖的男人连忙咳嗽几声,上前一步站在红桐木的会议桌旁,朗声说:
“敬总身体有些不舒服,今天太太代替他来见你们。”
人群终于彻底安静了下去。
“敬总没事吧?”
但不知道是从哪一边响起了一个声音,愈来愈高昂,直接呼喊道:
“我们要见敬总,总得见到敬总才能安心啊!……”
“他现在还不太方便,有什么事,你们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始终未发一言的女人目视众人,终于开了口。
“这……不是说舒小姐跟敬总已经离婚了吗,敬总的前妻不好再插手公司的事吧?”
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在落地闻针的会议厅里分外明显。
有了人起了头,四下议论声便竹笋般冒了出来。
更有说话不客气的,直接不满地嘟囔道:
“一女侍二夫,不害臊就算了,竟然还想把手伸进公司来,你们舒家人未免也太贪心了点!……”
“她现在不是太太了吧,游秘书你要非这么说,那我们至少得看到结婚证吧?”
质疑的浪潮越大被掀起来,浑水摸鱼的人各自打着小九九,但发难的话却是冲着同一个人去的。
女人挺着背,眉头皱了一下后便松开来,不做辩驳,只是说:
“我们是离了婚,但是财产分割还没有处理完,不管怎么算,敬总的股份我也都占一半,这你们有什么异议么?”
“怎么可能,你们没签婚前协议的吗?!”
几个小辈吵嚷起来,直接从椅子上站起身,望着舒纯熙的眼神充满探究,并且很不友善。
……
“不论如何,股权的事情岂是儿戏?由不得你们两个轻飘飘地这么决定了!”
一位长辈猛地将手中拐杖往地上一杵,苍老的声音一锤定音。
“对,我们不认!”
“结个婚就想分走我们这么多股份,没有这样的好事!”
“开宗祠吧,敬总既然不露面,我们就去请几位长辈做主……”
“要我说,如果真像外面传的那样,说敬总真的要不行了,那是不是就得重新选一支做嫡系了?”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原本躁动的人群忽而间又沉寂了下来,各自对了对眼神,暗流涌动起来。
“说什么呢,各位叔叔伯伯?”
就在气氛凝滞到了一个顶点时,大开的厅门外,不合时宜地走进来一个挺拔的身影。
男人高大健壮,小麦色的皮肤如同草原丛林里的野豹,带着一股难以忽视的烈性,却又让人忽视不了他俊朗得过分的面庞。
“我们这一支,又不是真的没人了,怎么就闹到要开宗祠的地步了?”
场内所有亲身参与过敬亭葬礼的人,都瞪大了双眼望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男人,再揉揉眼,确定自己真的没有眼花。
“你,啊?小亭你不是……?”
先前那老人震惊地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敬亭的方向,那个“死”字倒是顾忌着没有真的吐出来。
“咱们今天先不说这事,后面我再好好跟各位叔叔伯伯解释。我今天来,也是跟大家一样担心敬总的。”
敬亭偏过脸,盯着站在自己右面的舒纯熙,好整以暇地问:
“敬总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你总得给我们个准话不是?”
“对啊,不管怎么样,还是敬总的安危最重要,之前那个新闻哦,看得我胆战心惊的,晚上睡觉都担心得不得了!我大堂哥就这么一个孩子啊……”
说着,二表姑竟直接掩面哭泣了起来。
“他,”
舒纯熙咬了下唇瓣,很快接着说:
“他没什么大事,再休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也只是暂时让我代为处理公司的事情而已。”
游之翎也紧跟着颔首点头,肯定道:
“这都是敬总的意思,各位股东稍安勿躁,听敬总的安排最重要。”
人群里不服气的人俨然不信,还欲再说什么,敬亭则不动声色地回过头,给了外面一个眼神。
不消片刻,一阵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清脆声响突兀响起来,不等人看清楚,郑召雅已然气急败坏地抓住了舒纯熙的胳膊。
女人被吓了一跳,皱起眉头不大和善地想要甩开被抓着的胳膊,不料却被越缠越紧。
“小姨,有什么事我们等下再说行吗,你先回去。”
她自认语气还算好,低
声劝告道。
不料郑召雅红着眼眶,如同看仇人一般盯着她瞧,拔高声音不管不顾地说:
“我早知道小渝娶你没有什么好事,他好端端地到底为什么要去北省,还不是为了你们舒家那点破事,现在你满意了不成?”
“本来我就不同意他娶你,如今好了,为了你搭上这条命还不够,股份也都落到你手上,成你的了!你们舒家处心积虑到底想干什么,这不是明摆着要吃我们小渝的绝户么?”
“欺负我们小渝无父无母,没有人撑腰是吗?!”
郑召雅甩出一连串的不满,说到气急败坏处实在控制不住心绪,松开手的瞬间竟就一巴掌扇了上去。
而舒纯熙扶了一把桌子,才勉强没有被掀翻在地。
游之翎没料到这样的情境,跨步上前,伸手叉住郑召雅打人的那只手,沉声提醒道:
“郑女士,请您尊重太太。”
郑召雅傻了眼,见敬渝的秘书当众给舒纯熙撑腰,反而来下自己的面子,众目睽睽之下羞愤难耐,转过去俯下身,撑着会议桌,欲哭无泪地捶打着泛着亮光的木板,哭叫道:
“唉哟小渝,我的小渝该怎么办才好啊,我姐姐舍了一条命,才为你们敬家生下继承人,现在却要让一个外人来当家,这可怎么办哟!叫我以后怎么去地下见我那苦命的姐姐哎……”【你现在阅读的是 】